软刀 作者:一只甜兔   文案   1.山家铸刀一业八代单传,第九代传到一个小女孩手上。   从小时起,山岚年年都会收到一个男孩的照片,师父告诉她,这是她以后的丈夫。   山岚瞧着照片,问师父:“能换吗?”   师父沉痛道:“不能。”   山岚托着小脸叹气:“也罢。”   这气一叹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后,师父气得跳脚:“盛家那臭小子逃婚了!”   山岚大喜,转头悲戚戚:“太过分了!”   喜事不长久,山岚意外坠海,被途经过的船只救起。   在那艘船上,她见到一个男人。   2.盛霈孤身在海上漂泊三年,救上来个女人。   比水软,比刀锋利,盈盈的眸像是网,一收即紧。   见她第一眼,他就被她诱捕。   后来,海鸥飞越天际,鲸鱼带来彩虹。   盛霈把人堵在船舱,嗤笑:“听说你未婚夫逃婚了?不知好歹的东西。”   山岚瞧着男人熟悉的眉眼,慢悠悠道:“对,还挺巧,他也姓盛。”   ○ 我为你造船不惜匠工,我为你三更天求著西北风,只要你轻轻说一声走,桅杆上便立刻挂满了帆蓬。/饶孟侃《走》   内容标签:励志人生 甜文   主角:山岚,盛霈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看见海上大雾弥漫,我听见你。   立意:我国的主权和领土完整神圣不可侵犯。 第1章 飞鱼 这是蓝色的国土。   “妈妈,书上说我们国家的国土面积有960万平方千米,960万平方千米有多大?比我去过所有的地方都要大吗?”   高耸的椰树下,站着个小少年。   他正指着大海,仰头好奇地询问母亲。   女人攥着儿子的小手,下意识看向大海。   此时天色尚早,太阳刚从海面冒了个头,海岸线将它切割成两半,半明半暗,天与海融成红色的云霞,似燃了一片星火。   “或许就和大海一样大...”   她迟疑地说。   “和大海一样大?”小少年眼带困惑,“海看不到尽头,如果和海一样大,那面积应该是两倍才对。”   女人久久未出声,像是被这个问题困扰。   海的面积该算在哪里?   寂静之中,左侧倏地响起一道声音——   “我们国家除了960万平方千米的国土面积,还有300万平方千米的海疆面积,这是蓝色的国土。”   温吞又柔软的嗓音。   像是沾了糯米糍,乍一听以为到了江南。   母子两人一同看向左侧。   不远处立着个女人,一身雪白的中式套装,丝质的料子轻易地被海风吹动,勾勒出她纤弱的身形。   晨光下,她的轮廓清晰,瞧着二十岁出头,黑发高高束起,眼神沉静无波,和那把柔软的嗓音相比,莫名生出一股不协调之感。   几分钟前,趁着晨曦未放,山岚走出酒店,迈下石梯,靠近海岸线,还未感受到海风,便看见沙滩前的一对看日出母子,那小少年指着碧汪汪的海面,问他的母亲。   她放慢脚步,视线落在面露难色的女人身上。   听到回答,忍不住开了口。   山岚说完,不等那两人开口,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她只是偶然经过这里,听到这对话,并不为这偶然停留。   小少年呆呆地望着那背影,缓慢地睁大了眼睛,待人走远,他攥紧母亲的手,急忙问:“妈妈,她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是一把刀还是一把剑?她是什么人?”   母亲神情古怪。   这可是八月,南渚最热的时候,怎么会有人穿着长衣、长裤,瞧着方向,似乎是要去边上的观海崖,等太阳出来,人怎么受得了?   许是个怪人。   “......”   她是什么人?   出生至今,整二十三年,山岚无法准确形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小到大,她有很多称号——“山家第九代唯一的女孩儿”“山家的继承人”等等,这些称号都和山家脱不了干系。   那她自己是什么人呢?   山岚没有答案。   .   早上八点,海岸酒店。   寂静的茶餐厅逐渐热闹起来,山崇一走进门口,一群人便围着过来,叽叽喳喳地发问,问题无一不围绕着山岚。   “这次交流会你小师妹来了吗?”   “她带那把新刀了吗?”   “来了,昨儿我见着她了,还是那副安安静静的性子,这山家日后交到她手上,指不定会被人欺负。”   说这话的人没心没肺。   边上的人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在这当口提这事儿。哪有当着另一个继承人的面提这事儿的,这话让人怎么接,多令人尴尬。   山崇是出了名的好性子,挨个回答了,听见人这么说也不生气,温声回答他:“她不会让人欺负,我们都护着她。”   那人直接翻了个白眼:“你俩早晚得为那位子打起来,我要是你,要不就退出,要不就跟人争,你这副样子是让人怎么着?”   到这年代还玩冷兵器的,就这么一点儿人,圈子就这么大,彼此都认得,每年八月还得选个地方开交流会。   山家这辈的这点儿破事,他们都知道。   山家铸刀一业八代单传,每一代除了继承人,山家还会收养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和嫡系一脉一样,他们都姓山,以师兄妹相称,相互帮衬,代代相传,家族逐渐壮大。   到了这一代,出了个小女孩,山家人第一反应是欣喜,第二反应是忧愁,这小女孩子,软胳膊软腿的,怎么能去炼铁铸刀,能去他们也舍不得。   山家人一合计,让人再生一个。   可现在什么年代了,山岚的父母不愿意再生,被逼得紧了,两夫妻居然就这么跑了,留下小山岚一个人。于是,准备退休颐养天年的山桁出关亲自带山岚,顺带着从旁系里收了几个孩子教导。   等山岚长到了五岁,山桁想出了解决之法。   那天,他将一大家子都喊到祠堂,说起山家铸刀一业的由来,原先他们祖先不干这个,是玩刀的,一手刀法出神入化,后来遇了意外,才改行干了这个,所以家里头还有本秘传刀法藏着。   过去了整十八年,山崇仍记得那一天。   山桁对着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招了招手,郑重地对她说:“招儿,山家铸刀一业不能丢了,但你是个小姑娘,长辈们都舍不得你干这个,师父这儿还有一本刀法,让你师兄、师姐们和你一块儿练,也算重新捡了祖辈的活计。你想一想,愿不愿意?”   山岚问:“师父,我去练了刀法,山家日后交到谁手上?”   山桁沉默片刻,应:“从你师兄们中挑选一个继承人,继承山家铸刀一业。山家刀法就由你继承。”   那时,他们师兄妹几个,所有人都看着山岚。   她是怎么说的,她说——   “师父,我都要。”   “山家铸刀,山家刀法,我都能做好。”   山岚从小就是安静、不爱说话的性子,偶尔说几句话,也是慢慢吞吞的。   可这会儿,小姑娘站在祠堂中心,睁着乌黑的眼,盯着山桁,又不紧不慢地扫了一圈她的长辈、同门们,丢下这么掷地有声的两句话,可把他们都惊着了。   山崇在一众议论声中缓过神,说:“她应该是去练刀了,我去找找她。”   说完,不管那似有似无的视线,他径直走出了茶餐厅。   直到走出酒店,山崇松了口气。   再过一个月,是山桁宣布山家继承人的时间。   其实,他们师兄妹之间和外人想得全然不同,谁都知道,山家家主的位置是山岚的,论天赋,她最高,论努力,他们这几个师兄、师姐,谁也比不过她。   从很早开始,山崇就知道。   他争不过山岚,更何况,他不想争。   出了酒店,经过宽阔的海滩,最边上有个观海崖。   这崖像是天公落了雷,只劈了一道,正落中央,山成半片,壁立千仞,山间郁郁葱葱,到了崖顶,露出光秃秃的奇石来,边上有个凉亭,是观海的最佳位置。   山崇脚步不停,径直往山上走,他脚程快,不过二十分钟便到了半山腰,停下来歇了口气,往山顶一眺望。   远远的,瞥见一道雪白的身影迎风而动,她的动作较往常慢一点,似乎在适应那把新刀。   赤日炎炎,山崇想看得仔细一些,刺眼的阳光透过缝隙照射在他脸上,他眯起了眼,收回视线,继续往上爬。   约莫过了十分钟,山路变得狭窄,通往崖顶的路是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偶有杂石,不仔细看还容易绊倒,山崇差点儿就摔了一跤,惊得林间的鸟儿都扑棱着飞走了。   惊鸟比山崇快一步到达崖顶,自顾自地找了块石头歇脚,没管身后那茫然四顾的男人,低头梳理着羽毛。   山崇到了山顶,没来得及喘口气,下意识去寻山岚的身影,前后左右找了一圈,他望着空荡荡的山顶发起怔来。   招儿呢?刚刚还在这儿。   “招儿?”山崇围着崖顶走了个遍,边走边喊,没找到人,可崖顶往下就那么一条路,这顶上也没多大,她人能去哪儿,他提高声音,大喊,“山岚!”   “——山岚!”   海风将男人微微失了冷静的嗓音传到崖下。   此时,观海崖边。   狂烈的海风吹起海浪,顺着险峻的石壁一路往下,崖边陡峭起伏,寸草不生,可就是这样坚硬的崖壁上,竟然坠着个人!   那人紧贴着崖壁,在狂风中摇摇晃晃。   似乎风再暴烈一些,就要掉入波涛汹涌的大海。   半小时前。   山岚立于崖顶,迎风而站,纤手握刀,锋利的刀刃在烈日下翻转,银光一闪,刀面映出冷沉漆黑的眼。   柳条般自如的身躯蕴含着风一般的力量,风动的时候,她也动了,凌厉的刀破空而出,那身体也随之飘动起来,瞧着轻飘飘的把势,每一次出刀都令周围的飞鸟退避三舍。   一套刀法结束。   山岚微绷着的神经缓慢放松下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余光忽而瞥见一道白影,这身影猛地扑近,那人猛地一推,她失去重心,身后便是悬崖,避无可避、无力可借,身体骤然悬空,直直朝着崖下掉落。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山岚来不及思考,下意识抽刀,下坠过程中数次向崖壁刺去,刀尖滑过石面,发出“锵——”的声响,断断续续,连番几次滑落,她却越来越冷静,在烈风中睁大眼,眼角沁出生理泪水,她全然不顾,快速逡巡眼前的情况,崖壁陡峭,壁面粗糙,她耐心等待着,终于,瞥见一处裂缝凹槽,她倏地出刀,狠狠地将刀刺进石壁之中。   她下降的速度猛然止住。   刀身泛着冷光,冰裂纹路蔓延而下,握着刀柄的手紧绷成弦,指骨泛白,似是不堪承受这重量,刀身微微下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约莫过了半小时。   崖顶忽然传来喊声——   “——山岚!”   是山崇的声音!   山岚微蹙着眉,咬牙提了点力,高喊:“师兄!”   海风无情地席卷山岚的喊声,没有惊动顶上分毫,崖顶渐渐没了动静去,她体力不支,微吸了口气,耷拉下眼,看向翻滚的海面。   她坠在这儿太久了,照这样情况下去,没人会发现,不能把体力都耗在这里。   此时她距离海面已经不远。   山岚微微平复了呼吸,随即深吸一口气,忽而屈腿踢向山壁,用力抽刀,放任自己重重地坠落大海。   “招儿——”   山崇的喊声反复荡在山间。   却无人应答。   .   两日后,南海。   宽阔无际的海面,一艘渔船慢悠悠地在海上晃荡,甲板上站了一群人,各个光着膀子,船尾陆陆续续放下几只舢板,渔民们在暴风雨中憋了大半天,可算放了晴,迫不及待下海捞鱼去了。   船头甲板,一个身穿工字背心的年轻男人正扶着栏杆,极目远眺。   他皮肤黝黑,眼神明亮,咬着根烟,和身边的人笑说着话:“休渔期一结束,这海上可算热闹点了,茫茫大海,除了补给船,我都没见着船,更别说人了,多无聊啊。二哥,休渔期过了,你可得上工了吧?别总捣鼓你那艘...靠,那是什么?”   他忽然站直身体,正色朝起伏的海面看去。   晶莹剔透的海面如巨大的玻璃体,能见度极高,不远处,一块木板起起伏伏,朝着他们飘来,奇怪的是,那上头似乎伏着什么,白晃晃的一片,瞧着是条大鱼翻起鱼肚子。   可是,有这么傻的鱼吗?   自己往木板上跳?   再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个人!   黑发散落着,手臂紧紧地抓着木板边缘,看不清楚面目,看那皮肤在泡发情况,在水里可得有些时间了。   男人睁大眼睛,咽了口口水,吐出烟头,指着那人,说:“二哥,你快看那海面上,那有个人,死的活的?”   被他称为二哥的男人睁开眼,黑沉的眸子里睡意未消,起身懒散地活动了手脚,颀长的身躯在甲板上落下一道长影。   盛霈走近一步,眸光微顿。   那确实是个人,看那身形,还是个女人。   他微蹙了眉,忽而伸手,单手拽下短袖,紧实的肌肉微微起伏,没了衣物的遮挡,露出底下肌理分明的小腹来,阳光似在上面抹了一层焦油,泛着细腻的光泽。   “让驾驶员摆开船尾,让人放艘小艇下来,你去拿急救包,再拿一条毯子。”   低低散散的男声落下,他上前握住栏杆,修长的指节轻轻用力,翻越栏杆,像飞鱼一般跃入海中。 第2章 长刀 紧实、滚烫,和南海的烈日一般。……   南海水体清晰,能见度可达十米以上,正逢晴日,海面像一颗巨大的碧蓝色的玻璃球,折射出炫目的光彩。   倏地,这颗玻璃球被打碎。   飞鱼一般矫健的身影跃入水里,如箭一般直直朝着那木板而去,甲板上零碎站着几个人,瞧着底下。   年轻男人昂着脖子瞧着,嘀咕:“动作还挺快。”   留在渔船上的人问他:“小徐,二哥的船呢?早上我们看见你们搭船,还寻思着这盛二也有求人的一天?”   徐玉樵翻了个白眼:“搭个顺风船回岛,就算是求人了?我们还帮着你们干活怎么不说,下网的地方还是二哥找的呢。”   “这不说着玩的吗,说正经的,你们船呢?”   船员一边说着话,一边瞄着底下,心说盛霈这男人,也不知道他的手脚怎么长得,这游速,都能和鱼比上一比了。   徐玉樵说到这个就来气:“借人了!”   船员纳闷,好家伙,这休渔期结束第一天船就借人了,不过转念一想,盛霈也不靠这个吃饭,向来随心所欲,命也不要,能干出这种事来也不奇怪。   “诶,二哥碰着人了!”   徐玉樵看完热闹,老实进船舱拿急救包和毯子去了。   水下。   盛霈靠近木板,微眯了眯眼睛,清透的阳光穿过水体,带起粼粼的波光,晃动的水间,一抹白直往他眼睛里晃。   他在这儿三年,见过了太多白,珊瑚岛礁和白沙,飞鸟和鱼腹,甚至风暴带起的巨浪,最尖端的白也比不上眼前这一截。   盛霈展开手臂,牢牢地将那一截腰握入臂弯中,出水转身想往回游,甫一动,原本失了力气的人忽然有了反应,在底下挣扎起来,还挺有劲。   盛霈微挑了挑眉,侧头在那看不清面目的女人耳边说了句话。   稍许,她安静下来,手攀住他的小臂,彻底没了动静。   凉凉的小手攀着他,一手的腻滑,极致的白映着几抹阳光,覆在他铜色的肌肤上,拉扯出的对比令人口干舌燥。   这的的确确,是女人的手。   盛霈移开眼,一口气将人带回船上。   刚放到甲板,几个船员就凑了过来,探着头,打量着捞上来的人,女人头一歪,脸上的黑发散开,露出那一张桃花似的面庞来。   徐玉樵瞪大了眼,耳边有人吸了口凉气。   略显清冷的面容,眸子安静地垂落,睫毛耷拉在一块儿,瞧着还有些可怜,唇上没了血色,像是被雨打过的花儿,蔫了吧唧的,白皙小巧的下巴上就没点儿肉,还没底下的鱼肉多。   盛霈甩去满头的水花,一抬眼,就见这些人都快凑到人家姑娘脸上去了,他轻啧一声,不耐烦地说了句:“让开。”   徐玉樵回过神,忙伸手把那些人推开,喊:“看你们的船去,看看能打上来多少鱼,围着干什么?”   这些人不怕徐玉樵,却怕盛霈,没敢再看一眼,讪讪地走了。余下他们两人,看什么稀有物种似的,看着这女人。   “这穿的什么?”徐玉樵嘀咕,去看这一身软塌塌的料子,“吸了水也不重,轻飘飘的,这是从哪儿飘来的?”   盛霈俯身,单膝跪地,把人放平,探了探呼吸,说:“去拿瓶矿泉水来,拿我的,再让人去煮碗鱼汤,什么都别放。”   徐玉樵“诶”了声,又跑去忙活了。   盛霈垂眼,隔着衣服按压着她的胃部,喝了点儿水,生命体征还算平稳。   他还挺诧异,瞧着手上皮肤皱巴巴的模样,在海上至少有一天了,前天这海上到处是风暴和雷鸣,居然能活下来,还存有体力。   出海多年的人都不一定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逃生,更何况,瞧着是海都没出过的人。   盛霈用了点力气,使了巧劲,数着数,果然,没一会儿,她蹙起眉,头一歪,将水都吐了出来。   山岚虽然失了大部分体力,但还留有一丝神智,知道刚才有人把她救了上来,这会儿那双有力的手在她小腹上摁来摁去,她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刀,才触到刀柄,胃内一阵翻涌,这将这两天喝下去的海水都吐了出来。   “喝口水。”   微低的男声,和着海风,像钢块被捶打的声音,低而沉。   瓶嘴递到唇边,山岚硬生生按捺下脑中的求生意识,忍住渴意,掀开眼皮,迎着刺眼、热辣的光,虚虚的,看到一片阴影。   他搂着她,手避开了腰部,放在肩上的手指虚握着,她用力去看,终于有了焦点。   她看见了他的眼睛。   像一片深蓝色的海,平静,深处似乎蛰伏着什么。   盛霈瞥见她半睁半闭的眼,唇都干成这样了,也不知道愣着干什么,耐不住性子,用了点儿力,加重声音,斥她:“喝水。”   山岚紧握着刀柄,抬起下巴,唇触到瓶嘴,那水源源不断地灌入口中,过了喉,灼烧感渐渐减弱,她的身体开始放松,饮下沁凉的水,凉意才过了肚,疲惫感和无力感随之涌来,在彻底晕过去前,她伸手,握住了盛霈的小臂。   紧实、滚烫,和南海的烈日一般。   像铁一样,打出来的刀,性能一定很强悍,山岚想。   .   南渚,海岸酒店。   搜救队队长正在和山桁讨论后续搜救方案:“搜寻范围会继续扩大,除了衣服暂时没发现她的踪迹,但南海这么大,希望渺茫……”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山桁原本矍铄的眼眸显出灰败之色,手紧紧地握着拐杖,“不用考虑费用问题。”   搜救队队长点头,看了眼身边的刑警。   两人对视一眼,他先出去了,不去管案件进展,把注意力都放在找人上。   负责案件的刑警赵队长见人走了,这里又只有山桁一人,如实说:“目前的调查结果,嫌疑最大的是山崇,不排除山岚自己跌落山崖的可能,崖顶天气变化大,我们还在继续取证。据我们了解,山家下一任继承人会在山岚和山崇之间产生,那天案发时间内,只有山崇离开了酒店,大部分人都在酒店茶餐厅内,监控都拍到了,还有一小部分人的行踪我们还在调查。”   山桁肃着一张脸,斩钉截铁般说:“山岚不可能跌落山崖!我从小看着她长大,她十岁出头就敢一个人去崖上练刀,十年下来,一次都没有出过问题,偏偏在这时候。但凶手不会是山崇,我看着他长大,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赵队长颇有些无奈:“我们调查过,下个月是您宣布继承人的日子,和山岚有利益冲突,有作案动机的,目前只有山家人。既然您说了,是看着他们长大的,那在您看来,谁的嫌疑最大?”   山桁别开头,不说话了。   半晌,才道:“如果凶手是山崇,他为什么要说在山腰处看到了山岚,这根本就是增加了自己的嫌疑。”   赵队长皱着眉,这确实是一个疑点,他们暂时也没有头绪,他又说了几句,道:“在调查结果出来前,你们最好留在南渚。”   山桁捏紧拐杖,说:“我们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直到找到山岚为止。你们要找人问话,有人不配合的,尽管来找我。”   赵队长点头,说完出去了。   门口等着的小警察见他出来,问:“队长,怎么样?”   赵队长微摇了摇头,说:“继续调查,着重查和山岚有过矛盾或是和山家结仇的人。如果是失足,这时机过于巧妙,我也不信是个意外。”   小警察和他一块儿往下走,嘀咕:“这山家还挺古怪,除了山岚,那些人居然都和山桁没血缘关系,听说他们祖辈都是山家收养的孩子,说山岚是最小的徒弟,原来山桁的亲孙女。这怪不怪,管自己爷爷喊师父,现在这样的家族模式可不常见……”   “找山崇去。”   赵队长打断他,加快脚步。   小警察“诶”了声:“来了!”   .   炎日下,海面泛起银波,风鼓涨起帆,渔船随着海波晃动。   不远处,舢板逐渐靠近大船,带着满载的货物归来。   山岚在这晃动中醒来,她睁开眼,只迷茫了一瞬便恢复清明,乌黑的眼珠转动,习惯性去摸腰间的刀,待摸到了,缓慢起身,打量着狭窄的舱房。   五六平方的模样,塞着两张单人床,中间是容一人通过的过道,夹了张桌子,床上的墙侧挂了台电风扇,没有窗。   她的视线停在桌子上。   上面放了本《渔业资源生物学》,看了一半,书页折叠着。   片刻后,山岚下床,赤脚踏出了舱房。   一推开房门,呼呼的海风灌进来,带着点点凉意,脚下木板是烫的。出了统舱,爬上楼梯便是甲板,她还没走到楼梯,便撞上了个人。   那人见着她惊了一下,喃喃:“这么快醒了?”   山岚不动声色地打量他,黢黑的皮肤,明亮的眼睛,壮实有力,四肢肌肉发达,走着鸭子步,看起来长期生活在船上。   “救我的人在哪里?”   山岚轻声问。   徐玉樵本就觉得她生得清丽脱俗,她这么一开口,更觉得这姑娘是棉花堆里养大的,温温软软的,没受过一点苦。   对着清亮漆黑的眼珠子,徐玉樵难得磕巴了一下:“是、是我二哥,在上头甲板上。诶,你没穿鞋,姑娘,喝了鱼汤再上去吧?”   说话间,山岚径直上了楼梯。   徐玉樵看着她脚步轻快的模样,直觉得稀奇,这下瞧着不像是人了,像是哪里来的精怪。   走动间,她的上衣下摆微动,他定眼去瞄她的腰部,那儿果然挂了把长刀,先前他没看错,果然是个古怪的姑娘。   刚踏上甲板,山岚呆了一下。   上头热闹得不像话,板上堆满了鱼虾,满满的一船舱,挑虾的挑虾,挑螃蟹的挑螃蟹,板上还有鱼儿蹦蹦跳跳的,像是进了什么海鲜市场。   大家伙各个光着膀子,坐在小矮凳上,用方言交谈着,水产箱分散着,满了就送到冰库里,养活的价钱高。   此时正逢落日西沉。   橘红色的光束变得暗沉,照在她的白衣上,照亮纹路,映出浅金色的光泽,黑发被海风吹得半干,盈盈散落在肩头。   山岚轻嗅了嗅,潮湿的味道里混着腥味。   在满鼻子的咸湿味中,顶上忽而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带着点儿懒意:“醒了,刀借我看一眼?” 第3章 赤足 深蓝色的玻璃体,清透而明亮……   ——“醒了,刀借我看一眼?”   海风中,低低的音符落下来。山岚却想起他手臂的硬度,是她看中的那块铁。这样的铁,能铸成什么样刀?   山岚顿了顿,慢吞吞地仰头。   她又看见了那片深蓝色的大海。   剃着寸头的男人曲着腿,随意坐在顶上的驾驶舱外,棱角分明的面庞和他的身躯一样,被晒成铜色,眉眼懒懒散散的,丝毫没有坚毅、深邃的意味。   不像是个渔民,像是从哪儿溜出来躲祸的纨绔子。   别人都穿着工字背心,或者直接不穿。   他一身白色短袖、黑色短裤,穿着整齐。   她仰着头,认真看他。   眉形很锋利,像她打过的一把小刀,虽然没用,但好看,底下的眼睛狭长,眼皮子薄薄的,双眼皮的褶皱很浅,眼睫浓密,像铜门上的两个铺首,似乎拎着敲一敲,就能打开这扇深蓝色的大门。   他的眼睛像南海的水。   是深蓝色的玻璃体,清透而明亮。   盛霈任由她打量,眸光掠过她。   从头到脚,海风一吹,她的长发和衣服都干了,脸色不似刚才这么苍白,有了点血色,上衣领口的扣子扣至上数下第二颗,第一颗扣子丢了,像是被扯坏的。   半晌,他敛眸,淡淡地问:“看够了?”   盛霈随手按住钢板,长腿伸展,轻松往下一跃,停在山岚面前。   许是两人的距离过近,他似乎有些诧异,多看了她的发顶一眼。   山岚微仰起头,和他对视一眼。   半晌,迟缓地说:“你很高。”   盛霈挑了挑眉,往后退了一步,和她拉开距离,视线在她雪白的足上停留一瞬,说:“你比我想得矮一点儿。”   山岚也不介意他的话,解下腰间的带子,拿了刀递给他:“你救了我,刀送给你。”   随着她的动作,宽大的衣袖往下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臂,像夏日的莲藕,白生生的一截,往下那指尖却握着一柄长刀。   盛霈提了点儿兴致,接过刀,比他想的沉一点。   乌黑的刀鞘,在海里泡了两天看起来完好无损,握上刀柄,定睛看,用珍珠鱼皮包裹,暗色间泛着玉一般的光泽,内敛又低调,他抬手握上刀鞘。   光从外表看,这刀不足以吸引盛霈的注意力。   只是之前,他跃入海中,在底下瞥见了一小截光泽,不似普通的光亮,在海底,那刀身有珍珠一般的颜色。   “锵”的一声脆响。   盛霈抽出了刀。   盛霈看刀这会儿,山岚又看向渔民,看他们拉网、处理海货,整个舱内都是鲜活的味道,又咸又腥,和厂房里的味道不一样。   正看着,楼梯口传来响动。   “二哥!”徐玉樵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他从楼梯上来,手里还端了碗鱼汤,见着山岚便递给她,“白水煮鱼汤,特别简单,葱、姜、蒜、盐一点没放,特别鲜,吃饭还有段时间,先喝点汤补补。”   山岚垂下眼,瞧了眼白花花的鱼汤,默不作声地接过来,双手捧着,慢吞吞地喝了一口,鲜香的味道窜入味蕾,没有腥味,温温热热的,很好喝。   她舔了舔唇,埋首专心喝起来汤来,咕嘟咕嘟,没一会儿就喝完了。   徐玉樵原本还担心她喝不惯,这会儿见她喜欢,忍不住咧开嘴,说:“现杀现做的鱼汤,味道不错吧?”   山岚抹了抹唇角,问他:“这里离南渚远吗?”   徐玉樵本就好奇山岚的来路,听她说话,忍不住问:“你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吗?从南渚那边过来的?”   山岚想起崖边的那道身影,平静地应:“嗯,出了点儿意外。从这儿回南渚要多久,你们的船回去吗?”   正说着话,船上又起了一张网。   海风带来咸湿的腥味。   徐玉樵不乐意在这舱里闻这味道,在自家船上就没少闻,搭别人船就算了,问山岚:“我们去外头说,现在太阳下去了,凉快的很,你顺便看看海,这风景在南渚可看不见。对了,我叫徐玉樵,喊我小徐,大樵小樵都行,别见外。”   “二哥,你去吗?”   盛霈已经收起了刀,他没应声,也没把刀还给山岚,只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先走,他跟在后头。   上了甲板,视线开阔起来。   桅杆上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鲜艳的红在海面呈现出澄澈之感。   茫茫的海上,偶尔可见经过的渔船。   最常见的是海鸟,洁白的身躯轻盈地掠过海面,纤瘦的身形和尾巴与家燕形似,一路低空飞行,偶尔点起水波,尖嘴如一支锋利的箭,瞄准猎物,一头扎进水里,精准地叼起一条细细的鱼。   可惜,它还没得及品尝自己的美食,一侧忽然飞快地射出一条巨大的鱼,银白色的身体扁而宽,无斑纹,鱼嘴一张,一口将这只海鸟吞了下去,瞬间下沉,钻入海底,甩着尾巴扬长而去。   山岚只隐隐看见,它的背部是蓝绿色,在阳光下泛着宝石似的光华。   不远处,海鸟们散开,远离水面,避开猎手。   山岚迎风看了片刻,抬手指向那燕子似的鸟,问:“它们和我们同路吗?”   徐玉樵黢黑的面庞泛出点笑来,说起海事,他可是如数家珍:“这是燕鸥,瞧着和燕子像不像?它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刚刚捕食它的那条鱼是珍鲹,不光吃鱼吃虾,还吃小型鸟类。至于和我们同路,是因为海鸟的作息和人差不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个点,它们得回岛去了,和我们的船一个方向,所以一路围着我们。以前,渔民们管海鸟叫领航员,见着它们就知道要到地方了。”   山岚抿着唇,轻声应:“原来是这样,我只知道以前没有卫星定位系统,你们渔民凭着经验航海,经常因为天气、环境、海流这些原因迷失路线。原来,看到海鸟,就近岛了。”   徐玉樵诧异地问:“你还知道这些?”   不怪徐玉樵诧异,知道渔民们会因为天气迷航这很正常,还知道会因为海流迷航的,这个不常见。   他心生好奇,又问:“你知道那会儿我们怎么测海流吗?”   山岚的视线仍落在燕鸥身上:“会用湿炉灰,将灰团丢进水里,缓慢溶解下沉,就是正常的,如果一下海,很快溶解或是随着海浪消失不见,说明海流有异常。”   话音落下,一直倚在栏杆边没出声的盛霈抬眸看了山岚一眼。   他重新打量了这个女人,浑身上下,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她出过海,这一身雪白的肌肤哪儿受得了晒,可她说出的话,分明又是了解以前渔民是怎样航海的。   徐玉樵渐渐睁大了眼,嘀咕:“我也是听我爷爷说才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家里以前有人闯海吗?”   山岚侧头,挽住飞起的长发,说:“在南渚听人提起过。”   徐玉樵的心像是被人挠了痒痒,他对这姑娘可太好奇了,瞥了眼盛霈的神色,忍住没多问,回答先前山岚的问题:“从这儿到南渚十几个小时,但休渔期刚结束,这船头天出海,得持续在海上作业几天,捞到足够斤两的鱼才回去。明天可能有小艇来,把海鲜运回南渚,或许你能跟他们一起回去。”   山岚敏锐地从徐玉樵的话中捕捉到关键词,问:“这不是你们的船?”   徐玉樵:“我们搭个顺风船,回岛上去。这船晚上还得去一个鱼点,做一两批网,得要二哥带着,我们下不了船,明早才走。”   山岚问:“今天是几号?”   徐玉樵:“八月十六。”   山岚听完,没再说话。   只是安静地看着海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玉樵能看出来,山岚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刚才在舱内,明明好奇地盯着他们挑选海鲜,愣是一个字没问,到了甲板,只剩他们,也只问了句燕鸥。   他想了想,说回舱里看一眼,转身走了。   徐玉樵走后,甲板上只剩盛霈和山岚两人。   盛霈拎着刀没说话,山岚无声地望向大海,仿佛在海上飘了两天的人不是她,倒是像来这儿观光的。   “刀还你。”   沉寂之中,盛霈开了口。   山岚微微侧头,看向盛霈,微透出些疑惑:“你不要这把刀,它做得不好吗?”   她对上男人色泽沉郁的眼睛,凝视片刻,心想他很不同,和这船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可这点不同,她暂时说不上来。   盛霈握着刀,拇指微动,推开护手,抵着刀颚,在薄而坚硬的刀身上轻弹了一下,说:“环首刀,开了刃,百炼钢,覆土烧刃工艺,容易折断,这把却不会,用了‘夹钢’法,锐利又兼有柔韧性,冰裂纹打得很漂亮,做这刀的,是个有水准的师傅。这刀难得,用来收藏已经是上品,实战还是差了点儿意思,但现在,也没有实战的情况……”   盛霈说着,忽而顿住。   刚刚某一瞬,山岚乌黑的眼眸似乎亮了一瞬,但这会儿又沉下来。   他顿了顿,递过刀,说:“这刀已经很完美,保护的很好,应该是你的心爱之物,救你不过是顺手,用不着还,拿回去吧。”   山岚垂眼,看了眼乌黑的刀鞘,却不接。   许久,她问:“哪里差了点儿意思,你很了解锻造工艺。”   盛霈随口应:“说不上了解,只懂点儿皮毛。”   山岚听出来了,他不想多说。   她耷拉着睫毛看了好一会儿,忽而转身走了,没有去接盛霈手里的刀,看背影,还比来时走得快一点儿。   盛霈眉梢微扬,黑眸里多了丝兴味,没拦她,而是收回手,再次抽出了这把刀,从上至下,仔细地看了一遍,最后在刀颚处停下。   第一遍,他以为只是普通的纹路,这一遍,将正反两面结合起来看,小篆体的单字——“招”。   招。   盛霈在嘴里过了一遍,轻扯了扯唇,还挺巧。   .   船舱内一批筛选结束,船员拿着皮管子放水清理地板,角落里还有些漏网之鱼,都被拎起来扔回海里。   山岚找了处角落,盘腿坐着,静静地看着船员们。   有的年轻男人没被姑娘直勾勾地这么看过,尤其是身上只穿了条短裤的,脸一红就跑走了,剩下的,也没人来和她搭话,有一两个,操着一口方言聊天,她听不懂。   直到有个年轻船员问起盛霈来。   他问:“今天上我们船的那个男人,领头的,你们都认识他?”   这下相对安静的船舱内热闹起来。   “盛二嘛,没人不认识他,是个怪人。”   “说说有多怪,这人打渔看心情,偶尔来了兴致,捞几网子鱼,都给底下人,自己不挣钱,平时那船就借给别人,也不耽误船上其他人。”   “那他靠什么挣钱?”   “哪有钱挣。”   “啧,这还算好的。他还是疯的!”   “怎么疯的?”   “这人专挑暴风雨天出海,你说疯不疯,不要命的,但心肠不错,这几年在海上救过不少人。”   “......”   山岚安静听他们谈论盛霈,不知道说到哪儿,这个话题转眼就过去,又说起别的来。   盛霈上驾驶舱和船长商量完鱼点的事儿,下来一瞧,她倒是自得,雪白的一团,乖乖巧巧地坐在那儿,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人看,可吓跑不少年轻小伙子,剩下的都是老船员,脸皮够厚,也不怵这么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姑娘。   他立在那儿,扫了一圈,待扫到某处,视线停住。   船舱角落里顿了个男人,光着脚蹲在那儿,一身腱子肉,脖子到肩膀,横下一道粗粝的伤疤,细长的眼睛眯着,咬着烟打量着山岚,鼻翼微微放大,鼻息很重。   盛霈抬手,瞧了瞧驾驶舱的玻璃,低声问:“肩上有疤那个,刚来的?证件和资料都齐全吗?”   船长想了一会儿,说:“亲戚介绍的,不怎么说话,以前出过海,说肩上的疤是抓鱼伤着的,看资料没什么问题。怎么了,看着眼熟?”   盛霈笑了笑,没接这话,穿过甲板,进了船舱,没看山岚,径直下了楼梯。   片刻后,他又重新从底下上来,手里拎着东西,在山岚面前站定。   “啪嗒”一声轻响。   山岚收回视线,抬头看向面前高大的身影,他正垂眸盯着她,双手环胸,那把刀不见了踪影。   她视线下移,落在地板上。   一双男款的黑色拖鞋,放在她雪白的足前。 第4章 海风 她是第二次被人救上来。   落日西沉,光线陡然变暗。   海面昏黄一片,远看像是沙漠,起伏的水波便是由风吹动的沙堆,变幻莫测。   收了这批网,船上到了饭点。   海上生活条件有限,船员们吃饭也简单。   厨师炒上几个菜,因为量大,直接用脸盆装,他们找个空地往那儿一蹲,捧着饭碗就直接吃饭。   这会儿,一群人蹲成一圈,本该热闹的场景这会儿安安静静的。   大家伙埋头吃饭,盛饭也悄无声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遇见什么大事儿了。   徐玉樵咬着筷子,憋得慌,余光悄悄去看边上的山岚。   她蹲在他和盛霈中间,捧着比她脸还大的饭碗,拿着筷子,吃得认真,碗里放满了菜。   她也一点儿不害怕,就和他们一块儿蹲着,时不时看看人,又看看船。   之前他问过山岚,问她要不要单独吃饭,怕一姑娘在他们一群大男人中间不自在,但她一点儿异样都没有,不脸红不怕人,跟没事人似的。   他真的怀疑,她在海上生活过,但看这肤色,又确实不像。   徐玉樵小心翼翼地伸手,绕过山岚,小幅度推了推盛霈,朝他挤眉弄眼,用唇语说:她吃得完吗?   盛霈懒懒地抬眸,轻飘飘地瞥他一眼。   徐玉樵不动了,老实蹲着扒饭。   稍许,他听见盛霈问山岚:“还要吗?”   徐玉樵:“......”   这么一碗下去,他都能吃饱。   山岚现在用的碗是盛霈自个儿带的,上船前刚买,还没用过。   盛霈食量大,用的碗也比一般人的大。   徐玉樵见着山岚这样吃饭提心吊胆的,生怕晚上起了风浪,船摇晃起来,这姑娘晕船都给吐了,哪知道盛霈还问人家要不要,是人吗?   山岚看了一眼碗,认真回答:“能吃饱。”   盛霈点了点头,不再去管她,自顾自地吃起饭来,完全不管目瞪口呆的徐玉樵。   等吃完,他把碗筷一洗,也不走,就坐在这儿。   船上各个部门都需要人值班,二十四小时轮着来,这批人吃完去轮班,那批人就下来吃饭。   新下来几个年纪大点,和盛霈也熟,亲热地喊了几声二哥,聊了几句才找了位置坐下吃饭。   徐玉樵见人多了,赶紧大口吃完,空出位置来,顺带问山岚:“我给你夹点菜,我们出去吃,这里挤。”   山岚摇摇头,说够了,依言起身,和他们一块儿出去了。   这三人刚走,舱内立即响起悉悉索索的交谈声,操着一口南渚方言,叽里呱啦地谈论起来。   除了鱼,居然还能在海里捞到人!   走到近甲板处,徐玉樵停下来,给山岚找了个安静、风小的角落,然后凑到盛霈边上,和他说闲话去了。   “二哥。”徐玉樵忍着没去看山岚,压低声音,“这姑娘,我看着怎么有点怪怪的,不慌乱不紧张,要是我亲眼看见,可不相信她是从海里捞上来的。”   盛霈掀开眼皮,无声地扫过那蹲着的女人,视线在她领口滑过,掠过那截雪白的肌肤,随即敛眸,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她是第二次被人救上来。”   徐玉樵呆住,反应了好一会儿,磕磕巴巴道:“前头有人救过她?那她怎么……出了意外?”   一个水嫩的姑娘,被救上船,却又再次掉入大海。   徐玉樵浮上一个不太好的猜测,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盛霈低声说:“我救她的时候,她刀不离身。而且她在海上被人救上来,不问这是哪儿,只问离南渚多远,体力比你我想得好,估摸先前在船上吃过东西。再有……她是自己跳下来的。”   他止住话,没继续说。   再有,山岚领口的扣子不像是在海里丢的,更像是被蛮力扯坏的,很容易猜到发生了什么。   但幸好,只有那一颗扣子。   纵使盛霈不说,徐玉樵也懂他的言下之意,他骂了句脏话,叹气:“好好的人,丢海里了,也不知道在海上飘了多久,还好没受什么伤。明天等快艇一到,让人把她送回去,在海上过什么苦日子。”   说完,徐玉樵去看山岚。   她低着头,捧着碗,吃得专心,慢慢吞吞的,可把一整碗饭都吃完了,探头一瞧,好家伙,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剩下。   “碗给我吧。”   徐玉樵本就是个热心肠,听盛霈一说这姑娘的遭遇,更心疼了,也不想再让她去人堆里走一遭,把碗筷都拿走了。   山岚缓慢起身,仔细感受了一下船的摇晃,不难受,她便扶着栏杆去看海,偶尔侧头,鼻翼轻动,闻闻自己的长发。   从侧面看,她的鼻梁极高,从眉眼到唇,一路往下,像是看见了极川的冰雪缓慢融化,清冷却柔软,似乎天将逢春。   盛霈盯着她看了半晌,忽而直起身,下了舱房,而后又大步迈上来,径直去了驾驶室。   期间,山岚好奇地看了他几眼,只是安静地看,不说话。   到了驾驶室,船长正翘着脚听广播。   见盛霈来,随口问:“无聊了?我看你也是无聊了,破天荒的,还救了个人上来,我还没见着,听底下小子说,天仙似的。你不能是瞧见了人家的模样才救她吧?”   盛霈一滞,难得接不上话来,他接下来的话不就坐实了人家的猜想,但都来了,话总得说:“借你几桶矿泉水,过两天还你三千斤鱼。”   船长一听,广播也不听了,把设备一关,惊异地看他:“三千斤?那姑娘是长得有多好看,我得去瞧瞧。”   盛霈轻啧一声,把人拦了:“明儿人都回南渚去了,可不得给她留个好印象吗,让人感受到我们三沙的渔民,是多么热情、淳朴。”   船长摆摆手:“拿去用,随便用,用六千斤都行。”   半小时后。   山岚蹲在甲板上,侧着脸,捧着自己的长发,轻抿着唇,唇边露出小小的弧度,眉眼间冷色消散,竟透出一股娇憨来。   徐玉樵也蹲在边上,看不到她这难得天真的一面,他握着水瓢,耐心地等着她揉出泡沫,等她停下来,不需要出声,便自觉舀起水顺着这头长发浇下。   盛霈倚着栏杆,长臂松散地搭着,耷拉着眼,盯着她片刻,移开视线,看向黑沉沉的海面。   不过萍水相逢,过了今晚就是陌路人。   盛霈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去,闭上眼听海风。   今夜的海风,与以往海上任何一晚的海风都不同,咸湿的味道里,带着香。   山岚长发到腰,洗干净头发用了整整三桶矿泉水,她拿过毛巾,不紧不慢地擦干,顺了顺发,问徐玉樵:“我要给你们什么?”   山岚知道,淡水在海上很珍贵。   徐玉樵刚刚找她说这件事的时候,她先是拒绝了,但他说,这船过两天就回去,船上带的水够用,不会影响船员们的生活,她没说话,没想出个结果来,盛霈却提起桶,毫不犹豫地往盆里到,边上连热水都烧好了。   她和他们是陌生人,本不需要做这么多。   可他们却做了,她还能做些什么呢,手里的刀已经给了盛霈,在这海上,她什么都做不了。   徐玉樵咧嘴一笑,说:“不用给,这都是...”   “小樵。”盛霈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把东西收拾了,和你说几句话。你下去吹风,别进船舱,等两分钟。”   最后一句话是对山岚说的。   他们至今未通姓名。   山岚仰起脸看他,黑沉沉的眸里,透着几分安静。   盛霈和她对视几秒,忽而觉得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果然,下一秒,她先起身下去了。   盛霈眉心微跳,对徐玉樵道:“等她头发干了,去拿件干净衣服给她,带她回我们那间房,晚上下网的时候你守着。”   徐玉樵愣了一下:“守着?...也对,这船上那么多男人,说不定她会害怕。行,放心二哥。”   他没多想,准备带着空桶和盆回去。   刚转身,盛霈又喊住了他。   他说:“衣服,拿我的。”   徐玉樵:“......”   两人走后,盛霈仍站在甲板上。   他看着暗里那道身影,约莫过了十分钟,她摸了摸长发,回舱房去了,徐玉樵跟在她身边。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   再一次看向海面。   .   时间到了凌晨,船上热闹起来。   船尾放下舢板,各个舢板上亮着灯,提前去探鱼。   盛霈和船长站在驾驶室里,瞧着底下准备冰桶、下网,各个部门一同忙活起来,浆声和着猛烈的海风,吹动这热闹的夜晚。   船长每下达一道指令,底下便快速有序地行动起来,他偶尔和盛霈说句话,确认后通知下网。   指令一下,缆绳急速转动,巨大的围网无声地进入海底,底下的鱼群敏锐地察觉到异样,却逃无可逃,这天罗地网将它们围捕。   第一网捞上来,底下一阵欢呼。   似乎连带着船都震动起来。   船长也露出了笑来,拍拍盛霈的肩:“盛二,真有你的。”   盛霈没应声,只不经心地笑了一下,蹲下拿起水喝了一口,就这么几秒时间,一口水还没咽下去,他的视线忽然顿住。   原本该在底下守着的徐玉樵不知怎么出现在了甲板上,而他盯着的那个刀疤男人在这短短几秒,便不见了身影。   “咔啦”一声响。   盛霈手里的矿泉水被捏扁。   下一秒,驾驶室的门被推开,船长转头时,只看见盛霈握着栏杆,双腿微动,直接跳下了船舱,在灯光下,那手背上青筋隐隐暴起。   他一怔,这是怎么了?   忙昂起脑袋往底下看,看了半天没看出情况来,这人是干什么去了?   底下,盛霈飞速地进入昏暗的船舱,没时间走楼梯,直接跳了下去,推开住宿区的舱门,穿过大通铺,掀开帘子,靠近双人间,看见一道人影。   才一走近,那门前的人影就动了,似乎还没来得及闯进去。   盛霈来不及仔细感受这瞬间的情绪,大步走过去,一手捂住那人的嘴,铁一样的力道落在他的肩上,随即屈腿撞上腰,把人丢在地上,俯身用膝盖压着他的脖子,听他跟狗一样狼狈地喘息。   他压着声,嗓音带懒,听起来甚至挺客气:“这是你能进的地方?” 第5章 山岚 刀面冰冷、肃杀。   暗色中,盛霈收着下颔,在虚弱的哀鸣声中,眼底的情绪缓慢松下来,松了手下的力道。   他拎着烂泥般的人起身,没什么情绪地说:“海巡队的人会过来。”   “别……”男人嘶哑着嗓子认错,“我、我不敢了,我想留在船上,你要什么,嘶,我有的...都给你。”   他的体格在寻常男人间都是优异的,更何况面对一个纤弱的女人,在盛霈面前,他竟毫无反抗之力,但恐慌和后悔救不了他。   盛霈把人拽到甲板的时候,徐玉樵正急忙想回去。   他在底下听到上头的欢呼声,实在好奇,忍不住上来瞄了一眼,没想撞上这一幕。   “二哥?!”   徐玉樵见他拖了个人上来,惊呼了声。   不等徐玉樵问,他忽然瞥见盛霈的神色。   认识这个男人三年,这是他第一次见他这副神情。   明明眉眼间淡淡的,却分明压抑着什么,听见他的声音,耷拉着的眼抬起,冷不丁看过来,漆黑的眼珠子里毫无情绪,令人心头发憷。   盛霈是什么人,是黑风暴来临时,他都能懒懒地说一句“有我在,怕什么”的人。   他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世间事、世间物如浪潮翻涌而过,却从不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徐玉樵一直觉得,没人真正了解盛霈。   “徐玉樵。”   盛霈叫了他的全名。   徐玉樵猛地回过神,再看他拽着的人,想到什么,脸色顿时一片煞白。   原来盛霈说的是这个意思,他……   “二哥,我、我昏了头了,那姑娘,她怎么样?”   他满目羞愧。   盛霈丢下一句:“去门口站着。”   随即拖着人上甲板去了。   徐玉樵不敢再看,埋着头冲到底下,往门口一坐,脑袋一片空白,心想,他还能再跟着盛霈吗,或许不能了。   他一抹脸,有点想哭。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犯了浑?   无人的舱房里,徐玉樵压抑的呼吸声极其明显,而这房门,不过是一张薄薄的木板罢了。   房间内。   山岚坐在床上,曲腿而坐,手抱着膝盖,眉眼安静地垂落,方才外面发生的事她都听见了。   从那男人来,再到盛霈。   然后是现在,徐玉樵在外头抹眼泪。   山岚静坐了片刻,慢慢起身,抬手轻敲了敲门,轻声喊:“小樵。”   门外的徐玉樵一个激灵,“诶”了声,嗓子有点哑,清了清嗓子,起身怼在门上,说:“你醒了?...还是刚才吵到你了?”   里面静了一阵儿。   她说:“我叫山岚。”   那嗓音轻淡,还在继续——   “小樵,我做错过一件事。小时候,我的哥哥们不爱和我玩,他们说我是女孩儿,不应该和他们一起玩,我可以不在意他们的,但我想在意。于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我把他们骗去锅炉房,他们被关在蒸笼一样的铜墙铁壁内,我和平时一样去爷爷那儿上课,想着下课再把他们放出来。”   徐玉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问:“然后呢?”   山岚:“然后,那节课比以往长。”   徐玉樵噎住,不敢问后面发生了什么,只愣愣地睁大眼,听她说:“于是,在原本下课的时间,我告诉爷爷,我把哥哥们关起来了。我说的早,没出什么事,爷爷罚我在祠堂跪了一夜,让我和哥哥们道歉,他们却说,妹妹一定不是故意的。”   承认错误,对当时的山岚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时的她,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事的后果,不是她可以承受的。   “小樵,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谢谢你守着我。”   山岚轻声说完,又重新坐回了床上。   门外一直没有动静,直到另一道脚步声响起,她才听徐玉樵低低地说:“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或许是对她说,又或许是对盛霈说。   门外,徐玉樵垂着头,不敢抬头看面前的人。   半晌,盛霈说:“人绑在甲板上,你去看着,别让人松开。”   徐玉樵一听这话,愣愣地抬头,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问:“二哥,我是不是还能跟着你?”   盛霈轻嗤:“劳务合同都签了,怎么着,要我赔钱?”   徐玉樵红着眼,忽然抬手用力抱了一下盛霈,不等他推开,自己松开手,一溜烟飞快地跑了。   徐玉樵走了,舱内只剩呼呼的风声。   头顶上的灯随着海波晃动,晃出光怪陆离的影。   “二哥?”   寂静中,女人轻轻柔柔的声音像水,又像云,但更像大海。大海暴烈却也温柔,这时盛霈听见的,是温柔的海。   山岚不知道盛霈的名字,就和他们一样。   喊他一声二哥。   盛霈立在门前,盯着门板上陈旧的褶皱、纵横的划痕,而后侧身,背对着她,轻倚在门上,没头没尾地问:“接下来,你做了什么?”   里面的人愣了一下。   而后她慢吞吞地说:“我把自己关在了锅炉房里,哥哥们被关了多久,我呆了更长的时间。最后,爷爷找到我,把我带出去。”   盛霈抬眼,看向微晃的灯,缓慢地舒了口气,提起刀,用刀鞘轻扣了扣门,说:“你不该把刀给我。”   山岚:“你说过的,我刀不离身。”   盛霈微怔,她听见了。   傍晚那会儿他和徐玉樵的说话声音极小,加上海上风大,按理说她是听不见的,她的听力比常人好。   盛霈很快反应过来。   她身上还有刀。   盛霈直起身,低低地说:“明天我和你一起上小艇,送你回南渚。”   说完,盛霈自己都诧异,他不知发的什么善心,明明对这女人一无所知,三番两次管起她的事儿来。   不仅徐玉樵昏了头,他也是。   山岚没说话。   听他倚墙坐下,又把玩起那把刀来。   她本就没有睡意,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不相信任何一个人,包括盛霈和徐玉樵。   稍许,山岚轻声问:“二哥,我能上甲板去看捕鱼吗?”   盛霈停住动作,耳畔是她下床、换上拖鞋,轻轻的踢踏声,而后“吱呀”一声响,门从里面打开,光亮照出来。   唯独没有开灯的声音。   这里头的灯一直亮着,她一晚上都醒着,没有入睡。   盛霈合上刀,微仰起头,看向山岚。   她身上是他的短袖,下摆一直到腿根,黑发柔软地披在肩头,干净无暇的面庞对着他,像砗磲里长出的珍珠。   “你的名字,是哪个字?”   盛霈听见自己的声音。   像海水,无声在这狭小的船舱漾开。   山岚沉静的眸光落在他的面上,半明半暗的舱内,他坐在那儿,仰着头,寸头带来的痞味散去,眉眼褪去懒散,黑眸很亮。   山岚蹲下身,和他平视,认真道:“你听过一句诗吗,‘海水连天凝望远,山风吹雨征衫薄’,山和风,就是我的名字。”   山岚。   她叫山岚。   .   甲板上热闹非常,第一网捞上来的鱼已经送去了厨房煮鱼汤,剩下的被装进冰桶里,机械运作的围网节省人力,起网至船中央,松开口子,银白色的鱼群被丢入冰桶里,称完重送去冰库,换新的桶上来。   山岚站在角落,安静地看他们忙活,反复几次,然后收网。   她看见船长下来,问:“晚上多少斤?”   那人笑着应:“不错,有将近两千斤。”   船长美滋滋地看那些鱼儿去了,还不忘朝盛霈比了个手势。   盛霈懒懒地抬了下手,瞥了眼满眼好奇的山岚,说:“这几年渔民收成不好,因为过度捕捞,过量电鱼、炸鱼等,海里的鱼少的很快。”   山岚明白了:“今晚的收成不错。”   盛霈眉梢微扬,回答的矜持:“不算特别好。”   山岚轻抿了下唇,没忍住,露出个浅浅的笑来。   甲板上,船员们交头接耳,眉眼带笑的,正热闹着,忽而有人停下来,喊:“拿个望远镜来!”   船内静了一阵,人群聚到一起,朝着一个方向望去。   船长匆匆回到驾驶室,脸色微凝,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话,往远处望去。   徐玉樵从船头跑过来,手里也拎了个望远镜,对盛霈说:“二哥,有其他船往这儿来,不止一艘。”   盛霈伸手接过来,问:“有国旗吗?”   徐玉樵:“看不清。”   盛霈走至最前,看向灰暗的海面。   远处有两艘船正在靠近,船身信号灯闪烁,渐渐的,浆声近了,两面五星红旗挂在最高的桅杆上,正迎风飘扬。   他看了一阵儿,看见船身上的船号,是熟悉的牌照,松下心神。   “熟人。”   盛霈放下望远镜。   上头的船长也见着船号了,往底下喊了声,又冲盛霈嚷嚷:“盛二,哪儿来的这么多人!你喊过来的?”   盛霈往上瞥了一眼,没搭理他,转而对徐玉樵道:“符世熙的船,可能出了事儿,我去看一眼。”   说完,他微顿,看向山岚。   她本就纤瘦,宽大的短袖被海风鼓起,腰间的黑发卷起,似乎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   那双乌黑的眼眸里映着光亮,像是海面盈盈的一轮月影。   徐玉樵琢磨着盛霈的神色,抢先道:“二哥,你去吧,我带山岚上驾驶室参观参观,底下风大。”   盛霈“嗯”了声,几步跨上船头。   船长和驾驶员说了几句话,船速减缓,他们停在原处,等着另外两艘船过来。   徐玉樵带着山岚到了驾驶室。   海上天气无常,三艘船逐渐靠近,天上的云层也聚集起来,仿佛也要凑这个热闹,很快,风里夹杂了湿热的雨滴。   山岚站在驾驶舱内,耳边是徐玉樵叽叽喳喳的介绍声:“这是雷达,这个是卫星导航仪、卫星定位仪,还有无限电话、海底声呐……”   她走至窗前,垂着眼,往下看去。   那两边船上过来几个人,正站在船尾的甲板上,船顶的大灯亮起,明晃晃的灯光将几人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   她看见了一个人。   山岚微俯下身,握住贴着脚踝的刀。   刀面冰冷、肃杀。 第6章 狭路 “跪下。” 她温声说。   驾驶室内,徐玉樵自顾自地说得起劲:“不瞒你说,我十几岁就跟着我爸闯海,到现在也快十年了。这海啊,我可太熟了……”   “人都走了。”   驾驶员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都多少年了,这人怎么还是这么絮叨。要他是那姑娘,也不耐烦听。   徐玉樵一愣,回过神来,跑出去一看,山岚已经下了楼梯,正往船尾的甲板走,手里似乎还握着什么东西,他连忙下去追人,丢了盛霈可得发脾气。   船尾甲板处,围着一群人。   盛霈扬起笑,抬手,握拳和其中一个年轻男人碰了下拳,侧过身用肩撞向他的肩,就当是打招呼了,也不管自己用多大劲。   符世熙被他撞得往后退了一步,揉了揉肩,无奈道:“你还是这么大劲,怎么就是学不会收着点?”   盛霈挑了挑眉,懒声道:“你还是这么‘文质彬彬’。”   符世熙眉眼温和,弯着唇笑:“就知道你在这儿,中午怎么不搭我的船?我不能送你回猫注岛吗?”   盛霈:“就近找的船,也是熟人。”   说到符世熙,绝对是海上的一个异类。   他原先是学艺术的,家庭富裕,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到这海上来受苦。   盛霈今年二十七,他比盛霈还大上两岁,在这海上七八年了,对这片海域极其熟悉,三年前曾救过盛霈一命,两人的交情就是那时候结下的。   两人在叙旧,旁人也没打扰他们。   船长喊人去厨房,让厨师多煮几盆鱼。   作业时间没法儿喝酒,只拿了几听可乐出来,和同行们聊聊天,谈谈收成,顺带问问晚上怎么都凑这儿来了。   “陈船长,这开渔第一天,我们还能在这儿凑桌麻将。我和你,小符,在加上盛二,四个船长都在一艘渔船上,这是什么日子。哟,你手还伤着了?”   船长和另一艘渔船的船长打趣。   说着,瞥见他手臂上缠着的绷带。   陈船长是多年的海员了,四十上下,和这船上的人一个肤色,他是带着二副来的,他接了几句话,把这茬转了过去,给边上的二副使了个眼色。   二副自然和船长攀谈起来,说起晚上船上发生的事。   陈船长往外围走了两步,退出人群中心,轻松的神色霎时卸了下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盯着暗沉的海面,忍不住想,找了一路都没见着人,那女人最好是死了,别再出来碍他的事。   这个想法才冒出来,他的后腰忽然被什么冰凉的物件抵住了。   陈船长纳闷,刚想转身,那海妖般柔软的气息像一阵凉风,阴而冷,慢悠悠地从耳后冒了出来,他顿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头皮发麻。   山岚不紧不慢地提醒他:“别动,刀剑无眼,你试过了。”   他瞳孔微缩,她居然没死!   还被人救上了船!   .   此时此刻,船尾正热闹,船舱内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侧楼边悄无声息地走过两个人。   一前一后,两人一直到了船头。   空旷的船头风声呼啸。   山岚侧头看向驾驶室,驾驶员正低头调试着什么,没注意前面的动静,她收回视线,轻飘飘地扫向栏杆处。   除了她和陈船长,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刀疤男被五花大绑,绑在栏杆边,嘴被塞住了,他得费劲握着栏杆,才不至于在海浪中被甩下海。   看见山岚,他眼神有了变化。   这女人纤细的手里握着一把刀,刀尖几乎要戳进那人的皮肤里,她却是那副安静的模样,冷冷清清的,像是吹风来了。   “跪下。”   她温声说。   “......”   船头一片死寂,只剩陈船长吭哧吭哧的喘息。   海风狂卷,一个浪头过来,船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两个男人身体歪斜,山岚却稳稳地站在那儿,但手里却“一不小心”,随着这个浪头,锋利的刀尖划破他的衣服。   陈船长倒吸一口凉气,咽了口唾沫,颤着声音说:“姑娘,是我鬼迷心窍...但我一开始,是真的想救你,海上什么都看不清,你说……”   话音戛然而止。   她不言不语,刀尖却已抵到了肉。   陈船长额间冒出冷汗,缓慢举起双手,膝盖微弯,“砰”的一声,重重跪了下去,连连哀声求饶,见她始终没反应,便又放起狠话来:“这船上都是人,你不能这样对我!”   山岚安静地垂着眼,轻声问:“你是自己往下跳,还是要我动手?”   陈船长听了这话,知道这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一思索,缓缓变换自己的姿势,想迅速转身去抢她手里的刀,可才一动,腰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瞬间失去力道,一声惨叫,头昏眼花地扑在甲板,还没睁开眼,被人拽起来,推到栏杆处,底下便是暗流汹涌的大海,黑沉沉的不见底,他冷汗直流,瞬间清醒了。   “我认错,我是个畜生,我、啊——”   又一个浪头打来。   山岚缓缓松开手,没推他,没用力,陈船长却因满心恐惧,脚下一个打滑,失去重心,翻过栏杆,眼看就要掉入海底,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抓住了栏杆,小臂上的伤口顿时破裂,鲜血直流。   陈船长惊惶地盯着山岚,面容可怖,大喊:“救命!救我——”   山岚微微退后一步,打量了一眼他狰狞的神情,转而看向被绑在那儿的刀疤男。   他早已缩成一团,把头埋在膝盖,一副我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   山岚慢条斯理地收起刀,转身往回走,经过刀疤男时,落下一句话,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人都是要上岸的,下次见。”   刀疤男在心里骂了一万句脏话。   他是瞎了眼,才去招惹这女人。   .   驾驶室内,驾驶员打着哈欠,抬头看了眼船头,这一眼让他顿时坐直了身体,揉了揉眼睛,他是眼花还是怎么着,刚才还看见船头甲板有两个人,这会儿又没了。   他起身,探头往外看去,凝神仔细一听,居然有人在喊救命。   底下喧闹拥挤,竟没有一个人发现。   驾驶员立即打开船上的广播:“去几个人去船头看看!”   十分钟后。   陈船长被两个船员拉了上来,周围凑了一圈人,嘀嘀咕咕的,问他怎么这么不小心,多少年的海员了,还能掉下船去。   还有看热闹的,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这大晚上,怎么能有这么多乐子。   只有徐玉樵,面色古怪。   憋了一肚子的话,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   盛霈瞥他一眼,问:“干什么?”   徐玉樵身体僵硬,山岚就在他边上站着,安安静静的模样,瞧着依旧纤弱、美丽,可他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没事。”   徐玉樵轻咳一声,眼神闪烁,不敢看他。   符世熙站在盛霈身侧,没往人群看,他清润的目光无声地扫过山岚,听说是盛霈在海上救起的女人,疑惑从心头一闪而过。   倏地,他看向受伤的陈船长,他脸色煞白,低着头,不敢往这个方向看。   符世熙恍然,难怪陈船长莫名偏离了航线,原来是因为这个。   甲板上正热闹着,厨房里也不甘落后,前后端出几大盆海鲜,香味扑鼻,引人食指大动,于是围着陈船长的人群渐渐散了,都闻着味去找吃的了。   “去吃点儿?”   盛霈拍了拍符世熙的肩。   符世熙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山岚,听盛霈这么问,想起船上那个不吃不喝的孩子来,说:“我去带他过来,有女人在,他的状态或许会好点。”   盛霈微顿,还没开口,符世熙已经走了。   他问山岚:“去船舱休息,还是想留在上面?”   山岚迈开步子,就那么小小的一步,向他身边靠近,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盛霈耷拉着眼皮,视线落在她的脚上。   她仍穿着自己那条丝质的长裤,宽大的裤腿盖住脚面,只露出一小截不合脚的拖鞋,她那丁点儿大的脚只占了一半的空间,脚趾不似她般纤长,瞧着圆嘟嘟的,泛着点儿红,有点儿可爱。   海风吹不散心头的燥意。   盛霈看向徐玉樵,没事找茬:“这么大的热闹都不凑,还在反省?”   徐玉樵:“......”   他僵着四肢,目光也直愣愣的,看哪儿都行,就是不敢往山岚的方向看。   徐玉樵指了指海面上另外两艘船,问:“他们怎么都过来了?”   盛霈歪着身子,没个正行地靠在一边。   他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只大概提了一嘴:“那姓陈的,船上偷跑上个半大的孩子,没证件,没人认识,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他们寻思着把人送回岸上,那孩子不肯,见人就咬。这半路上遇见符世熙的船,你知道,符世熙那人,心软,见不得人受苦,要把孩子带回他船上,可带回去了,那孩子还是一声不吭,他怕出什么事,联系了海警,海警让他们在这儿等,就遇见我们了。”   徐玉樵纳闷:“这么巧?”   盛霈懒散地掀开眼皮子,扫了一眼这闹剧,没应声,转而看向山岚,说:“海警能送你回南渚,你可以跟他们回去。”   山岚侧头,如水的眼眸盯着他。   半晌,她说:“你说送我回去。”   盛霈挑眉:“非要我送?”   山岚不说话,只是用那双乌黑的眼看他。   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盛霈注视着她,明明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愿意信他。这个认知让他喉间发干。   片刻后,他移开视线,说:“知道了,送你回去。”   话音落下,本该在驾驶室的驾驶员忽然走到外头,冲着船长喊:“哥,我在上头明明看见两个人!”   徐玉樵神色一僵,暗骂这话说得不是时候。   他就站在盛霈边上,盛霈很难不发现他的不对劲,微眯了眯眼,视线落在徐玉樵身上,直把他看得汗毛直立。   两个人?   船长纳闷地看了眼陈船长,问:“还有个人?” 第7章 小风 跟我走,以后跟着我的船。   午夜时分,狂烈的海风渐渐小了。   渔船也随之平静下来。   甲板上,人群退去,只剩下这么几个人。   陈船长瘫坐在地,他的二副在给他处理伤口。   “还有个人?”船长走至船头,探头去瞧底下黑乎乎的海面,嘀咕着不会掉下去了吧,“你和谁一起过来的。老陈,问你话呢,怎么不吱声?”   陈船长擦了擦脸上的汗,勉强笑了一下:“没人。我一个人在这里吹风,可能太累了,脚底打滑,没注意就翻下去了,肯定是你驾驶员看错了。”   船长拉下脸,一扭头,朝驾驶员喊:“你困昏头了,赶紧去换个人值班!”   驾驶员还有点儿委屈,明明还有个人的,他真没看错,于是问那刀疤男:“喂,新来的,你说说,是不是有两个人?”   刀疤男嘴被堵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看见。   他是有多想不开,去招惹她第二回 。   船长朝上大吼:“听见没!没人!”   驾驶员郁闷地下值了,嘴里还念叨着我真没看错。   闹剧结束散场。   陈船长被扶着进了船舱,船长和盛霈说了两句话,招呼山岚一起去吃夜宵,几个人一起进了舱内,很快,甲板上只剩下刀疤男。   刀疤男见人走了,松了口气。   他闭上眼,颓丧地抵着冰凉的栏杆,又开始骂自己上什么头,今晚上没有盛霈,他也讨不了好。   正反省着,甲板上又响起脚步声。   刀疤男浑身一凛,下意识抬头,待看见来人是盛霈时,他竟莫名松了口气,身体也放松下来,至少不会被丢进海里。   这前后眼神变化,盛霈看得一清二楚。   他挑了挑眉,蹲下身,问:“你以为是谁?”   刀疤男别开头,就当没听到,下一秒,嘴里的布团被抽出去,他刚想说自己什么没看见,就听盛霈慢悠悠地说:“都说海产是自然的馈赠,我们是不是也得给自然回馈点什么?”   刀疤男:“......”   你不如直接说要丢我下去。   刚才那男人的惨样他都见着了,不想这种事在自己身上再重演一次,他深觉自己倒霉,三言两语,飞快把事说了,说完,还想和盛霈打个商量。   “能不能别、唔唔唔——”   嘴又被堵上了。   盛霈的神情没什么变化,盯着海面看了半晌,扯了扯唇,有多巧,一艘渔船上,居然有两个欺负过她的男人。   .   船舱内。   船员们挤在一块儿,船长另搬了张桌子,用来招待客人们。   陈船长本不想多留,硬是被船长留下了。   “多难得!吃个饭能碍着你什么事?”船长拽着人没受伤的胳膊,一把把人摁下了,说着又去找盛霈,“盛二人呢,又上哪儿去了?”   盛霈人没到,符世熙先带着一个少年进来了。   看模样,十六七岁,皮肤偏黄,个子看着挺高,四肢却瘦条条的像竹竿,穿着还算整齐,低着头,站在那儿不出声。   符世熙微俯下身,温声对那少年说:“那儿有个姐姐,她和你一样,刚到这海上。她边上还有个位置,得吃饱才能做想做的事,对不对?”   徐玉樵心说这位置是留给盛霈的,但转念一想,和小孩计较什么,一晚上的事,等天亮两人都得走。   说来,今年的开渔日倒是比前头几年有趣多了。   事情一出接一出,大晚上可真热闹。   低着头的少年沉默半晌,抬头往符世熙指的方向看去,坐在那儿的女人正好看过来,他怔了一瞬,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干净、清透。   像海底的月亮一样。   符世熙摸摸他的头:“去吧,都是最新鲜的海产。”   山岚注视他片刻,缓缓收回视线,认真挑起鱼刺来,不一会儿,边上多了一道身影,他在她身边坐下了。   盛霈回来的时候,只剩符世熙边上一个空位。   他多看了一眼山岚边上的男孩儿,顶多十五、六岁,干干瘦瘦的,看这肤色没出过海,不知道怎么跑船上来了。   盛霈没坐,踢了踢符世熙的椅子脚,问:“天亮了把人送回去?”   符世熙往他碗里丢了只螃蟹,难得和他打趣,意有所指:“我送一个,你送一个,正好,赶一块儿了。行了,坐下吃饭。”   盛霈正打算坐下,“啪嗒”一声响,那少年忽然把碗筷一放,绷着脸,一副我要开口的模样。   这倒让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盛霈干脆往边上一靠,双手环胸,盯着少年边上的女人看。   除了山岚,桌上的人都停下来看他。   他憋了一阵儿,忽然说:“我不回岸上,我什么都能做,就想留在海上。你们别把我送回岸上。”   符世熙神情温和,好言相劝:“你这个年纪,该回去上学。有句古话说,天下行业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海上条件艰苦,成天风吹日晒,哪有地面上的日子好过。”   “我不怕苦。”   男孩绷着脸说完这句话,眼眶忽然红了。   这儿除了这少年,都是成年人了,哪儿能见一个孩子这么哭,纷纷劝慰起来,几个人一人一句,轮番问话,这算把他的身世问出来了——爸妈很早就去世了,跟着爷爷过,爷爷年轻时是闯海的,后来伤了一条腿,就一直在家,祖孙俩相依为命,就前几个月,爷爷也生病走了,只剩他一个人,亲戚们跟踢皮球似的把他踢来踢去,他曾向往过爷爷的经历,这才挑着日子,溜上了船。   船长听了直叹气:“这送上岸,能上哪儿去?还不如留在海上,苦是苦点,也算个出路,至少心里头舒坦。”   徐玉樵问:“多大年纪了?年龄不够不让上船。”   少年揉了揉眼睛,闷声应:“十六了。”   船长一拍大腿,说:“够年龄了,你要真想干,先回岸上考个证。回头来找我们,你看看,这里四个船长,你想跟哪个?”   听了这话,男孩的眼睛顿时亮了:“我都有!”   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几本证书来。   船长比他还激动:“那你现在就挑!”   徐玉樵纳闷,这也没喝酒啊,怎么就说上胡话了,又斜眼去瞧盛霈,他最讨厌这些半大的小子,冲动、不听管教。   可偏偏,这少年睁着大眼珠子瞧了一圈。   最后停在盛霈身上。   盛霈:?   盛霈神情没什么变化,当下就要拒绝,话还没说出口,就这少年踌躇地问山岚:“姐姐,你和这个哥哥是一起的吗?”   盛霈一挑眉,把拒绝的话咽了下去。   转而看向山岚,等着她的反应。   山岚安静坐在那儿,碗已经空了,边上整齐的一整条鱼骨躺在那儿,一根都没缺,完美的像是艺术品。听见少年问她,她没看盛霈,只是摇了摇头。   盛霈:“......”   “哐当”一声轻响。   盛霈扯开椅子,往符世熙边上一坐,懒洋洋地对那少年说:“我船上不收小孩儿,选我只能和你边上的姐姐一起被送回岸上。”   山岚乌溜溜的眼珠看过来。   盛霈不闪不避,迎上她的视线,似乎在问:我说错了?   山岚看了他片刻,忽然转头,对边上的徐玉樵说:“小樵,我想睡觉了,去外面等你,你吃完再出来。”   徐玉樵:“......”   他硬着头皮点头应了,没敢看盛霈。   山岚一走,坐在她身边的少年也跟了出去。   盛霈用力砸开了螃蟹,都懒得用手剥,惹得符世熙多看了他一眼,而后摇头笑笑,都几年了,还是这模样。   .   船舱外。   山岚扶着栏杆,迎风而立,近两天的海上漂流令她的身体、神经陷入了高度紧绷状态,在被盛霈救上来后,她也未曾放松过。   直到,盛霈把那个男人摁在地上。   他的动作很快,比快更难的,是轻。   如果不是她醒着,这个插曲不会被察觉。这感觉对山岚来说很新奇,除师兄、师姐们外,她也可以对外人产生信任感。   但山岚知道,这信任感是暂时的。   因为海上环境特殊,可能是吊桥效应产生的反应。   不等山岚想明白,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人说话了——   “姐姐,我叫小风。”   那少年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压低声音,小声说:“我看见了。”   山岚转头看他,他低垂着头,眉眼垂落,紧握着拳,似乎有些愧疚。她轻声应:“我知道,你躲在柜子里。”   那间小小的舱房内,不止有山岚和陈船长,还有一直躲在船上的小风。他亲眼看见那男人脸上恶心的表情,也看到了山岚是怎么抽刀逼退他,为了躲避那男人的追赶,她毫不犹豫地翻出船舱,跳入了大海。   而他,一直躲在那儿。   没出声,没动作,只是看着。   小风攥紧手,闷声说:“对不起。”   山岚不在意,只顺了顺长发,说:“你做不了什么,回去吃饭吧,饿肚子的感觉很难受,吃饱睡一觉,忘记这件事。”   说完,山岚重新看向海面。   小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闷头往里走。   进入船舱口,小风停住脚步,两只脚堵在他眼前,抬头一看,那懒散的男人正看着他,眸光浅淡。   须臾,他说:“打个商量。”   小风问:“...什么?”   盛霈耷拉着眼,嗓音微凉:“明天早上,把你在船上看见的告诉海警。你愿意说,就跟我走,以后跟着我的船。”就跟我走,以后跟着我的船。” 第8章 偏航 一根血红的珊瑚簪子,静静躺在他……   第二天是晴日。   山岚在轻微的摇晃里醒来,随即陷入长久的怔愣,她居然在陌生的环境中睡过去了,看床头桌上的小立钟——早上七点整。   早上七点,这个时间点很陌生。   山岚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在这个时间点起床了。   自五岁过后,她不曾偷过一天懒,日日天不亮就起来,练完刀,和刚起来的师兄师姐们吃完早饭,再去上课,再往后长大了,除去上学的日子,她至少要在高温炉边呆上八个小时,连晚上睡觉耳边都是叮叮当当的捶打声。   这样日复一日,她二十三了。   山岚轻舒一口气,起身下床,刚一开门,入眼便是地上睡得歪七扭八的徐玉樵,呼噜打得比昨天的浪头还要响。   “醒了?”   一夜未睡的声音有点儿哑。   山岚抿了抿唇,朝左侧看去,剃着寸头的男人坐在那儿,姿势随意地倚着墙,一双长腿有些委屈的弯曲着,凌厉的下颔线往下,下巴上长了点儿胡渣,浅淡的青灰色,看起来很扎人。   黑眸半睁,懒懒地看她。   山岚问:“你一晚上都在这里?”   说完,她记起凌晨自己睡过去的那一瞬,   徐玉樵嘀咕着海上的事,她闭着眼,像是被裹在泡泡里,听他的声音咕嘟咕嘟响,然后,又响起一道脚步声,轻而不缓。   她记得这个声音,是盛霈。   再然后,泡泡破了。   她睡着了。   盛霈起身,还被乱睡的徐玉樵挡了一下,抬脚轻踢了踢他的腿,睡着的人自觉地换了个姿势,让出路来。   盛霈伸了个懒觉,掀开帘子往外走:“吃个早饭,海警很快就到。”   往外走了几步,后头安安静静的,她没跟上来。   他顿了顿,补充:“我和你一起上船。”   不一会儿,那轻轻的脚步跟了上来。   船上早饭简单,花样却不少,馒头、鸡蛋,还有面条,样样都有。   山岚吃了碗面条,又拿了颗鸡蛋,去海面上吹风。   盛霈眼皮子一抬,扫过偷偷盯着山岚看的人。   但凡在海上有些年头的人都知道盛霈不好惹,平时看起来就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人,偶尔还要发疯,被他这么一瞧,那些视线都收了回去,除了——   “姐姐!   小风咬着块馒头,风一样跟了出去。   盛霈轻啧一声,这小孩儿,船上那么多人,怎么就跟着山岚跑,干脆一块儿送走算了,省的他心烦。   这边船上还算悠闲,停在边上的船上的人可不好受。   陈船长一大早就起来了,焦躁不安地呆了一阵儿,左思右想,去符世熙船上找他,想打个商量先走。   “小符,你看那孩子也有了着落。我看剩下的事就交给你,昨天这事弄得我船上都没下网,少不得得在海上多呆两天。”   陈船长搓着手,难掩不安。   他辗转反侧一整夜,梦里一会儿是海警,一会儿是山岚拿刀抵着他,转眼他又跌落滚滚的海流中。   符世熙温声应:“不差这一个小时。毕竟是在你船上出的事,检查不合格,或许会让你回岸上,过了这阵子再下海。这会儿走了,更耽误事。”   陈船长啐了声,怎么就那么晦气。   好端端的,船上跑上来个小孩。   .   晴日的海是湛蓝色,天侧云偶尔是白的,偶尔泛着点儿碧绿,眼前偶尔有海鸟掠过,伴随着婴儿般尖锐的鸟鸣声。   山岚坐在甲板上,仰着脸看天,丝毫不惧阳光。   小风站在边上,一改昨晚的沉闷,露出少年人的活泼来:“姐姐,你是掉下海的吗?前两天海上一直下雨,你是怎么漂到这里的?在海里有没有遇到危险?你的那把刀怎么不见了?你在岸上是做什么的?”   五六七八个问题,连番丢下来。   小风好奇地盯着山岚看,这是他长这么大,见过最好看的人。   盛霈走过来这会儿,正好听到小风的这一连串问话,他没走过去,倚在边上看着山岚,打算听听她的回答。   山岚换了自己的衣服,一身流水似的白穿在身上,黑发散落,莹白的侧脸在阳光下泛出一轮金色的勾边。   这样一个不可方物、充满谜团的女人。   是做什么的?   盛霈猜测过她的职业。   胆大心细,刀不离身,手上有茧子,一身练功服,许是练武的,也不知是从哪个山头跑出来的,还能掉到海里。   半晌,他听山岚说:“我是打铁的。”   盛霈:“?”   昨儿符世熙才说,这世间行业有三苦。   他是撑船的,她是打铁的?   盛霈的视线晃过她被风勾勒得纤瘦的身躯,丁点儿都看不出来底下的身体是什么模样,他一时难以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小风也听得目瞪口呆:“打铁的?”   山岚“嗯”了声,又拿手去挽自己的长发,她的发带丢了,海风总是将顺好的长发吹乱,她顺了一又一次,不厌其烦。   山岚就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但这个答案却激起了少年人无穷尽的好奇心,也不管自己前头问什么了,一门心思想问山岚打铁的事。   不等小风丢出问题来,远处忽而传来嗡嗡的马达声。   抬眼望去,几艘小艇乘着浪,飞快地掠过海面,朝三艘船的方向疾驰而来,船上坐着三四个人,细看边上放着几个桶。   “收海货的来了!”   小风跑至最前,大喊。   这么一喊,原本悠闲的渔船又热闹起来,搬海产的、称重的,处理生鲜的,各个部分像是机械零件,自如地运转起来。   山岚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也起身跟着小风一块儿走热闹,两颗脑袋都往边上看。   小艇缓慢停下,下来个人跳上船,和船长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话,开始往下面搬撑过重的水产箱。   那小艇上还坐了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腰间揣了个包,帮着一块儿搬箱子。   盛霈盯着那女人看了一会儿,忽而俯身,探头出去,指了指她的头发,用南渚的方言问了句话,   不一会儿,那女人从包里拿出根红艳艳的物件来。   小风回头看了眼山岚。   山岚凝眸,问:“为什么看我?”   小风闭上了嘴巴,没说话。   没一会儿,盛霈过来了,他自觉地跑到边上,一副我什么也不看的模样。   山岚垂眸,看着眼前这一截有力的小臂。   他的肌肉紧实,纹理细腻,青筋若隐若现,小臂上像是抹了一层焦油,藏着几道划痕,往下腕骨凸起一截,瘦削、线条利落。   再往下,他掌心摊开。   一根血红的珊瑚簪子,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头发。”   盛霈言简意赅,视线划过她的一头长发。   山岚盯着这根簪子,迟缓地意识到,这是给她的礼物。   “给我的?”   她慢吞吞地问。   盛霈微顿,仔细看了眼她的神色,心头浮起一个古怪的念头,问:“没人给你送过东西?”   山岚摇摇头,安静地看着他的掌心。   盛霈哑然。   蹲在边上的小风这下也不装听不见了,惊异地回头,就跟听了天方夜谭似的,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呢?   不管他们信与不信,这确实是山岚第一次收到礼物。   山家不兴逢年过节给小孩儿们准备礼物、红包,这些节日往往是他们祭祖、开刀的时刻,更不说平时,能从师兄、师姐那儿骗来几块铁都算是好的,他们压根没有送礼的意识。   得了根珊瑚簪子,山岚的心情显而易见的变好。   连小风都感受到了,他和盛霈蹲在那儿,眼睁睁地看她挽好长发,又拆了,重新挽一个发型,来回几次,乐此不疲。   小风干巴巴地和盛霈聊天:“她耐心真好。”   盛霈随口应了声,视线落在她淡色的唇角上,那里又弯起了一点弧度,像海波勾起的小卷,勾的他心痒痒。   徐玉樵起来的时候,来运货的小艇已经开走了。   他走到甲板一看,一群人蹲在那儿看山岚梳头发,心里纳闷,又想起昨晚在船头看到的那一幕,咽了咽口水,刚想说话,就听上面的人喊:“船来了!”   甲板上的人一同朝海面望去。   洁白的轮船在晴光中熠熠生辉,桅杆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硕大的船身上印着四个字:中国海警。   盛霈看向小风,问:“想好了?”   小风用力点头。   .   半小时后。   陈船长和刀疤男一同被铐上手铐,带回轮船上,陈船长还在激动地大喊:“她昨晚想杀了我!你看见了,对不对?你一定看见。”   海警看向耷拉着脑袋的刀疤男,问:“你看见了?”   刀疤男摇头。   等把两人拎上去看管起来,一个年轻海警下来,和盛霈交涉完留下小风的事宜,便看向山岚。   海警朝她敬了个礼,郑重道:“女士,我们会将您安全送达南渚。”   说完,他再次看向盛霈。   这张俊朗面孔上的严肃忽然退去,咧嘴笑起来:“二哥,我昨天听他们联系我,又一听你在这儿海上,找人问了你的位置,看着航线也对,就让他们过来,有你看着我放心。”   盛霈拍拍他的肩:“还在工作,严肃点儿。”   年轻海警收了笑,应:“知道。二哥,你跟我们一起上岸?有什么不放心的,有我在你还不放心,我一定把人全须全尾地带到岸上,再送回住处。”   盛霈勾了勾唇,应:“不费事儿。”   “行,那咱走吧。”   说着,年轻海警往边上退了一步,让山岚先上船。   盛霈注视着山岚纤细的身影,有一瞬的恍惚。   这一夜,像梦一样。   盛霈清楚地知道,上了这船,再到送她下岸,日后他们或许再不会有交集。他继续在海上讨生活,而她...也会忘记他,继续自己的生活。   他们之间,似乎到这儿就结束了。   盛霈不再是意气用事的少年人了,可这一次,他却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去,倏地扣住她的手腕,那总是发懒的眉眼变得沉静,黑眸里有灼灼的光。   他直直望进她的眼眸里,问:“这海底下有铁矿,有一种铁矿石,只有我们岛上有,用它打出的刀,锋利非常,你...要不要去看看?” 第9章 芋螺 我那儿就一张床,没地儿给你睡。……   “你盛二哥和那个海警认识,说来也是凑巧。”   徐玉樵搭上小风的肩膀,回忆起以前的事儿来。   “这海上啊,经常有黑船进来,国外的船只得注册登记了,才能进入我国海域,不然就算非法入侵。有一次,我们遇见一艘渔船,没挂国旗,甲板上的人看着不是我们这边的,喊话也不回,就直接向海警报告了。二哥还帮了人不少忙呢,他以前……”   他止住话,想了想,跳过这段。   盛霈不爱和人提他以前在岸上的事,徐玉樵知道的也不多,他避过这些,只简单提了几嘴那段往事。但说归说,其实在听的不过只有小风一个人。   这会儿,他们都在符世熙的船上。   海警不但带走了那两人和陈船长的船,还把船长连人带船一块儿带回去了,原因是没有好好审查船上工作人员背景。   这么一折腾,就只剩了符世熙的船。   只能由他送他们回猫注岛。   山岚和盛霈上船后就呆在船头,不知说些什么。   他们也不自讨没趣,就自顾自地聊起天来,说完,徐玉樵便带着小风参观渔船去了,毕竟以后他得在渔船上生活。   此时,船头甲板。   山岚仰着脸问盛霈:“是什么样的铁?”   盛霈眉眼松散,神情轻松:“叫七星铁。涌动的海水偶尔会将深海的矿石带上来。这种铁矿,找个厉害的师傅,打出来的刀,能砍断你手里这把。削铁如泥四个字用来形容它,最合适不过。”   山岚微怔,下意识说:“不可能。”   盛霈一挑眉:“试试?”   山岚沉默,做完这样一把刀,至少要二十天。   不论是否有铸刀的环境,她都不可能在岛上呆二十天。   从十四号落水至今,她已经失踪了三天,她要赶在一个月后的祭祖大典前回去,那天是山家宣布继承人的日子。   盛霈说完后,立即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顿了顿,说:“猫注岛的补给船一周来一次,这周补给船今天到港,下周我送你回去。这几天,我去岛上给你找铁矿。”   山岚点头,又问:“为什么叫七星铁?”   盛霈转过身,手肘撑着栏杆,面朝碧绿的海面。   他淡声说:“猫注岛的西南方,有一排小岛,是由台风形成的岛屿形状,俯瞰这排小岛,像七颗连在一起的星星,我们也叫七星连屿,所以那底下发现的铁矿,渔民叫它七星铁。”   盛霈说完,久久没听到山岚的应声。   他侧头去看,她仍仰着头看他。   她似乎不怕光照,长发被挽起,整张小脸都露在太阳底下,晒得久了,脸颊上已微微泛了红,乌黑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想问什么?”   盛霈姿态放松,肩微微耷拉着,两臂打开,撑在栏杆上,语气显得格外大方,似乎问什么都能回答。   山岚问:“它叫七星铁,你叫什么?”   她想,她要知道自己看中的这块铁,叫什么。   盛霈微怔,在海上那么久,比他年纪大的,喊他盛二,比他年纪小的,喊他二哥,关系没有那么近的,喊他盛船长,细细想来,哪儿还有喊他全名的人。   可她问他。   用比问铁时还要专注的神情。   于是,他移开视线,低声说:“盛霈,我叫盛霈。”   山岚无声地念了这两个字,想了想,说:“我知道,是‘名因霈泽随天眷,分与浓霜保岁寒’里的霈。这个字很适合你。”   盛霈听到这儿,忍不住挑起唇,调笑道:“你是山里出来的小尼姑?说自己的名字念诗,说别人的名字也念诗,文绉绉的模样,穿着练功服,带着刀,看着就像深山里出来的,还没收过礼。小尼姑,说说,是哪座山头来的?”   盛霈本是说笑,可山岚却认认真真地回答他——   “云山,洛京云山。”   “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盛霈一怔,洛京人?   正想再问,绵长、震耳的汽笛响起,船速减缓,徐玉樵在船尾放下一艘小船,朝船头喊:“二哥!到了!”   猫注岛到了。   .   猫注岛是一座珊瑚岛,由白色珊瑚、贝壳沙堆积在礁平台上形成的。   岛周围的珊瑚礁属于保护区,符世熙的船吃水太深,又逢补给船到港,进不了码头,他们就在这儿分别,船员用小船将他们送上岸。   盛霈和符世熙撞了下拳,约了下次见面一块儿喝酒。   上了小船,盛霈伸手去扶山岚。   他胳膊刚伸出去,就见这女人一撩衣摆,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在小船,没有丁点儿晃动,连落地都无声,然后自觉地找了个位置坐好,俯身去拨弄那凉滋滋的海水,哪儿看得见她面前的扶手。   徐玉樵早就见识过了,这会儿老老实实地拿他和盛霈的行李箱,顺便把发愣的小风拎下来,说:“上岛要审核,一会儿到了,二哥会带你们去派出所。”   小风好奇地问:“岛上还有派出所?”   徐玉樵嘿然一笑:“岛上什么都有,不光有派出所,还有商业一条街,理发店、酒店什么的都有。但我们岛暂时不对游客开放,所以上岛需要审核,批准了才让你进。补给船一周来一次,运送生活物资过来,米啊,面啊,还有肉,什么都有,青菜和水果也是运来的,还有饮用水等等,反正大多数是生活用品。”   山岚认真听了,心说和他们在山上的生活方式有点像,徐玉樵继续说起岛上的事儿来,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视线扫过海面。   远看猫注岛,岛上林木深密,岛屿边缘白沙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   透明的绿漾满了整个海面,玻璃体下的海底世界清晰可见,小鱼摆弄着尾巴,螃蟹耀武扬威地举着爪子,各种花纹的螺静静躺在那儿,似乎等着人去拾。   山岚被一只深色斑纹的螺吸引了注意。   它躺在浅滩里,花纹在水体折射的阳光中泛着梦幻一般的紫色,小船速度不慢,她的视线随之而动,眼看就要与它擦肩,边上忽然横出一只手,没入海水,准确地将那枚螺捞了上来。   山岚一怔,下意识去抓他的手腕,想把他掌心的螺丢回海里,却被男人的力道挡住。   他笑问:“干什么,想丢我的东西?”   “可能有毒。”   山岚抿着唇,手上还在使劲。   盛霈轻嘶一声,这女人力气怎么这么大,他就着她的力道,掂了掂掌心的螺,说:“很轻,是空壳,没毒。”   山岚卸了力道,看向被她捏过的手腕。   焦色的皮肤上泛出点儿白印子,她好像用太大劲了。   山岚老实道歉:“弄疼你没有?”   盛霈眉心一跳,边上徐玉樵和小风看到这动静早看过来了,这会儿听山岚这么问都在忍笑。   他故作不在意:“不疼,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山岚呆了一下,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身体坏了吗?怎么会没力气,她还得回去打铁呢。   盛霈和山岚相处的时间太短,甚至不到二十四小时,但就这么点儿时间,他能感觉到这女人时不时就会冒出一股迷糊劲儿。   他哂笑一声,果真是山里来的。   说这么一句就上当受骗了。   “手伸过来。”   盛霈自然地发号施令。   山岚想要那只螺,于是她伸出手。   小小的掌心往盛霈边上一凑,他宽厚的手掌一翻,那只小螺的空壳便到了她手心。   盛霈:“这是郁金香芋螺,芋螺科,确实有毒。过两天,等潮落了,带你去赶海,什么都有,由着你捡。”   山岚垂着眸,拢起掌心,将这只小螺凑到眼前。   它不只有紫色,更确切地说,是蓝紫色,还有浅浅的粉红色调,这是空壳,壳内空荡荡的,不知道原本的住客去了哪儿。   这是她收到的第二件礼物。   也是盛霈给她的。   .   碧波翻涌间,小船靠岸。   一身绿色的守岛官兵笔直地站在热辣的阳光下,像一棵笔挺的抗风桐,沉默长久地立在码头边,日日夜夜守卫着这座岛。   小战士瞧见他们,先是笑着喊了声二哥,和徐玉樵打了声招呼,而后视线停在山岚和小风两个人身上,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二哥,得要通行证才能上岛。”   “我知道,这是两份说明书,我现在带他们去派出所,不给你添麻烦。他们的身份海警审查过,签字也在上面。”   “嘿,那就好。我找人陪你们一起去。”   小战士确认完说明书,看向山岚两人,咧嘴笑了一下:“欢迎你们到猫注,有事需要帮忙,可以随时找我们。”   盛霈替他正了正帽子,带着山岚和小风径直去了派出所,徐玉樵拖着行李箱走了,走前还嚷着中午上他家吃饭去。   走过成片的椰林,盛霈带着两人穿过岛上唯一一条商业街,拖着语调,慢悠悠地介绍:“市政府、法院、医院都在这儿,左边是银行、超市,还有公交车站,免费的,右边是海洋所、理发店、咖啡馆,还有水果店,岛上水果统一13元一斤。那儿有快递点,能寄收快递。”   小风满脸惊叹:“和我想的差别好大。”   山岚安静地跟在盛霈身后,偶尔看看街道,偶尔看岛上的居民们和他打招呼,他们彼此都认识,也会有好奇的人,往山岚身上瞧两眼。   经过超市门口,盛霈停下来。   他看向山岚,问:“要不要打电话?”   山岚垂眸,思索几秒,摇头。   盛霈顿住,没问为什么,只说:“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小风,你看着她,别让人乱跑。我很快回来。”   山岚困惑地看向盛霈。   她为什么会乱跑?   小风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一把拉住山岚的手,往阴凉处跑了几步,说:“姐,我们等在这里。”   山岚跟着小风一块儿蹲下。   两人都小小的一团,像是迷了路,等着家长回来领走的小孩儿。   “姐,我可以叫你姐吗?”   小风面对盛霈和徐玉樵时,都能做到面不改色,但是对山岚,他总是小心翼翼的,似乎还在因船上的事内疚。   山岚看向少年大而亮的眼睛,点点头。   小风忍不住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盛霈回来的时候,就见两人蹲在那儿,挨着脑袋,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小风混惯了市井,又在南渚长大,见识的比寻常孩子多,说起街头巷尾的事儿来,一套一套的,都是山岚没听过的故事。   盛霈听了一耳朵,深觉山岚好骗。   他扯了扯唇,懒声喊:“走了。”   小风一见盛霈就往他手里瞧,左手提着个塑料袋子,右手拽着一把竹条,不知道用来干什么。   “二哥,我晚上住哪儿?”   “跟你住还是跟樵哥住?”   小风小跑到盛霈身边,叽叽喳喳地问。   盛霈漫不经心地应:“我那儿就一张床,没地儿给你睡。”   小风:“那山岚姐呢?”   盛霈:“......” 第10章 招儿 它叫招儿,脾气还算好,不咬人。……   快走到派出所,小风还在和盛霈商讨山岚的去处:“不能让我姐住酒店吧?一点都不亲切,一个人多孤单。”   “你姐?”   盛霈嗤笑。   小风一昂下巴,嘀嘀咕咕的:“我可是问过的,人家都没意见。反正我就这么喊,能喊几天就几天。”   到了门口,盛霈不耐烦和这小孩儿说话,拎着人进去,想再去拎另一个,触到她乌溜溜的眼,手又收了回来,说:“别怕,例行问话。”   整个猫注岛就这么点儿大,岛上居民不过几百人,成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派出所的人盛霈都认识,到地方大致把事情一说,他们查个背景,问完话就能回去。   向山岚问话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民警,态度温和,见是个小姑娘,语气都放得轻轻的。   两人一问一答,起先问的人还算轻松,答的也是,可到后来,问的人神情渐渐变得古怪起来,答的人却依旧一脸淡定。   “姑娘,多大了?”   “二十三,属虎。”   “哪儿人?从小在哪儿上的学?”   “洛京人,在……”   ...   “二十三,大学快毕业了吧?”   “毕业了,在工作。”   “工作啦,是干什么的?”   “打铁的。”   “哦,打铁的,打铁..打铁的……?”   老民警纳闷地看了眼盛霈,见他懒懒地靠着墙不说话,只能一头雾水问山岚:“姑娘,这打铁的是干什么活?”   山岚早已习惯别人的反应,慢吞吞地解释:“我是铸刀的,就是你们知道的刀,单刃冷兵器,十八般兵器之一。”   正说着,里头又跑出一个民警。   他看了眼山岚,又对比手里的资料,神情古怪,最后问她:“你是洛京的刀剑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   老民警一愣:“还有证?”   山岚轻声应了。   盛霈眸光一顿,原本耷拉着的眼皮子也掀开了,看向山岚,又冒出昨晚她说把刀送他时的场景。   他是怎么说的,他漫不经心地说——   “这刀难得,用来收藏已经是上品,实战还是差了点儿意思。”   盛霈:“......”   他揉了揉眉心,心说人都是国家认的继承人了,他还去指点人家,不行这继承人还能给他当?   这话真不好听,就差没直说中看不中用了。   回头给她道个歉。   盛霈想。   派出所就这点儿人,一说有个铸刀的姑娘,都跑来看热闹,还没见着呢,被老民警赶了回去,他问得也差不多了,说没问题明天批准就能下来,让盛霈把人都领回去。   盛霈带着人一走,有人忍不住嘀咕:“盛二这都是上哪儿找来的人。小的那个是孤儿,后来被领养了,到现在也没多少年头,大的这个...这我倒是真没见过,姑娘还能打铁?以后在我们这儿常住吗?”   老民警一拍他帽子:“瞎嘀咕什么,值班去!”   .   岛内渔民多居住在海边,一排排房屋面朝大海,屋前椰树林立,遮去那紫外线极强的阳光,放眼望去,居民屋前摆着八仙桌,一群人围在那儿吃饭,男男女女,穿着拖鞋、短袖,还有不少光膀子的。   盛霈带他们绕过前排,走到后头一间矮房前,正碰见拎着行李箱回来的徐玉樵。   他招手喊:“二哥!行李给你放门口了!”   盛霈懒懒地抬了抬手。   小风探出脑袋,问:“小樵哥怎么那么慢?”   盛霈解释:“他家里世代闯海的,渔民老传统了,上岛第一件事,先去一百零八兄弟庙祭拜。”   小风“啊”了声,凑到山岚边上去了:“姐,这个我知道,说很久以前,南渚有一百零八位渔民到西沙,途中遭遇暴风雨遇难了。之后又有渔民来西沙捕鱼,又遇见暴风雨,就祈求那被一百零八位渔民显灵保佑,没想到真的得救了,为了纪念他们,就在猫注岛上立了庙。”   山岚看向盛霈,说:“你没有去。”   盛霈回头,定定看她一眼,淡声道:“我不信这个。”   “过来吃饭。”盛霈指了个阴影盖的最严实的地方,扯开塑料椅子,“大多是海鲜,肉和蔬菜少,先喝点儿水。”   这话明显是和山岚说的,小风识趣地进去帮忙端菜去了。   山岚坐下,看向四周,静静地打量了一圈,收回视线,问盛霈:“我在岛上住哪儿,有卖衣服的地方吗?”   “住我那儿。”   盛霈说完,眸子盯着山岚。   山岚第一次在这样平稳的环境里看盛霈。   上了岸,他的眸色在阳光下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琥珀色,没有了那样深得近乎黑色的蓝,像浸了西沙玻璃似的海水。   她抿了口水,慢吞吞地应:“你说只有一张床。”   盛霈:“可以有两张。”   沉寂半晌,赶在徐玉樵一家坐下前,山岚轻应了声:“知道了。”   说完,她端起碗,敛眸认真吃饭,像每一次吃饭那样认真。   “二哥,你高兴什么呢?”   徐玉樵坐下就问,直往他脸上瞧。   盛霈:“我高兴?”   徐玉樵:“是啊,牙都露出来了。”   盛霈:“......”   .   吃过午饭,盛霈带着山岚离开,小风一脸郁闷,想跟上去看看,却被徐玉樵一把逮住,说要给他好好讲讲盛霈船上的规矩,他只好老实呆着。   午后正是太阳直射最强的时刻。   山岚躲在盛霈身后走,摸了摸自己的两颊,不仅烫,还有点儿疼。   