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倦》 作者:温三   文案   【丁清只想认周笙白为老大,周笙白却想要她。】   周笙白第一次见到丁清时,这个女人就将自己的老底透露给他了。   然后周笙白逗她,磨她,欺负她,折腾她,他想看看她的底线在哪儿。   后来周笙白发现,丁清对他,没有底线。   于是,周笙白爱她。   丁清跃跃欲试:“老大,要我做些什么?”   周笙白的目光逼得人无法呼吸:“抱我,咬我,爱我。”   丁清搓手为难:“啊这……”   排雷:男女主都有病,各种形式上的。   女主小黄人属性,谁强跟谁混。   男主强得一批,苏苏苏!   感情上男追女!   指责主角三观可以,指责作者不行。   【不是人类偏执男主V已经是鬼更偏执女主】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异闻传说 奇谭   主角:丁清,周笙白 ┃ 配角:周椿 ┃ 其它:鬼神   一句话简介:男主他靠脑补追上老婆。   立意:两颗脆弱的心互相靠近,历经磨难,携手共进,最终获得幸福。 第1章   “有人叫我来杀你。”   丁清的眼里像是有一团火,其中倒映的全是眼前之人的模样。   枯树如鬼爪一般于风中乱颤,空气里的血腥味很浓,玄衣隐在夜色中。   寒风欻欻,丁清奋力追赶着对方,赤足于荆棘野草中穿行,割破了许多伤口也不觉得痛。   她几乎要笑出声:“可是我一点也不想杀你,我想认你做老大,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鬼鸟面具下的半张脸白得毫无血色,如冰雕刻,猩红的嘴里来不及收敛的獠牙闪过寒光,舌尖舔干唇角血迹,扯出嘲讽的笑:“滚开。”   丁清没气馁,放慢了步伐道:“好的,老大,这是你给我下的第一个任务,我滚出十步行不行?再远我怕把你跟丢了!”   两个时辰前——   野林被鬼风吹得干枯,方圆十里内的树叶都化成灰烟了,枯树的枝丫像是上了一层黑漆,乌鸦盘旋,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一道黄符飞上半空,一瞬燃烧后闪过白光,在短短的十声之内将野林这处照得犹如白昼。   恶鬼怕见光,就在野林的泥潭里,一具具扭曲的身体挣扎攀爬,想要从阵法中逃脱,他们见到白光顿时痛苦哀嚎,五官狰狞地辨识不出清醒时的模样。   他们实在痛苦极了,疯到忍不住去啃咬周围同伴的身体,鲜活的人肉血淋淋地碎了满地,被这群人围绕在其中的男人身上分裂出了七个魂魄。   一道道人影拼命地要缩回那具体内,魂魄与魂魄之间互相斗殴,谁也不肯让过谁。   “堂主,这才只是鸦魍手下一支队伍和将军便如此难缠,据信件上所述,鸦魍共有十支队伍,若他们此时都围上来,我们必然不敌!”一名三十出头的男人手中捏了三张黄符,费力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是设阵长老,地上那块黑漆漆的泥沼便是他以黄符化出的,一旦他卸了力,便没什么能困住这群几乎上百条恶鬼了。   身穿红衣的女子站定于人群中尤为显眼,她身量极高,不逊男子。   长发卷曲地披在身后,桃花眼微微眯起,她从身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拉了满弓。   “此次破魂箭只带了三根,还要对付鸦魍,现下用出,之后怎么办?”周围出力的人中有人开口。   女子指尖捏着箭矢发白,迟迟未动。   山下有人急急奔来,人影未到,声音先出:“不好了,堂主!守山西侧那边遇上鸦魍的三支队伍,若再不及时找出鸦魍,我们便会被恶鬼包围,怕是要全军覆没!”   女子紧抿着嘴唇,终于开口:“再等等。”   “西侧已死四名堂内弟子,要不……我们撤吧?”一人问。   便有人回:“可鸦魍一日杀百人,我们好不容易得到消息说他藏身苍凉山,布阵杀鬼,都已经在这儿耗了近十二个时辰,便不管了?”   “可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鸦魍到底藏在山间何处!”   “别吵了!”女子低声呵斥,她深吸一口气,松了手指,羽箭划出破空声,带着猩红的颜色刺穿了鬼群中间的男人心口。   一刹那人身上互相争夺身体的七道魂魄都飞了出来,哀嚎尖叫着窜入野林之中,而其余恶鬼也终于消停,纷纷在黄符下镇静下来。   “追!”女子开口,红衣率先飞身而去。   三人跟上了红衣女子离开泥潭这处,仅留下来设阵长老和一群弟子收拾残局。   