这里的高温和钢炉边的高温不太一样,像带了一把把小刀子似的,戳得她脸蛋疼。   盛霈回头看了一眼,加快脚步往回走。   他住的地方不远,绕过三四排房屋,远远的能看见两间独立的小矮房,边上没其他住户,周围是一片田地,种着瓜果,后头一排椰树,门前也横着两棵,树间挂着一张吊床。   山岚指着那矮房问:“是那里吗?屋顶的管子是什么?”   盛霈“嗯”了声:“收集雨水的,雨水顺着管子流到塑料桶里,平时我用来浇菜。现在岛上有海水淡化工厂,生活用水都从那儿来,饮用水是从南渚运来的,一周一次。如果天气不好,遇见台风、暴雨那些,补给船就来不了,每家每户都得存着水。”   山岚听懂了,一周一次的补给船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   走近矮房,盛霈停住脚步。   他看了一圈周围的菜地,又往屋顶处看了一眼,忽然出声喊:“招儿!”   山岚怔住。   这是...在喊她吗?   不一会儿,悉悉索索的动静响起,不知道从哪块地里钻出一只三花猫来,背部的花纹是黑色和橘色,肚皮和四肢雪白,眼珠浑圆,昂着脑袋看向他们,脑袋上还沾了点儿土。   “过来。”   盛霈朝它招手。   那猫儿停在原地瞧了一会儿,飞快地跑到盛霈脚边,躺下露出肚子来,可那手却没如愿地落下来,它不满地喵喵叫。   盛霈看向山岚,问:“怕猫吗?”   山岚还有点儿怔,后知后觉地摇头。   盛霈低声说:“它叫招儿,脾气还算好,不咬人。你去洗把脸,去树下坐会儿,我很快就好。”   山岚:“......”   她缓缓垂下头,和地上摊着肚皮的猫儿对视一眼,喃喃道:“你也叫招儿。”   盛霈几步走到门前,拿钥匙开了门,提着行李箱进去,第一件事就是烧水,然后通风,通完风,收拾了自己的房间,翻出张行军床放到客厅角落,做完这些水正好开,倒出来凉着,出去找人。   说是找,一出门就见着了。   山岚闭着眼躺在吊床上,长发散落,那根珊瑚簪子被她握在手心,偶尔伸出去戳一下树干,那吊床便又慢悠悠地晃起来。   那只三花也不和人见外,就躺在她肚子上,耷拉着眼,甩着尾巴,瞧着惬意的很。   盛霈站在门口,静静看了片刻,歇了喊她的心思,进门拿出那把竹条,在门前矮凳上坐下。   盛霈垂着眼,修长的手指穿过竹条,柔韧的竹条在他手里一条比一条听话,一转眼便有了形状,每根竹条间严丝合缝,做完大致的形状,他翻出几根彩色编织带,穿过竹条,很快,竹条在他手里成了形,最后,他拿出工具,开始进行最后的修整。   吊床上很舒服。   山岚闭着眼,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她太久、太久没有过这样的时刻。   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躲在阴影里,耳边是轻细的海风,树叶过滤阳光,只有一层薄薄的光落下来,眼皮热热的。   忽然,她眼前一黑。   有什么东西盖在她脸上。   “出门带着。”   他低懒的声音,又是从上面落下来的。   山岚睁开眼,抬手拿下盖在她脸上的东西,是一顶篾帽,圆圆的脑袋顶,边上还有两朵亮色的小花,饱满的花骨朵儿,戴上去,大小正合适,竹条光洁,不会卡住她的头发,脸颊也藏进阴影里,那刺痛的阳光被遮挡在外,小脸被遮得严严实实的。   “...也是给我的?”   她抬眼,轻声问他。   盛霈挑起眉,黑眸微亮。   他的唇角小幅度勾起,说笑似的:“难不成还能给招儿?”   山岚抿唇,取下帽子,长长的眼睫垂落,仔细地看了一圈,将它抱到胸前,小声说:“是给招儿的。” 第11章 卤粉 我有未婚夫。   天将将亮,山岚睡到自然醒。   细碎的光亮落进来,门外有些轻微的动静。   屋顶发出蹭蹭几声声响,猫儿飞快地掠过,软软的垫子借着树干一用力,便落了地。   她坐起来发了会儿呆。   盛霈和小猫儿都醒了,她怎么才醒。   昨晚睡下时,明明没有摇晃的感觉,她却总觉得自己在船上,神经未曾松懈,身体仍旧紧绷着。   直到盛霈敲了敲她的门,问她早上吃什么?   他问完,她那颗摇晃的心就停了下来。   这儿没有海面上的摇摇晃晃,也没有逼仄的舱房。   他的房间宽敞、干净,味道清爽,床单上还带着清洁剂的味道,是很淡的海盐味的,闻起来像夏天。   吃什么?   她说想吃卤粉。   一说到卤粉,山岚便觉得鼻尖有了味道。   她看向床侧的那个塑料袋子,是昨天盛霈去问别人借的衣服。   都是新的,没穿过。   昨晚上她打开看过。   颜色鲜艳的吊带裙,清透的防晒衣,短袖热裤,内衣裤都是成套的,多是今年流行款式,里面还有整套的护肤品,看起来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   山岚起身,换上内衣裤。   重新穿上在船上盛霈给她找的短袖和长裤。   山岚推门出来的时候,盛霈正准备出门。   那三花猫跟在他脚边,听到动静,这一人一猫都停下来瞧她。   “醒了?”   盛霈的视线在她清落落的脸上停了一下,两颊睡得红红的,像个小孩儿。   他问:“衣服不合身?”   盛霈指了指她身上的短袖。   她没换昨儿拿的新衣服,还穿着他的这身。   说起不合身,其实是他的衣服更不合身,又宽又大,像是穿了条裙子在身上,下头还有挽起好几截的长裤。   山岚摇头:“我不喜欢。”   盛霈一顿,说:“那就穿我的,晚上我拿两件新的,给你改改。早饭放在桌上,昨晚说的卤粉。”   山岚问:“你要去哪儿?”   盛霈把脚步一收,回来在餐桌上坐下:“去修船,本来想修完回来,带你去看铁矿,顺便在岛上逛逛。”   山岚听着他说,慢吞吞地刷牙、洗脸。   洗得干干净净的,再抹上他拿来的那些瓶瓶罐罐,最后涂上防晒霜,那脸上的红晕褪去,又恢复那清冷的模样。   山岚坐下,掀开用碗盖着的卤粉。   清清淡淡的模样,却鲜香诱人,粉条饱满有劲,青菜浮在汁水间,绿油油的,边上还铺了颗蛋。   徐玉樵说过,岛上没有青菜。   这里的青菜都是靠补给船运的,补给船到不了,就没青菜吃。   山岚垂眼看了片刻,拿起筷子。   半晌,忽然抬眸看他,轻声说:“我会都吃完的。”   盛霈就坐在她对面,她认真专注的模样,他看得一清二楚,凌凌的目光像水一样看他,不再温柔,暴烈的海水翻涌,搅得他心脏直跳。   “...不够我再去做。”   盛霈喉间发干,一连喝了两杯水才觉得好点儿。   山岚鼓着腮帮子,照顾到每一根粉,嚼得细细的,咽下去了,问他:“修船,我能去看吗?”   盛霈:“能。”   山岚一听,也不和他说话了,认真吃粉,把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想拿着空碗去洗时被拦住,他拿过碗和筷子,说:“晚上一块儿洗,省水。”   “走了。”盛霈提着工具箱,“中午在外头吃。”   山岚说了句等一下,匆匆跑回房间里,用珊瑚簪子挽住长发,再戴上那顶篾帽,那雪白清丽的脸被遮挡,除了露出的胳膊还是雪白一片,和他们岛上的人也没差到哪儿去。   盛霈瞥了眼脚边的猫儿,指使它:“把人看住了。”   这只三花猫灵性得很,迈着脚步就往山岚边上来,山岚瞧瞧它,它也瞧瞧山岚,一块儿跟着盛霈往前走。   “这岛平均海拔5米,最高的地方在石岛,也只有近16米。”盛霈一边和路上的人打招呼,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说几句,“明儿看看潮水涨落,就带你去那儿赶海。不过你这身份...或许还能派上点儿用场。”   山岚戴着篾帽,听他说话像隔了一层什么,一个个音随着海风钻到耳朵里,顺着耳廓滑了一圈,像是在荡秋千。   盛霈穿过居民区,往海岸边走,随手指了指边上的椰子树:“岛上都是盐碱地、珊瑚石和珊瑚砂,长满了椰树和抗风桐。有的岛上椰子不能随便摘,一旦没了补给船,椰子也是重要的战略物资。那株就是抗风桐。”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翠绿的枝叶大片大片地展开,层层叠叠地靠在一块儿,迎风而立。   最边上,还有株抗风桐新苗,矮矮的一截,扎在珊瑚砂里,顶上嫩白的叶片映着嫩绿色,像花儿一样。   山岚在书上看到过,抗风桐喜阳,抗旱,耐盐,对需要固沙、防风的珊瑚岛来说,是植被恢复的重要物种。   他们一路往海边走,还没走到海滩,听到熟悉的喊声。   “二哥!”   “姐!”   徐玉樵和小风已经在那儿了。   山岚抬头看去,他们身后的浅滩上停着着一艘木制风帆船,体积不大,瞧着是艘小船。   高耸的桅杆矗立,耀眼的阳光下,帆蓬正迎风而动。   盛霈眸光微动,问:“想上去看看?”   山岚毫不犹豫地点头。   从外面看是艘小船,上了船发现空间极大。   和古时的风帆船不太一样,是改造过的,船舷高高的,宽敞的甲板干净,东西排列整齐,驾驶舱在船尾,底下的船舱是生活起居的地方和储藏室,没看见渔网。   山岚晃悠了一圈,问:“这是风帆船?”   盛霈“嗯”了声:“没有机动力。”   如今的航海,早已告别风帆时代。   风帆时代,渔民航海没有精密的海图、现代化的航海设备。风帆船,顾名思义,以风为动力驱使船在海上航行,这样的船,一旦没了帆,便只能在海上漂流。自上世纪50年代中期后,海上便陆续改风帆船为机帆船。   徐玉樵听到山岚的话,“嘿”了声:“一般人看到二哥这艘船,都是这个反应。没有卫星导航仪和定位仪,这船怎么开?”   他神色自豪:“不是我吹牛,除了一些老渔民,就二哥能不用任何航海设备在海上航行,只要有罗盘,这片海域,你想去哪儿都成。”   山岚微怔,说:“你有‘更路薄’?”   话音落下,船上的三个人都停下动作,朝她看来。   徐玉樵在船上那点儿好奇又冒出来了,光着脚,也不穿鞋,往山岚边上一凑,问:“你之前在船上说的那些,说是听人说的,这也是那人告诉你的?”   山岚:“是我师兄。我们去过南渚的博物馆,那里介绍了在风帆时代,南渚渔民是怎么捕鱼的,‘更路薄’就是他们的航海、捕鱼指南。”   ‘更路簿’也叫航海针经,是渔民们祖辈相传的传抄本,记载了航线、岛屿命名以及航海经验。   如今发现现存的‘更路薄’有30余本。   其中“更”是指里程,“路”是罗盘的针路,指示航向,簿即为册子,即渔民们在南海航海的海道针经,说的再简单一点,就是那时他们的海图。   “师兄?”徐玉樵用余光瞥了眼盛霈,也顾不上问这事儿,问起师兄来,“你们还有师门?能往外说吗?”   盛霈已拿出了工具箱,小风正在问东问西,听到这话,他一把捂住小风的嘴,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小风还怪不情愿的。   他姐没几天就走了,这人还惦记着呢。   山岚摘了帽子,坐在阴凉处,边上放了冰水和水果,都是徐玉樵准备的,此时听他这么问,便道:“能说,你想知道什么?”   徐玉樵挠挠头,说:“就说说你的同门?”   山岚语调轻缓:“我们山家,从明时开始铸刀,传到我这一代,正好是第九代。凡是山姓,学铸刀一业的,都得留在山家。我有三个师兄,一个师姐,跟着同一个师父学本事,从我出生,我就和他们在一起。”   还有三个师兄?   徐玉樵拿眼偷瞧盛霈。   他手里明明拿着工具,却不用,假装在那儿找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那你们师门五个,谁继承家业?”   徐玉樵问。   山岚的神情在这瞬变得沉静,她望向碧波荡漾的海面,眸光映着海天无际。   云山世世代代立在那儿,山家世世代代留在那儿,这里却无边无际,似乎每一条航道都通往不同的岛屿。   山家信仰历史和古法。   她却更愿意相信“未知”,未知即为未来。   片刻后,她说:“我。”   以后山家姓山,山岚的山。   徐玉樵一愣,这以后还是个大家族的继承人,而他二哥,日日在海上漂流,连个定处都没有,不管怎么算,这两人都是不能成的。   “那...那这么大个家族,你们有婚姻自由吗?”   徐玉樵忍不住问了。   山岚有阵子没想起这件事来了。   按理说,她大学毕业后,山家和盛家的婚事就该提上日程了,可山桁几次联系盛家,那边都含糊过去了,直到前几个月,实在瞒不住,盛家老爷子亲自上山来道歉,说他们家那个臭小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找不见了。   这是好听的说法。   说难听点儿,就是——   “盛家那臭小子逃婚了!”   那天,山桁气得跳脚,连刀都拿出来了,恨不得亲自出去找人,拎回来恶狠狠地教训一顿。   山岚对她这个未婚夫可是丁点儿不熟悉,小时候那边每年都寄照片回来,她也就第一年看了,一小孩儿,生得白白净净的,往后那照片都不知道被她丢哪儿去了,他具体长什么样,姓甚名谁,她早忘了。   男人而已,不值一提。   得知这个消息,山岚第一反应就是想笑。   但碍于山桁这气急败坏的模样,她绷起小脸,和师兄们一起谴责他:“太过分了!应该抓回来祭刀!”   想到这儿,山岚又有点儿想笑。   盛霈一直注意这着山岚,听到这个问题后,他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眼看她的眼眸中显出一丝怔愣,而后变成浅淡的欣喜。   他心口一松。   心说这家族还挺有人情味儿。   然而,下一秒。   她就抿着唇,笑起来,说:“我有未婚夫。” 第12章 沉船 未婚夫算个屁。   烈阳下,浅滩边的船上一片沉寂。   自从山岚那句“我有未婚夫”落下,这船上都是叮铃哐啷的敲打声,声音越敲越大,越敲越令人心烦。   徐玉樵大气不敢出,也没敢和盛霈说话。   只有小风,偶尔和山岚说几句话。   而山岚,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她捧着果盘,吹着海风,偶尔看一眼盛霈。   许是要出门修船,他穿了件无袖背心,露出赤条条的胳膊,纹理细腻的肌肉微微臌胀,他一动,那紧实的三角肌便像海水翻涌起来,沾了汗水,像覆了一层焦色的油,无端让人想起铁房的温度。   山岚瞧了好一会儿。   又想,是块好铁,有点儿想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中途徐玉樵接了个电话,说山岚和小风的通行证批下来了,山岚的那张还是军区特批,让他去拿。   徐玉樵早就不想在这儿呆了,可差点没闷死他,一接电话就跑了,也不管小风。   临近中午,烈日当头。   盛霈打算停下,带人回去吃饭。   还没开口,沙滩上先传来了喊声:“二哥,我妈让我给你送饭来!”   声音脆生生的,像夏日里的桃,饱满多汁。   山岚和小风一块儿趴在船舷上,往下看。   是个年轻女孩儿,看着二十出头,肤色和这儿的人一样,眼睛晶亮,脸上漾着笑容,长发扎成一个辫子,辫子乌黑油亮,也带了顶篾帽,瞧着活泼又好看。   下面的女孩儿也注意到了探出来的两颗脑袋。   她停下来,仰头看他们,热情地问:“你们就是二哥带上岛的朋友吧,衣服还合身吗?我叫齐芙,昨天二哥来我们家的时候说了,我妈特地多做了几个菜,一起吃吧?”   山岚还没应声,盛霈先一步应了。   他微顿了顿,问:“你哥人呢?”   齐芙这下不笑了,抿着唇不说话。   盛霈没在这样的情况下多问。   大热天,总不能让人姑娘一直站着。   .   没一会儿,一行人下船。   盛霈去海岸边找了处阴凉地,又去人家家里借了张小桌,几把椅子,就坐在这岸边吃饭了。   “炒了几个菜,炖了锅肉,还有刺鲀汤,海水煮红口螺,没什么新鲜花样,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胃口。”   齐芙边说边摆了碗筷,自己面前却是空的。   山岚安静地看了她一眼。   自从坐下,齐芙显得有些不安,这样的状态是看到盛霈之后出现的,看起来,她似乎有点儿怕盛霈。   这么想着,山岚看向了盛霈。   脑袋才一动,视线正对上盛霈的,他眸光淡淡地看着她,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默默收回视线。   盛霈可不想无端让人误会,直接问齐芙:“你哥昨天说有事找我帮忙,人呢,故意找你过来?”   齐芙面子薄,这事她都觉得说不出口,更何况是面对盛霈。   她涨红了脸,小声说:“二哥,我爸人不见了。”   盛霈闻言,眼皮子一抬,问:“人不见了?这话说的不清不楚,人不见了该去派出所,找我做什么?”   人不见,能来找盛霈的。   多数不是什么好事儿。   果然,下一秒。   齐芙瞥了眼山岚和小风,没出声。   小风在市井混惯了,惯会看人眼色,这么一个眼神,夹了几筷子菜,捧着饭碗一溜烟跑远了,随便找了颗椰子树蹲下,埋头吃饭。   而山岚呢,她是山家嫡系,打小儿被当成继承人来养,又是同门里最小的,谁敢给她使眼色看,有事要说也是他们避开,没有她走开的道理。   于是,她安静地坐在那儿,自顾自地吃饭。   似乎没看见齐芙这一眼。   齐芙正为难,却听盛霈说:“不碍事儿,有话就说。”   齐芙一怔,又仔细看了眼山岚。   女人戴着篾帽,遮得严实,又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她想起家里的叮嘱,没多看,压低了声音,支支吾吾地说:“我爸...我爸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听说月光礁附近有沉船,底下有……他找个了朋友,两人开船就出去了。”   盛霈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眉眼瞧着懒洋洋的,筷子还挑着螺。   他是最不耐烦管这些事儿的,但偏偏来找他的是齐芙一家。   “出去多久了?”   盛霈随口问。   齐芙皱着眉,苦恼道:“有两周了,一开始我和我妈不知道,以为他上哪里见朋友去了,海上联系不上常有的事。后来我哥喝酒说漏嘴,这才没瞒住,说我爸前阵子在岛上喝酒,见了个宝贝,那人也喝多了,透出消息,说是海底下翻见的,但没说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我爸去哪儿找了。”   盛霈把筷子一搁,问:“你哥为什么没来?”   齐芙闷声应:“他让我跟着你一块出海去,说他不能去,要是找见了,就得和爸坐一艘船回来,他说什么‘父子不同船’……”   盛霈闻言,嗤笑一声:“那是人家潭门的规矩,他早前出海怎么没记起来?你回去吃饭,让他来见我。”   齐芙顿时松了口气。   她又弯唇笑起来:“谢谢二哥!”   女孩儿飞快地跑走了,辫子高高扬起,像一只即将起飞的风筝,哪还有刚刚垂头丧气的模样。   山岚瞧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问盛霈:“父子不同船,是因为他们害怕遇上坏天气翻船吗?”   盛霈“嗯”了声:“为了保证一家人香火延续不断,还有就是南沙那地方,大冬天的,天也热的很,那时他们去海里捕鱼的,为了省裤子,经常脱光了下海,渔民传统,父亲的生殖部位不能让儿子看见,所以有这规矩。”   山岚呆了一下。   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但似乎也有点儿道理……   “想什么呢?”盛霈似笑非笑地瞧她一眼,“吃饭。”   说完,他又喊小风:“过来吃。”   这一顿饭吃完,也没等到齐芙的哥哥来。   盛霈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拎着食盒起身,说:“你们回去休息会儿,这段时间热,等过了五点,带你去看铁矿。小风,你送她回去。”   小风一口应了。   .   这一日,盛霈直到六点才回来。   椰子树下的吊床上没人,家里门关着。   进门一看,他房间开着,空荡荡的,床上没有午睡过的痕迹,不见那女人的身影。   “招儿。”   盛霈出声喊。   不一会儿,屋顶上响起点动静,那三花灵活地跳下来,舔舔嘴边的毛,瞧他一眼,甩着尾巴往后头走。   盛霈跟着往后头走了几步,瞧见了要找的人。   田间蹲着个小小的身影,戴着那顶篾帽,手里拿着把铲子,正在那儿除杂草,瞧着姿势熟练自然,不是头两回干这样的活儿。   盛霈站在那儿,没出声。   从初见时,这女人身上就充满了矛盾。   明明看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却能蹲在一群光着膀子的男人间吃饭,明明安静不爱说话,却时刻带着刀,还能吓住一个航行多年的老船长,差点儿没把人丢下海里去。   今天又成了公主。   别人的衣服穿不得,半点差使不得。   没有她让步的道理。   现在呢,又蹲地里除草去了。   盛霈盯着她看了片刻,舌尖顶了顶腮帮子,眼底透出点儿兴味来。   从见她第一眼,他就觉得心痒痒。   这会儿更了不得,想把人里里外外都了解个透。   有未婚夫?   未婚夫算个屁。   “盛霈。”   软和的,云一样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她没回头,却喊了他的名字。   盛霈几步走过去,敲了敲她的帽子顶,说:“大热天的,在外头玩儿什么?带你吃饭去,那老渔民家里有快铁矿,放着好几年了,捞上来就在那儿呆着。走,带你去骗来。”   山岚侧过身,仰头看他。   黑眸里映着光,脸颊因热意泛着酡红。   她问:“对别人很重要的吗?”   盛霈:“算不上,没了也是一点儿小事。那块铁呆在角落没了用处才伤心,是吧,你过去掌掌眼,说不定下回再见就是把好刀了。”   盛霈自觉这话说的够恭维了。   不能像前头那样瞎说话,再把人惹不高兴了。   但这女人一听,微抿了下唇,又别过脸去,说:“你不用说假话哄我,刀不是捧起来的,它该是什么样儿,就什么样儿。”   “不是刀不行,是我不行。”   盛霈哂笑,多固执。   这么点儿年纪,就把自己逼得那么紧。   他蹲下身,抬了抬她的帽檐,笑问:“去不去?”   男人的脸近在咫尺。   深色的眸静静地看着她,鼻梁上沾了点儿汗意,微热的鼻息沉下来,眨眼融化在暑气里,薄唇勾起些许弧度,带着点儿调笑,有了几分纨绔子的味道。   山岚见过很多人。   其中不乏洛京那些个的公子哥们,说是求刀,实则对刀一窍不通。   听说她的未婚夫也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或许和他们一样。   但不管是什么模样,不会和盛霈一样。   他这样人,经历过千锤百炼。   山岚想,一定能铸成一把好刀。   于是,山岚问:“你有没有想过换个行业?”   盛霈面上的笑意淡下来,松开手,说:“为什么这么问?”   山岚注视他片刻,缓慢地摇了摇头,说:“就是好奇,你不像是这儿的人,和他们不太一样。”   盛霈笑了一下,又变成那懒洋洋的模样。   他站起身,随口应:“都是人,哪儿那么大差别,走了。”   山岚微吸了口气。   有些遗憾。   他或许能铸成一把好刀。   但她不是铸刀人,他也不会是她的刀。   .   这个点,猫注岛仍如白昼。   路上的人比中午那会儿多了不少,慢悠悠地走在路上,迎面是清凉的海风,还挺惬意。   吃过饭,山岚捧着盛霈给她的椰子,嘬一口,舔舔唇,问:“这个岛为什么叫猫注?听起来像音译,岛上有很多猫吗?”   “是南渚方言的音译。”盛霈瞥了眼她唇侧沾上的椰汁,拇指和食指轻轻捻动两下,忍着没动,“以前,这儿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各国的人都到这儿来过,尤其是商人,他们在地图上把这座岛标记为Paxo,南渚方言里,‘吧注’是树木茂盛的小岛的意思,‘吧’是树林,‘注’是岛屿。之所以叫猫注,有两个说法。”   “其中一个说法,说是因为渔船的到来,将老鼠带到了这座岛上,于是为了捕鼠,又去运来了猫,可猫捉完鼠,没人养没人管,就成了野猫,自然繁育,时间一久,岛上的猫越来越多。”   “另一个说法说,旧时,这岛树林茂密,与世隔绝,有些亡命之徒罪案在身,为了逃避追捕,就漂洋过海往这岛上躲,南渚人呢,把藏在深山里头的土匪叫做‘山猫’,这岛上躲着的人,就像跟山猫一样,渔民就给这岛取个了名字,叫‘猫驻’,驻扎的驻。因为各地方言发音不同,也叫‘猫注’或‘吧注’。”[1]   山岚凝神听着,缓缓看向盛霈。   他语调轻松,像是随口说的。   可这几天的所见,她从中得知了一个信息,这个男人对这片海域,了如指掌,且这里的人都信任他。   两人就这个岛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阵。   盛霈绕过商业街,到了一处偏僻的住宅时,他放慢了脚步,指着这些木棚搭的房子说:“一些渔民在树下搭个棚子就能住,吃饭睡觉都在一块儿。现在渔民捕捞多是住岛作业和流动作业相结合,大船把他们运到这儿放下,继续去前头的岛,等一两个月,到南沙的船回来接他们就回去了,不在这儿常住。”   “在外头站着。”   他丢下一句话,径直踏进了黑漆漆的棚子里。   和盛霈家干净的住房不一样,这儿的棚就地搭的,地板就是底下的沙土,踩上去软软的,走几步鞋子里就是一堆沙。   不一会儿,门口忽然探出一颗脑袋。   和那门板差不多黑的肤色,头发半白,脸上覆着皱巴巴的褶子,还留着长胡子,看起来年过半百,体格健壮。   山岚立在原地,任由他上下打量了她一圈,问:“姑娘,就是你要那矿石啊,来得不巧,前阵子刚让人要走了。”   不等山岚反应,他又回过头去,喊:“真没骗你,就这么点犄角旮旯的地方,你要找到什么时候去?真没有!”   盛霈在里头翻箱倒柜找了个遍,终于舍得出来了,也不走,就这么堵在门口,双手环胸,下巴微抬,问:“谁要走了?”   那老头眼神微闪,可耐不住盛霈这么盯着他,只要这男人想做的,最后没有他做不成的,他支吾了半天,还是说了:“齐容他爸要走的!”   盛霈微眯了眯眼,问:“多久了?”   老头答:“也就一个多月前吧,没多久。诶,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多少年朋友了,人家要我还能不给?”   盛霈:“除了要铁矿,还说了什么?”   老头一听,摸了摸脑门,来回走了两圈。   最后,他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坐下,埋头不看盛霈,说:“先说好,这事不赖我,和我没关系。他就是问我是在哪块地方发现的,说这铁不是七星铁,是岸上带过来的。我说在月光礁附近,可岸上的铁矿怎么会在海里?我问他,他也不说话,要了铁就急匆匆的走了,也不知道是去找谁。”   盛霈:“没了?”   老头吹胡子瞪眼:“真没了!你当审犯人呢盛二?”   山岚静静听了片刻,问盛霈:“齐容是谁?”   盛霈看她一眼,她难得有这样主动问某一个人的时刻,从上船到现在,她可没主动问过谁,他说:“齐芙的哥哥。”   山岚想了想,又问:“有铁屑吗?我想看看。”   盛霈挑了挑眉,这女人,比他想的还要聪明。   他拍了拍还在愣神的老头,说:“以前放哪儿?去找找有没有铁屑、碎块,就你这么不爱收拾,几个月前的痕迹都能找到。”   老头啐了声:“让我干活还那么多话!”   老头动作很快,不过一两分钟就抓着几块小小的碎铁块出来了,嘀咕着:“这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姑娘,给你。”   他才伸出手去,被盛霈截住了。   盛霈挑了两块不同大小的,吹干净上面的铁屑,才往山岚眼前递。   这动作让老头恍然大悟。   他说呢,怎么非要这铁矿,原来是心上人要。   山岚走到太阳底下,仔细观察了这铁块亮度和截面。   半晌,她看向盛霈。   眸光安静,什么都没说,他却能看懂。   盛霈和人打了声招呼,说完就带着山岚走了,也不去管老头满眼的好奇和喊声,眨眼就走出了居民区。   “看出什么了?”   盛霈问。   山岚在手里掂了掂这铁块重量,轻声说:“你要找的那个人说得不错,这不是七星铁。这是高原地区独有的铁。我进过那里的山,采过矿,见过一次。”   盛霈盯着她看了半晌,问:“什么时候去的?”   山岚微怔,眼底有一瞬的困惑。   而后,她迟缓地应:“记不清了,十六岁还是十七岁。那里的藏刀很有名,当地人铸刀都是进山采铁,用多少采多少,山里的铁纯度很高。”   “我要去趟齐容家。”盛霈没再继续往下问,“你去徐玉樵那儿等我,还是和我一块儿去?”   山岚问:“你要出海去找他父亲吗?”   盛霈微顿,难得正经说话:“我刚到岛上那一年,他母亲很照顾我。至于七星铁的事,我说到做到,岛上留它的人不多,但每两个月,就会有人发现。如果你愿意,留个地址,我让人带去给你。接下来几天,你可以继续住我那儿,补给船一到,徐玉樵会送你回南渚,那船上很安全。”   山岚侧眸:“你一个人去?”   盛霈懒懒地笑了一下:“说不好,心情不好就捎上齐容,让他也去海上吃吃苦头。有事儿就推妹妹出来,算什么男人。”   “我和你一起去。”   山岚说。   盛霈怔住,好半晌,反应过来山岚说的是和他一起去齐容家。   那一瞬间,他还以为她要和他一起出海。   .   这个点,齐家刚吃过晚饭。   一进院门,齐芙先看见盛霈,扭头就往里头喊:“妈,哥!二哥来了!”   不一会儿,里面走出两个人。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   盛霈向长辈问了声好,等人一走,一把揪着齐容拎出去了,又瞥了眼想跟上来的齐芙,被这么一看,齐芙止住脚步,撇撇嘴,老实坐下了。   “二哥轻点!嘶——痛痛痛。”   齐容吱哇大喊,拖鞋差点儿都给拽丢了。   盛霈一直拎着人到角落里,把人一推,居高临下地问:“你爸抱回来那么大块铁你不知道?下午问你,你怎么说的?”   齐容揉了揉胳膊,嘀咕:“铁?啊,想起来了,知道知道...二哥,我没多想,真不是故意的。怎么,还和那块铁有关系?说到铁,不对,我想想,好像真听我爸说过……他说那船可能是人出海逃难,船上除了金银财宝,还有不少兵器,听说还有把名刀,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我是不信。但我爸那人,死心眼。”   不远处,蹲在地上的山岚慢慢抬起头,看向那个角落。   盛霈正看着她。   男人沉沉的眸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许久才移开。   “我去找船,最晚后天早上走。”   盛霈问完想问的,把人塞回院门,顺道带上了门。   .   回去的路上,盛霈和山岚都没说话,安安静静的,似乎要这样一路走回家,直到走到岸边,盛霈瞥见什么,忽然改了道。   山岚跟上去,问:“不回家吗?”   盛霈长臂一展,飞快地摘下山岚的帽子。   她一时不防,竟被得手了,只慢吞吞地捂住自己的脑袋,又开始顺这头长发。   看模样有点儿呆。   怪可爱的。   盛霈好心情地勾了勾唇角,懒声道:“带你摘樱桃去。”   猫注岛上有一片葱郁的针叶樱桃林,每人都能摘半斤免费的樱桃,口味酸酸甜甜,在黏糊糊的夏日里吃起来很清爽。   山岚打小儿住在山里,对这样的活动不是很感兴趣,盛霈却显得饶有兴致,乘着夜色,不紧不慢地摘了半斤装在她帽子里,兜着回家去了。   山岚安静地跟在后面。   心里想,明明是他想吃。   等回到家,天色暗下来。   山岚又往那儿吊床上躺,慢慢悠悠地晃着,透过树叶间隙看夜空的星星,耳边是细细的水流声,他在洗樱桃。   夜空下,海风清凉,星空浪漫。   山岚不知怎的,生出股聊天的欲望来。   她思考片刻,温吞地问:“盛霈,你有几艘船?小樵说你的船借人了,那艘木帆船也是你的,这次出海开什么船?”   “没数过,加起来可能有一百多艘。”   男人应得漫不经心,眼见那儿摇晃的吊床停住。   山岚昂起脑袋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   他哂笑一声:“说笑的。就两艘,一艘灯光诱捕渔船,借人了,平时挣钱的家伙,还有一艘就是你早上见的。这次出海的船是借的,一艘小船,类似于快艇,一个人就能开。”   山岚又躺回去,不知道从冒出来的三花跳上她的肚子,甩着尾巴和她一起晃荡,听她继续问:“你说过的,带我去赶海,还去吗?”   水声停住。   盛霈端着那盘樱桃,定在原地看向山岚。   她这次没看他,只是仰头看着天,语气中似乎没有什么期望,可盛霈却分明觉得,如果他不应,公主该生气了。   半晌,他端着樱桃过去,在吊床边上蹲下。   看她缓慢地侧过头,黑眸静静地看着他,眸光里映着盈盈的水光。   盛霈喉结滚动,低声应:“去,明天就带你去。” 第13章 风铃 盛霈,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隔天,猫注依旧是晴日。   山岚醒来时,第一眼便去看窗外的天,天灰蒙蒙的,太阳还没升起来,醒来的时间在原本的生物钟内,她松了口气。   这两天太懈怠了。   山岚抿了抿唇,心里发闷。   洗漱完,山岚用布条扎起长发,视线落在客厅墙上那把刀上,这是她刚打的新刀,但已经送给盛霈,她借来练一会儿应该...可以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   脚边忽然黏上一个软塌塌的小东西。   三花瘫着肚皮,倒在她的鞋上,四肢伸展,舔舔唇边的猫,喵喵轻叫了两声,眼珠子滴溜溜的瞧着她。   山岚蹲下身,揉了揉它的肚子。   一本正经地小声和它商量:“招儿...叫起来有点奇怪,我叫你小招好吗,小招也很可爱。小招,你和盛霈说一声,我借他刀一用,用完就还回去。”   三花喵喵两声,似乎是听明白了,被揉了个舒服,甩着尾巴出门,从窗外跳进了盛霈临时睡的小房间。   山岚看了眼脚下的鞋。   她的鞋丢在海里了,从上船到现在,一直穿的是拖鞋。   不一会儿,拖鞋被山岚轻轻放在门前,她赤脚走到平坦的空地上,仔细感受了一下,碎石子有那么一点儿硌,但不疼。   山岚闭上眼,凝神吐气,静立十秒,她睁开眼,抽出了雪光一般的刀,稍许,凌厉的风声拂过,雪光霎时碎成无数到银光,纷纷而下。   盛霈是被三花一屁股坐醒的。   十几斤的小东西就这么从天而降,直直往他脸上招呼,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拎起它往边上一丢,再拿被子一罩,就任由它在里头扑腾。   “闹什么?”   刚睡醒的嗓音发哑,低沉沉的。   盛霈似乎听到什么动静,眼皮子一动,一撩被子,把嗷嗷叫的小猫咪放出来,起身走到窗前。   这一眼,让他的困意顿时消散了。   昏暗的晨光下,纤细的身形迎着烈烈海风,不似在平地,似在船头,迎接最为暴烈的海浪,银刃闪过,那柄只够用作收藏的刀到了她手里,竟活了过来,贴合她的心意,每一次出刀,都带着最凛冽的光影。   盛霈定在那儿。   她说的竟是对的,不是刀不行。   半晌,窗外安静下来。   她收了刀。   盛霈压下翻涌的情绪,喉结滚了滚,压下嗓间的哑意,推门出去,刚到客厅,正遇见走到门口的山岚。   她见了他,似是呆了一下。   若不是那眸光里还带着光影,发丝还黏在脸上,盛霈会以为刚才那一幕是他没睡醒做的梦。   “怎么了?”   盛霈微顿,视线落在她雪白的脚上。   山岚悄悄看了眼刀,抿抿唇,轻声说:“我...想问你借刀,你没醒,我就让小招和你说一声。”   盛霈:“?”   他忍不住想笑,这呆头呆脑的模样,哪儿还有先前半点威风凛凛的影子,但她说得认真,一本正经的,他不能笑她。   盛霈清了清嗓子,说:“我同意了,这几天都归你用。”   山岚闻言,松了口气,刚想穿上拖鞋,盛霈忽然走近几步。   她抬眸看去,还没问,男人的手倏地横上她的腰,丢下一句:“别动。”   山岚整个人僵在那儿。   悍在她腰间的手臂,像烧到1200度的火,能烧化刀身。   盛霈下颔微绷,手里那截紧实细腻的腰腹比他还紧绷,几乎僵成了一块铁,可即便如此,也不过盈盈一握。   他径直把人提溜到水槽边,说:“洗脚。”   说着,又返回去把拖鞋拿过来,接过刀,头也不回地进了厨房。   山岚见过太多男人。   在山家,除了她和师姐,铸刀的几乎都是男性,肢体接触是避不过的,可没有一次像这一次。   为什么不一样呢?   山岚缩了缩脚趾,她想不明白。   .   早饭是海鲜粥,温温凉凉的。   边上的瓷碗里装着红艳艳的樱桃,夹杂几颗青黄的小果儿,薄薄的皮子,透出饱满的果肉来,令人胃口大开。   山岚想起昨晚那碗樱桃。   他一颗都没吃,都进了她的肚子里。   餐桌上很安静,昨天早上两人至少说了几句话,这会儿一个埋头喝粥,一个慢吞吞地拿着勺子,偶尔捻一颗樱桃,不看对方,一点儿不交流。   徐玉樵过来找人的时候,一跨进大门,就见这两个人跟木头似的,就这么埋头吃饭,气氛沉寂,又弥漫着一股尴尬。   他愣了一下,纳闷:“你们起这么早?”   盛霈几口喝完粥,放下碗,舒了口气,随口问:“那小子呢?”   徐玉樵摆摆手:“别提了,昨晚上非要跟我们去抓鱼,就一网子的事,在底下让八爪鱼扒住了,差点没吓哭,给我们乐的,夜宵都没吃。现在还睡着,年轻人嘛,缺觉。等了我们这年纪,想睡都睡不着。”   盛霈嗤笑,船上呼噜最大的就是他。   “一大早干什么来?”   徐玉樵一拍脑袋,想起正事:“昨晚上碰见齐容了,他说你要出海?你上哪儿去,船不是还没还回来吗?”   盛霈:“有点儿事,最多一周就回来。”   徐玉樵知道盛霈的行事作风,没多问,只问:“一周没回来,我去找你?那山岚呢,船可还有几天到。”   盛霈“嗯”了声:“她就住这里。想干什么就让她干什么,去赶海记得看清楚了,我可不想回来的时候你把人给我弄牢里去了。”   徐玉樵抖着肩,忍着笑:“肯定。”   山岚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抬眸看一眼,直勾勾的,也不移开视线,把人盯得双颊泛红。   尤其是徐玉樵,没憋住,解释:“海底里头多的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有的人不认识,一不小心就得牢底坐穿。”   这一大早的,就出这么多汗。   徐玉樵问清楚事儿,一抹汗,跑了。   山岚问:“他怎么了?”   盛霈瞥她一眼,心说人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天仙似的人,更别说这一大早就这么盯着人看,睫毛又长又翘,眼珠子黑黑亮亮的,一双眸别提多勾人了。   “人有三急。”   他言简意赅。   山岚这下不好奇了,老实吃早饭。   .   这一天早上,盛霈带着山岚在岛上转了一圈,能逛的都逛了,回去做了顿饭,想赶人回去睡个午觉,但——   “我不睡午觉。”   山岚蹲在地上,捏着三花的爪子和它玩儿,一点儿困意都没有。   盛霈耐着性子哄:“睡醒带你去个好玩儿地方,一大早就起来捣鼓你的刀,这么久了就不累?”   山岚抬眼看他:“你看见了?”   盛霈摸了摸鼻尖:“正好醒。船上的话,我给你道个歉,不是刀的问题,是我的问题,那刀到了你手里,就是把好刀。”   他顿了顿,问:“怎么会练刀?”   山岚垂下眼,和三花握了握手。   这只小猫咪不识人间愁苦,成天睡眼朦胧的,睡饱了就出去野,野完了就回来躺着,还有人和它玩儿,什么都不操心。   她静静地看着三花澄澈的眼睛。   半晌,轻声说:“盛霈,我以前有过一只猫。”   盛霈没应声,只是看着她。   “小时候,我们上学、回家都要下山、上山,除了雪天,家里人不会接送我们。我记得...是八岁多一点的时候,那天下了雨,上山的路上,我看见一只小猫,很小,看着脏兮兮的。”   山岚用手比了个大小,又回去捏那软乎乎的爪子。   盛霈看她低着头,用他已经听惯了的语调,不轻不重地说:“我问师兄,可以不可以抱回家,师兄迟疑了,但他见我喜欢,就接过猫,想装作是他抱回去的,说我们试试。等到了家,师父看见师兄怀里的猫,对我说,人不能什么都要。既然我都要,就要付出代价,没人会帮我照顾它。于是,我把它送走了。”   “盛霈,在山家,从来都是男人打铁,师父让我去练刀,我不肯,我能做到最好。”   想起小时自己握紧刀柄,又松开的每一次。   山岚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但那把刀,好重啊。”   盛霈敛着眸,眼看她抬起眼,眸光沉静,望向他。   而后一字一句地说:“无论什么刀,到了我手里,都得听我的。”   对于手里的每一把刀,山岚拥有绝对的掌控力。   她需要拥有,她必须拥有。   屋子里开着冷气,盛霈却像是被烫到了。   他说不清这一瞬的感受,被她这样看着,他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把刀,即将被她握进手里。   盛霈凝视她片刻,忽然扯了扯唇,问:“就是不想睡午觉,是不是?”   山岚:“......”   她慢吞吞地低下头,刚刚的嚣张劲儿一股脑地散了,又变成那安静无害的模样。   好半天,小声说:“我睡不着。”   盛霈起身,说:“出去坐会儿。”   说着,他去拿插座,拉着长线出去,再回来拎着电风扇和小板凳出去,她看了一会儿,抱起猫儿跟了出来,就停在电风扇前。   山岚坐在小板凳上,看他进厨房拿了个盆,又进了房间,再出来。   乍一看,盆里白花花的一片。   等走近了,才看得分明。   盆里都是各色的贝壳和海螺。   每个看起来都闪着梦幻般的色彩,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最上面还趴了一只海星,干巴巴的,白沙一样的颜色。   山岚缓缓睁大眼,问:“都给我?”   盛霈闻言,轻挑了挑眉:“胃口可真不小,选点儿你喜欢的,教你串风铃,挂在窗边,风一吹就响,脆当当的,好听。”   山岚盯着盆看了一会儿,放下猫儿,开始选宝贝。   盛霈见她挑的认真,一转身就上了吊床躺着。   这么几天下来,他也明白了,这女人,除了和刀有关的事儿,其余干什么都慢吞吞的,细致又有条理,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全然不管别人。   他闭上眼。   想,还真是个公主。   盛霈这一眯眼,就是半小时。   再睁开,转身一瞧,她维持着原来的动作,纤纤的手指这儿翻一下,那儿翻一下。   一看边上,招儿躺在那儿,四脚朝天,雪白的肚皮成了她的台子,挑好的全放那儿了,一排排,还挺整齐。   它竟这么老实。   盛霈觉得稀奇,这小东西野惯了,在岛上称霸王不算,上了船也要称霸王,每每网上来的鱼,它都要第一条,不给就凶人。   船上的人都不爱招惹它。   这回山岚来了,它也算给面子。   但到这份上,可不是给面子说得过去的。   这猫儿也喜欢美人?   盛霈看向山岚。   她没戴篾帽,只挽了发,一头长发像是绸缎,水一样卷起来。白皙的侧脸染了粉调的红,鼻尖刚冒出点儿汗意,就被风扇吹跑了,花瓣一样的唇轻抿着,唇肉饱满,和初见时那苍白的模样完全不同。   盛霈瞧了一会儿,懒着声,喊:“招儿。”   山岚和那三花一起转头看他。   一双眼,眼尾上翘,长了钩子。   另一双,圆滚滚,傻的。   盛霈见她黑眸间认真的模样,忽而想起她刀上那个小篆体来,那分明也写着招,于是他问:“那把刀上,刀颚为什么写个‘招’字?”   他眼看着山岚怔住。   那清亮的眸子里显出些不情不愿来。   盛霈眸间多了点儿兴致,随口一猜:“你也叫招儿?”   “......”   她顿在那儿,移过头去,不说话了。   盛霈:“......”   他霎时坐起身,从吊床翻上下来,几步走到她跟前,看她微绷的小脸,鬼迷心窍一般,低声喊:“招儿?”   山岚抿唇,抬眸看他:“不能喊我小名。”   盛霈舔了舔唇角,倏地笑了,往边上一坐,说:“你先挑着,我来打孔,一会儿拿几根玻璃绳串起来。”   山岚静了一会儿,闷声说:“那颗郁金香芋螺,也要串上去。”   盛霈一口应下:“你挑位置,想放哪儿放哪儿。”   山岚选了半天,选出几十颗漂亮的贝壳和海螺来,每一个花纹都漂亮。   盛霈再往那盆里一看,好看的都让她挑完了,倒真是不客气。   山岚挑的速度比不过盛霈钻孔的速度。   她才选了几颗,那一堆他都打完了,见她看过来,盛霈问:“想自己串?”   山岚点头。   于是,盛霈又躺回吊床,侧头看山岚。   这样小的事情,她却做得那么认真,甚至还有点儿高兴,好几次,他瞧见她的眼神变得亮晶晶的,让他心头发软。   山岚仔细选了每颗漂亮宝贝该在的位置,选完进了屋子,拿出那颗她日日放在床头的郁金香芋螺,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颗。   和挑选时间比起来,串风铃不过几分钟。   盛霈却看得津津有味,那尖而柔软的指腹捻着玻璃绳,灵活地穿过贝壳、海螺,穿过每一颗,就打一个小小的结,以免滑落。   海星有五个角,风铃便有五串,拎起来,那五条长串如冰晶垂落,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辉,在空中久置,海风吹过来,便叮叮当当的响起来,声音很脆,却不吵闹。   山岚弯起唇角,浅浅地笑起来。   她提着风铃看,看那颗郁金香芋螺在风中晃荡,好一会儿,拿起它往屋里走。   盛霈跟过去看了一眼。   她推开窗,仰起头,露出半边侧脸,左右仔细看了个遍,最后将这串风铃挂在了左边。   他倚在门口,眸光淡淡。   今天过后,他或许再看不到她,也看不到这串风铃。   “招儿,该去海里玩儿了。”   盛霈敛下情绪,带上漫不经心的模样,还非得招她。   山岚听见自己的小名,回头看他一眼,没应声,只拿起篾帽往自己脑袋上一戴,问:“退潮了吗?”   盛霈抬手,帮她把小花儿摆正位置,笑了一下:“今儿不赶海,带你浮潜去。本来岛上不让浮潜,但你有称号,上面特批的。那天你上岸见到的小战士会带我们去,到了底下跟着我,下面有蛇。”   山岚越过他往外走,应的认真:“它没有我的刀快。我们山里一到夏天,到处都能见到这些东西,主动攻击人的不多,不小心踩着了,非得咬人,那我只能拔刀。我师兄就踩到过,我手快,没让他受伤。”   盛霈微眯了眯眼,问:“你前头说,有三个师兄。你一直提的,是哪个师兄?”   山岚:“是我三师兄。大师兄和二师兄喊完,就剩了一个,不喊三师兄也可以,他们知道我在喊谁。”   盛霈点到为止,没往下问。   .   走到商业街,盛霈带着山岚上了岛上的免费公交车,从这儿到机场,不过十分钟的路程,慢慢悠悠,如果不是阳光过盛,还挺惬意。   两人到时,那小战士已经等在那儿了,见到他们,他一改前几日的严肃,笑眯眯地和他们打招呼:“二哥,山老师。”   说着,要和山岚握手。   山岚刚抬起手,盛霈忽然搂上那小战士,硬生生地带到另一边,说:“都到这儿,给人山老师介绍介绍。”   山老师。   在别人嘴里很正经的称呼,到了盛霈这儿,似乎变得不是那么正经。   小战士应了声“行”,转眼把握手的事忘了:“这里是猫注的机场,属于军事重地,不让拍照。机场边上有岛上最好的沙滩,除了领导批准,别人进不来。那儿有一片特别好的海草床,嘿,一会儿见到就知道了。”   到了海边,山岚抬起帽檐,远远望去。   一望无际的海面风平浪静,近处海滩看着黑乎乎的一片,似有粼粼的波光在翠绿的海水上闪烁,本以为是阳光,走近一瞧,是雪白的礁盘,茂盛的海草床看起来像是一片海底的草原,风一吹,海波晃动,海草也跟着起舞。   盛霈拿出下海的装备,说:“只有海草能在海底生长、开花,其他植物不行。这里有礁盘,有的硬有的软,软的底下会有空洞,你得跟着我。”   山岚点头,想接过装备他却不松手。   她抬眼看他,对上那深色的眼眸,他定定地盯着她,低声重复了一遍:“招儿,你得跟着我,记住了。”   “我不乱跑。”   山岚轻声说。   盛霈和她对视两眼,松开手,让她去树底下换衣服。   边上的小战士纳闷地问:“二哥,山老师看起来挺稳重一人,你怎么和带小孩子似的。”   盛霈想起她在船上差点儿把人丢下去的事,轻哼:“她有前科。”   十六七的年纪,就敢一个人往高原地区的矿山跑,胆子大成这样,他要是不把人看住了,指不定她能变成小鱼游回岸上去。   换了潜水衣、戴上潜水镜,他们便下了海。   海底和岸上是两个世界,战士们把这里称为海底的热带雨林。   绵延不绝的海草带来绿色盛宴,各色的珊瑚如最华美的宝石闪着漂亮的色泽,礁盘间,偶有小鱼探出脑袋,好奇地和他们对视一眼,然后咻得一下跑了。   山岚沉浮在海底,身体像是坠在凉滋滋、沉甸甸的玻璃缸内,她隔着玻璃,和海底五彩斑斓的鱼儿对视,鱼群们甩着尾巴,穿梭在各色的珊瑚间,柔软的贝类躲在珊瑚洞里,这里的珊瑚生命旺盛,枝头饱满,映出缤纷的颜色。   她的身体在漂浮,心却和玻璃水一样。   变得清透、安静。   和山里沉默生长的树群不一样,这里的每一寸变化都如此鲜活、自由。   她从深山中坠落,跳入了另一个绮丽的梦境。   山岚正出神,手腕被人握住。   她侧头看,男人在海底的面容有微微的变化,眸色比岸上更深,他比了个姿势,带着她去了另一处。   他们穿越海底,掠过海草。   停在一片紫色的枝状珊瑚前。   它静静地立在那儿,像海底盛开的花。   山岚屏住呼吸,耳边有咕嘟咕嘟的声音,手腕上是他平稳而坚固的力道,她的心跳似乎变得有些不对劲,一下又一下,像打铁时,有些吵闹。   她再一次,想要这块铁。   .   这一天晚上,山岚早早洗了澡,捧着一头湿热的长发坐到吊床上,吹着海风,等它自然干。   夜空清透,布满星辰。   山岚却没看天,她在看盛霈。   他在听徐玉樵说话,神色懒洋洋的,偶尔一扬眉,勾起唇,显出少年般的张扬意气,搭着寸头,那点儿痞痞的意味又冒出来了。   徐玉樵说:“小风说他想跟你出海去,不敢跟你开口,打发我来问问。这小子,船上不是挺敢的吗,被八爪鱼一咬,倒是蔫吧了,他啊也就嘴上逞能,平时都不好意思和我们一起洗澡,就这还想往船上跑。”   盛霈嗤笑:“小孩儿懂什么,头脑一热就想去海上,多少人没命回。和他说,让他老实呆着,让他上渔船就不错了。”   徐玉樵就知道是这个结果,说:“船上给你准备一周的物资,中途去其他岛上补给也方便,齐容去不去?”   “见着他烦心。”   盛霈不耐烦提他。   说着,徐玉樵看了眼山岚,低声说了几句话,最后让盛霈一脚踹走了。   再一回头,对上山岚乌溜溜的眼。   盛霈轻咳一声,问:“想不想吃樱桃?”   山岚摇头,纤纤的指梳理着长发,夜风不甚温柔,吹得枝叶乱晃,她趁着这风,轻声问:“盛霈,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盛霈顿在原地。   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能吗?   他在这海上孤身漂泊了三年,往后还有多少年,他自己都说不清,什么保证什么承诺,都是虚的。   “...我不知道。”   盛霈哑声说。   山岚神情宁静,听了他的回答没再说话,只是坐在那儿,等那一头长发吹干,便起身,对他说:“一路顺风。晚安,盛霈。”   盛霈盯着她的背影,攥紧了拳。   屋内没开灯,山岚抱膝坐在床脚,静静看着那串摇晃的风铃,夜色下,贝壳上闪过浅浅的光华。   .   清晨,天光熹微。   盛霈背着包,沉默地站在他的房门前,静立半晌,眼看脚边的三花要去挠门,他俯身一把拎起猫,转身拿了挂在墙上的长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住所。   走近港口,盛霈轻吐了口气。   昏暗的天色被潮水带走,云层渐散,露出大半的光亮。   倏地,他听见少年清脆的喊声自港口传来:“二哥,你好慢!”   盛霈抬眼,忽然停住脚步。   那道纤细的身影就在不远处,她挽着长发,手里拿着篾帽,黑眸清亮,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 第14章 刀客 带你扬帆起航,去看这片大海。……   盛霈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等回过神, 他已站在山岚面前。   晨光中,她仰着脸看过来,乌溜溜的眸子浸了雾似的海水, 面庞像是海底盛放的珊瑚,静谧而美丽。   他动了动唇, 低声问:“...你来送我?”   山岚眨了眨眼睛, 说:“我想出海。”   盛霈顿住, 直勾勾地盯着他, 问:“为什么?”   山岚垂眼,看向他握着的长刀,轻声说:“我们山家铸刀一业传了九代,但山家却不止九代, 再往前,山家祖先是一位刀客, 她和我一样, 是个女人。她爱刀成痴,自创的刀法打遍天下,没有敌手。”   “有一年,她受友人委托,护送一艘货船出海,但途中遇见了海贼, 海贼在她手里讨不了好,双方在海上僵持了两天,正准备撤退时, 突遇暴风雨,后来,她活了下来, 但刀却跟着船沉到了海底,再也找不到了。”   “她的后半生,致力于锻造出一把更好的刀,可惜未能如愿。所以山家自那以后,改了行业,开始铸刀。”   山岚看向盛霈。   “盛霈,那个人说,船上有一把名刀。”   “我想去看看。”   “你能带我去吗?”   盛霈喉间干涩,好半晌,忽然笑了,问:“什么时候决定的?”   山岚温声应:“昨晚。”   昨晚,山岚看着那串风铃,看它迎风而动,听它在风中诵吟。   她想起午后,盛霈坐在细碎的热光下,神情专注,给每一颗贝壳、海螺打孔,风扇那点凉风,都给了她。   想起那顶篾帽、郁金香芋螺,想起那枚剔透美丽的珊瑚簪子,想起他掌心的纹路,最后想起初遇时,他在海里抱住她的那一瞬,他说——   “这片海域,我说了算。”   山岚知道,盛霈和她,是同一种人。   “走了。”盛霈抬手,第一次揉乱了山岚的发,他唇边挂着笑,“带你扬帆起航,去看这片大海。”   山岚:“......”   她的头发。   小风跟在后面大喊:“二哥!还有我!”   盛霈现在心情好,现在人家提什么要求他都能答应,当即摆了摆手,示意他跟上,小风咧开嘴,迈着步子跟了上去。   .   万顷碧波之上,风鼓涨起洁白的帆蓬,渺小的渔船疾驰向前,风顺着云和水汽落到甲板,企图偷听甲板上的喁喁私语。   “姐,你真是打铁的呀?”小风撑了把伞遮住烈阳,一脸惊叹,“我还以为你随口说的,那你们家丢的那把刀,它是不是特别厉害?”   山岚没带帽子,躲在阴影下。   她想了想,说:“应该是,我没见过它,只在书上见过它的样子。”   小风叽叽喳喳的,充满了探究欲:“刀客是不是特别酷?她是怎么活下来的?船上有什么东西?”   山岚盯着他好奇的眼,说:“书上没写。”   小风正想问是什么书,里头和驾驶员交代完事儿的盛霈出来了。   他一把拎起小风,往驾驶室一塞:“一小孩儿问题怎么这么多,船舷边放着四五根鱼竿,动了就收线,拎不动喊人,去里头盯着,今天算你第一天上工,不许偷懒。”   小风嗷嗷叫着企图挣扎,但被无情镇压。   人一走,盛霈低头看向山岚。   她撑着伞,也在看他,就这么一点儿时间,就被海上的烈阳晒红了脸,眼珠子倒还是黑漆漆的,点着光彩。   盛霈:“去船舱躲躲太阳?”   山岚把伞往他跟前一递。   等着她接过去。   盛霈轻嘶一声,舔舔唇,没忍住笑了,蹲下身,就这么让她高举着手,脑袋往下一钻,凑到她眼前,问:“招儿,以前有人喊你公主吗?”   山岚困惑:“为什么这么喊我?”   一把不大不小的伞,正好把两人拢在底下。   山岚微垂着眸,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点点笑意,他眉眼疏朗,眼睛是夜晚的海湾,鼻梁是渔船上最高的桅杆,张合的唇是薄薄的云层。   男人湿热的气息像海波。   一层层向外漾开。   盛霈盯着阴影里的女人,视线晃过玫瑰色的唇,颈间的凸起上下滑动了一下,低声说:“就该这么喊你。”   趁着山岚还发着呆,盛霈接过伞,起身看她,懒着声道:“起来了,招儿。猫都比你聪明,知道去船舱躲着。”   山岚闷声应:“别喊我小名。”   在山家,能喊山岚小名的,都是和她极为亲近的人,剩下的哪敢这么喊她。只有盛霈,从不知道的时候就开始喊。   山岚有点儿郁闷。   怎么和小猫撞名字了呢,怪傻的。   等进了船舱,山岚深觉现代化船舶的进步,比起盛霈那艘风帆船,舒适度可谓是天差地别,宽敞的空间,柔软的沙发,透明的玻璃窗,干净的卫生间以及舱房。   热腾腾的阳光照进来,从甲板上灌进来的海风吹散热意,风扇慢悠悠地晃着脑袋,不算很热。   山岚四处晃了一圈,问盛霈:“只有两张单人床,沙发可以睡人,还有一个人睡哪儿?”   盛霈把睡得正香的三花拎起来,往地上一丢,自个儿在沙发上坐下,两条大长腿往桌上一放,闭上眼,随口应:“晚上有中转站,我们上岛住。”   山岚见盛霈坐下,也在对面坐下,可坐下又觉得无聊,只好说:“盛霈,我想看书。”   盛霈的眼睛睁开一道缝,瞧着她认真的小脸,问:“你还想干什么?多说几个,指不定就能多实现几个。”   山岚凝神想了想,还真开始说:“我想打铁,想去山里采矿,想看这次刀剑交流会的新技术,想捡一点儿海螺带回家,想找到那把刀。”   盛霈听了半天。   这一开口就是打铁,真是一刻都闲不得。   他起身去包里拿了本小册子出来,往山岚面前一丢,重新躺下,又抢了她的帽子,往自己脸上一盖,说:“除了前两样,都好办。”   山岚睁大眼,身体前倾,问:“真的?”   盛霈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只从鼻间挤出点儿气声来,托着长调,悠悠道:“我说过,这片海域,我说了算。”   山岚又坐回去,慢吞吞地说:“你是不是漫画看多了,这种话听起来,像小风那个年纪的男孩子说的。”   盛霈:“?”   他不和小猫咪计较。   这样阳光灿烂的好日子,她又在边上坐着,这时候不睡觉什么时候睡?   他闭上眼,唇却翘起来。   山岚拿起眼前的小册子,翻开一看,居然是盛霈的船长日志,记载的是他驾驶那艘灯光诱捕围网渔船的航海过程,除去一些重大事项记录,是他的捕鱼日常。   盛霈的渔船不属公司体系,相对比较自由。   在记载上也宽松很多,往后一翻,是他的涂鸦。   「今天想吃大龙虾,抓几只上来。」   下面用简单的线条画着一只长触角的大龙虾,长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摇头摆尾的,尾巴像扇子一样展开。   最底下一行小字:锦绣龙虾,国家二级动物,别想了。   山岚:“......”   幼稚鬼。   .   这一天,他们是在船上过的,中午煮了海鲜粥,炖了刚钓上来的鱼,下午小风和三花一块儿睡得呼呼响,等到了傍晚,盛霈和驾驶员换班,准备靠岸。   海上的夜,和岸上不同。   没了热烈的阳光,也再看不见那玻璃似清透的水体,遥望只剩暗不见尽头的海面,以及往下不知有几千米的海底。   小风迎着风,仰头看天上的星,片刻后,问山岚:“姐,你听过南海的一个传说吗?传说每当遭遇恶劣天气时,桅杆上就会出现一颗星。”   山岚转身看向桅杆,它遥遥相指的地方。   夜空中不止一颗星,有无数颗闪烁的星子。   小风轻声说:“渔民们说这颗星星是女神的化身。传说古时候有个女人要往南洋去,但船上规定不能带女人,说载了女人就会运气不好,会有全船覆没的危险。后来,那个女人苦苦哀求,船长心慈,把她关在箱子里藏起来,偷偷送饭给她吃,但一次送饭时被船主发现,船主就把那位女人推下了海。这个女人死后化为神,专门给人指点凶兆,于是,每当天气不好时,桅顶就有一颗星,渔民会将饭团投入海,以保平安。”注[1]   少年的眸光里泛着点点光泽。   山岚看着他,抿起唇,缓缓收紧手,说:“我不喜欢这个传说。”   小风笑起来:“我是听爷爷说的,我也不喜欢这个传说。如果我是那个女人,我一定要把这海底搅得天翻地覆,让所有船都给我陪葬。”   说完,船头静了好一阵。   小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或许是想家了。   山岚轻吸一口气,嗅到咸湿的海风,远看,寥落、暗沉的海面生出荒凉、孤寂的感觉,海浪翻涌,遮掩底下沉沉的海底世界。   她向下望,不由抓紧了栏杆。   这种感觉,像又一次从悬崖坠落。   盛霈站在黑沉沉的驾驶室内,眼皮子一抬就能看见山岚,冷月的光华打下来,散成冷冷清清的星子,落在她身上。   他定眼看了片刻,忽然探出头去,喊:“招儿!”   没一会儿。   两个招儿都过来了。   盛霈忍着笑,看山岚神情奇异地和小猫咪对视,三花一脸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往盛霈身边蹭了点儿。   山岚抿起唇,问:“你找谁?”   盛霈一抬腿,扯开小猫咪,说:“找你。”   山岚心情缓和了点儿,自己找了位置坐下,再抱起被甩开的三花放在腿上,问:“干什么?”   盛霈下巴微抬,让她看右前侧:“看见了吗?”   山岚探头,静静地瞧了片刻,刚想摇头,忽而见这无垠的海面上出现一点儿光亮,忽明忽暗,像星星一样闪烁。   夜里,海上起了风。   船随着海浪起起伏伏,那远处的光亮却始终屹立不动,像海面上的启明星。   山岚轻声说:“是灯塔。”   盛霈转过方向盘,说:“那是个小岛,上面只有几户渔民。除了灯塔,岛上还有主权碑,代表着那座岛是我国领域。”   岛上只有几户渔民,基本上意味着与世隔绝,除了偶尔到这儿中转的人,他们几乎见不到别人。   山岚微怔:“他们为什么愿意住在那儿?”   盛霈淡声说:“在国际法中,有一个确认主权归属的基本原则,那就是先占原则。自古以来,南海诸岛都有我国渔民出海、上岛的记载,后来考古发现的各种生活资料也证明了这一点,以及他们对这些岛屿进行了命名,这也是行使主权的方式之一。如今争端频发,岛上有我国居民定居,意味着主权归属。”   山岚应:“这很重要。”   盛霈侧头看她,重复:“对,这很重要。”   渐渐的,灯塔近了。   他们即将到达今晚的岛。   船靠岸后,盛霈带着山岚下船,手里还拎了几个袋子,留驾驶员和小风在船上。   小风还不乐意,嚷着:“我要和我姐在一起。”   盛霈睨他一眼,示意他老实呆着。   这是一个小岛,树木零零碎碎几棵,正中间立着几幢二层小楼,在夜里发着莹莹的光亮,极为明显。   盛霈指了楼的方向,说:“边上有几个棚子,给过路人用的,有在里头搭帐篷的,也直接睡的,这个天不冷。他们到去月光礁一定会经过这里,或许上过岛,岛上的人见过他们,我去问两句,问完回岸边吃晚饭。”   他又补充:“附近都是礁石,小心点儿。”   刚说完,身后的女人极轻地“呀”了一声,有些惊异,却没有听出害怕来。   他倏地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山岚贴在一块半人高的礁石上。   昏暗中,他看不清她的状况和神情,偏偏她不说话。   盛霈蹙了蹙眉,两步迈到她边上,问:“怎么了?”   山岚仔细地感受了一下,动了动脚,没用力挣扎,只诧异地说:“我被吸住了。盛霈,这礁石里有磁石吗?”   盛霈蹲下身,在她脚上打量一圈,忽然问:“你刀藏哪儿?这里不少暗礁、浅滩含有磁石,应该是刀被吸住了。”   山岚指了指左脚。   盛霈低下头,撩开她的裤脚,瞥见她雪白的脚踝。   那一截纤细的脚踝上绑着一圈黑色的束带,左侧贴着一把极短的刀,刀鞘薄如蝉翼,刀身却不轻。   他微顿,那日看她练刀,她分明用的右手,平日里她也是用右手,刀怎么会放在左边,极不趁手。   山岚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说:“我更擅长左手刀。当时,我们同门五个人,一起学刀法、打铁,在刀法上,师兄们只学了几天就没了兴趣,只有师姐和我坚持了下来。师姐天赋很好,比我更聪明,学得很快,我赶不上她,所以又练了左手刀。”   盛霈握紧刀柄,小臂肌肉紧绷,一用力,将这刀从她脚踝上取了下来,而后仰头注视她,说:“招儿,你更聪明。”   山岚怔住,半晌,问:“...为什么?”   盛霈起身,瞧着她又点儿呆的小脸,一把揉上她的脑袋,直把她的头发揉得乱糟糟,才道:“你能想到练左手刀,并且能练成,所以你更聪明。”   他停顿片刻,低声说:“也更刻苦。”   山岚缓慢直起身,远离礁石,重新把刀放回去,低垂着眼走在盛霈身边,静了许久,小声说:“盛霈,爷爷...不是,师父从来没夸过我。”   盛霈手指微蜷,忍住想去牵她的冲动。   他敛去那点儿松散,一字一句说:“你是最好的。”   山岚抿着唇,慢吞吞地整理自己的头发,而后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她说:“我知道,我是最好的。”   .   此时天色已晚,居民们早早吃过饭,已经躺下看起电视来,路过矮楼时,能听到模糊不清的交谈声。   盛霈绕过其中两幢,径直往其中一幢走去。   屋内亮着灯,他直接敲门喊人。   说得是南渚方言。   山岚听不懂。   山岚站在一边,透过磨砂玻璃往里瞧,昏黄的光晕透出些许暖色,海风呜呜地叫,细听能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了。   这样的生活,显得有些孤寂。   可盛霈也是这么过的。   山岚侧过身,眸光轻轻地落在他面上。   直到他瞥过来,眉峰微扬,笑问:“怎么了?这儿也能把你吸住?”   “人来了。”   山岚提醒他。   “咔嚓”一声响,里头的人一开门就骂骂咧咧:“盛二你个没出息的,开渔期来我这里来干什么?一天到晚不挣钱,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你,你……”   胖乎乎的光头男人止住话。   他的眼睛顿时黏在山岚身上,又朝盛霈挤眉弄眼,转眼换了个语气,温和地说:“妹子,盛霈的朋友?来来来,快请进。”   盛霈嗤笑一声,对山岚说:“别理他,进去坐会儿。我和他说点事儿,很快就完,无聊也只能在屋里呆着。”   山岚神色清冷,没应声,抬脚跨了进去,她不想在别人面前生闷气,这男人每次都觉得她会乱跑。   光头都顾不上问盛霈拿了什么,悄声问:“你想明白了?上哪儿找的女人,这相貌,不是这儿的人吧,人能跟你?”   盛霈挑着笑:“就一朋友,别扯这些。”   “呸。”光头骂他,“就你现在笑这样,还一朋友,我懂了,你有这个意思,人妹子没有。是吧?”   盛霈:“说正事儿。”   “我就知道。”光头嘀嘀咕咕的,上前热情招呼人,“妹子,你随便坐,我去拿西瓜,今天邻居刚送来的,还有半个,可甜了。”   山岚看向盛霈。   盛霈没反应,她便又收回视线,等着吃西瓜。   光头切了西瓜,倒完水,笑着说了几句话,就去一边和盛霈说话:“又给我带什么了?我这里不缺东西,每个月都有船送东西来,回回不落下,又要到台风天了,东西比以前多,你不用替我费心。”   盛霈不提这些,形容了那个人模样,问:“大概两周前,他到过这儿吗,应该是和另一个男人一起来的。”   光头摸摸脑袋,说:“我想想,这来来往往人也挺多,但只有两个人一起的,少,我应该记得。两周前...白天没什么人,晚上经过的船倒是有不过大晚上的,我也看不清人长什么样子。他们去干什么的?嘶,说起来,我倒是见过两个怪人,你听听,是不是那两个。”   “那两人吧,睡到大半夜,在外头吵了一架。我起床听了一耳朵,其中一人说要回去,不找了,另一个人说没骗你,推搡了一阵,其余我没听清,吼了句安静点,就上床睡觉了。是不是你要找的?”   盛霈:“估摸着是。”   光头说着,从兜里拿出包烟来,刚递过去,盛霈压下他的手,低声说:“不抽,你也忍忍。”   光头一听,龇牙咧嘴的捂住腮帮子。   可酸死他了。   盛霈回桌前摸了把花生,山岚正捧着西瓜,一口一口地咬,咬出的每一个大小都一样,还得比着来,他一看就忍不住笑了。   山岚看他,黑溜的眼珠里写着困惑。   盛霈没忍住,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说:“慢点儿吃,还要一会儿,也别吃太多,回去还煮面条。”   山岚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知道了。   两个男人就这么坐在角落里,开始剥花生。   盛霈问:“这阵子往月光礁附近去的船多吗?那附近航道不多,去的多你这儿应该能听到风声。”   光头纳闷:“往那儿去干什么?那么多暗流,想不开才去,我没听说有什么船过去,那儿也没什么鱼点。”   盛霈又问:“别的怪事有吗?比如在海底看到什么,或者打捞上什么老物件儿,什么都行。”   “捞上什么?”光头拧着眉,仔细回忆了,“你要说捞上什么,还真有,可那儿都是老一套了,说什么元青花,都是骗人的。前阵子,有个小哥路过,原本是在远洋货轮上跑海的,家里有急事,临时回来了,和我说起...什么地方来着,好像就是月光礁附近,说那边有船在晃悠,捞上一些瓷器,我也就听那么一耳朵,不当真,海上异闻太多了,真有沉船,早就上报文物部了,这可是违法的!”   盛霈剥了最后一颗花生,往嘴里一丢,几下嚼碎了,拍拍他的肩,说:“今晚谢了,改日找你去南渚喝酒,我请客。”   光头翻了个白眼:“你这一穷二白的,从来不存钱,这什么破习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不想想以后?”   盛霈挑了挑眉:“我从不想以后,以后...招儿?”   他轻嘶一声。   又瞎跑。   正说着话,山岚忽然起身,几步走到门口,倒是没往外跑,只探头往外瞧了一眼,盛霈跟过来,也往外看。   “看见什么了?”   他扫过漆黑黑的沙滩,没见着人。   山岚凝神听了片刻,摇头:“没有,只有海风的声音。”   盛霈盯着她认真的小脸,忽而笑了一下,揉了揉她的发:“说完了,走,回去吃晚饭。今晚想住船上还是岛上?我带帐篷了。”   山岚想了想,说:“住岛上。”   .   告别光头,盛霈和山岚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再路过礁石滩时,盛霈停下来,眉峰微扬,微微倾身,凑到山岚眼前,问:“我抱你过去?”   山岚用奇异的眼神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俯身,将脚踝处的刀取了出来,往掌心一放,似乎在说,你是不是傻的?   盛霈轻啧一声。   这女人,不懂情趣。   山岚握紧小刀,慢吞吞地说:“盛霈,你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盛霈闻言,眯了眯眼,双手环胸,懒声道:“说吧,听别人说我什么了?”   山岚老实回答:“你不正经打渔。”   盛霈:“?”   他轻哼一声,一点儿不客气地伸手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腮帮子,不过才捏了一下,手就被人打开了。   山岚没收着劲儿,“啪”的一声脆响。   她慢慢绷起脸,说:“以后不可以抱我,不可以捏我,不可以敲我的头。再有下一次,我会……啊。”   “......”   又被捏了一下。   盛霈就这么挑着笑,黑眸里映着灯塔澄亮的光,散漫道:“你想怎么着,拿刀砍我呢?真要砍也不是不行,下回试试。但我...”   他停顿片刻,声音低下去,像海风一样飘下来。   “以后不会了,再有,我会问你。” 第15章 海月 男子无才便是德。   “以后不会了, 再有,我会问你。”   他凝视着她,字字清晰。   山岚盯着他眼里的光亮, 想捂住自己的胸口,里面热热的, 心脏似乎想蹦跶起来, 一下、一下, 鼓震着她的胸腔。   “...我们该吃饭了, 盛霈。”   她慢吞吞地说,移开了视线。   盛霈的喉结微微滚动。   半晌,从嗓子眼里挤出个“嗯”来。   两人回去时,驾驶员正在杀鱼, 见着他们,打了声招呼, 指了指黑乎乎的礁石滩:“那小子翻螃蟹去了, 一会儿就回来。”   话音刚落,小风拿着一个盆从后面冒出来,大声喊:“我捡了很多生蚝和螃蟹,还在石头下面翻到鲍鱼了,好几个!”   岛上条件简陋,盛霈找了处平地起了口锅, 先煮处理过的海鲜,煮熟了放一边,开始炒辣椒和其他调料, 等爆了油,香味四处逃窜,再把海鲜丢回去, 加水,等锅里开始冒泡泡,拆了四包面往下放,煮到汤汁红艳艳的,冒出香气来,熄了火,准备拿碗盛。   小风咽了口口水,眼睛都要掉锅里了。   盛霈第一碗盛给山岚,再给驾驶员,然后是小风,最后才到自己。   几个人都蹲在地上,大口吃完了面,最后只剩山岚,一个人慢吞吞地在那儿啃螃蟹。   趁着他们收拾,盛霈多看了一眼。   咬下来这点儿壳,每一片都干干净净的,一点肉都不剩下,像是拿什么工具掏的,但她分明只有一口牙。   等驾驶员和小风去边上洗碗,离了点儿距离,他忍不住问:“招儿,在家吃饭你最慢?”   山岚摇头,说:“我拿筷子,他们才能拿筷子,我没吃完,他们都得那儿等我。最先放下筷子的是我。”   盛霈:“......”   他心说这哪儿是公主,都快赶上皇帝了。   盛霈挑了挑眉,问:“你们家这个家族,是套什么体系?”   山岚:“我们家只有嫡系一脉,没有旁支,其余的山家人都是祖辈收养,每一代都有。山家家主的位置只由嫡系继承,往前八代,我们家八代单传,从没出过女孩儿,我是头一个,爷爷本来要退休了,把位置让给爸爸,爸爸对刀没兴趣,找机会跑了,家里就剩下我。长辈们都说,姑娘怎么能打铁,要从山姓里重新找继承人。爷爷不可能让嫡系一脉没落,于是想出了练刀一说,所以我会有师兄、师姐。”   “我的未婚夫也是那时定下的。”   盛霈眸光顿住,停了片刻,问:“他是什么样一个人?”   什么样一个人?   山岚的记忆里关于未婚夫的信息很少,只知道盛家做船运已有百年,他是盛家这辈第一个孩子,听说他不爱读书,后来去了军校,长相应该和小时候一样,白净英俊。   她想了想,从这些年的只言片语中凑出一个模糊的形象:“没有文化,但长得不错,白白净净的,家里有钱。”   盛霈:“?”   不就是个纨绔子?   这样的人,洛京遍地都是。   盛霈挑起眉,直问:“你喜欢这样的?”   他不信山岚能看上这样的男人。   山岚看向他,认真说:“爷爷说了,男子无才便是德,他只要能让我高兴,其他都不重要。”   盛霈:“......”   这话听起来,居然他妈有几分道理。   她一个山家家主,整座山头的人都归她管,丈夫是什么样的人还真不重要,只要老实呆着,哄她高兴,生个孩子,作用似乎也仅限于此。   盛霈沉默一瞬,低声问:“你会和他结婚吗?”   山岚没应声,只是看了他一眼。   这样的眼神,盛霈刚刚见过。   刚才她说,你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眼神。   安静而清醒,冷冷清清。   又变成了海底的月,怎么捞都捞不上来。   盛霈收回视线,眼底的热意散了干净。   是啊,她怎么会不知道,别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儿,她再傻都懂了。只是,她是这样认真、清醒地活着。   盛霈明白,山岚如今拥有的,付出了比旁人千倍、万倍的努力,情爱在她看来是随时可以舍弃的玩具,可有可无。   他也一样。   是她不能带回家的猫。   .   海上风大,昨夜帐篷搭在木棚下,没怎么晃动,这一夜还算安稳,山岚听惯了这烈烈风声,一早就睁开了眼,拉开帐篷往外探头一瞧,她有点儿新奇。   今日海上,大雾笼罩。   天上云雾阴沉,半点阳光不见,似乎要下雨。   这是她来海上一周,遇见的第一个雨日。但这样大雾弥漫,能见度极低的天气,对海上航行来说不是好事。   山岚吹了会儿风,照旧去练了刀。   再回来时,两个帐篷已经收好了,盛霈不知从哪儿打来一桶水,边上放了块干净的毛巾,见她回来,下巴微抬,示意她先用。   山岚探身看向木桶,问:“岛上有淡水吗?”   盛霈“嗯”了声,指了指那几幢房屋:“岛上有口井,淡水不多,达不到饮用标准,平时只用来生活,几口人用足够了。岛上的生活资料一般以水井为中心,房屋和石头庙的建造,都是围着井来的。”   山岚:“猫注岛上怎么没有井?”   “猫注岛上的淡水是保护状态,岛上人口多,淡水不能过度开采,会引起海水回灌。岛下的淡水经过千年、万年才形成,有的是岩层本身含有淡水,有的是积攒的雨水,需要一定的条件。”注[1]   盛霈懒着声解释完,没再开口。   颀长的身躯倚在木棚边,视线落在雾气弥漫的海面,耳边是她轻细的动静,他没有再往她身上看一眼。   两人沉默地洗漱完,回到了船上。   早饭是驾驶员准备的,馒头和苹果,还有牛奶。   小风怕山岚吃不惯,凑到她边上,小声说:“姐,我带零食了,之前在岛上买的,你吃点?”   山岚摇了摇头。   这两人之间的沉默气氛,连小风都看出来了。   他纳闷地瞧了眼盛霈,这人一句话都没有,也不往他们这边看,自顾自地干自己的事儿,和前几日截然不同。他姐看起来倒是和以前一样,安安静静,不着不急。   盛霈几口吃完早饭,叮嘱驾驶员:“用雷达持续观测,注意航道上的来船,听到雾号及时停船。”   今日天气不宜,盛霈和驾驶员都呆在驾驶室内。   驾驶室内寂静无声,盛霈打开驾驶室的门窗,听着海浪拍打礁石的方位,鸣放雾号出港,船速稍有减缓。   山岚坐在船尾吹风。   小风在边上叽叽喳喳的,大多数时间她就看着雾蒙蒙的海,偶尔才给两句回应,他也不介意,照旧问得起劲。   两人在后头坐了没一会儿,驾驶员探头出来喊:“船尾浪大,坐前面来!”   小风翻了个白眼。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盛霈说的。   从驾驶室正对船头,把他们喊到前面去,不就是要看着人吗,才一会儿工夫,就巴巴地把人喊回去,看来那男人也不会别扭太久。   “姐,我们坐前面去?”   “上面风太大,我去下面看书。”   小风一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山岚进了船舱,他几步跑到驾驶室,探头问:“二哥,你惹我姐不高兴了?”   盛霈瞥他一眼:“怎么就是我惹她?”   小风:“我姐平时连话都不怎么说,难不成还能是她惹你?”   “......”   盛霈不耐烦理他了。   小风扒着窗盯着盛霈看了一眼,忽然恍然大悟:“你失恋了?但我姐本来就有未婚夫,没几天就回去了,你就别多想了。”   盛霈眉心一跳,问:“你很闲?”   小风做了个鬼脸,跑底下船舱找山岚玩儿去了,一下去,他松了口气,山岚好好地在看书,也没发呆,看起来没什么事。   “姐,你看什么呢?”   小风坐在对面,探头过去看。   山岚轻声应:“盛霈的船长日志。”   小风嘀咕:“这东西好无聊。姐,你和我说说那把刀的事吧?我一直以为刀客只有武侠小说里才有。”   山岚抬眸看他,忽然问:“你很喜欢我?”   小风一怔,慢慢安静下来,好半晌,他小声说:“姐,在派出所的时候,你可能听到了。我其实是爷爷一家收养的,那时候我虽然小,但记得我有个姐姐。她和你差不多大...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   山岚:“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小风闻言,垂下眼,藏在底下的手攥紧了拳,说:“不记得了。”   山岚注视他片刻,说:“等我回了岸上,我可以替你找姐姐,如果她还活着,我一定能找到她。”   小风眼睛一亮:“真的?”   山岚温声应:“真的。”   低落的少年又活泼起来,开始叽叽喳喳,偶尔跑上去看钓竿有没有鱼儿上钩,偶尔去驾驶室看一眼,再往下跑,往往复复,从不知道疲倦。   这一日,到了下午四五点。   海上的大雾渐渐散了。   小风跑到船舱喊了一声:“姐,月光礁快到了!”   山岚上了甲板,立在船头遥遥看向小风指的方向。   海面雾气朦胧,隐约可见远处的礁石,看起来不像是有人住的模样,附近也没有船只经过。   他们这一路过来遇见的渔船都很少,上午还能偶尔在航道上听见几声雾号,每当那时,盛霈都会停船避让,等那船过去了,再继续前行。到了下午,越靠近,附近的船就越少,底下的浪逐渐汹涌,船身摇晃,越来越不稳。   昨天,山岚听盛霈的那个光头朋友说过。   月光礁多暗礁、暗流,这里水流湍急,没有鱼点,少有渔船经过。   从另一个方向来思考,这里确实容易发生沉船事故。   “这里为什么叫月光礁?”   山岚问。   小风挠挠头,这他也不清楚,刚想进去问盛霈,这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倚在舷侧,淡声说:“俯瞰这块礁盘,是一轮弯月,晚上退潮的时候,整块礁盘露出来,月光洒在上面,很美。渔民们叫它月光礁。”   山岚回眸,黑眸落在他脸上。   盛霈回看过去,她散着发,长发被风吹乱,面容也模糊起来,唯有那双清透的眼,像海面上的灯塔,一眼就能捕捉。   整整一天,他们没怎么说过话。   “簪子呢?”   盛霈低声问。   山岚从口袋里拿出那支血红的珊瑚簪子,玉一样清透的指腹握着它,递到盛霈眼前。   他垂眸,仔细看她的手。   这双手,打过铁、练过刀,和公主的手不同,她的指腹、掌心有薄薄的茧子,还有细小的划痕,再仔细看,手背上还有一个浅浅的伤痕,还没完全褪去。   山岚见他一直盯着,轻声说:“烫伤的。打铁的时候铁屑会飞溅出来,温度很高,因为次数频繁,再小心也会受伤。”   “...我帮你挽发。”   他抬起眼,嗓音微哑。   这一次,山岚没有拒绝。   她知道,盛霈在道歉。   盛霈小心翼翼地收拢她这一头长发,这样的长度必然会影响她打铁、练刀,可她却将它留了下来,他想不到她需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掌心的发柔软、滑腻。   比盛霈处理过的任何一条鱼都难,他不自觉地拧起眉,学着她平时的模样,试了一次又一次,始终不得要领,动作却不见急躁。   “盛霈。”   她轻柔地喊他的名字。   盛霈一顿,下意识问:“弄疼你了?”   山岚说没有,“你别急,不会弄疼我。你放下来,再试一次,在我指着的位置停下,别收的太紧,手往后放一点,对,左边绕一圈,前面留……”   她耐心说了两次,盛霈终于挽好了发,他轻舒一口气,深觉打渔实在是件简单事儿,难怪别人总说他不正经打渔。   山岚摸了摸自己后脑勺的发髻,又晃了晃脑袋,稳稳的,挽得还挺好,她抿起唇,浅浅地笑了一下。   盛霈强制自己移开视线,说:“快到月光礁了。船会绕着附近的礁盘开一圈,没找到人我们再往岛上去找,你和小风拿两个望远镜,看到异样就喊我。”   “知道了。”   山岚喜欢做这样的事。   细致又有耐心。   月光礁附近水文情况复杂,盛霈驾驶着船,他们三人都拿着望远镜,站在不同的位置,望向雾气散开的海面,看向不同的礁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盛霈绕着月光礁附近开始开第二圈。   近处的雾气虽散了,但远处的雾仍朦朦胧胧,直到海风骤起,吹散大雾,山岚不再专注于礁盘,转而看向雾蒙蒙的海面。   不多时,她视线停住,凝聚在船的右后方。   “盛霈,慢一点!”   她回头喊了一句,船速立即减缓。   盛霈从驾驶室探出头,问:“看见了什么?”   山岚没应声,只专注地盯着那块区域,直到雾气散开,露出飘在海面的那艘船来,她看了片刻,有些不确定地说:“海上好像有一艘船在飘。”   船在飘,没在航行。   显然是出了什么意外。   盛霈立即掉转方向,沿着山岚指的方向开,离得近了,他们都看见了那艘船,是艘渔船,孤零零地飘在海面,甲板上乱糟糟的一片,驾驶室是空的,船上看起来没人。   就在这时,那船上忽然有了动静。   船舱口忽然爬上了个人,用力挥舞着手,大喊:“救命!我在这里!”   盛霈减缓船速,拿起一旁的望远镜看了一眼,是个陌生中年男人,蓬头垢面的,不是齐容他爸。   驾驶员提高声音问:“船上有几个人?”   “一个!就我一个!”中年男人终于看见有船经过,松了口气,又哭又笑的,卸了力气瘫在甲板上,“我命真大。”   半小时后。   中年男人蹲在甲板上大口啃着馒头,说:“我和兄弟出海打渔,遇见暴风雨,船翻了,还好船舱里还有吃的,设备都坏了,开不了,不能发求救信号,本来以为要死在这里了,多亏遇见你们了。”   盛霈上下打量他一眼,问:“你兄弟呢?”   男人动作不停,随口应:“不知道,我们在海里失散了。”   “你说你的船是飘到这附近的?”   盛霈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   男人咀嚼的速度慢了一下,眼神闪烁,他的船当然不是飘到这里来的,茫茫大海,他怎么知道自己会飘到哪里去,在这里说不定还有知道他们行踪的人来找。两周前,他落水后没离船太远,费劲游回了船上,一路过礁盘就抛锚,这样才在这里停了两周。   今天风一大,那锚居然松了。   船飘向一片雾气的海上,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对,我们是往南沙去的。”男人含糊不清地说,“打算等海参的夏眠期过了,捞点海参回去卖。”   盛霈:“夏眠期十月结束,你们去得这么早?”   男人笑了一下:“挣钱嘛,就是得不怕辛苦。”   盛霈没了耐心,瞥了眼小风,小风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拉着山岚往船舱走,说:“姐,我们去船舱,外面太晃了。”   山岚正听得认真,这么被拉走还有点愣。   “我不晕船。”   小风一听,把眼睛一闭,捂上脑袋,做虚弱状:“我好像有点晕船,头昏沉沉的,姐,你给我找点药,舱里肯定有。”   山岚就这么被骗走了。   等人一走,盛霈蹲下身,轻飘飘地看人一眼,说:“我呢,受人之托,出来找人的。你们是来干什么的,我管不着。”   中年男人闻言,把碗一放,别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兄弟、啊——”   盛霈一手拧过他的手腕,扣住他的肩,把人往船舷上一抵,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凉凉道:“嘘,别叫,再叫一声就得掉下去了。”   他用了点儿力,语气轻松,跟人聊天似的:“按理说,你在海上飘了那么久,再过几天,船上的东西得见底了,这时候得救了,可谓是命大。但错就错在,你遇见我了,今儿正好心情不好,总想往海里丢点儿什么东西。”   盛霈懒懒地笑了声:“不像你们,还能从海里带回来点什么,你说是不是?”   他这话意有所指。   中年男人一听就知道他就是冲他们来的,早知道他们到月光礁来是干什么。   男人龇牙咧嘴地说:“船是在月光礁翻的,当时是晚上,海流很急,我真不知道他被冲哪里去了,船坏了,也不能去找他,嘶,我真没说谎!”   盛霈问:“消息哪儿传出来的?具体时间。”   “前阵子我在南渚一个夜摊喝酒,听了边上那桌人说的,说不光有瓷器,还有珠宝。还说好几年前,猫注就有人从这里捞上去一块铁矿,不是海里的东西。”   “那夜摊,你常去的地方?”   “啊?...对,我回回都去那里,老板是我老乡。”   盛霈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这话一听就有猫腻,这种违法的事儿哪有人天天挂在嘴边,还正好让他们听见了。   盛霈又问了一遍:“具体什么时间?”   男人闷头想了一阵儿,说:“一个月多了,可能多半个月,我记不清了,反正不超过两个月。”   盛霈松开人,说:“你来指路,当时在哪儿翻的船,日期、天气、水文情况,都给我说清楚了。”   “...我、我尽量。”   男人苦巴巴地应。   .   这一找,又是三小时。   海上始终没有齐容父亲的踪影。   此时天色已暗,盛霈看了眼时间,已是晚上九点。   一船人还没吃饭,他就近找了座有人居住的小岛停下,打算让他们歇一晚上。   驾驶员叹了口气,说:“两周了,附近岛上都没救上来过人,过路渔船要是救着人,岸上不可能没消息,怕是凶多吉少。”   茫茫大海,要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   更何况,这都过去了整整两周。   中年男人闷头没说话,大口扒着饭,也不参与他们的谈话,生怕盛霈又来找他麻烦,他胳膊现在还痛。   盛霈丢了只剥好的皮皮虾到山岚碗里,自然地拿走她碗里的螃蟹,几口咬了,说:“你们在岛上休息,晚上我继续去找人。”   山岚还发着懵。   刚刚盛霈抢走了她的螃蟹。   盛霈见山岚一脸无辜,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呆呆模样,忍不住想敲她的脑袋,手刚伸出去,在碰到她之前硬生生止住。   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前额,低声说:“你吃螃蟹太慢了,明儿再给你抓,今天将就一下,晚上你还有事。”   山岚问:“岛上有什么事?”   盛霈注视着她,补充:“晚上你不留在岛上,跟着我。” 第16章 岔口 这144个小时,她短暂地成为了……   晚上十点整, 船重新起航。   驾驶室内,盛霈掌控着方向盘,脑内推演着那日的风向和水流速度。   这附近大大小小的岛礁很多, 短时间不可能都找遍,尤其现在是夜里, 他只能先往可能性最大的方向去找。   不知道过了多久, 门口忽然有了动静。   洗完澡的山岚推门进来, 拿了块毛巾, 自然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湿润的水汽混进海风里,香气似有似无。   这是第一次,船上只剩他们。   另一只叫招儿的小猫咪被留在了岛上。   盛霈侧头看了眼黑沉沉的海, 压下莫名的情绪,继续调整航线, 随口道:“明天给你抓三只螃蟹。”   山岚擦拭着长发, 慢吞吞地应:“还要生蚝。”   “行。”   盛霈一口应下。   夜里海风清凉,山岚的长发顺着海风斜斜地往左边倾斜,带着湿意的发梢划过盛霈的小臂,痒痒的,有些凉。   “盛霈,夜间航行不能开灯吗?”山岚扫过顶上的夜航灯和背光仪表盘, 好奇地问,“两个晚上,船上都没有灯光。”   盛霈“嗯”了声:“晚上能见度有限, 需要观察其他船只的信号灯,从而判断他们的方向和位置,开灯容易影响视线。”   山岚点点头, 脱下拖鞋,抬起腿,抱起膝盖,静静地看了会儿海面,轻声说:“盛霈,其实我不光听他们说你不认真工作,还听到了其他的。他们说,你常在暴雨天出海,海面状况很不好,是开那艘木帆船出去的吗?”   沉寂半晌,盛霈盯着前方无尽的黑。   半晌,从喉间挤出了个字来:“是。”   山岚转身对着他,说:“你知道很危险,为什么要在那时候出海?”   盛霈来海上三年,从未对他人吐露过,他究竟到海上来干什么。可今晚,或许是因为问的人是山岚,又或许是因为,这一段短暂的心动。   她会离开这里。   然后忘记他,忘记盛霈。   盛霈张了张唇,忽而扯起一个笑:“我是来找人的。我...我一个战友在任务中出了意外,最后留给我的话,是帮他找到弟弟。”   山岚微怔:“你找了多久?”   “三年。”   盛霈轻舒了口气,这三年一直压在他心头的包袱缓缓松动了。这件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结局。   山岚问:“找的到吗?”   盛霈转头看她,扬唇笑了一下,眉眼间又带上少年的轻狂和冲动,他说:“不知道,找不到我就一直找。”   山岚盯着他黑亮的眸。   许久,她说:“盛霈,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盛霈唇边的笑缓慢滑落,她的黑发又一次拂过来,轻轻柔弱,他伸出手,握住那一缕发,片刻后,又松开。   “希望是在岸上。”   他低声说。   这一夜,盛霈开了多久的船,山岚就在边上坐了多久,不曾合过眼,偶尔两人会聊起大海,或是说到她孤身一人进矿山。   世人皆说,撑船、打铁是苦事。   这一个晚上,他们将自己的苦说给了另一个人听。   苦吗。   或许此刻不苦。   .   隔日,天正破晓。   海风卷进驾驶室,带来暑天的热意,海面初红,一轮圆日自海平面升起,映下一道粼粼的光,深蓝夹杂灰白的海水渐渐清晰。   日出了。   这是山岚第二次在海上看日出。   两次,她身边都是这个男人。   山岚抱着膝盖,下巴自然垂放在上面,稍显困倦。   昨晚,他们将附近能呆人的岛礁都寻了个遍,没看到人,再往前就是居民们居住的小岛。   “饿不饿?”   盛霈问。   一夜未睡,男人嗓音发哑,细看下巴上长出了点儿青灰色的胡渣,深色的眸淡淡地移过来,落在她身上,眉眼间不见憔悴。   山岚摇头,想了想,她说:“我会做面。”   盛霈一顿,那点儿淡色褪去,眼底染上兴味,笑问:“公主还会做面?你们那么大一个家子,怎么会让你进厨房?”   山岚:“读高中的时候,学校里办过社团,我报的家政班,教过怎么做点心,还有面,在那里学的。”   “家政班?”   盛霈一顿,一时没从中理出什么逻辑来。   山岚乌溜溜的眼看着他,如实说:“我们打铁,对火的把控至关重要,我对此更是炉火纯青。那年爷爷过寿,我想给他做碗面,虽然没下过厨,但隐隐的,我总觉得我精通这一行,就和我打铁一样精通。”   盛霈眉心一跳,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然后呢?”   山岚一脸无辜:“那天云山冒出的烟招来了消防队,他们以为山里起火了,所以我去报了家政班。”   盛霈:“......”   盛霈忍着笑,像回到了学校里。   那时,烈日下,教官神情严肃,在他们周围打转,边上兄弟总是逗乐,趁着教练走开挤眉弄眼,他们便强忍着,忍耐力极高。   他轻咳一声,握拳挡住唇角的笑意。   半晌,说:“快靠岸了,我们上岛吃。”   山岚“嗯”了声,又问:“你今天是不是不休息?”   盛霈抬手,轻揉了揉她的发:“休息,吃过饭我们回去,你去船舱里睡。天气预报说下午有雨,正好船快没油了,下午我们歇歇。”   山岚没躲开,只是垂下眼。   她感受着发顶的力道,轻轻的,没弄乱她的发。   盛霈宽厚的掌心温热,和爷爷那双总是很重的手不一样。   爷爷拍她的脑袋时,其实也是轻轻的。   但他说的话、每一次动作,里面的力道里含着很重的意味,他多数时候不是爷爷,是师父,是山家的一家之主,这样沉重的力道似乎会转移,已经慢慢到了她的身上。   “知道啦。”   山岚轻轻应了。   盛霈微怔,视线在她带着雀跃的眼角停留一瞬,随即想起她家里那点儿事,有些烦,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包办婚姻,换作他,早就跑了。   这么一想,盛霈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有那么一桩事,家里的老爷子提过几嘴,这种违背意愿的口头约定,在他这儿压根不算数。   这婚,谁爱结谁结。   “靠岸了,坐好。”   盛霈减缓速度,鸣笛靠岸。   这座岛在南沙算得上是土地肥沃,因而在这儿的居民也相对多。才靠近岸边,山岚便注意到了那路边挤挤攘攘的果树,长势茂盛。   “盛霈,这里有香蕉和木瓜。”   山岚睁着眼,有些新奇。   盛霈停下船,随口道:“这里土地好,能长青菜,只要能种的,什么都种,地瓜、冬瓜、南瓜、葫芦、花生,这两年能种得更多。走,带你去吃点儿。”   到了岛上,盛霈熟门熟路的,带山岚钻进一户小院。   山岚有时候会觉得惊奇,那么大的海,那么多个岛,似乎每个岛上都有盛霈认识的人。   她想起在渔船上听到的话,他们说盛霈在海上救了不少人,那些都是三沙市的居民吗?   “婶。”   盛霈进了院子,先是扫了一圈这周围热闹的蔬菜瓜果,才站门口喊了一句,喊完便自顾自地倒了水。   那院子里放着张石桌。   上面有凉水,小小的一壶。   盛霈倒满一杯子,问山岚:“喝吗?”   山岚摇头,然后她眼看着盛霈仰起头,颈间锋利的喉结滚动,眨眼就把整壶水都喝完了,看神情还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感觉。   没一会儿,屋内匆匆走出来个妇人,看见盛霈,露出惊喜的笑来。   她似乎不会说普通话,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嘴,又朝山岚笑,说了句什么,进门又倒了壶水,拿出点儿瓜果来,又进门去了。   盛霈拿了颗梨,在外头水槽洗了,递给山岚,说:“前两年我在海上帮过她儿子,她儿子现在跑远洋货轮,长年不在家,她家现在就她一个,我偶尔路过会来看看。你在这儿坐着,我出去问问。”   盛霈说完就要走,走到门前又停下来。   他转头定定地看她,说:“别瞎跑,记着了?”   山岚拿着脆梨,慢吞吞地啃,清透的眼往他脸上看一眼,又移开,就是不出声,也不知道是记着了还是没记着。   盛霈轻哂一声。   气性真大,半点儿说不得。   盛霈在岛上熟人不少,就近找了户常出海的,打听月光礁附近的事,本没抱希望,哪知道一问,真问出点儿东西来。   “一阵儿不见,愁眉苦脸的?”   盛霈递了根烟过去,自己没抽。   那人默不作声地点了烟,说:“家里丢东西了,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现在人都用不上,怎么就丢了?”   盛霈微眯了眯眼,问:“丢什么了?”   那人叹气:“我们家世代闯海的,前几辈住在南渚,前头传下过一本‘更路薄’,本来说好给南渚博物馆的,可就前两个月,人家来拿,东西却找不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唉,我还找了好一阵,可就上个月,我回家路过月光礁,看见附近徘徊过好几艘船,看不清船号,不断有人往下跳,像是去捞什么东西的,我又一想,那本册子记过几起在月光礁触礁沉没的船,这么巧就有人来找了。”   “肯定是被人偷了!”   “现在的人,心都是黑的!”   盛霈不动声色,笑着安慰了几句,把提前备好的酒给人家,又聊了几句别的,他又去别处问,最近有没有救上来人,答案无一例外,都是没有。   盛霈回去时,山岚已经吃上饭了。   妇人坐在对面,和她说着话,她理解的异常艰难,微蹙着眉,半猜半蒙的,交流可谓是鸡同鸭讲。   盛霈没见过她被难住的模样。   哪怕在船上说自己差点儿把家里烧了,那小模样都正经的很,哪儿在说自己的错事,那神情简直是在夸自己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他倚在门口,懒懒地瞧了会儿。   好半天,可算出声了。   山岚一听熟悉的声音,顿时松了口气,继续安静地坐那儿,认真吃饭,不说话,眼珠子却一错不错地瞧着人家。   不知妇人笑着说了什么。   盛霈往她面上看了一眼,眉梢带着笑,转而也说了句话,那妇人笑眯眯地看过来,又往她边上放了颗鸡蛋。   山岚轻声道谢,问盛霈:“你们在说我吗?”   盛霈挑了挑眉,说:“夸你生得好看。”   山岚闻言,居然停下筷子,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我是很好看,这两天晒黑了,但也好看。”   “......”   盛霈盯了她一阵儿。   好半晌,他问:“上回说想要的,除了刀剑交流会的新成果、捡海螺、找到刀,还有别的没有?”   山岚摇摇头。   盛霈点头,而后埋头几口吃完早餐,去边上洗了把脸,进屋给徐玉樵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一会儿,那头响起个困倦的声音。   “小樵,两件事儿。第一件,你托人去南渚问今年在那儿办的刀剑交流会,有没有什么新成果。第二件,去岛上找几个小孩儿,退潮的时候去捡点儿海螺、贝壳,颜色和花纹,越漂亮越好,等我回去,让他们到我这儿换东西,想要什么都成。”   “二哥?”徐玉樵顿时清醒了,“你慢点说,行,记下了。你事办的怎么样,大约几天回来?”   “还得过两天,最晚三天。”   盛霈挂了电话,仔细琢磨下这事儿。   从那个中年男人在岸上听见有沉船开始,再到他找齐容父亲,两人遭遇意外,齐容来找他,似乎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出海,去找那艘沉船。   绕了半天圈子,是为他来的。   盛霈扯唇笑了一下,在海上三年,还越呆越有意思了。   正想着,那云一样轻软的声音又响起来——   “盛霈。”   她喊他。   盛霈几步走出去:“怎么了?”   山岚指了指大亮的天光,仰着张雪白的小脸,闷声说:“帽子没带下来,在船舱里。昨天是阴天,我偷懒了。”   盛霈失笑:“没戴帽子而已,不算偷懒。我们回去了,上了船你就睡觉去,没别人。啧,你等会儿。”   见她闷着张脸,他也发起闷来。   盛霈又进了屋子,借了把伞。   盛霈撑开伞,心甘情愿地站边上,懒声道:“这下晒不着公主了,偶尔偷懒也关系,我给你打伞。”   山岚抿抿唇,往伞下走了一步。   她想,她不是公主。   但在盛霈身边,这144个小时,她短暂地成为了公主。   等过了这几天,她会回山家去。   继续当她的王。   .   两人回到昨晚停留的小岛时,天正热,远远的,看见码头跑过来个人,朝他们招手,大喊:“姐!二哥!”   小风在岸上看了半天,没看见山岚。   不等船停下,又高声喊:“二哥,我姐呢?!”   盛霈往后比了个姿势,示意他闭嘴,小风恍然,在船舱睡着呢。   等人一下来,他叽叽喳喳地问:“二哥,你们找得怎么样?找到人了吗,真有沉船啊?”   连番问了几个问题。   小风忽然停下来,眼神闪烁,看了他好几眼,支吾着问:“那个...二哥,你没欺负我姐吧?这一晚上,你们……啊!”   盛霈一拍人脑袋,嗤笑:“未成年就想点未成年该想的事儿。”   小风郁闷地抱着头,又往船上看了一眼,说:“我们不喊我姐呢?”   盛霈:“让她睡会儿,做了饭回来喊她。”   小风一呆:“她昨晚没睡?”   盛霈:“?”   小风忙捂住嘴,说起那中年男人来:“他还挺老实的,我们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应该是害怕我们把他丢下,刚刚他们还下海抓鱼去了。”   盛霈漫不经心地点头,两人走过海岸,刚走近木棚,远处忽然传来慌乱的喊声:“他让水母蛰了!”   抬头一看,是那中年男人。   他正扶着驾驶员大喊。   盛霈几步跑过去,蹲下身,上下扫一眼,问:“蛰哪儿了?什么水母?现在什么感觉?”   驾驶员额头直冒冷汗,喘了口气,回答盛霈:“背上,没看清,毒性应该不大,发麻,发痒,痛还可以忍。”   盛霈蹙了下眉,把钥匙丢给小风:“去船上拿瓶醋,把医药箱也拿来。”   中年男人忙说:“我去吧,我脚程快。”   小风才不理他,拿着钥匙一溜烟就跑了。   盛霈看了他一眼,说:“你去别人家里借瓶醋来。”   男人忙不迭点头,眼珠子转了两圈,跑了一段路,改道朝码头跑,就那么个半大的小子,他还收拾不了吗。   约莫过了五六分钟。   盛霈没等到两人回来,只远远地听到小风焦急的喊声:“二哥!他抢了我的钥匙,把船开走了!”   船开走了?   盛霈倏地顿住,眸色霎时暗下来。   他攥紧了拳,这是第二次,又没看住她。   .   山岚是被船晃醒的,她透过窗看了眼外面的天气,天气晴朗,风也不大,怎么船这么晃?   这么想着,她走出船舱,上了甲板,靠近驾驶室。   “盛霈?”   山岚轻声喊。   驾驶室的男人慌忙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她。   是一双陌生的眼睛,惊慌又错愕。   山岚和他对视一眼,微俯下身,不着痕迹地握住了她的刀。 第17章 孤刀 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五分钟后。   山岚颇有些懊恼, 那男人软软地瘫在地上,居然吓晕过去了,只好默默地收回刚出鞘的刀, 它才刚出来透了口气。   她想了想,干脆先把他绑起来。   绑完人, 山岚垂下眸, 盯着操控台陷入沉思。   “......”   片刻后, 山岚学着盛霈的模样握住舵轮, 小心翼翼地试了试边上的车钟。   昨晚,他们两人在这儿坐了一夜,盛霈简单和她说过这些都是什么,车钟是用来控制速度的, 停船、加速,都由它控制。   盛霈说过, 这里暗流多, 过路的渔船少,所以这会儿山岚还挺平静。   她试完基本操作,看了眼卫星导航仪,企图找到他们来时的位置,确认完位置,尝试着给自己调了个头。   当船在她的操控下成功调头后, 山岚舒了口气。   她一手握着舵轮,一手去翻边上的《船舶船艺与操纵》,不紧不慢的模样, 任谁都看不出来这人连车都不会开。   山岚翻着书,偶尔抬眼。   茫茫的海面永远是一个模样,也不知道盛霈是怎么区分出不同来的, 摸了摸肚子,还有点饿了。   不知翻了多久。   山岚忽然停在“救助落水人员”一节上,上面写着:发现者应投下就近的救生圈、自发烟雾信号……   她恍然,原来还有烟雾信号。   山岚试着停下船,去船上找了找,还真让她找到了,是个橙色的小圆筒,上面写着使用方法,按照方法一扯,橙色的烟雾立即飘散开来。   浓浓的橙烟在雾蒙蒙的海上很显眼。   她看了一会儿,决定去船舱找点吃的,再回驾驶室呆着。   另一边。   盛霈直接往盛家船运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发来实时定位,自己借了艘小渔船出海去了,驾驶员和小风,两个人他一个都带没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海面早已失去他们的踪迹。   船上,盛霈压着火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居然又一次让她一个人留在船舱里,上次的教训还没让他长记性,以至于这次又犯了严重的错误。   这破船的速度原小于那艘小艇。   盛霈将速度开到最大,盯着那边发送的实时定位,极速前行,联络员每隔一分钟就会向他报告方位。   “少爷,船掉头了!”   联络员说。   盛霈一顿,问:“还是联系不上?”   联络员应:“船上的通讯设备应该被人为关闭了,我们会继续尝试联系。”   盛霈紧绷的神经未曾松弛,直到联络员诧异地喊了一声:“船停住了!距离您现在的位置已经不远,应该再有半小时就能看到那艘船。”   他脑内的弦瞬间绷直了。   船为什么停下了?是油耗尽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无数个问题和设想出现在盛霈脑中。   盛霈心里那股郁气像是再压抑不住,即将往外翻涌时,他忽然看见了前方飘起的烟雾,大片的橙色像日出时浓郁的光,渐渐没入云烟。   他定定看了片刻。   那口气忽然下去了。   盛霈径直朝着烟雾的方向而去。   “挂了,卫星电话费钱。”   盛霈淡淡地说了句,一点儿不留恋地挂了电话。   那头的联络员纳闷地看着挂断的电话,老老实实地向上级报告去了,上回接到盛霈的电话还是两年前,这回也不知道是出什么事了,只盼着老爷子的怒火不要蔓延到他们身上。   这机动船没多少马力,出不了远海,只是岛上渔民在附近打渔用的。可在盛霈手里,硬生生开出了小艇的气势,他迅速靠近那艘船,抛锚勾住船舷,握住绳索,猛地用力,缓慢拉近后,一个跳跃便翻上了船。   “招儿!”   盛霈像风一样掠过驾驶室,一推门,对上她清透、微呆的眼睛。   他视线下移,她手里拿了颗还冒着热气的白煮蛋,刚剥了壳,露出白生生的蛋白,顶上被咬了一个小口,腿上的船舶操纵指南摊开,看样子还快看完了。   盛霈的心跳放缓,那口气松的彻底。   “你来了。”   她慢吞吞地说。   盛霈舔了舔唇,急促的呼吸缓和了点儿,他走近山岚,视线上下逡巡一圈,蹲下身,仰头看她,低声问:“怕不怕?”   山岚注视着他灼灼的眸。   这双眼睛里带着不同于往日的色彩,像她在海上看见的日出,大片光束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冲破云层,散落海平面,天际和海上是打翻了的颜料盘,色块晕染,波光粼粼。   山岚又咬了口蛋,等咽下去了,才说:“不怕,我知道你会来。盛霈,我饿了,啊,他怎么办?”   她指向角落里面露惊恐的中年男人。   他嘴被堵住,正支吾着摇头,神情激动。   盛霈的视线跟着移过去,黑眸盯着人看了一会儿,蹲下身,把他嘴里的毛巾扯出来,语气还算平静,问:“叫什么?”   男人紧闭上嘴,不敢看他。   盛霈压着那点儿火又冒了上来,一把拎起人往外拖,却还能安抚山岚:“你坐会儿,我们回去换艘船。”   山岚:“嗯?”   盛霈瞥了眼油量表,说:“快没油了,回不去,就丢这儿。”   山岚仔细打量了盛霈的神情,点点头,继续吃她的鸡蛋,顺便把没看完的书看完,反正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   .   五分钟后。   “走了,我们回去。”   盛霈启动渔船。   山岚坐在矮矮的木渔船上,看看这儿,看看那儿,眼神新奇。   她第一次坐这么小的船,浅浅的船舷,狭窄的甲板,除了马达和几张渔网,这船上似乎没别的东西了,就是有点儿吵,打扰她看船了。   不远处,小艇船尾吊着个人,凄厉的喊声响彻海面:“我错了!放过我,别丢下我,兄弟,兄弟——”   吵闹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山岚看向盛霈,问:“你不找人了?”   之前盛霈在船上说的那句话,是说给这个男人听的。让他以为他们会把他丢在海上,显然,盛霈不是这样意气用事的人,他一定联系了海巡队,报告了船的位置。   但这样,他们出来找人的事儿就瞒不住了。   盛霈瞥她一眼,心说哪儿还有心思找人,没把船砸了都是他克制力好。   他看向海面,说:“招儿,知道海有多大吗?现在的状况,齐容的父亲需要更专业的救援,我们人力和资源有限,而且...如果我没猜错,这底下确实有沉船,要上报文物部。至于你想看的那把刀,我会找到它。”   山岚微怔:“刀不在船里吗?”   盛霈:“这两个出海的人,他们得知的信息是别人故意透露的,除了瓷器、珠宝以外,一把刀的出现未免过于刻意,这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我认为,刀他们已经拿走了。”   “我和你说过,我到这海上,是来找人的。前些年,也不知道从哪儿兴起的爱好,年轻人组队探险、寻宝,去哪里的人都有,我要找的人,就失踪在海上,他是去海底找沉船的,那船上同样有一把刀。”   盛霈不明白,那艘沉船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值得背后的人费这么大的心力,甚至不惜找个船点试探他。   山岚听了片刻,说:“现在发现这艘,不是你要找的那艘。”   盛霈侧头瞧她,定定地看了片刻,倏地笑了:“对,招儿真聪明。我想想,这会儿你的脸是不是想被捏一下?”   “......”   山岚抿抿唇,摇头。   盛霈轻啧一声,幽幽叹气:“那我猜错了。”   此时,距离盛霈追出来已有近两小时。   在海上不知时间流逝,山岚仍在看那本操纵指南,这书上不仅有小艇的操作方式,还有大型渔船的,她看得专心,直到船开始摇晃,一抬头,竟瞬间变幻了天色。   海上起风了。   云层聚集,碧蓝的天蒙上一层灰雾,清透的海水逐渐浑浊。   “盛霈,是不是要下雨了?”   山岚合上书,往盛霈身边靠。   盛霈神情自然,轻“嗯”了声,说:“去船舱里躲着,扶稳了。这船太低,浪头打上来别怕,一会儿就好。”   山岚依言躲进船舱里。   说是船舱,不过是木板搭成的几块板,坐在里面一回头,就能看见船尾的盛霈。   他偶尔会抬眸看天,眉眼间不见轻松。   又是一个浪头打过来,船剧烈地晃了一下。   “扶稳!”   沉沉的男声响起。   话音刚落,视线霎时旋转晃动,身体失去重心,天旋地转间,这木船似乎要被海水吞噬了。   山岚闭上眼,扶着木板,像铁块一样的海水灌进来,重重地砸在她身上,转眼就湿透了,在这炎夏倒是挺凉快,这下她能理解为什么以前渔民下海作业都不穿衣服了。   等船又平稳下来,山岚一抹脸上咸滋滋的海水,看向盛霈。   他的模样倒是依旧俊朗,寸头上沾了水,一晃就洒落,短袖贴着底下起伏的肌理,若隐若现,倒是显得有点儿勾人,她没往下看。   “盛霈,你为什么总是看天?”   这样危险的境地下,山岚也不掩她的好奇。   盛霈只敢看她一眼,视线停在颈部往上,耐着性子解释:“南海水体清澈,群岛由白沙和珊瑚礁构成,光线好的时候,云层会映出闪光点,那些闪光点在的方向就是岛屿或珊瑚礁。上次带那个船长去的鱼点,是我偶然遇见的,大批量鱼群游过的时候,云层上不但有闪光点,还有鳞波。”注[1]   “这些都是渔民们留下来的经验。我找‘更路薄’的这三年,见过很多老渔民,这些都是他们祖上流传下来的经验。”   山岚凝神思索片刻,又问:“现在没有阳光,你在看什么?”   盛霈眸光微顿,定定地看向山岚,半晌,忽然说:“你坐到我身边来,不管发生什么,记得抓住我,把我当成你那两天在海上抓住的木板。”   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来得极突然,在天气预报之外。   山岚探身刚出船舱,暴雨便兜头而下,她迎着暴雨,垂眸看向横在眼前的这一截手臂,雨滴顺着起伏的臂肌滑落,瞧着紧实而有力,和脆弱易散的木板完全不同。   她探手,如握刀一般。   握住了这一截钢铁。   暴烈的海风中夹杂着热腾腾的雨,山岚躲在帽子下,觉得自己有点儿傻,船舱呆的好好的,偏偏出来淋雨,也不知道她的帽子会不会被雨淋坏。   这么想着,她拔下簪子,湿淋淋的长发散落,霎时被卷入风里,她也不管,把簪子塞进了脚踝处。   暴雨中,海水像玻璃球坠在地上,噼里啪啦,玻璃碎了一地。   盛霈掌着船,在海面翻滚,黑眸却晶亮,像是少年时,在暴雨时狂奔进跑道,黑发飞扬,昂着头,高挺着胸膛,飞速去迎接那未知的世界,从来都无所畏惧。   这样澎湃的心情中。   他喊她的名字:“招儿。”   隔着雨声,他的声音略显低沉。   山岚微仰起脑袋,抬起帽檐看他,视线中,男人的轮廓在雾蒙蒙的海面上清晰而锋利,像一柄刚开了刃的刀。   “嗯?”   她轻声问。   盛霈牵唇笑起来,说:“和我说说话,说什么都行。”   山岚不是会聊天的性格,她认真想了想,说:“我和你说说一把刀是怎么铸成的吧,你想听吗?”   盛霈侧头,黑眸对上她清亮的眼。   山岚大抵是他见过的,最不通世俗的人,她的一生似乎都系于刀上,铸就它,把控它,七情六欲都因它而起。   他们囿于这尘世,陷于爱恨嗔痴。   只有她,立于顶峰,山止川行。   她是一柄孤刀。   盛霈想。   “想听。”   他笑着移开视线。   雨声狂烈,渔船摇晃。   山岚怕盛霈听不清,俯身凑近,一字一句说的缓慢:“我们铸刀,从选材料开始,各种铁料混在一起,选完材料,将它们加入钢炉内加热,铁房总是很热,我习惯了,总是穿长袖,这里比铁房还热,盛霈,你也适合打铁。”   “然后将滚烫的钢块夹出来,捶打开,再折叠成你想要的形状,反复锻叠,刀身会逐渐变得细腻、均匀,锻打方式的不同,打出来的花纹也不同。我和你说过,我去高原看过藏刀,那把刀是彩虹纹的,亮澄澄的,特别漂亮。还有其他的纹路,比如我那把刀上的冰裂纹,还有流水、松针等纹理……”   “盛霈,你知道最重要的工序是什么吗?”   山岚问。   她清楚盛霈知道,但还是想问。   盛霈熟悉锻造工艺,似乎是特地钻研过,或许是在学校里学的。   盛霈这会儿还真不太清醒,她攀着他的手臂,温温热热的气息似有似无,每晃一下,她的微凉的下巴就擦过他的肩膀。   半晌,他应:“淬火。”   这一步在锻造过程中至关重要,对温度的把控,完全由火的颜色来判断,稍有迟疑或退却,刀或许就废了。   山岚抿唇笑了一下:“我们家,但凡姓山的,在这一步上,没有一个比得过我。盛霈,我是最好的。”   盛霈:“对,招儿是……抓紧我!”   辽阔无际的海面上,无依的小船随浪翻涌,几次巨浪都险些它吞噬,它却仍破出海面,牢牢地立在那儿,但这只是暂时的。   木船易裂,一旦船体破碎,船就会沉没。   更不说这些碎片可能带来的潜在伤害。   倏地,盛霈听到一道熟悉的破裂声。   他立即侧身,伸手紧紧抱住山岚,另一只手拿了个救生圈,短促地说:“深呼吸。”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抱着人弃船,跳入了大海。   又一个猛烈的浪头涌来,船体瞬间破裂,无力反抗,被这翻涌的海浪裹挟断成两截,逐渐消失在海面。   .   此时,南渚海岸酒店。   赵队长拿着笔录,对山桁道:“人失踪了一周,附近能找的地方,沿海的城市、村庄,我们都派人去找了,还是没有山岚的踪迹。如果你们坚持要寻找,我们会向上级请示,联系海警,或许海面上会有情况,但这几率不大。”   他们的调查持续了一周。   那天早上,山岚坠崖的时间段,除了山崇,几乎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成立,他成了唯一的嫌疑人,动机成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但山家,似乎没人相信山崇会害山岚。   包括山岚的亲爷爷。   山桁握着拐杖,盯着窗外的狂风骤雨。   半晌,他缓慢开口,嗓音嘶哑:“我的招儿,自小聪慧,比男子还要刚强,这山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没一个比得上她,她是山家的希望。小小的一个人儿,那么小就开始握刀、拿锤子,觉也不舍得睡。有一次,她累得狠了,却倔强不肯停,一边掉眼泪一边继续练,我看着这个孩子,心想,这是山家的孩子。”   “这样一个孩子,会轻易死在这里吗?”   “这里是异乡,就算死了,我也要把她的尸体带回去!”   说到激动处,山桁涨红了脸。   赵队长叹了口气:“我们理解家属的心情,但……”   忽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赵队长的话。   小警察进门,几步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山崇来了,说想起了那天的一些异样状况。他想私下和您说。”   赵队长安慰了山桁几句,离开了房间。   另一间房内。   山崇神色微凝,懊恼自己当时为什么没发现异样,如果他发现了,说不定就能找到招儿,招儿她现在怎么样了?   赵队长一进门,就见山崇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些天,他和山崇打了不少交道,这个男人温和有礼,心思缜密,不管什么问题都如实回答,似乎没有半句谎话。   这样的人如果是凶手。   那太可怕了。   “你想起什么了?”   赵队长合上门。   山崇立即起身,没有其他多的言语,快速道:“那天我上山的时候,曾远远的看过她一眼。她练刀的速度和以往差了不少,我以为是她在适应新刀,没有多想,但现在想起来很古怪,如果那山上的人根本不是她呢?”   赵队长一愣,问:“你确定?”   山崇点头:“我确定,还有……还有一件事我不确定,快走到崖顶的时候,我好像绊了一下,似乎是绊到了什么东西,可能是石头,也可能是别的,然后林间的鸟都被惊到飞走了。这林间或许有什么东西。”   赵队长沉下眼,问:“你们事后都去山上找过山岚,是不是?”   山崇应:“对,我们很多人都去了。”   赵队长:“你记得都有哪些人吗?”   山崇:“大概记得,如果有遗漏的,同行的人也记得。山上路不好走,我们都是结伴而行,没有落单的。”   赵队长立即叫来小警察,吩咐了几句话。   等人一离开,他看向这个镇定、却掩饰不住焦急的男人。   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   这一场暴风雨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   风雨停歇时,海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齐聚的云层消散,天际呈现澄澈之感,尽头出现道道彩虹,美丽而清透。   无人的小岛上,沙滩边。   躺着一道纤细的影。   山岚还未睁眼,胃里的水翻涌上来,她重重地咳了几声,吐出水,晕沉沉的脑袋还不清醒。   好一会儿,她起身向空荡荡的四周望去,下意识喊:“盛霈!”   喊声回荡在海岸边。   始终无人回应。   山岚停下来,眼前是湛蓝的海,耳边是海浪浅浅的拍打声,她有一瞬的茫然,她该去哪里找盛霈?   刚才的暴风雨中,暗沉的水下,盛霈稳稳地托着她。又将救生圈套在她身上,他就那么空无一物地呆在海里。   在浪头将他们分开前。   山岚把她的刀塞给了盛霈。   现在她被冲到了岛上,盛霈去哪儿了? 第18章 荒岛 此时此刻,他想吻她。   在海上, 昼与夜的交际不过一瞬。   上一秒天际还挂着彩虹,下一秒沉沉的云便压下来,清透的天瞬间黑透了, 半点星光都不见。   岛的东侧。   一众礁石间,海浪的拍打声中, 倏地, 一只手伸出海面, 稳稳地抓住礁石, 小臂的肌肉紧绷一瞬,像飞鱼一样跃出海面。   盛霈破水而出,随意甩了甩发上的水,一抹脸, 看了眼表,晚上八点, 随即抬眼扫向这座陌生的小岛。   月光礁附近多的是无人的小岛。   他曾听说这里是恶名昭彰的危险区, 头两年来过这里数次,附近的岛礁无一处他不认得,可这座岛他却是头一回见,岛中树木林立,无光无烟,似乎无人居住。   盛霈下意识摸向腰间, 却摸了个空。   他轻舒一口气,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出海三年, 他什么时候落下腰包,中午那会儿他满脑子只有山岚,压根没想起来还有这事儿。   短短几天, 他像是海里的鱼群,被她的网诱捕。   他越挣扎,网上的刺便扎得越紧。   盛霈攥紧了手里的短刀。   她说,她刀不离身,可如今这刀在他手里,带上船那柄长刀也没来得及拿,已经随着船翻了,沉入海底。   半晌,他理了理思绪,开始找人。   救生圈上绑着绳子,他在水下将绳子的另一头拽在手里,没用力,只是怕弄丢她的方向,后来在翻涌的浪潮中,眼看他们要被吞噬了,他才松开了手。   按理说,他们是被冲往了同一个方向。   盛霈没往岛内走,他径直走入夜色里,沿着礁石群和沙滩,绕着岛找人,一边找一边喊她的名字。   岛西,山岚刚生起火。   她抱着膝盖怔怔出神,望着眼前跳跃的火苗,难得想起小时候的事来。   那时,山桁为了锻炼他们,曾把他们师兄妹五人丢到荒山里头去,他们手牵着手,排成一个竖排,大师兄在最前面,师姐牵着她的手,师兄在后面,没让她落在最后。   在夜晚来临前,他们叽叽喳喳的,讨论怎么生火。   对他们来说,生火实在是件简单的事。   但师兄们总是有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在太阳即将落山之际,还在那儿讨论哪种方法最便捷、最安全,最后师姐拉着她,用镁棒生了火,等他们讨论完,她们烤得土豆都已经飘出了香味,他们回过神来,还有点儿脸红。   这里没有镁棒,没有打火机等工具,山岚选择的是最原始的生火办法——钻木取火,搬了几块石头围成防风圈,挖出一个凹坑来,再去林边捡了树枝,点燃后她的衣服也干透了,又去礁石附近捡了几只螃蟹和生蚝,便烤起海鲜来。   “啪嗒”一声响   枯枝爆裂的声音拉回山岚的思绪。   螃蟹熟了,她想起盛霈。   他刚答应过她,会多抓几只螃蟹给她吃,现在还是要自己抓。   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盛霈不会有事,或许是因为他面对大海时的张狂,又或许是因为他是盛霈。   山岚摸摸肚子,探头瞧了眼熟透的螃蟹,刚想探手去拿,身后忽然有了声响。   一道影掠过,有人先她一步拿起螃蟹,懒声问:“不知道烫?”   山岚倏地回头,正对上盛霈垂落的眸。   他自身后俯下身,定定地看着她,眸光里火光跳动,海水滴滴答答地从他侧脸滑落,路过凌厉的下颔线,落在她的肩膀上。   “盛霈。”   她轻声喊他。   盛霈低声应:“嗯。”   山岚盯着他,抬起手,慢吞吞地抚去他脸上的水滴,从额头到眉间,他没眨眼,黑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睫上的水汇成水滴,直直落在手背上,她浑然不觉,仔细擦过他的眼角、侧脸,下巴,最后对上他的眸。   他正在看她。   两人在烈烈海风中对视着,顶上是无垠的天。   盛霈注视着她盈盈的眸,喉结上下滚了滚,此时此刻,他想吻她,想什么都不顾,想把她留在身边。   但这里不是终点。   孤岛之外,她还有更广阔的世界。   “受伤了吗?”   最后,他只是这样问。   山岚摇摇头,收回手,问他:“我们在哪儿?”   盛霈在她身侧坐下,将火堆里烤熟的螃蟹和生蚝都捡了上来,说:“暂时不确定,凉一会儿再吃,我去林子边捡几根树枝,你在这儿呆着不要动。”   说完,他顿了顿,说:“你和我一起去。”   山岚抬了抬自己的脚,说:“鞋子被冲走了,走起来疼。”   雪白的一截小腿晃在火光中,脚背、脚踝上都有细小的划痕。   盛霈直接握住她的脚踝,往脚底仔细看了一眼,在这沙滩上走得久了,上面印满了红印子,还没消,看起来有点肿。   “瞎跑什么?”   他蹙着眉问。   山岚平静地看着他,温声道:“找你。”   盛霈一滞,喉间顿时火烧火燎的,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这话听得他现在就想回洛京去,把她未婚夫找出来丢海里。   “...我不走远,有事就喊我。”   盛霈低声说完,快步跑了。   山岚瞧着他匆匆而逃的背影,抿起唇笑了一下,转而开始捣鼓螃蟹吃。   盛霈没有离开太久,没一会儿就捧着一堆木头回来了。   他把木头往地上一丢,也不吃东西,拿起小刀开始削,边做边说:“林子里的树比我想象的多,有草海棠树、牛棚树,这些树可以做木屋,还能当船木。我从东侧过来,看见那边长了椰子树。这岛以前应该有人登过,我好捡到几张渔网和麻绳,你先吃,吃完我们去岛中心看看。”   “嘶,你这刀还真是锋利。”   盛霈还没用过这么顺手的刀,一不小心手就要被削了。   山岚:“师姐送给我的成年礼物,我每天都带着。”   盛霈看了她一眼,除了她那个师兄,这还是头一次听她提起师姐,不由多问了一句:“你们师兄妹感情很好?”   山岚点头:“山家每年都会收养几个孩子,除了我和师兄,大师兄和二师兄,还有师姐,都是这辈收养的,这辈收养的孩子很多,看起来我们是一起长大的,读一样的学校,用一样的东西,但我们的师父是家主,在家上的课不一样,学到的东西不一样。所以我们五个人,几乎每天都在一起。”   “我和你说过,刀法一脉是为了继续让我当继承人开创的,家里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师兄们没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到了最后,只有我和师姐坚持了下来,我们两个人每一样都学,她和我一样,比师兄们都要好。”   盛霈明白,她们的处境和别人不同。   他停下来,对她亮了一下刀上的标记,问:“这是你师姐的标记?你那把刀上的是个招子,这是个什么?”   借着火光,能看到刀上有隐隐的纹路。   看起来像个人捧着酒樽。   山岚:“我们每个人都有,用来区分彼此的作品。师姐的这个,是小时候随便画的,样子看起来好看,就一直用这个。”   盛霈削完一块方方正正的木板,凑到山岚脚边比了个大小,问:“你的小名,为什么叫招儿?”   山岚看他一眼,反问:“你的猫为什么叫这个?”   盛霈一挑眉:“这还不好猜?这猫儿是别人送的,我在海上顺手帮了他的忙,他家里正好有一窝小猫,说这只叫招财,特地抱来送给我,好让我年年多捞点鱼,好挣钱。可惜啊,我不正经打渔。”   “......”   山岚不想说话,默默又拿起一只螃蟹。   盛霈:“?”   他眯了眯眼,问:“怎么着,自己问完就能跑了?”   山岚不情不愿的,闷声说:“是妈妈给我取的小名。她说,小时候她看我站在男人堆里,粉雕玉琢的,人群中特别显眼。”   盛霈轻嘶一声。   可不是吗,天仙似的,俏生生往那儿一站,得多招儿人。   盛霈眉梢微扬,说:“这小名取得好。”   他和山岚闲聊的同时,手里也没闲着,几下就做了两只鞋子形状的木板出来,在前面和后面打了两个洞,磨干净了,割了两道渔网下来,往洞里一穿,就成了鞋带模样,又起身去沙滩上过了过水。   “试试,穿进去绑脚上,就跟穿凉鞋一样。”   盛霈将这双鞋放到山岚脚边。   山岚垂下眼,伸出脚好奇地往里探,试了试大小,手里还拿着螃蟹腿,一点儿都没有自己绑的意思。   盛霈微顿,在她身前蹲下身。   他凝视着面前这抹雪白。   在暗色里,白更偏于冷色,可周围有火光跳跃,给这点儿不似人间的白增添了一丝烟火气息。   似乎她从高山走下。   来到了他面前。   盛霈伸手将带子绑在她的脚背、脚踝上,随口问:“招儿,你是怎么长的,在海上晒了几天,也就黑了那么一点儿,多不像话。”   山岚认真应:“不知道,从小就这样。”   盛霈叹气。   你说气人不气人。   盛霈也没想着给自己做一双,几口吃完她剩下的海鲜,两人便出发去岛东摘椰子,他们需要补充水分。   山岚第一次穿这样的鞋子。   略显厚重的木板踩在石子路上,啪嗒啪嗒响,走得急了还不稳,她便又慢下来,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盛霈举着火把,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有点儿想笑。   得了双破鞋子就高兴,和小孩儿似的。   可转念一想,她的儿时时光连只猫都留不下,遑论其他自由。她和他全然不同,她这柄孤刀藏在刀鞘之中,不见锋芒,而他自幼无拘无束,天底下没有牢笼能困住他。   盛霈跟了一阵,忽然出声喊:“招儿。”   山岚停下来,回头看他,轻轻地应:“嗯?”   “要不要背?”   盛霈问。   山岚凝视他片刻,视线下移,落在他宽厚的肩膀上,诚恳道:“我想坐你肩上,很早就想坐了。”   盛霈:“......”   公主就是公主,还是一点儿不客气。   盛霈几步走过去,微屈下腿,左肩靠近她,侧开头,将火把拿远,说:“坐上来,别收着力。”   山岚低眸,看向盛霈。   从她的角度往下看,盛霈的一头短发比前几日长了一点儿,耳朵干干净净的,没有耳洞,耳后往下,颈部线条像一柄挺立的刀,其中有一道很细的血痕,看起来刚干涸,隐在他麦色的肌肤中,并不显眼。   她伸手,指腹轻触上他的颈侧。   一瞬,底下的肌肉绷紧了。   “招儿。”   盛霈低声喊她。   山岚移开手,试探着往他肩上一坐,手刚攀住他的脖子,身体骤然悬空,她凌空而起,居高临下地俯视海平面。   山岚说:“盛霈,我看见整片大海了。”   盛霈稳稳地抱住人,嗓音发懒,带着笑意:“这我得坐火箭上天,等飞出大气层,再把你抱起来看。”   “我好高。”   山岚觉得上面的风都凉快一些。   盛霈带着她前行,听她欢欣的声音,明明是流落荒岛的处境,他的心情却不断往外扩,越来越疏朗,似乎自己变成了一只气球,从海面遥遥往上飘。   他说:“你本来就很高。”   山岚抿抿唇,说:“你说我矮。”   盛霈:“?”   “我什么时候说的?”   山岚悄悄探手,揪了一把他短短的发,有点儿扎手,根本揪不住,又假装他没发现,回答他:“我醒来第一次见你,你说我矮。”   盛霈挑眉:“什么时候说你矮了,说你比我想的矮,就是说你矮?”   山岚:“嗯。”   盛霈弯起唇笑了一下,问:“你那个师兄,他背过你吗?要不就是你那个未婚夫,没这样背过你?”   山岚遥遥眺望远方,闭着眼吹了会儿风。   半晌,她说:“我不需要他们背。”   身下的步伐忽然停住。   他微烫的臂弯牢牢抱着她的小腿,指尖蜷缩,握拳虚揽着她,极其克制,半晌,男人修长的手指伸展,指腹隔着单薄的布料,握住那截柔韧的小腿。   “你会记得我。”   盛霈笃定地说。   许久,山岚轻轻地“嗯”了一声。   .   岛东的椰树长势茂盛,数一数竟有数十棵,高耸的树在夜里晃作黑漆漆的影,底下干干净净的,没有掉落的椰子。   山岚和盛霈一同仰头看。   好高啊,不像猫注的椰树,手一伸就能摘到,看起来是不同的品种。   “盛霈,我们能摘到吗?”   山岚问。   盛霈丈量了树的高度,估算上去需要的时间,说了句能,俯身小心翼翼地放下山岚,将火把交给她。   山岚提着火把,看着他挑了棵高度相对适中的,先试了试,一个助跑,飞快地爬上树,爬了几步再下来,将绳子绑在腰上,在树干上系个结,咬住刀,没回头看她,两首抱住树干,腰腹用力,双腿紧跟上,那没有落点的树干对他来说,似乎是一条笔直的大路,只听得“沙沙”几声,他已到了树顶。   盛霈单手抱着树干,拿下刀,往下喊:“招儿,离远点儿!”   山岚正仰头看他。   无人的岛上,盛霈独自悬于孤高的树顶,俯视海面,高亮的喊声顺风而下,字字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   她忍不住想,似乎从见到他开始就是这样,带着徐玉樵,帮同行找鱼点,跳海救她,保护她,再到把无家可归的小风带上船,到了岸上也有人求助于他,只是一句话,他便丢下所有事,出海找人。   再到现在,他隔着天与地的距离。   让她站远一点。   他似乎无所不能。   山岚举着火把往后退,不一会儿,“砰”的一声闷响,一颗椰子重重地掉了下来,后又接连几声,一共六颗,散落在四周,很快,暗中的那道影子开始往下滑,她忍不住上前,站在树底下等他。   盛霈接近地面,余光瞥见晃动的火光,侧头往下看,她仰着一张小脸,没什么表情,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瞧着还想伸手来接。   他忍不住笑:“没事儿,不高。”   这点高度对盛霈来说,确实不是难事。   以前的野外训练里,他们爬过更高、更危险的树和悬崖,淌过冰冷的雪水,越过覆满霜雪的山峰,那时的难,如今怀念起来,竟也有滋有味起来。   盛霈加快速度,解开绳子,往地面一跳,三两下开了一个椰子递给山岚,然后再自己喝,等喝完了,抱着其余四颗往回走。   等回到原地,来时的火小了点。   盛霈捡了树枝和枯叶,临时又做了双鞋,他们要进入林子。林子里有什么他无法确定,只肯定不比外面安全。   趁着盛霈做鞋子这会儿,山岚又托着啪嗒啪嗒的声响,去石头底下翻螃蟹、生蚝,运气好还能翻到海参,翻到的家伙们都丢在空椰子壳里,再拿回来,往火堆里丢。   “没吃饱?”   盛霈看她一眼。   山岚摇头,意思是吃饱了。   现在烤的都是给他吃的。   盛霈手里的动作停住,眉梢却悄悄上扬。   他说:“明天给你抓鱼吃。”   静了一阵,盛霈提起离开的事:“我想过了,如果我们仍在月光礁,海巡队和小樵他们两天内就会找到我们,当然这是理想状态,但我不偏向于这个可能。我对月光礁附近了如指掌,这座小岛远离月光礁,我也不能确定我们在哪儿,更差的可能是我们被迫留在这里,等待救援或是自己离开。”   山岚微怔,问:“最晚多久?”   盛霈抬眸看她,暖光中,她的神情怔忪,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犹疑。   片刻后,他听见她说:“盛霈,我要回去,回洛京去。”   “有急事?”   盛霈蹙起眉。   山岚抿着唇,没应声。   有一件事,从山岚被救上来到现在,盛霈从不曾问过,但他一直在意。不论是上船后,还是到猫注岛,山岚没有一次想联系山家人,似乎不想让他们知道她还活着,可她分明想回去。   盛霈顿了顿,问:“招儿,是不是和你...”   山岚轻舒一口气,将心底的燥意压下:“你想问我为什么坠海。”   盛霈:“能说?”   山岚轻轻地“嗯”了声:“我们到南渚,是去参加今年的刀剑锻造工艺交流会。我有练刀的习惯,交流会开始前,我去酒店不远的崖顶练刀,和往常一样,练习那套刀法三次,一次半小时。最后一次,我停下的时候,忽然有人从后面推我,我来不及反应,就这样掉下了海。”   她说:“我没看清人。”   盛霈眸光晦涩不明,直问:“这样的活动通常是主办方订的酒店,住的都是你们那圈的人?”   山岚缓慢回忆着:“都是,除了酒店内部的人,没有陌生人。我鲜少和除山家以外的人接触,都是师兄们出面,知道我每天会去崖顶练刀的,也只有山家人。”   盛霈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她怀疑凶手是山家人,所以至今没有联系山家。   盛霈定定地看着她:“期限内有什么重要的事?”   山岚敛着眸,用树枝去翻螃蟹,嗓音低低的:“下个月的祭祖大典,师父会宣布山家的继承人。如果我不出现,等于放弃了这个位置。”   半晌,她静静地看过来,眸间火光跳跃,轻声说:“盛霈,我要这个位置。”   盛霈:“几号?”   山岚:“九月十四,那天是八月初八,宜祭祀。”   盛霈微松了口气:“今天二十三,还有二十二天。招儿,我保证,最迟两周,我一定带你离开这儿。”   盛霈看见她盈润的眼,看见她唇边浅浅的笑,应他:“好。”   夜色中,风卷起她的长发。   黑发缠绕,像海妖的魔法困住他的心。   盛霈心头微跳,克制着自己移开视线,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几次刀都险些擦过他的手指,惹得山岚直往他脸上瞧。   他压下心底涌上来的冲动,快速做好鞋,再将她捡来的那些海鲜吃完,多燃了一个火把,准备往林间靠近。   进林子前,盛霈挑了根最长的麻绳,从头至尾捋过,将火把朝地里一插,喊:“招儿,过来。”   山岚扫了眼他手里的绳子,问:“要做什么?”   盛霈倏地拉直麻绳,绳子瞬间紧绷,微微震颤,他挑唇笑了一下,语气略显轻佻:“把你绑起来,你说做什么?”   山岚静立在他胸前,仰头看他。   半晌,她用那又轻又柔的嗓音问:“盛霈,你几岁了?”   盛霈:“......”   不如直接骂他是小学生。   盛霈自讨没趣,上前一步,靠近她单薄的身躯,呼吸淡淡地扑在她额间,低声说:“绑在腰上,另一头我拽着,别乱跑。”   他手臂一展,眼看就要绑住她。   山岚忽然伸手,稳稳地扣住他劲瘦的小臂,挡在腕骨处,不许他再往前一步。   她温声道:“我们换一换。”   一分钟后。   山岚饶有兴致地拽着绳子,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收紧,稍稍用力一点,身后的男人便离她近一点儿,再微微放松,快走几步,再拉近,反反复复,像是得了什么新玩具。   她抿唇笑,回头看他,双眸晶亮:“好玩儿。”   盛霈:“......”   可不是吗,多有意思。 第19章 风月 你别招我。   岛上边缘处树木高朗, 视野开阔,越往里走,越见茂密的灌木丛, 路逐渐变得狭窄,周围树影重重, 风声狂烈。   盛霈蹲下身, 捧了一把泥土, 轻捻了捻。   这里的土表层和底下都是干的, 月光礁附近分明下了暴雨,这时他能确定,这里远离月光礁。   暗流将他们冲向了未知的方向。   他们走了近一个小时,路上散落着鸟骨、螺壳, 还有一些七零八碎的生活痕迹,中途还见到一座小庙, 曾经有人在这儿住过岛。   经验告诉盛霈, 这座陌生的岛屿,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盛霈丢下土,淡声说:“这岛上有庙,说明岛上有人居住,应该有井,也就有淡水。这里土地肥沃, 我猜测我们到了南沙,今晚我们不进去。”   山岚高举着火把,看向一片黑沉的岛中央。   这座岛比她想的更大, 草木更深,往里不知道会有些什么。   “招儿,我们回去。”盛霈转身指着来时的方向, “沿途看见的树叶和席草都捡上,我来捡木头,晚上搭个简易的草木棚,明早我们再进来。”   对盛霈来说,夜晚不是阻碍,甚至利于他在其中观测,但他不可能再丢山岚一个人,有些问题,不能再有第三次。   火光中,山岚侧头看他,问:“晚上你会休息吗?”   盛霈晃了晃绳子,挑起眉,似笑非笑:“人都在你手里握着,我不休息能去哪儿?要是走远了,你一拽绳子,我就回来。”   山岚点头,当即便拽了绳子。   盛霈一个不防,差点儿被她拽身上去。   他轻嘶一声,问:“招儿,你这身力气哪儿来的?浑身上下,我也没见你长多少肉,从小就不长肉?”   山岚走在前面,漫不经心地应:“你没见过,怎么知道我不长肉?”   “......”   盛霈眸光顿住,一口气就这么堵在嗓子眼里,下不去上不来。   他舔了舔唇,压着声说:“你别招我。”   山岚停下脚步,回眸看他。   盛霈就落后她两步,她这么一停,他也跟着停下。男人紧紧盯着她,漆黑的眸里映着点点火光,和难以压制的热意,像一块淬火的铁,温度再往上升,就要断裂了。   山岚看了他片刻,慢吞吞地应:“我招你,你会怎么样?”   盛霈静立半晌,心底生出的那股痒按捺不住,决了堤似的,一股脑往上涌,耳后一片热意。   他倏地上前,直直抵住她的脚尖,胸膛压迫过去,垂下眼,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微哑的嗓音落下去:“你想我怎么样?”   山岚微微抬头,视线落在他唇上。   停留一瞬,抬眸看他。   她顿了顿,说:“盛霈,其实我未婚夫他...”   逃婚了。   山岚忽然止住话。   男人极轻地嗤了一声,退后一步,和她拉开距离,举高火把,照向前侧,他神情很淡,说:“先出去。”   山岚微怔,攥紧了绳子。   片刻的沉默后,她转身往前走,他仍跟在身后。   两人一路走,一路捡树叶、椰子叶和席草,盛霈用藤条绑了一捆木头,单手抱着,视线落在山岚身上,她做事很细致,慢条斯理的,和她人一样,明明那么轻、那么淡,却总让人移不开眼。   视线停留的久了,她回头看过来。   盛霈在她之前移开眼,让人扑了个空。   待走出林子,疏朗的海风自后涌来。   盛霈没重新选地方,就在山岚选的这一侧搭木棚,她很聪明,火堆生得位置也正好,位于背风处,不用灭了重燃。   “盛霈,绳子。”   山岚见他直接开始搭木棚,不由提醒他。   眼前的男人埋头搭木棚,使着她的小刀倒是趁手,就是没搭理她。   山岚想了想,也不恼,在一边坐下。   盛霈起先没作声,噼里啪啦自顾自地干了一阵儿,回头一瞧,不理她她也乐得自在,又去看刚才捡来的那海螺了。   他心底的那股气还未消。   一时觉得自己太较真,后悔刚才没亲下去。   不过海上的一段风月,上了岸两人便没了关系,她都不在意,他又在意些什么。   但是,堵着的那口气就是下不去。   盛霈心头燥意更胜,一腔火没处泻,都造作在了可怜巴巴的木棚上。   等搭完再看表,已是凌晨。   山岚正抱膝坐在那儿,垂着眼,神情认真。   刚刚她不但捡了海螺和贝壳,连鸟骨都捡回来了,像是瞧见了什么稀罕宝贝,这会儿正在那儿研究。   盛霈出了一身汗,海风一吹,燥意倒是散了。   “我去海里冲个澡。”   盛霈丢下一句话,解了绳子。   山岚轻声应了,无声注视着他往海边走,他步子向来迈得大,刚刚却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不知道生了多大的气。   原来他介意这个。   山岚收回视线,心想回去后,解除婚约的事儿得正式登个报,既然他介意,那她需要给出一个态度,负起责任。   礁石后。   盛霈单手扯下短袖,往石头上一丢,露出精壮的腰腹,水滴滑过起伏的腹股沟往下,随后扯下短裤,到底给自己留了条,一跃下了海。   微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灌来。   世界霎时寂静无声。   盛霈合上眼,放松身体,任由渐渐自己没入海底,气泡声咕嘟咕嘟地响,腿边有鱼窜逃,刮擦过他的小腿,有些痒,疲惫涌上来,像海水一样将他包围。   在海上三年,盛霈从没有过这样的状态。   他该继续留在这里,完成对战友的承诺,可是三年了,三年没找到人,往后又有多少个三年等着他,如果找不到人,他是不是要一直留在这里?   想要的人没法儿留,想做的事做不了,想去的地方永远遥不可及。   他的一生,该这样度过吗?   盛霈蜷起指尖,攥紧了拳,睁开眼,隔着粼粼的海水,恍惚间瞥见山岚的脸,她安静地站在那儿。   她立于峰顶,面对风雪。   从不退缩,从不犹豫。   可今晚,比谁都清醒、认真的她,居然迈出步子向他靠近。因为他是盛霈,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让他成为了盛霈。   盛霈陡然清醒过来。   现在最要紧的事是离开这里。   其余任何事,任何事,以后再说。   她说过,他们会再见的。   盛霈倏地向上游去,破水而出,一甩头,还没站稳,忽而瞥见一抹身影,俏生生地立在那儿,就盯着他瞧。   盛霈一滞,这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他问:“怎么了?”   火把立在石头边,浅浅地照亮一隅,水面洒下点点昏黄的光亮,男人肌理分明的小腹在水波中若隐若现。   山岚静静瞧了一会儿,说:“来捡石头。”   盛霈眉心微跳,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才跟她说的话又忘了,他一顿,就这么走出海面,赤着身体上岸。   “哗啦”一声响。   他的步伐带起水花。   山岚趁着这点儿光,打量了盛霈的身体,半晌,她诚恳说:“盛霈,你的身体很漂亮,在我看到过的身体里,可以排前三。”   盛霈轻舒一口气,心说不和公主计较。   他耐着性子问:“你们山里那些打铁的师傅干活都不穿衣服?”   山岚摇头:“铁房里温度很高,热得厉害了才会脱,但我在的地方,没人敢脱衣服,是我偶尔撞见的。”   盛霈挑了快石头吹风,问:“谁排第一?”   山岚蹲下身,开始认真挑石头,挑选大小适中,重量足够又足够锋利的,一边选一边回答盛霈:“应该是你。”   盛霈挑眉:“为什么?”   山岚掂着掌心这块石头的重量,慢吞吞地应:“别人的我没看仔细。”   “......”   一晚上,三次了。   盛霈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男人,他做了个深呼吸,回头就挑了块最高的石头,“噗通”一声,一头扎下了海。   山岚困惑地看向漾着水花的海面。   他又生气了?   .   等两人再回到草木棚处,已是半小时后。   盛霈在软沙上铺了干净的席草,厚厚一层,每一处都按平整,做完这些,去外面给火堆加了几块厚木板。   “你去躺下试试,哪儿不舒服就说。”   盛霈指了指那留了个小门的草木棚。   山岚矮身一钻,里头又窄又黑,只有最上面映了一点儿外面的火光,顶上铺的很严实,底下很软,像在海绵上爬,她找了个位置躺下,闭上眼感受片刻,喊:“盛霈,这里很舒服,适合睡觉。”   盛霈垂眼看着燃烧的火堆。   忽然笑了一下。   说她是公主,可哪有公主流落到这荒岛连叫唤都一声都不会,还说草上睡得舒服,适合睡觉,分明是个呆子。   和呆子生什么气。   盛霈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呆子。   “盛霈,进来休息。”   不一会儿,她又用云朵似柔软的嗓音喊他,   盛霈应了一声,起身仔细扫了一眼周围,拿着小刀进了草木鹏,一进去就见角落那道身影,她躺得平平整整,两手置于小腹,瞧着还挺安逸。   “招儿,刀还你,放好了。”   盛霈微微加重了声音。   山岚轻轻地“嗯”了声,说:“明早我要用,你放在一边就好。你别坐着,坐着不舒服,躺下来。”   盛霈人高马大的,要说躺,还真躺不下。   他算着距离在山岚身侧躺下,曲着腿,双手交叠垫着后脑勺,耳侧除了海风和海浪声,便只剩她的呼吸。   世界又安静下来。   盛霈闭上了眼。   .   当海平面出现第一缕曙光时,到了海鸟劳作的时间。   山岚是被啾唧啾唧的声音吵醒的,树梢的鸟儿似乎是饿了,商量着去哪儿觅食。   她睁开眼,去摸右侧的刀。   清醒一瞬,山岚坐起身,看向右侧的男人。   盛霈还睡着,呼吸均匀,面容安静,难得不见他眉眼间的那丝松散,凌厉的五官全然显露出来,长而浓密的睫毛夸张地过分,像燕鸥的尾巴,底下的长腿委委屈屈地缩着,似乎一整夜都保持着这个姿势。   山岚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翻身越过盛霈,松垮的裤腿轻飘飘地掠过男人的小腿,她没注意底下人那一瞬的紧绷,艰难地钻出了小门。   她一走,盛霈睁开了眼。   他躺着没动,耐着性子听着外头的动静,她似乎拿了堆石子玩儿,摆弄了一阵,那啪嗒啪嗒的声音响起来,往远处去了。   盛霈轻啧一声,说她不老实,还真是,一大早就瞎跑。   他等了一阵儿,没急着出去,等那声音渐渐听不到了,迅速起身走出木棚,舒了舒筋骨,瞥到她在地上摆的东西。   是用石子摆的箭头符号,指向岛东。   岛东他们昨晚去过,椰子树长在那侧。   盛霈算着她走路的速度,几分钟后,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他倒要瞧瞧,这一大早的,她上东边干什么去。   晨间海风带着点点凉意,一个人走在海边还挺舒服,山岚听着阵阵海潮声,有点儿手痒,想练刀了。   没一会儿,到了岛东。   山岚站在椰子林前,仰头认真挑了一会儿,选了个高度略低的树。   椰子树叶柄粗壮,果实颗颗缀在下面。   一串上面约莫有四五颗,颜色青淡。   她倒出昨晚捡的那些壳类、鸟骨、石头。   在原始社会,人们需要工具劳作,常用的制作刀剑的材料不过那么几种,石头、蚌壳、兽骨,石头类多选用石英石、砂岩或者燧石等,这些石头质坚棱利,是用来制作石刀的好材料。   山岚挑了一块掌心大小的石头,抬头瞥了那一串椰子,退后几步,拉开距离,而后抬手对准方向,手臂一展,倏地用力,锋利的石头迅速朝着花序飞去。   “啪嗒”一声闷响,石头直直撞在她瞄准的地方,无一丝差错,但没打磨过的石头不够锋利,树上坠着的椰子纹丝不动。   她如法炮制,试了几次。   几乎没有落空,只是那椰子就是没有动静。   山岚蹲下身瞧了一会儿,鸟骨虽锋利,但太轻,她想了想,脱下鞋,把用来串洞的渔网将石头和鸟骨绑在一起,又试了一次,同样,鸟骨稳稳地劈向刚才的位置。   这一次,那花序摇晃了一下,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似乎有了点裂痕。   山岚微微睁大眼。   真的可以。   这下山岚来劲了,拿出自己的小刀来。起先她担心准头不够,不敢用刀,万一小刀卡在树上面,她可拿不下来。   山岚轻吸了一口气,拿起小刀,认真地瞄准半天,手臂微微紧绷,下一瞬,刀化作一道影,急速朝高处飞去,下一秒,听得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那串椰子重重地落下,发出一连串闷响。   她的刀也紧跟着掉下来。   山岚抿唇笑了一下,跑过去捡起自己的刀和临时制作的骨刀,拆了渔网重新给自己穿上鞋。   刚想去拿椰子,边上忽然横过一截手臂,将她稳稳地从地上扶了起来。   “又乱跑?”   男人低散的声音飘下来,听起来和以前不太一样。   山岚这会儿心情不错,指着地上那串椰子,唇边还挂着笑意,带着几分雀跃:“盛霈,我可以用刀,你不用再爬树了。”   盛霈低垂着眼,凝视她片刻。   忽而抬手抚过她鬓边的发,问:“昨晚一路不说话,都在想这个?”   山岚仰头看他,眸光清透,应得认真:“爬树很危险。”   盛霈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晦涩不明,他难以言说此时心头那阵温热是什么。   他人都当他无所不能,可她想展开羽翼,替他遮风挡雨。   刚在,他就站在不远处,眼看着山岚试了一次又一次,来回往复,从不懊恼,从不迟疑,一如做出的每一个选择。   有时候,他总觉得她呆,这柄锋利孤傲的刀,也有笨拙的时刻。   很柔软,比水更软。   男人颈侧的喉间滚动,半晌,他俯身拎起那串椰子,问:“在家里还练过飞刀?你的准头很好,练枪法一定很准。”   山岚:“练刀的时候顺手练的,短刀也很厉害,适合近战。”   盛霈侧眸看她,问:“练过格斗吗?”   山岚点头:“偶尔会和师兄们练一练,或者和师姐切磋刀法。现在,其余人练刀法多是强身健体用的,毕竟时代不一样了。”   冷兵器时代早已过去。   他们也即将遗落在历史里。   盛霈和山岚并肩往前走,走了一阵,他开口道:“招儿,现在多的是追寻历史的人,历史也藏着未来。”   山岚微抿着唇,轻声说:“你也是吗?现在没人用‘更路簿’了,它们躺在展馆里,已成了历史。”   盛霈微顿,应:“当年,我战友的弟弟加入的那个探险队,他们号称有一张古地图,那地图上记载了明朝时期的一个沉船地点。‘更路簿’在明初形成,在南海来往的渔民们记载其中的航线,且世代传承,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是一张地图。起初我找了一年,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后来我船上来了个厨师,是个老头,年纪一把了,偶尔一次聊天,说起‘更路薄’,我才想到从中去找那张古地图的线索。”   山岚恍然:“你驾驶那艘风帆船,是为了模拟古时他们的航线。”   盛霈闻言,一挑眉,没忍住揉了揉她的发,说:“我怎么说的,我们招儿最聪明。这次就有机会,带你体验一下在风帆时代的感觉。”   山岚怔了一瞬,看向盛霈,眼神奇异:“我们要造船吗?”   “说什么造船,就是做一艘简易的木船。”盛霈忍不住笑,她又呆又可爱,“去附近看看海况,或许会有其他的岛。”   他笑了一会儿,正经道:“本该是我自己去,你留在岛上。但昨天那事儿过后,今后在海上,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山岚:“嗯,应该这样。”   盛霈轻嘶,想敲她脑门,硬生生忍住了,伸手点点她的眉心,跟训那只三花似的:“自己都说应该这样,早上还乱跑?”   “没有,我告诉你了。”   山岚忍着没躲开。   额间温温热热的,他的指腹上带着薄薄的茧子,力道轻轻的,一下一下,明明在教训人,动作却这样亲昵。   没人敢这样对她。   盛霈是第一个。   山岚想起昨晚他生闷气的模样,心想是她把人惹生气的,这次就暂且忍了,再有下次...下次再说。   两人闹了一路,回了草木棚。   盛霈开了个椰子给山岚喝,生了火,又坐在那儿削起木头来,这次他选了一根细而长的树枝,顶端被削成尖锐的剪头模样。   山岚捧着椰子坐在一边,问:“盛霈,我们今天干什么?”   盛霈修整着木剪,瞥她一眼,问:“以前渔民们的住岛生活是怎么样的,你那个师兄没和你说?”   山岚眼带困惑:“为什么这么问?”   盛霈在心里轻哼一声。   为什么,能有为什么,谁天天把师兄挂嘴上。   “那看来你师兄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盛霈懒懒地说了句,提起这事儿,“以前渔民们登岛,先看岛上有没有淡水和树,如果有,那就适宜居住。登岛后,他们先建房子,就和我们一样,搭草木棚住,搭完棚子再种树,他们自己带着种子,再就地挖井取水。做完这些生存必备的,开始考虑仓储问题,把捞上来的海产品晒干,然后存放起来,生活的久了,还会在岛上养些家禽。”   “南渚渔民,还有个习惯,但凡居住过的岛上,都会建庙,这是他们当地信仰。如果住岛期间有人死了,就用石头垒个坟地。”   山岚问:“因为生病?”   盛霈:“原因很多,那时海上几乎没有医疗条件,出海最缺的就是淡水和药。南海气候炎热,因为中暑死去的人不少,还有吃海产中毒的,因为生病、风浪,海底作业这些原因都有。徐玉樵的爷爷就是在捕海龟去世的,在底下被网网住了,就死在海里了。当然,现在不能捕海龟了,89年,国家把海龟列入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捕捞犯法。”   山岚听了半晌没说话。   盛霈自然地岔开话题:“今天我们去找水,找木头做船,再大致将岛走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不过这些晚点儿再说,先给你抓鱼吃。”   “用这个?”   山岚指着他手里的木箭头。   盛霈“嗯”了声:“这儿,先用线缠起来,打个结,等扎到鱼,箭头会卡住它,要是鱼逃走了,一拉线它就回来。一会儿吃完我们进岛,如果能找到工具,晚上教你钩钓,你自己钓鱼。”   “走了,给招儿抓鱼吃。”   盛霈语带笑意,像是说给另一个招儿听。   山岚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走,不应他的话,抬眼去看眼前辽阔无际的海,一整晚,这里没有任何一艘船只经过,这岛上似乎也只有他们。   正这么想着,盛霈忽然停下脚步,倏地回头,扫向那茂密的林子。他蹙了下眉,朝山岚伸手:“到我身边来。”   他分明感觉到了。   有人在窥视他们。 第20章 错事 我们来日方长。   “到我身边来。”   盛霈几乎没有思考, 朝着山岚伸出了手。   山岚只怔了一瞬,抬手握住那宽厚的掌心,指腹才触到他温热的手指, 他便收紧了手,用力将她带到身边。   山岚第一次这样被人紧攥着手。   有些不自在, 他很用力, 根根指节紧箍着她, 但不疼。   她忍着心底异样的感觉, 往葱郁茂盛的林间看去,仔细扫过一圈,轻声问:“怎么了?有动物还是有人?”   盛霈朝着某个方向定定看了片刻。   他眯了眯眼,收回视线看向山岚, 又开始训人:“那林子里有东西,可能是人, 可能是动物, 你收好刀,不能再一个人走远。”   山岚抿唇:“知道了。”   “不管是什么,先抓鱼,我...”   盛霈止住话,怔在这儿。   他慢慢低头,顺着自己小臂往下, 瞥见那玉一样的肌肤,这团轻柔的云被他紧紧圈在掌心,这样纤细的手, 却那么有力,能打铁,能使刀, 今早还用飞刀给他摘椰子,想到这里,他的胸膛间又生出柔软的意味来,云轻飘飘地过,抚得他又甜又涩。   盛霈喉间干涩,拇指微微一动,刮擦过她的手背,微微松开手,移开眼,低声道:“你呆在这片礁石区,我很快上来。”   与夜晚昏暗、明明灭灭的视线不同。   白日里山岚看得更清晰,她看到盛霈脱了衣服,露出如海波般起伏的身体来,无一丝赘肉,劲瘦又结实,纵身一跃,如鱼一般沉入海中。   她坐在礁石上,难得发起呆来。   在山岚仅有的几年童年时光中,她很少有想要却不能要的东西,家里长辈、父母,姐姐和兄长们都由着她,她过着人人艳羡的日子。   直到那一日,她在祠堂里,当着山家所有长辈们的面,告诉他们,这山家,她要定了。   从那之后,她的生活天翻地覆。   被山间被遗落的湿漉漉的小猫,放课后和同伴们玩耍的时间,任性时想大声哭泣的时刻,做错事时耍赖、撒娇的权利,这些她都失去了。   山岚不做没把握的事。   她长成如今的模样,舍弃了太多会影响她的人和事,也再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想把那只小猫抱回家的心情。   可如今,她又有了这样的心情。   她想要盛霈,想要一开始就看中的这块铁,想铸造他,想将他打成最锋利的刀,那样,她便不再是一柄孤刀。   山岚怔怔地看着清透的水体,他灵活地在其中穿梭,下去大半天都不用上来换气,许是看见了什么,他忽然往下沉,水底似是有了些波动。   盛霈抓到鱼了。   水面泛起一串泡泡,迅速破裂、消散。   山岚忽而回神,他们还身处荒岛。   岛周无船、无人,没人来救她们。   这荒岛,像是一个警告。   警告她但凡晚回去一天,她的人生就会发生偏离。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该再出海来,这次回去,该回南渚去,回到洛京,去取她的囊中之物。   他们之间的事,不该在这时候考虑。   山岚阖眸,片刻后睁开。   她又变成了崖顶的雪。   “哗啦”一声响。   一只手臂抓着一条巨大的鱼伸出海面,乍一看有三四十斤,正甩着尾巴挣扎着,下一秒,男人钻出水面,水滴给他的面容镶上闪耀的钻石,他扬起眉,唇角翘起,黑眸带着灼灼的光亮,问:“招儿,这鱼大不大?”   海风里藏着他的声音。   他在对她笑。   山岚安静地凝视他,慢吞吞地应:“大,我帮你杀。”   盛霈起身甩了甩身上的水,一石头把鱼拍晕了,等海风一吹,身上干了,便换上衣服,教山岚怎么处理鱼。   他蹲在一边,问:“以前杀过吗?”   山岚盯着白肚皮的鱼,摇摇头。   她平时话就不多,盛霈没多想,饶有兴致地教她怎么处理鱼,弄干净了该怎么烤,说到后来两人都饿了。   等山岚处理完,盛霈拿根树枝串了鱼,熟练地翻烤,随口问:“招儿,你们会在山上抓动物吗?”   山岚托着腮,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小时候会,那时我们都好奇树林里都有什么,总想着把它们引出来。”   盛霈:“用什么引?”   山岚认真回忆:“食物、陷阱...啊,还会模仿动物的叫声,用雌性动物的叫声把雄性动物骗出来。”   盛霈闻言,一挑眉,心说这儿没有食物没有陷阱,倒有个美人,他弯唇一笑,低声说:“招儿,过来。”   山岚微顿,清凌凌的眸子看过去。   她不怎么情愿,问:“干什么?”   盛霈轻啧一声,把鱼往人手里一塞,趁着她接,把人拎过来点,侧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温热的气息扑在那白玉似的耳垂上,没一会儿,那白玉变成了粉色。   “......”   山岚忍着耳后痒痒的感觉,仔细听盛霈的话,听着听着,她的思绪又开始飘散,像是被毛茸茸的小动物扒拉了几下,软软的,有点热。   盛霈说完,问:“记住了?”   山岚绷着小脸,点头。   等两人吃完鱼、熄了火,热辣的太阳已爬上半空,所见之处,海水染上一层粼粼的金光,气温迅速开始上升。   盛霈看了眼时间,说:“我们进林子。”   说着,他拿起昨晚那根绳子往自己腰腹上绑,再把绳子的另一头交到山岚手上,见她呆着没反应,不由笑:“不想拽着了?”   山岚垂着眼,盯着绳子看了片刻,缓缓伸手,将这一头牢牢攥进掌心,她俯身抽出脚踝处的刀,递给他:“你拿着,我还有一把小石刀。”   “自个儿藏着,走了。”   盛霈不接,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转身往林子去。   海风掠过这座孤岛,枝叶沙沙作响,海鸟展开翅膀凌空而去,光束缓慢侵占海岸晃过林间,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朝着位置的岛中前进。   新的一天开始了。   .   盛霈和山岚沿着昨晚的路往里走,近一个小时后,停在昨晚停下的地方,盛霈开了一颗带着的椰子,递给山岚,而后仰头打量着林子里的树。   他看了片刻,解下腰间的绳子,说:“我上去看看。”   “你先喝。”   山岚拦住他,把椰子往他面前一递。   盛霈额间出了一层汗,再看山岚,鼻尖被汗水润湿,白皙的脸侧红晕一片,瞧着再晒就得晒疼了,他更能肯定这儿是南沙,除了南沙,没有地方有这样毒辣的阳光。   他笑了一下,没拒绝,喝了几口,舒了口气,说:“你找个阴凉地方坐着休息会儿,下来用树叶给你编顶帽子。”   说到帽子,山岚微有些遗憾。   她轻声说:“你给我做的帽子弄丢了。”   那顶篾帽丢在了海里,再找不会回来了。在猫注时,渔民们都带着这样的帽子,只有她的不一样,因为上面有盛霈编的小花。   盛霈瞧着她蔫巴巴的眼,微俯下身,眼眸对上她清亮的眼,哄道:“没事儿,回去给你做顶一模一样的。”   山岚轻轻地“嗯”了声。   盛霈哄完人,见她老实坐下了,脱了鞋,灵活地爬上了树,林子的树比椰树好爬,枝叶繁茂,哪儿都能落点,他挑了处树叶稀疏的,往岛中看去。   遥遥一望,岛内树木林立,一派原始的自然模样,再仔细掠过,盛霈轻易地在其中发现一处地方不对劲,那地方,绿得太集中、太显眼。   他确认了位置,低头去看山岚。   她乖乖地坐在那儿,整个人躲在阴影里,只脱了鞋,把脚往太阳底下一放,这会儿正捧着椰子喝,喝完了晃一晃,确认都没了往边上一放,又磨起她的那把小石刀来,一刻都闲不下来。   盛霈没急着下去,闭上眼,凝神听耳边的风声,半晌,确认周围没有尾巴跟着,才迅速下了树,往地面一跳,走到山岚面前。   “脚不收进去?”   盛霈瞥了一眼她白的发光的脚,细细的脚踝上绑着的黑绳露出来一点,将这抹白衬得更为晃眼。   山岚煞有其事地解释:“晒太阳补充维生素D。”   盛霈哼笑一声,懒着嗓子,好脾气地和她说话:“都晒一小时了,再晒下去要红了,收回去,做帽子了。”   山岚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似乎是有点儿烫。   盛霈在周围绕了一圈,摘了一堆长条树叶回来,往她边上一坐,问:“是不是在铁房热习惯了,不知道躲。”   山岚:“我在铁房还能穿长袖。”   盛霈瞥她一眼,想起她那身薄而凉的料子,穿着倒也行,不至于热出问题来。他加快手里的动作,说:“一会儿带你洗澡去。”   山岚一怔:“去哪儿洗?”   盛霈指了某个方向,戏谑道:“有的人太紧张,动作太明显,反而省了我们大半时间,那儿有淡水。”   山岚听懂了,岛上有人。   盛霈道:“看样子,这个人在岛上不少时间了,可能会躲起来。我们呢,这会儿就像是占了人地方的恶霸,他不会轻易出现。”   盛霈没多说,手上的帽子已有了形状,加固一层,将边边角角都藏起来,长臂一展,往山岚脑袋上一盖,完工。   山岚抬眼,眼珠了转了一圈,仔细感受了一下,大小合适,颜色倒也...特别纯天然,凉凉的,很舒服。   植物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盛霈看着戴着绿帽子的山岚,忍着笑意,说:“将就用几天。”   山岚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乌溜溜的眼珠子瞧他一眼,也不问,只拽了拽手里的绳子,示意他老实套上,他们要出发了。   “知道了,听公主的。”   盛霈低叹了口气,熟练地把自己绑上,再交到她手里。   .   有了方向之后,他们前进的速度明显加快,盛霈仔细观察了周围环境,繁枝杂叶被人清理过,这一路比他们起先进来顺利太多,这条小路明显是人走出来的,许是为了迷惑他们,路上堆了一些杂草,想遮盖这条路。   约莫过了半小时,他们到了岛上海拔较高的区域。   周围树木阔朗,遮风又遮阳,是个造房子的好地方。   正走着,盛霈盯着逐渐开阔的路,忽然停下脚步,凝神听了片刻,神情显出一丝古怪,低声问山岚:“招儿,听到什么声音没?”   山岚侧耳听了一会儿,微微睁大了眼,看向盛霈:“有鸡。”   在云山,山岚几乎每天都是在鸡鸣和鸟叫中醒来的,这会儿乍一听鸡叫,还生出点亲切感来。   盛霈压着声音说:“看来这个人在这座岛上比我想的更久,路上虽然暂时只发现一个人的脚印,但不排除他还有同伴,你就在我身边呆着。”   这会儿,他们离那处有人居住的地方已经很近,再走几步就能进入他的生活区,盛霈变得更为谨慎,他微伏下身,随手捡了块石头,往正前方一丢。   “啪嗒”一声闷响。   石头滚出去半米,便没了声响。   没有脚步,没有其他声音,只有那只母鸡在那儿“咯咯”叫,声音嘹亮,迈着小步子,这儿啄一下,那儿啄一下,还挺悠闲。   盛霈耐心等了片刻,轻扯了扯绳子,往更里面走去,身后的脚步微不可闻,一直跟在他身后。   两人悄无声息地靠近生活区的最边缘。   同时朝外看去。   平坦的方地上,建着两间木屋,一间石头屋,还有个凉棚,盛霈找的水井就在正中央,屋子往后似乎还种着些农作物,那只母鸡悠悠地散了会儿步,往石头屋一钻,又扑棱着翅膀带出另一只母鸡来。   木屋上盖着大片大片的绿叶,这里的主人仿佛是要将这片地藏起来。   盛霈正是因此发现了这里。   藏完了房子,又去藏什么了?   盛霈心念一动,忽然有了个想法。   “盛霈,好像没人。”   山岚扫过一圈,用气音在盛霈耳根后说话。   盛霈微动了动,耳后那小一片肌肤升起痒意,他一顿,说:“我们直接出去,先借人的桶用用。”   片刻后,盛霈率先走出林子。   他环视一圈,也没装模作样地出声问一句,晃了一圈,这儿确实没人,也没擅自推开人家的门去看,只看向那口井。   “招儿,躲阴凉底下去看。”   盛霈见山岚探着脑袋东看西看,真是一点儿不怕晒。   山岚看盛霈一眼,没应声,也不知道听见了没,依旧不紧不慢地晃去屋后看了一圈,才回来找了棵树蹲下。   她慢吞吞地说:“后面种了一些菜和瓜果。盛霈,这个人是带种子来的,他是自己上岛来的,还是和我们一样?”   盛霈指着井边的水桶:“这些都是岸上带来的,没有物资他在这儿住不了那么久。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他上岛时有足够的物资供他生活,但这么多物资,他不可能是一个人来的;另一个可能,定时有船送物资过来。”   “啧,我瞧瞧。”   盛霈忽然瞥见了木屋边的石板下的东西。   那是两瓶使用过的洗漱用品。   他拿起来看了眼日期,生产日期是今年,但这里的生活环境和屋后的农作物显示,他在这里住了绝对超过一年。   盛霈侧头,看向那树下小小的一团,晃了晃手里的瓶子:“定期有船送物资来,这倒是稀奇,没被困在这儿,也不像打算在这儿长住,这屋子修得可不算好。这是想不开,还是出来散心来了?或是在岛上找东西。”   山岚认真想了想,问:“他可能被关在这里了。”   盛霈一挑眉:“这个可能性倒是比我想的那些更大,把人丢在这儿,又不让人活不下去,什么恩怨这么和人过不去?不猜了,先收拾你。”   他起身往屋后走,找了一圈,勉强找了三块木板,往木屋后一搭,再去井边打水,打上来的水还算清澈,用手掬了一把,唇凑近,喝了一口,道:“确实是南沙,南沙的水比西沙的好喝,西沙的水太涩。”   “招儿,去那儿洗。”盛霈说着,生出点儿想法来,“桶都借了,洗发水和沐浴露也借点儿,到时候还人家。”   “来了。”   她轻声应。   这样简陋的环境,盛霈也没见山岚脸上露出不情愿来,她只是安安静静地走过来,他说什么,她便做什么。   木屋后是一片阴影。   盛霈倚在墙侧,视线往左,右耳发热,耳侧是细小的水流声,淅淅沥沥的,她就站在和他一墙之隔的地方,男士洗发液的香味渐渐散开,他莫名有点儿不爽。   这是别人的味道。   她身上的味道会和其他男人一样。   这个认知又让盛霈开始烦,正烦着,他忽然发现今天早上的山岚比平时安静很多,虽然她不爱说话,但这两天比前些天爱说,喜欢问一些古怪的问题,什么都想知道。   “招儿?”   他下意识喊。   薄薄的木板一侧,水声未停,那如雾如烟的声音飘出来,像海上的大雾弥漫,将他困在其中。   她轻声应:“嗯?”   盛霈想问什么,又无从问起。   半晌,他低声说:“因为回去的事儿着急?”   山岚闭着眼,轻舒了一口气,安静许久,温声回答他:“是,也不是。你答应过我,会按时送我回去,我相信你。”   盛霈:“那你在想什么?今天早上。”   “我任性做了一些错事。”山岚停下动作,隔着木板看向左侧,盛霈就站在她身边,她轻声说,“一些让我高兴的错事。”   盛霈阖上眼,微攥紧了拳,问:“你后悔吗?”   山岚应他:“不后悔。”   盛霈沉默一瞬,一字一句道:“我会送你回去,别担心,答应你的事,我都会做到。招儿,别怕。”   山岚无声地弯了弯唇。   其实他知道,她从没怕过任何事、任何人。太多她从未说出口的话,盛霈都知道,他知道她想要什么,知道他们此时该做什么。   “盛霈,我们来日方长。”   山岚听见自己轻声承诺。 第21章 当年 “盛霈,你是不是想抱我?”……   “招儿, 我们回去。”   盛霈打算暂时离开,他们留在这里只会让那个人不敢回来,不如按照原计划进行。   山岚拢着长发应了, 问:“去砍树吗?”   盛霈挑唇笑了一下:“不用砍树了,有现成的船。这个人在岛上发现我们之后, 立即回来将这些木屋盖了起来, 现在人不在这儿, 显然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藏, 我们也不用费心思去找。”   山岚想了想,显出一丝困惑:“...那我们去干什么?”   盛霈斜眼瞧她,眼珠子乌溜溜的,透着点儿呆, 透白的小脸上沾着水,像夏日里剥出来的, 水嫩青翠, 令人垂涎欲滴。   他盯着瞧了一会儿,挑眉问:“偷懒会吗?偷懒不会,休息会不会?”   山岚慢吞吞地“啊”了一声,拽着绳子走在盛霈后面,他换了另一条道走,杂草不多, 也有一条小路,不知道通往哪里。   一路上很安静。   盛霈偶尔说几句话,山岚应一声。   一个照旧散漫不经心, 一个也如常般安静,看起来似乎和以前没有变化,但他们都知道, 有些事不一样了。   .   走了近一小时,他们停了下来。   这处草木疏朗,是背光处。   盛霈像昨天那样,用石头和小刀劈砍了几株矮树,在阴凉处搭了一个简易的木棚,顶上和底下都铺上席草,收拾整齐了,才看向山岚。   “坐会儿,我去生火。”   盛霈眉眼松散,如初见时那般。   海风带着热意拂过,山岚在轻软的席草间坐下,半干的长发散落,抱着膝盖,安静地看着盛霈。   她躲在阴影里乘凉,他站在斑驳的阳光下堆石头、生火,额间覆满薄汗,清晰凌厉的下颔处有点点青灰色,短袖被撩至肩膀处,三角肌缓慢起伏,带着一层滑腻的桐油色,耳后那道细长的划痕已看不出痕迹。   “招儿。”   忽然,蹲在石堆前忙碌的男人出声喊她。   山岚微怔,她摘下帽子,想将他的声音听得更清晰:“要我帮忙吗?”   盛霈懒懒地掀起眼皮子,瞥她一眼,一副商量的口吻:“天已经热成这样了,你再这么盯着我看,我中暑了怎么办?往边上看看。”   “...哦。”   山岚应了,干脆拿出她的石头刀来磨,修个漂亮的刀尖出来。   盛霈挑的地方靠近岛东,他们在这里一直呆到太阳落山、夜空冒出星子时,才灭了火走出林子。   沿着长长的海岸线,他们迎着海风。   一前一后,从岛东绕回岛西,回到他们的草木棚。   刚走近,山岚忽然停住脚步。   盛霈正抬着眼望星空,一见边上的人停下,随口问:“怎么了?看...啧,胆子真大,用了岛上一点儿水,就闹这么大的脾气。”   不远处,木头七零八碎躺了一地,席草早被海风吹乱,到处飞散着,剩下的椰子被砸碎,汁水早已干涸,像是被什么野兽踩踏过。   哪儿还有他们的草木棚。   山岚无声地盯着那堆废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这是昨天盛霈花了近两个小时给她搭的小屋子,还铺了软软的垫子,没有风、没有光,他一直守在身边,她休息得很好,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盛霈一侧头,就见山岚闷着脸,瞧着像是不高兴了。   他微眯了眯眼,心里本就压着火,从船被那男人抢走开出海,再到和山岚流落至此,这火冲哪儿泻都不对,这下偏偏有人往枪口上撞。   “不等了,让他自己出来。”   “招儿,你坐那儿去。”   盛霈淡淡地说了句话,把早上和山岚说的计划都丢了,这会儿他没那么好的耐心再去布置那些,扫了一圈周围,指着一块海岸边的礁石,让山岚离远点儿。   山岚微抿了下唇,默不作声地去那儿坐下了。   这下盛霈没了顾忌,将那些散落的树叶和席草都捡回来,在靠近林子的边缘砌了高台,生了火,避免火势过大,没丢木柴进去,只是往里丢树叶,火星点点,滚滚的烟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眨眼林口便是一片烟雾缭绕的模样。   盛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   林间一片寂静,除了一片簌簌风声,没什么动静。   他也不嫌累,又去边上砌了个一模一样的,继续点火,等它冒烟,很快,呛鼻的烟雾开始缓慢往林间弥漫。   不知过了多久,那林子里终于有了细微的声响。   盛霈往后退了一步,懒着嗓子和人商量:“我呢,早上去了一趟你住的地方,在井边洗个澡,除了点洗漱用品,不该动的东西一样没动。我和你讲讲道理,这岛上的井不是你挖的,这岛也不归你所有,一码归一码,你要是气我用了你的东西,那你也拿点儿东西回去,我没什么意见。”   他一顿,语气里甚至带了点儿笑意:“但你出来看看,现在外面是什么模样,你自己干的事儿,总得认吧?”   片刻后,林间静悄悄的。   那人似在犹豫该不该出来。   盛霈叹了口气:“反正在这林子里住的人不是我,要是点着了也碍不着我的事儿。嘶,这火是不是不够大?”   话音刚落,烟雾缭绕的林间忽然跑出了个人来,捂着口鼻,眯着眼,一副狼狈模样,仔细一看,是个年轻男人,三十上下,皮肤黝黑,穿着整齐,看起来甚至不像是渔民,倒像是个没受过苦的人。   盛霈上下打量他一眼,说:“自己去灭火。”   那男人松开手,重重地咳了几声,眼角沁出点眼泪来,顾不上说话,忙不迭去把那两个台子里的火灭了。   海风一吹,烟雾渐渐散了。   男人离林子口远远的,坐在沙滩上喘气,同样打量着盛霈,眼神警惕,半晌,哑着嗓子问:“你们不是他的人?”   盛霈没搭理他,朝左侧招手:“招儿,过来。”   那男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是他早上在林子口遥遥一望看见的女人。   渐渐的,那道纤细的身影走近,面容逐渐清晰,他揉了揉眼睛,再睁大看,瞳孔微缩,失声喊:“小、小师妹?”   盛霈和山岚皆是一怔。   这与世隔绝的孤岛上,居然还有认识山岚的人。   盛霈神色微凝,问:“你认识她?”   男人连滚带爬,几乎要扑到山岚面前去。   他的神情略显癫狂,确认地问:“你是山崇的小师妹对吧?是山崇让你来救我的?山崇、山崇...他是你师兄,你认识我吗?我是赵行,去过云山好几次,你应该见过我的!你肯定见过我!”   盛霈蹙着眉把人拎开,沉声说:“你冷静一点。”   他侧眸看山岚,问:“你认识他?”   山岚仔细地看了自称为赵行的男人一眼,迟缓地从记忆中找出有关他的片段,慢吞吞地说:“你长得和以前不太一样。”   赵行见山岚认出他来,忽然松了口气,像是见了什么救星,大口喘着气,忽然捂着眼在地上躺下了,难掩激动的情绪。   山岚看向盛霈:“是我师兄的大学同学,几年前我在山家见过他一面。”   盛霈挑眉,觉得稀奇:“我们被暗浪冲到南沙,到了一座孤岛,这孤岛上还有个人,但偏偏这人还认得你这山里来的小尼姑,你说巧不巧?”   盛霈从不信巧合,更何况他知道山岚是被人从崖顶推下来的。   他俯身拎住赵行的领口,把人拽起来,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又是谁在给你送东西,最好一字一句交代清楚了。”   赵行缓过来一点,点了点头:“我都告诉你们。”   .   半小时后,三人围坐在火堆边。   盛霈翻着火堆里的螃蟹和虾,山岚拿了串鱼在那儿小口小口地咬,赵行坐在他们对边,低声说着话。   “三年前,我和山崇大学毕业,我为了工作的事焦头烂额,那时我家里又出了一点事,心情不好了一阵,正好那天同学聚会,我和山崇关系好,结束后又去外头喝酒。他喝多了,不小心和我说了点你们山家的秘事。”   赵行挠了挠头。   当着山岚的面说山家的秘事,还觉得有点尴尬。   山岚停下动作,眼神有一瞬的变化。   她抬眼,眸光平静,问:“山家秘事?”   在山家能称得上秘事的,只有两件。   这两件事都记载在山家祖训里,完整的版本只有继承人能看。她和山崇都是继承人,他们两人都看过那本祖训。   祖训上记载了两件秘事,一件是山家祖先在明时出海的过程,另一件是他们山家铸刀一业能够传承九代原因,他们拥有独特的配方。   山岚了解山崇,他肯定不会傻到把第二件事往外说。   那剩下的,只有第一件。   赵行轻咳一声,余光瞥了眼盛霈,支支吾吾地问山岚:“...我在这儿说没事吧?”   山岚轻声应:“没事。”   “那什么,他那时候也有压力,为了继承人的事吧,就和我聊了几句,喝多了就没撒住口,说你们山家继承人不单是只传嫡系一脉,还有另外一个几乎没人知道的继承条件。”   赵行显得有些紧张,舔了舔唇,说:“山崇不是想故意和你争,他知道自己争不过,但他爸妈给他很大的压力,所以和我提了一嘴,说你们山家祖先护船出海时,遇见海盗和风暴,把那把刀丢在了船上,但是船沉了,没人知道那把刀在哪儿。”   “找到那把刀,就可以继承山家?”   一道低懒的男声忽然响起,打断了赵行。   盛霈听了那么久,一直没出声,直到听到这里,他想起山岚曾说过,山家祖先爱刀如命,这个条件未免太好猜。   他瞥了眼山岚,难怪这次她会再出海来。   找到那把刀,不仅是继承条件,更是她祖先生前的夙愿。   山岚神色沉静,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她轻声道:“没错,找到那把刀,就可以继承山家。”   “那把刀,它叫什么?”   盛霈对这把刀起了点儿兴致。   山岚微微侧头,看向近在咫尺的盛霈。   盈盈如水的眸落在他脸上。   她温声道:“它叫垂虹,‘肯随白鸟过垂虹’是它的名字由来。我练的这套刀法,和它相伴而生,祖训上说,只有垂虹刀才能发挥出这套刀法的威力,同样,也是这套刀法,让它成为了垂虹刀。”   盛霈盯着她的眸,问:“你练的刀法,有名字吗?”   “这套刀法叫‘明虹收雨’,我练的是收雨六式,祖训上说,刀光所至,明虹收雨。盛霈,我很想找到它。”   她目光灼灼,丝毫不掩饰对这把刀的渴望。   盛霈难以形容这一刻山岚的眼神,她本就立于峰顶,此时她眼里的光像雪一样耀眼,似是要凌空而去,去往更高、更远,去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这就是他为之心动的人。   盛霈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难以抑制。   盛霈眸光微动,半晌,哑声说:“我会帮你找到它。”   赵行看看山岚又看看盛霈,欲言又止。   半晌,他张了张唇,试探着出声:“我要说重点了,你们还听吗?”   话音落下,那长相不善的男人瞥了他一眼。   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爽。   赵行不想管他,对着山岚说:“当时我听了,只是过了一耳朵,我对什么刀不刀的没什么兴趣,我真正有兴趣的是那艘船。听山崇说,那艘船上有数不清的财宝,我鬼迷心窍...”   听听,这都是什么事儿。   盛霈略显不耐,怎么净是这种事儿,有没有一点法律意识。   直到赵行苦笑一声,说:“那时候不是流行组什么探险、寻宝队吗,我琢磨着也去组了一个,都是这方面的爱好者,人不多,就五个,我们分头去找这艘船的线索。后来,关键线索我们还是从山崇那里知道的。”   山岚怔了一瞬,她下意识看向盛霈。   他神色微凝,眸光沉沉地看着对面的赵行。   赵行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回忆这件事:“我们是三年前的春天出海的,租了一艘船,沿着地图上的航线,一路都很顺,但到了地图上记载的地方,我们却没有发现任何沉船线索。我们不肯轻易放弃,就这样在岸边和海上来回往返,持续了三个月,一直到夏天。”   他的神情难掩失落。   忽然,他的眼睛里又出现一丝光彩。   “那时我们都想放弃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回航那天下了暴雨,半路上,卫星定位系统却忽然失灵,我们迷失了航线,但在暴雨中,隔着雾蒙蒙的一片,我们看见一座从来没有见过的岛,地图上也没有那座岛的位置,但我们五个人都看见了,那岛上停着一艘船,是一艘五桅帆船!”   “可是...没等我们靠近那座岛,船就翻了。我醒来的时候就在现在这座小岛,身边除了当时乘坐的那艘船,一个人都没有,我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我就靠着船上剩的那点物资,勉强在岛上生活了一两个月,我也记不清了,时间一天天的过,我越来越绝望。终于,有渔船经过了这里。”   盛霈:“定期给你送物资的人?”   赵行稍稍平复心情:“起初,我以为得救了,后来才知道,那艘船其实一直跟着我们,也是为了找到那艘沉船。因为我看见了那座岛,他不停让我回忆,在海上转了一年,我们都没再看到那座岛。我能说的都说了,他不信,就把我又丢回了这里,定时送物资来,说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带我上岸。”   三年时光,无数苦闷、丧气,短短几分钟就说完了。   就如山岚所说,赵行是被关在了这座岛上。   盛霈定定地看着赵行,问出了今晚他最想问的问题:“你们一行五个人,其余四个人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赵行一愣,有些恍惚。   他太久没有想起他们了,在他看来,他们当年就死在了海上。   “我...我想想。”赵行抹了把脸,情绪有些波动,“一个姓林,一个姓...还有一个,他年纪最小,家里还有哥哥,姓什么来着,姓……”   “姓陈,他叫陈海,他哥哥叫陈山。”   盛霈沉沉的嗓音接上,替他说完了剩下的话。   赵行茫然地看了盛霈一眼,喃喃自语:“对,没错,他叫陈海。你认识他?”   盛霈神情很淡,眸间映着火光。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   世间事就是这样诡谲,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当年的知情人带到了他眼前,他找了三年都没有线索,却在这里遇见了,甚至——   他看向山岚。   甚至这件事起源于山家。   山岚眼睫颤动一瞬,问赵行:“山崇他和你说了什么?”   “...山崇他给了我一张地图。”   赵行咽了口口水,说了实话。   话音落下,他们都陷入了沉默。   三个人心思各异,谁都不知道他人在想什么。   倏地,盛霈把树枝一丢,去拿火堆里烤着的螃蟹和虾,照旧敲碎了放在山岚眼前,再自个儿吃,至于赵行,他懒得管。   赵行倒了一晚上的苦水,这会儿倒是缓过来了,试探着问:“我种了番薯、玉米什么的,里面还有米,还有间屋子空着,要不我进去给你们做顿饭吃?其他的,我们明天再说。”   他在这岛上呆了一年半,已经被磨得没了脾气。   以后的事,不着急在这儿一时半会儿。   盛霈头也没抬,说:“你先进去。”   赵行点头,起身起了一半,又回过头来,确认似的问他:“你们不会走吧?...啊,你们没船,我给忘了。先进去给你们做饭,我手艺还不错。”   赵行说完,匆匆进了林子。   看他的背影,脚步还挺轻快。   人一走,盛霈看向山岚,她安静地咬着早已凉透的鱼,侧脸在火光中只显温柔,不见清冷,可他却觉得,她在难过。   “招儿,你看看我。”   盛霈低声喊她。   山岚停下动作,怔怔地看着火堆,火星带来的热意散在海风里,她忆起那年年岁岁和山崇相处的时光,又想起崖顶他清朗的喊声。   这样的师兄,会推她下海吗?   山岚不知道。   半晌,山岚侧过头,用如水的眸看他。   她轻声问:“盛霈,你是不是想抱我?” 第22章 暴烈 “我要吻你了,你可以躲。”……   云雾似的声音落下来。   她注视着他, 问:“盛霈,你是不是想抱我?”   盛霈喉间干涩,听她用轻而软的声音问, 是不是想抱她。   这一路来,她从未示过弱, 甚至连讨要拥抱都显得笨拙而骄傲。   山岚这柄刀, 该傲雪凌霜、百折不摧。   她应该一直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盛霈凝视她片刻, 忽而灭了火, 当海岸上唯一的光源消失,沙滩上顿时一片昏暗,唯有星辉洒落,灰沉海面上落满点点的光辉。   他在微弱的视线中看她。   忽然挑唇笑了一下, 朝她张开双臂,懒声说:“过来, 我在这儿。”   盛霈要她过去。   要她知道, 她可以示弱。   山岚眼睫微动,身影却停在原处不动,海风卷过,似要将她吹成一座沉默的石头,半晌,在这风中有人低低地叹了口气。   盛霈半是无奈, 半是心疼。   他站起身,长腿一迈,径直在她身侧跪坐下, 一片影落下,高大的身躯遮盖坐着的山岚,即便这样, 他看起来还是比她高半个头。   盛霈再次伸出手,低声问:“我抱你了?”   不一会儿,那道身影缓缓靠过来,她纤细、笔挺的背脊贴近他温热的胸膛,柔软的意味如围网一般无声蔓延开。   盛霈垂眸,手臂横上她的腰。   修长的指节扣住腰腹处的软肉,手下的身躯有一瞬的紧绷,他一顿,松了力道,用臂弯一环,轻而沉的鼻息贴近她的长发。   咸湿的海风褪去热意,卷浪拍向礁石。   高低不平的礁石向轻软的沙滩延展,星空下,有两道沉默的影,他们紧紧依偎,不知过了多久,男人低下了头。   盛霈垂头,下巴贴近她的颈侧。   他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胸前被她填满,他的心也臌胀起来,像海里的刺鲀,只是他褪去粗棘,将所有柔软的部分都献给她。   “盛霈,我不怕他和我争。”   山岚靠在他宽阔的胸膛,半仰着脸,安静地望着星空,语气里甚至有一丝困惑,似乎被这个问题困扰多年。   她不得其解:“他应该和我争的,和我争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对不对?师姐从来不掩饰她的野心,所以她和我一起练刀、铸刀。师兄天赋出众,谦逊温和,有问题也会找我探讨,可每每说到继承人的事,他却显得为难。”   盛霈轻哂一声。   不知该笑她傻,还是笑为了那点体面的山崇。   盛霈这会儿心神放松,贴着她柔软的长发,手指也轻佻地绕上去,笑说:“不丢人,能和招儿争是他的荣幸。但有的人...”   他琢磨了一下山崇的心理:“他能被推上和你竞争的位置,自然是有的他的本事。可有的人不知道,当你达到某个专业领域的顶峰,那不是尽头,往外还有无穷尽延展的空间,但山崇知道。只有他清楚地知道,你们之间有巨大的鸿沟。”   在天才面前,山崇那点儿天赋不值一提。   可其他人不知道,他们将山崇和山岚相提并论,将他们送到一样的高度,久而久之,山崇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的为难,是做给别人看的。”盛霈嗤笑,“连他父母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猜他想要那把刀,是在别人的期待和凝视里升起了希望,他或许也可以。但三年过去,早就冷下来了。”   “他推你的可能性不大,你们之间的利益冲突太明显。要我说,背后还有个人,把你推下海,山崇又正好去找你,顺势把他推上嫌疑人的位置。你们两人继承人没了,往下谁继承山家?”   山岚眸光平静,轻声应:“在两个师兄和师姐里选。”   盛霈挑眉:“那嫌疑人可不止一个,但不排除警察将这件事定性为意外。凶手没算到你还能活下来。”   许久,山岚心间起的那点波澜已经归于平静,她放松身体,在男人有些扎人的寸头上蹭了蹭,说:“盛霈,我们要找的船,是同一艘船。”   盛霈轻“嗯”了声:“你别多想,这件事和山家没关系,没有这艘沉船,他们也会去找其他的,或许不止是沉船,还有墓葬,人的心是个无底洞。”   山岚侧过头,问:“你的心也是吗?”   盛霈微顿,抬起脸,垂眸去看她的眼睛。   初见时,她也是用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他。   比水软,比刀锋利。   再往后,她盈盈的眸像是铺天盖地的围网,悄无声息地将他诱捕。   他越挣扎,网上的倒刺扎得越深。   半晌,盛霈视线下移,掠过她的眉眼、鼻子、脸颊,再到嘴唇,他盯着她柔软的唇角,嗓音喑哑:“我的心也是。”   他的心被网住,刺网越扎越深。   贪念也从深处冒了出来,一点、一点,正在蚕食他。   山岚安静地看着他,暗色里他的轮廓是开了刃的刀,线条锋利而清晰,点点星光落在凌厉的眉眼间,他的视线,比海南的烈日还要烫。   “我们该进去了。”   不等山岚说话,盛霈移开了视线。   盛霈想,快了,他已经接近当年发生的事,过不了多久,陈海是死是活,都会有个答案。他会离开这里,去追逐她的脚步。   他希望他的公主,永远不要低头。   他会去她的身边。   山岚等了一会儿,看向自己腰间的手,想了想,说:“你不松开我,我们没法儿进去。盛霈,你想再抱一会儿吗?”   “......”   盛霈有点儿烦。   他何时想抱一会儿,他还想抱一晚上。   “...走了。”   盛霈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   岛中生活区域。   赵行难得见得活人,更别说还是认识的人,心情前所未有地轻松,炒了菜、煮了粥,还把藏着的饮用水拿了一点出来。   他有一种预感,他很快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赵行咧嘴笑了一下,兴冲冲地炒完菜开始等人,可左等右等,等到粥都滚得在冒泡泡了,那两个人还没来。   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   他忍不住想,不会走了吧,可是他们没有船,怎么可能离开这里,总不会是他在岛上呆疯了,产生错觉了?   赵行有些焦躁。   正当他忍不住想出去找人的时候,那小路口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他松口了气,提着煤油灯迎上去。   “饭都做好了。”赵行指着正中间高高架起的锅炉,说,“把我丢这儿的人没想让我过好日子,这里没电没火,你们将就一下。”   锅炉下,木柴正在燃烧。   爆裂的声音令人觉得回到了洛京的冬天。   可现在是夏天,这里是南海。   夜晚也充满热意的地方。   山岚看着火光,有点想念云山。   山里的夜和海边的夜不同,想到这里,她看向盛霈,她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可短短几天,他们像过了那么长、那么长的时光。   盛霈和赵行说着话,偶尔看山岚一眼。   起初两眼还正常,再看第三眼,她捧着碗发起来呆,平时吃饭那么认真的人居然还会走神。   “招儿,想什么呢?”   盛霈伸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   山岚不为所动,依旧认真地发着呆,一点儿都没被他影响。   盛霈瞥她一眼,没再继续问,继续和赵行聊天:“把你关在这岛上的人,什么来头,见过吗?”   赵行:“当年和我对话的,和这一年多给我送物资的,一直是同一个人。年纪比我大,可能三十五左右,看起来像渔民,听船上的人叫他章哥,姓章,名字不清楚,开的是拖网渔船。但我觉得,他不是那个能做主的人,有时候我们说着话,他会忽然离开。我起先以为那个人在船上,后来偷偷找了一次,发现没有其他人,我想他们应该是电话联系。”   盛霈:“多久来一次?下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夏天一个月,冬天两个月”   “一星期后船会来。”   盛霈静了片刻,忽然问:“那沉船的来处,是山家。这件事你和那人说了吗?”   赵行“啊”了一声,迟疑地看了眼山岚,小声说:“说了,但他们从来没问过山家的事。我感觉...感觉他们早知道,因为那时我交出地图,他们似乎不是很感兴趣。”   盛霈垂着眼没应声,好一会儿,抬头看他:“早上,你藏完房子,又藏什么去了?这里有船?”   “......”   赵行怔了一瞬。   他本来以为这里不会被他们找到,但回来发现,不但被人发现了,地上还留了句话,说借你洗发水用用。他又惊又惧,心一慌,就出去把人的棚拆了。   赵行睁大眼,面上显出一丝惊慌:“你、你怎么知道我...有船,你看见了?”   盛霈跳过这个问题不答,又问:“什么船?当年你的船不可能被留在岛上,况且你一个人,藏不了那么大的船。”   赵行面带犹豫,不肯说。   他看向山岚,喊:“小师妹,你怎么会流落到这里来?”   山岚稍稍回过神,眸光掠过他们的脸,看向赵行,轻声说:“你可以相信他。”   盛霈和赵行皆是一怔。   盛霈克制着自己的视线,盯着燃烧的火堆不去看她,可跳动的火光间,他的黑眸比这火还要亮、还要烫,心渐渐鼓涨,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充斥他的胸膛。   他似乎又变成了十八岁的盛霈。   冲动、意气风发,什么都不管不顾。   “哥们,你怎么称呼?哪儿人?”   赵行思虑再三,打算先打听打听盛霈的来头。   盛霈瞥他一眼,随口应:“海上的人都喊我一声盛二,洛京人。”   赵行诧异道:“你也是洛京人?”   山岚慢吞吞地看向盛霈,男人的侧脸对着她,神情寡淡,看不出情绪。   他从来没说过,他是洛京人。   赵行瞧瞧山岚,又瞧瞧盛霈。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们洛京人这是倒了什么霉?一个两个也就算了,居然沦落到一窝都在这岛上窝着。”   “既然小师妹这么说了,我们又都是洛京人。”赵行决定牢牢抓住这次机会,“我藏起来那船,是我捡的。去年夏天刮台风,不知道飘来一艘木质机帆船,不大,坐我们三个人足够。但是...”   盛霈:“坏了?”   赵行:“.......”   赵行忿忿地咬了口螃蟹腿,深觉自己倒霉:“没有机动力,没有导航和地图。有一回,趁着风大我偷偷试了一次,还没开就偏航了,我可不想死在这海上。你说现在,这海上哪儿有人会开这样的船?”   他不由感叹:“也不知道古时候那些渔民怎么认得路。”   山岚和盛霈对视一眼。   