他们谁也没看见站在角落里捏着黄符的弟子一只眼珠尤其古怪地顺着红衣女子的所有动向而变,目光执着地盯着对方,等红衣女子离开后,那弟子的眼珠才停止转动。   他突然伸手捂着右眼痛呼一声,旁边的人连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奇怪,有些痛。”   丁清看着这一切,她不敢靠太近,毕竟现下在苍凉山上捉鬼的可是中堂周家的人,是捉鬼世家历史最渊源的那个。   这世道,早就已经乱成一团了。   天地之间为人间,而苍穹之上是神界,神界创造人间,给了大地生命,给了活物灵魂。   可天地之间载物有量,人死之后魂魄过多便失了秩序,于是神界赐予一些人类特殊的力量,只要他们足够聪慧,便能练成捉鬼本领。   这世上捉鬼世家分五堂,北堂孔家,南堂谢家,西堂司家,东堂上官家,还有中堂周家。   周家存世数不清到底多少年了,与其余四堂中间辗转换了姓氏做主的不同,周家一脉相传,时至今日捉鬼的血统最纯,如今的中堂堂主便是方才的红衣女子——周椿。   人,是丁清叫来的。   她写信给周家,告诉他们一直操控着恶鬼食人的鸦魍就在苍凉山,并且奉上了沧浪山的地形图。   可如今中堂弟子人丁凋零,周姓的就剩周椿一人,一群人与鸦魍的手下缠斗了十多个时辰也没能引出鸦魍,丁清都失望了。   不过周椿倒是个有胆识的,她仅有三根破魂箭,用一根破了小将军的魂体,这个小将军最藏不住事,说不定真能带着周椿找到鸦魍。   丁清啧了一声,若不是她不方便出面,早就亲自带人过去了!   谁叫她也是鬼,就怕离近了,被周椿一道黄符镇在原地,那她费尽心机促成的这场局便坏了!   她不是真来看周椿捉鬼的,她才不在意鸦魍是死是活,但若周椿真的凭一己之力将鸦魍弄死了,她又得重新找个更厉害的鬼来吸引‘那个人’了。   想到‘那个人’,丁清便忍不住高兴。   等会儿若真见到对方,她要以什么姿势去迎接?   直接跪下认老大,不知道他答不答应?   最终丁清追上周椿,她不敢离周椿太近,可也要随时观察鸦魍的死活,便将一片魂魄碎片埋在了跟随周椿的那三名长老其中一人的身上,控住了他的一只眼。   恶鬼小将军的身体里原有七个魂魄,他们本就互相不服,现下一同被打散,纷纷要去鸦魍那里讨要新的身体,周椿都追到了山后陈年乱葬岗内,才发现了鸦魍的藏身之处。   乱葬岗内没有墓碑,一个个土包上长满了野草,这地方周椿来过,黄符探寻没搜到任何气息,现下却被那七道魂魄撞出了鬼门。   地上的每一个土包,都是鸦魍身上的一道魂魄。   这世上鬼多人少,人与鬼可以共通,善鬼附身在人的身上,与其达成协议,也可以操控身体,一尝‘活着’的感觉。   自然也有恶鬼,抢占活人的身躯,而越强大的身体,能储存的鬼魂就越多。   恶鬼往往为此,大肆杀戮,捉鬼五堂的存在便是为此。   像方才那具被周椿用破魂箭射中的男人,身体里便能藏下七个。   可鸦魍不同,传说鸦魍的身上,有三十七道恶鬼魂魄,他们不抢不占,和平共存,也正因为如此,鸦魍才能招来上千名手下为其办事。   周椿细数乱葬岗内的土包,真好是三十七个!   地面翻滚,泥土裂开,野草被风吹乱,逼迫来者四人节节后退。   鸦魍鬼魅的声音一句话换了一道口气,土包里爬出一具具尸体残骸。   一为左手,二为头颅,三为斩腰,四为右足……这些七零八落的尸体残骸拼凑在一起,竟然成了个尤为诡异可怕,狰狞扭曲的人形。   一耳一鼻,都能藏魂。   丁清就算是借着旁人的眼去看,也不禁觉得恶心,直想呕吐。   “周家的人。”鸦魍开口,声如女子,又成老汉:“杀起来,一定特别有意思!”   “哈哈哈……只有四个!”   “竟是女人?周家没落了!”   那一道道声音从凸出黄牙的血盆大口里吐出,周椿眉心紧皱,没人见过鸦魍的真面目,可现下看来,她失算了!   鸦魍不是一个身体里储存三十七道魂魄,若是如此,她只需耗费一根破魂箭,可这是三十七具尸体上的不同位置,她破开任何一个都不会影响鸦魍。   狂风肆起,鸦魍出手了。   恶鬼乱啸,目的锁定在那三个跟在周椿身后的长老身上,翻裂的土地人站不稳,枯叶如刀割裂了众人的衣服。   周椿心下一狠,两根破魂箭射出,一左一右,钉死了鸦魍的眼睛。   他失了视觉,胡乱攻击,丁清见状都不得不夸周椿一句聪明。   只可惜,鸦魍可是丁清目前为止找来最厉害的恶鬼,他很快便分出了一只手臂飞来,双指抠入一名长老的眼中,生生挖出了对方的眼珠捏在手心,以此来看向周围。   丁清嘶了声,该死的,偏偏抓住的就是她控制的那只眼,看不见了!   周椿那边发生了什么丁清不知,她又不能靠得太近,只是就连她站的脚下都地动山摇,远方黄符闪过阵阵白光,火光噼里啪啦炸开,可见打斗得厉害。   便在此时,丁清脊背发寒,她敏锐地察觉出一丝攀上心头的恐惧,猛地抬头,双目灼灼。   