盛霈眼底浮上点儿笑意来,这不是巧了吗。   “明儿带我去看看。”   盛霈懒懒地应了声。   他又伸手一点山岚的眉心,她就这么瞧着他,不知道发什么愣,训招儿似的训她:“你,认真吃饭。”   “...哦。”   山岚轻声应了,认真扒起饭来。   .   这一夜,赵行话格外多。   他心防一松,嘀嘀咕咕的,恨不得把这几年的苦都说给他们听。   说完已是深夜,火已熄灭,海风正凉。   赵行提着煤油灯,将他们带到另一间木屋,把门一推,照亮里面窄小、干净的空间。   他说:“我在岛上闲着没事儿,又新搭的,前前后后改了好几次,这次的还算通风、阴凉,再给小师妹拿条毯子来,你们、诶,你们……?”   赵行后知后觉,看向这一男一女。   他们是能同住一屋的关系吗?   盛霈无视他的视线,接过煤油灯,朝他点点头:“谢了,草木棚的事儿就到此为止。明天看了船,再商量走的事儿。”   赵行:“......”   原来这人还记着这事儿。   赵行来回走了几趟,把空屋都拾掇好了,让山岚先洗澡,洗完了他们两人再洗,洗澡这会儿,他还惦记着刚刚想的问题。   木屋后。   水声哗哗作响。   赵行压低声音,问:“盛二,你和小师妹,你们俩什么关系?”   盛霈随手把衣服一扯,露出精赤的上身,拎起半桶水,昂起头,冰冷的井水兜头而下,淌过他凌厉的五官。   半晌,他睁开眼,甩了甩头。   对赵行倦懒一笑:“她是公主,我伺候她。”   赵行一愣,仔细琢磨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是保镖啊?不但负责保护,还负责陪吃、陪喝、陪……?”   难不成还负责□□?   他可听说过,小师妹是有未婚夫的。   盛霈轻嘶一声:“一会儿给我找把椅子,我就坐门口,给她守门。”   赵行闻言,松了口气,悄声说:“你和我睡也行,小师妹本事大着呢,不会出什么事。那你也知道吧,她那个未婚夫的事。”   盛霈一顿,不动声色地问:“家里有钱那个?”   赵行点头,一边搓着澡,一边和盛霈八卦:“我也是听山家人说的,山家好像对她那个未婚夫不怎么满意,家里有钱归有钱,但人不行。我还没出海那会儿,还听说了一个小道消息,说那男的外头有不少人,不干不净的。洛京那些有钱公子哥,你知道的,哪个外面没点花边新闻。”   盛霈眯了眯眼:“外头还有人?”   “可不是吗!”赵行说起这件事儿也有点不爽,“你不知道,山家人多宝贝小师妹,这些消息半点没往她耳朵里传,也不知道她那个爷爷怎么想的。刀剑一行虽然渐渐没落,但也不能跌份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家里什么背景?”   盛霈压着声问。   赵行一拧毛巾,回忆着:“家里好像是做船运的,还做得挺大,不出意外应该是他继承家业。”   船运?   盛霈眯了眯眼。   他把那些船运稍稍有点名气的公司过了一遍,小白脸、纨绔子、外头不少女人,这么一遍过下来,名单竟有十多人。   盛霈压着火,又兜头倒了一桶冰冷的水。   这样的男人,给她提鞋都不配。   赵行没察觉盛霈的情绪,自顾自地说:“听山崇说,小师妹对在这方面无知无觉,她心里只有刀。也是,他都暗恋那么多年了,小师妹都不知道。”   盛霈差点儿气笑了,舌尖顶了顶上颚。   心说这些人也配。   赵行叨叨地和人说完,朝他摆摆手,随口道:“我先进去了,给你找把椅子,你要是累了就进来睡会儿。”   .   夜空清透,林间枝叶簌簌而动,海风顺着间隙洒落,带下几缕星辉。海上的孤岛像是一片荒地,放眼望去,皆是旷野。   盛霈扯了把椅子,在山岚屋前坐下。   椅子边还点了盘蚊香。   蚊香的味道很熟悉,是三沙渔民常用的那种。   盛霈闭着眼,思索着背后人的身份,姓章的船长身份不难查,背后的人隐藏得太深,至今他只窥见冰山一角。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的目的是找到沉船,且尚未知道。   至于沉船的来由...   盛霈瞥了眼木屋,除了山家人之外,有别人知道也不足为奇。   这三年下来,连他都能把沉船时间确定在明朝时期,何况那背后的人。剩下的信息隐藏在史书、野史和故事传说里,还有山家的祖训。   山家的祖训记载,这大概是最快捷的路。   为什么背后的人不选这条?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木屋里忽然有了点儿动静。   盛霈起身,抵在门前,轻扣了下门,低声喊:“招儿?”   “盛霈,我睡不着。”   她说话轻轻柔柔的,显得乖巧又无辜。   盛霈瞥了眼时间,已是凌晨。   他问:“陪你说说话?出来还是在里面?”   屋内静了一阵,门从里面打开。   他抬眸,正对上她水盈盈的眼睛,无声地望着他。   盛霈眸光微暗,颈间的喉结滚动。   半晌,他移开视线,侧开身:“外面凉快,出来吹吹风,扇子呢,也带出来。”   山岚依言把那把蒲扇带出来。   这是刚才赵行塞给她的,说热就扇扇风。   盛霈把椅子让给山岚,提着煤油灯挂在门口,自己随手扯了条小板凳,坐下就给山岚扇起风来。   “热不热?”   他问。   山岚摇摇头,她慢吞吞地顺着长发,静了一阵,看向身侧的男人,说:“盛霈,你是不是想问古地图的事?”   盛霈极其克制,也在意边界感。   哪怕这件事和他切身相关,他也能忍着不问她。   盛霈眉眼松散,淡淡地和她解释:“地图大概率没什么用,不然那船早让人找到了,记载这事儿呢,和传说一样,有真有假。”   颈侧是清清凉凉的风。   他就坐在身边。   山岚注视着落满星子的夜空,温声道:“地图是真的,但是我们看的那本祖训,只记载了一半。山家除了祖训,还有一册只有山家家主才能翻阅的手札,是当年我的祖先留下来的一封信。”   她水一样的视线流下来。   淌在他的眼睛里。   “信上记载了那次航行和意外发生的全过程,你可以理解成现在的船长日志。它能帮你找到那艘船,对吗?”   盛霈顿了顿,应:“或许。”   山岚抿唇笑起来,唇角浅浅,像海面落满光辉,点点的星汇成无数条银河,朝着他汹涌而来。   这是盛霈生平所见,最为猛烈的暴风雨。   她说:“盛霈,我会把它交到你手上。”   他的人生,远不止这300万平方千米的海疆。   山岚想让他从这里走出去,去看河流,看山谷,看最高的峰顶,看更广袤、无垠的土地,他本就长着翅膀,不该被困在这里。   盛霈的动作停住。   他定定地看着山岚,迎着狂烈的海浪,这两晚一直在胸膛间臌胀的那口气终于将他的理智撑破。   此时此刻。   他只想和她做最亲密的事。   “砰”的一声闷响。   椅子倒地,扇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盛霈扣着人,抵在薄薄的木板上,视线紧盯着她的眸,但凡她有一丝抗拒、一丝迟疑,他都会松开。   可是她只是顺着他的力道。   仰着月华般的面颊,注视着他。   “怎么了?”   隔壁的赵行含糊地咕哝了声。   盛霈压着声,说了句没事,小臂下滑,扣住那截紧致的腰肢,长腿一屈,膝盖推开门,人影一闪,外面顿时空荡荡一片。   唯有煤油灯颤巍巍地摇晃着。   门内,视线昏暗。   狭窄、幽闭的暗带出一片热意。   盛霈紧紧地箍着人,小臂的肌肉绷着,随着呼吸缓慢起伏,像蛰伏后即将苏醒的兽。   他低着头,眼睫垂落,唇落在她脸侧,温烫的气息似有似无地抚过,男人嗓音克制:“我要吻你了,你可以躲。”   柔软的躯体被强韧的铁悍住。   山岚微一动,他的腿紧跟着压上来。   她触上他的小臂,有些无奈:“你、嘶——”   他几近凶恶地吻下来。   狠狠地咬上她的唇。 第23章 海贼 盛霈想,会有婚礼的。   男人的牙像犬齿。   尖锐的部分半点儿不留情地覆过她的唇。   刺痛和酥麻同时席卷山岚, 耳侧是他细密的喘息,腰间的手一紧,起伏的胸膛贴上她的柔软。   急促的呼吸中。   山岚敏锐地察觉他顿了片刻。   这停顿似乎是行军前的短暂休整, 鼓响之后,他放置在她脑后的手前移, 轻抚过鬓边的发, 刮擦过软腮, 而后捏住她的下颔。   热意散落下来。   他的呼吸又重了。   山岚微一蹙眉, 不太适应这样的姿势,抬手反扣住他的手腕,腰腹微转,用力一翻身, 将他抵在门上。   黑沉沉的视野里。   他忽而轻笑一声,松了力道, 由她做主。   “小尼姑, 会接吻吗?”   盛霈挑着唇,嗓子哑不成调,尽是调侃。   山岚抬眸,直直望进他垂落的眸,抬手去摸他的下巴,刺刺的, 有点儿扎,停留片刻,她踮起脚尖。   鱼一样的滑腻钻入盛霈的口中。   和他凶恶的力道不同, 她像一场春雨,细细密密。   轻而缓的力道探过所有航道,他这艘船却逐渐迷失方向, 摇曳在汪洋大海中,任由暴烈的海浪将他吞噬。   盛霈放松背脊,紧贴着木板。   配合着山岚的动作,只单手贴着她的腰。   忽然,她又变成了山里那只湿漉漉的小猫咪,缺了氧,别开头躲在他颈侧轻喘,轻细的呼吸声拉紧了盛霈脑中紧绷的线。   他垂眸,下颔微微收紧。   贴着细腰的手往上,压着声问:“还要不要亲?我教你。“   他的唇移过她的耳畔,鼻梁贴着侧脸,一下、一下地蹭,低喑的嗓音不紧不慢:“在海里,鱼用腮呼吸,鲸用肺呼吸。”   男人的唇移到她的鼻尖。   他低声问:“招儿,你用什么呼吸?”   山岚指尖蜷缩,耳根发软,她抿着唇不说话,只知道轻声喘气,他似乎笑了一下,大掌倏地收紧。   狂暴的浪潮来临之际——   “砰”的一声响,隔壁门开了。   赵行困倦的声音传来。   他嘀嘀咕咕的:“盛二,你人呢?椅子还翻了,哪儿去了。”   说着,他朝山岚这间房走来,拖鞋摩擦过地面,“啪嗒啪嗒”的声响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敲响门,忽然,听得一声怪响,像是鸟叫,尖锐刺耳,似乎是从屋后传来的。   赵行一个激灵,随手拿起锄子,小心翼翼地往屋后探去。   屋内,盛霈神经微跳,耐着想把人丢下海的冲动,轻抚了抚她的长发,低声说:“我出去一会儿。你该睡了,招儿。”   “......”   山岚退开身,闷声应了。   盛霈一挑眉,怎么着,这是没亲够还不高兴了?   他没再停留,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再次学了声鸟叫。   赵行听见声,从屋后匆匆跑出来,正好撞见刚从林子里出来的盛霈,他纳闷:“大晚上的,你干什么去了?”   盛霈往自己身下瞥了一眼。   赵行恍然,方便去了,又拧着眉问他:“你刚才听见什么奇怪的鸟叫声没有?在这岛上这么久,我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叫声。”   盛霈随口道:“没听见,你做梦了吧?”   赵行摸了摸脑门,心说这也有可能,他放下锄子,打了个哈气,问:“你睡了没?去屋里睡会儿吧,这儿没野兽,我都住了一年多了,从来没见过。”   “没事儿,你睡你的。”   盛霈走至井边,用桶里的冷水洗了把脸,小腹的燥意稍稍降了点儿。   赵行瞧了眼盛霈劲瘦的胳膊,再看看自己,觉得还是自己睡觉比较重要,又拖着那“啪嗒啪嗒”的声音进屋去了。   人一走,四周安静下来。   只剩林间的海风、海岸边的浪潮。   盛霈深吸一口气,扶起椅子,重新在她门口坐下,仰头看向夜空,周围林立的树木像是围城,将他们困在这里,可头顶之上,仍有星子闪烁。   他捻了捻指腹,有点儿想抽烟。   自从山岚上岛,他就没碰过烟,算起来也有阵子了。他没烟瘾,只偶尔情绪上来,烦了抽一根,这会儿的心情却不太一样。   浩渺星空下,砂砾般的孤岛上。   他抬头是夜空,身后是她,心像被小钩子勾着,发着痒,时间久了,便变得麻,得来根烟压一压。   这一夜,盛霈一直睁着眼。   星空流淌,海浪无声。   他看见了日出。   .   隔天清晨。   赵行打开门,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哈欠打到一半,忽然愣在那儿,回过神,往盛霈跟前走。   “你昨晚睡了吗?”   他蹲下身问。   锅炉下生了火。   盛霈搬了把矮凳坐在跟前,用木铲晃着锅里的地瓜粥,甜糯的香气散开,见人醒了,指了指边上的石砌台。   他懒声道:“自己拿,玉米熟了。”   赵行蹲着不动,一年多了,头一回他起床还能看见人。这人还这么贴心,给他做了早饭,看着脾气差,性格却那么体贴。   他感叹:“盛二,这保镖工资不好拿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说的就是你这样的。”   说着,还比了个大拇指。   “......”   盛霈眉心直跳,他昨晚上就看赵行不顺眼了,这会儿不想搭理他,继续煮他的粥,等着山岚醒过来。   赵行看了一会儿,去井边刷牙。   他蹲在木桶边,含糊着问:“小师妹还没醒?不应该啊,我记得她自律得可怕,我当时听说都吓着了。”   盛霈这才舍得看他一眼。   “怎么说?”   赵行:“我不是去过山家吗,当时好奇心强,想知道山崇在山里是怎么生活的,他性子好,国庆放假就带我们上山去了。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山家人人都知道。”   “小师妹每天五点不到就起来了,拿着把长刀,到云山的最高峰练刀,练完下来太阳才刚升起来,到食堂吃早饭。我和你说啊,我们是被起床铃喊醒吃早饭的,多吓人啊,这什么年代了,这家里居然还有起床铃,整座院子都是嗡嗡的铃声,想不起来都难。”   说到这儿,赵行忽然变得神秘兮兮的。   “还有更吓人的,你想不想知道?”   盛霈:“......”   他又想把人丢海里去了。   “咳。等到了食堂,齐刷刷的坐满了人,我们当时瞌睡就吓清醒了,再到坐下准备吃饭,我刚拿起筷子,山崇说不行,让我放下。”   “我问怎么了?”   “他说,小师妹还没到,他们不能动筷子。”   赵行想起这件事儿还是充满震惊:“大清已经亡了!但这事儿和小师妹没关系,他们家规就是这样。”   “吃完早饭,我们就去铁房参观。小师妹比我们忙多了,除了抡锤子,还得去检查刚做完的刀,还得教小孩儿,还有数不清的师兄弟去问她问题。不管她走到哪儿,身边都一群人,从早忙到晚,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却怎么都说不上来。”   赵行连刷牙都顾不上,说:“直到我看古装剧,顶上一张龙椅,皇帝坐在最上面,底下乌泱泱地跪了一群。你能明白我的心情了吗?”   “......”   盛霈沉默半晌,忽而笑了。   多有意思,把山家的小皇帝骗到海上来了。   赵行嘀嘀咕咕地说完,洗漱完,刚在盛霈对面坐下,屋里有了动静,门打开,他们话题的中心出现了。   晨光透亮,海风已带了热意。   山岚将长发抚至耳后,视线静静地扫向屋外,穿透风,对上盛霈深蓝色的眼眸,他也在看她。   “早上好。”   她轻声说。   盛霈的眉眼微带困倦,眸光间的侵略性褪去,懒着嗓子开口:“醒了?去洗漱,洗完过来喝粥。”   早饭期间,赵行没觉出这两人之间的不对劲来。   依旧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偶尔问一嘴安静的山岚,山岚有时候应,有时候不想应,便自顾自地喝粥。   吃过早饭,赵行收拾完。   一行人准备出发去看船。   说是准备,不过是——   赵行带着顶篾帽坐在阴凉底下,抬着头,一脸困惑。   这两个人干什么呢?   一个戴着顶绿帽子。   一个拿着绳子往自己腰上套,再把绳子递过去。   “走了。”   盛霈随口通知他。   赵行难掩疑惑,想问又不知道怎么问出口,说不定这是盛霈特殊的保护方式,毕竟皇家的事儿他不懂,能离开这里就好。   路程不远,赵行走在最前面。   山岚拽着绳子,盛霈跟在最后。   赵行脖子上挂了条毛巾,时而一擦汗,说:“这岛上要是没那么多树,我早晒死在这里了。唉,我做梦都想回洛京看一眼。”   他问:“盛二,现在洛京什么样?”   隔着几步路,身后传来的男声漫不经心:“我这三年都在海上。”   赵行一想也是,盛霈就是到这海上来找他们的。   他回头看了眼山岚,她戴着那顶帽子,手里拽着绳,一会儿扯扯后面的人,一会儿又松开,瞧着心情还不错。   “咳,小师妹,山崇还好吗?”   赵行大着胆子问。   山岚应:“他和以前一样,忙山家的事,偶尔去交流会,在铁房的时间少了点儿。家里人催他找女朋友。”   赵行一愣,山崇到现在还没放弃?   他试探着说:“...小师妹,那你的婚礼在什么时候?”   话音落下,最后头忽然“啪啦”一声响。   盛霈踩断了一截树枝。   赵行探头看了一眼,那男人神情淡淡,耷拉着眼,没什么不对劲,他收回视线,继续等着山岚回答。   山岚微顿,难得生出一股心虚来。   她拽紧手里的绳子,将他往身后带了点儿,轻声应:“不会有婚礼了。”   赵行“啊”了声,神色讪讪,老实地没再多问,心里却为她高兴,那些个二世祖配不上他们小师妹。   盛霈撩起眼皮,看她散落在腰间的发尾。   昨晚,他的手指没入长发,把控着那截紧实的腰,去闻她耳后淡淡的清香,最后听她细细密密的呼吸。   想到这儿,他又热起来。   盛霈想,会有婚礼的。   朝阳初升,海风漫潮。   林间枝叶婆娑,三个人安静地走了一阵。   在这寂静中,山岚忽而轻声说:“我日日去崖顶练刀,那里能看到整个洛京。晴日时,能望见昆羔山下的沙漠,沙丘和海潮一样,随云起伏;阴雨天,洛京边灰蒙蒙的一片,风里带着沙粒,空气很干,让人鼻子不舒服,只有等到那雨落下来,才能舒一口气。”   “洛京的春比别处来得晚,江南的花儿都谢了,胡同口的墙上才爬满花,地上落满叶子和花瓣;夏天,阳光很烫,晚上我们师兄妹会下山去,去山脚的小摊吃烧烤,喝啤酒,那里没有山家的辈分,他们不用等我先动筷子...”   “摊位上冒着熏人的烟,辣椒面像雨一下往下落,街上有人骑着自行车,车铃叮叮当当地响,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三三两两,拿着扇子摇晃,有时候散步,有时候下棋,嘴上挂着家里长短。”   “等入了秋,洛京就变成了黄色...”   山岚微怔,忽然止住话。   赵行不知怎的,不往前走了,就这么在地上坐下,手背捂着眼睛,背脊抽动,他竭力克制着,但终是没忍住,放着大哭起来——   “我想回家...我想我妈。”   “想回洛京去,我后悔了,再也不想呆在这个鬼地方了。”   山岚微有些无措,下意识看向盛霈。   盛霈朝她轻摇摇头,没出声,就让赵行哭了个痛快,等哭声收得差不多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   他顿了顿,说:“我会带你离开这儿。”   赵行哭完心里畅快不少,随手擦了擦眼泪,也不怕人笑话,说:“先带你们看船去,这船当时破了,我修修补补,修得差不多了。”   “我怕被他们发现,一直把这船藏在林子里。我怕木头烂了,就用布罩上,藏在浅坑里,为了显得自然,我还移了几株树过去,再放点杂草什么的,一点都看不出异样来。”   盛霈挑眉:“比我想得聪明点儿。”   赵行也不和人计较,熟练拐过几个弯,走了近十分钟,在一处草木茂盛的地方停下,指着正中间说:“到了。”   盛霈和赵行合力将这些树木移开,扯开满是泥土的布,露出那艘近两米高的木帆船来,如赵行所说,陈旧而狭小。   它停泊在地面。   桅杆下,帆布静静地躺在甲板上。   不起航的船,就像废弃的刀。   长久地停在那儿,它便渐渐失去了生命。   盛霈钻入船舱,仔细打量了一眼,又出来检查外围修补的地方,半晌,他瞥了眼赵行,说:“十分钟就得沉。”   赵行:“......”   “那怎么办?诶,盛二,我有个想法。”赵行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悄声说,“过几天他们来送物资,我们把船给截了,怎么样?”   “我们就能直接回岸上去了!”   他一脸兴奋。   盛霈蹲着盯着船体,随口应:“船上那么多人,你打算怎么截?你知道一艘大型渔船启动需要多少人吗?”   赵行蔫吧下来,也是。   他们这儿就三个人,再怎么厉害,无法控制船上那么多人,一个部门不配合,他们就没法儿回去,还容易把自己赔进去。   盛霈看了一阵,淡声说:“重新补,能修好。但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赵行一愣:“什么事?”   “上他们的船,到驾驶室把罗盘偷来。”盛霈的神色云淡风轻,“别人的船上不会有罗盘,但他们的船一定有,你拿到了,我们当即就离开,两天送你到南渚。”   “......”   赵行瞪大了眼,顿时紧张起来。   盛霈轻飘飘地说完方案,不管赵行内心的纠结和挣扎,开始指使人:“把能用的工具都拿过来,再去砍树,修个三四天就能用。”   赵行反应了一会儿,冷静下来,说了句行,匆匆离开去拿日常工具。   .   一时间,林子里只剩山岚和盛霈。   山岚摘下帽子,露出清凌凌的面容来,右手轻晃,以帽为扇,丝丝清风拂过她鬓边的湿发,乌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你们修船,我做什么?”   她问。   盛霈定定看她一眼,问:“你想做什么?”   山岚慢悠悠地扇着风,还真凝神想了想,这岛上没什么可玩儿的,天又热,想来想去,只能下水去玩儿。   她抿着唇,轻声问:“我可以自己去玩吗?”   盛霈想都没想:“不可以。”   山岚听了也不恼,退而求其次:“想看书。”   盛霈点头:“行,让他去给你拿。”   两人像平时一样说完话,又安静下来。   林中风声簌簌,只有彼此视线偶尔交缠。   .   岛中时光静谧而缓慢,这几日盛霈和赵行忙着修船时,山岚便捧着书坐在一侧,偶尔磨她的石头刀,或是把玩岸边捡的贝壳。   渔船来的前一晚,岛上下了雨。   赵行最后一次检查完藏着的船,迎着略显狂烈的海风,按着帽子匆匆跑回来,喊:“都准备好了,就等明天我去偷罗盘。”   山岚和盛霈坐在凉棚下,躲着雨。   瞧着安安静静的,似乎没有交谈。   赵行瞧他们一眼,抖落身上的雨,问:“盛二,你怎么知道他们船上一定有罗盘,万一没有怎么办?总得给我个备用方案。”   盛霈垂着眼,指尖转着只空螺,嗓音低低凉凉的:“他们找船和我找船,用的是同一个方法,不依赖现代的海图,用旧时的罗盘把握航向,用漏刻或焚香计时,完全按照旧时航线记载行驶。”   “要是没有罗盘,你就看一眼卫星显示的海图,记住形状,回来告诉我。其余的还是按照我们说好的来。”   赵行知道盛霈费这么大的劲是为了找人。   但把他关在这里的人呢?   他问盛霈:“你说,那些人找这艘船也是为了那些财宝吗?但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偏偏是这艘。”   盛霈:“或许这船上有别的东西。”   赵行一愣,冒出一个念头来,说:“不会为了山家那把刀吧?”   说着,他看向山岚。   山岚坐在煤油灯下,腿上摊了本书,却没看。她先前坐下才看了两眼,盛霈便作势要将书抢走,说要看坏眼睛。   她倒也老实。   说不看就不看了。   “可能性不大。”山岚温温吞吞地说,“制作垂虹刀的铁纯度极高,虽然做了防锈处理,但在海里近百年,大概率是生锈了。假使不生锈,这刀对别人来说,最大价值就是用来收藏,费这样长的时间和精力,不值得。”   赵行嘀咕:“这船上还有什么呢?当年我们从各个渠道找这艘沉船的信息,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当时他们出海遇见了海贼,船沉没了,其余的零碎信息没什么用,更多的我们也没能查到。”   山岚道:“可能只有看到那份手札,才能知道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盛霈眸光微顿,没应声。   赵行摆摆手:“不想了,我还是准备明天的行动。别说,还怪紧张的,我很久没有那么紧张过了。先洗澡去了,你们聊。”   说完,赵行一扭头,去了屋后。   雨声似珠散落,叮叮咚咚,恼人的很。   同时隔绝了屋前屋后的声音。   山岚看向盛霈,问:“怎么了?”   盛霈侧过身,凑近她,低声说:“或许沉没的不只是那一艘船,既然他们遇到了海贼,经历了暴风雨,海贼的船可能也沉没在那里。”   山岚微微睁大眼,眼睫轻动。   对上他的视线。   盛霈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这背后的人和把我们引到月光礁的人是同一个,他想引开我,或者试探我。”   “...会有危险吗?”   山岚下意识问。   她近在咫尺,呼吸很轻。   煤油灯散落的光将她笼罩,映出她温柔的眸。   自那晚后,他们没有再亲近。   似乎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盛霈视线下移,落在她的唇畔,颈间的凸起滚了滚,压着声:“暂时没有,我们的目标并不冲突。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是合作关系。”   他在靠近她。   轮廓渐深,气息发烫。   山岚抿唇,轻声说:“我们...”   回屋亲吧。   “我洗完了!”赵行啪嗒嗒绕过屋子,躲过雨,用毛巾擦着发,“你们洗了吗?盛二,你今晚总得回屋睡吧,那么大雨。”   “......”   无人回应。   赵行纳闷地去瞧。   盛霈正盯着他,神色晦涩不明,视线像两把刀子似的,看得人心止不住地发慌,他咽了口口水,莫名发慌。   “怎、怎么了?我衣服没穿好?”   赵行扫了眼自己,又摸了摸脸,好好的啊。   半晌,他听盛霈冷不丁地问:“你会游泳吗?”   赵行:? 第24章 罗盘 盛霈,我想学接吻。   物资船靠岸的这一天, 是九月一日。   距离山家的祭祖大典还有十三天。   天微微亮,木屋里便有了动静。   赵行紧张了大半宿才睡着,起来一瞧, 天居然还在下雨,阴沉沉的, 云层翻涌聚集, 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他嘀咕:“不会要刮台风了吧?”   说完, 他看向院子。   雨棚下, 盛霈已生了火,炖了海鲜粥,神色不如前两日轻松,偶尔抬眼一望阴沉沉的天, 猜不出心思来。   “盛二,他们通常下午到。”赵行洗漱完, 往盛霈边上一坐, “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上岸,卸了东西就走。安全起见,你和小师妹先躲起来。”   说到小师妹,赵行看了眼山岚睡的木屋。   门开着,空荡荡的, 似乎没人。   “小师妹呢?”   赵行昂头找人,到处没看见。   盛霈没出声,只抬眼往左侧看, 赵行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呆了一下,山岚正坐在一棵矮树上吹风淋雨。   说是淋雨, 山岚倒没怎么淋到。   雨势还不大,茂密的林子再一挡,只有雨丝飘在她身上。   山岚不明白盛霈的担心。   她坐在树枝间,靠着树干,轻晃着脚,望着雨蒙蒙的林子,雨雾笼罩树群,散去南海火热的暑气,竟有点儿像在山里的感觉。   她在云山时,时常能看到山林间大雾弥漫。   这会儿在海岛上看见,心情渐渐阔朗,她很快就能回洛京去了。   想到这里,山岚低头看向盛霈。   几日没剪头,他的寸头比先前长了不少,这会儿软塌塌地伏在他脑袋上,压下他眉眼间藏着的锐利,看起来竟有点乖。   她想,处理完山家的事,该回来给他一个交代。   “盛霈。”   她轻声喊他。   盛霈闻言,把勺一丢,起身到树下,靠近她晃动的脚,问:“怎么了?想下来了还是饿了?”   山岚眼睫垂落,问:“你会送我上岸吗?”   盛霈仰头注视着她,没有犹豫:“会的。”   山岚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而松开手,纵身一跳。   盛霈轻啧一声,上前张开双臂,稳稳将她接住,颇有些无奈:“在岛上呆了几天,怎么跟小孩儿似的。”   山岚坐在盛霈铁一样的手臂上,抿着唇笑了,长发晃过他的脖子、肩膀,带起火燎般的痒意。   她想,盛霈也是一棵树。   坐在这棵树上更舒服一些。   赵行捧着碗喝粥,左看右看。   不知怎的,福至心灵一般,一下子全明白了!   难怪山岚说没有婚礼了,原来是看上这保镖了,说起来,这两人居然还有点儿落难大小姐和贴身保镖的意思了。   盛霈把人放下,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问:“下午也想藏树上?”   山岚微微颔首,补充:“我们藏一棵。”   “......”   盛霈看着她因高兴脸颊上泛出的点点红晕,想起昨晚荒唐的夜来,雨雾间,他们相拥在狭小的椅子上,唇齿相触,所有喘息都藏入雨里。   原本赵行那么一打岔,他歇了心思。   可山岚睡到半夜,忽而开门出来。   水一样的眸像海潮将他淹没。   她轻声在他耳边说,盛霈,我想学接吻。   盛霈在雨声中回过神,喉结滚了滚,给山岚盛了碗粥,说:“路上顺利,后天我们就能到西沙,去猫注坐飞机回南渚。”   山岚应了声,安静地喝了粥,在雨声中继续看书。   .   这样的静谧时光只持续到中午。   一吃过午饭,赵行和盛霈便忙碌起来,两人将计划过了一遍,赵行便戴了顶帽子,匆匆赶到岸边。   海岸边浪潮涌动。   雨幕轻下,风算不上大。   赵行随便找了块礁石坐下。   明明心里紧张得不行,还要做出一副淡定的模样来,望着无尽无际的海面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林间树叶摇晃,雨幕遮掩。   看不到半个人影,这岛上似乎又剩了他一个人。   赵行发起慌来,克制着自己别频繁转头,正心烦意乱的时候,忽而听得那林间响起一声清透、尖锐的鸟叫。   他一愣,这鸟叫耳熟。   没间隔多久,又一声脆响。   是盛霈在学鸟叫。   赵行后知后觉,忽而镇定下来,但他又忍不住想,那晚听到的叫声难不成也是盛霈叫的?大晚上的不睡觉,学鸟叫?   “......”   赵行决定老实等船。   约莫过了一小时,他忽而瞥见那遥遥海面上出现了一个黑点,起身眺望,渐渐的,渔船显出身影,五星红旗迎着风雨,离他越来越近。   不久,鸣笛声响起。   渔船靠岸了。   船尾处显出几个身影来,扛着两个箱子,在岸边放下就回去了。只有章船长,拿着包烟朝赵行走来。   赵行做了个深呼吸。   上前一步。   “章哥。”他如常般打了声招呼,又面露苦色,“我到底还要在这里呆多久?你看我,每次想起来一点,就告诉你一点,能说的都说了。”   章船长瞥他一眼,递了根烟过来。   “抽一根?”   两人就这么望着茫茫大海,坐在岸边抽起烟来,好一会儿,章船长操着一口别扭的普通话,说:“我劝你,把没说的都说了,说完就能回岸上去。”   章船长在海上多少年了,了解这些人。   他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是怕我得了消息就翻脸不认人吧?我和你说句真心话,你老实说了,我放你回去,我当晚就会出境,你报警也无济于事。”   长久的沉默后。   赵行用力吸了口烟,吐出烟圈,说:“我可以说,但我不和你说,要单独和你背后的人说。”   章船长顿了一会儿,看他一眼。   片刻后,丢下两个字:“等着。”   说完,章船长回了船上,没一会儿走至船尾,朝他摆了摆手。赵行不动声色松了口气,上了船。   渔船上的座式卫星电话在驾驶室。   赵行被人带到驾驶室时,里面只有章船长一个人,他看了他一眼,把电话给他,说:“一分钟,我就在门口,你别耍什么花样。”   赵行用余光打量着驾驶室,卫星海图居然关着。   他紧张起来,一口气提到嗓子眼。   当扫过一个角落,赵行居然真的看见了罗盘,他藏住自己的反应,赶紧背过身,压下狂烈的心跳,接电话。   他攥了攥发凉的手心,说:“喂?”   电话那头是一道模糊的嗓音,难辨性别,语气却温和:“下午好,赵行。想要和我说什么?要抓紧时间。”   赵行咽了咽口口水,瞥了眼驾驶室外盯着他的人,说:“我不确定有没有用,但我只记起来这个,你应该注意到过。”   “你说。”   “我们回航的前几天...”   赵行微侧过身,用身体挡住自己的手,一点点朝着角落挪去,嘴上还说着话:“回航前几天,海上刮过超级台风...”   “赵行,你在和我开玩笑?”   对面的人不温不火地打断他。   三年前的那场超级台风,南海没有渔民不知道,等了一年多就等来这么一句话,令人恼火。   赵行摸到那块罗盘时,豆大的汗水冒出。   又去推边上的仪器,挡住那个角落。   他忙应:“我是认真的,你……”   “叫他进来。”   对面的人已不欲和他多说。   赵行攥紧罗盘,走到门前去敲玻璃窗,章船长开门进来,他立即让开路,趁着两人错身的时刻,把罗盘塞进了裤子里。   章船长低声应了几句话,然后看了他一眼。   赵行问:“...怎、怎么了?”   不多时,章船长挂了电话,说:“下个月物资没有了,具体什么时间到再议。你自己下去,还是我帮你?”   “......”   赵行就这么被赶下了船。   雨渐渐大了,渔船驶离岛屿。   苍茫的海面黯淡下来,变成失落的灰白色。   赵行一抹脸上的雨水,搬上物资,转身慢吞吞地往回走,背影看起来寂寥又可怜。他担心船上有人拿望远镜看他,不敢露出半点不对劲。   等一进林子,赵行把箱子一丢,摘了帽子喊人。   “小师妹!盛二!”   “我拿到手了!”   不一会儿,树上跳下来个人。   他悄无声息地落地。   盛霈站稳,转身一伸手,不用开口,山岚便跃入了他怀里,稳稳地把人抱住,再往地上一放,两人一起朝赵行走来,一连串配合行云流水。   赵行轻咳一声,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盛霈:“罗盘。”   赵行赶紧手忙脚乱地往裤子里掏,掏了一阵,最后瞎摸了一把,朝着盛霈一笑:“找到了,给!”   盛霈:“.......”   许是他久久没反应,山岚也好奇地往他脸上瞧。   盛霈接过罗盘,走到林子边缘看了一阵,道:“我算了时间,等半小时,我们就出发。有没有重要的东西要带走?”   赵行摇头:“没有。”   对这个破岛,他没有半点儿留恋。   只恨不得立马插上翅膀飞走。   盛霈看了眼物资箱,拿出他们这两天需要的水和食物,其余的必备物品提前已备好,剩下的便是把船拉到岸边。   要拉一艘船不是容易事。   赵行那会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藏起来,近二十分钟,他们合力将船推到了岸边,让它成功到了海面。   盛霈微喘了口气,去看山岚。   她似乎许久没这样用力气了,这会儿脸上泛着红晕,双眸水盈盈的,还做了几个拉伸,瞧着还挺舒服。   他挑了挑眉,问:“累不累?”   山岚弯唇笑了一下:“不累。”   盛霈手心发痒,想摸摸她的脑袋,但公主不随便让人摸,他只好忍着,抓紧时间和赵行去升帆。   这是山岚第一次见到木质船扬帆。   她仰着脸,看那陈旧发白的帆布一点点升高,最后稳稳地停在桅杆上,像半边洁白的羽翼展在空中,慢慢的,风将它鼓涨起来,风力推动渔船,船慢慢往外飘去。   盛霈朝她伸手,黑眸看过来:“招儿,上来!”   山岚上前几步,扶住他的掌心,被他攥住,轻轻一跃便上了船,甫一落地,盛霈去掌了尾舵。   狂烈的海风推动他们前行。   船渐渐驶离孤岛,山岚不由回头看去。   摇晃中,他们离海岸越来越远,海波荡漾间,沉默的树群和小岛一起变成了一个点,然后再也看不见了。   赵行怔怔地看着茫茫的海面,四顾周围,辽阔无际,浪潮间再也没什么能困得住他,他忽而仰头,大喊:“啊——”   男人激荡的喊声回荡在海面。   远远的,深海似乎有鲸在回应。   沉而旷远。   .   从白日到夜幕,盛霈顺着航线,沿着罗盘所指,顺风开出去很远、很远。   到了晚上,风雨渐渐大了。   木船在海浪中晃荡。   船尾挂了一盏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下,山岚拿着块饼,啃得认真,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盛霈:问:“盛霈,我能开吗?”   盛霈瞥她一眼:“想学?”   山岚点头:“还想看罗盘。”   盛霈说了声行,往船舱里喊:“赵行,过来掌舵。”   “……我?”赵行正剥着早上烤的地瓜吃得开心,这么冷不丁地被一点名,心里发慌,“我、我不会开,万一迷航了怎么办?”   盛霈:“过来。”   “......”   赵行几口,不情不愿地过去了。   盛霈指着尾舵,说:“你握着,让你往哪边打就往哪边打,动作要快,别发呆,就看前面,注意看信号灯。”   赵行苦着一张脸,双手发颤。   被迫握紧了尾舵。   盛霈指使完赵行,便拿过罗盘,饶有兴致地和山岚说:“这条,正中间的是指南针,圆周用四维、八干、十二支分成的,二十四等份,相对的字分成组,代表不同的方向……”   摇晃的雨幕中,他的声音轻落下来。   山岚安静地吃完饼,闭上了眼,听他一字一句说,说子午线要对准这艘船的中轴线,说要听风、看云,再观海,看这渺渺的宇宙。   她觉得困了,想睡一会儿。   思绪迷蒙间,山岚想,原来她已经能够完全信任盛霈。   缓慢涌动的海潮将睡意卷起的泡泡戳破,她顺着盛霈的声音,缓慢地沉入海底,和那一日坠海时不同,她感受到了温暖。   “罗盘有很多种,这一种……”   肩膀一沉,盛霈倏地止住话。   他指尖蜷缩,不自觉地攥紧罗盘,不敢往左边看,好半晌,才微微侧头,垂眸看向肩头的那张脸。   她睡着了,睫毛也觉得辛苦,蔫巴巴地耷拉着。   颊侧的发散落,轻飘飘的一缕,却叫他一动不敢动。   盛霈僵着身体没动,赵行也僵着身体。   他一会儿看看雾沉沉的海,一会儿看向发着愣的盛霈,嗓音莫名发颤,问:“盛二,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是这么开吗?”   “盛二?”   “嘘。”   “……?” 第25章 明虹 停在他柔软的避风港里。   山岚是在暴雨声中醒来的。   天将将亮, 船身摇晃,她身上盖了一张薄毯,随着动作滑落, 睁眼去看——赵行在舱内睡得正香,盛霈独自戴着篾帽坐在船尾, 背对着她。   除暴雨和浪潮声外。   世界寂静无声, 这雾茫茫的海面, 似乎只有他们被海浪裹挟。咸湿的海风夹杂温热的雨滴, 令人陡然清醒过来。   山岚轻放下毯子,戴上帽子去船舱外找他。   她才一动,船尾那沉默的石像便转过头来看她。   “醒了?”   嗓音像隔了一层朦胧的雨幕。   帽檐下,男人漆黑的视线看过来, 温温凉凉,雨急速地、跳跃地划过凌厉的五官, 他整个人几乎都湿透了。   山岚抬眸看了眼云海翻涌的天。   不畏大雨, 坐到他身侧,轻声问:“我们是不是运气不好?”   盛霈看她一眼,抬手用拇指轻捻去落到她脸侧的雨滴,说:“这两天的云层变化不好,昨晚我用布条测试了风向,吹得是东南风。招儿, 要起风了,渔船要回港了。”   山岚微怔:“要刮台风了?”   这些天他们被困在岛上,断绝了和世界的联系, 隔日是晴是雨向来是盛霈说了算,他从来没出过错。   而这一路上,他们都没看见船。   想来是渔船已收到通知, 都回港避风去了。   山岚轻抿着唇,想起那时徐玉樵说的话。   他说若是遇见台风,补给船来不了,岛上需要靠着余下的物资生活,这意味着渔船都要归航,航线要停飞,他们会被留在岛上。   “明天我们到不了南渚,对吗?”   山岚的眼神依旧平静。   盛霈低低地应了,说:“中午我们去最近的岛,我们离猫注已经不远,先借船回猫注,回去的事我来想办法。”   山岚轻舒一口气,说:“盛霈,你别急。来得及。”   盛霈当然知道来得及,可每延迟一日,他就紧张一分。这海上的天气变幻莫测,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意外什么时候来临。   许是因为台风的即将到来。   这一日他们格外沉默,赵行都有点儿蔫吧。   “盛二,真要刮台风了?”赵行望着暗沉沉的天,心里直打突,“也不知道这次台风有多大,三年前那场超强台风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盛霈忽而一顿,隔着雨幕问赵行:“你们失踪前几天那场台风?”   他当时为了调查他们失踪的事,查过他们出海时所有的天气情况,同样对那场台风印象深刻。   此时听赵行提起,盛霈竟有一种恍惚之感。   他们失踪前几天,海上有过一次超强台风。   这在海上,实在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谁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赵行点头:“因为当时的超强台风,海上的船都被喊回去了,我们当时就留在岛上。我印象特别深,大风大雨地吹了好几天,岛都差点被淹了,结果一问,风力还有十五级。近一周吧,我们才又回到海上去,找了没两天,回航就遇见那场暴风雨了。”   当时船上的卫星导航失灵。   赵行也不知道他们被风刮去了哪里,只记得雨雾中,那座如传说中的蓬莱仙岛一般的岛,上面停泊着一艘船。   “岛上没有树?”   盛霈问。   赵行拧着眉,仔细回忆:“树?那时刚下过大雨,海上都是雾,不止我一个人,我们都看见了。那岛上真的停着一艘船,桅杆都断了!但是我们能看清岛上的船吗……你说得对,岛上没有树!看起来像光秃秃的岛礁。”   说完,他去看盛霈。   盛霈神情松散,看不出什么想法来。   赵行继续嘀咕:“当时我不是被他们逮住,在海上到处找吗。按理说,我被浪卷到岛上,我们要找的岛礁离我不远,但我们几乎把周围的海域绕遍了,都没有看见岛礁。所以他们一直觉得我在说谎,我真没有!”   盛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往舱内看了一眼,说:“扶好,风越来越大了。”   山岚冲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那没什么神情的男人淡淡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弯唇笑了一下。   她抿唇,也跟着笑。   渺渺天地间,一艘孤船上,隔着第三个人。   他们静静地对视了几秒,各自移开视线,去面对风雨。   .   临近中午,雨势减小。   赵行啃着干巴巴的饼,小声嘀咕:“怎么还没看见岛?我们没迷路吧,这海上这么大,盛二真知道往哪开吗?”   山岚抬眸,安静地往他面上一看。   清清冷冷的眼神,却让人心头一紧。   赵行轻咳一声,忙移开话题:“小师妹你别说很气,我就随口一说。这不是飘了都一天了,我们……船!”   “盛二,有船!”赵行手里的饼早就掉了,他顾不上去捡,扑到船头,指着不远处大喊:“真的是船!你们听见声没?”   海雾中,低沉、绵长的鸣笛声响起。   他们的前方确实有一艘渔船,或许正逢进港避风的时刻。   盛霈打住舵,起身往远处看了一眼,隔着似有似无的雾,他望见桅杆上飘动的红旗,视线下移,再往船身看,硕大的船号越来越清晰。   他倏地顿住,这居然是他的船。   被借出去的那艘灯光诱捕渔船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盛霈停滞半晌,对赵行道:“进来,先别出声。”   赵行一愣,他正准备喊救命呢,呆了一下,喃喃道:“不会是章船长的船吧?他发现我们不见了?不可能啊,一定是他发现罗盘没了!”   盛霈:“闭嘴。”   赵行忙捂住嘴,这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慌忙躲进了船舱里。   盛霈瞧了他一眼,等鸣笛声停止后,双手合拢凑在唇边,发出了那晚赵行听到的一模一样的鸟鸣声,整整持续了一分钟。   他眯眼望去,那船减缓了速度。   甲板上出现几道人影,雨雾中,有人大喊:“二哥!是你吗二哥!”   盛霈松了口气。   是徐玉樵。   十分钟后,船尾。   盛霈让山岚先上了船,再是赵行,等他自己上去,还没站稳,徐玉樵扑过来,嗷嗷叫:“吓死我了二哥!你们哪儿去了,没事吧?”   “多大了?”盛霈不耐地推开他,“丢人。”   徐玉樵嘿然一笑:“我就知道你没事。当时,小风都急哭了,说得模模糊糊的,可把我吓死了。对了二哥,齐容他爸找着了,那个和他一起出海的男人也没事,海警把那两人都带回去了。”   盛霈挑眉:“哪儿找着的?”   徐玉樵:“别提了,让远洋货轮救走了,语言不通,又找不着人,就这么一直在船上,上岸找到地方打电话过来,还是海警去接回来的。”   盛霈耳朵听着徐玉樵说话,余光却在看山岚,她正和小风轻声说着话,那小子眼睛红红的,似乎在道歉,眼看要抱上去哭,他一步上前。   “手往哪儿伸呢?”   男人嗓音懒懒散散,一手把人拎到一边。   小风挣扎了一下,没挣扎过,只好蔫巴巴看着山岚,说:“姐,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看起来都瘦了。”   盛霈轻啧一声:“瘦什么,没瘦。”   他今天刚抱过,一点儿肉没让她掉。   盛霈说这话的时候,视线落在山岚身上,瞧她认真地打理那顶绿油油的帽子,歪了就弄平整,雨滴都要抖落,听到他们的话,乌溜溜的眼珠便看过来。   他一挑眉:“瘦了?”   山岚移开脸,不理他。   盛霈松开小风,懒声道:“她不归你管。”   小风瞪他:“难道归你管?不要脸。”   盛霈轻哼一声,心说他哪管得了她。   徐玉樵没管他们在闹什么,瞥了眼坐在甲板上黑不溜秋的家伙,问盛霈:“二哥,你们出海一趟,还捡回来个人?”   他啧啧称奇:“怎么黑成这样,这也太黑了。”   赵行:“......”   盛霈这才想起还有赵行,说:“先进去。海上发通知了吗?”   “昨天就发了,晚上六点前都回航。”徐玉樵一边往船舱里一边说,“对了,二哥。这次多亏符哥了,我找他帮的忙,他二话不说就过来了,陪我们在海上找了好几天。”   盛霈:“符世熙?船是他去要回来的?”   难怪他的船会出现在这里。   徐玉樵这个性子,他没开口,他不会主动去把借出去的船要回来。至于符世熙,他自己的船可不是说罢工就能罢工的。   盛霈问:“人呢?我去谢谢他。”   徐玉樵一指甲板后头:“驾驶室呢,那头在催了,催我们回航。”   盛霈微顿,回头看了眼山岚,她又被小风黏上了,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他对徐玉樵说:“我上去说点事儿,你看好她。”   徐玉樵:“知道了。”   他哪还敢不看好。   于是,等盛霈一走,徐玉樵就领着他们进了船舱,先吃点东西,再坐下来慢慢说,总归他们要回猫注去。   .   驾驶内。   符世熙正在和岛上的人沟通,他脾气好,那边说什么他都应是。   眼看盛霈来了,他抬了下手,道:“知道了,马上返航。人找到了,都没事,知道,我都带回去。”   一挂电话,符世熙上前,上下看他一眼,调侃道:“你也有在海上翻船的一天?小樵来找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在说笑。”   盛霈:“一点意外。”   “回来就行。”符世熙拍了拍他的肩,温声说,“岛上让我们回去,现在直接回猫注,时间正好,再晚一点可就接不到你们了。这次的超强台风威力极强,管控很严。”   盛霈一顿,问:“超强台风?”   符世熙:“嗯,刚有预报就让我们回去了。本来昨天就该回去,想再找找,运气好,真让我们找到了。”   符世熙说完,不见盛霈应声。   他仔细看他脸色,迟疑一瞬,问:“你想干什么?”   要说海上能有略微了解盛霈的人,符世熙绝对算一个,他一看盛霈这副神情就知道有什么为难的事要发生。   果然,盛霈说:“我们不回猫注,直接回南渚。”   符世熙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认真问:“你是在和我商量,还是在通知我?如果是和我商量,那我明确告诉你,我不同意。如果是在通知我,大可不必,这是你的船。”   盛霈微攥了下拳,走至驾驶台前,沉沉的视线望向茫茫的海。   这片海域他看了三年,晴时雨时,阴时或起风时,它总是不同的模样,摇摇晃晃,使他的心也始终在海上飘荡。   盛霈从未想过,在某一天,他会有避风港。   可现在,他的心有了停处。   盛霈舔了舔唇,说:“我有急事。除了必要的部门,余下的人我会送你们到最近、最安全的岛,再联系猫注那边来接你们。至于我,我要回南渚。”   符世熙拧眉,难得来了火。   他向来温和的面容此时一派严肃,指着底下问:“这船上多少人你知道吗?我们为了找你,费了多大的劲你知道吗?马上要禁止出港了,你不要命,别人不要命吗?”   “盛霈,你是一个船长,要对你船上的每一个人负责!话我放在这里,就算是天大的事,你也给我等着!”   话音落下,驾驶室内一片沉寂。   盛霈不应声,抵在驾驶台上的手已紧握成拳。   他心头有一股无名火在烧,不冲别人,只冲自己。   是他用七星铁为借口把山岚带到猫注岛上,也是他由着性子把她带出了海,又遭遇了这样的意外,时间一天一天地过,他们却离南渚,离洛京越来越远。   她要赶在祭祖大典之前回去。   孤身去面对未卜的前路。   盛霈一清二楚,这件事对她至关重要。   可早上她怎么说,她依旧安静地看他,从不生气,从不怪他,再轻轻柔柔地告诉他,你别急。   “我要回去。”   盛霈咬了下牙,第一次失了理智。   驾驶员是盛霈的人,跟了他三年,知道他的牛脾气,也不劝,就在这儿认真开船,盛霈说哪儿他们就去哪儿。   这船上的人,大多数是盛霈捡的。   有的人无家可归,有的人找不到工作,有的人被他所救。   这些年,向来是盛霈说什么,他们做什么。   符世熙静了一刻,说:“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出来,我们打一架。等你什么时候清醒,我们再谈。”   底下船舱,徐玉樵正在说这几天他们找人的事。   他说到兴头上,忽然听外面有人喊:“小樵!二哥和符哥打起来了!”   徐玉樵一愣:“打起来了?你没说错吧,符哥这个性格能和人打架吗,不是,他们俩好好的打什么?”   那人急得很:“真的!”   山岚微怔,沉静的眸出现些许晃动,快徐玉樵一步,轻盈地离开船舱,快步走向甲板,还未走近,便听到了碰撞间的沉闷声。   没人敢靠近,也没交谈。   就这么沉默无声地看着。   烈烈风雨中,两个男人就这么毫无形象地缠斗在一起,不用技巧,不用招数,就你来我往,拳头对拳头。   盛霈神情微微压抑,挥拳时没收着力道,狠狠地砸向符世熙,腰腹间的力量运用到极致,背脊弓起,像一座即将坍塌的山峰。   符世熙身手不差,侧身一躲,屈腿往盛霈腰间撞去,眼看就要撞上,边上忽然横出一只手,明明轻飘飘的力量,落到他腿上时,却分外沉,沉得像铁。   就这么轻轻一下。   盛霈和符世熙被分开。   符世熙抬眸,对上女人乌黑清冷的眼,她只看了他一眼,眼神毫无波动,随即朝着盛霈走去。   徐玉樵赶紧过来把人拉走了。   符世熙没拒绝。   一时间,甲板上只剩下山岚和盛霈。   雨仍在下,雾气越来越大。   盛霈早已浑身湿透,他重重地喘了口气,暗沉压抑的眸落在山岚脸上,片刻后,他忽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越过船舱,往他的房间走。   山岚仍由他拉着。   覆满雨水的手温而凉,他心跳很快。   盛霈的房间是单人间,就算借出去了也没人住。   门锁着,他抬手往某个地方摸了一下,拿出把钥匙来,门锁刚开,他抬腿一撞,闪身把人带进了房间。   “啪嗒”一声。   门被重重关上。   山岚被困在盛霈和门中间。   身前是他高大黑沉的影,耳侧是他急促的呼吸。   她在暗中仰起脸,去摸他湿漉漉的脸,慢吞吞地擦去那点雨水,抚过他有点儿扎人的胡渣,轻声问:“怎么不高兴了?”   盛霈的情绪就这么一下,绷不住了。   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人,埋首在她柔软而脆弱的颈侧,温热的呼吸尽数扑在了她身上,雨滴也擦了她一身。   半晌,他嘶哑着嗓子说:“招儿,我送你回去。”   山岚垂眼,抬手用力抱住他的头,低头在他额间落下一个吻,温声说:“要刮台风了,海上很危险。盛霈,我们回猫注去。”   盛霈不说话。   山岚轻轻地弯了下唇:“我和你说过,那套刀法的名字,它叫‘明虹收雨’,传说,垂虹刀的刀光闪过时,风和雨都会停止,天边会出现彩虹。”   “盛霈,我练刀法有十八年了。”   “我从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是我还拥有漫长的岁月,往前的几步走不好没关系,我还有无数步,往哪里走,终点有什么,谁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或许没有终点。”   山岚低声哄:“你别为我难过。你说过,我是最好的。”   盛霈收紧手,几乎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他几乎是用气音一字一句地重复:“招儿是最好的。”   这一刻的盛霈,停在他柔软的避风港里。   他想,这个世界再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山岚的好。   他闭上眼,喊他的招儿。   一声又一声,喊了无数次。 第26章 台风 她轻声说着,宛如最虔诚的学徒。……   船舱内, 徐玉樵放下医药箱,纳闷地问:“符哥,你和二哥怎么打起来了?”   符世熙叹了口气, 抬手碰了碰唇角,轻嘶一声, 说:“他不知道发什么疯, 非要回南渚去, 不肯上岛。”   徐玉樵呆住:“现在?”   符世熙轻“嗯”了声:“说是有急事。”   徐玉樵嘀咕:“有急事?在海上飘了那么久, 能有什么急事?”   唯一的知情人赵行紧闭着嘴巴,不打算掺和这件事。山家祭祖大典就只剩了十二天,小师妹也不知道能不能按时赶回去。   赵行犹豫了一会儿,问:“台风什么时候走?”   徐玉樵瞥他一眼, 应:“最多一周吧,怎么, 你也有急事?”   “没, 我没急事儿。”   赵行讪笑一下,继续拿耳朵偷听他们说话。   徐玉樵给符世熙处理完伤口,又笑着说了几句好话,让他别生气。符世熙也不在意,拿了根钓竿就去甲板上站着了。   徐玉樵和小风咬耳朵:“你去底下看看你姐和二哥?”   小风刚被盛霈教训过,不情不愿:“你怎么不去?要去你去, 刚刚他们打架你看见没?我打不过二哥。”   就在两人嘀嘀咕咕的时候,盛霈进来了。   他们齐齐朝盛霈看去。   男人眉眼淡淡,脸上带了点伤, 看不出喜怒来,脖子上挂了块毛巾,正随手擦拭着, 对他们的眼神视若无睹。   小风往他身后瞧了一眼,问:“我姐呢?”   盛霈找了个地坐下,随口应:“累了,让她休息会儿。”   小风“哦”了声,又和徐玉樵挤眉弄眼起来。   徐玉樵憋了一会儿,憋不住了,问:“二哥,我们真回南渚去?现在是蓝色预警,要去也不是不能去,但你这要是上了岸,指不定船要被拖走。”   盛霈动作不停,说:“回猫注。”   徐玉樵闻言,松了口气,和小风对视一眼。   小风悄声说:“我去和符哥说一声,他看起来也不怎么高兴。”   说完,一溜烟跑了。   这一场闹剧就在盛霈的“回猫注”三个字里结束。   .   船到猫注时,近五点。   海浪已有近两米,猫注岛沿岸被浪潮反复击打,战士们正在码头催促渔船尽快回港,暴雨中每个人都在狂奔。   盛霈站在船头,定定看了眼忙碌的小岛。   他抹去眼睫上的雨水,对徐玉樵道:“你们下去帮忙,我回趟家,马上回来。招儿,过来!”   山岚正抱着三花站在船舷处往下看。   浪潮比他们那日遇到的暴风雨强劲了数倍,整艘渔船都在海中摇晃,顶着这样的风回南渚,风险太大了。   听见盛霈喊她,她几步走到他身侧。   盛霈伸手抱着人送下船,自己紧跟着下船,撑开伞,对山岚道:“我去搬沙袋,回家用沙袋把窗户顶上。你先回去,去工具间拿木板和锤子,先用木板把窗户钉起来。至于钥匙,这猫儿知道放哪儿。”   山岚抿唇,轻应了声。   没有过多的言语,她记住盛霈的话便带着猫离开了。   这场台风来势汹汹,猫注平均海拔5米,要面对这样猛力的台风并不容易。   南渚早已下达通知,保护居民的人身安全是第一要则。岛上的居民们个个都在忙碌,有的拆卸高空构筑物,有的挨家挨户上门检查安全工作,有的在码头加固渔船,每个人都争分夺秒做着防护工作,准备迎接这场战役。   山岚抱着猫回到家,在门口停下。   三花灵活地跳上屋顶,悉悉索索地在上面扒拉下,“叮”的一声响,上面掉下枚钥匙来,正好落在她脚下。   小猫咪昂着脑袋,舔了舔毛,等着夸奖。   山岚抿唇笑了一下,蹲下身摸摸它的脑袋,随即进了家门。   盛霈扛着沙袋回来,一进门便听到叮叮咚咚的敲打声,一下下,整齐又有规律,似乎每一下力道都是一样。   他进厨房看了眼,里面窗户已经固定好了,仔细看每一个钉子都是正的,间隔相同,木板严丝合缝,没有半点漏缺,像是机器干的活。   盛霈瞧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   正好他不想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干脆把她带上干活。   盛霈卸下沙袋,几下顶住,往里面喊了声:“招儿!”   “嗯?”她在应他,“这里也固定好了。”   盛霈几步走到门口,看向坐在床上的那道身影,问:“想和我出去帮忙,还是想呆在家里?”   山岚回头看他。   她攥紧了锤子,眼睛似乎泛着点点光亮,问:“可以去吗?”   盛霈微挑了挑唇,指着定好的木板,说:“当然可以,招儿做什么都能干。”   山岚拎着锤子起身,微微颔首,看了眼自己的作品,神情颇有些骄傲,轻声应:“嗯,我的活很好。”   盛霈眉心一跳,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公主怎么什么话都挂嘴上,一点儿言外之意都不懂。   盛霈抛去那点乱七八糟的杂念,去找了件雨衣出来,递给山岚:“穿上,我们去办公楼帮忙。”   山岚点头:“嗯。”   她又可以拎锤子了,就是锤子有点小。   出门前,雨势又大了。   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一片嘈杂之音。   盛霈瞥了眼蹲在脚边的人。   她蹲在那儿,摸了摸小猫咪的下巴,轻声叮嘱:“小招,你乖乖在家里,别去屋顶玩儿了,听见了吗?”   三花冲她喵喵叫。   稍许,它蹲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那两道身影匆匆离开,不一会儿,甩着尾巴钻进了门缝里。   .   海岸边,狂风卷起海浪,岛上的树群像一道顽固的防风墙,沉默地屹立在原地,从不退缩。   这一日,他们忙到晚上九点。   从办公楼离开时,天已黑沉沉的一片。   小战士冲着盛霈喊:“二哥,这几天你们在家呆着别出来,东西不够就打电话。如通讯断了,我们会上门来。”   盛霈看他一眼,道:“注意安全。”   小战士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们快回去吧!”   路边灯光黯淡,盛霈看向山岚。   她躲在雨衣里,正抬眼望着簌簌摇晃的树群,灯光下,她的眉眼清透,安静地看着大自然带来的这场风暴。   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   永远新奇,从不畏惧。   “招儿,走了。”   盛霈朝她伸出手。   山岚收回视线,按住即将被风吹落的帽子,另一只手自然地握上他的手心,两人几乎是贴着肩离开的。   小战士昂着脑袋,满眼八卦。   心说回去就告诉他们,二哥要开花了!   无际的夜幕下。   盛霈牵着山岚,两人奔跑在弯弯绕绕的居民区间,风雨迎面吹来,头上像是罩了一个玻璃罩子,鼓风机呼呼往里吹,世界顿时嘈杂无比。   山岚睁大眼,看眼前不断蔓延的黑。   偶尔路过房屋,窗口露出点儿光来,是因为木板没有钉严实。   微凉的雨扑洒脸上,她微喘着气,心也随着这风飘起来,她似乎从来没有跑得这样快过,这样轻,这样自由。   疾跑中,盛霈侧头看了山岚一眼。   他掌心里的那只手,忽然将他攥紧。   “怎么了?”   盛霈微微减慢速度,想问山岚。   山岚却不停,回眸看向他,乌溜溜的眼眸里都是细碎的光,她加快速度,用力拽着他大步朝前跑去。   许久许久,盛霈忽然听她喊:“盛霈!”   语调上扬,声音又脆又亮,透过海风。   直直往他耳廓钻。   盛霈从没听她这么大声说过话,她从来都是慢吞吞,轻轻柔柔,像躺在甲板上看流云缱绻而过。   他一顿,应:“我在。”   “盛霈!”   她又喊。   盛霈不知怎的,有点儿想笑,怎么又变成这呆呆的样子,怪可爱的。他只好配合她,她喊一声,他就应一声。   这一呼一喊乘着风。   越过岛屿上空,跨过海域,飘向更远、更远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盛霈看见了他的屋子。   灯微微从门缝里透出来。   他一想,就知道徐玉樵来了。   可这个想法才转过一瞬,便听停下来躲在屋檐下的人问他:“盛霈,现在可以接吻吗?想在外面。”   “......”   暗中,女人白皙的脸似覆上一层暗蓝色的纱。   滑腻的脸颊上缀满雨滴,像是盛霈生平所见最亮、最有光泽的珍珠。   她仰着脸,用那双诱网一样的眼睛蛊惑着他。   盛霈低下眸,颈间的凸起滚动,他攥着她柔软的手,用后背挡住那狂风暴雨,如山一样站在她面前。   山岚不动,只是盯着他。   盈盈的视线晃过他暗沉沉的眸。   “盛霈,我还没学会。”   她轻声说着,宛如最虔诚的学徒。   盛霈定定地盯着她,喉间的干渴蔓延至每一根神经末梢,他倏地上前,抵住她的脚尖,视线落下,气息缓缓下沉,去寻她最柔软的地方,还未触到,忽听得一声喊——   “二哥,你们回来了?”   是徐玉樵的声音。   盛霈轻嘶一声,停在那儿。   他退开一步,低声说:“晚一点儿,行吗?”   山岚瞧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摇头:“不行。”   说着,她矮身一钻,眼看就要从盛霈的臂弯里逃出来了,手臂上忽然袭来一阵不容抵抗的力道,狠狠将她拽了回去。   一声响,徐玉樵打开门。   他眯着眼去躲风雨,扫了一圈,嘀咕:“哪有人啊,不是说有人吗?人呢?看吧,没人别叫了,乖乖的。”   三花探出脑袋,又往外喵了一声。   没继续喵,被人一把抱起来。   徐玉樵有模有样地教训它:“这不是在船上,这个天气你还发脾气,下回要不要吃第一条鱼了?”   三花无辜地舔了舔毛。   屋的侧边,狂风暴雨中。   盛霈单手抱着人,扣住腰,往下一沉,将她藏在他和墙之间,低着头,用力舔/舐着她柔软的唇瓣,每第一滴落到她唇上的雨都进了他的口中。   利齿肆虐过这片繁茂之地。   山岚微仰着头,承受这比浪潮还要凶猛的搅动。   烈烈风声中,他是滚烫的海潮,是这孤岛中唯一屹立的树,是船上最高的桅杆,是鼓满风的白帆。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都停了下来。   盛霈微微松开她,眼眸深沉。   他抬手,拇指抚去她唇边的水渍,嗓音哑不成调,低声问:“学会了吗?”   山家这辈最聪慧、最刻苦且最有天赋的孩子摇了摇头,而后用力抱住他,气息缓慢缠住他,捆绑他。   她温声说:“下次再学。”   .   “吱呀”一声想,门从外面被推开。   两个湿漉漉的人一前一后进门。   徐玉樵回头看去,起身问:“你们回来了?二哥,我妈说你们一定没吃饭,让我带了饭菜过来。”   盛霈自然地应了声,手不自觉地却接山岚脱下来的雨衣,再把自己的雨衣脱了,抖落了一地的雨。   徐玉樵愣了一下。   看看平静的山岚,再看看自然的盛霈。   怎么感觉哪里不太对呢?   他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   徐玉樵没多想,摆了饭菜和碗筷,一边摆一边说:“二哥,符哥和赵行他们都住酒店去了,那里环境好,其他人也都安排好了,你放心。”   说到赵行,盛霈微蹙了下眉。   差点儿把他忘了。   他道:“明天一早,趁着风小,你带他过来。这几天他住在我这里,你回去后就别出门了。”   徐玉樵点头:“知道了。对了二哥,今晚我住这儿。”   盛霈闻言,瞥了眼正慢吞吞擦拭着长发的山岚,对徐玉樵说:“嗯,你和我住。你睡行军床上,我睡地上。”   话音落下。   那双乌溜溜的眼果然看了过来。   盛霈就当没注意,自顾自地干自己的事儿。   徐玉樵摆完,一拍脑门:“我说呢,差点忘了。二哥,你之前给我打电话说的事,我都办完了,都在这里。”   说着,他拿了背包出来。   盛霈接过来看了眼,递给山岚。   山岚缓慢地眨了眨眼,看向背包里装着的东西,里面有几份报纸,以及将背包撑得鼓鼓囊囊的海螺和贝壳,每一个都漂亮精致。   她一怔,手里的动作停住。   之前出海时,盛霈问她有什么想要的,她告诉他,想打铁,想去山里采矿,想看刀剑交流会的新技术,想捡海螺回家,还想找到那把刀。   那时盛霈说,后面三件都能实现。   如今,他已替她达成了两件。   只余下最后一件。   找到那把刀。   不仅山岚想到了这件事,盛霈也想到了。   他问徐玉樵:“月光礁那边沉船的事儿上头怎么说?”   徐玉樵:“已经在组专家了,过一阵就来捞。”   盛霈想起赵行的事,换了个念头,说:“小樵,明早你直接带赵行去军区,我到那边和你们会和。”   “你们俩,在家呆着。”   盛霈扫了眼两个招儿。   一个看着背包出神,一个正在咬自己的尾巴。   都怪傻的。   山岚低着头,纤长浓密的眼睫安静垂落,她取出报纸,每一张都折好了版面,第一页就是有关这次刀剑交流会的报道。   警方通报了她失踪的事以及寻人启事,除此之外,这次交流会没能顺利进行,山家喊了暂停,交流会择期举办,他们仍留在南渚。   爷爷一直在找她。   她现在可以确信,爷爷是可信的。   山岚静静地看了片刻,对盛霈说:“我想打个电话。”   盛霈眸光微顿,说了句行。   随即进房找了半天,找出个没电的手机来,还得当场充电,也不知道能不能用。   徐玉樵想吐槽这个事很久了。   他对山岚说:“这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不爱玩手机的人,在海上那是条件不够,没办法。可二哥这人,在岛上都不爱用手机,经常打不通电话,找人还得上门来。我都想给他装个座机。”   “就那手机,里面一个屁都没有。平时记账、赚钱都得从我这里走,你说怎么会有对工作这么不上心的人?”   盛霈瞥他一眼,继续捣鼓手机。   懒得和他计较。   他不计较,反而有人好奇了。   山岚问:“他在船上,通常都做什么?”   徐玉樵哼笑一声:“看书、学习,自己和自己下棋,也太无聊了,就用捡的螺和贝壳,没花纹的算白子,有花纹的算黑子,能下一晚上。”   他刻意提高声音:“捞鱼比谁都不积极,还得要人催。成天就和招儿在船舱里厮混,一点都不正经!”   “......”   山岚呆了一下,白玉似的面皮忽然红了,在光下透出一股粉釉似的晕染,似烟似雾,如天际粉紫色的晚霞,令人迷炫。   徐玉樵还在叨叨,没注意山岚的变化。   盛霈饶有兴致地抬眸,瞧着她难得脸红的模样,上下逡巡一圈,无声地勾了下唇,对徐玉樵说:“这猫改名了,以后不叫这个。”   徐玉樵:“?”   “叫什么?”   盛霈懒懒地应:“招财。”   徐玉樵嘀咕了一下,仔细品味了一下这个名字,和边上一脸懵的小猫咪对视一眼,说:“招财,还真不错,你喜欢不?”   三花歪着脑袋,一脸凝重。   瞧着不是那么乐意。   盛霈开机后,顺便给自己交了话费。   一收到短信,便递给山岚,说:“进去打。”   山岚进了房间。   盛霈的手机款式陈旧,看起来是花了几百随手在街边买的,但好歹是个智能机,将就能用。   山岚握着手机想了片刻。   拨通了一个电话。   .   山岚走后,徐玉樵忍不住八卦起来。   他压低声音问:“二哥,那个什么...你们在海上几天,没出什么事吧?”   盛霈正在剥虾,闻言头也没抬,随口应:“能出什么事?老实吃你的饭,怎么这么多问题?别总和那小孩儿呆一块儿。”   徐玉樵面色一凝,说:“你不对劲!”   盛霈:“?”   徐玉樵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来:“你说说,你们失踪一周,我问一问是不是人之常情?你反而嫌我问题多,回避我的问题,说明你心虚了!”   盛霈一挑眉:“怎么着?”   徐玉樵:“......”   也不能怎么着。   徐玉樵不死心,继续道:“二哥,我和你说认真的。等着台风一过,人肯定走了吧,要管一个山头可不容易,你又在海上,打个电话都难,更别说见一面了。况且...你不是那什么,你不是有前车之鉴吗?”   盛霈扫了他一眼:“什么和什么,话都说不清楚?”   徐玉樵先是一瞧屋里头,嘀嘀咕咕地说:“你虽然不说,但我们都知道。你那手机相册里,不是有好几张照片吗?就你时不时就看那个,瞧着也是个大美女,不是你前头那个女朋友吗?”   屋内,山岚停下往外走的脚步。   她低下头,看向手里的手机。   盛霈有过其他女人? 第27章 照片 我需要你忘记她。   岛外海潮翻涌, 岛内簌簌的风声拍到着小屋的窗户,屋内灯光摇晃,树影闪动, 丝毫不影响餐桌前的两人。   徐玉樵朝盛霈挤眉弄眼:“二哥,那是你前女友吧?”   盛霈不耐烦, 轻啧一声, 抬手敲他脑门:“吃你的饭, 再多说一句我把你拎回家去。待会儿别乱说话。”   “知道了知道了。”   徐玉樵嘀嘀咕咕的, 没打听出八卦来,还有点儿遗憾。   没一会儿,山岚出来了。   盛霈转头,视线跟着她从门口到桌前坐下, 她神色清冷,眸光平静, 拿起筷子认真吃起饭来, 和之前没什么区别。   “打完了?”   盛霈问,仔细看她神色。   山岚轻声应:“嗯。”   右手边摆着一只白瓷碟子,剥好的虾排列成一个圈,整整齐齐的,她静静看了一眼,如常般吃了。   一顿饭吃下来, 只有徐玉樵叽叽喳喳的,问他们这几天过得怎么样,盛霈有一搭没一搭地回, 顺手往山岚碗里丢几筷子海鲜。   吃完饭,山岚先去洗澡,留下的两个男人收拾家里, 等折腾完已近凌晨,小屋内灯光熄灭,安静下来。   .   房间内。   徐玉樵躺在行军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干脆翻身朝着盛霈,往底下瞄了一眼,喊:“二哥。”   地上那道身影没动静。   呼吸均匀,似乎是睡着了。   徐玉樵又喊:“二哥。”   盛霈静了一阵,但耐不住他左一句二哥,右一句二哥,就差没把脖子伸下来了,也不知道什么事憋不住。   他叹气,懒懒地出声:“干什么?”   徐玉樵得了回应,翻身回去,看着黑漆漆的屋顶,问:“你找到想找的人,是不是回岸上去了?”   盛霈一顿:“怎么忽然问这个?”   许是此时外面凄风苦雨,徐玉樵莫名也有点忧郁,他挠挠头,说:“我就是一种感觉,感觉你要离开这片大海了。”   “二哥,你喜欢在海上吗?”   盛霈闭着眼“嗯”了声:“这片海域很美。”   “我长在洛京,那里有山,有海,也有沙漠。边上的海和沙漠是一样的颜色,南海不一样。”   对盛霈来说,洛京的日子不是牢笼。   而是一片宽阔、无际的自由地,他在那片富贵地野蛮生长,从没什么限制过他。直到他离开洛京去读军校,执行任务时他看过山川河流,看过高原峡谷,最后来到这片海域,美丽而神秘。   但他被困在了这里。   日复一日,看海潮,听海风。   可这里不止有海域,还有共同守卫着这片疆域的军民,他们也同样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生活。   盛霈想,他本来也该是个军人。   这三年来,他和他们一样,守卫着这片海域。   “小樵,我动摇过。”   盛霈低声说。   徐玉樵也叹气:“谁不是,我们都一样。海上日子多难过啊,岸上是舒服,但没舒服两天又想海上了。南海的水,南海的鸟,我能看一辈子。”   盛霈:“那就看一辈子。等我回岸上,船交给你,以后你带着兄弟们出去,有事随时找我。”   徐玉樵闻言,蹭得一下坐起身。   “二哥,你真要回去?”   盛霈睁开眼,静静地听了会儿雨声,忽而笑了一下:“不回去怎么登山,那么高的山,说不准要登一辈子。”   她立于峰顶。   不登山,怎么去她身边。   她每往上一步,他便跟一步。   假若某天她凌于云霄登了月,他不想仰头看月,不想月亮奔他而来。   他想视线所及之处,皆在她的脚下。   “......”   徐玉樵听了一阵,心说奇奇怪怪的,听不懂。   徐玉樵又重新躺下,也不知道想明白没,困意泛上来,含糊着说:“二哥,我睡了,明天还要去找赵行,希望风能小点。”   说话声越来越小。   徐玉樵睡着了。   盛霈耐着性子等了片刻,等他完全入睡后,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穿过客厅,敲响了对面的房门。   风雨中,敲门声微不可闻。   过了片刻,门后忽然有了点动静。   爪子在门板上挠了两下,是三花在门后招呼他。   盛霈一顿,握上把手一转,门竟然开了。   她没锁门。   “啪嗒”一声轻响。   他闪身进了房间。   整座岛上,烈烈风声中,只有小猫咪看见了男人进了这间房,它歪着脑袋瞧了一会儿,灵活地跳上了床脚。   “招儿?”   盛霈没靠近床,只在门口喊她的名字。   床上躺着一道侧影,她面对墙,背对着他,一头柔软的长发散在他的枕头上,昏暗的影在暗中带出一片迤逦。   暴烈的风雨中。   他在屋内嗅到了她的香。   寂静中,三花轻轻“喵”了一声。   似乎甩着尾巴想往床头去。   盛霈快速接近床脚,一把捞起这猫儿,他低头看它,轻轻地“嘘”一声,随后看向山岚,她一动不动,静静地睡着。   想起暴雨中的那个吻。   盛霈不由舔了舔唇,他食髓知味,躺在地上一闭上眼,满是她柔软的气息,耳侧轻如柳絮的话语还在,她攀着他的肩,贴着他的耳,轻声说,下次再学。   下次,可不就是今晚。   但要上课的人反而睡着了。   盛霈在暗中抬手,拇指抹过唇角,笑了一下,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到门口,忽而听到身后有些轻微的动静。   这黑沉沉的夜里,飘下一朵云来。   “盛霈,你之前有过女人?”   她轻声问他,语调平静。   黑暗中,她柔软轻缓的声音像一张巨大的网,自海底悄无声息地向他扑来,极其缓慢又用力地缠住他。   “没有。”   盛霈几乎没有思索。   他轻嘶一声,她一定听到徐玉樵说的话了,想把那小子拎起来丢出去,成天说一些有的没的。   微低的男声落下,山岚久久没有反应。   盛霈放下猫,任由它灵活一窜,窜到山岚怀里,一人一猫在暗里沉默着,他顿了顿,竟生出一股愉悦来。   啧,还是人吗?   盛霈在心里骂自己。   她少有这样的沉默,盛霈不习惯这样的山岚。   半晌,他低声说:“招儿,我能过去吗?”   山岚在黑暗中逡巡盛霈的轮廓,她没应声,只是抱着猫往墙侧坐了点儿,不一会儿,那道人影在床侧坐下。   两人隔着夜,无声对视。   “招儿,那是我...”   盛霈开口。   话没说完,山岚忽然打断了他,她在黑暗中盯着他的脸,说:“我不需要知道,但我需要你忘记她。”   盛霈轻啧一声。   这女人,话都不让人说完。   他把小心翼翼的心情一抛,翻身上床,探手准确地拎起她怀里的猫,往床下一放,命令道:“下去呆着。”   三花委屈地舔舔唇,甩着尾巴躺下了。   它不是盛霈最爱的小猫咪了。   盛霈跪坐在床上,往山岚身前一挤,刚凑近了点儿,之前搂着的手这会儿一把撵开他,不让他碰。   “不需要知道?”   盛霈微一挑眉。   山岚抿了抿唇,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往后他再也不能有别人,除非她开口说结束。   “盛霈。”山岚轻喊他的名字,一字一句说,“我们之间,一旦开始,你没有说走的权利,一切我说了算。”   她的视线始终落在他的面上。   “我给你选择的机会,你可以走。”   盛霈认真听完,再一次朝她靠近,一手撑着墙,微微俯身,视线和她齐平,低笑一声,问:“这么霸道?”   山岚:“我说过,你可以...唔。”   盛霈低头,飞快地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招儿,那是我妹妹。”盛霈低低地叹了口气,抬手抚上她鬓边的发,“平时那么好的耐心哪儿去了?让我说完。”   山岚一怔,慢吞吞地重复:“妹妹?”   盛霈“嗯”了声:“我有两个妹妹,一个是小木头,一个是小可怜,反正都不怎么聪明。以后带你见见她们。”   他顿了顿,又说:“招儿,我的人生,是在十八岁那年改变的。”   盛霈不知多久没想起这段往事。   他微微往后退了一点儿,转身往墙上一靠,和山岚并肩坐在床上,说:“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家庭幸福美满,十岁的时候,外公忽然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小女孩,说是我们的小妹妹,因为身体不好,一直养在外面。”   那是盛霈第一次知道,他原来有两个妹妹。   可一向温和可亲的父母却并不喜欢这个小妹妹,眼神从来不像看女儿,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所有人都被折磨着。   “我一直不懂为什么。”盛霈说到这儿,忽而扯了扯唇,嘲讽地笑了一下,“结果真相是什么,真相是我父母听人哄骗,说妹妹和他们亲缘单薄。所以,他们这些年一直当她是陌生人,无视她,厌恶她,但这理由多可笑。”   盛霈自以为美满的环境,尽数破裂了。   那时他只想离开这个家,离开洛京。   山岚倾身,伸手环住他,轻声说:“所以你离开洛京,去读了军校。”   盛霈低声道:“招儿,我逃走了。我丢下妹妹,从洛京逃走了,逃去很远、很苦的地方,再到海上,没有回过家。”   山岚环抱着高大的男人。   心里却升起一个奇异的念头来。   为什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她的未婚夫上的也是念军校,听爷爷说,他家里是做船运的,有两个妹妹,他是家里最大的孩子。   山岚回忆着照片里那个小男孩。   忽然想起第一次收到他照片的场景来。   当时她六岁,那天一早起床,正蹲在铁房看着叔叔们打铁,爷爷忽然来了,喊了声招儿,神神秘秘地把她叫出去。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山岚喜欢喊爷爷。   于是,小山岚仰着脑袋,雪白的小脸上,乌黑的眼珠像黑曜石,她一本正经地问:“爷爷找招儿有什么事吗?”   山桁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欲言又止,最后拿出一张照片来,小声对她说:“招儿,爷爷给你骗了个小男孩儿,看模样还行,将就能看,你瞧瞧?”   山岚圆溜溜的眼珠子看着山桁。   “骗来干什么?”   山桁轻咳一声:“给你做丈夫。”   山岚伸出小手,问爷爷要照片,山桁掏出那张被他捏坏了的、皱巴巴的照片,交到她的手上。   山岚垂着脑袋,认真看照片上的人。   是个小哥哥,模样白净,眼睛很亮,他皱着眉眼,看手里的船模型,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山岚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问:“能换吗?”   山桁沉痛道:“不能。”   山岚又看了眼照片上的小男孩,蹲下身,托着小脸,学着大人们的忧愁模样,老气横秋地叹气:“也罢!”   回想至此,山岚想起那个男孩的眉眼。   又仔细对比盛霈的轮廓,越来越觉得古怪。   山岚安慰似的摸了摸他的头,却忍不住问:“盛霈,你之前和我说,你有一百多艘船,是真的吗?”   .   盛霈被柔软的双臂搂住,他一点儿也不见外,扎人的脑袋往她颈侧一蹭,手也不安分地蹭上去。   他才贴上她的腰,大掌收紧。   就听她问:“盛霈,你之前和我说,你有一百多艘船,是真的吗?”   盛霈闭上眼,蹭了蹭她的下巴,想起那会儿他开玩笑似的那句话,低声应:“说笑的,是我家里的船,和我没关系。我……”   “砰”一声闷响。   盛霈毫无防备,就这么被山岚踢下了床。   山岚起身,赤脚踩在地面,拎起那只一脸懵的小猫咪,塞到盛霈的怀里,温声说:“你们都给我出去。”   盛霈一怔,喊:“招儿。”   山岚:“最后一遍,出去。”   “......”   盛霈和小猫咪就这么被赶出了房门,两人在黑暗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不知道是谁的错。 第28章 假象 以后,我没有未婚夫了。   隔日清晨。   徐玉樵一起床就见盛霈在房门前徘徊, 神色微凝,边上那只猫也甩着尾巴,跟着他走来走去。   他瞧了一会儿, 纳闷地问:“二哥,你干什么呢?”   盛霈没搭理他, 低着头踱步, 半晌, 抬脚碰了碰三花的肚子, 和它商量:“你去敲个门试试。”   小猫舔了舔唇,灵活一跳。   转眼就在柜子上蹲好了,甩着尾巴,一副我不去的模样。   盛霈不耐烦, 和圆溜溜的猫眼对视一瞬,忽然道:“做饭去。”说完, 上厨房去了, 也不管徐玉樵。   半小时后,狂烈的风短暂地消停下来。   徐玉樵和盛霈准备趁这会儿出门办事,盛霈一步三回头,就差没把眼睛丢在屋里,磨蹭了一会儿,可算出门了。   出门后, 两人分了两路。   徐玉樵去酒店接赵行,盛霈去军区上报这件事。   等再回来时,已是中午。   风吹得人歪歪倒倒。   小战士眯眼躲着雨, 把他们送到家门口,喊:“二哥,你们好好呆着, 人我们肯定看好了,别担心。等风一停,直接去机场,我把他们送到南渚。”   盛霈应:“知道了。”   说完,他看向徐玉樵,指了指边上的小风:“这小孩儿怎么在这儿?”   徐玉樵也头疼:“非要跟来,说要来看山岚。二哥,就一小孩儿,不占地方,住几天就住几天,我先回去了啊。”   小风冲盛霈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进了屋子。   进门就喊:“姐!”   盛霈有心想把他丢出去,一想到昨晚山岚忽然不理他了,到底没把人赶出去,能让她露出个笑来,这小子就算有点儿作用。   山岚正坐在客厅里看海螺。   门忽然被推开,一阵狂风袭来,她的黑发顿时散了,“啪嗒”一声轻响,珊瑚簪子落在地上,碎成了两截。   山岚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簪子,顾不上散落、被吹乱的发,似乎也没听到小风那声“姐”,只是坐在原地。   船翻的时候,她都没弄丢它。   今天却断在了这里。   盛霈跟着小风进门,反手关上。   一转身便看到山岚发愣的模样。   他微顿,问:“怎么了?”   小风无措地挠了挠头,有些懊恼,耷拉着脑袋走到身边,小声说:“二哥,我开门太急,簪子被吹下来了,断了。”   盛霈顺着山岚的视线往下。   看到那两截簪子,一左一右,被她小心翼翼地捡起放在掌心。   盛霈看了眼小风,说:“先去房间呆会儿,别出来。”   小风说了声对不起,反复回头看山岚,直到门口才恋恋不舍地和上门,看背影还有点儿可怜。   盛霈走到她身前蹲下,抬手试探着向她发侧靠近,见她没躲,轻轻地顺过这头她珍惜无比的长发,将吹乱的发丝都抚平整,抚至她的脑后,露出整张脸来。   她耷拉着眼,看着自己的掌心。   神情看不出是难过或是其他,只是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心口发闷。   “招儿,我能修好它。”   盛霈盯着她垂落的眼,低声说。   山岚回过神,缓慢攥紧拳,抬眸看向盛霈,轻声问:“你有没有话想和我说?除了妹妹以外的事。”   盛霈蹙了下眉,盯着她的眼。   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其他女人。”   山岚扫过他的面容,这个男人是她初见时的模样,带着痞气的寸头和眉眼,俊朗的面容,不可一世的狂妄,以及他的笃定。   他说,他没有别的女人。   甚至不记得自己有个未婚妻。   山家重诺,这两个字写在祖训里。   和盛氏没达成和解前,他们一直在等,等他们给出一个说法,可最后等来的说法是,她的未婚夫逃婚了。   逃去哪儿了。   在这里,在她面前。   她曾想,他有勇气逃婚,去拥有自己的人生,那至少这桩婚事里,有人能拥有自由和幸福,而她的一生被山字绑住,哪儿都去不了。   可到头来,她困在山里,他陷于海上。   她有她的诺,他也有他的。   山岚心底的那口气散了,抿唇浅浅笑了一下,说:“盛霈,近日山家会正式登报,刊登我解除婚约的事。以后,我没有未婚夫了。”   盛霈一顿,微眯了眯眼。   她唇边的这个笑,似乎别有含意。   他问:“昨晚打电话就为了说这个?”   山岚摊开掌心,将簪子递到他眼前:“我不要新的,你把它修好,修不好也没关系,我自己来。”   盛霈轻啧一声。   这是瞧不起谁呢?   山岚交代完簪子,提起昨晚的事:“我给爷爷打了个电话,他把案情进展告诉我了,目前警方怀疑的对象,是我的师兄们,还有师姐。”   “为了继承人的事儿。”   盛霈都能猜到的事,警方不可能查不到。   盛霈瞧了她一会儿,问:“你师兄把古地图给别人这件事,是不是没说?”   山岚微呆,乌溜溜的眼里写着点困惑:“你怎么知道?”   盛霈手痒痒,没忍住点了点她的眉心,说:“就你这个倔脾气,知道这事儿一说,你师兄一定会被当成嫌疑人。”   他慢悠悠地叹气:“我们招儿呢,说聪明是真聪明。余下的,该说你傻还是说你倔,但都不要紧,我都喜欢。”   山岚一把抓住他的手指,攥紧了。   好半晌,慢吞吞地说:“我不管你喜不喜欢。”   盛霈哼笑一声,不和她计较,问:“案情什么情况,能说吗?”   山岚“嗯”了声:“警方一开始怀疑是师兄,他说上山的时候看见我了,到了顶上发现没人。但他们不知道,师兄上山不可能看见我,在他上山半小时前,我就被人推下去了。”   “第一种可能,他看到的不是我,是别人。但从崖顶去半山腰的路只有一条,别人如果下山来,一定会和师兄遇见,但师兄没看见任何人。”   “第二种可能,他是第二次上山。把我推下去之后,隔了半小时,又一次上了山。”   盛霈:“他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山岚点头:“我和爷爷说了。爷爷告诉我,师兄说他看见的‘我’,行动比平时慢很多,山家除了我,还练刀的人只有师姐,但师姐出刀的速度不可能那么慢。啊,还有...师兄说快到峰顶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盛霈静了一阵,忽而抬眸看她,问:“你师兄有没有说,他绊倒之后林子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山岚微微睁大眼:“他说鸟都飞走了。”   盛霈舒了口气,说:“招儿,那可能是个假人。”   山岚怔住:“假人?”   盛霈道:“把你推下去的人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在峰顶放了假人,你穿的那一身衣服,风一吹就像在动。既然这样,怎么把假人推下山崖?我猜那个人早已布置好了机关,把连着假人的线放在必经之路上,你师兄被线绊倒,正好触动了机关,崖顶的假人被扯到了林子里,所以鸟都被吓走了。”   山岚反应片刻,慢吞吞地说:“他需要再次上山消灭证据。我不见之后,他们都上山找我了,没必要把假人带回去,只要丢进海里就好,什么证据都找不到。”   她垂下眼,轻声说:“这个人很聪明。”   盛霈顿了顿,没说话。   他反手将她的手攥进掌心。   山家这五个师兄妹一起长大,互相再了解不过,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的人,山岚一定清楚是谁。   盛霈知道,她知道是谁了。   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盛霈低头,亲了亲她的指尖,低声问:“昨天我惹招儿不高兴了?”   说起昨天,山岚缓缓抽出手,不让他再亲,又挑起海螺来,问:“章船长的身份,查到了吗?”   今早盛霈带着赵行去军区,显然是为了这件事。   只是此时正逢台风,不知道岛上和岸上通讯是否正常。   盛霈:“没有,当时他遮了船号。我把船型和当天渔船可能经过的路线告诉他们了,又让赵行画了模拟画像,估计得找一阵儿,这海上不知道多少船。找到那艘船,才能知道船上那通电话打去了哪儿。”   山岚安静听完,说:“我饿了。”   盛霈挑了挑眉,这显然是不想说昨天为什么不高兴了。他也没执着,公主怎么能只气那么一会儿,气上十天半个月都成。   “给你做饭去。”盛霈起身,往屋里喊,“小风,出来。”   小风探出头,往山岚的方向看,试探着喊了声:“姐。”   山岚看过来,温声道:“他会修好的。”   小风松了口气,这才跑去厨房帮忙了。   .   三个人吃顿便饭很简单,难的是吃完之后做什么。   外面狂风暴雨,哪儿都去不了,屋内左看看右看看,没什么娱乐活动,怎么看都只适合睡觉。   可这三个人,都没有睡意。   小风想了想,说:“我们斗地主吧,二哥,你一定有牌吧?”   常年在海上飘的人,怎么可能没有牌。   果然,盛霈指着其中一个柜子,说:“都在里面。”   小风来了劲,去柜子里翻了会儿,不仅翻出牌来,还找出一副海螺和贝壳做的黑白棋来,索性都拿出来了。   地上铺了张凉席,他们都坐在上面。   边上还放着几碟坚果、果干,解闷用。   “赌点什么!”   小风坐下,兴冲冲地说。   盛霈屈腿坐着,姿势松散,懒声问:“赌什么?”   小风看看盛霈,又看看山岚,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说:“反正我们都在海上,输的人说点和海有关的事吧?”   盛霈瞥他一眼:“我说了不算。”   小风闻言,眼巴巴地去看山岚。   山岚抱着那只懒洋洋的三花,勾着它的下巴,慢吞吞地应:“我可以。说不上来的人,怎么惩罚?”   盛霈眉梢微扬,听这语气,果然是公主。   从来不考虑自己会输,也可能被惩罚。   小风思索片刻,提议道:“最简单的,真心话吧,我们就三个人,也没什么大冒险可以做。”   盛霈和山岚都没意见。   游戏开始。   最简单的斗地主。   第一把,盛霈是地主。   他拿到牌,舔唇笑了一下,左右看他们一眼,视线嚣张,直把人看得心里发怵,问:“这牌,要不要我放放水?”   山岚自顾自地理着牌,没理他。   小风瞥了一眼手里的牌,牌面还行,又去看山岚的表情,什么都看不出来,又被盛霈看得直打鼓,说:“你这种战术太老土了!”   盛霈:“?”   小风昂起脖子:“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专家说,灵长类会避免和对方的目光接触,人类也是,所以你故意用视线来让我害怕,不敢轻易出牌。”注[1]   盛霈挑眉:“行。”   手一伸,开始出牌:“四带二。”   小风嘀咕:“你有病吧。”   盛霈轻哼,轻佻的视线又往山岚身上看,问:“公主,要不要?”   山岚神情平静:“不要。”   “顺子,带到A。要不要?”   “......”   “三连对。要不要?”   “我要!”   小风可算逮到了机会,等利索地把牌压下去,仔细一看,盛霈手里只剩了两张牌,他去看山岚,悄声问:“姐,你有王吗?”   山岚没眨眼。   小风:“......”   盛霈轻飘飘地丢出最后两张王炸,懒声道:“来吧,谁先说?先说好,那些平常人都知道的不算,这都算能说到明年去。”   小风不满:“那我姐不是很吃亏,你故意的?”   盛霈不出声,耷拉着肩,杵着脑袋,找了个姿势躺着,就这么明晃晃地盯着山岚瞧,一点儿也不顾及别人。   山岚抬眸,和盛霈对视一眼。   男人深色的眸里藏着笑意,眉眼松散,瞧着心情不错。   “我可以的。”   山岚出声。   小风:“我先说,想想啊。姐,你听说过采珠儿吗,深入海底采捞珍珠的人就叫采珠儿,但还有个说法,叫鲛人,《博物志》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很有名的……”   山岚轻声应:“南海外有鲛人,水居能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注[2]   小风:“对,鲛指的是鲨鱼,因为鲨鱼是海洋霸主,所以那时能在深海来去自如的采珠儿就被称作鲛人。不过传说嘛,什么说法都有,虽然有神化的部分,但说不定真有眼能泣珠的鲛人呢?”   盛霈听了一耳朵。   心说这小子满肚子的传说,在船上说,在岸上也说。   他点头:“勉强算。公主,到你了。”   山岚乌溜溜的眼看过来,水雾一般,她不紧不慢地说:“风帆时代,船长掌舵多用罗盘,子午线对准船的中轴线……”   一字一句,是那晚他教她的。   只不过她没学完,就靠着他睡着了。   盛霈微眯了眯眼,听她柔软的唇里冒出来的话语,想起茫茫海上的那个夜晚,他心口发烫,又想把人压着好好亲一会儿。   他瞥了眼小风,小孩儿就是烦。   “你什么时候回去?”   小风瞪眼:“干什么,军人哥哥说了,让我们好好在家里呆着,不要出门。有危险你知道吗?超强台风,猪都被吹上天了!我还没猪胖。”   盛霈有点儿烦躁。   也不知道今晚她让不让他进去。   “继续继续!”   小风洗牌,非要找回场子来。   连着玩了几轮,有输有赢,小风抢了几次地主,回回都被盛霈打下去,这把时来运转,牌面极好,即使对面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小风颇有些得意:“你们说吧。”   几轮下来,能说的都说了。   山岚和小风都有说不上来的时候,只有盛霈是例外,左一句右一句,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他们不知道的事。   盛霈随口就来:“西沙有个岛,岛上的土都是战士们从自己的家乡带到岸上的,全国各地的土混在一起种菜,但种的菜只开花不结果,你们猜为什么?”   小风拧着眉,嘀咕:“能开花就说明土没问题,那为什么不结果呢?”   山岚揉着三花的肚子,依旧是温温吞吞的语调:“他们缺了蜜蜂,没有蜜蜂传花授粉,所以不结果。”   盛霈轻哂:“对,后来有个战士带回来一箱蜂,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注[3]   小风恍然大悟,看向山岚:“姐,到你了。”   “......”   山岚闷着脸想了一阵。   半晌,她说:“你问吧。”   小风咧嘴一笑,想了想,问:“姐,你这么厉害,那从小到大,有没有你怕的东西?我感觉你什么都不怕。”   盛霈一顿,看向山岚。   山岚抿抿唇,轻声应:“我怕狗。”   从小深入山林,虫蛇都不怕的小山岚,最怕的就是狗。因此山家再也没养过狗,连带着客人的狗也不能带进去。   “怕狗?”小风诧异道,“姐,你被狗咬过吗?”   山岚摇头:“没有。小时候,云山下面有很多住户,有的狗很凶、很健壮,见到人就叫。那时我还很矮,没有长大,也不能带刀去上课,我不想在师兄们面前露怯,每次我都藏住了害怕。”   “只有爷爷知道,所以山家从来不养狗。”   “别人以为是爷爷不喜欢,其实是我。”   盛霈一瞬不瞬地盯着山岚,听她三言两语说自己藏住了害怕,看她神情依旧清冷、平静,似乎永远没有脆弱、退缩的时刻。   “累了,不玩儿了。”   盛霈随手把牌一丢,闭着眼在凉席上躺平。   小风仔细品了一下这个氛围,小声说:“二哥,姐,我去睡会儿午觉。”说完,一溜烟跑了。   小风一走,气氛安静下来。   山岚收好了牌和那套没来得及玩的棋,把它们放回柜子里。再转身时,闭上眼的男人正在看她。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指节微微弯曲,轻扣了扣边上的席子,说:“躺会儿。”   山岚垂眸扫他一眼,慢吞吞地移开眼,语气矜娇:“我不睡地上。”   盛霈:“?”   之前还能在岛上露天睡,现在连地上都没法儿睡了。   山岚不管盛霈,转身进了房。   原本躺在凉席上舔毛的三花一看,立刻起身,迈着猫步轻盈地往里跟,才走到门口,身后忽然伸出一只大手,毫不留情地将它丢在外面,自己关门进了房。   盛霈反手上锁,视线跟着房里的人。   她在床侧坐下,黑发散落,雪玉似的足把鞋子一踢,屈腿躺上了床,动作间,自然地拿过床头放着的书,认真看起来。   这副模样,就当他不存在似的。   盛霈昨晚想了一宿,都没想出来到底哪惹了她不痛快,把他赶出房就算了,今天一整天都没给他好脸色。   “招儿,我……”   “去修簪子。”   她侧脸安静,没抬眼看他,只轻轻柔柔地说了句话,就把他的话都堵住,连步子都没法儿往前迈。   盛霈轻嘶一声,刚想说话,又听她说——   “修好我们来上课。”   盛霈:“......”   这小尼姑,接吻就接吻,非得说上课。   他在原地静了半晌,舔了舔唇角,双手环胸往墙边一倚,忽而笑了,企图讨价还价:“上多久的课?”   山岚抬眸看他,温声提醒:“3——”   盛霈挑眉:“什么?”   “2——”   “......”   “砰”的一声轻响。   盛霈立刻关门走人,去修簪子。   山岚慢慢地翻过书页,唇角慢慢翘起来,眉眼带着点点愉悦之意。   这台风天,日子也算有趣。 第29章 归路 他一个人的流亡在此刻终结。   翻涌的云层宛如浪潮, 沉沉地压在猫注岛的上空,海岸边清透的海水被搅乱,像染料自空中倾倒, 巨大的声响令人不安。   狂风暴雨接连过了几日,风渐渐小了。   虽然岸边浪潮仍未平息, 至少玻璃颤颤发抖的声音停了。   小屋内, 正在播放广播。   “此次超强台风席卷太平洋近80个小时, 持续整整五日, 台风路径逐渐往右上方移动,中心风级10级,中心气压……”   盛霈耷拉着眼,倚靠在柜子前听了一阵, “啪嗒”摁下开关,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一时间, 屋内只剩山岚和小风的交谈声。   他们正坐在凉席上玩五子棋。   小风小声嘀咕:“姐, 你说都什么年代了,二哥屋里居然连电视都没有,还听广播,也太古怪了。”   山岚眸光微顿,说:“我也没有电视。”   小风:“?”   “姐,你也听广播?”   山岚:“不听。”   小风呆了一下, 问:“姐,那你平时用手机吗?连二哥这两天都时不时看一眼手机,你怎么什么都不玩。”   山岚点头:“手机很好玩儿。”   话音落下, 盛霈掀开眼皮,视线静落在她身上。   小风叭叭地问:“姐,你都玩什么?”   山岚如实应:“看社会新闻, 找资料,看社交软件里他们聊天,很好玩儿,有很多有意思的事。”   “......”   这哪是玩。   盛霈无声地弯了弯唇,拎起雨衣,说:“我去趟机场,问问航线什么时候恢复,说不准明儿就能回去。”   山岚眨了眨眼,看向盛霈:“我能去吗?”   “想去?”   盛霈挑眉,手已经伸向另一件雨衣。   在屋里闷了几天,长刀还丢在了海上,只能握着小刀比划比划,可把山岚闷坏了,好在台风快结束了。   小风郁闷地瞧着两人。   竟没闹着要跟去。   盛霈瞥他一眼,心说这小孩儿今天挺上道,说了句看好家门,带着山岚出门去了,家里便只剩小风一人。   小风跑到窗前,盯着两人离开的背影。   片刻后,转身回了房。   .   盛霈带山岚走了海岸路。   岛上风雨停歇,家家户户开了门窗。   潮湿的海风里带着热意,海岸边树枝凌乱,椰子树似乎不满自己乱糟糟的形象,正在缓慢梳理。   天空澄净,清透的蓝色里偶尔落几滴雨。   山岚仰头望了眼天,摘下帽子,散落一头长发,重新用簪子挽了发,她的簪子修好了,裂缝被仔细修补,缠上金色的勾边,再无断裂痕迹。   “盛霈,我该怎么找你?”   山岚侧头看他,透净的面颊上,眼眸如曜石明亮。   她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   盛霈却听懂了她在问什么,她在问离开南渚后,再想找他,该怎么联系他。这是她第一次提及以后。   盛霈眉眼轻松,不见丝毫不舍。   他挑唇笑了一下,语气懒散:“哪有公主出来出海找人的,只要你想见我,一条短信,我就会飞去见你。”   山岚静静地看着他,问:“你不想我来找你?”   盛霈极少回避她的问题,他话里的意思更多的是不想她来海上找他,不是不想和她见面。   盛霈微顿,说:“海上不安全。”   他在海上多年,能应对各种突发的状况,但这一次,在期限内她要回岸上的情况下,频发的意外让他不安。   山岚一怔,她停下脚步,抚上盛霈的侧脸。   “你在害怕?”   她捧着男人温温热热的脸,下颔凌厉的线条依偎在她掌心,那在海浪间永远高昂的旗帜在她面前降下。   盛霈轻吐一口气,覆上她柔软的手。   稍许,他将她的手攥进掌心,沿着海岸往前走。   “招儿。”   男人的嗓音低低的,轻喊她的名字。   盛霈停顿片刻,说:“我也有害怕和不确定的事,今天八号,离山家大典还有六天,不到一周。其余的,等你回去,我们再谈。”   山岚抿唇笑了一下。   他比她还要着急,怪傻的。   “知道了。”   她轻且乖巧地应。   盛霈眉梢微扬,加快脚步朝机场走去。   他轻车熟路,七弯八拐的,带着山岚进了办公楼,到了二楼,径直走向外侧的办公室,随手敲了敲门就往里进。   “盛二,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负责人诧异地问。   盛霈直接说:“我和军区提过,送两个人回南渚。他们说航线开放就能直接回去,明天能飞吗?”   负责人点头:“来得巧,刚开完会。我们收到通知了,如果没有意外,明天一早就能起航,具体时间早上通知你。”   盛霈道了声谢,没多留,和山岚离开机场去了军区。赵行在那儿呆了几天,也不知道日子过得怎么样。   和盛霈相熟的小战士等在门口,一看见他们,朝他们挥了挥手,从门卫办公室喊出个人来。   山岚安静了会儿。   忽然有点想笑。   黑黢黢的赵行在几个战士间,居然是最黑的,如果说其他人是棕色的巧克力,那他就是纯黑的,整张脸只剩眼珠子有点颜色。   赵行见到山岚就喊:“小师妹!”   露出一口雪白的牙,显得更黑了。   山岚弯唇笑了一下,只是弧度才刚仰起,脸颊上忽然多了点触感,轻轻点了两下,指腹划过她的唇角,把这点儿弧度扯平。   她呆了一下。   这是干什么?   “这才几天没见?”   盛霈双手环胸,懒懒散散地看了赵行一眼。   赵行翻了个白眼,一个保镖怎么还那么大脾气,小师妹对他笑一下都不成,但转念一想,他都能勾的小师妹连婚事都不要了,显然道行不浅。   他不和盛霈计较,说:“小师妹,我听这边长官说了,明儿就能回南渚。明早我们在哪里碰头?”   山岚看向盛霈。   盛霈:“直接在机场碰面。”   赵行点头:“行,你们说你们的,我去边上呆着去。”   盛霈来这里不光是来看赵行的,他还一直想着章船长的事。小战士也知道,低声和他说了两句话,让他进去。   “招儿,在这呆会儿。”   盛霈淡淡地看过去,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老实呆着。   山岚和他对视一眼,慢吞吞地走到一边,看海去了。赵行等人一走,也凑到山岚边上,问:“小师妹,你赶得及吗?”   山岚:“嗯,还有六天。”   赵行感叹:“这次祭祖大典估计热闹的很。小师妹,你说我能去吗?三年没见山崇了,还怪想他的。”   山岚:“能去,就说是我的朋友。”   赵行愣了一下:“报你的名字啊?这会不会不方便,嘿,我这出海一趟再去云山,感觉辈分都高了。”   山岚温声应:“方便的。”   轻轻柔柔的嗓音落下来。   赵行原本笑着,听她这一句话,没忍住揉了揉眼睛,他想洛京了,想回家,想见他爸妈,哪儿都不想去了。   不远处,小战士和盛霈大步朝楼上走,边走边说:“二哥,前几天我们联系南渚警方调查了,因为台风影响,调查延迟了,有的公司没联系上,已经传过来的信息里有几个符合的,让赵行认了,他说都不是,估计还得要几天。”   盛霈蹙眉:“上楼仔细说说。”   .   此时,南渚海岸酒店。   山桁望着窗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神色轻松,和之前苍老憔悴的模样完全不同,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倏地,房门被敲响。   山桁眼疾手快,把茶水一倒,倒了杯冷水,扯了扯眼皮,垮下脸,嗓音沙哑:“进来。”   山崇和山岁一前一后进门,在山桁面前站定,喊了声师父。   山桁没看他们,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说:“昨天警方通知我,调查中止,在新的证据出现前,暂时将这件事定性为意外。你们通知下去,让他们准备准备,下午我们回云山去。这次因为招儿的意外,交流会没能办成,下次由山家择期再办。”   “意外?”山崇忍不住上前一步,“师父,招儿不可能摔下悬崖。”   山岁也是同样的反应,她拧着眉:“招儿前一天去山里看过地形和崖顶的状况,怎么可能是意外?”   山桁抬眸,道:“我知道你们两个人和招儿关系好,但事已至此。云山还在筹备祭祖大典,这时候山家不能没人,好了,都别说了,回去吧。”   山岁和山崇对视一眼。   应了声是,一起离开了房间。   人一走,关门声响起,山桁等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那天联系他的号码打电话,稍许,电话接通。   他张嘴就喊:“乖宝。”   “......”   没人理他。   另一头,小战士瞧了眼神色有异的盛霈,问:“二哥,怎么了?”   盛霈顿了顿,低声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乖宝?乖宝?”   “招儿,是爷爷。”   走廊上,海风吹来,盛霈清醒了一点,听着那头的声音,竟有些紧张:“您好,山岚她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山桁一噎,又看了眼电话,问:“是你救了山岚?”   盛霈舔了舔唇:“正好遇见了,您不用放在心上。”   “本来我应该亲自过去感谢你的。”山桁诚恳地道了谢,“但招儿和我说,她邀请你到云山来,既然这样,你什么时间过来都可以,你永远是山家的贵客。”   盛霈:“......”   恐怕以后贵不起来。   盛霈正经应:“我忙完立即让她联系您。”   山桁又说了几句,不怎么情愿地挂了电话。   盛霈捏着手机,独自在走廊上站了一阵,半晌,无奈地弯了弯唇,公主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这就要把他往家里带了。   “回去了。”   盛霈打了声招呼,离开去找山岚。   距离大门还有几步,远远的,盛霈望见山岚的身影。   她静立在海岸边,海风抚过绸缎般的发,正侧耳听赵行说着话,神情沉静,眉眼清冷,一如初见时。   盛霈停下脚步,隔着距离看她。   从救她上岸到现在,整整二十四天,那么漫长、那么短暂,长得像是他们过完了一生,却又短得像刚相识就要分离。   他比谁都希望她回洛京。   她所得便是他所求。   盛霈凝视她片刻,想起件事儿来。   当时答应她的三件事还没能做到,找不到章船长也就找不到那把用来当做诱饵的刀。虽然不是山家那把,但拿来给她玩两天,她应该会高兴。   盛霈有点儿烦,好端端的遇上台风。   他抬步,正往那边走,手机忽然开始震动,看了眼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顿了顿,盛霈接起电话。   他随口应:“哪位?”   对面的人笑了一下:“中午好,盛霈。”   “......”   两分钟后,盛霈又一次进了军区。   .   “小师妹,你那保镖不行啊,这都进去快一个钟了。”   赵行蹲在地上,和山岚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又仰头看天,说起洛京来,什么海啊岛啊,他短时间内可不想看见了。   山岚思索片刻,重复他的话:“不行?”   “......”   赵行面色古怪,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正纠结着,盛霈来了,刚看见人,他就听山岚问——   “盛霈,你哪儿不行?”   山岚神色认真,乌黑的眼盯着盛霈,似乎真的在担心他哪里是不是不行,这真挚诚恳的眸光让人一口气堵着上不来。   赵行:“......”   他愿意跳海,就现在。   盛霈轻啧一声,抬手点点她的眉心:“瞎问什么呢?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傻不傻,回去了。”   说着,他冷冷地瞥了眼赵行。   赵行避开这杀人似的视线,企图蹲成一颗蘑菇。   山岚呆了一下,捂住自己的额头:“你没有不行吗?”   盛霈差点儿气笑,他知道她不懂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山家人在她面前先拿筷子都不敢,更何况说这些荤话。   他随手指了指地上蹲着的人,问:“知道他为什么叫赵行吗?”   山岚慢吞吞地看向赵行,乌溜溜的眼珠子看过去,盯着他看了半天,恍然:“他不行,所以叫赵行。”   赵行:“?”   盛霈扬眉,往山岚眼前一站:“我哪儿不行了,你说说,哪里让公主不满意,只要你说我一定改。”   山岚眨了眨眼:“你亲我……啊。”   盛霈眉心微跳,捂住她的嘴,顺势把人往臂弯里一勾,教训人:“这种事回家再说,你说几句我听几句。”   “...哦。”   山岚应得不怎么情愿。   赵行捂着耳朵,心说不如跳海算了,在这岛上都要看人家腻来腻去,偏偏对象还是小师妹,这回去他是告诉山崇呢,还是不告诉呢。   .   这一天如常般过去。   直到夜幕降临,清透的海风带着暴风雨后的凉意,聚拢的云层散开,露出干净的天空来,角落里躲着几颗星子。   盛霈和小风洗完澡,坐在门前,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二哥,船上生活好玩吗?”   小风问,他跟着盛霈上岛那么久,还没正经打过渔。   盛霈随口应:“好不好玩你不知道?忘了你来猫注那晚吐得死去活来的样子了?”   小风板起脸:“那是意外!我现在不晕船了!”   盛霈哼笑:“就你,连澡都不好意思和人洗,以后上船了把别人眼睛都蒙起来才能活,破讲究。”   先前徐玉樵来的时候和他说,小风害臊,不好意思和他们一块儿洗澡,他没当回事,这几天一瞧,小孩儿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生怕让人看见了。   小风哼哼唧唧的,眼睛又往盛霈的腰上瞄。   他小声问:“二哥,我听小樵哥说你有个腰包,里面什么都有,你都在里面装什么了?我能看吗?”   盛霈瞥他一眼:“你这小孩儿好奇心怎么那么重?”   小风咧嘴笑了一下:“我就问问。”   两人聊了几句,又安静下来。   不约而同地看向不远处的山岚。   不远处,椰子树间的吊床轻轻摇晃着,山岚躺在上面,长发散落,肚子上还蹲着了只猫,幽幽的瞳孔在暗里还有点儿吓人。   “二哥,明天我姐就走了。你会送她回去吧?”   小风托腮盯着山岚,微微出神。   盛霈没应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山岚。   半晌,他垂眸扫了眼表,对小风说:“我有事出去一趟,今晚可能不回来了。明早会有人来接她,你看好门。作为奖励,柜子里还有个一模一样的腰包,送你了,一样什么都有。”   小风一愣,问:“二哥,你去哪儿?”   盛霈没应声,起身径直朝山岚走去。   山岚闭着眼,听耳侧稍显温柔的海风,轻轻摇晃着,思绪和身体都变得很轻,忽然,身侧落下一道影。   和风一样轻的影子落在她身上。   她喊:“盛霈。”   盛霈轻“嗯”了声,蹲下身,嗓音低低的,对她说:“招儿,我临时要去办点事,明早可能来不及送你回南渚。”   摇晃的吊床停下来。   山岚睁开眼,对上他微暗的眸。   “是急事?”   她问。   盛霈一滞,她的反应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是得不到回应就毫不留恋地离开的公主,是从不曾低下头颅、弯下腰的公主,谁都不能惹她不高兴。   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他就答应要送她回南渚,没想到在最后一天食了言。   盛霈盯着她,眼睫极其地缓慢地动了一下,开口时嗓音干涩:“有急事,不知道一晚上能不能办好。”   山岚凝视他半晌。   忽而倾身,长发如海潮一般漫过他的身躯,柔软的唇贴上他的唇角,一触即离,她退开,用澄澈如水的眸看他。   “盛霈,你可以想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你知道的,你可以。”   她清冷的眉眼像潮汐涌动,温柔的浪潮拍打着他,轻柔地说:“去吧,不要担心我。那是我的事。”   盛霈难以言喻此时的感受。   他本是经由反复敲打、烈火翻烤铸就的刀身,可只要她一个吻、一个眼神、一句话,他便融化了,融成最滚烫的水,去往他的大海。   盛霈想,海无边际,天无尽头。   他一个人的流亡在此刻终结。   .   九月九日凌晨,航班起飞当天。   此时距离山家祭祖大典还有五天   猫注码头。   岛内寂静,海浪拍打着海岸,一艘渔船亮着幽幽的灯,静立在码头边,似乎在等待着谁的到来。   小战士带了一个小队潜伏在周围,他们注视着走向码头的盛霈,同时注意着周边的动静,观察是否有可疑人员出没。   上午,盛霈去而复返。   他详细说了电话的内容,电话那头的人问他是否想得知章船长的身份,又提到了那把刀,告诉他,凌晨在猫注码头,有人在等他。   寥寥几句便挂了电话。   盛霈没有天真到独自去赴约,在这海上一旦失了踪迹,再想找到人难于上青天。可到此时此刻,到了码头,他却看到了个熟人。   本该在岛上的光头竟出现在这里。   他神情紧张,几乎把忐忑不安写在脸上,一见盛霈,他的面上浮现出愧疚之色:“盛二,我的孩子在他们手上,不得已才来求你。”   光头和妻子离异,两人有个女儿。   他们关系不差,光头时常去岸上看他们。   盛霈微蹙了下眉,他瞥了眼渔船,问:“你租的船?”   光头抹了把汗:“对,盛二,算我……”   “要我做什么?”   盛霈打断他的话。   光头闻言,松了口气,低声说了几句话。   五分钟后。   小战士眼睁睁看着盛霈比了个任务暂停的手势,跟着光头上了船,不一会儿渔船离港,缓慢地消失了汪洋大海中。 第30章 返航 那串风铃摇摇晃晃,被她遗忘在屋……   天光熹微, 海风如浪潮般涌动。   猫注岛渐渐有了人声和烟火气,三花蹲在屋顶,圆溜溜的眼扫过周围, 尾巴一甩,熟练地跳下屋顶, 钻进屋喊人。   屋内, 山岚和小风正在吃早餐。   小风拿着筷子没动, 神情不安, 不住地往门口看,问山岚:“姐,二哥一晚上没回来,他真不来送你了吗?”   山岚温声应:“他有事要忙。”   小风小声嘀咕:“哪有事比你重要, 二哥说过他答应你送你回去的,怎么偏偏今天有事。姐, 不会出事了吧?”   山岚垂着眼, 没应声。   小风还想再说,门口忽然站了个人影。   定睛一看,是和盛霈相熟悉的小战士。   他瞧了一眼屋内,冲山岚笑了一下,喊:“山老师,二哥嘱咐我送你上飞机。赵行已经在机场了, 等你吃完,我们坐车过去。”   山岚放下碗,问:“他好吗?”   小战士一怔, 神情有一瞬的变化,随即应:“好,二哥帮我们执行紧急任务去了, 上面有规定,不能透露任务内容。”   小风偷偷瞄了一眼山岚。   她安安静静的,什么都没问。   吃过饭,山岚进房收拾行李。   跨进房门前,她听见小风问:“哥,二哥什么时候回来?”   小战士悄声说:“不能透露。”   小风嘀嘀咕咕了几句,她没再听。   山岚站在房内,安静地环视一圈。   他的房间,从她上岛就归她用了,他的生活痕迹被掩盖,换成了她的。床头摊着两本书,小桌上放着几把石刀,海螺、贝壳到处可见,衣帽架上挂着她的衣服,和那顶绿色的草帽,草已干枯,它逐渐失去了生命。   窗沿下,风铃叮当摇晃。   那枚郁金香芋螺在晨光下闪出粉紫色的光,她还记得这枚螺躺在他掌心的模样,记得他掌心的温度。   片刻后,山岚戴上草帽、拎着包走出房门。   身后,那串风铃摇摇晃晃,被她遗忘在屋内。   .   猫注机场。   赵行早已等在安检口,久不见山岚还有点着急,这会儿见到她进门,忙朝她挥手:“小师妹!这里!”   赵行喊完,下意识去看山岚的身后,空无一人。   他愣了一下,小师妹一个人来的?   等山岚走近,赵行试探着问:“小师妹,那什么,你那个保镖呢?不是说还有个小孩块儿住,都没来送你啊?”   说着,他自己闭上了嘴巴。   山岚转身,看了眼空荡荡的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她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来。   小战士对山岚道:“山老师,二哥和我交代过,你身上带着刀,得去那边办个手续,还要证明。”   山岚点头:“都带了。”   昨晚盛霈走前,就将这些琐碎的杂事安排好了,在她耳边絮絮叨叨了半天,这儿要注意,那儿要注意,连行李都想亲自给她装。   手续过程冗长,办完已是半小时后。   赵行丝毫不着急,瞧瞧窗外碧蓝的天,又走到风口吹吹海风,分外惬意。   他回洛京的日子是个晴日,风雨都停歇,多好的日子。一见山岚好了,他扬眉笑起来:“小师妹,走咯,回家去。”   山岚微微颔首,脸上始终没有笑容。   赵行挠挠头,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两人排队过安检,和他们一起回南渚的还有一个来猫注的科研队,正交头接耳,讨论岛上的淡水问题。   约莫几分钟,到了他们。   山岚刚放下拎包,就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来人大声喊她的名字:“山岚!你等等!”   山岚和赵行顿住,回头看去。   是徐玉樵和小风。   徐玉樵满头汗,面带惊慌,喘着气道:“二哥不见了!”   山岚微怔:“不见了?”   她立刻去看那小战士。   小战士神情严肃,隔开徐玉樵,对山岚道:“盛霈同志配合我们执行紧急任务,他的行踪在我们的掌控中。”   这话真假难辨。   徐玉樵心急如焚,无法判断,只能紧紧盯着山岚,快速道:“我不管任务,我只知道二哥是为了去给你找刀才不见的。山岚,你不能走。”   山岚眸光微动,缓慢蜷起指尖。   这是他在船上答应过她的第三件事。   山岚微抿了抿唇,轻声说:“他答应过我,会亲自送我回南渚,这件事比找那把刀更重要,他没做到。小樵,他有比送我回去更重要的事。”   小战士猛地抬手,抵在徐玉樵胸前,盯着他,一字一句说:“二哥要我亲眼看她上飞机。他想要什么,你知道。”   徐玉樵当然知道盛霈要什么。   他咬牙,和小风对视一眼,隐隐有了动摇。   赵行听了半天可算听明白了,这人不让小师妹走,他上前一步,挡在山岚身前:“就算盛霈不见了,小师...不是,山岚留下来,你想让她做什么?”   “我……”   徐玉樵欲言又止,只是焦急地看着山岚。   小战士把人一拦,对他们说:“你们进去,这里我来处理。”   赵行大着胆子把山岚往安检口拽,还堵在她后面,杜绝她回头的可能性。这过几天就是祭祖大典了,小师妹一定得赶回去才行。   “小师妹,你都听军人同志说了,不会有事的。”   “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赶紧回去。”   徐玉樵急得上火,推搡间,挣扎着昂起头,大喊:“山岚!你能找到二哥!只有你能找到二哥!”   山岚闻言,脚步一顿,回眸看向徐玉樵。   赵行眼疾手快,一把把山岚推进安检线内,回头狠狠瞪了一眼那个大声嚷嚷的男人,天王老子来了都比不上祭祖大典,小师妹可要回去继承皇位!   “小师妹,赶不上吉时可就完了!”   赵行絮絮叨叨的,虽然他和山崇是朋友,但他现在和小师妹可有过命的交情,顾不上和山崇的关系。   山岚从来都是理智而冷静的。   她的前二十三年,每一步都走得极小心、极稳,直到遇见盛霈,人生开始偏航。她掉转回南渚的航线,来了猫注,又向更远的地方航行,看过更广阔、更冒险的世界。   兜兜转转二十多天,又回到了猫注。   她该回洛京去了,云山屹立千年,山在等她,山家人在等她。她不仅是山岚,也是山家的孩子。   这是她多年所求。   山岚攥紧拳,头也不回地进了候机厅。   “山岚——”   徐玉樵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几个工作人员把他带离了机场。小战士确认山岚进去后,把小风也带了出去。   .   登机口。   山岚独自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跑道。   今日是晴日。   澄蓝的天被西沙的水映成清透的绿,流云飘散,丝丝缕缕的白冲淡了两股颜色交叠,呈现出不绿不蓝的交错。   烈阳回到了南海。   前几日的摇摇风雨,像是一场漫长的梦境。   那些日夜,她和盛霈被困在小屋里,每一晚小风入睡后,他都来见她,有时只是和她说说话,有时撑着床沿和她接吻。   除了亲吻,他从未越过界。   山岚有时候想,为什么不呢。   山岚望着广阔的天,无际的海,飞机洁白的羽翼显露一角,只要她上了那架飞机,她就能回到山家,得到想要的一切。   昨天电话里,爷爷反复叮嘱她,招儿,要按时回家,爷爷在等你,整个山家都在等你,务必要赶回来。   在岛上的日子,隔绝了世界。   她不再是山家第九代唯一的女孩儿,更不是山家的继承人,她终于成为了山岚,成为自己,与这些称号再无关系。   那时的山岚想不明白她是什么人。   现在她知道了。   山家的祖先是个女人,她有个美丽的名字。   她叫山栀。   那年,山栀十六岁,孤身带着垂虹刀,走遍了大江南北,结交朋友无数。山家之所以重诺,是因为山栀有一颗强大而宽容的心脏,她的一生将“侠”这一字贯穿始终,并教导后人,握着山家的刀,便要守山家的诺。   盛霈自海中将她救起。   这是她承的恩,她要报。   山岚听着逐渐蔓延整座岛屿的海风,忽而弯唇笑了一下。   她并不是什么人,她只是山岚,是山,是风。   “小师妹?!”   赵行见山岚忽然起身,忍不住惊呼出声。   山岚低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赵行,或许我来不及赶回云山,能否托你做一件事?”   赵行神色微变:“你不走了?你、可是……”   “能吗?”   山岚打断他。   赵行绷着脸半晌,顿时泄了气,他叹道:“我的命是盛霈救的,我也欠他。你说什么事,我一定帮你办好。”   山岚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赵行重重点头,把这一字一句刻进心里。   .   机场口。   徐玉樵蹲在地上,仰头看着飞机划过长空,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风一吹就散了。   二哥生死未卜,山岚却离开了。   他红着眼,替盛霈不值。   “你说的是真的?”徐玉樵盯着小风,“为什么山岚能救二哥?”   半小时前,小风看着山岚离开,没去送她,转而去找了徐玉樵,告诉他盛霈一夜未归的消息,告诉他盛霈是为了给山岚找刀才出去的,而且只有山岚能找到他。   此时,小风听徐玉樵问,忙拿出了那封信。   “这封信放在二哥家门口。”   徐玉樵忙不迭地拆开信,还未展开,一截白皙的手臂忽然从他手里抽走了信,纤纤的手指轻飘飘地夹着信纸。   他呆住,愣愣地抬头看去。   小风也呆了一下。   山岚垂着眼,快速扫过这封信。   上面写着,中午十二点,她需要准时登上码头的船,并不许和任何人联系,否则盛霈会有生命危险。   “什么时候送来的?”   山岚问。   小风攥紧拳,应:“你走了之后。”   山岚和他对视片刻片刻,转头对徐玉樵说:“小樵,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我会把盛霈带回来的。”   她顿了顿,看向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少年,盯着他的眼睛,问:“小风,能麻烦你帮我回家取一样东西吗?”   小风迟疑一瞬:“能!”   山岚道:“房间里的那串风铃,你把它拿来给我。还有,你带上自己的行李,这几天住在小樵哥哥家里。”   小风一口应下,飞快都跑了。   山岚注视着小风离开的背影。   半晌,她收回视线,低声问徐玉樵:“小樵,我们从南沙回猫注那晚,如果不回猫注,能顺利到南渚吗?”   徐玉樵一怔,他喃喃道:“能。那天只是大风蓝色预警,平均风力六至七级,二哥那艘船能抵抗八级以下大风,他经验丰富,船一定能顺利到港。”   山岚攥着信纸,沉默一瞬,说:“他们不是冲盛霈去的,一直都是冲我来的。他们千方百计,只是想阻止我回到洛京。”   徐玉樵不明白山岚在说什么。   他下意识问:“他们是谁?”   山岚轻舒一口气,对他说:“想找到沉船的人,他们阻止我回去继承山家,是为了阻止我拿到山家的手札。那手札里,有沉船的信息。”   她顿了顿,轻声道:“小风是他们的人。”   “什么?!”   徐玉樵顿时起身,惊异地喊。   山岚晃了晃手中的信纸,说:“这封信是送给我的,却在我离开后送来。这很不合理,小风说话了。”   徐玉樵不敢相信。   小风怎么会是他们的人?   这个孩子是他们在海上无意间捡回来的,茫茫大海中,怎么能确定小风会和他们遇见?他满腹疑惑。   山岚回忆着那晚:“三艘船在同一个地点相遇,你不觉得太巧了吗?地点虽然是海警通知的,但当时那两艘已经在向鱼点靠近。小风是故意躲在那船上的,所以...那时他没有出来,因为他暂时不能被发现,要撑到接近地点才能出现。”   “当时他的目的是接近盛霈,因为他在找沉船。”   “在猫注岛上得知我的身份后,他的目标换成了我。”   在船上,小风曾对她认真道过歉,没能出来阻止陈船长。他也曾对她说过他有个姐姐,他那时的愧疚是真心的,为了让计划顺利进行,他不能提前暴露自己的行踪。   同样的,他一路上对山家、山家的刀充满了好奇。   以及在中转站那晚,她和盛霈去岛上光头家,那晚她在窗外瞥到的影子或许不是风、不是树影,而是小风。   山岚微叹了口气:“他早上一直提起盛霈的事,还去找了你。他想把我留在这里。”   徐玉樵怔怔的:“那他怎么没直接把信给你?那我...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二哥他想让你回去,我知道的,我明明知道的。”   “不是你的错,就算我今天到了南渚,也会有人来阻拦我。”山岚道,“至于信的事...他或许犹豫了。”   徐玉樵问:“他是陈船长的人?”   山岚放轻声音:“那个男人想不出这样的计谋,背后的人或许只是提前将鱼点透露给他,他自然会来。”   徐玉樵看向山岚,她眸光安静,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不由想起山岚问他的第一句话——从南沙回猫注那晚,如果不回猫注,能顺利到南渚吗?   徐玉樵难以相信:“是那天二哥船上的人?不可能,一定是岸上通知的环节出了问题,又或许只是巧合而已。”   这其中做了什么手脚,他们都无法确定。   或许如徐玉樵所说,真的是巧合而已。   山岚抿唇:“小樵,你听我说,接下来小风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只有这段时间能支开他。我一个人救不出盛霈,我们需要帮助。”   .   小风回来时,山岚和徐玉樵站在原地。   他紧张舔了舔唇,去看他们,两人正轻声说着话,神情凝重,看起来没什么异样,身边也没有别人。   小风喘了口气,把风铃递给山岚:“姐,风铃在这里。”   山岚垂眼,接过缠绕在一起的风铃,轻声道:“小风,信里的事希望你能暂时保密,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小风用力点头。   他揪着衣角擦去手心的汗,问:“姐,你真一个人去吗?”   山岚“嗯”了声:“他们找上我只是想威胁盛霈,我不会有事。而且军人同志说了,他们掌握了盛霈的行踪,我不会有事的。”   小风抿了下唇,没再开口。   徐玉樵接过小风手上的行李,低声说:“这两天你就在哥家里呆着,我出去打听打听,二哥不会有事的。”   转眼,到了中午十二点。   徐玉樵亲眼看着山岚上了船,他用余光看了眼边上的小风,说:“我们回去吧,我去找人打听打听。”   小风:“小樵哥,我想在这里再看看我姐。”   徐玉樵叹了口气:“看完就回家去,别瞎跑。记住了?”   说完,他急匆匆地离开了。   .   山岚神情自然地登上了渔船。   船舱前站着个女人,面容普通,戴着口罩,三十岁上下,上下扫了她一眼,把人拦住,说了句南渚方言。   山岚停在原地,仍由她抽走簪子,检查散落的长发,再往下,从头至尾,由拿走她脚踝处的小刀。   检查完,女人往她脸上戴了个眼罩。   往里面喊了声。   眼前一片黑。   山岚侧耳听动静,船舱里响起一阵脚步,是个男人,口音不标准,说:“你老实呆着,你和那男人都能平安回家。”   说完,他拿绳子把她双手绑上。   准备将她绑在在船舱角落,这个天气,底下呆不住人。   “等等。”山岚转身看向那女人站着的方向,轻声说,“我的簪子能还给我吗,我的手被绑住了,拿不到的。”   女人和男人对视一眼。   男人摇了摇头,刚想说话,就见登上船的少年盯着他,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山岚静静等了片刻,女人重新替她挽了发。   她轻声道谢,而后跟着男人往舱内走。   山岚在角落里坐下,双手被束在身后,海风拂过,她似有所感,直直往左前方看去,静静地和来人对视着。   小风盯着山岚,有一股奇异的感觉。   明明她戴着眼罩,那双清透的眼被遮住,看不到他,可他却莫名觉得她能看见他,知道站在这里的人是谁。   片刻后,山岚移开了视线。   小风站在原地,舌尖发涩。 第31章 盛霈 不想让她看见他,不想让她听到他……   南渚, 某废弃建筑内。   “砰”的一声响。   盛霈被光头男推进一个房间里,他轻嘶一声,看向被关上的门:“你这人, 都为了你上船了,不能轻点儿?”   门口, 光头男低声道歉:“我对不住你。”   盛霈揉了揉胳膊, 问:“能回去了?孩子呢?”   光头男应:“下船接到她妈打来的电话了, 平安回家去了。盛二, 等这事结束,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盛霈再没搭理他,转身扫了一圈这黑漆漆的房间。   空旷、无障碍物,视线昏暗, 四周都是围墙,可仔细看, 一面墙似乎是玻璃做的, 隔壁似乎有什么东西。   扫到最后一个角落。   盛霈倏地顿住,那黑沉沉的一团,似乎是个人。   他微蹙了下眉,悄无声息地朝房间的另一个对角挪去,才迈了一步,忽而听得一道熟悉的嗓音:“盛二?”   盛霈微怔:“符哥?”   符世熙静了一瞬, 笑起来:“你盛二也会上这种当,被人抓到这里?这可不像你,他们什么时候找上你的?”   他们?   盛霈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词。   符世熙微仰起头, 拍了拍身边的地板,温声解释:“坐会儿。我也是最近发现的,有船一直跟着我的船, 起先以为是巧合,后来遇见的次数多了,才发现不对劲。前阵子家里打来电话,说进小偷了,船上也被人翻了,我猜测他们可能在找东西。”   盛霈在符世熙身边坐下,问:“找什么东西?”   符世熙无奈道:“不知道。昨晚刚回南渚,就被人带到这里来了,就把我往这里一丢,给点水给点吃的,没人和我说话。”   他心态好,调侃道:“你还是头一个。”   盛霈一想就知道那些人在找什么。   他微微侧头:“你这几个月找见‘更路薄’了?”   符世熙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偶然间得了一本,打算送到博物馆去。他们在找‘更路薄’?嘶,为本书把我弄这儿来。是什么人”   “不知道。”盛霈懒懒地往墙上一靠,“我也有一本。”   符世熙顿了顿,不解地问:“你也在找‘更路簿’?”   盛霈“嗯”了声:“有点儿用处,偶尔看看还挺有意思的。是复刻本,借来瞧瞧,原本不在我这里。”   符世熙在黑暗里看了眼盛霈,想起关于他的传言,叹了口气:“我说你不好好打渔,在海上闹腾什么。你为了什么?”   “找人。”   盛霈言简意赅。   符世熙古怪道:“找人?”   盛霈“嗯”了声,没多提,起身在这空荡荡的房间转了一圈:“底下一个小口,顶上一个通风口,一个监控。啧,这还有个厕所,条件还真好。”   背后的人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把他带到南渚。   只为了一本更路薄吗?   盛霈的思绪一时间陷入了死胡同。   符世熙坐着没动:“我找一晚上了,没出口,没人。要那小册子给他们就是了,非得把人关起来,这行事作风,和强盗似的。”   盛霈转了几圈,就地躺下了。   他把眼一闭,懒声道:“我睡会儿,昨晚上在船上晃了半宿,没休息好。”   说完,他自顾自地睡了。   符世熙:“......”   这人有没有一点被绑架的自觉?   盛霈这一觉睡了四个小时,再醒来时,符世熙靠着角落睡着了。这房间内仍是漆黑一片,似乎故意消磨他们的耐心。   他没睁眼,想着这件古怪的事。   事情有点不对劲,若是要更路薄,为什么把他们绑来却不出现,把他们关在这里,更像是拖延时间。   可为什么要拖延时间?   盛霈隐隐觉得自己漏了什么东西。   思绪游移间,屋内忽然有点了动静。   小口的方向发出点声响,饭菜的味道弥散开。   盛霈倏地上前,趴下往口中看去,却只看到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转眼消失在小口前,没有留下任何可用信息。   他们太谨慎了。   绝不只是为了一本更路薄而已。   “吃饭了?”   靠在墙角的男人被这动静惊醒。   盛霈舒了一口气,随口应了,把推进来的饭盒往角落一放,两个人摸黑吃饭,时不时说几句话。   符世熙端着碗,温声说:“昨晚和中午的饭菜都不错,要不是这房间没开灯,我还以为做客来了。”   盛霈吃了几口菜,笑了一下,说:“这厨子还是三沙人,他们可不够小心。”   符世熙动作一顿:“三沙人?我说吃起来还挺和口味。盛二,你说他们为什么把房间弄得这么黑?”   “省电。”   盛霈张口就来。   符世熙轻笑一声:“原本我一个人还挺紧张的,你一来倒是感觉好点了。总感觉我们能从这里出去。”   被关起来的两个人一个比一个轻松。   吃完饭,两人还聊起海上的事儿来,一说就是几个小时,外面始终没有声响,屋内始终一片漆黑。   符世熙平躺在地上,问:“盛二,你说现在什么时间了?”   盛霈:“晚上十点。”   更准确地说,是晚上十点二十七分。   他手上空荡荡的,腕表早已被收走,但他脑内却像有一座时钟,滴滴答答,永不停止。即便是黑暗也无法动摇他的意志。   盛霈没再出声。   他安静地躺在一侧,暂时躲进了自己的世界。   他在想山岚,想他的招儿是不是已经平安到了洛京,会不会也在想他,或许不会,她失踪了那么久,现在应该被家里人包围了,没有时间想他。   盛霈微叹了口气。   公主哪有良心。   符世熙躺得好好的,身边的人忽然叹起气来,他来了点儿聊八卦的兴致:“盛二,想女人了?”   盛霈轻啧一声:“别胡说。”   话虽这样说,唇角却翘起来。   符世熙:“从一开始从船上看见那个女人,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她。我说你在海上那么多年,怎么就没个女人,原来喜欢这样的。”   盛霈:“哪样的?”   符世熙闭着眼,脑中浮现那双清冷如冰雪的眼睛,她看过来的时候,像南海起了风,浪潮即将翻涌。   “看起来脾气不好。”   符世熙委婉地说。   盛霈忍不住低笑一声,胸膛微微震动,半晌,他停了笑,说:“她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人。”   符世熙:“...你认真说的?”   盛霈“嗯”了声:“我就没见她发过脾气,唯一一次……”   唯一一次,是他们回到猫注的第一晚。   那天晚上他们说着话,公主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脾气,忽然把他赶出了房门,连着第二天都没什么好脸色。   盛霈现在都没想明白,那晚到底是怎么惹她生气了。   后来没怎么哄,她自己又好了,变成原来的模样。   符世熙:“唯一一次?”   盛霈想到这儿,揉了揉眉心:“我惹她生气了。总说我做什么,无聊的很,说说你,明年该三十了吧?家里人不催?”   符世熙:“怎么不催,催我别干这行了,早点回去继承家业。我能继承什么家业?原本学得那些手艺也没法挣钱,还不如在这海上,至少快活,没人管。”   盛霈:“我记得你学艺术的?学得什么?”   符世熙轻声应:“美术。”   盛霈闻言,微一挑眉:“学美术的跑来开船了?”   符世熙:“也是机缘巧合,现在的日子也挺好。就是希望以后可别遇到这些意外了,说到这个,你有办法出去吗?”   盛霈:“暂时没有。”   盛霈上船前,身上是带着追踪器的,后来上了船,浑身上下就连鞋底他们都没放过,全部给他搜罗走了,也不知道后来他们追上来没有。   这帮人,说是来了就给他刀。   刀的影子都没见着,可见没什么信用。   “睡了。”盛霈随口说了句,“明儿再说。”   符世熙:“?”   “又睡?”   盛霈心说可不是么,在岛上他没有一天能睡好,睁开眼闭上眼都是山岚,她的唇,她的发,她的体温,她的味道,日夜缠绕着他,能睡着就不是男人。   “不睡你想干什么?”   盛霈反问。   符世熙叹了口气:“真是服了你,睡吧睡吧。”   漆黑的屋内再一次陷入沉寂。   只不过这样的沉寂只持续了三个小时。   凌晨三点,门忽然从外面被打开。   盛霈瞬间睁开了眼,身体紧绷了一瞬,他推了推边上的符世熙,低声喊:“符哥,醒一醒。”   符世熙一惊:“怎么了……”   话没说完,门口进来两个蒙面男人,一声不吭地架起符世熙往外带,盛霈上前一步,手臂往符世熙身前一挡,问:“你们要什么?”   符世熙咽了口口水,道:“我会配合你们,但你们要说出需求。”   来人用力架住符世熙,并不和盛霈交谈,盛霈小臂收紧,眼看就要动手,忽然听得一声闷响,房间内忽然有了光。   那层玻璃墙面亮起。   对面的空房映入盛霈眼中。   正正方方的房间,灯光映出惨白的墙面,房间正中央放着一把空椅,角落里拴着两条狼狗,一左一右,正吭哧吭哧喘着气。   盛霈忽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一个女人被推进了房间。   她蒙着双眼,微微踉跄了一下,侧耳听角落里的动静,而后被人带在位置上绑好,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对着盛霈的方向。   原本该回洛京的人,出现在了这里。   盛霈瞳孔微缩,猛地转身攥住夹着符世熙的人,一拳挥过去,身体像一把弓紧绷起,他狠狠把人压在地上,咬着牙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另一人往外喊了一声,门口又涌进几个人企图制止盛霈。   符世熙被趁乱带了出去,房间内打成一团。   盛怒的盛霈难以压制,加上房内一片漆黑,几个人连起来都打不过他一个,直到房间内响起一道声音:“盛霈,松手。你们都出去。”   平和的声线,用了变音。   难辨性别和年龄。   是昨晚和他通电话的人,也是那天在船上和赵行联系的人。   盛霈倏地抬头,看向监视器的方向,定定地看了几秒,他侧头盯着玻璃,视线直直地穿过墙,看向山岚。   她微微收紧了手。   只一瞬,又松开。   她说过的,她怕狗。   这些人是怎么知道的?   山家的人?   还是...小风?   盛霈松开拳,微微一挣,将身后的两个人甩开。   他喘着气,用拇指撇去唇角的血渍,盯着山岚,问:“你们迟迟不说要什么,原来是什么都不想要。”   他是他们的筹码。   是她回洛京的拦路石。   房内安静了一阵。   那人忽然笑了一下,说:“果然是盛霈啊。”   “别急,我们聊聊。”   “我要和她说话。”   盛霈充耳不闻,只盯着对面的人。   “可以。”对面的人显得很好说话,笑道,“只有一句话的机会,你可要想好说什么了,别让自己后悔。”   盛霈双眼微微泛红。   他有无数话想问她,想问她为什么不走,想问她怕不怕,想告诉她他就这里,但是话到了嘴边,他什么都不想说。   不想让她看见他,不想让她听到他。   这样她就不会动摇。   “聊什么?”   盛霈嗓音干涩,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山岚身上。   那人似乎有些诧异:“不说了?啧,和聪明人说话虽然省时省力,但也少了点趣味,那我就直说了。”   “沉船有眉目了吗?”   盛霈:“只确定大概区域,近南沙一带,以月光礁为中心,暂时没发现沉船。你想找的那本‘更路薄’在南渚,放在我的银行保险柜里,路线和内容可以写给你,你若是不信,我找人送来。但我想,你应该用不到,沉船地点你比我知道的更多。”   他“唔”了声:“比我想的少。盛霈,我很好奇,你家境优越,军校出身,履历丰富,怎么偏偏到这海上来了?”   盛霈:“三年前,我战友陈山牺牲,临终遗愿是找到他弟弟陈山。陈山在三年前加入赵行的探险队,一共五人,得知沉船线索后出了海,于当年夏天失踪,我为了找他来到南海,找沉船也是为了找人。”   对面问一句,盛霈便答一句。   知无不言,直至对面没有问题可问。   那人叹气:“你知道的,我不会做什么。这样有问必答的模样,可不是你的作风,我知道你在海上的称号。”   盛霈注视着山岚。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挣扎,没有呼喊,只是和任何时候都一样,没人知道她在一片漆黑里看到了什么,或许是云,或许是海。   此时此刻,他忽然冷静下来。   她不是什么都不顾的性子,不会随便丢下一切就跟人到这里来,他可以相信他的招儿,就像她相信他一样。   “有点无聊。”   那人咕哝了一句,切断了和盛霈的联系。   另一个房间内。   “你都听到了。”那人语气里颇有些遗憾,“他没什么话和你说,有点可惜,你有话想对他说吗?”   山岚的神经微微紧绷。   身后那两条狼狗哈赤哈赤喘着气,时不时叫两声,每一声都让她心头发颤,她忍着那点不适,和他对话。   “我答应过小风,帮他找姐姐。”山岚轻声道,“我会做到的。”   只一句话,那头忽然静了下来。   山岚久久没有听到回声。   楼上房间。   男人侧头冷冷地看了眼身侧的少年,说:“真把她当成你姐了?我是怎么和你说的,给我出去。”   小风垂着头,不吭声,也不动。   半晌,他低声喊:“哥...”   “出去!”   男人厉声呵斥。   正僵持之际,门忽然被推开,来人急道:“哥,外面来人了,看起来像是特警,我们要立即离开!”   男人微眯了眯眼:“哪里来的人?”   他们明明确保所有尾巴都被甩掉了,那两人身上没有任何追踪器,警察怎么会知道他们在这里?   “哥,晚点再说,我们先走!”   男人低骂了一声,甩下通讯器就大步朝外走去,侧头看了眼小风,说:“还不跟上?等等,你腰上是什么?”   小风一愣:“二哥...不是,盛霈送我的腰包。”   男人问:“上船前检查了吗?”   小风彻底怔住,喃喃道:“没有...”   下一秒,腰包被扯下,“哗啦”一声响,包里的东西尽数倾倒而出,在一众杂乱的航海探测工具中,追踪器安安静静地躺在其中。   他们的行踪是怎么透露的,不言而喻。   “姐?”   男人轻嗤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小风呆呆地看着被踩碎的追踪器。   心想,她知道了。   门口的人反复催促,一声声令人神经紧绷,小风最后看了一眼监视器,她和两条狗被关在房间里,她明明会害怕,却告诉他,她会帮他找到姐姐的。   他红着眼睛,快步跟了上去。   .   五分钟后。   关押山岚的房门猛地被撞开,她下意识侧头去听,还没听清脚步,来人忽而蹲下身,去解她手上的绳子,触到她手腕的指腹冰冷,微微颤抖。   她忽而松弛下来,抿唇笑了一下。   轻声喊他:“盛霈。” 第32章 汪! 只要她轻轻说一句走。   凌晨四点, 沉沉的天光压下。   救护车停在废弃的高楼下,警笛声响彻街道,安静的夜晚在抓捕与逃亡中展开, 只不过这些暂时与盛霈无关。   盛霈站在救护车后座,双手环胸, 紧盯着坐在上面的女人。   她蜷缩着腿, 捧着杯水, 正小口小口喝着。   几缕黑发从她略显苍白的颊边散落, 视线低垂,看医生、看地,看哪儿都行,就是不敢看他。   盛霈盯了半晌, 移开视线,看向她身侧的人, 问:“符哥, 没事吧?”   符世熙让人拉出去挨了顿打,这会儿正拿着冰袋冰敷。   他轻嘶一声,道:“你和人打架下狠手了?他们可都还在我身上了,要不是警察来得快,说不准我得交代在这里。”   盛霈调侃了几句,问起正事:“他们不是为了‘更路薄’来的。符哥, 你仔细想想,最近你还遇见什么事了?”   符世熙一怔:“不是为这个?”   盛霈轻嗤:“他们压根不想要,噱头罢了。”   符世熙蹙着眉, 思索片刻,忽然道:“大概一个月前,我联系海警截了一船货, 还是常见的货,专盯着沉船的那类,让我撞见了。”   盛霈微眯了眯眼,问:“地点?”   符世熙:“月光礁附近,东西应该送南渚文物部去了。难道和这件事有关系?其余事我想不到了。”   “或许是。”盛霈微顿,“等警察抓到人,就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了。”   两人说了几句,护士过来打断了他们,他们要送符世熙去医院,顺便确认山岚是否需要进一步检查。   “我没事。”   山岚摇摇头。   盛霈瞥她一眼,倏地上前,小臂微弯,往她腰间一圈,稳稳地握在臂弯,另一只手熟悉地去抱她的腿,腰腹用力,把人往肩上一放。   “坐稳了。”   他丢下一句话,抱着她直直往路边走。   山岚一呆,她悬空而坐,将底下微乱的场面看得一清二楚,还好此时是晚上,不然所有人都能看到她坐在盛霈肩上。   路边停着辆车,驾驶座忽然探出个脑袋来:“二哥!”   徐玉樵忙下车去开后座的门,见到盛霈就说:“先前他们执行任务不让我进去。嘿,二哥,我们这招不错吧,是山岚想的!”   盛霈把人往后座一塞,视线在她略显无辜的面上停留一瞬,说:“老实呆着,我和小樵说点儿事。”   盛霈反手关上门,和徐玉樵走到车头。   从后座只能看到他半截身影,从山岚的角度看过去,徐玉樵给盛霈递了根烟,男人顿了两秒,接了过去。   “怎么回事?”   盛霈咬着烟微微低下眼,薄唇微动,凑到火苗边,火舌卷上烟芯,辛辣的味道顿时散开,烟雾模糊了男人的面容。   徐玉樵收回手,又开始认错:“二哥,我去机场把人拦回来的。昨天一早,小风拿着封信来找我,说你有危险,只有山岚能救你,我没多想,就跑机场拦人去了。”   盛霈瞥他一眼:“没人拦你?”   “拦了,怎么没拦...”徐玉樵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微微变弱,“机场好多人拦我,军区的人说你没事,但我这不是不放心吗,后来山岚登船走了,他们才告诉我,昨晚跟丢了,岸上的人也没看到你。”   他轻咳一声:“虽说别的岛上还没开港,要上岸一定是往南渚去。但南渚没等到人,你要是被关在船上去了深海可怎么办。”   盛霈嗓音淡淡:“小风是怎么回事?”   徐玉樵三言两语把话说了:“山岚知道追踪器带不上船,半路让我偷偷塞小风的腰包里了。她说他喜欢这个腰包,别的不带也会带这个,他们就是根据这个找到这里的。怎么样二哥,我说她能救你。”   盛霈没再说话,只沉默着抽完了烟,他轻吐一口气,问:“机场发生了什么,具体和我说说。”   徐玉樵老老实实说了。   还不忘看一眼盛霈的脸色。   男人不见憔悴,只眉眼间带了点倦意,狭长的眼耷拉着,从神情看不出喜怒来,只脸上半天没个笑。   徐玉樵挠挠头,试探着说:“二哥,这不是好事吗?”   在徐玉樵看来,心爱的人愿意为了自己留下来,还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要是他早就乐开花了,不乐开花也感动地说不出话来。   盛霈没提山家的事,只道:“明天下午,买两张去洛京的机票。”   徐玉樵一愣:“两张?二哥,你也去……?”   不怪徐玉樵诧异,这三年,盛霈除了南渚和海上,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就算偶尔离开,也是为了找更路薄,回洛京更是头一趟。   盛霈轻“嗯”了声:“去酒店,其余明天再说。”   说完,两人上车。   山岚悄悄收回视线,又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一点儿,可临开门,盛霈忽而转身去了前座,坐上了副驾驶,后座只有她一个人。   山岚怔了一瞬,不知怎的,心口发闷。   这样的情绪有点陌生,平日里她也会因没有铸出满意的刀而低落,但这次有一点不同。她似乎有一点委屈,就像小时候,她抱着湿漉漉的小猫咪回到家里,却留不住它,只能将它送去别处。   盛霈将窗户降到最低,由着风往里灌。   吹散他身上浓郁的烟味。   “招儿。”盛霈往后看了一眼,“系好安全带。”   后座昏暗的影遮掩女人的神情,那道纤细的轮廓隐在暗中,神情不清。   半晌,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车一路向酒店疾驰而去。   期间,徐玉樵叨叨说着小风的事:“这是在演电视剧吗?还往你身边安插个人,气死我了,白给那小兔崽子喂那么多吃的!二哥,你说这海底下究竟有多少魔力,引得那么多人往这里钻,我想不通。”   盛霈没说太多沉船的细节,随口应了两句,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一路上她都很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起房间里的那两条狼狗,盛霈微蹙了下眉。   盛霈订的是间套房,正好三个房间,最大的那个留给了山岚。徐玉樵极有眼色,一到就溜进了自己的房间,留下山岚和盛霈两人。   盛霈烧完水回来,山岚正站在落地窗前。   她初到南渚时,还未曾这样仔细看过这座城市。   南渚仍在沉睡中,高楼林立的城市华灯已熄,台风过后的城市似乎格外寂静,无际的夜幕如巨大的玻璃罩子,将这座海滨城市收拢。   这座城市之外,有美丽神秘的海域,有上下一心的军民,有守卫着这片疆土的每一个普通人。   还有盛霈。   “饿不饿?”   低低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男人高大的影映在玻璃窗上。   他就站在她身后。   山岚说了声不饿,又安静下来,似乎在等些什么,可身后的人问完那句话没再开口,只是看着她。   山岚转身注视着他,轻声道:“盛霈,明天我该回去了。”   盛霈喉结滚动,半晌,从嗓子里挤出个“嗯”来,也不说话,也不走开,只是堵在她身前,不让她进,也不让她退。   “我想睡觉了。”   她垂下眼,躲开他暗沉沉的视线。   盛霈往前一步,抬手去抚她鬓边的那缕发丝,才一靠近,她偏头躲开,不让他碰,乌溜溜的眼看过来,盯着他。   盛霈顿了顿,问:“我惹你生气了?”   山岚不说话,只是看他。   “招儿。”盛霈低声喊她名字,“为什么不走?”   即便他们现在是安全的,但其中的风险盛霈和山岚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果小风没将腰包带上船,或者提前被发现了,又或者他们没能及时赶到这里,山岚极有可能回不了洛京,这件事带来的后果他们都知道。   这不像山岚的行事风格。   她不该为了他冒这么大的险。   山岚和盛霈对视着,他眸光灼灼,将她和南渚的夜一同拦在身前。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道:“盛霈,我的刀丢了,下船他们没还给我。”   盛霈视线下移,看了一眼她的脚踝,说:“我去找回来。明天早上办完事,我带你去文物部看那把海里捞上来的刀,下午回洛京去。”   “不用找了。”   山岚说。   盛霈抬眸看她:“我能找到。”   山岚摇头:“我要新的。”   盛霈盯着她微绷着的小脸看了片刻,她也不知道和谁赌气,不高兴三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可刚抱她那会儿还好好的。   路上他说了什么让她不高兴了?   “给你买新的。”盛霈低着声,不厌其烦地问,“怎么不高兴了。”   山岚凝视他片刻,说:“前座舒服吗?”   盛霈微怔,甚至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山岚在说什么,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唇角止不住地往上扬,忽而伸手,一把抱起山岚,让她半坐在手臂上,直直往她的房间走,转眼就把咕嘟咕嘟冒着烟的水壶忘在了脑后。   身下的小臂鼓涨着,臂肌如山一般起伏。   山岚稳稳地坐在上面,由他抱进房里,在床侧放下。   从半开放性的客厅进入隐秘度更高的房间,气氛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山岚坐在床沿,垂着眼看蹲在身前的人。   盛霈握着掌心纤细的脚踝,拇指停留在微凉的肌肤上,摩挲一瞬,低声说:“招儿,如果有下一次,你还会来对吗?”   山岚忍着小腿侧泛起的痒意,轻声道:“我说过,我们之间怎么结束,我说了算。在那之前,你由我负责。”   盛霈守护这片海域,守护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孑然一身,风雨里往来,随时为他人停留,这一点和山岚全然相反。   她自小便只做自己该做的事,从不为谁停留,不为谁越界,但那样的山岚是山家的山岚。   如今的她,挣脱出桎梏,想做一切想做的事。   山家的山,和山岚的山,可以是不同的山。   一如山栀,她有她的刀,有她的江湖。   山岚想,她也守护着一片海域。   这片海域如旷野,如云霞,如深山的铁矿。   盛霈就是她的海域。   盛霈沉默半晌,倏地笑了,他倾身往前,手臂摁住柔软的床,将她拢在身前,宽阔的身躯如山一般压下。   山岚下意识随着他的动作往床后退,每退一步他便进一步,直到床头,她被抵在枕头上,再也无法后退。   暗淡的灯光下。   男人耷拉着眼看她,眸光微暗,视线逐渐往下,低声说:“身上有烟味,怕你闻了不舒服所以坐前面,不是生你的气。”   山岚抿唇,堵在胸口那点细小的情绪缓慢在他的体温中融化。   眼看他要亲下来,她忙伸手挡住他,说:“不亲,你……嘶。”   话没说完,他唇往下压,重重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利齿几乎要刺穿那层薄薄的皮,而后长驱直入往里探。   后颈被托住,温热的掌心紧贴着脑后,指尖没入黑发。   热意在昏暗的房内不断升腾。   山岚没闭上眼,视线直直望进盛霈如海潮般的眼眸里,他每往里探一点,眼神就更暗一点,直至夜幕铺天盖地向她袭来。   今晚从见到山岚那一刻起,盛霈就知道,此生往后,他们两人之间再没有第二个结局,流亡的航道上,她是海间的灯塔,他是迷航的船只。   往后,只要她轻轻说一句走。   他的桅杆上便立刻挂满了帆蓬。注[1]   窗外,南渚的天渐渐泛白。   屋内的夜正在降临。   .   早上九点。   徐玉樵打着哈欠从房间内出来,和从山岚房里出来的盛霈打了个照面,他一呆,愣在原地。   “二哥,你、你睡里面了?”   他磕磕巴巴的,眼睛瞪得溜圆。   盛霈瞥他一眼,没搭话,懒声道:“吃完早饭和我去趟警局,然后自己玩儿去,爱上哪儿上哪儿。”   言下之意,别打扰我们。   徐玉樵怎么会不懂,支支吾吾地应了。   两人到警局时,门口正停下几辆警车,警察押着几个人下来。昨晚这些人都带着头套,没人说过话,唯一喊得那句盛霈没听清,这会儿仔细一瞧,这些人竟然是外国人。   负责这起案件的是赵队长,猫注岛提前和他沟通过,昨晚的抓捕行动也是他配合特警组织进行的,听说盛霈来了,他亲自下楼见了一面,毕竟这件事关系到山岚,这可是他找了大半个月的人。   赵队长问:“山岚怎么样?事情的具体经过我都知道了,她很机敏,但也很冒险,幸好事情没出差错。”   盛霈道:“她没事。我听说你是山岚失踪案件的负责人,我来是有点儿情况想说。”   赵队长当即点头:“你说。”   盛霈将当日和山岚说的猜测说了:“你们事后应该去调查过,不知道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赵队长倒是愣了一下。   这盛霈对案件不熟悉,人也不在南渚,是怎么猜的这么准的?   “你的猜测和我们当时的一样。”赵队长微微放低了声音,“我们再去林子里,只找到拖拽的痕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证据。”   在山崇说出新的证词后,赵队长第一时间带人去搜查了观海崖,又去调查当日是否有落单的人,根据他们的证词,那山太大,虽然他们几人一组,多多少少都有分开的时刻,负责的区域各有重叠,难以分辨可疑人物。   赵队长道:“案件只是暂时中止,我们没有放弃调查。具体的细节不方便透露,如果山岚回忆起什么细节,务必通知我们。”   盛霈应下,瞥了一眼正在登记那几个嫌疑人,问:“都是黑户?”   赵队长叹了口气:“背后的人很谨慎,这些人语言不通,有的连字都不识字,估计查不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盛霈没多问,离开警局回了酒店。   回来时他是一个人,徐玉樵开着车去朋友那儿玩了。   套房内很安静,山岚还没起床。   盛霈扫了眼时间,打算掐着点儿去喊她。   房间里,山岚正陷在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   那是一个雨日,她背着书包走在最前,经过云山脚下时,还没走近,狂吠声便传来,抬头偷偷看一眼,正对上那几条大狗的眼睛,它们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爪子不断往前扑腾,被脖子间的链子拽住。   她的心跳声像是一个小鼓。   咚咚咚跳个不停。   没有人发现山岚脚步放慢,手心攥出了汗。   她轻轻吸了口气,正想一鼓作气,一口气跨过这段恐惧不断蔓延的路,忽然,那几条狗的面容有了变化。   那凶神恶煞的面庞像是幻境被缓慢拉扯,游移变幻,最后竟变成一张张熟悉的面容,那几张狗脸,忽然变成了盛霈的模样。   他眉梢仰起,勾着唇对她笑——   “汪!”   “......”   山岚心想,这绝对是个噩梦。 第33章 小狗 他的公主是可爱鬼。   风雨过后, 南渚的街道热闹起来。   街边的茶餐厅人满为患,左一句右一句地交头接耳,恨不得把这些天的烦闷一股脑都倒完。   盛霈对高档餐厅没什么兴趣, 带着山岚七弯八拐进了条小巷,在最里的一家米粉店停下, 他记得那天在岛上她说好吃。   店里开着空调, 凉滋滋的。   墙上的电风扇像个老头, 慢悠悠地摇头晃脑, 吹散夏日的黏腻,服务员上了两大碗米饭便溜达到一边看手机去了。   “睡得不好?”   盛霈看了眼对面的山岚。   她肤色白,眼底淡淡的青色极其显眼,更不说她从坐下到现在都没正眼看过他, 视线一对上他就躲。   山岚握着勺子,难得生出这样复杂的心情。   她含糊道:“...就做了个噩梦。”   盛霈微顿, 想起昨晚那间房里的两条狼狗, 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小风的事他还没仔细和她聊过。   盛霈:“梦见狗了?”   山岚微抿着唇,小声说:“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   盛霈挑了挑眉,看样子这梦境别有意味。   “招儿,小风的事...”盛霈顿了一下,忽而想起在房间里她似乎是说了一句话, 隔着玻璃,他没能听清,“凌晨他和你说了什么?”   山岚慢吞吞地应:“说你没话和我说, 问我有没有话想和你说。我对他说,我答应过小风一件事,依旧会做到。”   盛霈:“?”   “你答应他什么事?”   山岚忍着心里细微的不适, 抬眼看盛霈,仔细瞧了一会儿。   他是正常人类的模样,下面也不是狗脖子。   她轻舒一口气:“他的秘密,不能和你说。”   盛霈轻啧一声,公主原则还真多。   他继续道:“他是坐陈船长的船来的,这件事多少和陈船长有点关系,这些警察会去调查,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小风原名侯风,他的身份没有问题,当时上猫注他们都审查过,信息都是真实的,具体情况可能有出入,这几天小樵会去小风的老家问问情况。”   山岚听了半晌,听他安排这安排那,就是没提自己。   她忍不住问:“你回猫注吗?”   盛霈瞥她一眼,薄唇微弯,笑道:“公主,我捏捏你,行吗?都要走了,我不用力,捏一下不疼,好不好?”   山岚静静地看着盛霈。   今天他理了寸头,剃了胡须,下颔线清晰而干净,眉眼舒朗,往日的松散褪去,深色的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含着点点笑意和细碎的光。   他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眼神里满是不羁。   扬着笑,唇边的弧度自然而诚挚。   山岚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在少女时期遇见盛霈,是否会对他心动,或许会,又或许不会。   但至少,现在会。   她抬手抚过耳边的发,微微侧头,用脸颊对着他,轻声道:“捏吧,不要太——啊,你好用力。”   盛霈捏着软乎乎的腮帮子。   唇角止不住上扬,这么乖的公主可难得一见。   盛霈捏了半天,再想换一边捏时,她清凌凌的眼看过来,只一眼,他轻咳一声,收回手,道:“我不回猫注,送你回洛京。”   山岚微怔:“不是送我到机场吗?”   盛霈:“不放心,这一路乱七八糟的事儿太多了,我就该寸步不离守着你,别说海上,岸上也得寸步不离。我不多呆,等十四号,你们那个什么祭祖大典结束我再回去。不用担心我,我在山脚下随便找个地方就成。”   山岚没应声,安静地吃米粉。   南渚的米粉和洛京的米粉不一样。   洛京的米粉总是带着一股黏糊的感觉,仿佛这股温情能你跟这片土地连接在一起。南渚的米粉更清爽,韧而有嚼劲,夏日里吃起来有股淋漓的气势,但换做冬日,不免又想念洛京的米粉。   九月里,洛京已甩开了夏,渐渐入秋。   再过阵子冬雪便如期而至,到了该回家的时候。   盛霈这三年都没回过家,这一次回洛京他也不打算回去,办完该办的事,他会再回到海上。   或许今年冬天,他会回到洛京,盛霈想。   吃完午饭,山岚从拎包里掏出那顶枯巴巴的帽子。   在猫注,临上船前她将行李交给了徐玉樵,昨晚他全须全尾地还了回来,她的帽子一点儿都没被压坏。   盛霈拎着包,原以为她拿什么宝贝,结果一看,拿这顶蔫了吧唧的帽子,在岛上临时用树叶给她做的,一点儿都舍不得丢。   眼看她戴上这顶绿黄的帽子,他没忍住:“招儿,给你买新的。”   山岚乌黑的眼珠子瞥过来,自顾自地戴好,并不理他,径直往小巷外走。他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巷口停了辆越野,不知道盛霈哪儿弄来的车。   “带你去文物部瞧一眼。”盛霈将行李放到后座,打开副驾驶的门,“提前和负责人沟通过了,他们正好在找这方面的专家,指不定还能给你找个活儿。”   山岚盯着越野,有点心痒痒。   她仔细扫了一眼,说:“盛霈,我想学车。”   盛霈顿了顿,想起她在海上一边吃鸡蛋一边看操作的模样,这不慌不忙的性子跑去开车,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   不能深想,深想他有点儿犯怵。   盛霈迟疑一瞬,应下:“等我回去教你。”   山岚得到满意的答案,这才上车坐好。   文物部离他们不远,从街道开出去过两个红绿灯,再拐两个弯就是,他们到这会儿文物部还没下班,时间正好。   负责人接到电话,忙不迭地赶到办公楼下。   见到山岚时,她正在看宣传栏,盛霈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话,一手撑着伞,给她遮阳。   “山老师!”   负责人提声喊,脸上止不住笑。   盛霈眉梢微扬,他说怎么早上打电话一问就答应了,原来负责人认识山岚,听着称呼,还挺热切。   山岚侧身看去。   负责人小跑过来,自我介绍过后伸出手,笑道:“山老师,我个人是您的忠实粉丝,有幸去云山参观过,您年初出的那把刀太漂亮了,就在我家搁着!听说这次交流会出了意外,我们那小圈子还一直担心您,现在可算放心了。”   山岚弯唇笑了一下,刚想回握,盛霈忽然赶在她之前一把握上负责人的手,道:“多谢您帮忙,外头热,我们进去聊?”   “对对对,先进去。”负责人领着他们去茶水室喝了杯水,又打了个电话,道,“山老师,我们现在就过去,您去掌掌眼。”   山岚第一次来南渚的文物部,负责人一边带路一边给他们介绍,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又说到刀剑上来。   盛霈可算听明白了。   这人是个十成十的刀剑迷。   “山老师,这次发现的沉船至少是唐以后的,受台风影响,专家组还没过去,但我们对打捞上的部分物品做了初步的检测。就说这把刀,是把唐刀!”   山岚微怔:“唐刀?什么形制的?”   负责人道:“是唐横刀,破损很严重,几乎都是铁锈和缺口。山老师,我们想请您打一把复制品,还原这把刀本来的模样。”   山岚眉眼微凝,道:“等成分分析出来,或许我可以试试。”   唐刀是唐朝时期特有的刀类,分为四种形制,分别为仪刀、障刀、横刀、陌刀,为抵御游牧民族的入侵,锻造出了炼钢工艺最为先进的唐陌刀,因陌刀工序繁复,现已失传。如今只存有仪刀与横刀有复制品。   山岚研究唐刀多年,走访过数位刀剑大师,更改无数次配方,没能还原当时陌刀的工序,她每年都在尝试。偶尔会出几把唐横刀的样式,数量极少,却极精湛。   两人一来一往,盛霈插不上话,只能盯着山岚看。   她今日穿的与平时不同。   在岛上,她不是穿自己那身练功服就是他宽大的短袖和裤子,今天难得换了一条连衣裙,浅杏色的裙子长至脚踝,裙身绣着黑色玫瑰,长发挽起,雪白的手臂和纤长的颈露在外面,白晃晃的一片引人分心。   盛霈盯着她那截后颈。   几缕毛茸茸的碎发贴在颈后,摸起来柔软而又脆弱。   夜里,他捏着那截颈子,指腹往下摩挲,顺着耳根再往上,亲过她潋滟的眉眼和柔软的唇,他记得那里的温度和触感。   还没亲够,她靠在他的胸前睡着了。   山岚极少用这样的睡姿,以往她总是睡得安分又平整,直愣愣地躺着,也不喜欢转身,更别提愿意睡他怀里。   盛霈在暗中盯着她柔软的面庞看了许久,最后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想,安静地抱着他的公主一同入睡。   等盛霈从绮丽的夜回过神,山岚已进了他们的检测室,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看,边上围了几个人,看神情都有点儿兴奋,就差把崇拜两个字写脸上了。   这是盛霈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意识到——   山岚在她的领域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师,这是她二十三年日夜浇铸出的心血,每一步都带着苦。   .   山岚出来时,门口不见盛霈的身影。   她探头往走廊瞧了一眼,他正倚在楼梯口接电话,神情淡淡,颇有些无奈,走得近了,听他笑说:“别告诉星星,就留几天,免得她大老远跑回来。”   说话间,盛霈抬眸看见山岚。   他又说了两句,很快挂了电话。   “结束了?”   盛霈迈着步子迎上来。   山岚点头:“等他们把具体资料传过来,我们先去机场。”   盛霈想起刚才的电话,解释道:“我妹夫的电话。我这几年没联系家里,他一直想把我逮回去,星星就是上次和你说的那个小妹妹。”   山岚微顿,古怪道:“她叫盛星?”   盛霈挑眉:“小尼姑还认识娱乐圈里的人?”   山岚生出点儿奇妙的感觉来,她抿抿唇,轻声说:“我在几年前见过她,她和你生得不像,比你漂亮。”   盛霈:“?”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山岚见过盛星?   山岚解释:“她演过一部电影,在里面演一位刀客,不知谁托了爷爷来找我,让我去教她几手。她很聪明,教了几天就学会了,虽然力道不足,但吓唬人足够了。”   山岚说着说着,忽然明白了。   难怪当时山桁支支吾吾的,不肯说明白,原来盛星是她未婚夫的妹妹,她从未将两人联系到一起,毕竟她连自己未婚夫长什么样、姓什么都忘了。   盛霈轻嘶一声:“那小丫头从来没和我提过,这没良心的小东西。”   山岚忍不住又往盛霈脸上瞧。   她记得盛星的模样,明艳漂亮,一双眼睛跟泉水一样干净灵动。盛霈呢,黑乎乎的,总是懒散的模样,眉眼也不像,他看起来像是外头捡来的,还是从雨日的山林里捡来的。   山岚忍不住说:“盛霈,你像小狗。”   盛霈:“?”   “骂我?”   山岚抿着唇不说话,他在她梦里可不是小狗,是凶神恶煞的大狗,梦醒了才能窥见他眼底的柔软,勉强算是湿漉漉的小狗。   “行,小狗就小狗。”   盛霈看她绷着的小脸半晌,没忍住笑了。   他的公主是可爱鬼。   什么模样都可爱漂亮。   盛霈上前,自然地牵住她的手,指间捏着她纤细的手指,时不时用力夹两下,又用指腹去勾她的掌心,她一动不动,由着他玩儿。   他笑起来:“走了,我们去机场,回洛京。”   .   南渚机场人来人往。   人潮中不住有人回头往山岚身上看,她对其余视线视若无睹,自顾自地捧着奶茶嘬,圆子都被她藏到腮帮子里,一口气嚼碎了咽下去。   作为山家继承人出门的时候,身边从来都是前后一堆人围着,她极少会去这些小铺子里,今天她才看了一眼,盛霈就去排队了,还硬把她捞过去选,每一种口味都和她解释得清清楚楚的,真以为她成日不下山。   “好喝?”   盛霈饶有兴致地看她喝奶茶。   山岚瞥他一眼,不说好喝,也不说不好喝,慢吞吞地都喝完了,自然地伸手递过空杯,等着人来接。   盛霈把杯子接过来丢了,问:“还想吃什么?”   山岚眨了眨眼睛,说:“想去坐按摩椅。”   盛霈:“......”   果然是山里下来的小尼姑。   等山岚一圈折腾下来,飞机也到了,两人准备登机前往洛京,暂时与这片海域告别。   盛霈抬起头,凝视长空。   这一路,再也没有人能阻挡她回去的脚步。   飞机到洛京时,天色已暗。   随着机身向下滑落,山岚看向窗外。   底下灯火点点,灯光连成无数的线,交错纵横地点亮这座城市,远远的,她瞥见昆羔山脉,辽阔的沙漠一望无际,宛如起伏的海波。   “我们到洛京了。”   山岚轻声说。   盛霈眉眼轻松,懒洋洋地往窗口瞥了眼,道:“直接送你回云山?”   山岚闻言,转头瞧了他一眼,乌溜溜的眼里藏着点情绪,她眨眨眼,说:“盛霈,你和我一起回去。”   盛霈:“?”   没等盛霈问清楚,飞机已降落,急冲和嘈杂的声响打断两人的交流。   稍许,他们一前一后离开了机舱。   盛霈拎着包跟在山岚身后,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   似乎对这片土地没有任何想念,对它的变化也没有好奇。   两人一路安静地往外走,眼看就要走出机场楼,盛霈问:“招儿,谁来接你,你……”他的话倏地止住。   夜色下,楼口齐刷刷地站满了人。   乍一看居然有五六十个,除了前面的女人,几乎各个都是身材壮硕的大汉,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眼神冷凝,几乎要将他吃了。   盛霈一顿,忽然明白了山岚眼底藏着的那点意思。   她出门回来原来都是这个迎接规格。   “乖……招儿!”   山桁咽下他私底下的称呼,难掩激动地喊了一声。   山岚慢吞吞地走到山桁跟前,握住他布满皱纹的手,轻声道:“爷爷,我回来了。”   山桁紧抿着唇,点点头。   他的孩子回来了。   “师妹!”“师妹。”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山岚看向一旁的山崇和山岁,弯唇对他们笑了一下:“师兄,师姐。我没事,我们回云山去吧。”   山桁道:“好,我们回家去。咦,招儿,这是……?”   山桁的视线扫向盛霈,上下打量了一眼,心说难道这就是救招儿的那个年轻人,瞧着还挺英俊的。   山岚看向身后的盛霈,他一直安安静静的,没打扰他们说话,这会儿见山桁问,也不应声,只等她介绍。   山岚思及他的身份和姓氏,想了想,道:“他是...我的保镖。”   盛霈:“?”   情人变保镖?   山桁恍然:“怎么称呼?”   山岚眼看盛霈要张嘴,抢先一步道:“他姓汪,你们叫他小汪就行。”   盛霈“?” 第34章 云山 “干什么,投怀送抱?”……   云山屹立洛京上百年, 盛霈还是头一次来。   车驶过云山脚下,一路往上,郁郁葱葱的树群在风中簌簌作响, 隐隐可见半山腰的灯火辉煌。   作为山岚的保镖,盛霈有幸和他们坐同车。   他坐在副驾驶, 眉眼懒散, 手肘半搭着窗沿, 吹着夜风, 饶有兴致地看着山间夜色,感觉还挺新奇。   后座,山桁正在问山岚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   “招儿,救你的是什么人, 听声音挺年轻。”   在电话里山岚没说太多细节,听山桁问起, 看了一眼前座, 应:“是一个船长,平时住在岛上,打渔为生。”   山桁一听,直觉不对:“你在岛上住哪儿?”   “住在他家里。”山岚如实说,“他把自己的房间给我睡了,平时生活也由他照顾, 他对我很好。”   男人无端地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好。   能有为什么?   山桁瞧了一眼山岚,他家这个姑娘自小心里只有刀,除了刀什么也不想, 未婚夫逃婚了也不见她难过、生气,转头就去看新刀去了,这次打电话回来居然主动提起和盛家解除婚约的事, 这里头一定发生了什么。   车里还有外人,山桁没多问,只问了几句海上生活,便提起祭祖大典的事来。   “招儿,距离祭祖大典还有三天。”山桁神情微凝,语气沉重,“那日推你下崖的人,或许会再次对你出手。”   提起这件事,山岚和山桁同时沉默了。   因为他们都清楚,凶手就在山家,极有可能是她的师兄和师姐,他们都变成了无法信任的人。   山桁沉默片刻,忽然喊:“小汪。”   车内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山桁纳闷,又喊了一声:“小汪?”   盛霈:“......”   他暂时没习惯自己的新名字,没反应过来。   盛霈轻咳一声:“在,您有事尽管吩咐。”   山桁道:“这三天,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山岚。她的院子里有空房,你住在隔壁,有事随时联系我。”   盛霈心说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他一口应下:“我一定保证她的安全,您放心。”   山桁点头,又暗自打量了一眼盛霈的体格,听山岚说他是军人出身,身手应该差不了,他微微放下心来。   期间山岚一直没出声,直到车在山家古宅停下,她道:“爷爷,这些天不用看得太紧,看得太紧就没有机会了。”   山桁微怔:“什么机会?招儿,你不会想……”   “爷爷,一直守不是办法,要给他们机会。”   山岚望向深深的宅院,眸光冷静,平淡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山岚练垂虹刀法多年,懂得往来间一味地防守只会不断暴露自己的弱点,被人步步紧逼的滋味不好受,转守为攻方为上道,但转化过程中,她要有十足的耐心。   .   山家食堂有固定的用餐时间,这个点还亮着灯是奇事。   以山岚为首,人群鱼贯而入,安静有序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乍一眼望去,乌泱泱的一片,竟有近百人,他们坐在那儿,等着山岚动筷子。   山岚凝视餐桌一瞬,忽而望向某个方向。   半晌,她起身对着不远处的那人温声道:“你过来。”   这百人动作同步,齐刷刷地朝着山岚看过去的方向看去,那里坐了个男人,黑黢黢的,说是小师妹的保镖,可看这身板,估计连他们都打不过。   盛霈神色松散,没什么表情,   他掀开眼皮子,慢悠悠地环视一圈,扫过这些不善的眼神,而后视线一转,看向山岚,起身径直朝她走去。   灯光下,高大的男人神色淡淡,越过人群,穿过无数视线,迈着步子向她而来,视线始终望向她。   两人在近百人的食堂里,旁若无人地对视着。   餐桌上,山崇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另外两个师兄彼此对视一眼,心说这下有好戏看了。山岁随意瞥了眼盛霈,不怎么感兴趣。   山岚朝一边挥手:“这里加一把椅子。”   佣人不管这桌上的暗潮涌动,手脚麻利地添了把椅子,还极有眼色,就放在山岚边上。   按规矩,这桌除他们师兄妹外,旁人都坐不得。   可山岚这么做,谁都没胆子去拦。   “这几天都和我一起吃。”   山岚轻声道。   盛霈盯着她柔软的眼,想去摸摸她的脑袋,但当着这么多人,他到底是忍了,只对她笑了一下。   他坐下扫了一眼,每桌饭菜倒是都一样,吃惯了海鲜,忽然看到这些家常菜他还有点儿不适应,给她剥了半个月的虾,现在倒是派不上用场了。   正想着,忽而听得一道温和的男声说:“汪先生,这段时间辛苦你照顾小师妹。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盛霈抬眸,看向对面气质温和的男人。   这大概就是她嘴里常提的师兄。   “客气。”   盛霈随口应,正想回礼,却发现他的餐具里正巧少了一个杯子。   山岚下意识将手边瓷白的杯子移到盛霈边上,杯口里的茶水微微摇晃,她倏地想起来此时他们在山家,他以保镖的身份进的门。   “我没喝过,再拿一杯来。”山岚神色平静,没有一丝慌乱,她不紧不慢地吩咐完,温声道,“吃饭吧,师兄。”   随着山岚拿起筷子,食堂内渐渐有了动静。   他们这桌却出乎意料的安静,这在平时很难见。   两个师兄憋着一颗八卦的心,一会儿看看盛霈,一会儿看看山崇,山岁对这些没兴趣,自顾自地吃饭,直到山崇问:“招儿,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山岚停下筷子,神情微微凝滞。   她抿起唇,眉眼间有一丝茫然,慢吞吞地应:“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刚练完刀,刚喘口气就掉下了崖。”   山岚从来都是冷静克制的,他们从未见过她脆弱的模样,两个师兄都心疼不已,顾不上看好戏,开始训人——   “山崇,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吃你的饭。”   “招儿,你吃你的,别管他。”   山崇欲言又止,他也心疼山岚。   但他更想问她是否真的是被人推下去的,如果是...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餐桌,这里的可都是嫌疑人,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没有做。   会是谁呢?   这个问题山崇想了无数次,仍旧没有答案。   一餐饭下来,盛霈可算感受到了公主的待遇。   她慢慢吞吞的,也不管别人,自顾自地吃自己的,等吃饱了喝过茶水,放下筷子,到此为止,都没人离开食堂,直到她带着他离开,跨出食堂大门,身后才有了动静。   山家古宅是旧时建筑,庭院深深,一重又一重,古朴之中无一处不精致,建筑、庭院、湖水、光影,每一处都有讲究。   山岚穿过园子,迈上台阶,朝最顶上的院落走去。   清冷的月倾泻在宽阔的长台阶上,斜斜的树枝落下影子,望着这一前一后的男女,心想他们怎么不说话。   “盛霈,你是不是不高兴?”   山岚忽然停下脚步,眸光安静地看过去。   盛霈挑了挑眉,就这么站在落后两格的台阶上和她对视,这会儿他可算不用忍了,抬手摸摸她的脑袋,调笑似的问:“你说谁不高兴?盛霈还是小汪?”   山岚注视他片刻,慢吞吞地伸出手,用小拇指去勾他的指尖,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委屈你一下。”   女人清凌凌的眼毫无防备地看着他。   眸光柔软,语调软绵绵的,像在撒娇。   盛霈舔了舔唇,往上迈了一步,低头靠近,温热的气息与她交融,他压着声问:“招儿,能不能接个吻,算大逆不道吗?”   山岚眨了眨眼睛。   其实她也有点儿想接吻,他总是让她很舒服。   “嗯。”   她点头。   盛霈忍不住弯起唇,像个呆子。   正要靠近,忽而听到一阵脚步,他一顿,微微拉开距离,朝下看去。   不一会儿,台阶下走出个人来。   是山崇。   山崇抬眼看,微有些怔楞。   冷月下,山间清清淡淡的月色如白雾,极轻地拢在那对并肩而立的男女身上,向来清冷的女人眉眼柔和,和那男人近在咫尺,她却不躲也不避。   山岚和这个男人关系不一般。   他们都能看出来。   山崇微微攥紧了拳,复又松开,温声道:“师妹,师父让我给汪先生送点衣服,既然遇见了,我就不上去了,你注意休息。”   山岚微微颔首:“辛苦师兄。”   盛霈微挑了挑眉,这对师兄妹相处还挺有意思,一个恪守礼教,从不往线外越一步,一个无知无觉,照旧当她的公主。   “谢了。”   盛霈几步迈下台阶,从山崇手里接过衣服。   山崇松开手,礼貌地对他点点头,极有风度地先离开了,一如他以往的作风,温和谦逊,从不令人为难。   盛霈还挺感慨,这活得多累。   还是他的招儿好,有什么说什么。   .   隔天一早,盛霈被敲门声吵醒。   这声音不轻不重,还没家里的小猫咪挠门的动静来的大,他睁开眼往边上一瞧,早上四点半,天都没亮。   “等会儿。”   男人嗓音微有些哑,带着点点睡意。   山岚站在门外,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天,心像是气球不断往上飘,想见到盛霈,想让他陪她去练刀,想每一天都这样过。   “吱呀”一声响,旧式木门从里面打开。   男人眉眼倦怠,面庞上带着水汽,掀开眼瞥她一眼,低声道:“真是一天都不肯休息,一早就要去练刀?嘶——”   一声闷响,盛霈忽然被山岚抵在木门上。   他垂眼,去看她乌黑晶亮的眸,一手下滑揽住她的腰,懒懒地笑了一下:“干什么,投怀送抱?”   山岚仰着一张芙蓉面,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半晌,她温声问:“要不要接吻?”   灰蒙蒙的夜里,点点的暖光从门内洒出。   木门前朦胧人影交叠,山岚踮着脚,一手握着刀,一手捧着男人的脸,闭眼亲得认真,却时不时听得他的唇齿间泄出点儿轻笑来。   山岚不满地睁开眼,盯着他:“笑什么?”   盛霈眉梢带笑,握住她的腰一把把人抱起来,顺手带上门,调侃似地笑:“学了那么久,只学会咬人?”   山岚:“......”   她小声道:“你才是小狗。”   两人再出来是十分钟后。   山岚微低下头,用手背贴了贴自己酡红的脸颊,还有点发烫,盛霈落后她一步,神情轻松,还欲盖弥彰般地往脸上戴了副墨镜。   “盛霈,天还没亮。”   山岚回头看他,欲言又止。   盛霈瞧了眼她的小表情,问:“怎么着,还不许戴墨镜了?山老师,保镖都是戴墨镜的,知道吗?”   山岚顿了顿,说:“你本来就不白,再把眼睛挡了,天一黑我就找不到你了。”   盛霈:“?”   他轻嘶一声,又想往她脑袋上敲,碍于在山家的地界上,他忍了,那一百多个彪形大汉,他可打不过。   此时山家还很安静,沿路点着灯火。   偶尔遇见早起扫落叶的铁匠,见了山岚都喊一声小师妹,再冲盛霈点点头,盛霈以为只是与他们擦肩而过,哪知道山岚会停下来,轻声问他最近的刀做得如何,是否遇见什么困难,她再细细解释,提出几种方案。   这么一圈下来,走出山家天光已亮。   盛霈看了眼时间,这就五点半了。   难怪她每天那么早起来,不光要去练刀,还要挨个检查作业,检查完了还要批改,留下一句我下午来看,多吓人。   “招儿,你们这儿扫地怎么办排?”   盛霈问。   山岚应:“按辈分轮换。除了我以外,大家都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只有我是一个人,小时候我会偷偷跑去和师姐睡,周末偶尔会去爸爸妈妈那里住。”   盛霈还挺诧异,他几乎没听山岚提过她父母。   今天听了这么一嘴,他们关系似乎还不错。   山岚轻飘飘地看他一眼,说:“他们经常来看我,我们和普通的家庭有点不一样,但差得也不多。比如...他们不喜欢我的未婚夫。”   盛霈提醒她:“前未婚夫。”   山岚慢悠悠转过视线,走入山道。   她背对着盛霈,弯唇笑了一下:“对,前未婚夫。爷爷已经在商量登报解除婚约的事了,很快就能办完。”   盛霈轻哼一声:“你爷爷眼光不行。”   山岚欣然同意:“你说得对。”   盛霈忍不住扬起唇,道:“就该见报,这种事就得说的清清楚楚,免得大众有误会,特别是你们那个圈子,都得让他们知道。”   山岚附和:“极有道理。”   盛霈原本看不上这种老派古板的作风,多大点事儿,还要见报,这都什么年代了。但换到山岚身上,他恨不得去买个热搜,让所有人都知道知道。   盛霈问:“招儿,你和你那前未婚夫,用不着再见了吧?”   山岚陷入沉思。   这该怎么回答? 第35章 孤独 要是她喜欢,穿裙子都行。……   云山的最高峰位于左侧, 出了古宅沿着小路一路攀爬而上,约莫二十分钟,视线渐渐阔朗, 平坦的峰顶显露眼前。   九月中旬,洛京已入秋。   山里气温低, 峰顶晨风烈烈, 山岚轻嗅了嗅, 清冽的空气和着晨露, 干净而清爽,和咸湿的海风全然不同。   山顶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盛霈藏在远处。   她如常般抽出刀,深吸一口气, 静立片刻,忽而迎风而动, 招招式式都熟记于心, 已练过千次万次,衣袖充盈了风,如白帆鼓动。   不远处的林间。   盛霈拿着望远镜盯了山岚片刻,转而看向草木茂盛的林间,他像是回到以前出任务那会儿,隐匿了自己的身形, 藏在暗处观察四周的动静。   半小时下来,人影没看见一个,倒是看到不少小动物。   松鼠甩着大尾巴飞快地爬上高耸的松树, 地洞里钻出来的野兔竖着耳朵蹦蹦跳跳等等,当然其中最可爱的,还是他的招儿。   盛霈收回往远处的视线, 重新看向山岚。   她有一阵没练刀了,今天练得比往常久,这会儿正沉溺其中,刀光如幻影般闪过虚空,直至朝阳初升。   橙红的云霞铺满天边。   山岚终于停了下来,她喘了口气,拭去额间的薄汗,忽而往前一步朝下看去,远看去,她的身影在风中摇摇欲坠。   盛霈心头一跳,径直从高处跳落,朝她奔去。   敏捷的身影如海中霸主,极速朝着崖顶前行。   下一阵风还没吹到,盛霈已伸手,猛地将山岚拉了回来。   山岚微怔,下意识回头。   束带散开,长发散落,露出她白皙的面庞来,清冷的眉间里带着一丝怔愣。   “...怎么了?”   山岚松开抵住刀颚的拇指,刀身回到刀鞘。   刚刚差点儿就往盛霈身上招呼了。   盛霈定定看了她一眼,往她站着方向看去。   崖边开着一丛白色的小花,正迎风摇晃,露水从花瓣上滑落。   他松了口气,颈间喉结上下滚了滚,问:“看花呢?”   山岚轻“嗯”了声,牵着他一起蹲下身,指着这丛小花,说:“我小时候来的时候她就在这里,年年落年年开,她是和我一起长大的。”   盛霈侧头看她。   她蹲在那儿,那么小一团,乌黑的眼安静地看着寥廓的自然,天天来也看不厌,始终对周围充满着新奇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招儿,小时候会觉得孤独吗?”   盛霈低声问。   山岚看过来,对上他的眼睛。   半晌,她点头:“一定会,但我喜欢孤独。”   山岚喜欢这样的时刻,只有她和天地,和自然,她能听风、看雨、赏雪,似乎只有这些时刻,她才是自己。   盛霈注视着她,眸间印着初升的阳光。   他道:“这样很好,下去吃饭?”   山岚抿唇笑起来:“嗯。”   .   许是盛霈跟得太紧,这一整天山岚周围都没有出现异样情况,上午她去检查了这阵子新出的刀的品质,下午带着人去铁房巡视一圈,忙完已是月上枝头。   “新的一批矿石明天运到,你们准时派人在山下等,明早师兄会和你们一起去……”   山岚正在仔细叮嘱明天的安排,周围站了一圈人。   盛霈懒懒地倚在不远处,眸光浅淡地盯着人群的山岚,公主回到山家还是公主,只是不怎么爱笑,从早晨忙到夜晚都是平静的模样,不疏离却也不亲切,旁人对她又敬又怕。   稍许,山岚说完话,人群散开。   她转头下意识找他的身影。   盛霈站直身体,微抬下手,她双眸微亮,迈着快步朝他走来,一走近就对他笑,小声喊他的名字:“盛霈,我们下山去吃饭。”   盛霈看着她唇角的笑,心头柔软:“不去食堂了?”   山岚点头:“我喜欢和你吃饭,就我们两个人。”   盛霈一顿,舔了舔唇,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但碍于自己保镖的身份,他只能忍着去牵她、亲她的冲动,应了声好。   云山地处洛京郊区,山下不如以往热闹。   这些年山下的不少住户陆续搬走,剩下来的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年轻人很少,但因为云山上有山家这个大户人家在,下面的铺子还算有生意做。夏日也有热闹的时候,一旦入了秋,人便少了,等到了冬日,铺子都收摊回家蹲着。   山岚指着不远处几家店,说:“我们师兄妹经常到那里去吃夜宵,老板都认得我们。你想吃什么?”   盛霈以前没来过这地方,最多是路过。   他思索片刻,说:“去你最喜欢的店。”   山岚站在原地没动,侧头看他。   半晌,她指尖微动,朝他伸出了手。   盛霈挑唇笑起来:“当保镖待遇比以前好。”   说着,他将眼前白皙柔软的手攥进掌心,牢牢地牵在手里。   山岚不紧不慢地朝着角落里一个路边摊走去,感受着手里的力道,她想原来自己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不喜欢和别人,只喜欢和盛霈。   路边摊的老板和山岚也是多年的老熟人了,抬头一见是她,笑眯眯地说:“山老师回来了?哟,这回还带来了个...朋友?”   这两人手牵着手呢!   老板眼睛发直,让他看见什么八卦了!   他们底下这群人,从山岚小时候就跟着打趣,喊她山老师,久而久之,山岚和他们都习惯了,喊久了还挺亲昵。   山岚抿唇笑了一下:“嗯,他来山家做客。”   老板轻咳一声,故作淡定地说:“先坐下坐下,我给你们盛点绿豆汤垫垫肚子,其余还是老样子?”   山岚点点头,轻声道谢。   这小摊子只在路边支了张小桌,路灯悄悄照亮这一隅。   山岚仰头看四处看去,夜幕被群山围成一个小圈,风声簌簌作响,上弦月如一柄弯刀,两头尖而翘,像笋尖尖。   “盛霈,你喜欢吃笋吗?”   山岚忽然问。   盛霈顺着她的视线往上瞧,忍不住笑起来:“我们那时出任务还经常挖野笋吃,生吃味道也还行。”   山岚收回视线看向他,说:“我想知道你以前的事。”   盛霈没正儿八经地和人说过自己,有些生疏:“怎么说呢,我想想。家里情况你都知道了,说说别的,我们院里那几个男孩,一个比一个皮,上天下地什么都敢干。我不是什么乖小孩,和你这小尼姑不一样。”   “初中、高中那会儿年轻气盛的,总和人打架。你们学校肯定也有这样的男孩儿,你想想他们,其实和我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可能是我打架厉害点儿。最有意思还是以前出任务那会儿,以后和你细说。”   他懒懒散散的,说得漫不经心。   山岚闻言,眨了眨眼睛,说:“我不喜欢那些男孩子。”   盛霈笑起来:“为什么?”   山岚仔细想了一下理由:“他们打架的原因很幼稚,打架没有章法,平时很吵闹,但我不讨厌吵闹。”   盛霈:“......”   所以是讨厌他们打架没有章法。   山岚不常回忆高中时期的事,那些记忆很平淡,因为师兄们常跟在她身边,同学们都不敢靠近她,深怕不小心就被人拎去揍了。   “盛霈,我没有朋友。”   山岚忽然说。   盛霈微怔,看着她纯粹、专注的眼睛,短暂地沉默了。   在海上的时候他就知道,山岚是一柄孤刀,走的这条道路注定是孤独的,她或许有家人、同门,但她离俗世太远,仿若是天外之人。   他曾猜想过,她身边或许没有朋友。   不仅是因为她性子安静清冷,实在是她过于坚定,从不动摇、从不退缩,朋友能带给她的情绪价值有限,她在这方面需求极少。   可真当她这样不痛不痒地说出来。   盛霈却觉得心间酸涩,他的招儿明明那么好。   半晌,盛霈低声问:“招儿想要有朋友吗?”   山岚抿抿唇,轻轻点了下头:“想的。上学的时候,她们会一起逛街、唱歌,还一起做头发,做指甲,这些我都喜欢。师姐不喜欢这些,她很少下山,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山家,比我更努力去做好。”   盛霈轻舒了口气,说:“我也可以是招儿的朋友。”   山岚闻言,乌溜溜的眼微微睁大:“你也和我一起做指甲吗?”   盛霈:“......”   他沉痛道:“可以。”   山岚眨巴眨巴眼,心又变成了一只气球,双眸亮晶晶的看着盛霈,又露出点儿傻里傻气的感觉来。   盛霈心想,做个指甲怎么了?   要是她喜欢,穿裙子都行。   “面来咯!”老板端上热腾腾的面条,笑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一个鸡腿,一个荷包蛋。另一份也一样。”   这一顿晚餐,只有盛霈和山岚两个人。   还有冒着热气的路边摊和安静伫立的路灯。   .   隔天,九月十二。   离山家祭祖大典还有两天。   早晨七点,山崇一行人在山家广场做完早操,陆续走向食堂。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小师妹的保镖”,山崇朝大门口看去。   前日见到的那个男人拎着包,正走出山家大门。   守门人指了个放下,和他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他消失在了门口。   山崇微顿,把人招来一问,才知道盛霈完成任务离开山家了,边上几个师兄弟见人走了倒是嘀咕了几句。   “我还以为他和小师妹关系不一般呢。”   “小师妹都回来了,是该走了,在家能出什么事儿。”   “我看当时就是意外,警察还查我们查了那么久,要不是意外,小师妹回来早说了,你们说有没有道理?”   “是这个理。行了,咱吃饭去。”   这一整天,山岚如往常一样,早上去收了新到的矿石,再去检查这一批次的刀,下午进了铁房,直到太阳落山才出来,期间始终不见盛霈的身影。   晚饭后,山桁当着众人的面确认了山家祭祖大典的流程,说完,他慢悠悠地扫了一圈,难得开起玩笑来,说:“后天就是祭祖大典,务必准备好每个环节,招待好来的客人,日后这山家可不归我管咯,过完我就收拾东西玩儿去,天天见你们,可烦死了。”   