只见枯林上方,巨大黑羽展开的翅膀遮星蔽月,似人似鸟,带着幽幽寒气,直奔战场。   丁清双手经不住颤抖,呼吸都停了。   她等来了!   是‘那个人’!   她就知道鸦魍还是有点用的,死了不可惜!   丁清几乎手脚并用地朝那边爬去,浓烈的血腥味随风传来,可怕的尖叫声一道响过一道,越听,丁清就越兴奋!   战场一片狼藉,三个长老死了一个,瞎了一个,还有一个扶着周椿,勉强站立。   就在他们的目视下,一对巨大的黑羽翅膀拢成了小山一般,掩盖了一切,可从黑羽下不断流出的鲜血与黑气可见其中惨状。   方才还异常嚣张的鸦魍只剩残破的哀嚎,周椿看见了两道逃亡的魂魄被一股黑气卷入,吞得一丝不剩,这简直是最血腥的餐食。   丁清到了,鸦魍也没了。   只见黑羽收敛,入了那人的肩胛处,高大的身影笔挺地站立着,略卷的乌发长至腰迹,鬼鸟面具遮蔽了他的上半张脸,下半张脸还很血腥。   只见他动了动嘴,从口中吐出一颗眼球,随意地扔到了被鸦魍挖去一只眼睛的长老跟前。   周椿足下一动,刚要叫住对方,那人便走了。   丁清连忙追了过去,吃完就走,废话不多说,不愧是她看上的人!   而瞎眼长老望着自己被舔得干净的眼珠,根本不敢再伸手去拿。   --   “等等我!”丁清跟随那人一路朝野林外跑:“你走得太快了,我追不上!”   那人嫌烦,展翅欲飞,只是丁清最擅长的就是追人或逃跑,只要被她锁定了目标就躲不掉,于是几番追逐,那人终于知道她难缠了。   “滚开!”   丁清摇头,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她是打心眼儿里高兴:“有人叫我来杀你!”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周笙白:滚开!   后来……   周笙白:清清,你抱抱我吧,抱紧些!   如果喜欢,麻烦多多留言,点个收藏作收哈!   祝大家愉快! 第2章   面对对方的沉默,丁清一点儿也不觉得委屈气馁,她都能见到人了,那么认这个人当自己的老大不会太远。   她与前面的身影始终保持十步远的距离,声音高扬,介绍自己:“我叫丁清,甲乙丙丁的丁,清澈的清!”   “老大,你别看我是个女的,我很有用,我可以成为你的眼,你可尽情利用我!”丁清道:“旁人都是一个身躯寄居多个魂魄,我不一样,我能力比他们强。我的魂魄可以分为一千三百四十三块,每一块都可以附身在旁人的体内,占据那个人的眼睛,看到他所看到的一切。”   走在前面的人闻言足下微顿,丁清立刻止了脚步不敢追上去,毕竟这是对方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她若办砸了,显得忒不听话。   鬼鸟面具转了个侧面,他的下半张脸藏在了乌黑微卷的发丝中,唯有面具下的一只眼如鹰般盯在了丁清的身上。   一个人的魂魄只有那么大,分裂成一千三百四十三块被丁清风轻云淡地说出来,可事实上迄今为止,周笙白从未见过这样的魂魄。   他见过分裂最多的,仅有二十一块魂魄,而且那人很快就疯了,最后用刀捅死了自己。   就丁清这堪称瘦弱的身躯,绑在树上,一刀一片,也未必能剐下一千三百四十三块肉来。   丁清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她的视线只看着周笙白,眼底有光,满是他。   很是痴迷。   不过周笙白也只是看了她一眼,随后又大步离开,丁清很快跟了上去,继续喋喋不休:“我是真心投诚的!叫我来杀你的人不止派了我一个,我只是其中之一而已,但我对你最真心了!我可以告诉你有哪些人要来杀你,我可以帮你阻拦他们!”   离了那片焦黑阴森的林子便到旷野,野草长到人的膝盖下,因为丛生密集,让人行驶其中有些费劲。   丁清的腿上满是从山间荆棘中割裂出来的细小伤痕,如今又在野草里刮了无数遍,早就已经遍布伤口,鲜血干了又破,那些伤口迟迟不能愈合。   她走路很快,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而在她前方的周笙白则丝毫不受野草的影响,即便是这般炽热的天气他也能将自己掩盖得严严实实。   其实丁清以前见过一回他黑袍地下的身躯,那是深夜里的匆匆一瞥,多亏了当时的月光很亮,丁清看见他有一条腿从膝盖下方成了鹰爪一般。紧实的小腿肌肉上渐渐布上了黑羽,似玄铁铸成的爪子寒光乍现,轻而易举便能掏出人的五脏六腑。   周笙白不是人,丁清一点也不意外。   他也不是鬼。   他有一双可以飞天的巨大黑羽双翅,可以随时收入脊背里,这不是一个普通人能拥有的身躯,但凡人排斥异类,更惧怕这些身份未知的恐怖生灵,故而周笙白总是独来独往。   丁清一路上与他说了许多话,周笙白除了一开始叫她滚之外,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   丁清道:“其实鸦魍的位置是我特地送给中堂周家的,因为我知晓你与中堂如今的堂主周椿关系不一般,我碰见过好几次,只要是她出来捉鬼,若是真的遇上棘手麻烦,你都会出面帮她解决!”   丁清嘿嘿一笑:“果不其然被我等到了!老大,你真的很厉害,我才看见你就跟上去,还没到你就解决了鸦魍。”   吃掉一只恶鬼而已,对于周笙白而言算不得什么,至于丁清说他和周椿的关系不一般,其实在中堂周家内算不得什么秘密,只是丁清甚少了解过,意外发现,才用周椿的安危布下了这个局,引周笙白出现。   丁清追了周笙白很长时间,周笙白可以飞,丁清只能跑,她的体力有限,渐渐瞧不见那人的身影,直至她从旷野又走入了另一个深林之中,才发现自己最终还是跟丢了人。   丁清好话说尽,周笙白也不稀罕认她做手下。   不过丁清无所谓,她累了干脆就坐在地上歇一歇,她说她能分裂出一千多块灵魂碎片不是夸大其词,她的确可以随时用这些灵魂碎片附身在旁人身上,占据那个人的眼睛。   就好比周笙白停下回头看她那一眼时,她就偷偷动了手脚,周笙白的路径,她已经基本掌握了,不会真把人跟丢的。   天不知何时渐渐亮了,微光照入深林之中带着一股盛暑的热意,丁清在林子里找了条小溪直接站在里头,任由水流将小腿上的伤痕全都冲洗干净。等血迹消失后她才湿淋淋地上了岸,顺着印象里的方向去走。   丁清走了一天一夜,途中还跑了一段时间,这才追到了周笙白的住处。   那是一座笔直的山峰,从山下朝上看根本看不见山顶,浓云密布,遮蔽了山巅上的风景。   石山山壁上都是青苔,这处像是一座断崖,磨得尖锐的刀锋直接将断崖劈开,这一面山壁除了一些老藤如网一般地攀沿其上,甚至都找不到一棵能钻出石缝的树木或花草。   山崖的下面是很原始的林子,人迹罕至,丁清光是走到这儿就废了许多劲,一双细长的腿酸麻到直颤。她站在断崖边朝上看,饶是视线再好也看不见云层上方的山洞。   此山名窥天,因从无人能到达山顶。   窥天山的山巅旁峭壁下,有一处悬在半山中的洞府,洞门被老藤遮蔽了一半,还有一半即便敞露出来,也无人可见,因为实在太高了。   周笙白就住在上面,二十个时辰前周笙白入了山洞,丁清就将魂魄收回了,她怕时间长了被对方发现,那人生她的气,那她认他做老大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丁清虽说找到了周笙白住哪儿,可却不知道要如何上去寻他。   周笙白出门靠的是一双翅膀,从不会停在山下逗留,或许窥天山下这一圈围绕着的深林之中有什么,他也从未去探究过,更别说是发现丁清就在他家门下等着了。   丁清找来就很累了,她在林子里随便寻了一些野果果腹,先盖着两片芭蕉叶睡一觉再想办法上山。   等她再醒来时,又是深夜。   丁清不知道自己吃错了哪种果子,肚子疼得厉害,冷汗浸透了衣衫。夜里云层隐去,窥天山的山顶上有一轮弯月,银光照在了光滑的山壁上,丁清盯着一处黑点,心想那里是否就是周笙白住的山洞。   若是,那她离他当真很近了。   如此一想,丁清又觉得自己好过了些,即便肚子再疼,疼得好像马上要中毒而亡了,她也觉得自己能忍下来。   一场犹如生死恶斗的忍耐直至后半夜才消停,丁清想许是毒性渐渐散了。   等她清醒过来时,天光未亮,将要日出。   浑身半湿漉的衣裳被风一吹,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丁清瞥了眼山顶啧出声,动了动双手,又扭了扭脚腕,拉伸了身躯后便走到山崖边,双手于老藤上摩擦了片刻,觉得不算很扎手,便顺着藤蔓要往上爬。   她第一次爬只爬到了一人高,脚下打滑摔了下来,尾椎都摔得痛,歇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又继续。   周笙白住的山洞实在太高了,丁清攀爬时头一直抬着,就没敢低头去看过,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摔了多少次,总之从未接近过洞府的一半路,饶是如此,丁清也在此地耗了大半个月。   主要还是因为养伤耗时比较久。   她爬得低还好,无非就是磕磕碰碰,摔肿摔青。   但有过几次爬得很高,老藤突然断了,她从山上摔下来时,五脏六腑都快摔碎了,四肢从身体折断飞了出去,骨头碎裂,她躺在原地不能动,忍着饥饿与疼痛等身体慢慢恢复了,行动自如,再继续。   