底下一阵哄笑,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山岚。   小师妹回来了,想来祭祖大典不会再有意外。   人群中,山岚不似以往,只安静地站在那里,她弯起唇,浅浅对他们笑了一下,仿佛她已经得到了那个位置。   山桁打趣完,让他们师兄妹留一下,其余人便散了。   “老大老二,你们配合默契,早上亲自去确认每一个节点,山崇细致,负责安排客人的吃住行。山岁自小礼数好,明儿你去藏书阁给祖师爷上一柱香,至于山岚,你去照着吉时请刀。之后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就当放假了。”   新刀是山桁近年所铸,赠予下一任继承人。   请刀的仪式向来由山家嫡传弟子所做,即便如此,山岚从小到大请的刀也寥寥无几,能让她请的刀不多。   山桁吩咐完,摆摆手让他们散了。   两个师兄不知去忙什么,眨眼就不见了人影,只剩下他们师兄妹三人,一同朝着院门走去。   寂静中,山崇忽然问:“招儿,汪先生他走了?”   一旁的山岁也看过来。   山岚“嗯”了声:“他回南渚去了。他平时靠打渔为生,保镖不是他的本职,最近海上很忙。”   “你们...”   山崇欲言又止。   山岚静静地看过去,眼里藏着疑惑,似是不懂他的言下之意,澄净的目光让山崇问不出剩下的话。   他轻轻摇了摇头,只道:“回来就好。”   山岁问:“招儿,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三人关系本就更为亲密,此时没有外人,山岚犹豫着道:“那天在崖顶似乎...似乎有人推了我一下,但当时风很大,我对那里环境不熟悉,又刚练完刀,也可能是我踩空了。我记不清了,师姐。”   山崇和山岁闻言都皱起眉来。   “真的有人推你?”   “那山家.....或许不是山家的人。”   山岚:“警方和我联系过,他们说崖顶的山石有所松动,也没找到有人推我下山的证据,我想应该是我失足,毕竟他们让你们回来了。”   山崇沉吟片刻:“不排除这个可能。招儿,暂时不想这件事,先准备祭祖大典,这两天我去你院子里住,你一个人不放心。”   山岁点头:“我也陪你。”   山岚微有些诧异:“其实不用...”   “以前也不是没在一个院子住过。”山崇笑了一下,温声道,“招儿虽然长大了,但永远是我们的小师妹。”   山岁去牵山岚的手,轻声说:“这样我们放心。”   山岚终是没拒绝。   走到院子的岔路,山崇和山岁回各自的院子取东西,她独自先回了住处。   今夜没有月光,夜空灰蒙蒙的。   微凉的空气里漂浮着香气,桂花香清郁拥挤,石阶上散落碎月般的花瓣,点点金黄让山岚想起在猫注看到的落日。   盛霈会在做什么?   山岚第一次尝到思念的滋味。   不知不觉,山岚回到院子。   院门口亮着两盏灯笼,外壳的灯笼样式是山桁早年请大家来做的,里面装的是灯泡,仿作烛火的模样,随风晃出光影来。   推开门,院子里一片昏暗。   山岚环视一圈,如以往的每一个日夜,忙完回到院子里,准备明天的工作,日复一日,少有改变。   这里与海上不同。   海上的日子总是充满了意外,令人忍不住生出遐想。   山岚垂着眼,拿出钥匙打开房门,推开半截跨过门槛,脚尖刚落地,边上忽然横过一只手,紧紧将她拽进了怀里。   鼻息间是海域的味道。   深远而辽阔。   她微呆:“盛霈?”   男人低下头,鼻尖蹭了蹭她的额头,懒散地笑了一下:“等你半天了,再不回来我就要出去抓人了。”   “不是明天早上偷偷回来吗?”   山岚趴在他怀里,双手自觉地搂上他的脖子。   盛霈在暗中挑了挑眉,凑到她耳边,低声说:“趁着你们吃饭时间上来的,没人看到我。至于为什么回来...”   他笑道:“招儿猜猜?”   山岚在暗中定定地看他一眼,还真配合他玩起这略显幼稚的游戏来,她慢吞吞地应:“我猜你饿了。”   盛霈:“?”   他轻嘶一声,收紧了掌心。   可不是饿了吗,一猜一个准。   屋内没开灯,两人无暇顾及半掩的门,直到院落里响起脚步声,来人似乎怔了一瞬,加快步伐,喊:“招儿?”   是山崇。   山岚一顿,立即松手从他身下滑落,连拉带拽把人拎到某处,开门往里重重一推,一把撵了进去,毫不留情地关上了柜门。   盛霈:“......”   瞧瞧这翻脸不认人的模样。   矮柜狭小拥挤,盛霈委屈地躲在这儿。   隔壁桌角亮着一盏幽幽的小灯,透过纱质的侧边柜门照进矮柜。   他侧头一瞧。   和祖师爷的小像打了个照面。   威风凛凛的祖师爷就在他隔壁矮柜呆着,手里拿了把迷你刀,刀尖正对着他,似乎下一秒就要戳过来了。   “......”   盛霈心想,行吧,委屈就委屈了。   山岚抚过鬓发,迅速开了灯,朝门口看去:“师兄?”   山崇推开门,看见山岚松了口气,道:“我见你屋里没开灯,门却开着,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没事就好。”   山岚倒了杯水给他,应:“没事,刚到。师兄没回去?”   山崇抬眸看她一眼,半晌才道:“今天我在师父那里听说了一件事,想单独问你,所以返回来找你。”   山岚:“什么事?”   “师父说你要解除婚约,真的吗?”   山崇注视着她。   山岚缓慢地眨了眨眼,温声应:“真的。”   山崇闻言,缓缓地舒了口气,他像是放下了什么包袱,说:“招儿,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见过你未婚夫。”   山岚微怔,古怪地问:“你见过他?”   山崇没察觉她眼底的异样,迟疑一瞬,道:“当时你还在读初中,我和两个师兄商量着去看看你的未婚夫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于是有一天,我们偷了师父的照片去找人。结果到了他们学校附近,正好看见他,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他在干什么?”   “他在挨打,这个男人很弱,没两下就被打倒了。”   山崇:“边上还站了一个女孩子,听边上的人说,他抢了别人的女朋友,别人找上门来算账,还说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了。”   他看着她认真道:“招儿,你的未婚夫不守男德。”   山岚:“......” 第36章 新旧 盛霈:我凭本事抢的老婆。……   似乎是怕山岚不信, 山崇不竭余力地描述着当时的细节,这和他平时处世的方式大相径庭,君子如他也会在背后提起他人的不是。   “并不是一对多, 只有两个人,他一直在单方面被打。”   山崇试图还原当时的场景, 还比划起来, 说着说着, 忽然对上山岚清透的眼, 她安静看着,瞳孔里映出他激动的面庞。   他停了下来,微微涨红脸:“招儿,我不是那个意思, 只是想和你说,他配不上你, 你值得更好的人。”   山岚不在意他说的话, 只问:“你记得他的长相吗?”   “他的长相?”山崇回忆片刻,“当时我们把照片还回去了,我对他的长相印象不是特别深,长得应该还算周正。”   那就是没记住。   他没认出盛霈来。   山岚轻声道:“我知道了,辛苦师兄告诉我。”   山崇欲言又止,和她对视片刻, 含糊地说了声回院子便匆匆离开了。最终他仍是什么都不敢说,哪怕今天后他再没有机会。   山岚见他离开,合上门回到矮柜前, 打开柜门。   身形高大的男人躲在柜子里显得有些委屈。   一双长腿屈着,没地儿让他塞,整个人别别扭扭地塞在小小的空间里, 见柜子门打开,也不出来,就这么懒懒地瞧着她。   “你不出来?”   山岚蹲下身问。   盛霈抵着柜壁,头一偏,对上她黑溜溜的眼,语气凉凉的:“你这个师兄还有那么一点儿风度,我可没有,那男人不配与你相提并论。”   山岚抿唇笑了一下,朝他伸手:“你先出来。”   盛霈不动,只是盯着她,不爽地问:“你问他长相干什么?”   山岚不应声,手又往他身边伸了点。   盛霈瞥了眼横在他跟前的手,小小一只,白皙的掌心朝上,纹路清晰交错,指腹泛着点红。   他也不知道生什么气。   闷了一会儿,牵住她柔软的手钻出柜子。   山岚温声道:“盛霈,我们不了解当时的情况,或许他是有什么原因才不还手的,不一定是他打不过。”   盛霈:“?”   他更不爽了:“你向着他说话?”   山岚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道:“知道了,不说了。你去二楼房间里呆着,师姐和师兄今晚住在我院子里,别让他们听见声儿。”   盛霈闻言,微眯了眯眼:“住你院子里?”   山岚“嗯”了声:“师兄说他们不放心,就住两晚,到后天祭祖大典结束。你吃晚饭了吗?”   她一边说一边牵着他往楼上走。   盛霈还想着她那前未婚夫的事儿,想起山岚说他白净又英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皮囊也不差,跟人比就是黑了点儿,但黑有黑的俊朗。   “招儿,我长得怎么样?”   盛霈没头没尾地问。   山岚轻飘飘地瞥过去,轻声问:“你知不知道楼上没开灯?”   盛霈:“?”   又拐弯抹角地骂他?   二楼暗沉沉的,只从楼梯口施舍出几缕光线。   两人都是谨慎细心的人,为了避免影子映照在窗上泄露秘密,只能暂时让盛霈在这儿躲着,还不能开灯。   “盛霈,师兄和师姐会来找我,你藏好了。”   山岚叮嘱完,说完自顾自走了,也不管他。   盛霈轻哼一声,心说山崇那小子要是敢上二楼,看他不把人丢海里去。他悄无声息往房间里走,连风都没察觉他进去了。   这是盛霈第一次进山岚的房间,他环视一圈。   山岚住的院子很大,她选的房间却不是最大的。   不大不小,空间适中,够她一个人用。   中式的家具和摆设,正其中的拔步床气派大方,还未走近便闻到其中淡淡的香味,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不过这房中最多的还是刀。   盛霈虽然能在夜里视物,但这么黑乎乎的一片,乍一看床边挂了两排刀,看起来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吓人。   盛霈忍不住想,万一以后在床上惹公主生气怎么办。   她随时拔刀架在他脖子上可还行。   正当盛霈胡思乱想时,院子里忽然有了动静,他无声地移到窗侧往下看了一眼,山崇和山岁一前一后往山岚的住处走,手里还拎了东西。   稍许,楼下有了声响。   “招儿。”山崇拎着几盒卤味和小食进门,笑问,“你看我和你师姐带什么回来了,咦,桌子都收拾好了?”   山岁自然道:“招儿不会忘。”   他们三人因着年纪相近,从小就生活在一起。   不论是上学还是生活中,每每他们一起来找山岚,三人一定会在小桌上聚一餐,这件事已成了习惯。   山岚去隔壁小厨房取了碗筷和杯子,山崇把小桌搬到院子里,山岁将带来的酒放在桌上,没一会儿,三人一同坐下。   .   庭院间,秋意洒落,酒香渐渐弥漫。   山崇给山岚添满酒,只给山岁倒了一半,温声道:“岁岁明天去给祖师爷上香,可不能喝太多,招儿请刀不妨事。”   盛霈在二楼听得格外不爽。   怎么他的招儿就不碍事了?不是得去请刀吗,听起来就是件大事儿。   山岁闻言,瞥了山崇一眼,对山岚道:“别听师兄的,你酒量不好,少喝一点,当心睡晚误了吉时。”   山崇:“不会,吉时在晚上,怎么会误?”   “晚上?”山岁微有些诧异,“距离上次吉时是在晚上有多少年了?我记得招儿还哭鼻子了。”   山崇忍不住感慨:“那时候招儿还是小姑娘,还没开始跟着师父学本事,应该只有四岁,就那么一丁点儿大,像个洋娃娃。”   说着,手上比了个高度。   山岚:“是四岁,本来是该由爸爸去请的,他离家出走了,只能我去。祠堂很大、很空,可上面又很挤。”   祠堂里空荡荡的,挤的地方只有一处。   便是放山家历代牌位的地方。   山岁轻嘶一声:“这形容,阴森森的,换谁不哭。”   说起小时候的事,山崇的情绪显而易见地高涨,滔滔不绝,一杯接一杯,但好歹有理智在,没喝太多。   “那时候日子多好,没有干扰。岁岁还总打瞌睡,几个师兄吵,招儿还瞪我们,说是瞪,更像是撒娇。招儿,那时候是我们不好,不该不带你玩儿,但师兄们不是故意的,只是怕你不小心伤着。”   山岚轻声应:“我知道。”   山崇和山岁对视一眼,微叹了口气。   他们其实都清楚,一起长大的又怎么样,山岚从小就和他们不一样,所以他们带着山岁却不敢带山岚,怕她哭,怕她受伤,最后他们都要受责骂,因为她是嫡系,他们不是。他们要承山家的恩,世世代代。   夜色落满了院子,今日没有月亮,天灰蒙蒙的一片,只有庭院内的点点灯火打在小桌上,照出他们各异的神情。   山岚一口饮尽杯中的酒,随手放下酒杯。   “啪嗒”一声响,山崇和山岁都看过来。   这秋夜里,她的眼眸像温柔的月光。   她没看他们,只是看着这山间夜色,温声说:“师兄,师姐。我当上家主以后,你们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以后山家不会再收养|孩子了。”   山崇怔住:“...这是什么意思?”   山岁神情复杂,解释道:“招儿的意思是,要改革山家,传统模式将在下一代完成新轮换,以后山家没有嫡系了。”   山崇:“那山家的产业怎么支撑?”   山岚弯唇一笑:“师兄,除山家以外,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别的企业是怎么招人的,我们就怎么招人,只是条件和标准不一样。一开始或许会很难,但路会越走越宽。时代在前行,山家也需要前行。”   说起未来,山岚眸光熠熠。   只一瞬,她又恢复那安静的模样,道:“今天不说这个,我们喝酒。”   短暂的沉寂后,三人默契地不再提起这个话题,聊起这阵子山岚在海上的事儿来,说起岛上生活,他们都还挺感兴趣。   转眼时间就到了凌晨。   山岚搁下筷子,起身道:“我明天早上要进山采矿,先睡了,师兄师姐也早点休息。师兄,你让他们留一间铁房给我。”   山崇无奈:“怎么刚回来就要忙,多休息两天。”   山岚:“之前打的新刀丢在海上找不回来,有想改进的地方,正好有阵子没上手了,我想找找手感。”   山崇叹了口气:“拿你没办法,进山注意安全。”   山岚走后,山崇和山岁没多留,又聊了几句,两人便各自回了房。   .   院落逐渐安静下来,屋里的灯一盏盏熄灭。   山岚挽着半干的长发从浴室出来,还有点不习惯用吹风机,住在岛上头发洗完不用吹,海风吹一吹很快就干了。   清凌凌的眼环视一圈。   没有盛霈的身影。   山岚也不找他,自顾自地掀开帘子上床,刚坐上床沿,床外映出一道黑影,来人将帘子一掀,盯着她瞧。   山岚对上男人沉沉的眸,无辜地眨了眨眼。   她慢吞吞地问:“为什么这么看我?”   盛霈定定看她片刻,忽然俯身凑近,鼻尖几乎凑到她脸上,却在即将碰上的前一秒停住,他的鼻翼微微翕动,轻嗅了嗅。   清淡的酒气弥漫。   和着淡淡的香。   “就你喝得最多。”   盛霈直起身,拉开和她的距离,指腹点了点她的眉心。   山岚微闭上眼,脑袋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仰。   她捂住额头,小声嘀咕:“我还以为你要亲我。”   盛霈哼笑一声,松开手,视线下移,落在她嫣红的唇瓣上,轻飘飘道:“我不和小醉鬼接吻,上去躺着。”   山岚今晚喝得不少,但没醉,处于微醺的状态。   这会儿醉意上来,她难得有点兴奋,却也听话,自个儿爬上床,掀开薄背往上一躺,平平整整的,还不忘捏正被角。   “躺好了。”   山岚乌黑的眼看着他,又乖又纯。   饶是盛霈打定主意今晚不上她的床,被她这么看一眼也有点儿禁不住,抬手关了灯,只余一盏幽幽的壁灯。   山岚一瞬不瞬地看他,小声问:“盛霈,你想躲在床上吗?”   盛霈轻啧一声,沿着床体在踏板上坐下,手往床沿一撑,开始算账:“你还有事没交代清楚,现在说说?”   “什么事?”   她瞧着有点儿不情愿。   盛霈眯着眼,问:“问你那个前未婚夫长相干什么?”   山岚拧着眉心思索片刻:“没干什么,就问问。万一哪天你们打起来,我都不知道你打的是谁,这多不好意思。”   盛霈:“?”   小醉鬼真喝醉了,开始胡言乱语。   山岚乖乖地说:“还有什么没交代清楚?我都告诉你。”   幽暗的光下,她的模样清丽又朦胧,眼里又像含了一层盈盈的水,这汪水逐渐漫出来,快要将他淹没。   盛霈不去看她雪白的颈子,转了个身,背对着她。   不到一秒,她柔柔地喊:“盛霈,我要看你。”   盛霈耳后的肌肤燃了一层火星,他没动,喉结上下滚了滚,半晌,低声说:“等会儿让你看。”   山岚也不闹,温吞地“哦”了声。   又问:“问完了吗?”   盛霈安静片刻,问:“请刀怎么请?”   山岚:“沐浴焚香,去祠堂磕头,背一遍祖训,再将刀拿出来,很快就结束了。只是不能错过吉时,只能我一个人去。”   “小时候怎么哭鼻子了?”盛霈微微放轻了声音,“招儿那时候害怕吗,谁给你擦的眼泪?”   小时候,她的小时候。   山岚觉得有点困,慢慢闭上了眼。   许是柔软、熟悉的床给了她安全感,又或许是盛霈。   山岚放松了身体,像躺在水里,缓慢地回忆着:“其实我不是因为去祠堂害怕才哭的,我一点儿都不害怕。”   “盛霈,我悄悄告诉你。”   “你别告诉别人。”   盛霈低声应:“不告诉别人。”   山岚小声说:“那时候,爷爷和叔叔伯伯们都在和爸爸在吵架。他们想要一个弟弟,爸爸不想要,他说只要有招儿就够了。每天吵每天吵,我问妈妈,他们不喜欢招儿吗,她就哭了,所以爸爸想带我们走。”   “他们想带我走的,是我不想走。”   “去祠堂那天,爸爸妈妈刚走了一星期。我很想他们,但我不能说、不能哭、不能被人看到,他们会告诉爸爸妈妈,所以我在祠堂里偷偷哭。”   “我不想他们回来,想他们快乐。”   小小的山岚曾想,她会让所有人知道,她什么都能做好,山家并不需要另一个继承人,她也不需要一个为此出生的弟弟。   “刚开始练刀的时候我也想他们,练刀很苦很累,我都忍住了,哭的时候也可以练刀,闭着眼也不担心伤到自己。”   “但现在很好。”   山岚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轻轻的,整个人像被棉花包裹。   从小到大,她从没想过另一种可能性,不去想如果她跟着父母走了人生会是怎么样,不去想不练刀、不打铁她还能做什么。   她什么都不想。   慢慢的,她变成了云山上的一块顽石。   说完半天,盛霈没反应。   山岚忍不住睁开眼,去看他宽阔的背影。   男人沉默片刻,忽而起身,小臂越过她的床侧,“啪嗒”一声轻响,幽暗的壁灯熄灭,室内骤然陷入黑暗。   “盛霈?”   她喊他。   盛霈低低地“嗯”了声,说:“我陪招儿躺会儿,哄你睡觉,想不想听故事,我很会讲故事。”   山岚往边上挪了一点儿,给他让出位置来。   她在暗中摇头:“不想听故事。”   盛霈躺下,伸出胳膊。   边上毛茸茸的脑袋自觉地枕上来。   他侧过头,亲了亲她的额头,问:“那招儿想听什么?”   山岚想了想,说:“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喜欢过别人,小时候,上学的时候,毕业之后,在海上的时候。”   盛霈低笑一声:“在岛上怎么说的,不是说不需要知道吗?”   “我就问问。”   山岚不高兴。   盛霈一见她的脑袋要挪走,立马把人一搂,说:“没说不告诉,一不高兴就要跑,跑什么,床就那么点儿大。”   山岚静了片刻,忽然闷声说:“你好凶。”   “......”   盛霈有点儿想笑,心说公主怎么喝醉了都那么可爱,但碍于床边还架着刀,他诚恳道歉:“我错了,不能凶招儿。”   山岚满意了,吩咐道:“说吧。”   盛霈极坦然:“没喜欢过别人,除了妹妹,幼儿园连女孩手都没牵过,更别说长大以后了。我那会儿不喜欢女孩,觉得可烦了,想着要是有个人成天管我,追着我念念叨叨,估计我活不过明天就被烦死了。”   山岚“咦”了声,稀奇地感叹:“可是你很听话。”   盛霈:“......”   可不是吗,能不听公主的话吗。   他继续说:“小时候不懂,长大有了意识,身边也有人恋爱的,但就算我想也没时间。当时为了打架还特别去报了个班,天天被人拎着揍。”   山岚在暗中眨眨眼。   原来他真的总是挨打,打不过别人。   “你打不过别人吗?”   山岚问。   盛霈轻咳一声:“后来居上知道吧,我不耐烦使什么套路,直来直往。我那兄弟,招数一套一套的,我懒得和他玩儿,吃点亏就吃点,谁让我是他哥。”   山岚想起山崇的话,忍不住问:“盛霈,如果是你,你喜欢的人有男朋友了,你会去抢吗?”   盛霈:“?”   “别说有男朋友,有未婚夫我不都抢过来了?”   他轻哼:“你那未婚夫,不就变成前头那个了,我凭本事抢的。”   说到这里,盛霈还有点儿得意。   他本事多大啊,公主都能抢过来。   “......”   山岚憋了一会儿,说:“还是睡吧。” 第37章 崖顶 她有点儿想被摸摸头,但是不想说……   清晨七点, 被云雾笼罩的云山缓慢苏醒。   “吱呀”一声响,山崇推门而出。   清冽的山风扑面而来。   这里的院落地势高,一眼望去, 雾茫茫的山峰尽收眼底,灰与绿大片交杂在一起, 雨淅淅沥沥地下, 水滴沿着屋檐坠入水缸, 晃出一圈圈涟漪。   今明两天日子特殊, 他们不用上早课。   山崇难得在这个点出门,正想去喊山岁,忽而看到山岚的房门有了动静,她戴了顶帽子, 背后背着竹筐,里面装着工具, 手里还拿了把小锤子, 准备出门的模样。   “招儿,山里下雨了。”山崇温声劝她,“雨天山路湿滑不好走,改天再去吧,不急着这一天。”   山岚抬眼看过来,帽檐藏起那双清澈的眼。   她道:“去练刀的时候走过一遍, 小心一点就好,师兄放心。”   山崇虽这么说,但其实也没抱希望她会真的不去, 连雪天她都坚持去练刀,更不说这雨日了,实在是去矿山的路不好走, 他放心不下。   他无奈道:“千万注意安全。”   山岚点头:“早中饭不用等我。”   说完,山岚自顾自地出了院子,没往大门的方向,直接绕过宅院从后门往山里去,眨眼便没了身影。   山崇去隔壁敲了敲门。   山岁的房间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动静。   “这么早就去藏书阁了?”   山崇有些诧异,但也没多想,撑起伞去往食堂。   稍许,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听得滴答答的雨声,屋后闪过一道身影,如虚影一般藏进雨幕中,追着山岚而去。   林间雨雾弥漫,高耸的树木遮掩光线。   放眼望去,那道白色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   盛霈不敢离山岚太近,只能隔了一段距离跟着她。   尤其今天还下了雨,她为了不使人起疑,照旧穿了白衣,山雾几乎将她的身形隐匿,他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雨天还走这么快,也不怕摔。”   盛霈咕哝了句,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跟了一段路,他深刻感受到了公主随心所欲的性子。   她自如地走在陡峭的山中,不但走得快,还喜欢走捷径。一个不注意,她就抓着山石边垂落的藤蔓一个轻跃,瞬间迈上了小山坡,偶尔兴致来了,停下来看看花,摘几株药草,时不时还喜欢摘了帽子听雨。   盛霈原本猜想过,背后的人为什么不在山家动手,现在可算知道原因了——山岚对山家环境太熟悉,在这样的环境下动手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她还不喜欢走原有的路,一个人走走停停,上蹿下跳的,路线难以预测。   这一走就是一上午,直到雨停她才停下来。   此时已是中午,山岚放下竹篓,拿了工具在地面敲敲打打,一时间林间都是叮叮咚咚的声音。   盛霈懒洋洋地倚靠在高树上,手里拿了个饭团,一边咬一边看她。   她一个人在山里倒是开心。   这里敲敲,那里敲敲,敲累了就停下来,蹲在一边捡落在地上的花,缠成一个花环往帽子上一圈,整个人便有了颜色。   盛霈耷拉着眼,静静地看她玩了半天才肯坐下来。   簌簌雨声中,山林间。   一个坐在树下,一个躲在树上,两人各自吃着饭团,没有任何交流,不说话,不对视,只是同样听着雨,看着雾。   约莫过了半小时。   雨雾渐渐散开,视野阔朗。   盛霈仰头看了眼透亮的天,微眯了眯眼,偏生就这么巧,下午雨停了,这下背后的人不一定会再出来。   果然如盛霈所料,回去的路上没有任何意外。   如来时一样,这山林里除了小动物外,只有山岚一个人身影。   远远的,山岚望见山家古宅,再往近处看,一座高耸的塔立在其中,那便是山家的藏书阁,祖训和手札都藏在那里。   山岚背着竹篓踏入后门小道。   门口坐了个小孩儿,正杵着脑袋打瞌睡,听见声儿,一个激灵,忙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喊:“师姐!”   山岚看着他脸上睡得红扑扑的印子,问:“今天守门的师兄呢?”   “师兄被喊去前面帮忙了。”小孩揉了揉眼睛,小声道歉,“我不小心睡着了。”   山岚摸摸他的脑袋,轻声说:“回去睡吧,我找人来看,先把门关上。今天除了我,还有人从这里出去吗?”   “中午以前没有,后来我睡着了,没看见。”   他闷着声,有些愧疚。   山岚:“不碍事,回去屋里睡,师兄问起就实话实说。”   小孩摇摇头,睁大了眼:“我现在不困了,就在这里守着。师姐,你快进去吧,前院好热闹。”   说起热闹,他双眼亮晶晶的。   像得了什么新玩具。   山岚温声道:“师姐还有点事,你帮师姐去看看好不好?这里交给别人守,等你看回来,来铁房告诉我。”   到底还是个小孩,被山岚这么一哄就眉开眼笑地跑去看热闹了。   山岚看了眼身后空荡荡的林间,自顾自地去了铁房,这一呆就是两小时,等再出来已是晚饭时间。   门刚推开,她听得一声喊——   “师姐!”   是下午看门的小孩儿。   他见山岚出来,咧嘴一笑,叽叽喳喳地说:“师姐,下午来了好多客人,前院很热闹。师兄和师姐们都在,我们还去藏书阁玩了,里面还有好多好多书,在塔上看我们家的院子好大好大,我和师兄们……”   此时天色已晚,长廊亮起明黄的灯光。   山岚带着这小孩绕过一条条长廊,往食堂的方向走,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下午热闹的景象,恨不得带她也去看。   “到了,吃饭去吧。”   山岚送他到门口。   小孩仰起脑袋看她:“师姐,你不去吗?听说师兄们说今天菜可好吃了,客人们也都在呢。”   山岚“嗯”了声:“师姐还有事,你们不用等我。”   山岚说是有事,不过是个借口。   今天山家难得这么热闹,她去了大家难免有拘束,这个时候她还是回院子里去,那间黑漆漆的屋里还有人在等她。   山岚回到住处,屋内漆黑一片,推门进去找了一圈,没看见盛霈,又晃去二楼,始终不见他的人影。   “跑哪儿去了?”   山岚嘀咕了句,转而去了厨房。   盛霈趁着夜色,彻底把山家摸了一圈。   这么大一家子,居然只有大门口有摄像头,而且这地方宅院虽大,大部分是空房,多用来放材料,其余的房间都闲置了。今晚山岚要去祠堂请刀,盛霈又去了趟祠堂,刚到摸到附近,便见门口守着两个人,他没急着进去,转而去食堂找人。   待到了食堂,盛霈偷着摸着看了一圈。   谁都在,就他的招儿不在,上哪儿去了?   盛霈忽而想到什么,怔了一瞬。   一转眼,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位于高处的院落点着灯,盈盈的灯光透过灯纸洒落。   盛霈悄无声息地进了山岚的屋子,自觉地往二楼走,才踏进房间,似有似无的香味萦绕在鼻尖,鲜而香,带着某种道不明说不清的温情。   “招儿?”   他低声喊。   屋内光线昏暗,玻璃窗前窗帘紧闭。   不远处,角落处的桌上亮着一盏小小的灯。   方方正正的一张小桌摆在塌上,桌上放了两碗面,热气氤氲。   昏黄的光下,是她安静柔美的面容。   山岚朝他招手。   盛霈哪儿用得着她招手,手刚抬起来人就过去了,在她对面坐下,扫了眼桌上卖相极其一般的面条。   他顿了顿,问:“你做的?”   山岚轻轻“嗯”了声:“面条糊了。”   盛霈抬眸看着光下的美人。   她似乎懊恼于没掌握好时间和火候,垂着小脸,看起来有些闷。   “我喜欢吃糊的。”   盛霈端起碗,筷子熟练地一卷,快速咬入口中,没有一丝迟疑,嚼得却不快,还仔细尝了尝味道。   他正经道:“招儿,你听说一个词叫‘青岚’吗?”   山岚慢吞吞地挪过碗,瞧他一眼,说:“和我一个名字。”   盛霈张口就来:“对,和招儿一个名字。这个词的意思是初夏的第一阵微风,青是初夏的颜色,岚是自由的风。你做的面就是这个味道,像淡淡的青,味道自由鲜活,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山岚:“......”   一听就是胡说八道的。   她当然知道盛霈是哄她高兴,但心情却前所未有的好,小声说:“我还放了虾和蛋卷,虾都是我剥的。”   盛霈翘着唇角,大口吃完了面,不但面吃了个精光,连点儿汤底都没留下,等他的碗空了,山岚才吃了一点儿。   盛霈瞧着对面慢条斯理的山岚。   心想着他要是山家的人,这小皇帝慢慢吞吞的,他指不定得急得要篡位,这么一想还觉得挺有意思。   “招儿,问你件事儿。”盛霈说起正事,“当时在南渚,那群人拦着你不让回洛京,目的是为了那手札。那手札放在哪里?”   盛霈仔细想过这件事,既然背后的人知道手札在山家,最简单直接的办法是进山家偷走手札。没来山家之前,他以为是山家守卫森严,毕竟那么大一个家族,但今晚这么一摸索,他发现事情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山岚:“在藏书阁。”   盛霈:“那也不难找。他们费了这么多心思不让你回来,一定是没在藏书阁找到手札,得到家主之位是他们唯一的办法。”   话说到这里,他们都很清楚。   山家和背后的人有牵扯。   盛霈停顿片刻,抬眼看了眼山岚,道:“招儿,他们想要那个位置有很多办法,却选了最极端的方式。我猜测他们和山家有仇怨或者和你有私仇。”   山岚垂着眼,轻声应:“我不关心这些。”   “明天我们将他找出来交给警方,再拿到手札给你,这件事就结束了。至于是因为什么,我不想知道。”   盛霈知道山岚是个什么性子。   她自小在山家复杂的环境下长大,和最亲密的人有竞争关系,极难对他人产生信任。他们师兄妹的感情却出乎意料的好,出了这事,她不可能对此无知无觉。   盛霈点到为止:“先吃饭。”   吃过饭不久,山岚去洗了澡,出来换了身山家统制的制服。长长的褂裙雪一样白,金色的纹路在领口若隐若现,制作极其精美。   盛霈第一次见她穿这身衣服。   上上下下,哪儿都好看,不愧是他老婆。   山岚看他一眼,说:“我走了。”   盛霈点头:“你走你的,我去屋顶上陪你,不会让人发现。”   这是山岚第二次在夜里请刀,第一次她四岁。   那时的她独自一人跪在这偌大的祠堂里,风像冰块一样凉,她慢吞吞地背着祖训,想起离开的爸爸妈妈。   以后没有人哄招儿睡觉了,床上也不暖和了。   她小小的身子冻得冰冷,想起父母的离去,想起往后孤身一人,忽然有点儿难过,没忍住哭了。   第二次她二十三岁。   她匍匐在祠堂时,有人在屋顶陪着她。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让她不再感觉到冷,以后也再不会冷。   .   这一夜,盛霈始终守在窗边盯着院子。   从山岚请刀回来,山崇和山岁的房间便熄灯没了动静,整整一夜,院子里静悄悄的。   直到四点多,天色还暗沉,山岚先有了动静。   床侧的壁灯亮起。   被子里传出点儿悉悉索索的动静。   “盛霈?”   她在喊他。   语调轻轻柔柔,粉糯糯的黏糊成一团。   盛霈几步走近,刚掀开帘子,对上她乌溜溜的眼,眉眼间哪还有清冷,明明满是娇憨,一双眼正盛着他。   他低声问:“醒了?”   山岚不说话,只是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她有点儿想被摸摸头,但是不想说。   盛霈见她睁着圆眼的模样,挑了挑眉,俯身轻点她的眉心,压着笑:“这么看我干什么?不认得了?”   山岚下意识闭上了眼。   他的指腹温热,带着薄薄的茧子,刮擦过她的额头,往后移去,抚过鬓边的发,而后轻揉了揉她的发,宽厚的掌心让她觉得放松。   盛霈瞥了眼一脸舒适的山岚。   心说和那只小猫咪似的,摸一摸就满足了。   这么想着,他俯身把人一抱,从被窝里捞出来放在臂弯上,径直往浴室走,边走边说:“早上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崖顶你爷爷也有安排,这次不会让你摔下去。”   山岚搂着盛霈的脖子,轻蹭了蹭。   浴室里满是她的味道。   盛霈松开手,放她在微凉的洗手台上坐下。   他微低下眼,视线和她相触。   盈盈的眸看着他,小脸半仰,安安静静的模样惹人心生怜爱,任谁都想不到这样一个女人会提着刀。   半晌,盛霈轻笑一声:“以前没见你黏人,今儿怎么了?”   “你要回去了。”   山岚说。   盛霈眉眼间的笑意收敛,这两天他刻意不去想这件事,以前没有她的时候,他怎么都能活,但现在一想到见不到她,日子似乎就变得难熬。   “入冬前,我会找到船。”   盛霈低声承诺。   山岚盯着他深色的眸看了半晌,仰起脸,唇在长了胡渣的下巴亲了亲,说:“知道了,你出去。”   盛霈:“......”   用完就翻脸不认人。   他无奈:“我去大门那儿等你。”   山岚也不看他,自顾自地开始洗漱。盛霈倚着门瞧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院子。   .   早上四点半,山岚提着刀出门。   半小时后,山崇和山岁相继起床,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   山崇看了眼天色,问:“今天这么早?”   山岁平静地点头:“去一趟藏书阁,昨天进了那么多人,我再去检查一遍,东西有没有丢。”   山崇:“我去找师父说点事。”   这对师兄妹简单地交流了两句,前后脚离开了山岚的院子。   此时天色尚暗,沉沉的天色如暗潮朝着这座山涌来。   山岚如往常一般到了崖顶,却没急着练刀。她在一块山石上坐下,迎着风,望着不远处的洛京。   这座城市还未醒来,耸立的高楼在风中沉默,边缘的昆羔沙漠卷起黄沙,天际泛出点点光亮,灰白与棕黄交错。   今日的风比前几日大。   一如她在南渚观海崖练刀的那一日。   山岚静静地望着树林摇晃的山间,缓慢收回视线拔出了刀,一刀一式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她全身心地投入其间。   约莫过了四十分钟。   不远处的树林里忽然有了动静,盛霈看向那逐渐走近的男人,微眯了眯眼,山崇来这里做什么?   盛霈盯着靠近的山崇。   他在离崖边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停下,只远远地看着她,看了近十分钟,他静悄悄地沿着原路离开,又过了十分钟,林间闪出一道人影来。   崖顶,天光透亮。   山岚随着风停下最后一个动作,她微舒了口气,身体却依旧紧绷着,倏地,身后有了响动。   余光间,她瞥到熟悉的身影逼近。   那只手重重地撵向她,重复上一次推她的动作,没有半点犹豫。   山岚侧头,眼见的画面变换成了慢镜头,她分不清耳侧的风是南渚的风还是洛京的风,只能顺着风的轨迹转身,紧紧扣住这双有力。   山岚对上一双凌厉的眼。   她轻声喊:“师姐。” 第38章 婚约 “盛霈!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九月十四, 农历八月初八,上午九点整。   山家祭祖大典正式开始。   山桁立于祠堂最中央,缓缓扫向小广场上挤乌泱泱的人群, 他们排列成整齐的队伍,神情肃穆, 齐齐对着祠堂, 点燃的香弥散至半空。   阳光下, 每个人的面容都清晰可见。   这些都是山家的子孙, 大部分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山桁眼神微动,看向左侧——   山岚安静地站在那里,双手捧着新刀。   在这片寂静中,他忽然想起五岁的山岚, 小姑娘娇娇软软的,白玉似惹人疼, 那样小的身躯里藏着这样大的力量, 一步步走到现在,竟然已经过去了十七年。   今日之后,她便是山家家主。   山桁忍着心里那股冒出来的复杂情绪,对着前方一挥手,祠堂两旁的大鼓被敲响,咚咚的声音如军鼓般急促。   沉闷的声音飞越方正的墙檐, 一直往后飘。   最终落在一间茶室内。   茶室静谧,光线柔和,一派岁月静好的景象生生被人打破, 山岁神情冷漠,盯着跟前的男人:“你没走。”   盛霈正俯首闻着手里的茶水,闻言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 随口问:“你和山家有仇?还是恨招儿?”   盛霈说话时始终观察着山岁的表情,在听到山岚的名字时,始终冷漠的女人神色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别开脸:“她姓山,恨山家和恨她没有什么不一样。”   盛霈微一挑眉:“你是被山家收养的,却恨山家。两个可能,第一个,和山家有世仇,一开始你就是被人送到山家来的。第二个,你和山家有积怨,被人收买或是有把柄在别人手上。”   “你猜我觉得是哪个?”   山岁眼睫微动,不看他,也不再开口。   盛霈也不管她,懒懒地倚靠在宽大的椅子上,没个正行地翘着二郎腿,自顾自说:“你送她的那把小刀她一直戴在身上。她被我救上来的时候,把自己那把刀当做谢礼送给我了,你送的那把当宝贝似的藏着。”   山岁微微收紧了手。   盛霈继续道:“她说小时候只有师姐陪她练刀,说师姐比她聪明,说你们去山里,你会牵着她的手,说……”   “闭嘴!”山岁咬了下唇,斥道,“我不想听这些。”   话音落下,茶室一片寂静,只剩山岁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许久,祠堂的方向响起号声,震耳的声音响彻整个山家大院,这小小的一隅茶室内藏着被人遗忘的人。   盛霈打量着山岁的神色。   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想,她从一开始就是别人的人,只是被送到了山家。   等号声结束,盛霈扫了眼腕表。   九点半,半小时了,山崇该过来了。   三小时前,他们在崖顶抓了个现行。   那时山崇没走远,听到那么大的动静他又折返回来,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场面,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山桁什么都没说,暂时将人交给了盛霈和山崇。   但山崇需要在祭祖大典上露面,结束最重要的交接环节才能回来,毕竟今天的主角不是他,是山岚。   盛霈没等太久。   不多时,茶室的门被敲响。   盛霈打开门,山崇眉眼不见喜意,反而有一分凝重,待看到面无表情的山岁时,他叹了口气。   “岁岁,你这又是何苦。”   “为了这个位置,值得吗?”   山崇从没想过会是山岁。   他们虽一起长大,但他毕竟是男孩,很多事是她们两个女孩之间的秘密,加上两人一起练刀,她们几乎形影不离。   山岁闻言,嘲讽一笑:“为了这个位置?这个位置算什么,山家又算什么,山家最虚伪的人就是你。”   女人明艳凌厉的面容对着山崇。   字字句句都像是冰锥子往他心里戳。   山崇怔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缓过神。   他不明白为什么山岁在一夜之间就变了模样。   盛霈瞧瞧这个,瞧瞧那个,屈尊给人倒了杯水,说:“她恨山家,你只是其中之一,不用太惊讶。”   “岁岁,你……”   山崇欲言又止。   山岁讽刺道:“你以为当年继承人选拔是靠实力赢的?那位置是我不想要,想看你怎么和招儿斗,结果呢,明里你说不争,暗里做的事以为没人知道?”   山崇压着怒意反问:“我做什么了?”   山岁奇异地看他一眼,说:“在招儿回来之前,你猜我在山家看见谁了?那个人你也认识。”   山崇微蹙了眉:“谁?”   盛霈快速扫了眼山崇,心说这人也是心大。   山崇估计都想不起来自己在醉酒时还干过这么一件事,要不是赵行和他们说了内情,任谁都会觉得山崇觊觎那个位置。实则他不过是自欺自人罢了,如今的山崇早已看清现实、认清自己。   “赵行。”   山岁丢下两个字。   山崇被这个名字震得发怔,自从三年前赵行拿了地图出海去,他便再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有一年,他去赵行家里问,家里只说不知道。   山岁瞥见山崇的脸色,笑了一下:“有胆说没胆认?你不知道吧,招儿也知道这件事,她知道你把地图给了赵行,让他去找那把垂虹刀了。她心软没和爷爷说而已,你真当自己瞒得好?”   “我、我当时只是……”   山崇想起往事,微微涨红了脸。   期间,盛霈一直没说话。   他静静地看着这对师兄妹交锋,与其说是交锋,不如说是单方面碾压,山崇对此心里有愧,半点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反叫山岁反客为主了。   这么一来二去,山崇半天才想起要问山岁的话。   他质问:“为什么要害招儿?”   提起山岚,山岁又不开口了。   茶室内茶香氤氲,山崇正低声细数这些年他们是怎么过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地面,映出长长的光影。   在这喋喋不休的声音里。   山岁想起在崖顶的那一瞬。   那时天际满是霞光,她对着山岚清透漆黑的眼,心跳几乎停拍,她没想过会这样面对山岚,更不敢看她的眼神。   山岁竟有些害怕,害怕看见什么呢?   或许是害怕看见她受伤的眼神,又或许是害怕看见自己。   可她什么都没看见。   山岚向平常一样轻轻柔柔地喊她师姐。   在那些人涌上来之前,山岚问了她一句话,她问:“师姐,是非做不可的事吗?”   山岁忍着酸涩的眼眶,和她说:“是。”   在山家近二十年,山岚是她最喜欢的孩子。   她常常想,山岚不是山家的孩子该多好,和她一样是被捡来的多好,可是世事皆不由她想。自从那人得知山家还有一份手札,便接连催促她,生生耗了两年,他失去耐心,这才一步步走到这个局面。   山岚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慢慢松开了手。   山岁以为山岚会再说些什么,或是她自己潜意识里想听到什么,可是山岚没有再开口,只是转过头去,看着初升的朝阳。   那时候,招儿在想什么呢?   山岁闭上眼,藏起自己的情绪。   半晌,沉寂的茶室有了声响。   山岁道:“南渚的事和今天的事我都会承认,但我有一个条件,只要你们答应我,我现在就去警局自首。”   山崇微怔:“什么条件?”   .   上午十一点,山家祭祖大典正式落下帷幕。   小广场上弥漫着药草的味道,香火燃烧至最底,红绸布在空中飞扬,地上残余的鞭炮碎片尚未收拾,一派热闹。   山桁的面上满是笑意,正在和老朋友们寒暄。   山岚提着刀独自站在一侧,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爷爷笑得一脸褶子,师兄们凑在一起商量着晚上要喝酒喝到饱,山家其他人也满脸笑意,广场上挤挤攘攘的,吵闹得像在过年。   以后山家是她的了。   山岚想。   “小岚儿?”   出神间,身侧忽然响起一道喊声,带着点小心翼翼。   山岚侧头看去,一个和她爷爷差不多年龄的老人家站在那儿,神情古怪,欲言又止,似乎有话想和她说。   山岚提步靠近,轻声问:“您是?”   盛老爷子轻咳一声,他呼风唤雨大半辈子,面子都在山家丢尽了,多好的姑娘啊,盛霈那个傻狍子迟早得后悔,在心里重重哼了声,对着山岚他又露出笑来。   盛老爷子道:“我是盛霈的爷爷,今天受邀来山家观礼,还有就是商议登报解除婚约的事。小岚儿,这报纸你想怎么登就怎么登,不用顾及那臭小子,我迟早把他抓回来,到时候亲自压着他来山家请罪。”   山岚一呆,盛霈的爷爷?   她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您要抓的人不但在山家,还被她骗的晕头转向的,这么一想,她还有点儿心虚。   山岚温声应:“这桩婚事当初本就不是他的意愿,我也一样。盛爷爷,不瞒您说,我有喜欢的人,解除婚约不只是盛霈一个人的责任。”   有喜欢的人了?   盛老爷子一个咯噔,心说这下好了,到手的媳妇真丢了,但小姑娘有喜欢的人了,他总不能厚着脸皮再让人等。   他难掩失望,却道:“是盛家失约在先,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们个交代。小岚儿,今天是你的好日子,爷爷不说这些,恭贺你心想事成。”   山岚弯唇一笑:“谢谢您。”   待忙完祠堂的事再回茶室,已是半小时后。   山岚走到半路,正遇见匆匆而来的山崇,他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埋头走路压根没看见人。   “师兄。”   她停下来喊他。   山崇急急停住脚步,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神色复杂,半晌,忽然道:“招儿,师兄曾做过一件错事。”   山岚像小时候那样,认真问:“师兄改了吗?”   山崇眸光微黯:“当然,师兄不会再做错第二次。”   山岚微仰着头,和山崇对视着,乌黑的眼安静落在他面上,轻声说:“师兄,和师姐一样,你可以和我争,和我抢,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人都是要为自己斗争的,没有什么天生应该的事,我可以,你们也可以。”   “师兄,你错在将山家的秘事告诉了别人。”   山崇茫然了一瞬,问:“赵行?”   山岚颔首:“他在海上遇见意外,为了活命,将山家秘事和手札都说了出去。师姐是为了那手札。”   山崇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山岚暂时不打算仔细解释。   她只问:“师姐呢?”   说起这事,山崇情绪低落。   他道:“汪先生带她去警局了,她说愿意自首,但是...”   山岚侧头,看向落满晴光的庭院。   昨日还下着雨,这山林间满是雨雾,今日天便放了晴。她望着这片秋景,慢吞吞地接:“但是,她不想再见我。”   山崇错愕道:“你怎么知道?”   山岚:“去吃饭吧,下午还要去趟警局。”   说完,山岚转身离开,脚步和以前一样,不紧不慢,在这长廊中缓慢如秋光划过,转眼便没了身影。   .   午后。   盛老爷子在山家用了饭,又和山桁商量了登报的事,不管人家说什么,他都好声好气地受着,心里却把盛霈骂了一百遍。   这小兔崽子,自己倒好,一走了之!   委屈都是他受的,一把年纪了还要看人脸色。   一等交涉完毕,双方达成共识,盛老爷子健步如飞地离开了山家,他可不想在受山家的冷脸了,这一百多号人,各个看他没什么好脸色,像是要将他吃了!   盛老爷子腹诽,都是盛霈造的孽!   许是装了一肚子骂盛霈的话,待车开到云山山脚,减速准备转弯时,他竟真的看见盛霈了。   盛老爷子揉了揉眼睛,紧紧盯着路边那个黑黢黢的男人,这不是他家的兔崽子是谁。   他连忙道:“停车!”   路上的盛霈对此毫无知觉。   他扫了眼时间,心想离飞机起飞还有三个小时,得抓紧时间再去看招儿一眼,这么想着,他加快脚步往山上走。   直到身后一声怒吼——   “盛霈!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盛霈:“?”   盛霈听了一耳朵,觉得声音耳熟,转身一看,居然是他外公,他第一反应就是要跑,这都抓他抓到这来了!   盛老爷子一看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立马喊:“别跑了!你那婚约取消了!”   盛霈闻言,倏地停下脚步。   他不但不跑了,还迎上去没心没肺地喊了声外公。   他看了老爷子一眼,笑道:“外公身体不错啊,硬朗又精神,我不在,您少生不少气吧?这就对了,我就该少在您面前出现。”   盛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刚想说山家的事,忽然一看盛霈,又一看云山,这地界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山家吗。   他狐疑地看向盛霈:“你到这儿干什么来?”   盛霈这会儿心情还不错,双手环胸,挑了挑唇:“这不是看您着急,上山给您找儿媳妇来了吗?”   盛老爷子:“?”   他盯着人问:“哪家的姑娘?”   盛霈顾及着山岚还没登报的婚约,没细说,只道:“人家家里最好的姑娘,让我给骗来了。”   盛老爷子:“......”   这地界除了山家,还有哪家,山家除了山岚,还有什么姑娘?   盛老爷子疑心这小兔崽子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   他执掌盛氏船运近四十年,看到盛霈这副模样,又想起山岚说有喜欢的人,想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就见鬼了。   盛霈问:“您上这干什么来?”   盛老爷子憋了一肚子的脏话都变成了坏水,他和蔼一笑:“山家是洛京的望族,今儿他们家祭祖,受邀参礼来了。”   为了不使盛霈怀疑,他又道:“你的婚约解除也有大半年了,这事早点和人姑娘说清楚,误会可就不好了。”   盛霈眉梢扬起:“您放心,年前我就把人带回家。”   盛老爷子笑得眯了眼:“好,外公等着!”   心里却道,你要能把人带回来,我就不姓盛。 第39章 手札 这是想他想得不行了。   山岚从警局出来时, 天色已暗。   她微仰着头,眼前夜空清透,星子点点散落四处, 和以往洛京的夜没什么不同,她却想起南渚的夜空来, 那里的天更为清亮、更为辽阔。   他应该到南渚了。   她想。   下午盛霈走得急, 她要去警局没法儿送他, 最后是山崇送人离开的, 也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招儿!”   不远处有人喊她。   山岚回过神,接她的车早已停在门口,山崇见她在原地发愣不由催了一声。   上车后,山崇自然地提起盛霈。   他温声道:“下午我送汪先生到机场, 加了联系方式,也对他表达了感谢, 他说会对山家发生的事保密。”   山岚只点了点头, 没说话。   山崇窥着山岚的神色,试探着说:“招儿,岁...山岁的事师父说他会解释,你不用操心,客人们不会知道内情。”   山岚轻声应:“知道了。”   山崇见她兴致不高,担心她因为山岁的事心里不舒服, 便没再开口。   车内安静下来,一路无言。   直到山岚的手机开始接连震动,信息一条接着一条, 嗡嗡响个不停,惹得山崇多看了一眼。   山岚垂眸看屏幕,全是盛霈的信息。   走之前, 他硬是加了她的微信才肯走,明明自己连手机都不怎么玩儿,还要来加她的,说什么要每天给他发信息。   她慢吞吞点开。   -到了。   -招儿在做什么?回家了?在吃饭?在食堂还是在自己屋里?   -南渚的天热得慌。   -小樵接我去吃饭。   -走了,想你。   盛霈叽里咕噜地发了一堆,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应,自顾自地把这事儿都说完了,还不忘加一句想你。   山岚静静地看末尾两个字,眨了眨眼睛,心说这么快就想她了,她养的小狗好像有点点粘人。   她抿抿唇,回复:[知道了]。   此时,南渚。   徐玉樵开着车,叨叨这几天的事:“二哥,我去仔细打听了,小风的身世一点问题都没有,听他老家邻居说,这小孩是船上抱下来的,只有两三岁,说他妈在船上病死了,当时说是娘仨一起上的船,他爸不在。”   盛霈一顿:“他还有兄弟?”   徐玉樵摇头:“是个姐姐,谁的船也没打听出来,十几年前的事了,说只有小风他爷爷记得,现在他爷爷不在,没处可问了,我回头再托人打听打听。这次去就带回来几张老照片,就搁前头。”   盛霈拿起照片看了几眼。   没什么特别,大多是小风小时候的照片,照片只有他一个人,多是在海边玩,那时照片像素不高,有几张看不清楚。   徐玉樵说完正事,冒出点儿不一样的心思来,揶揄道:“二哥,这趟回洛京,感觉怎么样?”   盛霈随口应:“办正事儿去的。”   徐玉樵懒得拆穿他,问:“山老师那边还顺利吗?”   盛霈闻言,侧头瞥他一眼:“什么时候改口叫山老师的?”   徐玉樵讪讪道:“这不是当时把人截回来,我不好意思吗,当时我还在心里为你不值,哪知道她不但留下来了,还愿意去救你。二哥,以后我打心眼里尊重她。”   盛霈哼笑一声:“人家稀罕你这一嘴老师?回头带你去云山长长见识。还有,这事儿和你没关系,是她自己的决定。”   徐玉樵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当时我爸妈就是觉得我性格不够沉稳才让我跟着你,这么几年,怎么一点进步都没有,别人一说我就信了,还经常冲动行事……”   盛霈微顿,从中听出点儿别样的含意来。   他把照片一放,眯着眼问:“你又干什么了?”   徐玉樵:“......”   他嘿嘿一笑:“晚点说晚点说。”   盛霈:“?”   他正要再问,手机嗡的震动了一下。   -知道了。   来自山岚回复的信息。   盛霈:“?”   知道什么了就知道,他巴巴地说那么多,就回他一个知道了。   盛霈轻啧一声,有点儿头疼,本来就绷着张小脸不爱说话,成日里还那么忙,这以后哪儿有时间搭理他。   盛霈越想越不得劲。   又问:[晚上干什么了?]   他就这么巴巴地捏着手机等了一路,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想着有点气,随手把这破破烂烂的手机往后座一丢,不搭理了。   徐玉樵纳闷:“二哥,你干什么呢?”   盛霈懒散地靠在座椅上,吹着咸湿的风,不说话,等到了吃饭的地方把门一摔就走人,看起来火气大得很。   徐玉樵摸不着头脑,下车锁了门,正要去追,却见盛霈又折返回来,神色不明地看着后座。   他一愣:“忘东西了?”   盛霈下巴微昂:“打开。”   徐玉樵依言解锁,眼看盛霈打开后座车门摸了半天,又摸出那个破手机来,先是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装回兜里。   “走了,愣着干什么?”   盛霈随口问。   徐玉樵:“......”   这会儿山岚在干什么呢,她正在发呆。   在车上回了一条信息手机就没电了,车里没有充电宝,只能等着回家,回家还没吃上饭,山桁派人来找她,见了她第一句话——   “招儿,后天登报。”   山岚呆了一下,缓慢想起还有登报解除婚约这件事,她慢吞吞地问:“报纸上怎么写的?有他的名字吗?”   山桁:“当然有,说得不清不楚的怎么行,得让大家伙都知道是谁逃婚了,而且盛家就这么一个男孩儿,圈里人没有不知道的。”   “......”   山岚一顿,终是没说什么。   山桁瞧了眼山岚微微发闷的小脸,心说这是又有什么心事,难不成是想到南渚那个船长了?   他轻咳一声,哄道:“乖宝,今天是好日子,别想那些人。走,爷爷带你去藏书阁,把前头祖辈留下来的东西交给你。”   山岚想了想,问:“爷爷,老祖宗留下的手札在哪儿?”   山桁闻言瞪圆了眼,胡子一吹,竟露出几分心虚的神色来,说:“纸都要烂光了,看那个做什么。”   山岚眨了眨眼:“手札在爷爷这里?”   山桁:“......”   这么容易就被发现了。   山桁和山岚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他先败下阵来,苦恼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爷爷今年都多大了,七八岁的事情谁记得!”   说到后半句,他还理直气壮起来。   山岚乌溜溜的眼看着他,心想自从这次她从南渚回来,爷爷似乎变得不一样,对她比以前更亲密,有时候像个小孩儿。   山桁挠了挠自己花白的发,拄着拐杖在房间里晃了几圈,嘀咕道:“爷爷小时候调皮,那时藏书阁不让随便进人,我就偷着摸着进去,想偷点什么出来和兄弟们显摆,偷什么都显眼,最后看了半天,偷了一封信出来。”   “那会儿就破破烂烂的,可不是我弄坏的!”   山岚 :“...爷爷拿给我看看。”   山桁企图为自己辩解:“后来爷爷当上家主,特地找人去修复了,但是呢……咳,有部分损坏太严重,复原不了,只有一半能看。”   山岚静静地看着他。   山桁:“......”   “爷爷去拿就是了!”   山桁一直遭不住山岚这么看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干干净净的,直看得他心虚,那会儿小丫头一边练刀一边哭,他都狠心没看,一看就要心软。   山桁嘀嘀咕咕的,钻进房间去找,翻了个底朝天,等山岚吃完饭回来总算找出来了,找得老头子一身汗。   “回头要是再坏可就不关我的事儿了!”   山桁把手札一放,进屋躲着去了。   桌上静静躺着一本小册子,底下是一封信。   泛黄的纸张干巴巴的,写满岁月的痕迹。   山岚拿起小册子看了一眼,这是后来誊抄的部分,待看清内容,她松了口气,是出海的部分,地名和更时她看不明白,这些盛霈懂。   下面的信是原稿。   如山桁所说,有部分模糊了内容,看不清了。   山岚抿了抿唇,收起小册子和信封,现在科技水平不一样了,或许能修复好,改日她去一趟修复所。   .   山岚回到院里已近晚上十点。   她想拿手机拍照才想起来没电了,又花了点儿时间充电,屏幕刚亮,信息又弹了满屏,一看都是盛霈。   -晚饭。   -[图片]   -晚上心情好,喝了点儿酒。   -小尼姑,你说说都知道什么了?   -又不理我?   -行,不理我就不理我。   隔了一小时,他继续发。   -晚上住酒店,明儿回船上了。   -海上没信号你知道吧?再找我可就没人了。   -?   -我说你这小尼姑,是不是故意气我?   似乎想表达自己的生气,盛霈连着发了几个气鼓鼓的小猫咪不理人表情包,最后一张脸上写着三个大字:自闭了。   山岚从头翻到尾,抿唇笑了一下。   想起正事,她简单回了两句,将册子上记载的内容拍下来发给盛霈,一个字一个字打:[手机放着充电,我去洗澡。]   盛霈不知道在做什么,暂时没回复。   山岚等了五分钟,上楼进了浴室。   南渚酒店,健身房。   男人神色淡淡,戴着耳机在跑步机上,眼神望着南渚沉沉的夜色,对旁人的交谈声充耳不闻。   晶亮的汗水覆满薄薄的胸膛,动作起伏间,劲瘦的腰腹起伏,往下是线条流畅的两条长腿。其中最惹眼的,还是他的容貌。   不远处有人正在议论——   “这种身材和那种健壮的肌肉男不一样,他身上的肌肉是流动的,穿上衣服一点都看不出来。”   “他这长相,可以当男模去了。”   “寸头还能这么帅,又痞又酷,绝了。”   “又痞又酷”本人正在生闷气,那没良心的女人,他才走了不到一晚上就不搭理他了,总不能后悔要把他甩了吧?   盛霈一滞,也不想跑步了。   只想给她打电话。   他微喘了口气,从跑步机上下来,拿毛巾随后擦了擦颈间的汗,带着一群人的视线快速离开了健身房。   等到了电梯拿出手机一瞧。   她回复了。   盛霈翘起唇,原来是手机没电了,回家饭都没吃就去给他找手札,刚充上电就给他拍照,这是想他想得不行了。   这么一会儿工夫,盛霈眉梢眼角都挂了笑意。   回到房间,徐玉樵正在拆刚到的外卖,瞥了眼盛霈的神色,纳闷:“遇见什么好事了?刚刚还臭着张脸,不就去了趟健身房吗。”   盛霈眉峰微扬:“洗完澡陪你吃点儿。对了,明早你将全国发行的报纸都买一份回来,一份都别漏。”   徐玉樵一口应下:“行!”   盛霈想着山岚忙了一整天都没好好休息,他也不惦记着打电话了,让她早点休息,他就委屈一点儿,和徐玉樵喝点酒,准备迎接没有她的第一天。   .   翌日清晨。   迎来没有山岚的第一天。   盛霈陷在被子里,还没睁眼,被徐玉樵的嚷嚷声吵醒:“二哥,报纸都买回来了,我给你丢这儿了。”   盛霈:“!” 第40章 傻子 [在想你。]   房间内, 徐玉樵一脸古怪。   床上、地上铺满报纸,乌泱泱地热闹的很,看盛霈这神色和架势不像是翻报纸, 倒像是在点钞。   他听耳边噼里啪啦一阵响,时不时脸上还飘来一张报纸, 纳闷地问:“二哥, 你都要把报纸翻烂了, 找什么呢?”   盛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把这些报纸都翻了个遍, 硬是没找到半点和山岚有关的新闻,更别说登报解除婚约了。   难不成只在洛京本地的报纸登?   盛霈盯着一地的报纸看了片刻,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傻,去问问不就行了, 非得一份份去翻,话虽这么说, 身体却很诚实地拨通了洛京的电话。   “帮我个忙。”盛霈开门见山, “发一份今天在洛京发行的报纸的扫描件给我,回去请你吃饭,挂了。”   那头:“?”   谁啊这是?   盛霈打完电话,又陷入纠结。   找招儿问呢,就显得他特别着急,沉不住气, 找山家其他人问,他认得的人又不多,想来想去居然只能找山崇问。   “小樵, 问你件事儿。”   盛霈忽而抬头,盯着徐玉樵问。   徐玉樵:“什么事?”   盛霈沉默半晌,说:“如果你有急事, 但只能找你的情敌问,这事你是问还是不问?或是等一段时间。”   徐玉樵郁闷道:“你想问山老师的事,不知道找谁问,只能找师兄?一段时间是多久,十分钟?”   盛霈:“......?”   这么明显?   徐玉樵真诚建议:“二哥,你从昨晚开始就不对劲了,情绪多变,还急冲冲的,也不知道急什么。要我说,你先去洗个澡清醒一下。”   “......”   盛霈把被子一掀,进浴室洗澡去了。   冷水兜头而下,盛霈不可抑制地想起他的招儿。   山岚达成所愿,这几日或许心情不错。   但她依旧会每日去练刀,结束处理今日要忙的事,从这头走到那头,直到走过整座山家宅院。   她从早忙到晚,当上家主之后或许会更忙。   盛霈见过山岚忙碌的一天,她做事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处理好每一个细节,从不给人添麻烦,只是她不怎么笑。   在山家的山岚,每个人都对她有寄托。   上至山桁,下至那么小的孩子。   盛霈想看到她笑。   想看她自由、不被束缚的模样。   水滴滑过男人的眉骨,顺着凌厉的棱角往下。   盛霈喉结滚动,心头的躁动慢慢消减,他知道自己在躁动些什么,忽然的分离让他不安于留在南渚,想回到她身边去。   他太心急了。   盛霈轻舒一口气,放缓紧绷的神经。   半小时后,浴室门打开。   盛霈挂着条浴巾出来,神情懒散,随手擦了擦身上的水渍,眉眼间已不见那点儿焦虑,和平常一样,万事不起波澜的模样。   徐玉樵正吃饱躺着刷手机,见他出来,打量一眼,咧嘴笑起来:“二哥,要我说你就直接问,扭扭捏捏的不像你。”   盛霈挑眉:“你倒是了解我。”   徐玉樵眉眼带笑的,颇有些自得:“那可不,快三年了,多多少少都了解。”   盛霈这会儿也不着急了,边吃早餐边琢磨着怎么和山崇开口,昨天下午山崇送他到机场,临走前两人加了微信,说有事儿联系,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琢磨了半天,一个字都没打出来。   扭扭捏捏不像个男人。   徐玉樵说的对,这不像他。   盛霈这下也算想明白了,把和山崇的界面一关,找他的招儿,又开始叽里咕噜地给她发了一堆。   -起来了,吃早饭。   -我吧,差使小樵办了件事儿。   -让人把报纸都给买回来。   -结果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看到。   -小尼姑,你说说,登报登哪儿去了?   这个点,山岚应该在检查功课,等她看见再回复也不知道多久之后了,盛霈这么想着,又把手机丢一边去了。   不就是个登个报吗?   他早晚能看到。   盛霈撩起眼皮子,瞥了眼徐玉樵,说起正事:“昨晚什么事儿没说?趁早交代了,别让我自个儿发现。”   徐玉樵嘿嘿一笑:“二哥,我们船上那厨师不是要退休了吗,我正巧遇见个条件合适的,就是……”   他朝盛霈挤眉弄眼。   盛霈微顿,问:“女人?”   “二哥,你放心,人绝对没问题,不但没问题,还厉害得很。这女孩原来学咏春的,咏春拳你知道吧,厉害着呢,况且咱船上不会出那种事。山老师在咱船上不是也好好的吗,你带出来的人,你还不放心?”   说着,徐玉樵声音减弱。   盛霈:“?”   “怎么越说声音越小?”   徐玉樵想起山岚说的话,有些丧气:“那天在岛上,山老师说台风回港那天,或许有人想刻意阻碍你们回南渚,我说肯定不会是我们船上的人。虽然可能是巧合,现在想起来我又不确定了。”   盛霈闻言,微眯了眯眼。   那天船上可不只有他们的人。   “先说正事儿。人好好一姑娘,怎么想跑船上当厨师?”   徐玉樵说起这个,又来劲了:“你记得赵队长吧,就是当晚带队来救你那个刑警,她是赵队长的表妹。这件事还是赵队长拜托我的,说她就想当个厨子,不想学咏春了,才逃回来的,这不是怕被抓回去吗,正好带出海躲躲。”   盛霈轻啧一声,净给他找麻烦。   他道:“既然这样,这次出海新招点儿人,都招妇女,合同和手续都给我办齐全了,回去把船舱分成两部分,洗浴间也是,具体怎么安排你知道。”   徐玉樵:“我知道!正好有几个兄弟想去远洋货轮上干,这次真是赶巧了,我去安排,二哥你放心!”   徐玉樵说干就干,转眼就没人了。   盛霈也有事要办,穿戴整齐,走之前还不忘戴上墨镜,出门看了眼手机,山岚居然回复了。   -明天登报。   -盛霈,明天过后我不会再理你。   盛霈:“?”   倚在电梯里的男人瞧着这句话,有点儿不爽,登报就登报,怎么还不理他了呢,是她未婚夫逃婚,他可没逃婚。   “......”   好像也有。   盛霈几乎不会想起这段往事,那时他和家里闹翻了,外公曾提过这段婚事,说是小时候定下娃娃亲,那女孩是干什么的?他想不起来,当时他一句话都听不下去,丢下一句这婚谁爱结谁结,就跑了。   往后八年,他极少回洛京。   即便回去也是陪妹妹们过年。   盛霈揉了揉眉心,心说回头上人家里道个歉,想着想着他又绕回来,明天之后怎么就不理他呢?   盛霈啪嗒啪嗒打字。   -哪惹你不高兴了?   -信息发太多烦?   -还是催你登报不高兴了?   -我就是看那人不爽,没别的意思。   -知道了,不烦你。   盛霈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好的耐心,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人都说不理你了,他还巴巴地凑上去。   “脸皮多厚啊你?”   盛霈自言自语了句,出门办事去了。   盛霈先是去了趟照相馆,问能不能修复那几张看不清的照片,又跑了趟警局,问问赵队长他表妹的事儿,最后去了南渚博物馆,找专家一起确认山岚发来的那段路线,这么忙下来,天就黑了。   南渚的夜带着潮热。   时不时还来一场阵雨,恼人的很。   盛霈站在屋檐下看雨,等着徐玉樵去接那个新来的女孩儿,他们一块吃个饭,把事谈妥了,暂且就这么定下来。   南渚的雨和洛京的也不太一样。   噼里啪啦的,说下就下,一点儿都不含糊。洛京的雨可就麻烦了,先让你闷得透不过气来,汗黏糊了一身,雨才不紧不慢地下来,好容易等雨停了,天变得雾蒙蒙的,看哪儿都看不分明,这时候的风却极清爽。   -招儿,南渚下雨了。   -我的公主在忙什么?   山岚收到短信时,刚才从文物修复所出来。   这里的负责人是她爷爷的朋友,知道她想修复手札还跃跃欲试的,只不过他们也不能保证能修复好。   洛京是晴日。   山岚仰头看了会儿月,对着月亮认认真真拍下一张照片,发给盛霈,想了想,低头打字:[在想你。]   他是这样说给她听的。   她也应该告诉他她在想什么。   发完信息,山岚提着裙摆上了车,接下来一段时间她会很忙,南渚文物所将那把唐刀的资料传了过来,希望她尽快复原这把刀。   山岚想,什么时候复原完,什么时候理盛霈。   .   南渚,餐馆内。   徐玉樵一脸尴尬地和边上的人解释:“我二哥平时不这样,他可正经一人了,你就当他喝醉了。”   黄廿廿笑眯眯地应:“行,我知道。小樵哥,我们船什么时候出海啊?”   徐玉樵叹气:“明天早上,你这从没出过海的,我们都做好头几天自己做饭的准备了。一旦晕船可不好受。”   黄廿廿应:“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晕船,我从小什么都不晕,过山车什么的都是小菜一碟。”   黄廿廿说着话,眼珠子滴溜溜地往盛霈身上瞧。   她早听说海上有个不怕死的男人,在她的印象里,这样的男人应该冷戾又不苟言笑,可对面这人,盯着手机看个没完,嘴都要咧到眼角了,看起来有点傻,居然还是徐玉樵看起来靠谱。   两人不管盛霈,继续聊起天来。   盛霈盯着手机看了许久,把山岚拍的那张月亮设置为屏保。每看见一次,他都能听见一次她说的“在想你”。   因着山岚早上的一条短信,盛霈回酒店又开了间房,把徐玉樵一个人丢在隔壁。   他要和公主说话。   谁都不许听。   此时是晚上九点。   盛霈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摔,盯着和山岚的对话框发起呆来,明明只要按下键,那么简单的事,他却按不下去。   他又回到岛上那夜。   怀里是她柔软的身躯,唇上的啃咬生涩而温柔,耳侧刮过岛上深而旷远的海风,他听见深海鲸的呼喊,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时她听见了吗?   盛霈想,下次要让她听见。   正发着呆,来自山岚的对话请求忽然跳了出来。   盛霈一顿,立即按下接听,耳朵动了动,全神贯注地听着那头的动静,起初没声儿,后来悉悉索索一阵,又一阵,她软和的语调才慢悠悠地飘了出来。   她轻轻地喊他:“盛霈。”   “......”   盛霈闭上眼,沉沉地舒了口气。   这颗跳动不安的心,在她简简单单的一声喊中彻底静下来,抬手遮住眼,挡住顶上的光,让自己陷入黑暗里。   他低声喊:“招儿。”   山岚慢吞吞地应了,说:“我在擦头发,今天有点累,不太想吹头。在海上风一吹就干了,山上的风有点冷。”   盛霈挑起唇:“今天招儿做什么了?”   山岚:“早上去崖顶练刀了,用爷爷锻的新刀,下山吃饭的时候制定了新规,以后不用等我吃饭了,大家好像不怎么习惯,照旧在等我,慢慢会改好的。上午选了新送来的矿石,下午收到南渚文物所传过来的资料,锻刀的材料少几样,师兄帮我去找,找到就开始复原那把刀。大概要二十天。”   盛霈叹气:“真是一刻不得闲。晚上干什么去了?”   “去文物所了,想修复手札的其余部分。我要吹风了,你可以按静音。”   山岚擦干净长发,开始吹头。   盛霈才不会按,吹风机轰轰的,似乎暖风透过电流吹到耳侧,耳廓里被这柔软温暖的风填满。   他想,他也是一片海域。   海面吹着的风,叫岚。   山岚吃干长发已是二十分钟后,期间电话那头一直安安静静的,她眨眨眼,试探着在屏幕上敲了敲。   盛霈忍着笑:“敲门呢,等着我来开?”   山岚“嗯”了声,拿着手机往窗侧走,问:“盛霈,明天我解除婚约的事要登报了,你有话想和我说吗?”   说起这事儿盛霈就头疼,他想了一整天都没想出来哪里惹着她了,最后想来想去他竟想到自己那个婚约上。   那天在山下,老爷子怎么说的。   他说早点和人姑娘解释清楚,别让人误会了。   难不成是这件事儿?   盛霈轻咳一声:“招儿,有件事儿吧,我一直没机会和你说。啧,也不是没机会,是我没想起来,我应该告诉你。”   山岚:“你说。”   盛霈:“......”   盛霈沉默一阵,莫名有点儿心虚:“我们家除了我爸妈,其实是特别包容的家庭,所以我根本没想到定娃娃亲这种事还能轮到我头上。但这事儿我也是十八岁才知道的,我外公说,怕我起叛逆心理,把这事儿怪到人姑娘头上去,所以等我成年了才和我沟通。但是……但是我那会儿和家里吵架了,我不乐意留在洛京,就上学去了。”   山岚温声问:“你的未婚妻是什么样的女孩?”   盛霈闻言,立马从沙发上坐起来,斥道:“什么未婚妻!我没有未婚妻,外公说大半年前就和人说好不作数了,就是我回头得去道个歉。至于是什么人,我更不知道了,他说的时候我压根没听,一点儿没听着,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   “我清清白白的!”   山岚问:“如果没有当年的意外,你不用出海来,你会和她结婚吗?”   会吗?   盛霈也说不清。   他的人生走到现在,在一次次岔路中,他被命运裹挟去往未知的方向,他不知道如果能重来,会不会再一次选择同一条路。   盛霈低声应:“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喜欢的人,遇见你之前,我没考虑过爱这件事。”   山岚安静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了,去睡吧盛霈,晚安。”   盛霈微顿,试探着问:“那明天还理我吗?”   “......”   显示对方已挂断。   盛霈:“?”   盛霈把手机一丢,拧着眉想刚刚说的话,哪句没说对来着,这是理他还不是不理他,不理他可得把他憋坏了。   正纠结着,手机震了一下。   盛霈立刻把手机捡回来,她发了一条语音。   点开听:“一路顺风,盛霈。”   盛霈:“?”   他记得在猫注那会儿,隔天他要出海去找人,她也是这么和他说的,让他一路顺风。   那次是分离,这次是什么?   但她还愿意和他说话。   应该是愿意理他的意思。   盛霈认真分析了一波,心满意足地洗澡去了。   .   隔天,港口。   晴空洒落大片阳光。   盛霈懒懒地躺在甲板上,边上还有只猫。   他闭着眼,耳边是叽叽喳喳个不停的讨论声,都是徐玉樵新招来的人,好家伙,个顶个的能说,还说起日后这船上发展来。别说,这些阿姨们销售路子比他还灵光,以后做生意都不用愁了,他负责打渔就成。   他心里算着时间,心说买个报纸怎么那么慢。   今早盛霈本来自己去买报纸,哪知道港口一个电话说临时检查,把他喊走了,说完事儿已是半小时后,徐玉樵还没回来。   “二哥!过来帮个忙!”   是新来的厨师在喊他,一点儿不怕生。   盛霈起身,往下瞧了一眼,姑娘大包小包的买了不少菜,这个量今天吃不完,明儿就得坏。   他居高临下地说:“天热,菜明儿就坏了。”   黄廿廿应:“坏不了!不是有冰桶吗,让我先用两天,小樵哥说了,打着鱼要明天了,正好。”   盛霈:“......”   这个叛徒。   盛霈和几个船员帮着拎上了船,除了菜、肉,还有不少水果,倒是挺能买,花的可都是他的钱。   黄廿廿第一次上船,新奇又兴奋,趴在栏杆上左瞧右瞧,又喊:“二哥!从这跳下去会受伤吗?”   盛霈:“?”   他眉眼一抬:“你看过奥运吗?而且谁想不开往下跳。”   黄廿廿嘀咕:“说不准哪个傻子就乐意。”   盛霈没耐心和这性子风风火火的姑娘聊天,也就徐玉樵能和她说上半天,这么想着,徐玉樵就出现了。   他用力挥手:“二哥!都买到了!”   盛霈几步迎上去,徐玉樵刚跨上船手里的报纸就被抢走了。他瞧着盛霈着急的模样,好心问:“二哥,找什么呢?我帮你找。”   盛霈头也不抬:“用不着。”   山家,山家,山家……   找到了!   盛霈折叠几下,仔细盯着那一块报纸看,上面写着:洛京云山山家与洛京盛氏船运交好百年,于十七年前缔结婚约,今因男方盛霈逃婚三年不归无法履行婚约,经两家协商,友好解除婚约,自后婚嫁两不相干。   “......”   徐玉樵好奇地问:“二哥,你揉眼睛干什么?”   盛霈盯着这一块看了数遍,仔仔细细,一字一句,就差没把眼睛黏上去了。漫长的沉寂后,他把报纸一丢,走到甲板,望向宽阔的海面。   她说,明天之后不会理他。   她说,你的未婚妻是什么样的女孩?   在猫注,她沉静的眼静静落在他面上,告诉他,她以后没有未婚夫了,因为她未婚夫弃她而去,不知归处。   期间,她给了数次暗示,他一点儿都察觉。   盛霈沉沉吐了口气。   他问自己,盛霈,你是傻子吗?   那小白脸、纨绔子、外面到处是女人,这些乱七八糟的是怎么传出来的?盛霈咬牙,心说回去都给抓来丢海里。   短暂的沉寂后,船上的人忽而听得“扑通”一声响。   刚刚还在甲板上的盛霈不见了踪影。   徐玉樵目瞪口呆,二哥想不开跳海了?   黄廿廿瞪圆了眼睛,大喊:“真有傻子往下跳!快来看呐!”   盛霈:“......” 第41章 偏偏 “嘶,瞎咬什么,又不是招儿。”……   “你们说, 二哥怎么了?”   徐玉樵几人躲在船舱内,几颗脑袋齐齐探出来,望着坐在甲板上的盛霈。   男人沉默地坐在船头, 指间夹了根烟,遥遥望着层层翻涌的海浪, 不说话、不搭理人, 像是被海风吹成了石头。   他这样魂不守舍的状态有几天了, 怪吓人的。   黄廿廿对此记忆犹新:“这题我会, 从那天跳海爬上来之后就这样了。小樵哥,二哥怎么想不开跳海了?总不能真傻了吧?”   说到这事儿徐玉樵就来气。   他一拍黄廿廿脑袋:“那天喊这么大声干什么?还在港口呢!多丢人啊,这是丢的二哥一个人的脸吗,我们全船的脸都让你丢完了!”   黄廿廿:“......”   她小声嘀咕:“我这不是没见过傻子吗, 哪知道他真跳啊。”   徐玉樵算了算日子,说:“多少天了, 这都一星期了, 还是没魂的模样。要不咱回猫注歇两天再出海?”   黄廿廿兴奋道:“真去猫注啊?”   徐玉樵点头:“把船员们送回南渚,我们坐人家船回猫注,再坐补给船回来,再从南渚出港,怎么样?”   “行!我还没去过!”   许是提到猫注,徐玉樵忽然想到什么, 往船舱喊了一嗓子:“招儿!”   话音刚落,几乎要在船头风化成石头的男人倏地回头,徐玉樵被这冷冰冰的视线一刺, 磕磕巴巴地改口:“不是,小招!小招呢,把小招抱来!”   船上的人连忙去找那只三花。   说是找, 不如说人人都知道它在哪儿,往渔网边走两圈就找到了,这小家伙又在扒拉上面的漏网之鱼,见人来也不躲,舔着胡须等着抱。   徐玉樵一把搂起这个重得像只小猪的小祖宗,嘀咕着要减肥了,几步走到甲板,往盛霈边上一丢,跑了。   三花蹲坐在盛霈身边,歪着脑袋看他。   似乎在问他有什么烦恼。   盛霈咬着烟,侧头和小猫咪对视一眼,指腹往唇边捻了捻,拿着烟往空了的烟盒上一摁,熄灭了烟。   烟雾散去,三花的眼珠子更为清晰。   乌溜溜的一双,像招儿的眼睛。   盛霈瞧了一会儿,往甲板上一倒,双手交叠托着后脑,就地躺下了,还懒洋洋地喊了句:“招儿,一块儿来。”   偷听的黄廿廿耳朵一动,问徐玉樵:“这猫子到底叫什么?”   徐玉樵叹气:“这事说来话长。本来它是叫招儿,后来二哥有了个...有个什么呢,有个相好?好像不对,就喜欢的人吧,也叫招儿,就给这猫改了个名字叫小招。你想想,不然以后那姑娘上船,一整船的人都叫她小名,多尴尬啊。”   黄廿廿狐疑道:“居然有人喜欢二哥?”   徐玉樵:“......”   他压低声音教训人:“你不能因为他一时冲动就对他下判断,傻子能当船长啊?再说了,有这么帅的傻子吗?”   “......”   这不就有一个。   正说着话,边上走出一人。   男人问:“都不干活了?”   盛霈的大副见不得他们在这儿说废话,都把人赶回去,让盛霈一个人在那儿发着呆,毕竟失恋了,再多呆几天都成。   人群散开,盛霈的耳边终于消停了。   “这可怎么哄。”   他自言自语。   三花迈着步子往他小腹上一躺,也开雪白的肚皮晒起太阳来,尾巴一甩一甩的,对主人的心思毫无所觉。   盛霈闭着眼,想起和这三花一起被赶出房门的那晚。   她是在那一晚知道的,他说了自己的家庭情况,于是被她连人带猫赶了出去,第二天也没个好脸色。   他想了一周,没想明白。   这世间事怎么能巧成这样?   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他高中就去把人骗来,哪用得着再等八年,这下把人惹生气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哄好。   盛霈叹气:“给你笨的。”   说着,大掌揉上小猫咪的脑袋,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它聊天——   “你说你妈这会儿干什么呢?”   “肯定忙,也不知道累不累。”   “你说她想不想我?”   “肯定想我,我都这么想她了。”   “来,今儿给你开小灶,让你也听听声儿。”   盛霈从兜里拿出手机,打开和山岚的对话框,入眼就是他没发出去的信息,远海没有信号,不管他发什么她都收不到,但他还是想发。   往上翻了好一会儿,停在那条语音条上。   他点开,云一样柔软的嗓音飘出来。   “一路顺风,盛霈。”   盛霈:“......”   可不是顺风吗,他都想回洛京抓人了。   盛霈一把薅住小猫咪,把它往上一扒拉,盯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你是不是也想她?过段时间我找到船,带你去找你妈。”   小猫咪满脸无辜。   小猫咪又有什么坏心眼呢。   盛霈忽而振作起来,他去认错,怎么着都行,只要她别生气、别难过。这些天,他心里想得最多的其实是猫注那一晚。   他反复想,那晚山岚在想什么。   最不愿意想的,是她会因此而难过。   盛霈知道,山岚不会因为未婚夫逃婚、未婚夫认不出她而难过,她只会因为这个人是他而难过。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盛霈扯了扯唇角,这场从天而降的婚事,到最后他们两个人谁都逃不开,是他的就是他的,没有偏偏。   “走,晚上带你钓大鱼。”   盛霈拎着三花起身,平时走哪儿都要人抱的猫在他手里倒是乖巧,任由他拎着,尾巴在空中慢悠悠地晃。   徐玉樵一见盛霈进来,三两句把事儿说了:“二哥,出来一周了,是该歇歇,明儿我们回猫注去?”   盛霈这一周还算勤快,把这个月该挣的钱都补回来了,还是自己一分都不留,让徐玉樵发给大家伙儿,这会儿听他这么说,没拒绝,他也有阵子没回猫注了。   “行,回去吧。正好办件事儿。”   盛霈单手插兜,摸到兜里的烟盒,指腹在盖儿上摩挲一瞬,忍了没再抽。   .   岛上的日子稀疏平常。   盛霈带着猫一天到晚躲在家里,徐玉樵偶尔过来看一眼,见人还活着没,黄廿廿有时候也跟着过来凑热闹。   这一天吃过晚饭,两人又来了。   徐玉樵指着屋后那片地,说:“这地一阵子没管,都给晒蔫吧了,还好二哥人缘好,岛上邻居时不时就来看几眼,不然就死完了。”   黄廿廿狐疑地左顾右盼:“哪有邻居?”   岛中居民房大多毗邻交错,唯有盛霈,给自己选了块四处无人的,自己呆着还挺安逸,这会儿就抱着猫在吊床上晃。   “这么憋下去,人都憋坏了。”   徐玉樵忍不了了,几步走过去,大刀阔斧的。   盛霈正闭着眼想山岚,边上站了一人,张口就来:“二哥,不就是失恋吗?一回生二回熟,回头我给你介绍两个!”   盛霈:“?”   他睁开眼,瞧顶上这张脸:“有公主那样的?”   徐玉樵纳闷:“你这要求也太高了,给我五座山头也养从不出来山老师那样的女人,你就非得给自己找罪受?”   盛霈轻哼一声:“我乐意。”   “谁也瞧不上。”   徐玉樵蹲在那儿扯了半天,最后被三花一爪子挠走了,临走前才想起来自己过来干什么,大声喊:“二哥,你要找的人回来了!”   吊床上的人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徐玉樵一走,盛霈拿出手机来,继续给山岚发信息,这阵子她虽然不理他,到底没拉黑他,他一个人说话也挺有意思。   .   洛京云山,铁房内。   山岚将铁块丢进炉内,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没来得及喝口凉水,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叮叮咚咚一阵响。   一听就知道是盛霈。   除了他,没人敢这么吵她。   在海上,一有网他就发信息,什么都发,有时候是南海的天,南海的水,他捞上来的鱼,有时候絮叨这些天干什么了,偶尔还抓着小猫咪入镜,企图让她理他。   山岚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点开语音条。   懒散的男声荡在闷热的铁房内——   “招儿,干什么呢?”   “我猜猜,不是在铁房就是想你的刀。”   “岛上这两天挺凉快,啧,说起这事儿我想起来,你那头长发我还没洗过,下回让我试试,一定洗得干干净净的。”   “我带着小招乘凉呢,小东西,喊一声给你妈听听?”   “嘶,咬什么,又不是招儿。”   “只有招儿能咬。”   “你名儿早改了,忘了?”   山岚:“......”   山岚白到清透的脸侧漫上浅淡的红,抿了抿唇,关掉语音,接下来的几条也不想听了,说两句就没正经话。   看了眼火,她坐下翻前面的信息。   没一会儿,门口响起脚步声。   浅淡的人影斜斜地照进铁房。   山岚抬眸看去,是山崇。   山崇无奈:“怎么这么着急,以前两三天的进度压成一天,当心肌肉酸痛,今天早点回去,师兄给你看着。”   山岚没应声,只是静静看他一眼。   山崇和她一起长大,哪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再多说,直接说明来意:“警局那边传来消息,山岁认罪了,南渚那次也是她做的。至于原因...她说是因为嫉妒。”   山岚垂眸,对此不置可否。   她清楚地知道,山岁并不嫉妒她,从小到大,多是山岁陪伴她、保护她,她并没有嫉妒之心,却也从不他们敞开心扉。   “我知道了,谢谢师兄。”   山岚当上家主,依旧用以前的称呼喊他们。   山崇:“师兄回去了。”   山崇没多留,他已退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不再奢求。   离开铁房,山崇径直下了山,晚上他约了人见面。   九月下旬,洛京的天逐渐转凉。   云山脚下的街道不如夏夜热闹,放眼望去,不少小摊收了位置,只余几家生意好的店铺,他往烧烤店里走。   刚进门,黑炭一样的人朝他招手。   就坐在角落里,一眼就看见了,惹眼的很。   “山崇!这儿!”   赵行使劲挥手。   山崇在他对面坐下,温和一笑:“三年不见你,你看起来倒是比以前轻松多了,日子过得不错?”   赵行给他倒酒:“别提了,可太惨了。当年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我就是运气好,不然命也得搭进去。这事儿多亏小师妹和盛霈,嘶,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山崇怔了一瞬:“盛霈?”   这个名字在山家极不受欢迎,尤其是前些日子登报之后,还有人在木桩子上刻盛霈的名字,日日夜夜在那儿揍。   赵行讪讪的:“我也是刚知道,那天我看见报纸都傻眼了。谁能想到这么巧啊,我以为真是小师妹的保镖,没想到是未婚夫。难怪在岛上不睡觉,还说什么守门...”   想起在岛上当着“未婚夫”本人的面说坏话,赵行想起来就尴尬,难怪也是洛京人,两人瞧着还挺配。   “怎么解除婚约了?岛上两人还好好的呢。”   赵行百思不得其解。   山崇正色道:“你说的盛霈长什么样?”   赵行一听,心说这是什么问题,他老老实实给人形容一下,还把获救的情况告诉山崇了,说着说着还有点儿纳闷。   “诶,山崇,当时在岛上小师妹可是当着盛霈的面说要解除婚约的,我看他还挺高兴,这事儿是不是有点古怪?”   山崇认真问了情况。   半晌,他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好笑:“这两个人互相不认识,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未婚夫妻的关系。”   赵行:“?”   他瞠目结舌:“那怎么办?”   山崇笑道:“既然报纸那么发,说明小师妹知道这件事,她有自己的打算,随他们去,好事多磨。”   赵行瞧他:“你放下了?”   山崇温声应:“放下了,她一直把我当师兄看待,从没过别的心思。而我顾虑太多,瞻前顾后,我们不合适。”   赵行:“放下就好。我今儿约你,是想和你道个歉,当时在岛上我把出海的前因后果都告诉小师妹了,没给你添麻烦吧?”   山崇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本来就是我自己做的事,我做得就没有说不得,我和师妹谈过,已经过去了。”   赵行:“那就行。来,喝酒!”   酒过三巡,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多是聊这些年洛京的变化,直到山崇问他这些年在海上这么过的。   赵行一听这话就想倒苦水。   他醉醺醺说:“可算有地方说了,在家我都不敢和我爸妈说实话。趁着这会儿,我可得好好和你说说当年出海的事儿,当年啊我们……”   赵行絮絮叨叨,跟倒豆子似的说个没完。   直到他说到那场超级台风:“当年的台风可真大啊,那年说起来也古怪,我记得我在岛上没几个月,好像又刮过台风,不知道多大。这一来一去,船怎么就不见了呢,哪有这种怪事……”   赵行说着说着,忽然顿住。   他睁大眼:“难不成被台风吹走了?吹回来,又被吹走了?”   山崇一愣:“怎么可能,那是多少年前的船了,怎么可能还在海上。会不会是当时你们看错了?”   赵行忽然激动起来:“不可能!”   “不行,你带我去找小师妹,现在就去!”   说着就踉踉跄跄地跑出去了。   山崇忙付了钱去追人,边追边喊:“慢点!”   .   半个月后。   这日一早,山岚接到文物所打来的电话,说他们找到办法修复手札模糊的部分了,只是需要仪器辅助,目前最先进的仪器在南渚。   “南渚?”   山岚微怔。   负责人道:“对,在南渚,我们可以直接将这份手札寄到南渚文物所,预计一周就能出结果。”   山岚沉默片刻,道:“不用寄,我正好有事要去一趟南渚。”   南渚文物所托她复原的唐刀已在昨日完工,本想快递过去,现在看来似乎亲自去一趟比较合适。   山岚喊来山崇,直接道:“我要去南渚办一件事,这周劳烦师兄替我看顾山家,大约一周就回来。”   山崇应下,问:“什么时候走?”   山岚抿抿唇,轻声道:“今天。”   .   南渚的天气和洛京天差地别。   山岚从文物所出来便热出了一身汗,她仰头看烈日炎炎的天,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头顶,心说她没有帽子戴了。   会给她做帽子的人不在身边。   想到盛霈,山岚不由弯起唇角。   她有二十天没见他了,一有信号他就给她发信息,日日不厌倦,也不生气,偶尔问什么理他,巴巴地认两句错,装起可怜来。   “山老师!这边!”   负责人将车开了出来。   在文物所聊天的时候,山岚说起自己要去猫注,负责人当即便说他在港口有认识的人,给她找艘安全的船,赶巧的是,今儿正好补给船离港,山岚可以坐补给船到猫注,这一路都顺的很,这会儿负责人送她去港口。   “山老师,您上猫注干什么去?诶,对了,我听说那儿有种特殊的铁矿,您是不是找矿石去的?”   山岚望着澄澈、碧绿的天。   半晌,那双盈盈的眸弯成月亮,她笑着应:“对,去找铁。”   她的铁在岛上。   等了她二十个日夜。 第42章 牙印 “正尝着呢。”   晚霞中, 渔船航行在清透见底的海面。   洁白的燕鸥上下环绕在渔船两侧,其中有只胆大的,还飞到船舱里偷鱼吃, 长长的尖嘴一张,叼起鱼就跑。   船上的人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这两天他们没正经干活, 跟着盛霈走别的航线, 在海上开了两天, 偶尔下个网, 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找了几天没找着,回岸上休息去了。   “小樵哥,他们坐补给船回去?”   黄廿廿指了指船上的船员。   徐玉樵“嗯”了声:“今天补给船到港, 你要想你哥也可以回去看看,我和二哥会来接你们。”   黄廿廿忙摇头:“不不不, 我才不回去。海上多好玩啊, 还能和阿姨们打牌,可有意思了。”   徐玉樵瞧她一眼,心说这是还没遭过罪。   等哪天遇见大风大浪,在船上晃个一晚上,指不定第二天就跑了。   “这鸟和我们一路诶。”   黄廿廿在甲板上嚷嚷,声音传到驾驶室内。   盛霈正翘着二郎腿看书, 闻言动作微顿,他记得救招儿那天,她也是指着燕鸥问, 为什么海鸟和他们一个方向。   如今已是十月,连国庆假期都要过了。   他和招儿认识多久了,算算日子, 差一周正好两个月。   这两个月不过洛京的短短一夏。   蝉却过完了一生。   盛霈的心静了没多久,又泛起燥意来。   二十天没见她,没听她说话,没和她聊天,一点信息都没有,有时候想她想得耐不住了,反复点开那条语音听,听到浑身燥热,闭上眼就是她乌黑的眼,雪白的肤,只好自己动手,洗完澡那点念都下不去,最后只能去甲板吹海风,吹着吹着,他又觉得能忍了。   不过二十天,他在海上呆了三年。   面对山岚,他比对这片海域时更为耐心。   “二哥,靠岸了。”   驾驶员提了一句。   盛霈回神,遥遥望了眼港口的补给船,道:“注意位置,别卡着。这阵子可能要辛苦你们跟着我空跑一阵,回头多捞几网,钱都补给你们。”   驾驶员闻言,板起脸还有点不高兴:“二哥,和我们说这话也太见外了。谁不知道我们船上的船员工资高,就上个月那些,都够这个月了,我们跑惯了,你别拿我们当外人。就说船上那么多新同事,我们都可注意了,不能给我们船丢脸。”   盛霈哂笑:“知道了,你和兄弟们回去休息几天,跑船也成,注意安全,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说话间,渔船速度减缓,方方正正地停在港口。   船员们拎着行李排队挨个下船,去个隔壁补给船,余下的人都留在猫注岛,或是搭别人的船去南沙。   盛霈望着来往的人群,神色淡淡。   分分合合都是常态,都习惯了那么多年,怎么现在就习惯不了了。   “二哥,走了!”   徐玉樵回头催他。   盛霈懒懒地应了,拎着猫下船了,慢悠悠道:“招儿,我们回家去,晚上吃点什么?下碗面,方便。”   徐玉樵和盛霈不同路,走出半天才想起来这几天的菜还在他手上,于是把塑料袋往黄廿廿手里一塞:“我得去趟庙里,你去追追二哥,指不定能追上。”   黄廿廿:“?”   “我不去!”   徐玉樵才不管她,喊:“你不是会咏春吗?怕什么,别怕!二哥打不过你!”   黄廿廿:“......”   她是会咏春没错,但也是半吊子,不然好好的跑出来干什么。况且,最近她发现盛霈和她想的不一样,他居然不是那么傻,正经起来还有点儿怵人。   黄廿廿苦闷地拎着一袋子蔬菜,追人去了。   说是追人,哪里追的到,那人手长脚长的,一会儿就没了身影,喊都喊不回来。   此时,小屋内。   山岚捏着从屋顶偷来的钥匙,慢吞吞地在屋里转了一圈,看看这儿,看看那儿,最后停在盛霈的房间里,望向窗沿。   那里坠着一串风铃。   正随风摇晃,叮叮当当地脆响。   那天小风将风铃给她后,她又将这串风铃给了徐玉樵,托他挂回盛霈的房间里,这么多天过去,它依旧在这里听风看雨。   只是这屋里的人来来往往,从不停留。   或许风铃也会觉得孤独。   山岚凝视片刻,侧头不紧不慢地解下发带,顺了顺散落的长发,拿出藏了一路的簪子固定好。红艳艳的珊瑚簪子在黑发间亮得惊人。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山岚呆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准备去看看外面的地。   刚迈出房门,她的余光瞥见一道人影。   隔着玻璃,男人的身形清晰可见,短短的发茬像是刺猬身上的刺,尖锐又凌厉,底下却是柔软的,眉眼间松松散散,没什么表情,小臂鼓涨,指间捏着小猫咪的后颈。   小猫咪一脸认命的模样,也不挣扎。   待走近了,他五指一松,那猫忙不迭地窜走了,也不知扎到哪个草丛里去。   山岚抿唇一笑,正准备推门而出,忽而听得一声脆生生的喊:“二哥!二哥二哥你慢点,等一下!”   脚步顿住,视线越过盛霈,望向他身后。   不是齐芙,是另外一个女孩子,齐肩短发,白净清秀,一双眼水汪汪的,看见盛霈似乎有点儿紧张。   黄廿廿喊完人,那视线轻飘飘地落下来。   她顶着这吓人的视线咽了口口水,无端想起自己在码头上大喊盛霈傻子的事,磕磕巴巴道:“二哥,小樵哥让我给你送东西。”   盛霈瞥了她一眼,接过那袋子菜,随口道:“谢了,你……”   话还没说完,黄廿廿一溜烟跑了。   边跑边喊:“我认得路!我走了!”   盛霈:“?”   他深觉自己近日脾气好,不然像这样一惊一乍的早被他丢海里了。   盛霈看了眼袋子里的蔬菜和肉,两三天的量,吃完正好能出海去,想到这事儿他加快脚步往屋里走。   男人低着头,从兜里拿出钥匙,钥匙对准孔插|入,缓慢转动,“咔嚓”一声轻响,钥匙卡在锁孔间,无法转动。   盛霈一顿。   锁坏了?门被反锁了?   盛霈放慢动作,小心翼翼地拔出钥匙,走至窗侧往屋里看,空荡荡的,他走时怎么样现在就还怎么样,看不出异样。   他微蹙了眉,拇指收拢,放至嘴边。   一声清脆的鸟叫响起,三花不知道从哪个树丛里跑出来,脑袋上还顶着叶子,圆溜溜的眼盯着他。   盛霈和它对视一眼,看向它常进出的洞。   三花极其上道,甩着尾巴一钻,进去了。   他耐着性子等了片刻,纳闷这猫这半天都不叫唤一声,遇见坏人总知道要叫的吧?