又一次爬山时是夜,今夜无月,丁清突然想起了大半个月前她见到周笙白,想要认他当老大时拼命介绍自己的过人之处遗漏了一些,有些懊恼!   她当时只告诉他她能分裂一千多块魂魄碎片,附身他人控制旁人的双眼,可却忘了告诉他,她这个人最能忍耐,还拥有一具非常经得起折腾的身体,只要她不是真的碎成一块块了,总能将自己拼凑回来。   想要爬上周笙白的住处没那么容易,不过丁清离目标越来越近,期间还摔过两回,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爬山策略,争取下次不被同一种原因摔下。   丁清没什么时间概念,不知道她为了爬上周笙白所住的洞府,已经在窥天山下耗了一个多月。   在这期间周笙白出去过两回,都是丁清刚从山上摔下来的时候,只能躺在地面等自己四分五裂的身体好转,然后望着趁夜展翅飞去的周笙白,心有余而力不足。   周笙白第二次出门在外时间很长,他出门不为其他,只是为了觅食果脯。   像他们这种不人不鬼,或者已经是鬼的统称为夜界生灵,虽然和凡人共处人间,却是和人间秩序剥离开的。而周笙白在夜界不是无名小卒,夜界里的恶鬼凡是听闻拥有一双黑羽翅的男人,都是闻风丧胆。   丁清就记得她曾经认过一个老大,那人自诩夜界最强,结果听说周笙白来了,当场尿在了裤子里,转身便跑。最后他被周笙白一爪抓在了心口,丢入池子里洗干净身上的腥臊气,一滴血都没浪费地被吃掉了。   丁清当时就在一旁和一众小鬼望着自己的‘老大’被吃,一群小鬼吓得四处乱窜,丁清当时心口狂跳,满眼只有血腥的鬼鸟面具和那张吃人的嘴。   周笙白以身为食,魂为饮,整个夜界都知道,作恶多端的恶鬼只期望对方别找到自己头上,像鸦魍这种藏得深的,若不是因为丁清,他还能活许长时间。   周笙白吃掉食物后,无视那一群望向他战战兢兢的小鬼,他花多日飞到这里,以为传闻中作恶多端的风山鬼王有多厉害,结果吃起来还没鸦魍的肉多,不够塞牙缝。   灵魂深处未被填满的饥渴叫周笙白没来由地想起了丁清,因为丁清说,鸦魍是她找来的。   不得不说,吞噬鸦魍是他近几年来吃过最‘抵饱’的一餐。   那个叽叽喳喳有些难摆脱跟在他身后说要认他当老大的女鬼,一旦被甩掉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像她这种没什么武力傍身还四处闲游的鬼,最容易被五堂的人抓住,一道黄符震慑,一把符灰烧死。   周笙白想,她一定早就死了。   结果却没想到他会在自家门口看见丁清。   此时太阳初升,露出了半边红盘,金光破开了云层,照耀在被老藤遮蔽一半的山洞上,周笙白双翅未收,悬在山洞前。   丁清穿得破烂,一头长发乱糟糟的,脸上也有些干掉了的血迹,她的衣服被血水染成了红黑色,结了腥臭的血块。   她就坐在山洞边,面对着千尺高的悬崖,一双小腿悬挂在外心情不错地晃荡着。   在见到周笙白时,还扬起绚烂的笑:“老大,你回来啦!”   作者有话说:   周笙白:她一定早死了!   丁清: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第3章   没人能爬到周笙白的住处,还一派悠闲地坐在他的洞府前晒太阳。   丁清完全不知她看上去究竟有多糟糕,她闻了太多天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鼻子已经有些不灵光了,但能见到周笙白还是很开心,竟能对他眉飞眼笑。   周笙白觉得丁清现在看上去像个没心没肺的乞丐。   太阳升了大半边,紫云淡去,暖光乍现,那光芒将周笙白巨大的黑羽双翅上笼罩了一层金色,黑袍于风中发出了欻欻声,衣袂翩翩,鬼鸟面具下的半张脸有些僵硬。   他们一个悬飞在半空中,一个坐在悬崖洞府外。   还是丁清率先回过神,她刚爬上来没多久,双臂有些发麻,撑着自己勉强往边上去了些,没挡着周笙白回家的路,还道:“老大你放心,没你的允许我没进去看过,我就在这里坐着,至多不超过半个时辰!”   周笙白落在山洞前凸出的那半块平台时,丁清正昂着头满眼是光地仰望他,周笙白没进去,他也没低下巴,双眼透过面具睨向丁清,像是在看一只有些碍事的蝼蚁。   丁清依旧满目崇拜,痴迷得很,周笙白见她这目光总想,若他伸出一条腿给对方,丁清说不定就双手环住,双腿盘住地抱上了。   周笙白觉得她在装,因为他以前从未见过她。她装得这么好,大约就是因为他们见面第一眼时,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是来杀他的。   周笙白的声音很冷:“滚。”   丁清双手双腿还在发麻,暂时站不起来,忽然听到他开口愣了一下,随后解释道:“你有危险,有人会想尽办法杀你的,我可以保护你。”   “是吗?”周笙白难得与丁清废话:“你为何要保护我?”   “因为我想认你当老大!我想成为你的手下!”丁清提起这话便尤为激动,看向周笙白的目光都变了,她呼吸有些乱,声音略微颤抖道:“我认了九个老大,有八个都是死在你手上的,他们都被你吃了!”   丁清声音中的颤抖不是害怕,更像是兴奋。   周笙白道:“那你认的老大都是恶鬼。”   还不是一般的小恶鬼,否则也轮不到周笙白找去,五堂的那些世家子弟就会将他们收拾了。   周笙白像是突然来了兴趣问她:“我吃了八个,还有一个呢?”   丁清笑盈盈道:“还有一个就是你自己啊!”   “……”周笙白觉得她的脑子有问题:“我没说要当你的老大,小鬼。”   丁清依旧在笑。   周笙白看见她的笑觉得很刺眼,他慢慢朝丁清靠近,黑袍下露出鹰爪一角,尖利的爪尖滑过石头发出略微刺耳的声音。他居高临下地站在丁清面前,俯视她:“你若再不消失,我就吃了你。”   丁清道:“来前我查过了,你只食恶鬼,我的手上没有一条人命,你不会吃我的。”   周笙白啧了声。   麻烦!   她将他当成什么好人?   周笙白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压低声音哦了声:“那么小鬼,你听我话吗?”   “老大说的话我当然要听了!”丁清连忙点头。   周笙白的眼底一片冷漠:“那就立刻在我眼前消失。”   丁清第一个反应便是想,什么叫立刻?   立刻就是不会给她任何寻找下去办法的机会,也没有理由让她在这儿歇够了再慢慢抓着藤蔓往下爬。   所以丁清颤抖着扶起自己,对周笙白的话没有任何反抗,她当着周笙白的面,将‘立刻’二字直白地体现了出来。   只见那瘦弱身躯的女子背对着高耸入云的悬崖与层层云海,对周笙白说了句‘好的,老大’,而后笔直朝后倒去。   呼啦啦的风声似乎能将人卷入其中蚕食得一丝不剩,丁清倒下后便立刻于山洞前消失了。周笙白两步走到崖石边低头看去,只能看见一粒黑漆漆的人影很快被云层模糊,这么摔下去,必然四分五裂。   清晨的风有些大,风中残存着丁清身上的血腥味儿。   “小疯子。”   周笙白抿嘴,于崖边吹了几个呼吸的风,转身回到洞内,没去管她。   正午的烈阳尤为刺眼,若眯起双眼似乎还能看见将一切扭曲的无形热气,那涛涛热浪似乎能把人烤熟。   丁清落下的这一处正好没有遮蔽物,树木像是与她作对一般,左右各有两排,偏偏枝叶的缝隙将她露了出来,让炽热的火焰照晒在她身上。   她不能动,还能看见自己挂在树梢上经过几日几乎要发臭的半截胳膊,而手臂骨头那儿重新长了一截出来,肉软白嫩,却不太美观。   丁清叹气,这次是真的摔狠了。   之前她自己不注意掉下来三日便能行动了,现下已是第四天,她还只有头能动,手脚痛到甚至没了知觉,任由一只不嫌她血腥的蜻蜓落在脸上。   丁清对着蜻蜓吹了口气,那蜻蜓飞了又来,像是与她作伴。   她没看见树丛的另一边,正在她躺下视觉死角的方向,绿树旁站定了一抹黑影,鬼鸟面具内一双眼满是疑惑,又带着几分探究地看她在与蜻蜓玩闹。   周笙白心想,这还真是个疯子。   他在此处看了丁清一个时辰,她只做了两件事:数蚂蚁,逗蜻蜓。   周笙白忽而想起她说,有人想要杀他,她是奉命来杀他的。那人是谁丁清没说,周笙白也猜不出来,毕竟这世上想要他死的人何其多,丁清不是第一个要来杀他的人,却是第一个主动透露自己来意,还要倒戈的人。   周笙白知道丁清敢那么胆大从悬崖上跳下来,便猜到了她不会死,今日见她,也不过是心血来潮,想要证实自己的想法罢了。   见到丁清还活着,周笙白心中有些烦躁,又莫名生了几丝兴趣来。   她活着,说明等她身体养好了,还会去烦他。   可她究竟能烦到何种程度,又能坚持多久,周笙白有些好奇。   这一回丁清躺了六日才能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找块能遮阳的地方坐着。她的手脚已然长全,只是骨内生痛,要想行动自如,还得再过三日。   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丁清刚遮了半日的太阳,晚间窥天山这处就刮起了妖风,太阳落山后树叶被吹了满地,丁清抬头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当夜暴雨倾盆。   真倒霉!   丁清坐在树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睫毛轻颤,在暴雨里根本睁不开眼。   她淋了许久,觉得自己似乎出现了幻觉,因为她好像看见隔着一段暴雨的另一边树下站着一抹黑色的身影。