不会叫难道不会跑?   盛霈思绪不过一瞬,立即翻到屋侧的窗边。   他警觉地看着打开的窗户,那串风铃正在摇晃,可他离开前,明明关好了所有门窗,窗不可能是自己打开的。   此时,屋内。   山岚抱着钻进来的小猫咪,低头朝它比了个噤声的姿势,纤长的手指摘下脑袋上的碎叶,往下挠了挠软乎乎的下巴,三花舒服地眯起了眼,早把盛霈抛在了脑后。   山岚逗了会儿猫,放它出了房间。   她静静地坐在床沿,等着窗外的男人动作。   慢悠悠地数着数,待数到五,窗台上忽然出现一截小臂,轻按住用力,他整个人便跃进了房间。   盛霈刚落地,身后绕上来一双手。   他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整个人进入防御状态,直到他闻到日思夜想的味道,那双手缠绕过他的脖颈,指腹轻动,摸上男人颈间的凸起。   “盛霈,她是谁?”   山岚温声问。   女人柔软的声音像深海之中的海妖,缓慢却坚定地将他环绕,她的气息贴上来,手往上轻抚他的下巴。   半晌,听她一声轻笑:“好像瘦了,因为想我?”   山岚攀着盛霈,下巴贴上他温热的颈。   正疑惑他怎么不说话,身前的男人忽而转身,铁一样的小臂扣住她的腰,重重地将她推在床上,身躯紧跟着压上来,深色的眸暗得不像话。   盛霈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女人。   小的一手就能遮掩的小脸,白生生的,水盈盈的眸正瞧着他,含着丝丝笑意,长发微微散开,像海底盛放的珊瑚。   她故意的。   一声不吭,只身跑到岛上。   “她是谁?”   山岚又问,亲他刺人的下巴。   盛霈微微咬紧后牙,盯了她片刻,倏地低头咬上柔软的唇,大掌上移扣住纤细的腕子,前胸下压,将她牢牢地固定在身下。   整整二十天,一句话都不和他说。   来了不问他不问猫,偏偏问个不相干的人。   盛霈胸膛的那颗心剧烈跳动着,一下、一下,几乎要破胸而出,唇齿间的动作直接而凶狠,再没有半点柔情。   山岚眉心浅蹙,舌根被他舔得发麻。   脑后的黑发散落,簪子早已滑落在床侧,她微微挣扎了一下,才一动,他更用力地咬上来,咬完嘴巴咬脖子。   唇上得了空。   山岚软着嗓子,在他耳侧说:“我想抱你,别抓着我的手。”   盛霈急急地喘了口气,沾染了情|欲的眸在她面上停留一瞬,松开手往下,往她轻薄的衣服里探。   山岚喘息着问:“她是谁?”   盛霈一顿,低着嗓子应:“黄廿廿,二十二岁,南渚人,原在隔壁市练咏春,嫌苦嫌累,逃回家了,托她表哥赵队长找到我的船,避避风头。”   “是新来的厨师。”   山岚记得盛霈和她提过一句。   她雪白的面颊染上嫣红,却故作镇定地和盛霈对视,轻声问:“她做得饭好吃吗?是不是比我的好吃?”   盛霈轻吸一口气,反手关上窗。   唇松开这截脆弱的颈往下,边亲边笑:“正尝着呢。”   山岚一呆:“我不是说这个。”   指腹捏着女人的软肉,盛霈含糊着道:“不记得,什么味道吃了就忘。招儿的不一样,哪儿都……嘶。”   盛霈正咬得起劲,忽然被人揪住耳朵。   他不怎么高兴地抬眸,和人商量:“晚点儿再教训我,行吗?”   山岚凝视他片刻,藕白色的小臂绕上他宽阔的肩,唇贴到他的耳侧,低低地说了句话,话音落下,男人的手瞬时收紧了。   “放在哪儿?”   他起身,克制着问。   山岚随着动作被抱起,整个人缩在他怀里,纤纤的指尖指向柜子上的包,下一秒,她凌空而起,被半抱着去了柜子。   盛霈把人放在柜子上,边亲边去摸索边上的拉链,金属碰撞的声响拉扯着两人的神经,“嗖”的一声长响,修长的手指探进包内夹层,最后在一个角落里摸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他亲了亲软软的耳垂,哑声问:“自己去买的?”   山岚咬着唇,忍着裙摆里作怪的手,半晌才哼出一声,眸却不躲不避,去看他黑沉沉的眼睛。   盛霈没动,就在柜子上。   “抱着我。”   山岚哪是这么听话的人,她要把盛霈在她身上咬的都咬回来,一口牙和小猫咪似的,咬得身上都是一圈圈牙印。   盛霈轻嘶一声,由着她咬。   临进去前,盛霈又笑。   他低着声逗她:“坐得住吗?”   原本干巴巴的柜子上湿滑一片,散落的裙摆遮掩春色,尖细的指尖紧绷着,几乎要陷入他的肉里。   “放松点儿。”   盛霈放缓动作去亲她。   山岚微闭着眼,看窗沿下摇晃的风铃,细碎的声响从唇边晃出来,她断断续续地说:“曾有人和我说,我看男人的眼光不行,找的未婚夫……”   她倏地止住话,紧扣住盛霈。   脚趾蜷缩,脚尖绷起。   盛霈呼吸一滞:“还说吗?”   山岚不情不愿地揽住他的脖子,脑袋贴着颈窝,小声说:“明明是你自己做的事,还不让我说了,啊——”   她脑门被敲了一下。   “你欺负我。”   山岚闷声道。   盛霈扣着掌心细细的腰肢,心说这可不算欺负你,随即把人抱起来换了个位置,那柜子再坐下去都没法儿用了。   “你说小时候爱哭我还不信,现在信了。”   盛霈被人说了两句,开始使坏。   “......”   “嘶,又咬我。”   烟雾般的晚霞散落一地,岛上光线渐暗,各家各户燃起灯火,唯有盛霈的小屋始终没亮灯。   晚上八点,小屋打开了窗。   一室燥热和着淡淡烟雾渐渐飘散。   盛霈赤着上身倚在窗侧,唇里咬了根烟,点点猩红暗中若隐若现,视线垂落,落在安静睡着的女人身上。   薄薄的毯子盖在不着寸缕的躯体上。   雪白的肩头在昏色中白得晃眼,让人瞧着眼热,黑发如海底最茂盛的海草森林,最美的盛景是海潮涌起时。   不能再看下去。   盛霈别开脸。   这是他第一次在山岚在时抽烟,忍不住,完了非得来一根,这种感觉无法和任何人言说,甚至连他自己都道不清言不明。   盛霈神色淡淡地望着夜色,看了片刻,视线又移回她身上,捉着小手亲了亲手背,再放回去。   这么抽了大半根,身后忽然有了动静。   山岚裹着毯子坐起身,下巴轻靠在他肩头,视线望着窗外晃动的椰林,轻声问:“我能抽吗?”   盛霈瞥她一眼,心说什么都好奇。   想归想,手却递了过去。   那花瓣似的唇张开,抿住带着咬痕的烟头,腮帮子往里一陷,烟燃到了底,盛霈松开手,看她乌溜溜的眼。   他忍不住笑:“然后呢?”   山岚:“......”   她慢吞吞地张嘴,刚吸进去的烟雾又吐了出来,压根没用鼻子呼吸。   盛霈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唇角,笑问:“什么味道?”   山岚舔了舔唇,又仔细感受了一下嘴里的味道,摇摇头,诚实道:“一点味道都没有,也不呛人。”   盛霈自顾自地笑了一阵,仰起头看爬上半空的月,几口整整齐齐的牙印印在肩头,往下还有,简直没法儿看。   山岚瞧了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   “招儿,我是不是让你难过了?”盛霈转过头,望进她干净的眼睛里,“那晚在房间里,你在想什么?”   同样是猫注的夜晚。   那时她一个人,此时不是。   山岚裹紧毯子,脸颊蹭着他的后颈,轻声说:“想你小时候的模样,和现在一点儿都很不一样。最近我问爷爷要了寄过来的照片,你的照片一直到十八岁,十八岁之后那边就没再寄来了。”   盛霈挑唇笑了一下:“我人都跑了,哪来的照片?”   笑意不过一瞬,他低着声,又问了一遍:“是不是让你难过了?”   山岚抬眸,乌黑的眼安静地看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微微凑近,亲亲他的下巴,又收回来贴着他的颈。   半晌,她抿唇笑起来:“没有难过,如果我能逃,我也逃。”   盛霈:“?”   山岚这会儿心情不错,难得算起以前的帐来,伸手往他耳垂一捏,不紧不慢地问:“盛霈,师兄和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盛霈:“......”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   “师兄说,你抢了人家女朋友挨打呢,你抢谁女朋友啦?怎么还挨打,又不还手,是不是心虚?”   “......” 第43章 高兴 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挨打?   盛霈这辈子就挨过一个人的打, 他不想说,丢人。   盛霈一见山岚眨巴着眼还要问的模样,把人抓过来一顿亲, 视线掠过娇艳的红唇,低喘着气问:“继续做还是去洗澡?”   刚问完, 又被踢下了床。   盛霈:“......”   他轻嘶一声:“谁欺负谁?”   山岚打开灯, 裹着毯子赤脚下地, 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 慢吞吞地跨过他,纤细的脚踝刚提起,被一只大掌握住,微烫的指腹暧昧不清地捻着滑腻的肌肤。   盛霈就这么坐在地上, 一手抵着地面,一手抓着她的足, 上半身撑起, 劲瘦的腰腹一览无余,仰着头,轻佻地问:“真不做了?”   山岚温声提醒:“我只带了一盒,快用完了。”   盛霈微顿,不情不愿地松开手,问:“留几天?”   山岚轻飘飘瞥他一眼, 自顾自进了浴室。   人刚走,门口忽然探出一只脑袋来。   滴溜溜的猫眼往盛霈身上看,看到男人胸腹间的牙印, 有些好奇,歪着脑袋打量起来,一派无辜的模样。   盛霈挑眉, 问:“耍流氓呢?往哪儿看。”   三花舔了舔下巴,甩着尾巴出去找山岚了。   盛霈轻啧一声,这猫,看他不够还想去看他老婆,起身几步逮住这只贼心不死的小猫咪,教训道:“公主洗澡我都没看过,轮得到你吗?”   他冷哼一声,随手穿了件短袖,逮着猫去了厨房。   盛霈这会儿心情好,哼着曲儿打开那一大袋子的菜,准备好好做几道拿手菜,洗菜刀的时候还想着公主这次怎么没带刀来。   刚刚在屋里,他把人摸个遍都没找到刀。   别说,他还挺怕哪儿不顺公主意了,她就拿出把小刀来吓唬他,以至于摸的时候还挨打了。   他挑唇哼笑一声。   多摸一会儿怎么了,还咬人。   盛霈平时自己吃饭不怎么讲究,偶尔在徐玉樵家吃,偶尔和战士们凑个热闹,自己吃顶多做两个菜,拿瓶啤酒听个广播就觉着挺有意思,但今晚不一样,菜一个接一个地烧,恨不得把桌子填满。   徐玉樵来的时候正撞见这场热闹的宴席。   他瞪大眼巴巴看着餐桌,连手里的西瓜都忘了放下,朝厨房里喊:“二哥,今晚怎么烧这么多菜啊?我们能凑热闹不?”   盛霈:“?”   谁又来打扰他和公主?   “廿廿,快来!”   徐玉樵朝在外面逗猫的黄廿廿招手。   黄廿廿闻言犹豫了一下,走进来一看,好家伙,这比他们四五个人吃得都多,她悄声问:“这是有客人?”   可左瞧右瞧,没看见人啊。   正疑惑着,浴室门忽而打开了。   两人齐齐看去,呆了几秒,同时移开眼,涨红了脸对视一眼,又低下头。   徐玉樵捂着眼睛喊:“山老师,非礼勿视!”   山岚眨了眨眼,低头看自己,穿得好好的,吊带裙一直遮到脚踝呢,微湿的长发散开,带着水汽的香弥散开。   乌溜溜的眼扫过两个低着头的人。   她也不说话,自顾自地出门吹海风去。   脚步声啪嗒啪嗒走远了。   徐玉樵脸还红着,一溜烟跑进厨房喊盛霈了。黄廿廿呆在原地咽了口口水,傻子家里居然还会长妖精!   “二、二哥,你去看看山老师吧。”   徐玉樵低着头,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的。   盛霈一顿,来不及问怎么了,把锅铲往一放,出去找人了。   徐玉樵如释重负,喊:“廿廿!进来帮忙烧个菜。”   黄廿廿还发着愣。   这么个大美人居然会看上盛霈!   屋外,椰子树间的吊床上。   山岚安静地看着清透的天,海风簌簌吹过,垂落的长发随着吊床的晃动轻晃,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侧头看去。   盛霈定定地看了眼,顿觉头疼。   她倒是不害羞,还穿了件吊带裙,细细的带子什么都遮不住,雪白的肤上满是深深浅浅的痕迹。   她皮肤白,这些印子更是显眼。   这弄的他倒是像个畜生了。   “招儿,给你拿件披巾。”   盛霈蹲下身瞧她,耐着性子哄。   山岚慢吞吞地移开视线,说:“不要。”   盛霈问:“为什么?”   山岚自顾自地晃着,指尖指着天一点一点,看起来像是在数星星,数了一阵才想起来他在边上,丢给他一个字:“热。”   “给你开空调。”   “闷。”   盛霈算是听明白了,她就是想这么穿,他绷着脸想了片刻,转身进了屋,好半天,又出来喊她:“招儿,进来吃饭。”   山岚“哦”了声,下床吃饭去了。   她喜欢和盛霈一起吃饭。   走到餐桌坐下,山岚微微睁大了眼,这黑漆漆的晚上,徐玉樵和黄廿廿两人脸上还戴了副墨镜,且一眼都不往她身上看。   盛霈拎几瓶冰啤酒放下,言简意赅:“吃饭。”   徐玉樵和黄廿廿一个字都没说,拿起筷子就吃,紧张地不像是自己想留下来,倒像是被逼的。   山岚瞧瞧这个,瞧瞧那个。   这会儿屋内没开空调,只开着顶上小小的电扇,慢悠悠地转着,海风吹来也凉滋滋的,倒是不怎么热。   山岚摸了摸自己干透的长发,静静想了片刻,进屋去了。   人一走,徐玉樵和黄廿廿松了口气。   徐玉樵掩饰不住自己八卦的内心,压着声音问:“二哥,你和山老师和好了?怎么还让人家过来找你。”   盛霈瞥他一眼,轻哼:“我就没失过恋。”   徐玉樵嘿嘿一笑:“那你们这算是定下来了?这次你回云山,一定去过山老师家里了吧,她家人对你印象怎么样?”   盛霈:“......”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事儿盛霈烦着呢,不耐烦地抬眼:“吃你的。”   徐玉樵也不和他计较,转而和黄廿廿说悄悄话:“这就是和你说过的,二哥喜欢的人,可厉害了,你猜她干什么的?”   黄廿廿一本正经地分析:“看那个气质,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生的,特别是那个眼神,就是那种你们都算个屁的感觉,对吧?”   徐玉樵点头:“有理!”   盛霈:“......”   “然后再看肤色,肯定不是南渚的。”黄廿廿拧着眉思索,“样子又长这么好看,不会是什么大明星吧?”   黄廿廿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对:“二哥在海上生活,也没什么认识渠道,唯一的可能是大美女来海上拍戏,两人认识的!”   徐玉樵竖起大拇指:“绝了!”   黄廿廿摆摆手,一脸谦虚:“不瞒你说,我这人从小就被夸逻辑思维能力好,还特别喜欢看侦探小说,这点程度难不倒我。”   盛霈没理这两个小学生,正准备进屋去看一眼,山岚出来了,身上披了件薄薄的外衫,长发挽起,除了纤长雪白的颈,其余地方都遮严实了。   盛霈瞥了眼桌上两个人。   心说下回绝不让他们再进门,公主怎么能受委屈。   山岚重新坐下,轻声道:“把墨镜摘了吧。”   徐玉樵立马摘了墨镜,可算憋死他了,嘿然一笑:“山老师,你怎么到岛上了?回去事情办得顺利吗?”   山岚微微颔首:“顺利,来南渚办点事儿,顺便来岛上,岛上生活很舒服。”   盛霈:“?”   这下他可不爽了,什么叫顺便来岛上。   “这样啊。”徐玉樵偷偷瞄了眼臭着脸的盛霈,这么一句话就不高兴了,他偷着乐问,“你留多久啊,着急回去吗?后天我们正好出海去,还没看过我们自家船捕鱼吧,可有意思了,一定得亲眼看看。”   山岚不紧不慢地应:“不着急回去。”   盛霈一顿,掀开眼皮看向山岚,雪白的小脸,慢吞吞地夹着菜,轻声细语地和别人说话,有问必答,和对他完全是两幅面孔。   “那感情好啊,出海转转去!”   徐玉樵盛情邀请山岚,还朝着盛霈挤眉弄眼,够兄弟吧?   黄廿廿在一旁听得发懵,忍不住问:“仙女,你真是老师吗?”   山岚眨眨眼,看向黄廿廿,问:“仙女是在喊我吗?”   清冷出尘的美人一旦犯起迷糊来,瞬间从云端跌落了尘世,令人生出点怜爱又心疼的意味。   黄廿廿就是这么想的。   她悄悄看了眼山岚的脸,有点想捏。   “当然是喊你,这里就一个仙女。”   黄廿廿一脸真挚地瞧着她。   山岚想了想,应:“你也是。”   呜呜呜。   不光是仙女,还是小天使。   黄廿廿忍不住看了眼盛霈,黑黢黢的,人还不聪明,对仙女倒是挺好,剥这儿剥那儿的,就差没喂饭给她吃。   黄廿廿本就是自来熟的性子,又对山岚极有好感,拉着椅子放她身边凑了点,叽叽喳喳地聊起天来。   “仙女,你真是老师啊?”   “不算是,只是很多人这么喊我。”   “那你是干什么的?”   “打铁的,顺便卖刀。”   这个答案山岚说了无数次,别人的反应大多相同,黄廿廿也一样,但不同的是,她似乎格外激动——   “啊!真的吗真的吗?好酷啊!”   “那你抡起锤子能揍扁二哥吗?”   山岚闻言,眼珠子转了转,刚悄悄落到盛霈脸上,对上他低散的眉眼,他就跟没听到她们说话似的,一边和徐玉樵搭话,一边给她夹菜,动作无比熟练。   “我不在铁房外抡锤子。”   “啊……”   黄廿廿看起来还有点儿遗憾,但下一秒她就听山岚补充:“我可以用刀,不用刀我可能打不过他。”   黄廿廿瞪圆了眼。   两人还真要打架啊?   盛霈这下也不装模作样了,抬手就往她眉心一点,训道:“胡说什么,什么时候打过你,切磋都没有。”   山岚捂住脑门,乌黑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他。   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像是撒娇。   盛霈一秒就投降:“招儿没胡说,我不说话。”   山岚满意了,继续和黄廿廿聊天。   她很喜欢这个活泼的女孩,和山家的人都不一样,她像春日枝头的山雀,叽叽喳喳的,有点可爱。   一顿饭下来,数山岚喝得最多。   数了数,手边空了三个酒瓶,还想拿第四瓶,手往边上一摸,没了。   “盛霈。”   她软着嗓子喊他。   盛霈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惯着她,但他管不了公主还管不了别人吗,当即看了眼徐玉樵,眼神冷飕飕的。   徐玉樵一个激灵,起身道:“山老师,我们先回去了,我和廿廿有点事没做完,对吧廿廿?”   黄廿廿知道徐玉樵什么意思,但她有点不乐意,刚想拒绝,那冷飕飕的视线落到她这儿了,她顿时清醒:“对,你们慢吃。”   盛霈说了句等会儿,转而去厨房拎了个袋子出来,对徐玉樵道:“小樵,这袋子给你妈的,正好带回去。”   徐玉樵接过袋子,应完拉着黄廿廿飞快溜了。   山岚见两人走了,澄澈的眼往盛霈脸上一瞧,把外套脱了,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纤纤的指节往桌上一敲,慢条斯理地吩咐人:“还要喝。”   雪白的小脸上染着红,乌黑的眼倒是亮晶晶的。   胸前白晃晃的一片,看得盛霈眼热。   “喝完了。”   盛霈怕她不信,还去打开冰箱门让她看。   山岚探过头,仔仔细细将冰箱上下看了一遍,确实没有了,瞧着桌上空荡荡的啤酒瓶,小脸微闷,她还想喝。   盛霈摸摸她的发,俯身问:“带你玩个好玩儿的,想不想去?”   “玩什么?”   她慢吞吞地问,问完还要凑过去亲人。   盛霈冷不丁被亲了一下,舔了舔唇,余留在她唇齿间的酒意顺着这个浅淡的吻进了他嘴里。他盯着人看了片刻,一声不吭地收了桌上的空酒瓶往外走。   山岚跟着他往外走,步子轻轻的,迈得很小,一段路能走上大半天。   等走到外面,盛霈已经用酒瓶在地上摆好了阵型。   整整齐齐的三角形形状,隔着相同的距离。   山岚蹲下身,小小的一团,托着腮,好奇地看着盛霈又摘了颗椰子下来,视线一错不错地跟着他,最后看他走过来。   “喝醉了?”   盛霈笑着蹲下身,捏了捏她微烫的耳垂。   眼前的小脑袋晃了晃,澄亮的眼乖乖地看着他,半天,嘴里才冒出一句:“没有,就是高兴。”   盛霈轻抚着她鬓边的发,低声问:“高兴什么?”   山岚安静地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着小小的倒影,许久,她抿唇笑了一下:“看见你。”   “......”   “玩儿吗?”   盛霈不能再和她对视下去,再多看一眼就要把人拉房里去了,本来就没几个,这一晚过去就没了,接下来几天怎么过?   盛霈打起别的念头来。   总不能就靠这一盒过活,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山岚点点头,接过他手里洗干净的椰子,沉甸甸一只,又瞧了瞧远处的酒瓶,新奇地问:“用椰子和酒瓶当保龄球玩吗?”   盛霈笑了一下:“对,岛上都这么玩儿。试试?”   山岚起了点兴致,仔细看了眼距离,对准方向,没怎么犹豫,用力向前一掷,椰子直直地朝着酒瓶滚去,“砰”的一声闷响,紧跟着响起叮铃哐啷一阵脆响。   清脆的玻璃声像南海水体忽然碎开。   瓶身带着月光滚远了,咕噜噜地停在黑暗里。   三角形的阵型顿时被打散,瓶子全倒了。   山岚望着前面无一余留的瓶子,眨了眨眼,感叹道:“好简单啊!”感叹完还要提建议,“盛霈,我应该多喝几瓶,这样能玩的久一点。”   “不好玩了。”   山岚又蹲成一团,仰着脑袋看他。   盛霈:“......”   怎么会有人学什么都这么厉害?   盛霈耷拉下眼,视线落在她莹白的小脸上,许是酒意上头,那红晕渐渐弥散,几乎要染红脖子,颈间的印子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哑声道:“带你玩儿个不一样。”   “什么?”   话音落下,山岚“呀”了一声。   她忽然被人端了起来。   盛霈就着她蹲着的姿势,跟搬石头似的搬进了屋子里,一脚踢上门,径直进了房间,也不开灯,手就开始不老实。   山岚:“......”   她企图和他讲道理:“这不好玩儿。”   盛霈瞥她一眼,单手扯下短袖,轻哼:“一会儿就知道好不好玩儿了,这回在哪儿,你说了算。”   山岚不想选,挣扎道:“要用完的。”   盛霈:“那就用完。”   “......”   她就不该喝酒,这会儿就能踹他了。   .   此时,椰道上。   徐玉樵拎了一路觉得不太对劲,这袋子重的要命,还叮叮咚咚的,盛霈往里放了什么,停下来一看,他纳闷地喊——   “他送那么多冰啤酒给我妈?”   徐玉樵:“?”   你有礼貌吗? 第44章 远航 人家讲有钱还包个小白脸!……   在岛上的两天生活, 和山岚来时所想完全不同。   想象中,她每天吃好睡好,早上慢悠悠地练个刀, 下午在凉席上打个盹儿,到了晚上太阳落下海面, 她坐在盛霈身上出去散步、吹海风, 回家还能摘半斤樱桃, 轻松、舒适的一天就那么过去。   但事实是, 她和盛霈躲在小屋里厮混了整整两天。   期间,没人再来找盛霈,连小猫咪都看不见山岚的人影,更何况其他人。这样水深火热的生活终结于一个空盒。   床边, 盛霈不爽地盯着地上的空盒看。   汗涔涔的上身什么都没穿,腰腹上几道鲜明的划痕, 昨儿没好的牙印今天又深了一圈, 再用力人都要给她咬没了。   “招儿,你是不是故意的?”   盛霈俯身,把人拢在底下,不让她乱动。   山岚正晃着小腿玩儿,雪白的小脸上酡红未消,闻言那双漆黑的眼睁开了, 轻飘飘地瞧他一眼,而后把眼睛一闭,脑袋往被子里一缩。   她不想看见他, 也不想和他说话。   怎么会比练刀还要累,昨天明明没有那么累。   这样好的体力,把人带回山家给她打铁倒是不错, 打上个三天三夜他还是精神奕奕的,一点儿不知疲倦。   盛霈轻啧一声,又把人捞出来,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笑问:“你是不是觉得没了就拿你没办法了?”   被子底下的人静了片刻,忽然探出头来。   乌溜溜的眼瞧着他,藕白色的手臂又往他脖子上绕,等搂紧了,才贴着他的脸轻声道:“我想和你散步、吹海风,在云山我总是一个人。”   这话说的,多可怜似的。   在云山公主能一个人吗,前呼后应的,那么多人围着她。   盛霈当然知道这是哄他的,但一想到她在山家没什么笑容,他的心又软成了一滩水,亲亲她的唇,低声道:“抱你去洗澡。”   山岚懒懒地往盛霈身上一靠,不动了。   小腿在他的臂弯里,又开始晃荡,当公主真好。   等洗完澡、吃过饭,猫注的天黑透了。   夜空下海风微凉,海面淌着星光,正是散步的好时刻。   山岚一踏出门,潮水般的海风拂过来,闭上眼静静地吹了会儿风,缩在小屋两天的苦闷渐渐散了,连带着和盛霈说话的语气都好了不少。   “我要坐你肩上。”   山岚下巴微抬,指尖往男人宽阔的肩膀上一指。   盛霈瞧她一眼,眼眸水润晶亮,看起来精神还挺好,自觉地走到边上蹲下,待她坐稳了,起身慢悠悠地往外走。   他轻笑一声,问:“上面的风特别凉?”   山岚不说话,轻晃着腿看遥遥的夜色,指尖揪着盛霈短短的发茬,他刚洗过澡,出门时还有点儿水汽,走出来海风一吹,全没了。   她喜欢坐在他肩膀上。   走到海岸边,视线渐渐明亮起来。   宽敞的道路两旁椰树林立,散步的人三三俩俩,还有人骑着自行车环岛骑行,不远处音乐声若隐若现,是有人在跳广场舞。   这里的日子一眼就能看到头。   云卷云舒,潮起潮涌。   倏地,山岚被沙滩边的动静所吸引。   那侧传来齐齐的口号声。   “盛霈,他们在干什么?”   她微微睁大眼,望着礁石边重重叠叠的人影。   海潮推来巨大的浪花,翻滚着往他们身上砸,重重的浪潮几乎要吞噬他们,这上下起伏的身影却屹立不动,沙滩上站着个人,左右走动,正大声说着话。   盛霈淡淡地往那头扫了一眼,应:“岛上的战士们在训练,在浪头里做俯卧撑,你往哪儿看呢?”   那头的人可都没穿上衣。   各个都肌肉健硕。   山岚闻言,眨了眨眼睛,低头看向底下的男人,又想起他和“前未婚夫”争风吃醋的模样来。   她问:“我不能看他们吗?”   盛霈“?”   “哪儿好看了?”   山岚仗着他看不见,抿唇浅浅地笑了一下,故意慢吞吞地应:“他们保家卫国,怎么都好看。”   盛霈轻嘶一声,现在就想把人揪回屋里去,让她看看到底谁好看,但又怕人生气,只能忍着。   “走了!”   盛霈一转身,离礁石滩边远远的。   山岚弯着唇,坐得高高的吹着海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盛霈说着话,偶尔还能戳戳路边的矮椰子。   一路走,一路都没人来和盛霈搭话。   他们只是站得远远的,眉眼带笑地瞧着亲密无间的两人。   咸湿的海风裹挟着清冽的水汽,山岚深深地吸了口气,从这昏沉的两天里挣脱出来,脑袋清醒不少,总算想起正事。   “盛霈。”   她用了点力气揪他的耳朵。   盛霈懒声应:“又看见什么好看的了?”   山岚不理他这话,轻声道:“赵行和我说了件事,他说当年出海,发现那艘船的前后刮过两场台风。”   盛霈脚步一顿,迅速想起那年的天气。   太平洋上台风频发,间隔不远的台风多得是,两场台风算不上稀奇事,但在看见那艘船的前后,却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的意思。   之前那场是超强台风,之后那场呢?   盛霈仔细回忆片刻,似乎是场强台风。   山岚低头,戳戳他的脸,问:“有想到什么吗?赵行还说是风把船吹来,又把船吹走了,是不是有道理?”   盛霈沉默片刻,忽而笑了。   “他说得没错。”   他脚步一转,换了个方向走。   “我们去哪儿?”   “带你看珊瑚去。”   .   隔天一早,盛霈的渔船一早就开始忙活。   船员们搭船回来,陆续上了船,检查的检查,休息的休息,其中黄廿廿最为起劲,正在检查他们从南渚带回来的蔬菜瓜果,一边念念叨叨的,心里还惦记着山岚。   “小樵哥,山老师呢?”   黄廿廿跑到栏杆前往码头看,没瞧见人。   徐玉樵看了眼时间,说:“快到了吧,都到点要开船了,二哥从来不迟到,别看着了,外头热得慌。”   这边黄廿廿在着急,盛霈倒是不紧不慢的。   “风铃也带上,挂船舱里。”   “招儿,带哪条睡裙?这条太透,这条太短,啧,都不行,拿件我的短袖给你当裙子,再穿条短裤就成。”   “再给你装点儿零食。”   “招儿是酒鬼,再带点儿酒。”   山岚:“......”   盛霈一个人走进走出,来回往复乐此不疲,转眼就把山岚带来的小拎包变成了一个箱子,恨不得把家都搬到船上。   山岚抱着猫坐在一边,一人一猫的眼珠子都溜溜地瞧他,瞧了一会儿,她温声提醒:“盛霈,时间快到了。”   盛霈还在扒拉那点家底,翻着翻着问她:“还有个拍立得,玩不玩儿?也不知道谁送的,从来没用过。”   嗯?   山岚眨眨眼,接过来了。   盛霈捣鼓了一顿,总算收拾得满意了,三个人出发往码头走。   一人一猫走在前头,他拎着箱子跟在后面。   远看还倒真像个保镖了。   船头一群人探着脑袋看热闹,一脸八卦,交头接耳——   “那是二哥啊?见鬼了。”   “二哥对象哪儿找的,我怎么找不见?”   “这白的都要反光了,二哥和人在一起不别扭吗?”   “你说天一黑,人能看见二哥吗?”   船头一阵哄笑,徐玉樵也憋不住笑,笑够了开始教训人:“你们一个个,比二哥还黑,还好意思说人,而且你们没看见二哥什么样?”   说到这事儿,船上笑得更厉害。   “二哥用起防晒来了!”   “还戴帽子和墨镜,原来是要俏。”   “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玉樵笑骂:“赶紧回去!船要开了!”   船上的笑声压根止不住,顺着海风一溜传到山岚耳朵里,她静静听了一会儿,告诉盛霈:“他们在笑你。”   盛霈哼笑:“他们嫉妒我。”   山岚眨眨眼,抿唇笑起来。   两人上船时人群已散开,盛霈把行李拎到船舱里就上驾驶室去了,他是船长,开船时可不能不在。   山岚正打量着这艘灯光诱捕渔船。   因着各部门都在忙活,徐玉樵也不在,黄廿廿趁虚而入,还给山岚找了顶帽子,黄澄澄的。   “山老师,听小樵哥说你头回上二哥的船?”黄廿廿指着船上一排排灯泡,解释道,“除了首部和船舷,船底下也有呢,我数过了,上百盏灯泡!晚上亮起来可壮观了,捕鱼的时候你一定得看看。”   山岚仰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灯泡,轻声道:“我听盛霈说过,鱼有趋光性,他们在晚上捞鱼。”   “怪傻的。”黄廿廿总结,“不游快点都得被捉走。”   “对了,山老师,和你说个秘密!”   黄廿廿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来,神秘兮兮地凑到山岚边上悄悄说了几句话,说完又开始笑。   山岚呆了一下,问:“真的?”   黄廿廿点头:“真的,全船的人都看见了!”   两人正说着话,汽笛声响起,渔船缓慢离港,立在码头小战士朝他们挥了挥手,黄廿廿也用力挥起手来。   驾驶室门口,盛霈一边和驾驶员说着话,一边往船头看,待看到那顶黄澄澄的帽子,微眯了眯眼。   谁的帽子都往头上戴?   盛霈瞥了眼黄廿廿,往下喊:“小黄,厨房都收拾好了?”   黄廿廿:“?”   这船上的人都亲切地喊她廿廿,就盛霈一个人喊她小黄,跟喊小狗似的,他才是狗!一条大黑土狗!   黄廿廿闷声道:“山老师,我回厨房了。”   山岚遥遥和盛霈对视一眼,温声道:“我和你一起去,再去船舱看看,你晚上住在哪儿?通铺还是双人间?”   黄廿廿道:“我睡双人间,但我一个人住。阿姨们嫌单间没窗闷,住在通铺里,晚上风吹过来还挺凉快。我们这儿分男女通铺,不通的,两边都有锁,是二哥让人改造的,生活很方便。这儿的船员性格都好,阿姨们叽叽喳喳的能聊天,整天都热闹,生活比我想得舒服多了。”   山岚:“我能和你睡吗?”   黄廿廿一呆:“和我睡,那二哥呢?”   山岚轻声道:“我不和他住,你说了,分男女通铺,我不过去。你要是习惯一个人,我可以住通铺。”   黄廿廿忙摇头:“可以的!”   于是,盛霈眼睁睁地看着黄廿廿带着山岚走了,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更别说黄帽子了,他又臭起张脸。   怎么谁都和他抢老婆。   刀和他抢,猫和他抢,这小厨子也和他抢。   不高兴。   .   海上的天说变就变,早上天还晴着,下午就噼里啪啦下起雨来,晴一阵雨一阵。   阿姨们不用开船,都歇着,但船上好容易来个漂亮姑娘,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围着山岚问起话来,一点儿都不怕她眉眼间的那点疏离。   就没有阿姨不能聊天的人。   “小姑娘,多大了?”   平时凶巴巴的阿姨这会儿和蔼可亲的,语气柔得能掐出水来。   徐玉樵在边上偷听了一耳朵,用手肘推推盛霈,纳闷道:“二哥,阿姨们怎么换了副面孔?平时那股凶劲呢?”   “怎么光对我们那么凶?”   盛霈耷着肩,懒懒地倚在栏杆上,视线一瞬不瞬地停留在人群中间的山岚,她倒是脾气好,挨个回答问题,对他怎么就没那么好脾气?   “谁敢凶我老婆?”   盛霈随口道。   徐玉樵:“......”   你还是跳海吧,腻歪死他了。   山岚对着阿姨笑了一下:“我二十三了,是洛京人。”   阿姨“诶哟”了声,连连摆手:“那盛二年纪太大咯!你还是小姑娘,怎么就看上个跑船的,多辛苦啊,还得你大老远来看他。”   盛霈:“?”   谁年纪大了?   山岚老实道:“他对我好。”   阿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这样子,跟谁都对你好。盛二这个小伙子还不正经工作,钱都不挣。小姑娘,跟他没饭吃!要饿死的呀!”   盛霈:“?”   这是谁的船?谁网的鱼?   山岚抿唇笑:“我可以养他,我挣很多钱。”   阿姨“哇”了声,啧啧摇头:“这怎么行咧,人家讲有钱还包个小白脸,盛二黑的哟,这不是浪费钱!”   盛霈:“......”   他比小白脸差哪儿了? 第45章 鲸鱼 像是被淋湿的小猫咪,怪可怜的。……   海上阵雨没个规律, 接连下了几场雨,云层散开,终于放了晴。   霎时, 天地间一片澄亮。   盛霈的脸却一直阴沉沉,视线瞧谁都冷飕飕的, 还故意找点儿活给他们干, 连黄廿廿都不放过, 让他们忙得团团转, 然后一个人找山岚去了。   “晚上不和我住?”   盛霈一来就算账,把人堵在甲板上,也不怕别人看。   高大的身躯挡在眼前,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碍着她看海了。   山岚揉着小猫咪的下巴, 慢吞吞地应:“你是船长,不能带头破坏规则。你说的, 船长有绝对权威, 但也要遵守规则。”   盛霈:“?”   他什么时候说的?   盛霈否认:“我没说过。”   山岚静静地看他一眼,漆黑的瞳仁盯着他,似乎他再否认她就要把他丢下海了,毕竟不是没有过前科。   “...是我说的。”   盛霈屈辱地说。   山岚弯唇,指着天际划过的燕鸥,轻声道:“盛霈, 我漂在海上的那两天,经常看见它们,成群结队的, 时不时就钻近海面抓鱼。有一次,有一只燕鸥误以为我是鱼,飞下来啄我, 但它很笨。”   盛霈一顿,侧开身看天:“没听你说起过。”   山岚在海上的那两天,她从未仔细和盛霈说过,说起来不过是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没人比盛霈更明白了。   盛霈记得那天山岚的模样。   她的身上除了皮肤被泡得皱巴巴的痕迹,并没有太大的伤口,想来那只笨燕鸥没有啄伤她。   山岚弯起眼:“我用刀把它吓跑了,若是刀再快一点,它可能会被我伤到。除了燕鸥,还有很多鱼来看我的热闹。”   山岚在海里的时候时常想,或许小鱼看到她也惊慌失措,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问这个庞然大物是什么东西,奇形怪状的,为什么会飘在海里,会不会也变成鱼。   在许多时刻里,她昏昏沉沉几乎要晕过去。   每当这时,耳边似乎又冒出了叽叽喳喳的声响,她能感受到腿侧、腰间细小的触碰,有小鱼大着胆子从她身侧钻过,也有别的什么好奇地过来嗅她,那样灵动、鲜活。   海洋里的生命提醒着她要活下去。   它们曾给了她许多力量。   盛霈挑了挑眉:“还敢看你热闹?今晚上把它们都捞起来,让它们看你热闹,一个个都找它们算账。”   山岚抿唇笑:“你好坏。”   盛霈:“?”   他往山岚边上一坐,动手点点她的眉心,问:“谁批评我不正经打渔的,哪儿坏了?哪儿坏了你说说?”   山岚不和他斗嘴,和小猫咪一起望着无际的、清透的太阳,不知看到了什么,她忽然睁大眼,小猫咪也昂起脑袋来。   盛霈迎着阳光抬眼望去,微眯了眯眼。   水面之下,有一道灰影缓慢游动着,巨大的身躯像沉默的礁石,背脊弓起,起伏间带起层层涟漪。倏地,平静的水面被打破,深海巨兽跃出水面,翻起的水花让船微微摇晃。   庞大的身躯灵动非常,在空中三百六十度翻了个身,露出银白色的肚皮来,不等人看清,它重重地砸入海底,周围泛起巨浪。   动静吸引了船上的人。   船员们纷纷跑到甲板上看热闹。   “二哥,它们这么早就回来了?”   “这才十月,几头啊?”   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山岚扶着栏杆往下看,几乎要探出上半身,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见鲸鱼,它的身躯几乎和船一样庞大。   “这是座头鲸。”盛霈一手把人捞回来,指着下面的大家伙道,“它们有洄游期,夏天去冷水海域,等天冷了就回热带海域过冬,性格比你好多了,就是有点儿吵。最喜欢唱歌,游到哪儿唱到哪儿,海里头最吵的估计就是它。”   山岚眨眨眼,忽然道:“盛霈,它听见了。”   盛霈正盯着山岚,闻言挑了挑眉:“听见什么?”   山岚:“你说它坏话。”   盛霈闻言微愣,转头一看,那大家伙居然朝着他们渔船来了,他轻嘶一声,往驾驶室喊:“停船!”   避免伤到这头鲸鱼,渔船停在了海面。   几乎停下来的瞬间,这头座头鲸灵巧地钻出海面,对着盛霈的方向猛地一呲水,盛霈下意识转身,将山岚紧紧抱在怀里,水柱就跟大型水枪似的,专门对着他一个人下了场大雨,呲完就跑,甩着尾巴扬长而去,独留下还在发愣的盛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噗,过来就为了呲二哥,不会把二哥当成虎鲸了吧?”   “小点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船上又笑成一片。   海域内的狩猎随处可见,有的生物有一些特殊习惯,比如座头鲸经常殴打虎鲸,还经常阻碍人家狩猎,游过来打一顿不算,还把人家的猎物放跑。有研究表明,有的座头鲸远远地听到虎鲸的声音,便飞快赶来揍一顿,再大摇大摆地离开,别提多嚣张了。   嚣张的盛霈,遇上嚣张的座头鲸。   这结果还是挺明显的。   盛霈一抹脸,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他说不上来这会儿心里是什么感觉,让一头座头鲸给欺负了,这还是头一回。   他低头一瞧,对上一双乌黑的眼。   她眼睛睁得圆圆的,一见他看下来,这双盈盈的眸弯成月亮,瞧着他笑,水都滴她脸上了也不躲,探手来擦他脸上的水。   “疼不疼?”   她轻轻柔柔地问。   那些人都笑他,只有招儿心疼他疼不疼。   他的整个人都热腾腾的。   盛霈甩了甩头,盯着她的眼睛挑唇笑了一下,说不疼,凑到她耳侧低声问:“招儿陪我去换衣服?”   这副语气,一听就知道他想做什么。   山岚慢吞吞地从他怀里钻出来,说:“不要。”   这种时刻,盛霈显得极有耐心,眼皮子一掀,正想说什么,忽然瞥见海面的那道弯,怔了一瞬,说:“招儿,看海面。”   山岚一探头,正对上那极美、极静的那一幕。   澄净的阳光下,琉璃般清透的彩虹弯成浅浅的一条,安静地横在海面,座头鲸换气时喷出的水汽缓慢消散,散落到晃动的水体之下,不远处,鲸往更深的海底潜去。   “是彩虹。”   她轻声说。   山岚想拍下来,返回去拿盛霈早上送她的相机。   盛霈见人一走,干脆扯了衣服,拧了把水,重新穿回去,惹得其他人又是一阵哄笑。   他瞥他们一眼,轻哼:“没见过英雄救美?”   徐玉樵咧嘴一笑:“这不刚看见吗?”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有阿姨在,要给盛霈一点面子。   黄廿廿推了推徐玉樵,徐玉樵没反应。   她憋了一会儿,终于憋不住了,这两天她从徐玉樵那儿听说了不少八卦,问山岚显得她没礼貌,但又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问盛霈:“二哥,我能问你件事吗?”   盛霈正在找猫,随口问:“干什么?”   黄廿廿:“我听小樵哥说,山老师原本有未婚夫,然后又解除婚约了。是因为你们俩在一起了吗?”   说完,她咽了口口水。   感觉是一场刺激的三角恋!   徐玉樵:“?”   关我什么事,提我干什么!   盛霈闻言,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好奇的人群,不紧不慢道:“这事儿没人比山老师更清楚了,我替你们问问。”   这一侧,山岚刚走出船舱,被人堵在门口。   高高大大的身躯,像渔船上的鲸,将烈阳挡在身后。   “嗯?”   山岚半仰着脸看他。   盛霈懒散地倚在一边,双眸盯着她,双手环胸,态度极其嚣张,嗤笑道:“听说你未婚夫逃婚了?不知好歹的东西。”   山老师的未婚夫逃婚了?!   黄廿廿诧异地睁大眼,小声对徐玉樵说:“原来是未婚夫逃婚了,难怪能看上二哥,估计是对男人心灰意冷,然后碰上意外,遇见个勉强可以的,就算了?”   徐玉樵:“......”   不如你去写小说。   山岚冷不丁地听盛霈提起这件事,对上周围人好奇的眼神,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好脾气地配合他,慢悠悠道:“对,还挺巧,他也姓盛。”   盛霈挑眉:“是巧,叫什么?”   山岚挂念着去拍彩虹,乌溜溜的眼往他面上一瞧。   他堵得死死的,不让她出去,干脆把他往边上一撵:“叫盛不霈,谁不配谁就是。”   盛霈:“......”   山岚说完就走了,站在船头拍彩虹拍得专心,就留一个背影和一堆目瞪口呆的视线给他,这感觉,仿佛那头嚣张的座头鲸又回来呲了他一身水。   徐玉樵磕磕巴巴地问:“二哥,这是什么意思?”   黄廿廿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盛霈,不可思议地问:“二哥,你就是山老师的未婚夫啊?”   盛霈不耐烦和他们唠唠这事儿,丢下一句:“没见过逃婚被抓回去的?这不就看见了,大惊小怪,开船了。”   说完,上驾驶室去了。   这一天,可谓是船上最八卦的一天,人人都嘀嘀咕咕地说着两人的事,阿姨们看盛霈的眼神更古怪了,人么还算俊,脑子好像不太对头。   从白昼再到黑夜。   平凡又热闹的一天缓慢过去。   天暗下来许久,到了吃饭时间,船舱内却不见盛霈和山岚,黄廿廿也不敢问,只能老实吃饭。   此时,盛霈房间内。   陈旧的风扇像卡了壳的发条,停在原地嗡嗡卡了半天,“咔嚓”一声响,晃晃悠悠地转过脑袋,点点凉风吹不散房内的热意。   微微摇晃的渔船在这个时刻雪上加霜。   山岚微拧着眉,咬唇攀着盛霈,几次要从他身上滑落,又被人扣着腰捞回去,她轻吸一口气,问:“不能去床上吗?”   盛霈低着声,笑问:“床上去哪儿?那么丁点儿大的地方,你会撞到,本来就有点儿呆,再撞坏了怎么办?”   山岚:“......”   也就这时候敢欺负她。   山岚紧扣着他结实的肩,指甲划出痕迹,沉闷、韵律的声响顺着海潮没入深海里,她忍不住呜咽出声。   声音轻的微不可闻。   像是被淋湿的小猫咪,怪可怜的。   “你哪儿来的东西?”   她小声问。   盛霈:“让人从南渚带的,真以为拿你没办法?”   薄薄的木板挡不住什么声音,舱内灌入的海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门,船员们的笑声顺着风飘下来。   山岚今天尤其紧张。   盛霈多数时间皱着眉,哄她放松,亲了不够,还给她讲起故事来,企图让那点儿羞耻感减弱。   到底是山家养大的公主。   这会儿一声都不肯出,难受了咬他,舒服了也咬他。   盛霈轻啧一声:“再咬下去没法儿见人了。”   怀里的人埋首在他颈侧,不理他。   黑与白的交错间,身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全都黏糊在了一起。他尤爱她这一身雪白细腻的皮肤,今天忍着不能亲还有点儿不爽,只能冲着看不见的地方去,直把人惹得要挠人,最后结束上面饭都吃完了。   盛霈得了便宜还卖乖:“让你不和我不住,可不是只能偷着来吗?”   “我要去洗澡。”   山岚热得不想说话,别开头不看他。   盛霈一见人绷起小脸,忙不迭哄人:“我去厨房给你做好吃的,不管黄廿廿,她不会做洛京菜,我给你做。”   山岚不理他,转身走了。   .   公主这一气就是一晚上,盛霈想找人也没处找,进不去隔壁通铺,只能时不时问黄廿廿几句。   “她在干什么?”   盛霈问。   黄廿廿正和阿姨们打牌,不耐烦地应:“不是几分钟前刚问过,在玩相机,这里拍拍,那里拍拍。”   “心情怎么样?”   他又问。   黄廿廿:“挺好的,时不时就冲我们笑。”   盛霈听了心里还有点酸,对他一天也就笑那么一两次,怎么对别人就经常笑,越想越气,干脆去船头蹲着。   三花正蹲那儿吹风。   听到动静,歪头看他一眼。   盛霈屈腿一坐,懒着嗓子和猫聊天:“你妈又不理我了,我也没欺负她,是没欺负她,肯定没有。”   三花甩着尾巴,沉默以对。   盛霈继续念叨:“捕了这网鱼,除了驾驶的各部门,就让其他人搭船回去。我们出去找船,找到船带你回洛京去。”   “招儿,以后想住哪儿?”   “住云山还是住别的地儿?”   三花对盛霈还是有点感情,这男人絮絮叨叨的,它也没甩着尾巴溜了,要换做别人,它宁可去看鱼也不愿意在这里听。   近凌晨,他们到了鱼点。   渔船上的人开始忙碌,船尾下舢板的下舢板,下网的下网。舢板上亮着一盏小灯,他们向海面散开,船上百盏灯泡一同亮起,霎时亮如白昼。   盛霈这会儿忙着指挥他们,没注意山岚从底下上来了。   山岚站在舱内,安静地看着这艘闪耀的渔船。   辽阔、深沉的海面上,这小小的一艘船像无数星子聚集,海底的鱼会被灯光诱惑,朝他们游来,却不知道,在它们周围早已筑起天罗地网,几千米长的渔网不动声色地将它们围拢,只待盛霈一声令下。   山岚看了片刻,拍下这一片小星空。   只属于这艘船的小星空。   黄廿廿在厨房生了火,跑出来看了几眼,对山岚道:“捞上来第一网鱼,第一条给小招那个小祖宗,接下来就是我们拿一盆自己炖汤喝。”   山岚温声道:“你做的饭味道很好。”   黄廿廿眼睛一亮:“你喜欢吗?你爱吃什么,我不会的可以学,我做菜特别有天赋,比咏春厉害多了。”   山岚抿唇一笑:“喜欢。”   盛霈忙完下来一看,一眼就看到她又对着人笑,笑得眼睛都弯了,本来就长得跟花儿似的,这一笑更显娇艳。   那头黄廿廿叽叽喳喳地说:“我们合个影吧!”   眼看山岚拿起了相机,盛霈长腿一迈,径直走到两人身后,迅速看向镜头,“咔嚓”一声轻响,镜头定格。   黄廿廿吓了一跳:“二哥,你哪儿冒出来的?”   盛霈瞥她一眼,眼神中的含义不言而喻,识相的应该快点走开,年纪轻轻的干点儿什么不好,偏要打扰人家谈恋爱。   山岚专心地等着照片出来。   机器嗡嗡吐了一阵,成型的相纸被吐了出来。   山岚晃了晃相纸,仔细看了好一会儿,眨眨眼又看,这古怪的反应引得边上的黄廿廿凑过头来瞧。   沉默片刻,黄廿廿忽然发出一声爆笑——   “二哥黑得融到了背景里,根本看不清!”   “嘻嘻嘻,只有我们两个人。”   盛霈:“?”   这什么年代的相机? 第46章 恶龙 “是公主的爱人。”   隔天, 天蒙蒙亮,海鸟已经起床了。   洁白的鸟儿慢悠悠划拉着翅膀,出海捉鱼吃, 半路看见两艘渔船停靠在一起,探头好奇一瞧, 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小樵, 盛二呢?”男人纳闷地往甲板处张望, “我把人给他带回去, 他连出都不出来?没礼貌!”   这个男人正是开渔日那天,载盛霈和徐玉樵一程的船长。   也是赶巧,这两天他正好在海上,盛霈联系他载人一程的时候, 他几乎没想就答应了,举手之劳而已。   徐玉樵笑着递了盒烟过去:“哥, 二哥在忙正事呢, 这两天刚好他老婆来了,所以你懂吧?”   船长翻了个白眼:“我不懂!”   和现在年轻人说话可真累。   话说的不清不楚就算了,还非得加一句你懂吧,他懂个屁!   徐玉樵:“......”   “我陪你说两句,改日让二哥请吃饭。”   船长也不是非要见盛霈,一口应下:“行。”   甲板上人来人往倒是热闹, 船舱角落里安安静静的,盛霈坐在那儿,神情冷淡, 也不知道谁惹他了。   山岚抬着他的下巴,正在刮胡子玩儿。   她手上功夫极其精细,不但精准而且动作极轻, 几乎没有感觉,任谁看不出来她这是第一次刮胡子。   山岚时不时抬眸看他,问:“还不高兴?”   从昨晚黄廿廿笑他开始,他就不高兴,明明白白地表现在脸上,除了山岚谁也不搭理,今早也是,刚起床就耷拉着眼,一脸困倦,谁喊都没反应。黄廿廿只好老实和徐玉樵交代了昨晚的事,最后两人商量出来的办法是去喊山岚。   山岚上来时,他刚洗完脸打算刮胡子。   她一见这样的手工活就生出一股新奇劲儿,干脆抢了盛霈的活。   “哪儿不高兴了?”   盛霈不承认。   山岚瞧他一眼,温声道:“在船上的男人里面你最白啦,丢进人群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和我也很般配。”   山岚说的是实话,盛霈的肤色顶多算铜色,和黑只沾一点点边,只是站在她身边就显得格外黑。这两天阿姨们嘀嘀咕咕地说他们不般配,黄廿廿又这么明晃晃地嘲笑他,他就是心里不舒坦,别的也没什么。   “般配吗?”   盛霈盯着她问。   山岚停下动作,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眉眼间还带了点稀奇的意味,她问:“盛霈,你在撒娇吗?”   盛霈微仰头看她雪白的面容。   颈间喉结滚动,半晌,滚出个“嗯”字。   山岚蹲下身,和哄小孩儿一样牵着他的手,柔软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指节,似是要扫去他面上的冷硬。   她语调软的不像话:“昨晚我看见船上亮灯了,夜空下小小的船只像灯塔一样亮着光,那些鱼儿都往船边来。那时候我想,我也是鱼,在洛京看不见我的海域,看不见我的灯塔,只想回到海里去,被网网住也没关系。”   “所以我来见你了。”   盛霈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说:“还想听。”   山岚弯唇浅浅地笑起来,盈盈的眸里满是温柔的光芒,继续道:“从前深山里住着一位公主,有一天她意外落海,被一条恶龙救起,这条恶龙在海上横行霸道,小鱼们都怕他,说公主要被恶龙吃了,他可不管别人怎么说,把公主带回了家,给她睡最软的贝壳床,给她最大最亮的珍珠,最后送她回家,公主却不想走了。”   盛霈垂眼盯着她,喉间干涩,问:“为什么?”   山岚眨眨眼,小声说:“因为她喜欢这条恶龙,不仅因为他是整片海域最英俊、最强大的生物,还因为他在公主面前不是恶龙。”   盛霈:“那他是什么?”   山岚:“是公主的爱人。”   盛霈是骑士,她就爱骑士。   盛霈是恶龙,她便爱恶龙。   “招儿。”   盛霈低声喊她。   山岚轻声应了,低头亲亲他的指节,起身继续做手里的活,神情专注,眼睛里流淌出柔软的光芒,一点点将盛霈淹没。   他要窒息了。   盛霈想。   山岚拿着湿毛巾将男人锋利的下颔擦得干干净净,还站着欣赏了一会儿,她果然做什么都厉害。   “陪我去吃饭。”   她捏捏盛霈的耳朵。   盛霈这会儿心里鼓鼓胀胀的,高兴得要命,甚至想再跳进海里游一圈,一股脑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都忘了。   公主说了,他是海域上最英俊的男人。   盛霈翘起唇。   .   早上九点,渔船朝着月光礁附近开去。   这路线最近他们来回跑了不知道多少趟,这会儿也不用干活,都去船舱里歇着,聊天的聊天,看电视的看电视。   盛霈在驾驶室忙活,山岚三人在底下玩。   他们一边打牌,一边聊天。   黄廿廿纳闷道:“小樵哥,二哥来回跑来跑去是干什么?我看你们一个都不问,你们不好奇啊?”   徐玉樵瞥她一眼:“有些事可不能好奇,是要出问题的。你看看昨晚上不就惹事了,当着山老师的面,能这么笑二哥吗?”   平时盛霈从不管他们说什么。   说了点儿过分的,他也不介意,什么都不在乎。但这两天情况不同,山岚在这里,她千里迢迢从洛京到这海上,盛霈不想让她听这些。   黄廿廿讪讪道:“这不是我的问题,是相机的问题。像素本来就不高,拍出来还暗,又是晚上,昨天我们那地方还背光。我这不是没忍住么...”   “山老师,我们说的话你别放心上。”   “其实二哥可好了,他、他大方!不但大方,还、还……”   黄廿廿和山岚大眼瞪小眼,半天没想出第二个优点来,正想再憋一个,就听山岚道:“王炸。”   黄廿廿:“......”   好嘛,压根没听他们在说什么。   徐玉樵嗤嗤笑:“山老师是哪人你知道吗?天上的人可不会因为这点事生气,二哥就喜欢这样的。”   黄廿廿叹气:“我以后不说二哥了。”   徐玉樵瞧她这失落的模样,说:“不是好奇二哥在干什么吗?其实我们船上的人都知道,只是从不往外说,二哥对我们放心,我们得对得起这份信任。”   黄廿廿:“他在干什么?”   “找船、找人。”   徐玉樵慢悠悠地洗着牌,和黄廿廿说起这三年盛霈在海上的事来。   两人没注意山岚悄悄离开了。   山岚顺着船舷到驾驶室找盛霈。   刚到门口,听见他和驾驶员在商讨航线,说哪块礁盘的位置,说晚上在哪儿过夜,说明天的天气。   她探头看了眼,他低头看着卫星云图,手里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脚下躺了一只猫,正呼呼大睡。   白天热,三花多数时间都躲在阴影里睡觉。   出海时间久了,摇摇晃晃的船一点儿碍不着它。   山岚才看了一眼,盛霈倏地转过头来。   看见是她的一瞬,下意识将手里的东西藏了起来。   “晚点儿说。”   盛霈丢下一句,出去找山岚了。   盛霈把人拉进阴影里,看这张水嫩白净的小脸,抹过她额间的汗,挑着唇笑问:“打牌输了来找帮手?”   山岚如实道:“想看你。”   盛霈:“......”   这一天天的,刚说完情话才多久,这又来了,听得他心痒痒,只想把人藏屋去玩儿点别的有意思的事儿。   盛霈干脆把人带进驾驶室里,让她看个够。   三花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眯了条缝瞧山岚,瞧了一会儿,喵喵叫着要睡她腿上,也不管盛霈冷飕飕的眼神,自个儿爬上去找了舒服的位置窝好。   盛霈坐在一边,和她解释航线的事:“手札的路线我和南渚的一个专家老师研究了一下,由于山栀没出过海,她的记载方式和渔民们有很大的差别,这些天那位老师一直在复原这条路线,前天发来一张地图。”   盛霈拿出那只破巴巴的手机来。   点开图给山岚看。   “你看这里,山栀当年确实经过了月光礁,但只是经过,没有穿越月光礁。那附近暗流太多,舟子避开了这块区域,它们继续往南,朝着这个小岛去,就是那天我们去过的小岛,婶子请我们吃了顿早饭。”   山岚点头:“我记得,那天我开船了,附近的地图我看过,都记住了。”   盛霈:“......”   说起这事儿,他又有点儿生气。   盛霈:“顺着这个岛往东,那一处有暗流,但这暗流时有时无。手札上记载,山栀的船在一处失去了方位。”   山岚微怔:“赵行说他们在回航的那天也失去了方位。”   盛霈“嗯”了声:“那道暗流正巧经过那日我们回岛的航线,又遇上暴风雨,所以那天船翻了。专家说附近或许有磁场影响,具体原因暂时不能确定。今晚我们在岛上过个夜,第二天我和小樵借搜小船出海,你在岛上玩两天,正好黄廿廿在,你们一块儿住。”   山岚看他一眼,没应声。   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山岚虽然不说,但盛霈懂她的意思,换成其他事,他一定会答应她,但这件事不行,这样的事他不想她再经历第三次。   盛霈就当没看见山岚的眼神,说:“我的事儿说得差不多了。走,陪你下去打牌,我们打他们,赢得轻轻松松。”   山岚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没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慢吞吞地问:“你手里刚刚藏什么了,让我看一眼。”   盛霈:“......”   手艺好使就算了,怎么眼神也那么好使。   盛霈轻咳一声:“没什么,下去喝点绿豆汤解解暑。”说着,他拽着人进船舱里喝绿豆汤去了,免得她再问。   “不能告诉我吗?”   山岚跟着盛霈进厨房。   盛霈刻意不看她的眼神,随口应:“逗猫棒,逗着小招玩儿的,你不信就去上面找,角落里就放着。”   山岚抿了抿唇,忽然说:“公主今天不想和恶龙说话。”   说完,跑了。   盛霈:“?”   .   这一日,渔船直直往月光礁的方向而去,经过时转了个弯,开向那日他们停留的小岛,从日暮到入夜,海风带来湿润的水汽,船开始减速。   “要下雨了。”   山岚仰头看着天,喃喃自语。   此时盛霈在驾驶室内,黄廿廿在厨房捣鼓晚上吃什么,徐玉樵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她独自站在船头。   高高的桅杆上是沉沉的天。   没有星星。   山岚想起那一日小风和她说的传说,桅杆上有一颗星星的时候,要丢一团饭团入海,祈求女神保佑他们。   思绪起伏间,汽笛声响起。   船靠岸了。   山岚遥遥望去,这不大不小的码头里还挺着一艘船,这艘船比他们先到,正在卸货,似乎是补给船。   补给船下人影摇晃,人□□错往复。   山岚在其中看见了一个少年。   他似有所感,忽然昂起脑袋朝着汽笛声响起的方向望来,一如那天去往南渚的渔船上,他们隔着黑暗无声地对视。 第47章 声音 “盛霈——”   渔船靠岸, 阔阔海风吹散夜雾。   码头的景象映入眼中,清晰无比。   刚下船,盛霈在这岛上的朋友迎了上来, 他有阵子没见盛霈了,还挺想他的, 两人撞了下拳, 叙起旧来。   那人笑问:“这阵子忙什么?”   盛霈递了根烟过去, 自个儿没抽, 头一偏,看向边上的船,随口应:“老样子,这个月的补给船?”   男人道:“对, 说过阵子又要刮台风了,怕船来不了, 提早来了, 送的东西不少。我出来帮个忙,正好等你来。住的地方给你准备好了,条件还过得去,正好这阵岛上小渔村里没什么人,上南沙去了,就问他们借了几间房。”   盛霈问:“船送到了?”   “到了, 就在另一头的小码头停着。”   盛霈道了声谢,扬眉笑着和他说了几句,转头去找山岚。   船员们放下行李去隔壁船帮忙卸货了, 黄廿廿和徐玉樵还在船上厨房里捣鼓晚餐,小猫咪蹲在船头看热闹,一派寻常的景象, 就是不见山岚。   盛霈回船上找人,找了一圈不见人影。   最后拎着正吹风的三花问:“你妈呢?”   三花扑腾了几下,喵喵叫了两声,被放下来后灵活地窜下船,往隔壁船溜去,那处海岸有一片阴影,阴影里正站着两个人。   盛霈微顿,环视一圈,藏到了树后。   两人不轻不重的交谈声清晰地传到他耳朵里。   “...姐。”   这一声姐,小风喊得极其艰难。   山岚静静地看着他,少年垂着头不敢看她,一如初见时。   那时他也是这样低着头,向她道歉,一晃两个月过去了。   她轻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小风没应声,胡乱抹了把眼睛,从背后拿出把小刀来,他拿着刀,刀背朝向山岚,说:“刀还你。”   盛霈看得眉心一跳。   他看到小风拿刀差点儿就出去了,这女人倒好,站在原地动都不动一下,更别说躲了,也不知该说她胆子大还是说她傻。   “不要了。”   山岚说。   小风一怔,下意识说:“刀一直在我这里,我没用过。姐,我听二哥说过,这把刀对你很重要。”   山岚垂下眼,看向这柄小刀。   这把刀陪了她五年,即使在这么昏暗的环境下,她仍能描摹出它的形状、纹路、刀颚处的标志。   想起山岁,她忽而心情低落。   “不重要了。”   小风呆呆地收回手,以为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了,眼眶又酸涩起来,瓮声瓮气地道歉:“姐,对不起。”   山岚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风低声说:“他们家救了我和我姐姐,不然我们也和妈妈一样,早就死在海里了。我要听他的话,才能找到我姐姐。”   “我回去了。”   山岚平淡地问,平静地听完,转身离开。   小风独自站在黑暗里,他没回头看她,只是手里紧紧捏着这把小刀。   山岚才走到亮处,脚边上忽然躺了只猫。   小猫咪故意碰瓷,脑袋在她小腿上蹭来蹭去,软乎乎黏人的很。她瞧了一会儿,才俯身抱起来,边上横过一只手,把猫拎走了。   “又乱跑。”   盛霈盯着人训。   她无声地看过来,漆黑的眼珠不似先前亮晶晶的,神色平静,一点儿不见船上的轻松和愉悦,一瞧就是有了心事。   盛霈轻啧一声,莫名不爽,这两天刚把人哄高兴,晚上一见那臭小子,全给他弄没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好端端地提起那把刀来。   他往下一蹲,拍拍肩:“上来。”   山岚视线落下,从他俊朗的面庞往下,落到宽厚的肩上,静静地看了片刻,她熟练地坐上男人的肩,凌空而起,坐得高高的看向大海。   “盛霈,明天是阴天。”   山岚仰头看沉沉的天,下午开始天就阴着。   盛霈“嗯”了声:“明天有雾,三沙有个公众号,上面每天都会更新天气,各个港口、海域、岛礁、各大渔场的气温和风力,还有海域浪高、水温,什么都有。”   山岚垂下眼,揪了把他短短的发茬,说:“你不看公众号,你手机里什么都没有。我早上偷偷看了,连照片都没有。”   有的只是未曾发出去的信息。   山岚第一次知道,没信号的时候,他也在给她发信息。   盛霈轻笑:“我自个儿给你看的,那不叫偷偷。怎么没照片?你没看见屏保吗,这张还是有声音的屏保,没发现?”   “有声音?”   山岚慢吞吞地问,从兜里扒拉出盛霈的手机来。   盛霈:“?”   “兜里装两个手机,也不嫌重。”   山岚不理他,也不怕自己摔了,两只手都在研究盛霈的屏保,长按也不会动,声音打开最大也没反应。   “没有声音。”   她闷声说。   盛霈忍着笑,问:“那天晚上招儿给我拍了月亮,还给我发了信息,还记得自己发了什么吗?”   山岚当然记得,老实道:“在想你。”   盛霈翘起唇:“听见了吗?”   山岚微呆:“什么?”   盛霈:“声音。”   这是每当我看到这张屏保时,耳边听到的声音。   “......”   山岚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地藏起手机,一手去摸他扎手的短发,往下是他棱角分明分侧脸,最后停在凌厉的下颔线,问:“现在可以接吻吗?”   盛霈脚步一顿,转了个弯进了小树林。   .   船舱内,黄廿廿看着小桌上吃得差不多的饭菜,昂头去瞧,纳闷道:“他们都吃完回去了,二哥和山老师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徐玉樵一点不着急,老神在在地说:“急什么,船上那么多人怎么谈恋爱?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当然得避开人做点别的事。”   黄廿廿翻白眼:“你这什么思想?”   徐玉樵轻哼:“你懂什么,别天天往山老师身边凑。你没看到山老师来了之后,小招的地位都下降了吗?更何况我们。”   “二哥是那样的人吗?”黄廿廿话说出去一秒,蔫吧了,“就是这样的人!”   船上两个人嘀嘀咕咕,一点儿碍不着盛霈。   盛霈正牵着山岚的手,七弯八拐地摸去了上回婶子的家里,照旧进了院子一声喊,人就出来了。   妇人照旧说的是南渚方言,脸上笑眯眯的。   山岚跟着盛霈叫了声婶,然后收获了一堆水果,盛霈笑着说了几句话,让她在小院子坐会儿,他进去厨房做几个菜。   小院子和先前一样。   边上种植着花草、蔬果,昆虫的鸣叫声完全不输山里,院里的水缸正在蓄水,淅淅沥沥地响,清凉的海风拂过,让她渐渐安静下来。   山岚没仔细想过山岁的事,山家人怕她难过,从不在她面前提山岁,到了南渚见到盛霈,她忘却了所有烦恼,只想和他在一起。   和他一起的日子,每天都快活。   想到这里,她又拿出盛霈的手机来,点亮屏幕便是那晚洛京的月亮,原来他看到这张照片时在想她。   山岚静静看了片刻,打开相机。   这手机破破烂烂的,像素差得很,连前置摄像头都没有,她摸索着位置,对准自己“咔嚓”一声响。   盛霈端着菜出来时,她正坐在那儿剥葡萄吃,白玉糕似的手指纤长,动作慢条斯理,不像是在葡萄,反倒像是在把玩宝石。   “招儿,先吃饭。”   他进去拿出来两大碗饭,两双筷子。   山岚捧起碗,瞧了眼桌上的菜,都是用洛京的口味烧的。黄廿廿是南渚人,做的晚饭是南渚的口味,盛霈今儿特地来这里借了厨房。   “明天我不可以一起去吗?”   山岚鼓着腮帮子,重新提起这件事。   盛霈瞧她一眼,说:“山家继承人失踪了不够,你还想山家家主也失踪?山家那么多人,我可打不过。”   山岚:“小樵说你们会带着卫星电话,没有信号的地方也能用。一落地就会联系别人来接你们,很安全。”   盛霈:“?”   这就全给他卖干净了?   盛霈轻嘶一声,和她讲道理:“海上那么多意外,你看小风今天在这儿,都不用想他是干什么来的,我们到哪里那些人就追到哪里,说明有危险。”   山岚也讲道理,乌黑的眼满是认真:“所以我要保护你。”   盛霈逗她:“你刀都没有,怎么保护我?”   山岚一呆,想起小风要将刀还给她的事,抿了抿唇,不说话了,埋头认真吃饭,瞧着小脸发闷。   盛霈弯唇一笑,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个小玩意来,往山岚跟前一放,说:“你早上看见的东西,本来想你走的时候送给你。”   山岚微怔:“这是什么?”   桌上放着一柄小刀,陈旧的棕色上泛着划痕,刀锋锐利,刀柄精美,刻着古老的太阳纹路。   这是一柄骨刀。   “硬度好高。”   山岚顾不上吃饭,仔细地研究起这柄小刀来。   盛霈看她眉眼间的新奇,心也鼓涨起来:“这是鲸骨刀,航海时代的杀人利器,几百年了,保存的不错,勉强算个古董。猫注岛上有人家里藏着这西洋玩意儿,你先前在海上丢了一把刀,这把刀就当是我找回来给你的。”   山岚上看下看,翻了个面儿继续看,直到看够了才抬眼看盛霈,眼睛亮晶晶的:“人家为什么愿意给你?”   盛霈挑眉:“因为我是恶龙。”   “恶龙懂吗,横行霸道,我说要人家就得给。”   山岚抿着唇笑起来,认真地藏起小刀,继续吃饭,还特别给面子地给盛霈夹了一筷子虾,然后说:“剥给我吃。”   盛霈:“......”   行吧,谁让她是公主。   等吃完饭,山岚哪还记得那点不高兴,牵着盛霈的手去岛礁边散步,偶尔停下来去翻石头的贝壳,螃蟹见了她就跑。   海风中,她黑发散落,回眸看他的时候眸里都是莹亮的光,眸子藏不住她的雀跃,走路就差没跳起来了。   “就这么高兴?”   盛霈任由她拽着他的手晃来晃去。   山岚用力点头,晃了一会儿,忽然跳上一块礁石,她站得高高的,正对着海面,抬起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盛霈——”   盛霈就站在下面,被她喊得一哆嗦。   他无奈:“不在这儿吗?”   她喊:“盛霈——”   烈烈海风带着她的喊声翻越小岛、海域,升到空中,攀爬至云层,缓慢去往最为宽广、阔朗的世界。   那是哪里,或许是世界尽头。   盛霈半仰着头,安静地注视着夜色下如海妖般美丽的女人,她用尽全身力气喊他的名字,似乎要让正面大海听到。   “在这儿。”   他应得散漫又认真。   山岚眨了眨眼睛,又喊:“盛霈——”   盛霈:“在这儿。”   话音落下,喊得起劲的山岚忽然踮起脚尖,大声道:“京云山山家与洛京盛氏船运交好百年,于十七年前缔结婚约,今因男方盛霈逃婚三年不归无法履行婚约,经两家协商,友好解除婚约,自后婚嫁……呀!”   “.......”   盛霈一把把人抱下来,扛在肩上往回走,步子迈得极大,轻嗤:“一会儿就让你看看,到底相不相干。”   山岚趴在他的背上还挺高兴,晃着腿提醒他:“你什么时候失去云山请罪呀?爷爷一直在等你。”   这语气里的欢快,边上经过的螃蟹都听出来了。   盛霈一点儿没犹豫:“回洛京当天就去。”   山岚无辜地问:“那你叫盛霈还是叫小汪?”   叫盛霈进不去山家的门,叫小汪或许还有那么几分可能。   盛霈:“......”   他沉默几秒,咬牙应:“小汪。” 第48章 往事 “哪里有人?不就我们两条狗。”……   昨夜下了雨, 今早天雾蒙蒙的。   放眼望去,四处茫茫一片,岛上树木在海风中若隐若现, 大片浓雾弥漫,如不是潮声阵阵, 令人有错觉置身陆地。   盛霈和徐玉樵一早就起来准备了, 忙了近一小时, 看时间不过早上六点。   徐玉樵擦了把汗, 问:“二哥,我们上哪儿吃早饭?昨天廿廿在岛上玩疯了,肯定起不来。那丫头第一次见土地这么肥沃的岛,说今天还要跟着去采蜜。”   盛霈望了眼天色, 道:“去婶子家里,你先去。”   徐玉樵极懂, 嘿嘿笑一声跑了, 跑远了才回头冲他喊:“我去帮婶子干点活,等你和山老师一起吃!”   盛霈笑骂:“赶紧走!”   临去找人前,盛霈去冲了个澡。   山岚爱干净,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干净整洁的,尤其是那头长发,宝贝似的养着, 不洗干净都他都亲不到人。   山岚和黄廿廿就住他们隔壁屋。   昨晚她没和他睡,溜走了。   盛霈洗完一推门,正巧遇见山岚开门, 她也刚从浴室出来,用毛巾慢吞吞地擦拭着黑发,看见他, 乌黑的眼瞧他一会儿,又移开了。   澄净清透的眼,像是夏日荷塘露出的尖尖一角。   盛霈低着眼看了片刻,去屋里搬了把椅子出来,接过她手里的毛巾,摁着她坐下,随口问:“早上又去练刀了?连刀都没有,还闲不下来。”   山岚:“捡了根小树枝,一样可以练。”   盛霈挑唇笑了一下:“擦干带你去吃早饭,吃完送你回来,我和小樵就出海去了,最多三天就回来,东西都带好了,现在有海事卫星移动系统,还能用卫星电话给你打电话,不怕找不到我。”   上一次两人流落荒岛纯属意外。   那时盛霈找山岚急红了眼,哪儿顾得上那么多,又突遇暴风雨,船一翻什么都丢了,这次他和徐玉樵做了万全的准备,计划A行不通还有计划B。   山岚不再提要跟去,只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盛霈没几下就擦干这头长发,说是擦干,只不过把发上的水汽都吸走,走到岛上海风一吹就干了。   “走了,吃早饭去。”   盛霈捏捏她的脸。   话音刚落,房门忽然被打开,黄廿廿手忙脚乱地穿着防晒衣,忙不迭地喊:“还有早饭吃?等我一起!”   盛霈瞥她一眼,说:“小樵说你起不来。”   山岚闻言,微抿了抿唇,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声说:“我洗澡把她吵醒了,明天去你房间洗。”   盛霈挑眉,心说让你不和我睡。   黄廿廿严肃否认:“不是山老师把我吵醒的,是我自己饿醒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赶紧去吃饭!”   说完,丢下两人自己先跑了。   盛霈:“......”   这是有多饿。   他牵着公主又软又小的手,问:“你们昨儿晚上干什么了?凌晨还见你们屋亮着灯,嘻嘻哈哈的,小孩儿似的。”   山岚眨眨眼:“廿廿问我们是怎么谈恋爱的,问我为什么喜欢你,又聊了别的事儿。她好奇心重,确实像小孩儿。”   盛霈轻哼:“她都二十二了,还小孩儿。”   不是说黄廿廿,那就是说她。   山岚不情不愿地应:“...我不是小孩儿。”   盛霈眉梢微扬,把人扣进怀里,一桩一桩数:“要坐别人肩上、虾和螃蟹要人剥、不能提别的女人,一提就……嘶,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耳朵先被揪住了。   盛霈低头往她脑门一亲:“我就喜欢这样的。”   等两人黏糊着到婶子家,徐玉樵两人还在地里帮着干活,婶子在屋里烧早饭,她这小屋好些日子没这么热闹了,她眉开眼笑的,瞧着心情极好。   “平时她一个人会觉得孤独吗?”   山岚轻声问。   盛霈弯腰拿了把小锄子,闻言只道:“招儿,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他们困于尘世的烦恼,凡人都免不了七情六欲。”   山岚蹲下身,白皙的手指戳了戳泥土,如水的眸静静看着他:“你也是普通人吗?在这里也会感到孤独。”   盛霈一笑:“当然是。”   “我不像招儿那样阔朗,是个俗人。”   山岚低着头,眼睫如蝶翼似的微微颤动,稍许,沾着泥的指尖弯曲,勾住男人的拇指,小声说:“以后不会孤独。”   她嗓音轻轻的,像海雾一样落下。   对他说:“你不会,我也不会。”   不远处,黄廿廿掏了掏耳朵,又看看沉沉的天,问:“小樵哥,你刚刚听见别人说话了吗?”   徐玉樵刻意大声道:“哪里有人?不就两条狗。”   盛霈的视线淡淡扫过来,两个人又安静如鸡,不说话了。黄廿廿此刻深深明白了徐玉樵的话,人家谈恋爱他们去掺和什么,这不是自找没趣。   .   等、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吃完早饭,盛霈和徐玉樵准备出海去。   走之前,盛霈再三确认山岚没跟上来,一步三回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多舍不得。   “二哥,不就去两天?”徐玉樵纳闷,“之前二十天不都过来了。”   盛霈轻啧一声:“不看牢了,一转眼你就能在小船上看见她。你山老师这人,嘴上不说不去,心里就一定惦记着。”   徐玉樵挠头:“听起来和我侄子一样。”   盛霈挑了挑眉,懒声应:“可不是么,成天关在山里的小尼姑对这个世界可太好奇了,哪里都想去,什么都想看。”   徐玉樵倒挺理解的:“山老师不是一直在山上吗,其实就和我们一直生活在岛上差不多。上了岸什么地方都想去,只要落了地,到处都是新鲜事。二哥你肯定不懂我们,你在城市里浪荡惯了才到这海上了,心态大不一样。”   盛霈安静听着,有一阵儿没反应。   徐玉樵笑问:“怎么样,二哥,是不是后悔了?现在回去把山老师带来还来得及,我们做了那么多准备,铁定不会出事。”   盛霈不但在西沙做了准备,还在南沙附近派了船,他们上次流落的那个岛上都停了盛氏的船,力求做到不管他们被暗流卷到哪儿都有人来捞。   盛霈催他:“走快点儿。”   不但没后悔,还想快点儿跑了。   生怕山岚追上来。   徐玉樵:“......”   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   海上雾气弥漫,可见度不高,他们用的小船上没有定位系统,盛霈认得海上的路,徐玉樵上了船睡一觉都成。   等船开出去一段距离,徐玉樵回头看,一看就笑了,喊:“二哥,山老师真追到码头来了!”   盛霈叹气,到底没狠心不看她。   他减了船速,回头看向那雾茫茫的一片,她站在码头,一身白衣几乎要融入雾里,看不分明神情,只是纤弱一道身影,让人无端生出怜爱与不舍。   盛霈看了片刻,忽而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清亮的哨声穿透海雾,顺着风抵达码头,那人影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步子迈得慢慢的,看得人着急。   等那身影完全不见,盛霈才重启往前航行。   此时,岛上。   山岚慢吞吞地往回走,黄廿廿在不远处等她,正蹲在地上和岛上的小狗玩儿,没走出几步,忽然有人喊她:“姐!”   是小风的声音。   听起来似乎很着急。   山岚循声望去,他跑了一路,额头上都是汗,见了她也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说:“姐,有人跟着二哥他们!”   山岚微顿,问:“把我带去南渚的人?”   小风来不及细说,喘着气急促道:“是我哥他们,他们也在找船,虽然他们目的不同,但不知道碰见会不会起冲突。从二哥的船从猫注开出来,他们就跟着他,怕他发现不敢跟太近,前后换了三次船。”   山岚盯着小风焦虑的眼神,问:“为什么告诉我?”   “我知道我做错了。”小风鼓足了一腔勇气,一口气说完,“第一次在船上见到你,我躲着没出来,第二次我把你骗去了南渚。姐,我不想做错第三次了。”   从初见时起,那时的愧疚一直压在小风心底,到后来他又陷入挣扎,再到昨天他又看见山岚,想起她被抓时说的唯一一句话。   她答应过他,会帮他找姐姐。   “因为想找到姐姐,所以听他的话?”   山岚轻声问。   小风用力地点头,他没多说,只道:“姐,我知道我哥他们想干什么。他不光想找到当年的船,还要找到垂虹刀。”   山岚:“他要垂虹刀?”   不知是否是天意,就是此时,山岚的电话响了。   这通电话来自南渚文物所,前些日子山岚托付他们修复的手札终于有了结果。   .   十分钟后。   另一艘小船载着山岚和黄廿廿驶离了小岛。   船上,黄廿廿看着陌生的少年还有点儿不放心。   “山老师,我们可以相信他吗?”黄廿廿小声问,“这船连个定位都没,这天气什么都看不见,会把我们带哪儿去?”   山岚还没应声,少年别扭又生硬地回答她:“我会开船,我哥教过我的。他和二哥一样厉害。”   黄廿廿憋了一会儿,没忍住:“可现在你是要背叛你哥。”   小风闷声道:“他再这样下去,会越错越多,我不想看见他再继续错下去了。而且这件事本来就和二哥没关系,二哥什么都没做错。”   山岚安静地看着下载下来的图片,手札上记载了山栀出海的前因后果,以及她获救之后发生的事。如今的一切,都起源于明朝年间的那次出海。   黄廿廿忧心忡忡:“山老师,我们不通知二哥可以吗?总觉得他知道了会生气,说不定还会牵连我!”   山岚轻声应:“他知道了会立即返航,不会让我跟去。如果这件事和山家没关系,我可以留在岸上等他回来,可这件事是山家的事,我是山家家主,应该由我来解决。廿廿,你不该跟来的。”   黄廿廿说到自己,又理直气壮起来:“我会咏春!我可以保护你,你们都出海去了,我不想一个人留在岸上。”   小风认真道:“我准备了氧气瓶和救生衣,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原本瘦弱的少年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他试图用自己方式去对抗前十六年所看到的世界,试图从改变自己开始。   .   海上雾气弥漫,一前一后的小船看不清彼此,他们在浓雾中听着汽笛声,随时注意信号准备避让,这一路下来开了近五个小时,他们终于接近了暗流。   午后,日光渐强,云层飘散。   海上大雾渐渐散了,前后的视野变得清晰。   徐玉樵原本正嗑瓜子,接近暗流船摇摇晃晃的也碍不着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盛霈聊天,正说着话,他余光一瞟,呆住了。   瓜子壳落了一船。   他磕磕巴巴地喊:“二哥!小船跟着我们,山老师在那里!”   盛霈:“?”   什么玩意儿?   他急急踩下刹车,起身往远处眺望。   不远处,坐在船头乖乖往他方向看的人不是山岚是谁,似是知道他要生气,她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   盛霈轻嘶一声,又气又恼。   已经接近暗流了,总不能把人赶回去。   他就停在原地等,等小风刚把船开过来,他几步走到船尾,凌空把她抱了过来,铁一样的手箍着她的腰。   盛霈恶声恶气地问:“瞎跑什么?”   山岚眉眼间一派无辜,小声说:“没瞎跑,我就是和廿廿一起出海转转,刚巧遇到你了。盛霈,这叫缘分。”   盛霈:“......”   你管五个小时的海程叫缘分? 第49章 洞穴 下一秒,美人鱼钻出水面。……   “老实站着, 别动。”   “在海里不许瞎跑,抱着我。”   “一会儿和我一起下水,别想自己溜。”   盛霈往山岚身上套安全绳, 再次确认她身上的氧气瓶装置,一字一句叮嘱, 说完盯着她乌溜溜的眼珠子看。   平时高高在上的公主这会儿显得乖巧。   她乖乖地应:“我知道了。”   盛霈压着那点儿火气, 瞥了眼边上船上的小风, 他倒是不躲不避, 眼神直直地和他对视,看得人心烦。一早他就不喜欢这小孩儿,第一眼就倔,这下好了, 把他老婆也倔过来了,净会给他找事儿。   那头徐玉樵倒是挺高兴, 正在和黄廿廿念叨:“你别紧张, 就跟潜水似的,被暗流裹挟也别怕,抓着绳子,我在前头带你。”   黄廿廿悄悄看了眼盛霈,没吱声。   在这当头,傻子才去触盛霈的霉头。   盛霈闻言, 往徐玉樵这儿看了眼,说:“那小孩儿,你给我看着。一个个的, 都瞎跑什么。”   教训了一圈,最后回到山岚头上。   他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问:“刚刚和你说的记住了?”   山岚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仰, 也不躲,只嘀咕道:“要被你推下去了。”说完,又抬眸乖乖看他,点点头。   盛霈:“?”   这是哪儿学的,还撒娇卖痴起来。   盛霈训人归训人,到底自己动手把这些人的身上的装备检查了一遍,说:“一旦出现问题,立即按下紧急按钮,里面有定位装置,附近的船会赶过来。”   最后他看向小风,问:“你说你哥跟着我,人呢?”   小风摇摇头:“我不知道。自从...上次过后,他不让我参与这些事了,昨天是我偷偷跟来的。”   盛霈微顿,他注意到小风一次都没有提过他哥的名字,从来都是以“他”或是“我哥”代替。   他和山岚对视一眼,她微微摇头。   盛霈拽了拽绳子,朝徐玉樵挥了下手,一手搂紧山岚的腰,迅速跳入汹涌的浪潮内,巨大的冲击力无情地将他们分开,两人眨眼消失在了海面。   船上,黄廿廿咽了咽口水。   她有点腿软:“小樵哥,不、不会出事吧?”   徐玉樵摆摆手:“不会,今天天气还行,海浪不高,我们查了天气出来的,只要没下雨刮风,没什么大事,走了。”   说完,他一把拎起小风把人往海里一丢。   小风身上的绳子一个带一个,瞬间三人都落了海,黄廿廿连叫都来不及,耳边便只剩吨吨的气泡声。   冷沉的海底,盛霈反手抓着绳子,破开庞大的阻力,将人一点点往自己身边拉,片刻后,那道白色的影朝他游来,像一头灵活的海豚。   盛霈伸出手,用力一拽,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很快,涌动的暗流裹挟着两人向位置的前方涌去。   .   第一缕晚霞落到透亮的海面,澄澈的绿色镜面沾染点点橙红,海鸟乘着海风,鸣叫着掠过海面,回家路上还看见两个傻子在游泳。   盛霈跃出海面,抹了把脸,一手去提溜边上的人,下一秒,美人鱼钻出水面,刚摘了潜水面罩,没扒拉稳,还呛了口水。   “急什么?”   盛霈拍拍她的背,抚去她额间的水渍。   山岚攀着盛霈的肩,往四周看了眼,周围是茫茫的海面,唯有前面有一座小小的岛礁,上面空荡荡的,没什么特别的。   她抿抿唇,问:“我们是不是没找对地方?”   盛霈耐着性子把她的小脸擦干净了,顺了顺黏在一起的黑发,才看了眼前面,说:“先过去看看。”   这座小岛礁看着近,但真游起来还挺远。   两人游了近二十分钟才到岸上,盛霈托着山岚上岸,问:“累不累?先吃饭,冷不冷,冷就把裙子脱了。”   山岚摇摇头。   正逢日落,海风带着点点凉意。   盛霈看了眼此时自己所在的位置,用卫星电话发了条短信出去,海上暂时没看到徐玉樵的消息,他尝试着打了个电话,那边没接。   “那小孩儿装什么吃的了?”   盛霈拿过小风给山岚准备的防水背包,打开一看,除了必备物品,居然还有速食饭盒、巧克力。他和徐玉樵带的是能饱腹的压缩饼干和肉干,这小孩儿像是秋游来了。   盛霈拿了盒速食出来,笑道:“还是小孩儿,带体积这么大的东西在身上,不过就两天,不算累赘,我给你热。等找个大点儿的岛,捉鱼给你吃,这岛礁什么都没有。”   山岚顺开长发,向后看去,高低不平的岛礁约莫三、四十平米,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生活痕迹。   盛霈随口道:“以前老渔民出海,什么都没有,但对这些礁盘了如指掌,带着口锅就能下来过夜,船上摇摇晃晃的,睡着不舒坦。”   趁着盛霈在捣鼓晚饭,山岚起身在周围转了一圈,底下的路凹凸起伏,她小心翼翼地往中间走,待走到岛礁中央,她怔了一瞬。   “盛霈!”   她提声喊。   盛霈听见声儿,立刻放下东西往她身边跑。她少有这样高声喊他的时候,每一次这么喊他的心跳就会加速,怕她又遇见意外。   盛霈几个跳跃,停在她身边,下意识去牵她的手,略显紧张地问:“怎么了?”   山岚指着岛礁中央流动的小口,新奇地问:“这是什么?”   盛霈这才分出点儿心神关注别的,顺着她指的方向往下看,这居然是个活水口,像是岛礁下面破了个洞,海水从底下淌过。   “站远点儿。”   盛霈扶着她往后,蹲下身,手臂往下伸去,甫一入水,他蹙了下眉,这水流似乎不太对劲。   山岚抿抿唇,忍不住去抓他另一只手,深怕他被底下洞里的什么给拽走了,抓得紧紧的,差点儿没把人抓疼。   盛霈笑了声:“没事儿。”   山岚:“下面是什么?”   盛霈仔细感受片刻,道:“这底下的水和岛礁下的水不是一个流向,是从底下来的水,这个洞或许通向别的地方。当年手札上记载的路线确实是这里,但后来船沉了,山栀得救了,她醒来时是在渔船上。船沉没后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清楚,最重要的是这几百年,地貌或许有变化。”   “招儿,我下去看看。”   “你在这儿等着,吃完饭我就回来。”   盛霈看向山岚,正想再哄两句,却见她点点头,自己乖乖吃饭去了,还提醒他戴好氧气瓶和面罩。   这会儿瞧着倒是挺乖的。   盛霈弯唇笑了一下,亲亲她的额头,把腰包里的卫星电话拿出来给她:“半小时我没回来,你就拨通通讯录第一个号码,很快就有人来找我们。”   山岚垂着眼,握紧电话,应:“知道了。”   盛霈心里有些诧异,自她跟出海被逮住,这会儿说什么应什么,一点儿不像先前什么都好奇的模样。他起身穿戴好装备,在腰间绑好绳子,最后将绳子交到山岚手里,独自一人钻入了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口。   盛霈走后,山岚在原地静了几秒。   她捧起饭盒,在小口边的礁石上坐下,就坐在这里等他回来。   山岚吃饭出了名的慢,不光在山家有名,现在连盛霈船上的人都知道了,这会儿她也慢吞吞,一口一口,细嚼慢咽的,可等她全部吃完了盛霈还没回来,手边的绳子只剩短短的一截,他再往前,她会失去他的行踪。   夕阳洒落海面,放眼望去,天与海的交界逐渐模糊,粼粼的波光闪动着,渐渐的,她似乎看到一点影子。   山岚迎着光,微眯起眼,定定看了几秒,发现那居然是艘小木筏,前面用了块布做了帆,用渔网固定着,正顺着风朝她而来。   等木筏近了,有人抬起手臂朝她挥手。   “山老师!”   女孩子的声音兴奋又清亮。   山岚起身往岸边走,看到木筏上的三个人,徐玉樵他们都在,一见她就问:“二哥呢?怎么不见二哥?”   等他们上了岸,山岚将人带到岛礁中央,指着那流动的小口,说:“他下去二十分钟了,还没回来。”   “下、下去了?”黄廿廿目瞪口呆,“这底下不就是海?”   徐玉樵看她一眼,纳闷地问:“难道你认为岛都是漂在海上的?底下可是岩石,估计下面有另外的水源。得了,既然二哥下去了,我们就在这儿等他,吃饭吃饭,饿死我了。山老师,我们还抓鱼了,从隔壁岛上带了树枝过来,够生一顿火的,你要不要也来点?”   徐玉樵他们被冲到了不远处的一座无人岛上,他收到盛霈的短信,便自力更生现搭了个小木筏,又捡了不少树枝带着,就想着这顿,黄廿廿又是厨师,两人一拍即合,一个还觉得调料带少了。   这一唱一和,像是野营来了。   山岚轻声道:“我吃过了,你们吃吧。”   山岚平时说话便轻轻柔柔的,这会儿轻声细语的,两个人都没多想,自顾自的捣鼓起来,只有一直沉默的小风走到了她身边。   “姐,你是不是担心二哥?”   小风试探着在她身边坐下。   山岚轻轻地“嗯”了声:“他们一直这样相信着他,所以风里雨里都跟他去。我也相信他,但是……”   她止住话,不知道怎么表达。   小风垂着头,有些低落地说:“我也一直相信我哥,所以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是他自从出海,就变了一个人。姐,一个人为什么会忽然改变?”   山岚微顿,低声问:“那年还发生了什么事?”   小风有些茫然,似乎回忆着那年发生了什么,待想到某处,他喃喃道:“那年叔叔去世了,是叔叔把我和姐姐带回岸上的。”   山岚想起手札里的内容,刚想说话,忽而听到一些动静,她倏地朝着小口看去,那处的水流变得急促,冒出一串泡泡来,下一秒,盛霈忽然钻了出来,水溅散开,冷不丁泼了山岚一身。   她不闪不避,定定坐在原地。   直到他看过来。   盛霈甩了甩满头的水,按着石头往上一撑,水“哗啦”落下一地,看到眸子一瞬不瞬望向他的山岚,他弯唇一笑。   “看我看傻了?”   山岚抿了抿唇,雪白的小脸似乎有些紧绷,瞧了好一会儿,慢吞吞地伸出手,冲他说了一个字:“抱。”   盛霈的心霎时软了。   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湿漉漉的,就这么把她抱进怀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了亲她的唇角,低声道:“没事儿,别怕。”   咸湿的味道在舌尖弥散开。   山岚收紧了抱着他的手。   夕阳落幕,最后一缕光束顺着海面蔓延至岛礁,落在静静相拥的两人身上,此时此刻,天地间只剩下风声。   盛霈抱着人哄了好一会儿,等她松开手,才对那边装死的两人道:“下面有出口,通向一座小岛,但那岛看起来不太对劲。”   徐玉樵轻咳一声,问:“怎么不对劲?”   盛霈微蹙了蹙眉:“光线不好,看不清,那里的磁场有问题,指南针失灵,而且卫星信号覆盖不到。”   “覆盖不到?算地下还是水下?”   徐玉樵直嘀咕。   盛霈道:“我们先上岛,这岛礁不安全,等海水涨潮,这里就会被淹没。我通知最近的船,让他们过来。”   天很快就要暗了,一行人加快动作,戴好装备,依次钻进了洞口,当最后一抹光消失时,茫茫海上再无踪影。   半小时后。   一艘渔船停在岛礁处。   “位置?”   年轻的男人站在驾驶室往外眺望,那岛礁上空无一人。   另一个中年男人似是有些疑惑:“我们失去了小风的位置,定位显示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这里,但不是直接停在这里,而是消失了。”   “消失了?”男人起了点儿兴致,“你跟我下去,其余人留在这里。”   夜幕降临,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下了船,上了岛礁后看到他们留下的痕迹,最后停在那小口边。   “这...这是口井?”   中年男人拿着手电筒,诧异道。   男人蹲下身,伸手沾水尝了尝味道:“海水,不是井。看来下面有东西,他们一定往下去了,去拿装备。”   “...我们也下去?”   这黑黢黢的洞不知道通往哪里,多吓人啊。   男人瞥了他一眼:“换个水性好的来,你去船上岸上呆着。遇见意外情况,知道怎么处理?”   中年男人点头:“知道,我去喊人。”   他忙不跌地跑了。   男人盯着洞口看了片刻,想起小风那个傻小子,轻笑一声:“还算有点用,就是太笨,总是被人骗。” 第50章 珊瑚 他们会生女儿吗?   岛礁下, 漆黑的通道冗长、狭窄,只能往前无法后退,窒息感极其强烈, 第一个往下的人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如果是条死路, 他可能再也回不了头。   盛霈戴着探照灯游在最前面, 往后依次是山岚、小风、黄廿廿以及徐玉樵, 一行人在深水里前行近二十分钟, 终于到了出口。   出口处就是另一座岛屿。   乍一看岛上树木稀疏,没有任何生物生存的痕迹,是座极小的岛。   盛霈第一个出口,回身接过山岚上岸, 她浑身湿漉漉的,摘了面罩脸色有些苍白, 在幽冷的探照灯下更显纤弱。   “怕不怕?”   盛霈扯开背包, 拿了条极薄的毯子披在她身上。   山岚摇摇头,仰起脸看他:“你第一次下来的时候怕吗?”   盛霈弯唇一笑,低声解释:“底下水是流动的,一定会有出口,如果没有,还有绳子在你手里。有招儿在, 我怕什么?”   山岚抿唇,往他颈侧蹭了蹭,情绪缓和下来。   这边两人黏黏糊糊, 另一边就显得吵闹。   黄廿廿三人依次和饺子出锅似的上了岸,摘了面罩她就咋咋呼呼地喊:“不是我说,下面也太吓人了, 像末日世界一样,什么声音都没有,左右被包围的感觉绝了,我以后可能看不了海难片。”   说着,她打了个寒颤。   徐玉樵抹了把脸上的水,拿出手电筒往岛上照了照,喊盛霈:“二哥,我们现在是在南沙吧?这岛看起来像暗礁,我们不能倒霉成这样吧?”   黄廿廿一听,忙竖起耳朵问:“倒霉?什么倒霉?”   徐玉樵上下打量着,解释道:“这种暗礁根据潮汐变化而变化,涨潮时它是露出水面的暗礁,退潮了就变成了小岛,现在是退潮的状态。等涨了潮还得被淹,说起来这水下通道也太古怪了,二哥,你刚刚摸了没,像是珊瑚。”   盛霈“嗯”了声,牵着山岚过来,指着黑沉沉的海:“这一片底下都是珊瑚礁,小型渔船吃太深进不来,更别说大型渔船。这么浅的航道估计就一个人的小船能进来。我们的船过不来。”   徐玉樵叹气:“我就知道。怎么说,先往里走?”   盛霈眼皮子一掀,冷沉的视线看向小风,这少年一直安安静静的,也不多话,瞧着也不敢和他说话。   他顿了几秒,说:“把身上东西摘了。”   小风微愣,下意识说:“什么东西?我身上……”   他倏地止住话,脸色发白。   小风想起什么,把腰包和背包都打开,一股脑往地上倒,看得徐玉樵直心疼,这都要弄湿了,干脆凑上去捡,顺便教育小孩儿:“你这么大年纪了,不知道在岛上要节约物资吗,找东西归找东西,怎么这么暴力。”   他嘀嘀咕咕的。   小风充耳不闻,最终在背包夹层里找到了放在他身上的定位器。他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定位器,嗓音干涩:“姐,我、我没有。”   盛霈看着脸色煞白的少年,说:“你被你哥骗了。你说他们跟着我,说错了,他们一直跟着的是你。知道你会去找山岚。”   小风紧咬着唇,拳头攥得死紧。   盛霈瞧着他,心说小孩儿就是难弄。   他指了指底下的出口,说:“我故意让你跟来,为的就是把人抓个现行。一会儿抓你哥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下小风再傻也知道盛霈的意思了。   他哥早知道他想干什么,估计让他听见那些计划,而盛霈知道他哥不会让他这么轻易跟过来,所以将计就计。   而他就是这个傻子。   小风揉了揉眼睛,说:“我帮你们。”   徐玉樵听得迷迷糊糊的,问:“抓谁?”   盛霈挑了挑眉,把准备的一捆麻绳往地上一丢,说:“抓和我们过不去的人,整整两个月,忍到现在算我脾气好。”   徐玉樵睁大眼:“二哥,你知道是谁?”   盛霈随口“嗯”了声:“八九不离十,这次从洛京回来到南渚,走前我去找了趟赵队长,他应该在着手调查了。”   小风有点儿恍惚。   总感觉自己的智商出了问题。   黄廿廿不知道前因后果,听得一头雾水,去看山岚,结果看她一脸淡定,似乎也都知道的样子,不由嘀咕,人和人之间的区别怎么这么大呢。   盛霈和徐玉樵分完工,看向山岚:“想不想玩儿?”   山岚静静地看他一眼,忽然从脚骨处抽出那把锋利的鲸骨刀里,意思是她不但要玩儿,还想用小刀玩儿。   盛霈轻啧一声,揉了把她湿哒哒的发,笑道:“还说不是小孩儿,去一边蹲着,看见人上来了,就把刀往他脖子上一架。”   山岚眨眨眼,到洞口蹲好了。   那边四个人蹲着准备绑人,黄廿廿不想参与这么危险的活动,干脆生火去捣鼓点吃的出来,不能浪费食物,这些可都是大海的馈赠。   南沙纬度低,刚上岸那会儿还觉得冷,现在就热得发汗,海风吹过来热意消减,他们身上几乎都干了。   山岚拿下小毯子往后面一递,盛霈接过去收好,重新打理她的长发,动作不紧不慢的,一点儿看不出来他们是在抓人。   徐玉樵没忍住,说:“二哥,你能正经点吗?我们可是准备绑人,你这个样子,看得我有点紧张。”   盛霈瞥他一眼:“紧张什么?”   徐玉樵说不上来,就是心里没底。   这气氛一点都不严肃。   盛霈不管他,修长的手指没入山岚长而柔软的发,从头至尾每一处都顺畅柔滑,他才满意地松开手。   正当他欣赏时,洞穴口忽然有了动静。   水面变得浑浊,有气泡不断涌上来。   盛霈看了徐玉樵,徐玉樵和小风对视一眼,两人拿着麻绳随时准备动手,那洞口的动静越来越大,倏地,一颗脑袋从里面钻了出来。   他才探出水面,骤然对上四双眼睛。   还没反应过来,脖子边上忽然横了把小刀,他彻底僵在那儿。   盛霈眼角眉梢带了笑意,懒声道:“招儿的办法好用。”这不,人才露了个头,就被吓住了,都不用他动手。   盛霈把人一提溜,往边上一推,徐玉樵和小风上手把人五花大绑,然后继续等下一个,这么一连串下来,他们足足绑了三个人。   再等就没有了。   盛霈看了眼山岚。   山岚看向对面被捆成一团的三个人,拿着刀打量了一下,似乎在比划些什么,他们脸上的潜水面罩都没摘,看不清面容,说不请话,只急促地喘着气。   倏地,她的视线停在某个方向。   