雨水顺着鬼鸟面具的喙尖落成细线,一道电闪雷鸣,刹那清晰的视线照过人影,眨眼般的功夫只剩下树干。   丁清浑浑噩噩,心想她果然出了幻觉。   骤雨连下了三日,丁清的四肢已经长好,她能跑能跳,只是头脑昏沉,像是得了重病发热,通红着脸却是苍白的唇,相较之前躺在地上不能动的时候活泼了许多。   她觉得肚饿,就在林子里摘了些野果,避开上回让她腹痛的那种,丁清抱着果子就坐在了窥天山下,靠着崖壁吃东西。   手中的果子才咬了两口,丁清就见周笙白的身影朝林外飞去。   她双眸发亮,塞了两颗果子在怀中,嘴里还叼着一个,紧忙顺着周笙白的方向跟了上去。   丁清的双腿刚长好,不能像之前那般强密度的奔跑,追到半途她扭了脚,实在腿疼便没再跟上去了。她这回没机会将魂魄碎片附身于周笙白身上,加之对方又是飞走的,速度奇快,丁清想她若追不上去,那就再回去窥天山守着吧。   七月天,暴雨的乌云路过窥天山后到达四方镇,丁清跟了周笙白两日便在四方镇暂歇了,当日四方镇便下起了雨。   丁清身无银钱,住不起客栈,身上脏得可怕,甚至比四方镇的乞丐看上去还要可怜。   她幕天席地惯了,在哪儿都能睡,困极了随便找个巷子偎了半夜,天还没亮就继续赶路。   丁清的样子活像是从哪儿走丢的难民,她不知周笙白的去处,走出四方镇站在岔路口怔了怔就想掉头回窥天山了。   烈日灼烧下,丁清头脑一阵眩晕,转身走了几步,迎面正好遇见了两名中堂的弟子。   那两人的腰上束着靛色的腰带,上绣烈火纹,见到丁清的那瞬微微愣住,丁清也怔了。   两名弟子本事不高,揉了揉眼睛一时不能辨别眼前站着的究竟是人是鬼。   丁清眼见不能回去,转身便朝另一边跑了。   她不跑那两人也只是怀疑,一跑他们顿时反应过来,一人道:“是鬼!追!”   丁清的确是鬼,可她拥有自己的身体,寻常人看不出她的不同来,但这些专门捉鬼的就不一样了。   她跑得快,那两人一时没追上,到了竹林便把人跟丢了。   丁清藏身其中,屏住气,见那两人用手中的七星铜钱剑在地面上敲敲打打。她一时庆幸,只有魂魄才会藏在地里,她有身躯,藏不住。   这乱世之中鬼太多了,只要不是恶鬼,在人间还是有一席容身之地的。   那两人找了一刻钟便没了耐心,其中一人道:“我们还是快追上去吧,此番捉鬼本就危险重重,若是再碰上东堂的人就麻烦了。”   “其余四堂与我们中堂向来不合,偏偏我们夹在中间,绕不出他们的管辖范围,黑罗刹就在中堂与北堂之间的无量深林里,若是我们将黑罗刹逼至深林的另一边,北堂的人必然会借此机会发难。”   “唉,说到底,都怪那妖人!”   “嘘!你不要命了?莫要提他!”   两人言谈间便离开了竹林,丁清这才慢吞吞走出来,垂眸细想了一番。   中堂捉鬼捉到与北堂的领地边界处了,四堂与中堂不合不是一日两日,尤其是北堂的人,见周椿是个女子更是把人看轻。   而他们口中的妖人,多半就是周笙白。   夜界也有说法,若非周家偏袒周笙白,护着他这不人不妖不鬼的异类,也不会那般不受四堂待见。   捉鬼五堂之中,中堂原本历史最久,地位最高,如今门徒人丁凋零的原因也正在此。   周家对鬼过于宽容,他们允许鬼魂附身于人行事,只要做的不是恶事,若非如此,方才那两人不会轻易放过丁清,说走就走。   其余四堂则不一样,凡是游荡在人间的鬼,遇见了就是一个魂飞破灭的结局。   丁清心想,周椿若遇险,周笙白一定会出现,她倒是可以去他们捉鬼的地方寻一寻黑罗刹。   她先前听过黑罗刹的名号,不比鸦魍差,之所以丁清没选他来引周笙白出现,就是因为他藏身之处尴尬,怕惹来北堂的人更加麻烦,现下却是不得不去会面了。   确定好目标丁清便收拾心情哼歌上路。   找老大去!   作者有话说:   丁清:老大我来辣! 第4章   传说无量深林原有圣佛圆寂在此,那圣佛的五脏化成了天然舍利,尸身不腐不败,本有佛光笼罩百毒不侵,可黑罗刹原也是佛门中人,死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化成厉鬼,正好借了圣佛的金身。   丁清起初了解过黑罗刹,追随他的有人有鬼,与鸦魍不同的是鸦魍手下的人大难临头各自飞,黑罗刹的手下却尤为听话顺从,有一股宁死不屈的倔劲儿,谁都愿意为黑罗刹奉献自我,且引以为豪。   黑罗刹的身上有一股邪气,为一般恶鬼所没有的。   那股让人肝脑涂地的邪气,丁清尤为不喜。   无量深林有一大半在中堂的管辖范围内,但也有深林一角探到了北堂的边境,两方被一股月形泉分开。那泉水终年沸腾,所流之处分成了裂纹一般的小溪,因为泉水烫人,故而小溪四周寸草不生。   月形泉分支的溪流将无量深林隔成了两面,从高处往下看,便能看见潺潺流水冒着热烟。   前往无量深林的路上,丁清听到了许多传闻。   