只见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咻”的一声飞了过来,正好卡在他们的腿边,仔细一看,居然是把小刀。   “唔唔唔——”   离刀最近的那人开始扭动。   山岚眨眨眼,无辜道:“哎呀,手滑了。”   而后极有礼貌地问:“后面还有人来吗?”   那人立即摇头,水甩了另外两人一脸,正支支吾吾地说着话,忽然被人撞了一下,是他们三人中间最冷静的那个,他是第二个上岸的。   徐玉樵在边上看得直摇头,唉声叹气地对黄廿廿说:“瞧瞧,二哥都把山老师带成什么样了。山老师以前多正经一人啊,说话温声细语的,素质又高,典型的知识分子。这才和二哥一起多久,变成这样了。”   说这话的徐玉樵俨然忘了当时山岚是怎么用刀抵着陈船长,把人硬生生吓得往海里掉的了。   黄廿廿翻白眼:“你管得着吗,美女爱干什么干什么。”   徐玉樵讪讪的,不说话了。   他就不该和她提山岚。   盛霈翘着唇捏了捏山岚的脸,他的公主多可爱啊,出海这么两趟,欺负人都学聪明了,还挺会吓唬人。   “小风,你哥哪个?”盛霈懒散地指了指那三个人,悠悠道,“去摘了面罩我看一眼,都认识那么久了,这样说话怪没礼貌的。”   小风沉默片刻,径直走向第二个上岸的男人,他和那双熟悉的眼静静地对视片刻,抬手摘了他脸上的面罩。   一张熟悉的面庞出现在众人眼前。   徐玉樵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手里拿着的螃蟹也掉了,脑袋发懵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喊:“符、符哥?怎么会是你?”   小风没出声,又摘了另外两人的面罩。   是符世熙船上的副手,他们一群人互相认识。   徐玉樵彻底愣在那儿,不知怎的,怔愣间他忽而想起那天在猫注机场,山岚对他说的那些话,那时他说二哥船上的人不可能有问题。   可那天,符世熙和小风也在船上。   徐玉樵忍不住想到开渔日那天,那天也是符世熙将小风带上船的,从一开始他们就认识,他故意将小风送到盛霈身边。   符世熙微喘了口气,甩了甩脸上的水汽,直直看向盛霈,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盛霈起身走到符世熙前面,垂眸看了他一会儿,俯身抽出山岚的小刀,随口应:“在南渚,你和我一起被绑的那天。”   符世熙静了片刻,忽然笑起来:“果然是盛二。”   这笑意转瞬即逝。   褪去温和的面容之后,他的脸上只剩淡漠。   符世熙看了眼站在山岚身侧的少年,淡声说:“你和你姐一样没用,一件事都办不好。家仇是这么报的吗,给仇人通风报信?”   小风攥着拳,反驳符世熙:“山岚姐不是我的仇人。”   符世熙嗤笑一声,重新看向盛霈,问:“船呢?我找我的船,你找你的船,按理说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瞧瞧,这态度嚣张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绑人的人。   盛霈眸光淡淡,却语带笑意:“没关系?我以后的女儿姓山,你说这事儿和我有没有关系?”   山岚呆了一下。   为什么忽然说到女儿,他们会生女儿吗?   符世熙微蹙了下眉,看向盛霈边上的女人。她和初见时有些不同,和山岁形容的那个人并不像。   “我只想找到船。”符世熙缓和了语气,“在南渚也没打算对你们动手。”   盛霈闻言,抬脚踢了踢山岚边上的小风:“在你老家找到你几张照片,找人修复了一下,你腰上有什么东西?”   昨晚在岛上,盛霈收到了修复过后的照片。   照片的画质仍是不清晰,是小风光着身子在沙滩上跑,但隐约能看到他腰上有一团模糊不清的痕迹。   小风怔了一瞬。   他看向符世熙,低声喊了句:“哥。”   符世熙没出声,只是看着他。   片刻后,他眼看着小风撩起衣摆,露出了腰上的文身,那是一个类似于海马形状的标志,最顶端像是人的侧脸。   山岚垂下眸,看向他腰间的文身,垂落的眼睫微微颤动一瞬,她轻声道:“小风,那把刀,是你姐姐做的。”   他身上的海马纹路,山岁刀上的酒樽标志。   合起来是个侯字,是侯家的族姓象形字,是他们的族徽。   “...什么?”小风没立即反应过来,“那把刀...是姐你带着的那把?”   这把刀他就带在身上。   数个夜里,他躺在甲板上,对着月亮仔细看这把刀,看刀的纹路,海风吹来的时候,他想起山岚,又想起自己的姐姐。   小风喃喃道:“可是,二哥说是你师姐送的。”说着,他忽然想起听山岚说过的山家往事,紧张地问,“姐,是你们家收养了我姐姐吗?她为什么不来找我?”   山岚安静地注视着彷徨的少年,说:“她是被符家送到山家的,从一开始就告诉她,山家是害死她族人的凶手,是你们母子三人流离失所的原因。明朝年间,我的祖先山栀出海,是受了朋友委托,她的朋友姓侯。”   手札上完整记载了山栀当年出海的原因。   明代后期,因沿海地区倭寇、海贼猖獗,加之海上走私贸易屡禁不止,沿海居民苦不堪言,朝廷征剿无法平定,于是颁布禁海政策。山栀的侯姓好友在这样的环境下,仍偷偷走私,却被朝廷发现,在朝廷问罪前,冒着风险将家中妇孺和所有财产送上了船,再托付山栀,护送到他们安全的地带。   可流年不利,他们在海上遇见了海贼。   山岚移开视线,看向符世熙:“那海贼头目姓符,他死在山栀手里,死在垂虹刀下。和山家有仇的,不是山岁,也不是小风,是你。”   符世熙听到这里,轻笑一声:“我和山家没仇。山栀出海恰好遇见海贼,这是不是太巧了?她和海贼早就有了勾结,图谋侯家财产罢了。侯风,当年救你和你姐,也是凑巧,我父亲看到你和你姐身上的文身,认出了你们侯家后代,这才发了善心救你们。”   “你姐姐被山家人送进了监狱。”   “事到如今,你还相信山岚说的话?”   符世熙盯着小风,眼神沉静。   小风下意识往山岚身侧躲,他抿抿唇,小声说:“我不相信你。不管当年事实真相怎么样,山岚姐从来没害过我。”   符世熙气笑了:“我害过你?”   小风:“你们把我姐送走的。”   一直没出声的盛霈挑了挑眉,看来这小孩儿还没笨到底,带回去教一阵子还有的救。不过这事儿,还真是一团乱。   盛霈没打算一直在这儿对峙下去。   “小樵,你和小黄在这看着,我去岛上转一圈。小孩儿,你也跟来。”   小风埋着头,跟着山岚和盛霈走了。   黄廿廿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合拢下巴,指着那三人的背影,小声和徐玉樵说:“小樵哥,你看这像不像一家三口?”   徐玉樵:“......”   想起小风这倒霉孩子,摇头:“不像。”   黄廿廿:“哪儿不像?我看一模一样。”   徐玉樵煞有其事道:“要是二哥的孩子以后这么被人骗,不是二哥被丢下海,就是小孩被二哥丢下海。”   黄廿廿:“......”   怎么偏偏就和海过不去呢。 第51章 世事 恶龙变成了公主的坐骑。   这座小岛虽然看着面积不大, 但走起来还是有段距离。   行走间,礁石嶙峋,草木稀疏, 只石头缝里零星长了几棵树,在夜里簌簌发颤。   盛霈拎着强光手电走在最前面, 腰间拴了根绳。   绳子的另一头就握在山岚手里, 他走得快或走得慢, 全由山岚掌控。   身后两人正轻声说着话。   小风闷声道:“姐, 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传说故事吗?桅杆上的星星是女神的化身的故事。其实当年,我妈也经历了这样的事。”   山岚记得这个故事。   古时,船长嫌船上有女人晦气,要将她丢下海去。   “我们家很穷, 一生来下就没见过我爸,后来我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 我爸在东南亚, 就想带着我们去找他,可是她没钱,就带着我们偷偷躲上了船。那是一艘货船,特别大。”   他揉了揉眼角,继续说:“但是她在船上发了高烧,姐姐怕她死掉, 就去找人帮忙。可是船长不想救她,还想把她赶下船,是符叔叔救了我们, 最后我妈还是病死在船上了。”   “是符叔叔带我们回了南渚。”   山岚问:“你和姐姐身上都有文身吗?”   小风“嗯”了声:“我妈说是我爸走之前让文的,我爸身上也有,说是家族传统。可我爸这么穷, 哪来的家族。”   山岚道:“当年你们家应该还有人活下来。只是过了那么久,再去找仇人的后代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不说复仇了。唯一能做的恐怕就是延续这个传统。”   对侯家来说,这百年恩怨早已是往事。   在船上,符世熙的父亲认出他们侯家的后代,动了向山家复仇的念头。毕竟当年山栀杀了海贼一伙,而现在山家却是屹立洛京的百年望族,他们符家算什么?只是海上的渔民,沧海一粟。   这其中,符家有一丝对着两个孩子的怜悯吗?   或许是有的。   小风低下头,小声说:“符叔叔给我们找了领养人,他经常带着我哥来看我,我长大后他来得少了。”   “我记得是十岁那年,我哥第一人来看我,问我想不想和他出海。后来我才知道符叔叔去世了。”   这世间人生百态,有的人能放下仇怨,只想过普通日子;有的人碌碌一生,临死都无法忘怀这家破人亡的怨恨,一代又一代,将这本该消弭在海底的往事和纠葛又翻了上来。   “符世熙为什么想找到船?”   山岚问。   小风摇摇头:“我哥一开始根本不想找船。他喜欢画画,想出国进修。但那时候符叔叔欠了巨额赌债,负担不起我哥的学费和生活费。”   连生活都过不下去了。   哪来的资本谈喜欢、谈自由。   “符叔叔以前也想过找船,但这海这么大,去哪里找。”   “他早就放弃找船了。因为欠债,他走投无路,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海上,说海里有祖先留给他们的财富。于是,他一趟趟出海,身体越来越差,不到一年就病死了。他最后的遗愿,就是想让我哥找到那艘沉船和船里的财宝。”   “其实我哥也很苦。”   小风说起往事,很是伤心。   “为了还债,他一直在外面打工,连画画都不画了。但这么辛苦,一点用都没有。符叔叔去世后,就只剩下阿姨,阿姨身体也不好,每天念叨着符叔叔最后的心愿,我哥这才下定决心出海去。”   日复一日,符世熙早已忘记自己原本的模样,忘记学画画的自己,回忆里只剩下病床上父亲的嘶喊。真要说仇恨,其实算不上,只是世事裹挟,令他们变了模样。   小风闷声说完,问起山岁:“姐,我姐姐...她是怎么样一个人?”   山岚轻声应:“她很聪明,天赋高、能吃苦,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很细心。她一直惦念着你。”   小风眼眶酸涩,许多年过去了。   他几乎要想不起姐姐的模样,只记得在货轮上,她紧紧抱着他,告诉他不要害怕,告诉他姐姐会保护你。   可现在他长大了,该怎么保护姐姐?   “姐,我姐她……”   小风不知道该不该问。   山岚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说:“她被符世熙骗了,受他胁迫,罪名应该会减轻。你可以去洛京看她。”   小风低声道歉:“姐,对不起。”   盛霈走在最前,期间一直安静没说话。   待走到某处,他忽然停下,照向出现的石洞。   这石洞横在岛中间,不大不小,甚至没几米高。   盛霈往后瞥了一眼,淡声道:“行了,到时候把符世熙往警局一丢,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法院知道怎么判。”   “小风,把你的手电筒亮起来。”   “招儿,你过来。”   他朝山岚伸出手。   她和这小孩儿嘀嘀咕咕半天,一路没搭理他。   山岚站在原地不动,拽了拽手里的绳子,见盛霈被她拽得要往她身边来,才迈开步子迎上去,唇边露出个浅浅的笑来。   盛霈挑眉,又使坏。   等她走近,把人拦腰抱住。   盛霈半蹲下身,微侧开头,拍了拍肩,说:“坐我肩上,这石洞有点儿古怪,你拿手电看看顶部,害怕就下来。”   山岚怎么会害怕,她最喜欢坐肩膀了。   当即就搂着盛霈的脖子往上一坐,顺手薅了把他刺刺的发茬,跟摸小狗似的,还捏捏耳垂,下指令:“出发。”   盛霈:“......”   恶龙变成了公主的坐骑。   这横在岛中央的石洞不是很高,从地面到洞顶约三米左右,一进入石洞口,海风呜呜吹来,咸湿的风里带着热意,洞顶的水滴答滴答往下落。   滴答的水声和着海风的呜咽。   一听还有点儿吓人。   “这石洞,怎么会那么潮湿。”   盛霈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洞里,回声却不明显。   他照了一圈四周的模样,岛上植物稀疏,这石洞里倒是长满爬藤,密密麻麻都是绿色植物,和洞外荒凉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盛霈微仰起头,问:“招儿,上面是什么”   山岚正仔细观察着,幽冷的光照过黑漆漆的洞顶,她慢吞吞地应:“都是植物。咦,里面藏着贝壳和海螺。盛霈,洞里为什么会长这些?”   小风想了想,应道:“姐,小樵哥说涨潮时这岛就被淹没了,可能是那时候留下来的,退潮了就留在了这里。”   盛霈问:“够得着吗?”   山岚尝试着伸手,离洞顶还有一段距离。   她摇头:“够不到。盛霈,这爬藤里好像还有鱼骨。”   强光照过缠绕在一起的爬藤,照出森冷的骨骸,这石洞里满是生命的印记,超乎他们的想象。   盛霈闻言,忽而舒了口气。   他继续往前走,步子迈得很慢,一行人穿越这个山洞,丈量这从入口到出口的距离,最后返回原地。   山岚坐在盛霈肩上不想下来。   她关了手电筒,问:“盛霈,我们找到船了吗?”   盛霈挑唇笑了一下:“找到了。”   此时此刻,盛霈的身心都无比轻快,或许他仍找不到陈海,但这是他能为陈山做的最后一件事,他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山岚也弯起唇,她看向南海清透的夜空,温声道:“找不到垂虹刀也没关系,我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盛霈挑眉:“是什么?”   寥廓的海风拂过发梢,山岚低下头,正对上盛霈漆黑的眼眸,她含着笑意,嗓音轻软:“我的铁。”   “铁?”   盛霈追问。   山岚却不再开口,她闭着眼,哼起轻轻柔柔的小调,顺着海风、夜月,越过旷远的海域,飘向云端。   .   盛霈一行人回到原地。   那三个人还绑在一块儿,挤在一起没出声。   黄廿廿正在捣鼓火堆,徐玉樵下海抓了几条鱼,一见他们回来,立马嚷嚷:“二哥,我抓着乌贼了,快烤熟了,回来的正好。”   鲜辣的香味渐渐散开。   徐玉樵还挺自豪:“还好我带调料了。”   “找着船了吗?”   徐玉樵说完吃的才问起正事。   盛霈俯身小心翼翼地放下山岚,随口应:“找着了,晚上不方便,等天亮了再去看。岛上估摸着没东西,都在水里。”   话音落下,符世熙倏地看向盛霈。   徐玉樵睁大眼:“我们脚底下?”   盛霈道:“算不上,只能说一半一半。这附近珊瑚礁多,水深不到哪儿去,明天我们下海去看一眼。潜水队应该也快到了。”   这趟出海,盛霈可花了盛老爷子不少钱。   又是安排船、安排设备,还专门找了潜水队。   徐玉樵点头:“要真有东西,就通知文物部来打捞,私人打捞可犯法。”说着,他往某个方向看。   符世熙无视徐玉樵的眼神,盯着盛霈问:“船就在这里?”   盛霈斜眼看向符世熙,对徐玉樵道:“把他松开。”   徐玉樵一呆,看看盛霈,又看看符世熙。   沉默几秒,他把人松开了。   符世熙揉了揉手腕,神情复杂地看着盛霈。   当年救盛霈不过是举手之劳,他没想到他们之间在三年后还会有这样的纠葛,也没想到盛霈真的能找到船。   “招儿,吃点东西,我去说几句话。”   盛霈摸了摸山岚的发。   山岚抬起小脸,火光映着乌黑的眼,她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拿出那把鲸骨刀,往他跟前一递。   盛霈笑道:“我会打不过他?”   说着,还瞥了眼符世熙的身板。   符世熙没应声,和盛霈单独走到了一处礁石旁。   海潮攀爬着礁石,海风烈烈而过。   两个男人沉默地站在礁石边,谁都没有先开口。   许久,盛霈道:“符哥,等天亮船到了,我会亲自送你去警局,还你三年前你救我那一命。”   符世熙顿了顿,说:“在南渚那晚,我没想对她做什么。”   盛霈望着沉沉夜色:“我知道。你若真想做什么,在船上就做了,用不着等到南渚,你大费周折,不过是想拦着她。只是你运气不好,台风天各个岛码头不开,船没处可去,在海上会被海警发现,只能往南渚走。”   符世熙轻舒了一口气:“那次台风,仿佛是天意。我也在赌,她会不会为你留下来,结果出乎我的意料。”   话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盛霈低声问:“为什么?”   符世熙转头看向这片他停留了近八年的海域,海风卷过他显得冷淡的眉眼,他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画画吗?这不可能了。家里欠着债,母亲每天提醒着祖辈的仇怨、父亲是怎么病倒的,还有那笔财宝。”   “我当时只想离开家。可到了海上,我又能做什么?”   “打渔为生?我从来没喜欢过这片海,只是想赚钱还清家里的债。可还清了债又怎么样,我再也回不去以前的生活了。”   “我的人生……”   他喃喃道:“我的人生,似乎只剩下那么一个目标,就是找到当时的沉船,去亲眼看一眼我父亲为之付出生命的希望是不是真的存在。”   符世熙说着,忽而笑了一下:“有了个盼头,日子好过了不少。有些事情还挺有意思,山岁、小风,还有你们,都挺有意思。”   盛霈静静听了一阵,说:“回去吧,明儿就能见到船。”   盛霈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他加快步子回到火堆旁,才走近,山岚望过来,乌溜溜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像是在看什么宝贝。   盛霈弯唇笑起来,调笑似地问:“这么紧张?跟小狗护食似的。”   山岚拍了怕边上的石头,示意他坐下,等人坐下了,再把攒着的虾和螃蟹都递给盛霈:“给我剥。”   盛霈:“?”   他就这么点儿用处? 第52章 探险 “回去就结婚?”   早上五点, 天光熹微。   平静的海面泛起层层浪,碧蓝色卷着白尖,阵阵浪潮像温柔的风, 树叶的摩挲声轻响,唤醒全新的一天。   山岚枕着热烘烘的怀抱。   天刚透了点光, 她就被热醒了。   “醒了?”   头顶落下一道略微低哑的男声。   山岚没睁眼, 往他颈边蹭了点儿, 等拱舒服了, 才小声说:“盛霈,我做梦了,不知道是不是噩梦。”   盛霈低头,瞧了眼她雪白的小脸。   舒舒服服地拱在他脑袋边, 眉眼轻松,看起来不像是害怕。   他摸摸脑袋, 问:“梦见什么了?”   山岚慢吞吞地回忆:“梦见一片冷海, 和南海的玻璃水不一样,那片又冷又沉,是蓝黑色的。很冷,一点都不温暖。”   盛霈微顿:“你掉进去了?”   怀里的人摇摇头,忽然抬头看他。   乌黑的眼睁得圆溜溜的,说:“我是海里的小鱼!”   盛霈和她对视片刻, 勾唇一笑,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笑道:“你不是海里的小鱼, 是美人鱼,美人鱼也是公主。”   山岚难以形容梦里的感觉:“我身边有无数条小鱼,它们和我不一样, 游的很快,朝温暖的海域去。只有我慢吞吞地摆着尾巴,一点儿都不着急。”   “招儿不想去温暖的地方?”   盛霈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问。   山岚抿着唇,安静想了片刻:“应该不想,我在梦里感觉很平静,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安静地看着它们从我身边经过,然后我睡着了。”   盛霈低笑:“恶龙没来找你?都把公主丢冷海里头去了,还不知道在哪儿睡大觉,罚他亲公主两下。”   “......”   山岚捂住盛霈的嘴,不让亲,盛霈黏呼呼地凑过去,压根不要脸。   两人在角落喁喁私语,没吵醒其他人。   这处角落位于高处,昨晚海水涨潮,淹没了低洼处,他们便寻了高处过夜,此时除了两人,其余人还睡着,只除了一人。   符世熙背靠冷硬的礁石,屈着腿,静静地看着角落里的两人。那时在南渚,这两个人明明相隔两端,却心意相通,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或许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符世熙轻舒一口气,瞥了眼自己被绑住的手脚,尝试着起身松松筋骨,站稳后望向阔远的海面,这海他看了一辈子,闭着眼都知道它的模样。   有点儿无聊。   这么想着,符世熙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途中他瞥见什么,忽然顿住,缓慢地睁大眼,几乎探出身子去看眼前的画面——   小小的岛屿间,中央静静躺着一艘船。   百年之后,船身早已被植物入侵,翠绿色的植株牢牢占据着它们的领地,折断的桅杆剩下半截,在海风中显得孤零零的。   这艘船像是长在了岛上,和岛屿融为一体。   远看只会以为这是座小岛,根本不像是船,只有离得近了,才可窥见其中的奥秘。   真的是那艘沉船吗?   符世熙一时间不敢信。   “看见了?”   懒散的男声自后响起。   盛霈走到符世熙身侧,指向安静盘踞在岛间的船身:“昨晚我们经过的山洞,其实就是进入了船体,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了这副躯壳。如果说船有生命,它已经在这儿呆了百年。”   符世熙说:“这不可能。我找了那么多年,前几年这里什么都没有,或许赵行说的对,可能是那场超级台风把它带到了这里。”   盛霈眸光淡淡,问:“见过赵述岛的滨珊瑚吗?”   符世熙微怔:“滨珊瑚……那块珊瑚是台风的杰作。”   “是,就是因为台风。”   “赵述岛的那块巨大滨珊瑚是凭空出现的,当时岛上居民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岛上怎么会多出这么大一块石头。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当年一场特大台风,它原本的小头朝下,大头朝上,安安稳稳地呆在水里,谁也见不着。因为那场台风,将它翻了个个头,它变成小头朝上,大头朝下,这才露出水面来。”   符世熙盯着眼前这座小岛,问:“你是说,这座岛原本是面向水底的?因为上个月的超强台风,它才翻身露出水面来。”   盛霈“嗯”了声:“这样才能解释它为什么时有时无。”   “底下是珊瑚礁,礁石将这座船岛困在这块区域,岛尖朝下时,它没入海底没人看见。等台风将它翻上来,岛尖朝上露出水面,又因潮汐变化,涨潮时岛身被淹没,能看见它算是运气好。”   盛霈:“当年赵行运气不错,看见它了。”   符世熙怔愣片刻,轻声说:“或许大自然不想让我们找到它,才这样费尽心思把它藏起来。这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盛霈眉梢扬起:“可不是么,费了我那么大的劲。我估摸着东西都掉水底下了,说不好还有尸骨,运气好或许能找到点什么。几百年了,这海底的东西就算没烂完,也被海水冲走了。快退潮了,我打算去底下看看,你去不去?”   符世熙收回视线,问:“你放心我?”   盛霈古怪地看他一眼:“只要我们家山老师不和你呆在一块儿,我就放心。难不成把你丢这儿,我自个儿下去?”   不可能让老婆一个人。   他肯定得把老婆揣兜里。   符世熙定定看他片刻,倏地笑了:“我从认识你那天起,根本没想过你会是这副模样。我以为你会是风,不甘于为谁停留。”   盛霈挑眉:“听不懂。”   说完,找老婆去了。   岛上条件有限,山岚正蹲在石头上用漱口水漱口,脸上用湿巾擦的干干净净的,白皙的小脸比晨光还要亮。   盛霈蹲在边上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   “一会儿我和符世熙下去看看。”   “你呆这儿盯着他们。”   他指了指睡得七歪八倒的徐玉樵和黄廿廿。   再边上,小风缩成一团靠在离山岚最近的地方,跟着符世熙来那两个人也睡得挺好,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山岚鼓着腮帮子点头。   她还在漱口呢,不能说话。   盛霈帮她挽着长发,低声道:“招儿,这次我能一起和你回去了。以后,我在哪儿,你说了算。”   三年了,他的海上时光即将终结。   盛霈难以形容现在的感觉,说轻松吗,那是昨晚的状态,现在看到山岚,在她身边,他反而觉得疲惫。   原来他也是人,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盛霈想停在他的港湾里,避过世间的海潮。   山岚闻言,侧头看他。   男人面容倦怠,深色的眸在微光下映出琉璃之色,瞳孔间藏着她的身影,他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她。   山岚擦干净唇角,抬手轻抚上他的侧脸,温声道:“回去我们不住山家,住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好不好?”   她一如初见时。   眸光水盈盈的,温柔又安静。   盛霈闭上眼,蹭了蹭她小小的掌心,哑声应:“好。”   .   日出时,潮水退却。   盛霈和符世熙下岛去搜寻岛上是否有遗落的人迹,其余人陆续醒来,准备移到平地,解决吃饭问题。   黄廿廿打着哈欠生火,嘀咕着:“别说,这日子比船上难过。”   徐玉樵正给那两人松绑,闻言不由翻了个白眼:“谁愿意流落荒岛?我们这样的还算条件好,以前日子更不好过。”   山岚坐在一边,手里转着小刀,   视线一会儿飘到这儿,一会儿飘到那儿,直把人看得汗毛直立。   那两人讪讪道:“樵哥,这符哥都和二哥达成共识了,我们也不干什么。你让、让那什么...刀就别在拿在手上了。”   徐玉樵轻哼一声:“二哥都管不了的人,你让我管?”   “......”   在这诡异的气氛下,黄廿廿捣鼓出了早餐。   相比较于烟火缭绕的礁石边,另一边的盛霈和符世熙就显得有那么一点儿可怜了,拿着根树枝戳戳这儿、戳戳那儿,石洞里的水还时不时往下滴。   符世熙打量着长满植物的石洞,扒拉开厚厚的植株,朝墙侧摸去,入手是湿滑的木头,厚重的船木仍然坚韧。   与其说这是石洞,不如说是船洞。   符世熙长舒一口气,心情复杂:“如果不是周围有珊瑚礁,这船早就沉入深海了。找沉船无异于天方夜谭,我爸找不到,我也找不到。”   盛霈正用树枝扒拉角落,闻言随口应:“运气这回事儿说不准,老天不让你找到,你能怎么办?”   符世熙道:“你运气不错。”   顿了顿,补充:“各方面。”   盛霈挑了挑眉:“这话说的,我爱听。”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会儿话,待寻到某个角落时,符世熙忽然喊:“盛二,过来看!这里有东西。”   位于出口处的角落里。   符世熙艰难拿出被植株缠绕的背包,手背还被植物刺啦了几下,甩了甩手,随手递给盛霈:“肯定是你要找的人留下的。”   这沉船里出现了现代登山包。   除了当年赵行一行人,不作他想。   许是经年没人动它,背包的拉链难以拉开。   盛霈耐着性子,试了一次又一次,符世熙在边上看得还挺急,换成是他,拿把刀就给划拉了,还拉拉链。   “呲”的一声响,拉链拉开了。   即便是防水的背包,在海里泡了三年,里面的东西也都烂得差不多了,除了不可分解的,里面几乎是一滩水。   盛霈将包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手机、打火机、手电筒,钥匙,除此之外,他还在内层找到了一张身份证和银行卡,身份证是背面。   盛霈盯着这张身份证,一时间竟不敢看。   符世熙忍半天了,忍不住拿过他手里的身份证,往上一翻,身份证主人的身份信息暴露在他们眼前——陈海。   “......”   盛霈怔忪片刻,看着身份证上陌生的男人。   他很年轻,面目清秀,和他哥哥一样,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有两个小小酒窝,这兄弟俩长得很像。   盛霈没见过陈海,他们素未谋面。   但他却认识他,陈山总和他们提起自己的弟弟,说他们是怎么一起长大的,说弟弟喜欢做什么,想考什么样的大学,将来的梦想是什么。   陈山说,弟弟喜欢冒险,以后想当一个探险家。   盛霈安静地擦干净他留下的所有东西,拿起背包,对符世熙道:“走吧,去岛上别的地方看看。”   符世熙点头。   这时候什么都不必说。   .   半小时后。   盛霈和符世熙回到昨晚的洞穴附近,那洞口还冒着水,正当他们说话时,远处忽而有了动静。   “二哥!有船来了!”   “好多小船!”   盛霈眯起眼,往远处眺望,狭窄的航道间,一艘艘舢板正朝他们划来,每艘舢板只坐了两个人,这里航道狭小,这是能经过最大的船了。   盛霈道:“潜水队到了。”   徐玉樵松了口气:“没想到还挺顺利,昨天来,今天就能回去。二哥,你算的真准,就两天。他们能找到这儿,还挺厉害。”   “二哥,我们一会儿能下水吗?”徐玉樵问。   这话一出,不光黄廿廿,连山岚都看过来。   盛霈看见山岚那双乌黑的眸子,心情好了不少,长臂一展,把人搂到怀里,笑问:“招儿也想下水玩儿?”   山岚凝视他片刻,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她轻声说:“盛霈,我们明天就回洛京。”   盛霈微怔,问:“怎么这么急?”   山岚移开视线:“前阵子,爷爷说他想出远门玩儿,说如果有人要找他,要抓紧时间。不然,找不到他,没人同意我们的婚事。”   “......”   盛霈的手微微收紧,盯着她问:“回去就结婚?”   山岚没敢和他对视,含糊地“嗯”了声。   这下盛霈哪儿还顾得上烦闷,当即松开手,单手把上衣一拽,几步走到岸边,道:“我先下去看看底下的水况,等着!”   说完,“扑通”一声响。   又跳下海了。   黄廿廿:“......”   见鬼了,傻子又跳海了。   听到全过程的徐玉樵目瞪口呆,咽了口水,忍不住问山岚:“山老师,这么大的事,你们家就这么原谅二哥了?”   山岚慢吞吞地应:“没。”   徐玉樵:“?”   山岚:“我骗他的。”   “......”   “?” 第53章 沉箱 “你勾引我!”   近一小时的搜寻后, 其中一组潜水队在一处珊瑚礁下发现了散落的沉箱,厚重的木箱用铁链紧紧裹住,卡在礁石缝间, 极有可能是那船上遗落的物品。   四周有腐朽的木板散落。   交错的木板和礁石成了鱼儿们的游乐园。   潜水组立即向周围发出信号。   附近的人朝这处集聚,记下地点后陆续上了岸, 他们的任务是确认这处确实有沉船和遗落的宝物, 打捞可不归他们管, 这是文物部的事。   “小樵哥, 这底下也太美了!”   黄廿廿直到脱下潜水服还念念不忘看到的海底世界,五彩斑斓的珊瑚像是瑰丽的梦境,让人流连忘返。   徐玉樵瞧黄廿廿没见识的模样,道:“咱们猫注也有这么漂亮的地方, 上回二哥带山老师去玩了。对吧二哥?嗯?二哥呢?”   他找了一圈,没找见人。   这人上哪儿去了?   黄廿廿朝着海底努努嘴, 羡慕道:“肯定没上来, 还在下面玩。”   徐玉樵费劲脱了装备,想起这两个月,还挺感慨:“你说这世事还真奇妙,二哥和山老师,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居然是未婚夫妻,更妙的是两个人互相不认识, 居然还能在这海上遇见。”   他说起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遇见就算了,山老师居然还真能看上二哥。也不是,话不能这么说, 咱二哥也不错。”   黄廿廿:“幸好山老师在海上漂流那两天没出什么意外,要不然哪儿还有以后。”   说到这里,黄廿廿忽然沉默下来。   她有阵子没练咏春了, 自从逃回家来就没再练过拳,头一天睡到自然醒的时候还有点懵,以为自己还在武馆里。她也说不上讨厌咏春,只是更喜欢当个厨子,自由自在的,没人管还快乐。   现在的日子多好啊。   “想什么呢?”   徐玉樵瞧这丫头闷闷不乐的脸。   黄廿廿叹气:“我在想,我要是和山老师一样掉下海了,肯定活不过几小时。小樵哥,你说我是不是得强身健体?”   徐玉樵难得正经道:“当然,万事还是靠自己。”   这两年,徐玉樵过分依赖盛霈,直到前阵子盛霈说要回去,他变得惴惴不安,翻来覆去地想原因,根本原因还是不踏实,自己没真本事。   黄廿廿托着腮,想了片刻,忽然道:“小樵哥!我以后教你们练咏春吧!就当强身健体了,这样我那几年时光也没有白费。”   徐玉樵:“......”   感觉以后船上日子不太好过。   岛上的人闹哄哄的一片,海底却寂静无比。   山岚潜入海底,像被巨大的玻璃缸包围。   她睁着眼,感觉此时自己才是鱼缸里的鱼,新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颜色鲜艳的鱼儿甩着尾巴飞快藏入礁石内,珊瑚像艳丽的花儿盛开。   盛霈回头,指了指前方。   那是潜水队员发现沉箱的方向。   山岚侧过头,无声地注视着盛霈。   他如海一般蔚蓝的眼多数时刻浓郁地像是黑,需要极仔细地观察,才能看出那丁点深藏的颜色,此时在清透的水底,他的眼如同这片海域充满柔情。   她在水里对他点点头。   如鲨鱼一般灵活的男人朝前游去,一手紧紧牵着她。   无声、沉静的海底,两道身影静静相依,如同深海里的鱼,往更远、更深的地方潜去,直到抵达百年前的沉箱前。   陈旧、腐败的景象出现在眼前。   历史的厚重之感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山岚和遗落的木箱对视着,它像是被历史遗忘的珍珠,在海底沉睡百年,期间有无数生命从它身侧经过,直至今日。   盛霈在被遗落的一隅,找到了它们。   垂虹刀会在这里吗?   这或许已经不重要了。   .   “啊,还是自家船上舒服!”   一声闷响,水汽“砰”的往外冒,黄廿廿开了瓶冰可乐递给山岚。   山岚抿唇喝了一口,凉滋滋的感觉一直从舌尖蹿到胃里,她感受了会儿,回头看周围的船。来时就他们两艘孤零零的小船,回去时大船小船角落,看起来像是开了个船队,即将去征服这茫茫大海。   他们准备回南渚,中途去猫注歇一夜。   海警会来接管符世熙一船人和小风,盛霈上岸后需要配合调查,他们至多在南渚留一天,便回洛京了。   黄廿廿颇有些不舍:“山老师,你和二哥还会出海来吗?”   山岚浅浅笑了一下,温声道:“会的,他喜欢这片大海。山里闷,他呆不了多久就厌了,一定会往外跑。”   刚走到甲板的盛霈:“?”   趁他不在就说他坏话?   盛霈藏着没出去,甚至还往后退了点儿,想听听她还能说出什么来。他还是头一回知道,在公主心里自己是这么个形象。   果然,黄廿廿一听就竖起眉。   “这么容易就厌了?”她大怒,“男人就是这样,得手就觉得没劲了!山老师,你千万不能对他太好,要我说,不能那么早结婚,结婚一点劲都没有,会变得不幸!”   山岚眨眨眼,应:“好。”   盛霈:“?”   人说什么了就应好?   黄廿廿又问:“山老师,那他成天往外跑不回家,你怎么办?”   山岚还真仔细想了想,慢吞吞道:“看我的需求,如果他满足不了,那就换一个,换到……啊。”   话没说话,脑门被敲了一下。   她闷着脸仰头,果然看到黑着脸的盛霈。   山岚才不怕他,还好脾气地劝慰:“盛霈,你不是嫌自己黑吗?不能生气,一生气就显得更黑了。”   “......”   黄廿廿捂着嘴忍住笑,一溜烟跑了。   这两人拌嘴她才不掺和。   盛霈盯着她看了片刻,开始算账:“谁和你说我天天往外跑了?谁刚刚说回去就结婚?还有,你什么需求我没满足?”   话说到这里,他又轻佻起来。   尾音拖得长长的,一副浪荡子的模样。   山岚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眼珠子往他脸上一瞧,也不说话,视线慢悠悠地飘到海上,看天看云看海,就是不看盛霈。   盛霈没办法,长臂一展,小臂牢牢抱住她的腰,再把人一扛,飞一样穿过甲板进入船舱,把人直接扛自己屋里去了,动作快的不像是扛了个人。   山岚没挣扎,还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一进房,“砰”的一声响。   盛霈随便把门一踢,反手锁上,再把人往床上一放。   山岚找了个角落窝着,一脸无辜地瞧着他,还问:“大白天的,你想干什么?外面很多人在等你。”   盛霈盯着这张雪白的小脸。   长得倒是漂亮,现在还会装无辜了。   可他偏偏就是吃这套。   半晌,盛霈先低头,放轻语气道:“是我不好,又敲招儿脑袋了,敲疼没有?过来我看看,是不是太用力了?”   盛霈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这女人一开始就这样,可以摸摸头,可以点眉心,就是不能敲脑袋。因为那头宝贝头发,谁能不能弄乱。   山岚看着他说得认真:“不许敲我的头。”   和以前一样,小脸也绷得紧紧的。   盛霈挑了挑眉:“到底是关系不一样了。以前不但不能敲脑袋,还不能抱你,不能捏你,什么都不让。”   “我认错了,原谅我没有?”   认错的人还挺嚣张。   山岚勉强点头。   见她点头,盛霈屈膝往床上一占,狭小的单人床彻底没了空间,他还把人堵在角落里,开始算他的帐,一件一件来。   “我怎么就在山里呆不住?”   这是第一件。   山岚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半晌,轻声道:“盛霈,你不喜欢山家,我知道的。所以我愿意和你一起住外面,这是小事。”   盛霈一顿,看着她没出声。   山岚说的是事实,他们都知道。   他这样自由不羁的性子,可以接连几年不回洛京、不回家,世上又有什么能困得住他。云山不能,山家也不能。   盛霈松下微微紧绷的神经,低声问:“招儿,你喜欢住那儿吗?”   山岚喜欢云山吗?答案是肯定的。   她生在那儿,长在那儿,更何况现如今还是山家的一家之主,是这座山孕育了山家。但是,山岚不想继续住在那里。   “喜欢,但是我不住那儿。”山岚如实道,“我想让他们把生活和工作分开,这样紧密的方式给人太多压力。”   盛霈微怔:“以后他们都不住山家?”   山岚:“他们自己选,想住在外面的人,山家会给他们一笔安家费。想继续住在山家的人,我会按岗位来提升薪酬。”   盛霈听得眉心直跳。   在洛京这个地方,给近一百人安家费,他老婆到底有多少钱?但转念一想,山岚都不住山里,他哪来的在山里呆不住。   “欺负我?”   盛霈扬起眉梢。   山岚眨眨眼,她说的是实话。   怎么就成欺负他了。   盛霈也不知道满意没有,换第二件事继续算账:“早上怎么和我说的?让我早点回洛京去结婚,现在就应好了?好什么好?”   说着盛霈还有点生气,一捏山岚的脸。   “又欺负我?”   山岚无辜地看着他,解释道:“如果爷爷不同意怎么办?我可想和你结婚啦,现在就想,但是不行呀。”   听听这语气,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多么幸灾乐祸,就跟看别人热闹似的。   到底是自己老婆。   他忍了。   问到最后一个问题,盛霈又把衣服一拽,动作间脊背弓起,起伏的肌肉像深海的鲸,在暗处蛰伏,伺机而动,令人无端有了逼迫感。   山岚微顿,不满道:“你勾|引我。”   盛霈:“?”   “脱个衣服就算勾|引你?”   山岚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一眼,解释道:“我说的不是这方面的需求,你不能总想着……呀!”   手已经从裙子底下钻进去了。   还说不是勾|引!   盛霈可不管这么多,前天上岛不和他住一块儿,昨晚在这孤零零的小岛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做什么。   他忍了两天,这下好不容易逮住机会。   还是她自个儿撞上来的。   “不行!”   山岚撵开他的嘴,不让亲。   盛霈箍着掌心盈盈一握的腰,埋首她颈侧,缓了一会儿,闷声问:“怎么不行?上回东西没用完,嘶,你哪儿不舒服?”   他顿时停了动作,黑眸紧张地盯着她。   “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   这么乖,倒是让她不好意思了。   山岚蹙眉思索片刻,忍着外面都是人声的环境,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勉勉强强地说:“那行吧,只准你用一个。”   盛霈:“?”   那还不如不行。 第54章 关门 他才是她最爱的宝贝。   船到猫注时正逢日落。   远远的, 他们便望见橙光下洁白的警船。   海警的船已停在码头,见他们一行人回来,上前带走了符世熙一船人, 盛霈和山岚要配合问话,便留在船上, 其余人先散了。   等再下船, 天色已暗。   晴夜疏朗, 海风卷过两人贴近的身影。   山岚抚过被风吹乱的长发, 轻声问:“盛霈,小风以后会怎么样?符世熙和山岁都不能照顾他,以后会一个人吗?”   盛霈嗤笑:“说是小孩儿,都十六了。不过他这个笨脑袋指不定又会被人骗。不用操心他, 小樵回头会去接他。”   山岚微怔,睁大眼看向盛霈:“你让他留在船上吗?”   盛霈见不得她瞪圆了眼睛的可爱模样, 一瞧就让人想上手捏, 这么想他就这么做了,捏捏她的腮帮子,再把人往怀里一搂,笑道:“这个年纪留在船上干什么,让小樵抓他去上学,上完了学再说。”   山岚:“......”   居然还要上学, 听起来好像有点儿可怜。   盛霈瞧着山岚有些不可思议的模样,一挑眉:“上学还不好?以前不觉得,出海这两年我想起上学那段日子来。”   山岚想了想, 如实道:“我不喜欢上学。”   盛霈:“?”   这话像是他说的。   盛霈问:“为什么不喜欢上学?”   山岚瞧他一眼,漆黑的眼眸在夜里也显得莹润晶亮,而后慢吞吞地说:“因为上学的时候没人为我打架。”   盛霈:“......”   得, 说来说去又绕回到打架的事儿上来。   什么抢了人家前女友又挨打。   真是,现在人看见什么就传什么,也不知道真假就到处瞎说。   盛霈沉默一阵,头一回和人提起这丢人的事儿来,难得说话不爽利:“那时候吧...我不懂事儿。”   山岚瞧他:“现在也不懂事儿。”   盛霈“?”   他心胸宽广,不和公主计较。   “那段时间我妹妹没拍戏在家呆着,但那小丫头一天天的,总往别人家里跑。我不乐意,那是我妹妹,又不是他妹妹,但我贪玩,在家呆不住,就带着那小丫头一起出门,结果有一回把她带网吧去了,那会儿她刚上初中。现在说起来我也是浑,把一小姑娘往网吧里带,后来被我那兄弟逮住了。”   “是为了妹妹挨打,不是抢人前女友。”   盛霈想起年少时那段稀里糊涂的时光来,颇有些怀念,那时的他怎么会想到自己日后会停在这海域上,也不会想到会遇见山岚。   他弯起唇,搂过她亲亲鬓角,说:“明儿陪你回家去,等见过爷爷,我去看房子,找离云山近点儿的。想住什么样儿的?大平层还是别墅?”   山岚眨眨眼,看他兴奋的模样,没忍心给他泼冷水,温声应:“不想住别墅,用不到那么大的空间。”   “知道了,回去就看房。”   盛霈沉浸在能天天和公主一块儿睡觉的喜悦里,哪还记得自己有可能连山家的门都进不了这件事。   盛霈牵着山岚回到家时,屋里亮着灯。   几缕灯光像银河滚落,照亮屋前一隅。   大门敞开,三花正卷着尾巴缩在台阶上打盹儿,听见声儿也不看他们,自顾自呼呼大睡,还吹着海风,好不惬意。   “小樵在吗?”山岚往厨房里一瞧,回头看他,“今天是不是可以喝酒?”   盛霈轻啧一声。   这小酒鬼,又惦记着喝酒。   盛霈往屋里走,随口应:“应该和黄廿廿一块儿,明天我们要走,今晚他铁定要来叙旧,不灌醉我不会罢休。”   嗯?   山岚好奇问:“你酒量好吗?”   山岚没见过盛霈喝醉的模样,他在她面前鲜少喝酒,就算喝也喝得少,几乎不抽烟,除了那一晚。   盛霈哼笑:“就他们也想灌醉我?”说着瞥了眼山岚好奇的眼神,笑道,“来一百个招儿都灌不醉我。”   山岚:“......”   她不想变成这种奇怪的单位。   盛霈刚放完大话,还没走到厨房,门口忽然蹿出三颗脑袋来,笑得一个比一个阴险:“二哥,小樵喊我们来吃饭。”   盛霈:“?”   这黑黢黢的三颗脑袋,都是岛上的战士,听说盛霈要离岛归家去了,提了点水果和酒来看他,顺便吃个饭,再顺便把人灌醉。   盛霈轻嘶一声。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厨房里的徐玉樵听到动静,几步出来,对着盛霈咧嘴一笑:“二哥,今天你就歇着,厨房有我和廿廿。”   盛霈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   知道今晚自己是躲不过了,但气势上不能输。   他一挑眉,捉着山岚的手摩挲片刻,凑到她耳边道:“晚上让你看看,我一个人把他们都喝趴下。”   山岚正要说话,忽而听得一阵齐喊——   “嫂子!”   整齐的喊声,震耳欲聋。   山岚呆了一下,有一瞬的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山家,近百号人对着她喊“师妹”,听一次耳朵能嗡嗡半天。她抿抿唇,温声道:“你们好,先进来坐会儿,吃点水果。盛霈,去倒水,再去借两把椅子来。”   这自然的语气让对面三人愣了一下。   二哥能这么听话吗?   这样的想法刚在脑袋里过了一瞬,盛霈已经去水壶边倒水了,眼神淡淡地看过来,意思很明显:快听我老婆的话坐下。   “咳,坐坐坐。”   “嫂子你不用管我们。”   “对,椅子我们带了嫂子,就放门口。”   一时间小小的屋子里热闹起来,客厅里欢声笑语,厨房内烟火气息弥漫,暖光透过门沿,照在蜷缩的小猫咪身上,缓慢融入海风里。   几个男人凑在一块儿,一聊就是一宿。   山岚送黄廿廿回了酒店,原本盛霈硬要跟来,又被那四个人拉回去了,非说他是要逃,最后只好让三花跟着。   小猫咪也是天降一口锅。   它正睡得香,还在做梦就被人拎起来了。   山岚再回来时,几个人面红耳赤,正谈着这几年在猫注、海域、船上的事,一个比一个能说。盛霈喝了不少,这会儿耷拉着眼,神情松散,状态松弛无比,正听他们说话,听到有意思的地方,他便笑起来,像升起的帆蓬,自由而旷远。   她静静看了片刻,独自回了房。   .   凌晨,山岚是被热醒的。   夜里清凉,窗户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风铃顺着海风叮当作响,倏地,夜色下横过一截小臂,“砰”的关上了窗。   “盛霈?”   山岚睁眼去看,只看到漆黑一片,房内没开灯。   男人的手紧紧地箍着她,微热的气息裹挟酒气,不住往她颈侧蹭,嘴里不知含糊念叨着话,一个字都听不清。   山岚清醒了点儿,捧住他的脸不让他乱动,问:“喝醉了?”   “没!”   盛霈不承认,这会儿倒是口齿清晰了。   山岚叹了口气,只好捧着热乎乎的脑袋,耐心说哄他:“渴不渴?去给你泡杯蜂蜜水,明天会头疼。”   盛霈深深吸了口气,去亲她的耳根,低声说:“不会头疼,我没喝醉。老婆,你想不想我?”   黑暗中,山岚怔愣片刻。   刚刚盛霈喊她什么?   醉鬼哪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知道老婆没撵开他,可以继续亲。进房间明明没那么热,抱着她越来越热,明明她身上是凉的。   盛霈一边耍流氓,一边去摸空调遥控器。   “老婆,你不想我?”   盛霈见人没反应,下巴在人脸上蹭了两下,忽而张口用力往她脸上咬了一口。这里平时捏来圆圆的,像汤圆一样软和,他早就想咬了,只是不敢。   “......”   山岚还在“老婆”两个字没缓过来,猝不及防就被人咬了。   她绷起脸,用力把人往边上一推。   沉的很,还差点儿没推动。   山岚卷过薄薄的被子,把自己一裹,闷声道:“今天你自己睡……呀,盛霈你好重,你是小狗吗?为什么还咬人?”   刚推开,又缠着抱上来了。   没脸没皮的,只知道喊老婆。   盛霈哼笑一声,手不安分地往被子里钻,含糊道:“我是小狗,招儿最怕小狗。你怕不怕,小狗要来咬人了。”   “......”   幼稚鬼,还耍流氓。   这么胡闹了一阵,两人身上都出了汗。   窗外风声烈烈,玻璃上却氤氲出雾气,热意在房内升腾。   盛霈握着细腻紧实的腰,喘着气在她耳侧问:“在云山二十天,除了拍月亮那天,还有没有想我?”   黏黏糊糊地问了半天。   原来是问这个。   山岚脑中一片混沌,一时听到簌簌风声,一时听到海潮翻涌,沉缓、冷峭。可一晃神,风铃开始晃动,她迟钝地想,明明没有开窗。   “招儿。”   他低声喊着,唇往下去。   山岚眉心微蹙,忍着身体泛起的海潮,轻声应:“想了。”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早上练刀,忙完一整天,我会进铁房。铁房里很热,像南沙的阳光,但是我会听你说话,听你和海风,一点都不孤独。”   山岚去牵他的手,指尖滑过掌心,小声说:“盛霈,每一天我都想你。因为每一天都想你,所以我来海域见你。”   屋内静了一瞬,盛霈停住动作。   他带着湿淋淋的唇来亲她,哑声问:“怎么不带刀?”   山岚睁开眼,莹润的眸里含着水意,似倦似欢,眼睛里的水几乎要溢出来,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他。   山岚想,他就是她的刀。   初见时她看中的铁,经她锻造,经风雨吹打,成了世界上最锋利、最孤傲的刀,是她的刀。   山栀有垂虹刀。   而她,有盛霈。   山岚抬起藕白的手臂,如海妖一般将他紧紧缠住,告诉他:“我有刀,你知道的。盛霈,我能打出最好的刀吗?”   “不是有了?”   他低笑一声,不再让她有力气说话。   这一晚,风铃陆陆续续地响,一时轻、一时重,吵得连小猫咪都没睡好,甩着尾巴上了屋顶,眼不见心为净,最好耳朵也不要了。   这里还有小猫咪未成年呢!   没礼貌,它想。   .   隔天是晴日,风潮都缓慢,云也不疾不徐。   清透如玻璃的水体荡着秋千,底下螃蟹举着爪子横行霸道,倏地,耳边一声闷响,汽笛声响起来,船要起航了。   小螃蟹一溜烟跑了。   昨晚上倒是喝舒坦了,第二天起来头昏脑涨的,更别提还要坐船,这晕晕晃晃的,船开没多久徐玉樵就趴边上吐了。   黄廿廿简直没眼看。   她又去偷瞧盛霈,好家伙,在那儿装大爷呢。   甲板阴影处坐着两个人。   更准确的说,是山岚坐着,盛霈不要脸地躺人家腿上,肚子上还睡了一只猫,乍一看懒懒洋洋的,还挺岁月静好,可一听他说话就来气。   山老师轻柔地问:“会不会太重?”   那不要脸的说:“还没小猫咪挠人有力气。”   “这样呢?”   “老婆,你身上好香。”   “这里还有人。”   “看不见,听不见。”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黄廿廿观察了近一周,总算是发现了。   盛霈平时挺酷、挺正常一人,遇见山岚就浑身不对劲,一会儿当一只湿漉漉的小狗,一会儿当一头横行霸道的鲨鱼。   男人啊,深不可测。   黄廿廿摇摇头,跑了。   渔船挂满帆,一路朝南渚而去。   机票是第二天早上,他们今晚住在南渚。   这一晚盛霈难得没来纠缠山岚,上隔壁房间找徐玉樵谈心去了,黄廿廿乘机溜进山岚房间玩儿。   “山老师,我能去云山玩吗?”   黄廿廿眨眨眼,企图撒娇,盛霈那样的都能撒娇,她也行。   果然,山岚温声应:“盛霈说小樵要在南渚□□,可能需要两周。你如果有时间,明天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   黄廿廿兴奋道:“真的?!”   山岚弯唇笑起来:“真的,盛霈他不一定能进得了山家,你可以住在我院子里。我让人带你去洛京玩儿。”   嗯?有八卦!   黄廿廿竖起耳朵。   她充满求知欲地问:“二哥怎么不能进山家?是因为婚约的事吗山老师,后来我们在报纸上看到了,你们都解除婚约了,还能在一起吗?”   山岚想了想:“有点难,我爷爷很生气。”   黄廿廿心说,这出好戏她一定不能错过。   盛霈回来的时候,和神情莫测的黄廿廿擦肩而过,她的眼神中饱含他看不懂的情绪,直把人看得心慌。   “那丫头和你说什么了?”   盛霈神情严肃地问山岚,他还记着她说不能早结婚的事儿。   山岚无辜地摇摇头,催他:“去洗澡,我要睡觉了。”   一说到洗澡,盛霈可就不困了。   他盯着公主雪白的小脸看了会儿,轻哼一声,心想明天就看不到黄廿廿了,今晚他就不和她计较。   .   第二日清晨,越野车停在南渚机场口。   盛霈拽着行李箱一关门,朝徐玉樵道:“送到机场就行,回去吧。不是,你怎么也带箱子了?”   他眉心一跳,看着拎箱子的黄廿廿。   眼看山岚要去帮她拿箱子,他下意识就去接过来了,接完才反应过来不对。   黄廿廿下巴一昂,挽着山岚,耀武扬威地说:“山老师邀请我去山家做客,下了船你管不着我!”   盛霈:“?”   他想和老婆安静呆两天,怎么就那么难。   一路从南渚到洛京,盛霈憋一路的气,最后还是山岚过来亲亲他才好了,也不知道谁才是小孩儿。   和南渚的晴日不同,洛京是雨天。   飞机还没落地,窗户便结满了蛛网般的雨痕。   盛霈淡淡扫了眼雨雾朦胧的天,缠绵的雨带着冷意,瞬间将人从夏日带到了秋。   近十一月的洛京,快入冬了。   冷意透骨,直把黄廿廿冻得直哆嗦。   “山、山老师,山上会更冷吗?”   黄廿廿紧紧裹着大衣,企图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盛霈嗤笑一声,刚想话说,山岚轻飘飘的眼神就看过来了,他不情不愿地闭上嘴,心里还有点儿不高兴。   怎么净让人欺负他。   他才是她最爱的宝贝。   山岚道:“山里有暖气,若是想进山玩儿,要多穿一点儿。这里昼夜温差大,晚上山里更冷,尤其是雨天。”   呜呜呜,还是南渚好。   黄廿廿瑟瑟发抖。   “你师兄到了吗?我让人开了车。”   盛霈扫了眼时间,正好。   山岚不紧不慢地往出口走,轻声应:“没和他们说,你送我们回去。盛霈,你明天再来山家。”   盛霈挑了挑眉,把认真走路的人抓过来牵着,道:“我说了当天就去,等不到明天。这事儿没着落,我一天不踏实。”   “......”   这可怎么办,总不能第一天回,第一天就被赶出去。   山岚还想再说,就听盛霈道:“走了,我见着人了。”   三人刚走到门口,忽而瞥见一列跑车,乍一看有七八辆,颜色一辆比一辆骚,粉的、黄的、绿的,就差贴满钻石了。   几个男人凑在一块儿嬉笑着。   忽而,其中一人看过来,先是一愣,而后喊:“二哥,这儿!”   盛霈:“......”   他就让开辆车,没让全开来。   盛霈随意挥了挥手,低头问山岚:“想坐哪辆?去挑个色儿,送你回家。”   山岚眨了眨眼,还没看完,听见有人笑问——   “二哥,你女朋友啊?真漂亮。恭喜啊,我们可都在报纸上看见了,你那婚约可算不作数了,晚上和哥几个庆祝庆祝?”   黄廿廿一顿,惊疑不定地看向说话的男人。   一瞧就是纨绔子,这风流多情的模样,看得人警报直响。   盛霈轻嘶一声,牵着山岚走过去,扫了眼几双好奇的眼睛,还有点儿头疼,介绍道:“山岚,云山山家的当家人。”   人群一愣,都有点儿懵。   交头接耳的议论——   “云山山家,不就是未婚妻吗?”   “不是都解除婚约了?”   “姓山,这姑娘我听过说,前几年圈子好几个人去追过,人一个没看上。”   “行了,下着雨呢。二哥,先上车。”   有和盛霈关系好的,眼看他脸色不对,忙打断他们。   盛霈攥紧山岚的手,问:“选好了吗?”   山岚随手一指,指了辆明黄色的。   这颜色在灰蒙蒙的天里最显眼,一眼就看着了。   盛霈见她选完车,当即就带着人走了。不想听他们在那儿烦,什么话都往外说,别惹他老婆不高兴。   云山离机场有段距离。   期间,山岚轻声细语地和黄廿廿介绍洛京的历史、景观、美食,但说到吃的,她说不怎么上来。她鲜少去洛京的馆子吃饭,应酬都是山崇去,她最多在山脚吃顿饭。   吃喝玩乐这方面,盛霈最懂。   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山岚补一句,说了好些洛京特色。   黄廿廿听了一路,忍不住问:“山老师,你去洛京的商场逛过街吗?你平日里穿的衣服像是定制的,和现在潮流不太一样。”   山岚诚实道:“只去过一次。”   盛霈:“?”   小尼姑过得是什么日子?   黄廿廿听了还有点儿心酸,当即便道:“山老师,这两天我带你去逛街吧?什么街拍、网红店,我都带你试一遍!”   这种事难不倒她们冲浪青年。   山岚温声应:“当然好。”   盛霈这下又不爽了。   前阵子才说和他当好朋友,还要约会、逛街、做头发染指甲,这没几天就转头找了别人,把他抛到了脑后。   .   午后,跑车的轰鸣声响彻云山。   震耳的声响不但让山家人纳闷,还惊动了山桁。   前几年的时候,洛京一群公子哥曾开着跑车来这儿订单子,说是订单子,其实只想见山岚。接连来了几天,山桁不耐烦,定下规矩跑车不准上云山。   今儿不但上来了,还快到家门口了。   想来想去,能让底下人放行的只有山岚。   于是,一大家子人乌泱泱地出去了,入眼便是利箭般的超跑冲破云雾,直直停在他们眼前。   这几十号人堵在门口,黄廿廿还吓了一跳。   却见前头两个都淡定地下车了。   “小汪?”   山桁上下扫了眼盛霈,确实是小汪。   盛霈轻咳一声,正准备开口,却听山岚道:“爷爷,有一件事上次我说谎了。其实在南渚,是他救了我。”   山桁微眯了眯眼,直觉不对。   好端端的,瞒着这事儿干什么?   山岚和山桁对视一眼,抿了抿唇,轻声解释:“他不叫小汪。他姓盛,叫盛霈,三年前他……”   “招儿,过来。”   山桁语气严肃,打断了她的话。   “......”   一阵沉默后,山岚默默走到山桁身边。黄廿廿左看右看,也跟上去了,心里冒出点儿窃喜来。   盛霈怎么会不清楚山桁的意思。   他正色道:“山爷爷,这桩婚约是盛家和我的责任。今天来是为了……”   “关门。”   山桁冷冷地看他一眼,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人群乌泱泱的来,乌泱泱地去。   转眼门口便只剩盛霈一人。   最后,“砰”的一声闷响,门彻底在他眼前合上了,他连老婆的背影都没见着,人就不见了。   盛霈:“......”   还不如当小汪,当什么盛霈。 第55章 想念 “小尼姑不想试试?”   在云山的日子, 悠闲而忙碌。   悠闲的是黄廿廿,忙碌的是山岚,一眨眼便几天过去, 秋雨连绵多日的洛京也终于放了晴。   “山爷爷,今天就让山老师和我出去玩吧?”   黄廿廿叽叽喳喳地围绕在山桁身边, 这些天她和老爷子倒是相处得不错, 毕竟山家现在就他们两个闲人。   山桁捧着茶盏, 瞥她一眼, 道:“不成,你和盛家那小子一伙的。”   指不定是要把他的乖宝骗下山去见那个臭小子,他的乖宝傻乎乎的,除了刀什么都不懂。这不, 才去南渚一趟就被人给骗走了。   黄廿廿瞪大眼:“我和二哥,呸, 我和盛霈不是一伙的!”   她可太无辜了。   “山爷爷, 我在二哥船上工作不到一个月,除去那些休息的日子,话都没怎么说过!而且,二哥这人不爱和我们说话。”   黄廿廿板着脸,似乎和盛霈一伙是多伤害人的事。   山桁状似不经意间问:“盛霈在船上对你们怎么样?”   黄廿廿托着腮,认真想了想, 说:“二哥是船长,在专业上能力出众,他对那片海域了如指掌, 就没有他找不到的鱼,但他打渔自己不挣钱,卖了鱼的钱都分给船上的人。”   “哦?”   山桁似乎起了点儿兴致, 但心里却想,这是个傻子。   黄廿廿:“我一开始觉得这人是傻子,忙活来、忙活去什么都没得到,你说为点什么呢,海上生活不方便,就算有意思吧,可这都三年了,他还呆在这里,不是傻子是什么。后来,我听我们船上一个副手说,二哥是好家庭出生的人,来这海上其实为了找人。”   黄廿廿三言两语把事说了:“这次去找那艘船,山老师和我们一起去的。山老师好像也要找东西,说是找刀,叫什么我忘了。”   山桁一愣,忽然想起山岚问他要手札的事儿来。   难不成是为这?   “这么一说是不是更傻了?”   “那么大的海,上哪儿找个不知所踪的人啊。不过山爷爷,别的不说,二哥对山老师是真的好。他平时不怎么和我们聊天的,话也不多,但山老师一来,二哥成天说个没完,嘴里除了山老师还是山老师,给我们都听烦了。”   “而且……”   黄廿廿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说。   山桁瞧她一眼,道:“说吧。”   黄廿廿小声道:“山老师和二哥在一起的时候,她笑得最开心,和平时对我们温和的笑不一样。怎么形容呢,本来山老师看起来是仙人、纸人,但是和二哥在一起她就像...像活过来一样。”   话音落下,小院里一阵沉默。   山桁放下茶盏,无声注视着云山。   他曾想,他的乖宝未曾拥有过童年时光,她从不曾当过一个小孩。日后,他希望有人能令她展颜。   至于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   “廿廿,今儿你和你山老师出门玩儿吧,就说是我说的。”   山桁和蔼一笑,对着黄廿廿挥了挥手。   黄廿廿在心里比个了个耶,一溜跑去找山岚了,然后当着山家一众师兄弟的面把人带走了。   .   洛京是个令人醉生梦死的繁华地。   山岚一个洛京人居然要黄廿廿带着出来玩儿,还都是没见识过的,果真是小尼姑下山来了。   小尼姑下山,先去做什么呢?   黄廿廿早有打算,先是拿着山岚的黑卡刷了一整栋楼,下午美滋滋地去做了个全身按摩,临走前还央着山岚烫了个一次性的卷发。   这么一折腾,天已经黑了。   黄廿廿看着身边的大美人,垂涎欲滴。   “山老师,想不想去酒吧玩?”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   山岚轻眨了眨眼,点头:“想。”   黄廿廿咽了咽口口水,还有点儿紧张。   她捂着自己的小心脏,仗着盛霈不在,大着胆子将人带进了酒吧。   夸张到什么程度呢。   山岚刚在吧台坐下,左右围上来七八个男人,还有三四个女人,都是来请她喝酒的,但动作再快也没快得过调酒师。   英俊的调酒师递过一杯浅粉色的鸡尾酒,温声道:“这杯酒叫全场瞩目,送给全场最瞩目的女士。”   山岚喜欢喝酒。   她抿唇笑了一下:“谢谢。”   她本就不可方物,笑起来更是顾盼生姿。   很快,吧台边越来越热闹,黄廿廿挡都挡不过来。   这么热闹的动静,酒吧顿时传遍了,说底下来了个尤物,二楼卡座都听着消息了,传到盛霈耳朵里不过五分钟。   栏杆前倚着个男人。   他凉凉地扫了眼喝闷酒的盛霈,道:“二哥,你这都几天了?这个不行就换一个,值得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吗?”   盛霈懒得和他解释:“你不懂。”   男人轻哼一声,往底下扫了眼,待扫到某处时停下,笑道:“二哥,真是个美人。来看一眼?”   盛霈是什么性子。   这会儿不管谁来了都别想让他多看一眼。   “别烦我。”   他又倒了杯酒,自顾自喝。   这些天他没见着山岚也就罢了,山桁居然还不让他们俩联系,说是有一个月考验期,这才几天他就要疯了。   盛霈手臂展开,重重往沙发上一趟。   他闭着眼睛想,干脆今晚偷偷潜入山家,反正那个地方他进出轻而易举,谁也不会发现。心念一动,他立马来劲儿了。   盛霈起身,利落道:“有事儿先走,改日请你吃饭。”   男人这下也不乐意了,好不容易回来喝个酒,当即把人扯回来,指着下面:“你就看一眼,说不定看一眼就不想走了!”   “啧,看什么,不就是……”   盛霈余光瞥过,忽而顿住。   女人一袭丝绒长裙,暗绿色映出游离的碎光,长裙的叉一直开到腿根,那一身雪一样的肌肤被这吊带裙紧紧包裹着。蓬松的卷发衬着那张艳丽又清纯的脸,矛盾的气质交错令人移不开眼。   不知调酒师说了什么,她弯唇笑起来。   男人一瞧盛霈发着怔的模样,笑起来:“我说怎么着。诶,二哥你上哪儿去?这么急啊,小心被轰开。”   盛霈大步迈下台阶,径直往吧台走去。   这冷着脸低气压的模样,像是去打架的。   男人一笑,朝卡座那几个兄弟道:“来看热闹,二哥看上了一姑娘。我就说,有什么闷的,再找一个不就行了。”   “真的?”   “假的吧,二哥那女朋友他惹得起?”   一群人凑过来瞧了半天,忽而有人纳闷道:“你们眼睛坏了?这不就是二哥女朋友吗,换个衣服就认不出来了?”   “......”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还真是。   “啧,这下有热闹看了。”   吧台边挤着一群人,盛霈耐着脾气穿过人群,挡开这些乱七八糟的男人,直接伸手往人腰上抱,只是还没碰到,被一只纤细的手强硬地拦住。   山岚扣住男人的手腕,下意识回头。   看见男人,她呆了一下:“盛霈?”   盛霈垂着眼,盯着人看了片刻,掌心不退反进,直接拦腰把人一扣,抱着人穿过吵闹的大堂,往后巷去。   “盛霈,廿廿还在。”   山岚提醒他。   只见盛霈往二楼一挥手,指着吧台,道:“帮我看着人儿。”   顶上传来几道笑声。   “知道了二哥。”   “二哥你放心去。”   后巷寂静、荒凉。   这里的酒吧是复古式建筑,后巷也装饰成老旧的模样,老旧的路灯和涂满画的水泥墙,无端生出一股清冷之感。   一门之隔,里面是纸醉金迷,这里无人问津。   昏黄的光淡淡照下来,影子也显得寂寥。   可偏偏这里有两道影子,这个缠在一起。   盛霈抱着人,往墙上一抵,垂眸扫过她娇艳的妆容,低声问:“和廿廿在这儿玩?喝酒了?开心吗?”   明明才几天不见,倒像是过了几个月。   这日子,比海上还难熬。   山岚盯着他漆黑的眸,轻声说:“我有点想你。”   她不回答他的问题,偏偏只说想他。   可怎么办呢,盛霈就吃这套。   盛霈恶狠狠地咬了口她的颈,问:“晚上回去吗?”   山岚微蹙了下眉,没推开人,如实道:“要回去,爷爷管的严。但他已经不生气了,今天还让我和廿廿下山玩儿,明天我去找他。”   说起这事儿,盛霈还有点烦闷。   他舔了舔唇,道:“不用,我外公明天就到,明早和我一起去山家。这件事不会拖到下个月。”   山岚抿唇笑了一下,捏捏他微热的耳朵,用新奇的语气说:“今天廿廿带我玩,我们买了很多衣服,吃了好吃的,下午还去按摩了。盛霈,按摩好舒服,我想天天有人给我按摩。”   话这么说,她乌溜溜的眼乖乖地看着他。   盛霈哪还顾得上酒吧的事儿,收紧腰间的手,哑声道:“我也会按摩,找个地方给你按按?手艺不好不收钱。”   山岚摇头:“现在不想按。”   盛霈轻啧一声,又不爽了。   开始算酒吧的帐。   “酒吧好玩儿吗?”   他盯着人,眼神像是凶恶的兽。   山岚不怕他,抬眼认真打量了一眼。   昏暗的视线内他轮廓凌厉,短短的发茬贴着头皮,干净又利落,神情有些冷硬,瞧着不爽的模样。   “这几天是不是不开心?”   山岚温声问。   盛霈望进她柔软的眼眸里,这片汪洋大海瞬间淹没了他,明明刚才还憋着气,现在这股气全散了。   他低头,埋首在她颈侧深吸一口气。   半晌,他低声喊:“招儿。”   山岚垂着眼,轻摸了摸他刺刺的脑袋,轻声说:“如果在这里不开心,可以再回到海上去。南渚离洛京不远,我会去找你。”   盛霈沉默一阵,说:“不是因为这个。”   山岚耐心地问:“因为什么?”   盛霈喉结微滚,低声道:“不想让他们看见你。”   山岚微怔,无奈地笑了一下:“那就不让他们看。小招呢?我想去看看它,它在洛京还习惯吗?”   “......”   “不问我,就问只猫?”   盛霈更不爽,和一只猫争风吃醋起来。   山岚哄他:“那你怎么才能开心?”   盛霈一顿,正经道:“我想给你按摩,给你按摩我就开心了。我这人就是这样,充满奉献精神,小尼姑不想试试?”   山岚:“......”   她把人一推:“你还是不开心吧。”   盛霈:“?” 第56章 私奔 “我不疼,别哭。”   这一晚, 不管盛霈怎么缠着人,山岚和黄廿廿最后还是回去了,还不让他送, 这一气又是一晚上。   回卡座的时候,那群人都看着他笑。   一个个不怀好意地开始起哄——   “二哥一个人回来的?”   “哟哟哟, 还臭着张。”   “啧, 二哥不行啊。”   盛霈随手扯起一个什么物件, 往人身上一砸, 语气不耐:“滚蛋。”砸完,自己又闷头坐下了。   边上的男人给他倒了杯酒,笑道:“二哥,不是我说你。这都回洛京了, 好歹捯饬捯饬,瞧瞧你这样儿, 一点儿都不贵气, 像是不知道哪来的破落户,也就这张脸还能看。你信不信,去会所走一圈,都有人敢上来包你。”   盛霈:“?”   他扫了眼自己,短袖短裤,不挺正经的吗?   男人嫌弃地捏了捏短袖, 问:“哪儿买的?”   “路边摊,十块钱三件。”   盛霈随口道。   “这裤子也是,啧。”   “二哥你这鞋, 从沙滩上回来的?”   “还有这肤色,比阿迟刚回来那会儿黑多了。”   “还有你这手机,现在什么年代了?”   盛霈:“?”   用个破手机都不行?   男人说着拿过手机左右翻了翻, 嘀咕:“连个密码都没有,什么软件都没,二哥你是活得多没劲啊。啧,我算是看出来了。”   不知翻到什么,他的语气忽而暧昧起来。   盛霈掀开眼皮子,语气不爽:“又干什么?”   从头到脚都被说了遍,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有招儿不嫌他,到哪儿都把他当宝贝,还关心他在洛京是不是不开心。   盛霈深吸一口气,他又想她了。   这种想念难以言说,似乎身躯都变得空虚起来,亟待什么来将他填满。他变成了空玻璃缸,他的海水流走了。   男人把手机往他手里一塞,倒是不阴阳怪气了,反而感慨起来:“你这副模样,人都能看上你,确实有那么点儿真爱的意思了。”   盛霈斜眼看他:“废话,山老师最爱的就是我。”   说完,他低眸去看手里被翻出来的东西。   屏幕里是一张照片,像素很低,模糊的画质里,他的公主对着镜头笑,眼睛弯成一道细细的月,唇边的弧度像小船,雪白的小脸哪还有刚才风情万种的模样,只剩下天真和娇憨。   背景是婶子家的小院。   果藤懒洋洋地趴在她身后,夜雾弥漫。   盛霈就盯着这么张照片看了半夜,直到散场了还在那儿低着头,他们都懒得说他,把车钥匙丢给司机就随他去了。   司机问:“先生去哪儿?”   去哪儿?   盛霈攥紧手机。   他想去云山,去见山岚,想抱她亲她,想感受她身上的温度,想每时每刻都抱着她。仿佛只有这样,他这颗躁动不安的心才能停下来。   可是他只能偷着去。   山家的大门并不对他敞开。   再等一天,盛霈告诉自己。   只等最后一天。   “回家。”   盛霈低声道,视线又落下去,看着屏幕里的女人。   .   隔天上午十点,洛京机场。   盛老爷子被拽的那点儿摔跟头,拿起拐杖就往盛霈背上敲:“你这小兔崽子!这会儿急有什么用,早干嘛去了!”   “不是逃婚吗,让你能!”   “现在好了,还得腆着张老脸去求别人!”   “你外公我就没这么丢过人!”   这一顿骂下来,盛霈挨了好几下,他也不躲,甚至回过头来,盯着老爷子说:“外公,要不您再打重点儿?”   盛霈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把上衣一拽。   赤着精壮的后背对着盛老爷子。   盛老爷子:“......”   这小兔崽子真疯啦?   盛霈催人:“外公你快点儿打,越重越好,要那种一看就让人心疼的效果。你这要是打好了,说不定明年就能抱孩子玩儿了。”   盛老爷子:“?”   那他来了!   一小时后,云山。   盛老爷子和紧闭的山家大门面面相觑,半晌,没好气地瞪了眼盛霈,又瞥了眼身后的人,立即有两人上前压住了没穿上衣的盛霈。   男人赤|裸的背间红痕遍布,伤口肿胀。   乍一眼竟有些狰狞可怖。   盛老爷子犹豫片刻,问:“会不会吓到小岚儿?显得我们家风气不好,动不动就打人,要不你还是把衣服穿上?”   盛霈:“?”   那他老婆怎么心疼他。   “不穿,就这样进去,最好让那百号人都见着了,免得以后再和我过不去,人家心里都憋着气。”   盛老爷子定定地看了眼盛霈。   半晌,在心里叹气。   他们家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固执。   盛霈这个孩子从小到大有多骄傲他不是不知道,除了两个妹妹,没见他为谁低过头,现在连自尊心都放下了。   “外公,敲门去。”   盛霈抬抬下巴,开始催人。   盛老爷子理了理领子,轻咳一声,一脸严肃地敲响了山家的大门。一次没人理,两次没反应,到了第三次,那门总算开了条缝。   门里探出颗小脑袋来。   是个小孩儿。   小孩儿瞧瞧盛老爷子,又瞧了眼身后被压着的盛霈,忍不住睁大眼,然后往身后看了眼,而后转过来问:“您找谁?”   老爷子微俯下身,温声道:“我来找山岚。”   盛霈闻言,挑了挑眉。   他们老爷子这招聪明,不说找山桁,找山岚。毕竟逃婚这事儿受影响最大的是山岚,不是别人。   小孩儿又往后看了眼。   片刻后,对他说:“您请进。”   山家大门缓缓打开,乌泱泱的人群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门口,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帮派。   这齐刷刷的视线盯得人头皮发麻。   盛老爷子硬着头皮,对他们点点头。   走进大门没几步,山崇匆匆迎上来,他看见盛霈也愣了一下,道:“让您久等了,师父在会客厅等你们。小师妹还在铁房,恐怕要晚些来见你们。”   “不碍事儿,让她先忙。”   盛老爷子整个人像浸在春风里,说什么都笑眯眯的。   山崇带着他们去山家正堂,途中看了眼开门的小孩儿,小孩儿接收到山崇的视线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即跑去铁房找人了。   铁房内,山岚挽着发,袖子挽至手肘处,纤细的手握着一柄尚未成型的刀,身前站了两个男人,正在交错敲打刀身。   热腾腾的炉边满是叮叮当当的声音。   偶尔夹杂两句慢吞吞的指导声。   正忙碌着,门口忽而传来喊声,小孩儿用力喊:“师姐!师姐师姐!大事不好了!你快跟我来。”   这么一喊,两个师兄都笑起来。   “这小师弟,一直咋咋呼呼的。”   “师妹,或许有急事,这里交给我们。”   山岚怔了一瞬,看向着急的小孩儿,问:“出什么事了?”   小孩儿叽叽喳喳:“你的保镖来了!他还挨打了,是被人压着来的,师兄让我来找你。师姐,你去吗?”   盛霈来了?   山岚忍不住起身,顿了片刻,看向手里的活,轻声道:“等这里结束我再去,你先...帮师姐去看看。”   小孩儿眨眨眼:“知道了!”   他应完就跑了。   山岚道:“继续。”   .   正堂内一片寂静,众人的视线停在盛霈的背上,视线交错间还有微不可闻的议论声。他们都是干活的人,都知道这伤口是实打实的,不是做做样子,再狠点就皮开肉绽了。   山桁装作没看见,笑眯眯地说:“老盛今日怎么过来了?又到我这儿来讨茶水喝?你打个电话,我让人把茶叶送过去就行了,不必这么麻烦。”   盛老爷子沉声道:“山兄。我今日来,是带我们家这个不争气的小子来向小岚儿道歉的。虽说我们两家婚事已解除,但必须要给她一个交代。”   山桁在心里轻哼一声。   又装模作样的,烦人的紧。   山桁瞥了眼盛霈,悠悠道:“小汪啊,我们又见面了。听说你是在海上开船的?什么时候回去啊?”   盛霈一顿,和山桁对视一眼:“山爷爷,我在南渚的事已了,日后会留在洛京,哪都不会去。”   山桁:“哦?什么事啊,方便讲吗?”   昨晚山岚回来,将盛霈出海的事都说了,从三年前出海再到这次的两个月,事无巨细。包括符、侯两家和山家的恩怨。   他今日问盛霈,只是想听听他的说法。   盛霈闻言,简单道:“受人之托,替我兄弟找亲人。”   山桁抬眼,仔细看了眼盛霈,问:“就这样?”   盛霈:“就这样。”   山桁上下将人打量了眼,又瞧了眼盛老爷子,心说这个孩子倒是和盛老头不一样,至少还是有那么一点儿真诚。   “崇儿,去把招儿喊来。”   山桁到底松了口,毕竟是山岚喜欢的人。   山崇闻言,神色颇有些古怪,看着盛霈欲言又止,半晌,轻声道:“招儿说在忙,晚点过来。”   山桁一愣,用眼神指了指盛霈,问:“和她说了?”   山崇尴尬地点头。   “......”   堂内响起些细碎的笑意。   山桁轻咳一声,忍住上扬的嘴角,一本正经道:“你听到了,招儿在忙。你要是不急,就在这儿喝口茶水。”   盛霈反应平静:“不急。”   约莫过了一小时,堂前有了些许动静。   众人齐齐转头看去,雪白的裙摆晃过门槛,山岚抬步进门,神情沉静,步伐似乎和平时无异,山崇却怔愣了一瞬。   他瞥见山岚那双纤细的手。   平日里,山岚每每从铁房出来,便会回院子里清洗,再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出来。今日虽情况紧急,但她这爱干净的性子,却连手都来不及洗。   白皙的指间沾满铁屑。   手背上划出几道黑色的印记。   盛霈几乎是在瞬间便对上了她的眼神,她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找他,待看清他的模样,她似是呆了一下。   那双盈润的眼盯着他,慢慢地红了。   晃荡的水在她眼眶内流淌,似乎下一秒就要溢出来。   盛霈的心无端发起慌来,酸涩又无措。   他哪儿还顾得上堂内那么多人,在看到她红了眼睛的瞬间就忍不住迎了上去,直接牵着人出了大堂。   “......”   堂内寂静无声,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小师妹这是怎么了?   总不能要掉眼泪了吧?   山桁也慌乱了一下,乖宝怎么了?   他一时间想出去看看,但又怕真把人惹哭了。他们多久没看到山岚哭了,这小丫头只有小时候刚练刀的时候才会哭,后来长大了没见过她掉一滴眼泪。   山崇犹豫着喊:“师父,不然……”   他扫了眼堂内那么多人。   山桁勉强回过神,一挥手:“你们去忙吧,没在这儿聚着了。从另一扇门走,以后别在她面前提这事儿。”   等人群散开,山桁还有点儿忐忑,低声问山崇:“我是不是做得太过了?招儿她……她会不会怪我?”   山崇道:“不会,这又不是您打的。”   说着,他瞥了眼假装自己不存在的盛老爷子。   山桁一想也是,对着盛老爷子唉声叹气:“老盛啊,看看你,这下弄得两个孩子都不高兴了。多大岁数了,怎么还动手呢?”   盛老爷子凝重道:“山兄,你别多想,就算这两个孩子日后没有交集,我们同样也会上门来道歉,更何况现在的状况。你看,我们是不是重新商量一下婚事?”   说到这个,山桁又不乐意了。   他道:“你也知道,山岚刚当上家主,山家正逢变革,近一年她都很忙,恐怕暂时没这个时间。若是两个孩子愿意,可以先商量订婚的事,你看呢?”   盛老爷子:“这就是你的眼界不够长远了。”   山桁:“怎么说?”   这两个老头互相打太极,山崇也没打算继续听,说了一声便先行离开了,顺便扒拉走趴在大堂门口企图偷听的黄廿廿。   .   长廊下。   盛霈盯着她泛红的眼圈,心里泛出密密麻麻的疼痛,似乎他真的变成了鱼,被围网上的倒刺所扎。   “我不疼,别哭。”   他喉间干涩,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哄人。   山岚紧抿着唇,去看他背后红肿的伤口,好半晌,轻声问:“谁打的你?是你自己想挨打的吗?”   盛霈在这当口怎么可能说谎。   他甚至后悔挨这场打了,大不了厚着脸皮多来山家几次,平白无故惹她哭做什么,他从没见过她流泪。   “我让外公打的,为了让你爷爷消气,还想让你心疼。”   盛霈紧紧攥着她的手,去亲她微凉的额头,低声道:“我做错了,招儿。你可以生气,可以不理我,别哭。”   山岚红着眼牵他回了房,期间一句话都没和他说,盛霈一时间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整个人无比烦闷。   进了院子,山岚指了指椅子。   盛霈自觉坐下了,视线还黏在她身上。   山岚从屋内拿出一个小小的医药箱。   他们做这行的多少都会受点儿伤,或是有职业病,他们每个人的院子里都备着一个医药箱,以备不时之需。   “转过去。”   她轻轻地说了三个字。   盛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眶里的泪水总算没了,只是眼尾还泛着红,瞧着有点儿可怜。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没说话,转过了身。   山岚垂着眼,小心翼翼地给他处理了伤口,不管什么时候问疼不疼,他只说不疼,甚至还笑,说这是他受过最轻的伤。   盛霈顿了顿,低声道:“招儿,我看好房子了,离云山不远。以后每天我送你去练刀,再送你去山家,晚上来接你回家。”   山岚忍着鼻尖的酸涩,问:“那你呢?”   盛霈:“帮我外公管船厂也行,和朋友合伙开个俱乐部也行,多得是路子。实在不行,你在山家给我找个职务,我工作能力多强啊,别人可招不到我这样的员工。”   他笑道:“爷爷不是说过,男子无才便是德,只要能哄你高兴,做什么都行。我天天围着你,什么都不干我都高兴。”   他想逗山岚笑。   但她闷着脸,不笑也不说话。   “但你不喜欢,对不对?”   山岚低声问。   盛霈叹了口气,牵过她洗得干干净净的手,认真和公主讲道理:“招儿,世上没有多少人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儿,没道理到了我这儿就成了例外。”   山岚抿抿唇,小声道:“我想你是例外。”   她想盛霈自由自在,想他在海上时一样。   想他能全心全意做自己。   她有这个能力给他这样的自由。   盛霈弯唇一笑,调侃道:“别人以后看不上你老公怎么办,笑他没工作,或者上不了台面,不觉得丢人?”   山岚摇头:“什么工作都不丢人。”   盛霈静静看着山岚,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有时候在云端不可及,有时候却又干净得想让人将她藏进海贝里,放进温暖的海湾,孕育出世上最纯净、美丽的珍珠。   “知道了。”   盛霈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说。   山岚这才愿意抱他,藕丝的小臂像网一样缠上来,轻声问:“我们的房子在哪里,晚上我就可以去住吗?”   盛霈微怔:“晚上就想去?”   她乖乖地应:“嗯。”   盛霈的心大抵融化的不剩下什么,这会儿就算山岚说要天上的星星,他都得去摘来。实在摘不下来,就把妹妹骗来玩几天,他妹妹也是一颗星星。   “我们去见爷爷?”   盛霈放轻了语气问。   沉默片刻,山岚埋首在他颈侧摇了摇头。   刚刚还不觉得,这会儿缓过来忽然觉得有点点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差点掉眼泪了,她又不是小孩子了。   盛霈倏地一笑:“那我带你跑吧。私奔听过吗小尼姑,家里人不同意的亲事,一般男女双方会约定好私奔。”   山岚:“......”   她松开手,问:“你是傻子吗?我是山家家主,为什么要和你私奔,不同意你就无名无分地跟着我。”   说着她还忽然高兴起来:“养个男人而已,比私奔简单多了。”   盛霈:“?” 第57章 最最 我看见海上大雾弥漫,我听见你。……   洛京的秋转瞬即逝, 冷意迅速席卷这座城市。   这是一个寻常的早晨。干巴巴的落叶被一股脑扫进垃圾桶里,早上天还没亮,满大街都是哗哗的扫地声。但这一天的报纸却卖得特别好——   时隔一个月, 刚解除婚约的山家和盛家居然重新联姻了,说是联姻也不对, 因为报纸上特地强调, 男方痴恋女方到了一定程度。这报纸一出, 整个圈子一片欢声笑语, 笑盛霈居然也有这一天,一整天他的电话就没停过,全是看热闹的。   盛霈也不烦,因为他这小破手机承受不了这么多信息, 响了一阵就自动关机了,他也懒得管, 准备去接山岚吃饭。   现在他去山家可谓是大门敞开、无人阻拦。   大家伙见了他还客气地喊一声妹夫, 这称呼乍一听有那么一点儿不习惯,向来都是别人当他妹夫,但听久了就生出一点儿亲切感。   路上遇见还能聊一阵儿——   “妹夫来了,又来接师妹?”   “是啊,接她去吃饭。”   “听说妹夫工作定下了?”   “差不离了。”   “那感情好,只是别太忙了, 多陪陪师妹。”   “不忙不忙,闲活儿。”   这么唠了一路,他总算到了山家的更衣室。   正是下班的点, 通常这会儿山岚不是在更衣室就是来更衣室的路上,若是有事她会提前发消息,小尼姑从不让他操心。   山岚有自己的更衣室, 盛霈不但能进去,他还有钥匙,轻车熟路地打开门一瞧,他的公主正在换衣服。   “下个月就下雪了,还穿裙子。”   盛霈轻啧一声,忍不住念她一句。   站在那儿的女人穿着浅色长裙,正在往身上披大衣,见他来了只是瞧他一眼,乌黑的眼眸看过来水灵灵的,让人忍不住想亲。   刚这么想,他就走过去逮着人亲了一口。   山岚嘀咕了句“凉”,一点儿不留情地把人推开了。   盛霈也不和她计较,拿过围巾她的小脸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鼻子和眼睛来,再把人往怀里一搂,出门去了。   山岚把手往他口袋里放,问:“晚上吃什么?”   盛霈眉眼松散,瞥了眼胸前的脑袋,心情还不错,懒声道:“家里有菜,去外面吃也成。最近去的餐厅有喜欢的吗?再吃一两月,整个洛京的餐厅都吃遍了。”   山岚想了想:“回家去。”   “行,回家去。”盛霈低头,跟亲宝贝似的往她脑门上一亲,“过年带你去南渚住两天?还是留在这儿看雪?”   山岚微仰起脸,盈润的眸盯着他,问:“和廿廿他们一起?”   盛霈弯唇一笑:“对,带你去船上过年。过年那阵子钱最好挣。”   “为什么?”   山岚有点儿好奇。   盛霈道:“南渚人的习惯,逢年过节不怎么出海,大多都留在家里。这时候出海的船少,价格也贵,就是得留在海上过年。”   山岚抿了抿唇,用力握住他温热的大掌,轻声道:“今年我和你一起在海上过年,那么多人陪爷爷,他不会孤独。”   盛霈瞧了眼公主,心说又想哪儿去了。   总说得他多可怜似的,但老婆心疼他,他想不开才多解释,当即便应下了。   .   山岚和盛霈去南渚那日,洛京下了雪。   纷纷扬扬的雪光是看着就令人生出寒意来,盛霈有些年没这么看过雪了,在洛京呆了才几个月,就看了四五场。   以前他没觉得雪天多讨厌,毕竟妹妹们还挺喜欢的。   但现在有了山岚,说是公主,但比谁都能吃苦。雪天的山路多难走,她一天不落的去崖顶练刀,自己还带一把扫帚,自己给自己扫雪。他看了几天,看不下去了,先起床去扫雪,再回来接她。   小尼姑进山的时候可稀奇了,新奇地问:“盛霈,为什么崖顶没雪了?是不是有我们不知道的自然现象发生了?”   盛霈心说,可不是么。   走近科学都能拍五集。   这么偷着扫了两天,在第三天被山岚逮住了。   他才到山脚,原本该睡在家里的人却出现在了他眼前,轻飘飘的眼神往他脸上一看,不用问他就自己全交代了。   最后还是老样子,公主自己扫雪。   盛霈想到这儿,不由伸手点点她的眉心,轻哼一声:“不听话。”   山岚正在研究新的图纸,没搭理他,抬手把脑门上的手一扒拉,转过身不让他碰到。但盛霈是什么人,越不让碰越来劲。   “小尼姑,飞机上不让工作。”   “一会儿空姐就来喊你了,你得配合人家工作对不对?”   经过的空姐悄悄瞥了眼盛霈,心说这男人长得挺俊,怎么说话就这么不着调,飞机还没起飞呢。   山岚一顿,慢吞吞地收了图纸,老实坐着不动了。   盛霈勾起唇,心满意足地往她边上凑,低声问:“招儿,爷爷催你没有?他上周还打电话催我,让我赶紧给山家开枝散叶。”   “......”   这话让人听到了得吓死。   盛霈也不怕让人听到,继续道:“我认真想过这事儿,你年纪还小,这事儿我们过两三年...不行,五六年再说。要是爷爷问起来,你就说我身体不好。”   山岚:“......”   空姐:“......”   山岚抬手往他嘴上一捂,温声道:“飞机要起飞了,你在自己位置上坐好,别打扰人家工作。”   盛霈:“?”   他哪儿打扰人家工作了?   想法才冒出来,空姐立即俯身,对他温柔一笑:“先生,请您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系好安全带。”   盛霈:“......”   这么憋了一路,总算到了南渚。   南渚的气温和洛京相比,可谓一个天一个地。   飞机一落地,盛霈就把大衣脱了,眼看山岚也有样学样,他一把揽过人,教训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容易感冒,上车了再脱。”   即便是隆冬时节,南渚穿件毛衣就算穿得多。   这会儿山岚还披着一件厚厚的羊绒大衣,没走几步就热得出了汗,她抿抿唇,轻声道:“我不想穿。”   盛霈摸摸她的额头,还真出汗了。   “那脱一半。”   “......”   山岚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管过,山家谁敢管她,她成年后连山桁都管不了她,何况盛霈。   “不穿。”   公主把衣服扯下来往他身上一丢,快步走了。   盛霈轻啧一声,拿她没办法,只好又追上去哄人,还得把她的手攥在手心里,似乎这样就能把体温传给她多一点、更多一点。   徐玉樵一早等在门口,见人出来就笑了。   这两人还是老样子,一个瞧着安安静静的不想说话,另一个人自顾自地凑上去也不嫌人烦。   “山老师!二哥!”   徐玉樵按了下喇叭。   盛霈随意摆了下手,打开车门先让山岚上车,放完行李才想坐上去,里面的人飞快地伸手,“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外面。   盛霈:“......”   徐玉樵嗤嗤笑,打开副驾驶的门,喊:“二哥,坐前头吧,正好咱聊聊天。山老师也不爱说话,你让她静静。”   盛霈在原地站了几秒,舌尖顶过腮帮子,黑眸往公主脸上一扫,她无辜地看他一眼,忽然躺下了,意思是:后面满员了。   盛霈忍了忍,没忍住,笑了声:“傻不傻,起来坐着。车开了当心掉下去,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儿。”   上了车,徐玉樵一路叽叽喳喳的,还不住往盛霈脸上看,边看边感叹:“二哥,你还真白了不少。别说,看着有点陌生。”   盛霈吹着海风,舒服地眯起眼:“可不吗,不白点儿走到哪儿都像山老师的保镖。我人还在她边上站着,还有人敢上来搭话。”   徐玉樵哈哈大笑:“那你不是得气死?”   盛霈双手环胸,刻意提高声音:“能气好几天,有的人忙得连饭都不回家吃,还得我上山陪着,还不哄我几句。”   徐玉樵又笑:“我瞧着你这日子过得不错,脸上就差写舒心两个字了。诶,二哥,你现在坐什么呢?”   盛霈:“自个儿猜。”   这哪儿猜得到,徐玉樵猜了一路都没猜出来,最后也不猜了,他非要知道这干什么,谁和他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   正逢年节,港口还挺热闹。   渔船倒是不多,人群乌泱泱地挤了一片,都是赶着来买新鲜海货的,你一言我一语热闹得很,即便山岚听不懂南渚话都探出头去瞧。   “手给我。”   盛霈把后座的门打开,牵着公主下车。   徐玉樵本来站在车头看船,听到声儿往后瞥了一眼,心说这就算不是公主也被宠成公主了,就没见二哥和山老师红过脸。   徐玉樵道:“二哥,我们这趟不回猫注,直接往南沙去,回程再去猫注呆两天。你看怎么样?”   盛霈懒散道:“你是船长,你说了算。”   他这几天只想和他老婆在一起,不想管船上任何事儿。   徐玉樵咧嘴一笑:“行。对了二哥,我给你和山老师单独留了一个房间。不用经过通铺,这样就方便了。”   盛霈一挑眉:“长大了。”   徐玉樵闷声笑:“那当然。”   两人正说笑,忽而听得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震得人耳朵疼:“山老师!山老师山老师!我在这里!”   山岚抬眼望去,一眼看见了站在船头朝她挥手的黄廿廿,不由弯唇笑起来,松开盛霈的手,自己先往船边去了。   “......”   “啧,瞎跑什么。”   盛霈伸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回来,她还有点儿不情愿,那双勾人的眸子不住往他脸上瞟。   “刚下飞机,跑了第几次了?”   “三次了,老实呆着。”   盛霈凶归凶,怀里的人还没反应,他就先哄起人来:“这码头人这么多,你又听不懂这儿的方言,身上还没带刀,丢了怎么办?得把刀带着。”   山岚这回出来压根没带刀。   盛霈这个不要脸的说的就是自己。   “...那我们上船去吧。”   山岚伸出小指,在他掌心划拉两下。   盛霈无奈:“知道了,一会儿就上去。这里有个小市场,之前一直没时间,这次想带你逛逛,逛市场还是上船?”   山岚眨眨眼:“逛市场。”   盛霈哼笑:“瞎着急。”   最后两个人黏黏糊糊地去逛了市场回来,大包小包拎满才上了船,盛霈负责拎,山岚负责上船。   “山老师!”   黄廿廿极其热情地冲过来,想给山岚一个拥抱。还没抱到人就被徐玉樵拉开了。二哥那眼神,都要冻死人了还往上凑。   徐玉樵轻咳一声:“廿廿,山老师他们还没吃饭呢。”   黄廿廿一拍脑袋,拉着她往船舱走:“我都做好了,在洛京学的那几个菜我们这里的人还挺喜欢的,他们……”   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离得远了。   盛霈问:“这丫头都不回家过年?”   徐玉樵叹气:“前阵子给他们放假,她回去呆了一阵,就五天假,第二天就跑出来了。先是去找赵队长,又嫌人家里小孩子烦,跑到猫注去了。二哥你那房子不是空着吗,走的时候你说交给我,我就给廿廿住了。”   盛霈:“?”   这下可好,房子抢走还不够,还要来抢他老婆。   .   船上的生活盛霈再熟悉不过,但他什么都不用做的日子还挺少见,这会儿懒洋洋地躺在甲板上,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左摸摸右摸摸。   摸了半天才发现,原来少了只猫。   三花让他留在洛京了,家里没人养就抱到云山上去。不得不说,这猫儿海上作威作福惯了,在山里居然也要称大王,天天戴着个小铃铛巡视山家。更古怪的是,山家那帮壮汉看见它居然喜欢得不得了,一口一个小猫咪,时不时还得凑上去亲一口,看得他头皮发麻。   “没有猫,总不能老婆都没有。”   盛霈喃喃了句。   他没动,就这么躺着。   躺了半天才出声喊:“招儿?”   船上那么多人,人传人这么一传,在船尾的山岚都知道盛霈在船头找她了。她还怔了一下,他自己怎么不过来?   山岚忽而起身,急匆匆地跑过船舷,一路小跑到船头,见盛霈好好地躺在甲板上,还挑唇看着她笑,那口气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你没事吗?”她轻声问。   说着话,人已经走到他身边蹲下了,还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盛霈深色的眸盯着她:“有事,刚出门一天你就不理我。大过年的,我一个人在船上吹冷风,可不可怜?”   山岚微呆:“这风冷吗?”   盛霈:“......”   撒娇听不出来?这笨尼姑。   “陪我躺会儿。”   盛霈把人一拽,霸道地让人躺在他胳膊上,还不许挣扎。   山岚抿抿唇,老实躺下来。   两人靠在一起,安静地看着澄澈的天,丝丝缕缕的云划过大片晴空,晴空下是透明的海水,海风温热。   “招儿,我遇见你那天,也是晴日。”   盛霈忽然说。   山岚轻轻地应了一声:“我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但是你身上好烫,比南渚的阳光还要烫。和鱼不一样。”   盛霈侧过头,看着山岚的侧脸。   她不光眉眼似山水,连侧脸看起来都像一幅静默的画作,是内敛却又磅礴的山水画,藏着不可预测的力量。   他转过身盯着她,低声问:“当时为什么跟我回猫注?”   那时,盛霈以七星铁为借口将她留下。可两人上岛后,山岚对这铁的兴趣又没有那么大,不着不急地在岛上转了两天,似乎不是为了那块铁。   山岚侧眸,对上他的眼。   半晌,她温声道:“为了铁。”   盛霈一顿:“真的?”   山岚诚实道:“真的,但是……”   她静静看着一脸紧张的男人,抿唇笑了一下:“但不是为了七星铁,我在海里便看中了一块铁。那时我想,用这块铁铸就的刀一定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刀。盛霈,我和你说过,我进高原看过藏刀。我去的巧,那位藏刀传人正在打一把新刀,委托人想给他的孤刀找个伴。”   “我当时想,或许我也是一柄孤刀。”   “可是,我看见了迄今为止最想要的铁。”   盛霈低眸看她,看她弯着玫瑰般的唇角伸手来拥抱他,听她轻声在他耳侧说:“后来,我发现你不是铁,我也不是刀。”   “那是什么?”   盛霈低声问。   山岚弯起眼睛:“你是海域里最自由的风,是公主的恶龙,是山岚最最最喜欢的人。你是盛霈。”   “...最喜欢,是多喜欢?”   “我不告诉你。”   “那你听我说——”   300万平方千米的海疆上。   我看见海上大雾弥漫,我听见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