原先黑罗刹藏身无量深林中鲜为人知,丁清与这些捉鬼的名门正派派别不同,能探听到的消息也不一样。   她知道黑罗刹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才短短两个多月,周椿如何会在解决了鸦魍之后,又招惹上了黑罗刹。   周家行事低调,若非有人主动上门来找,或是真的犯到他们头上了,中堂的人都很少出远门。   丁清走了五日,这五日她还蹭了旁人马车后的木板坐,这才赶到了无量深林附近,光是靠近这处,她也看出了此地不同于别处的特殊了。   无量深林挨着迈城,迈城信佛,就连城外一些村镇里都常年飘着檀香,迈城内凡是有钱人家,家家都修了佛堂,家中妇人无事便礼佛敬香,念经祈福。   丁清先前从这儿走过便闻不惯檀香的味道,但那时迈城人虽说信奉佛法,却也精神抖擞,照常生活。   今日一来,迈城内檀香味浓,街道上飘着一层薄薄的雾,全是檀香燃烧后的灰烟。城阔道路却无几人行走,偶尔碰见的也是佝偻着背的老妇,眼神无光,如同行尸走肉。   马车行驶到一家大前,丁清从马车后的木板上跳下,马车跟着轻轻一晃,下车的车夫瞧见丁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蹭车了,指着她连了好几个‘你’字。   丁清理了理头发对其歉然一笑,在那马车主人下来之前快步离开,钻入了一旁的小巷。   才出巷子,丁清便看见了一个腿瘸的男人拖着板车,板车上交叠着三具尸体,尸身上尸斑点点,被烂泥糊脸,让人看不见他们的面容。   男人边走边嘀咕:“北堂的人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来了咱们迈城还敢指使人。”   “让我搬尸就搬尸!就我一个残废,还要搬三具尸体,他妈的,你们身后跟了那么多人,怎么也不知道叫一个来帮忙!”男人走了半路,险些摔倒。   一只软手扶住了他,男人勉强站稳,侧身看去吓了一跳。   丁清对他扬起笑脸,男人目光于她身上扫过,以为丁清是哪儿来的难民走错路,这才来到迈城。   “我可没有银子!”男人道。   丁清解释:“大哥,我只是想问你一些事。”   男人本就满腹牢骚,听丁清问的事都与北堂的人有关,这才将近些日子迈城发生的事抱怨了一遍。   起源是迈城外村镇里的人经常莫名走失,此事闹到了迈城的城主府上,城主府的人调查一番得知前段时日是圆寂于无量深林圣佛的祭日,村镇的人一同前往林外上香,从那之后便时常有人失踪。   城主带人去无量深林寻人,一百多人入林,最后只有三人回来。   那三人中两人痴傻,一人自剜双目,浑身是伤才从无量深林中爬了出来。   他的意识倒还算清醒,也不知饿了多少天才爬回了迈城,嗓子哑了三日逐渐回声,开口就让城主夫人千万别去无量深林,另外请中堂的人前来捉鬼。   若是去得迟了,怕是迈城的城主也要化身成鬼了。   如此,城主夫人才亲自前往中堂请人,来回耗去不少时日,周椿随她一同到达迈城。   周椿问那瞎眼的人在深林中看到了什么,他说他看到了佛祖,浑身金光,万字罩身,台下跪着的都是虔诚的信徒。   说完这话,他忽而万分恐惧,紧紧地抱着自己道:“佛祖在吃人,佛祖在吃人!!!”   迈城人人信佛,谁也不能接受这瞎眼之人说的话,他不断呢喃不要进深林,加上城主夫人也说城主当时带着一百来号孔武有力的男人入林结果都没能回来,周椿便不打算入林涉险,只想在林外先设阵查探一番。   结果顺着无量深林绕走,走入了北堂的边境,阵法刚一设下便与北堂边境御外的阵法冲突,引起北堂孔家的注意。   孔家立刻派人前来,与周椿撞上。   周椿将迈城发生的事与那人说了一遍,请对方通融,让她在林外设阵,这也是为了中堂和北堂靠近无量深林这侧百姓的安危考虑。   孔家的人向来看不起周椿身为一介女子却成了中堂堂主,便借着无量深林也有一角在北堂地界的理由,要一同查办此案。   他们说周椿不堪重用,若不一同办理,周椿将那能吃人的佛祖赶入北堂境内便不妙了。   周椿懒得与他们争辩,但有求于人,便要受制于人,最终还是答应了孔家的条件,如此,北堂的人才会在迈城住下。   而那三具尸体,便是他们前两日初探深林时遇见的,他们都是城主府的人,却失去了意识,不知被谁操控着身躯,以扭曲的角度对着西方虔诚跪拜。   一抔掺了符水烂糊的黄泥蒙住了他们的脸,如此魂魄才能安息,尸体才得长眠。   丁清了解了大概,头也不回地便走了,那瘸腿的男人觉得她古怪,嘀嘀咕咕又骂了两句,丁清全当没听见。   现下周家与孔家,都暂住城主府。   丁清来此是为了找周笙白的,她不打算掺和进中堂与北堂两堂之争,可她分明见周笙白是奔着这个方向来的,却在方才那男人的口中没听到关于周笙白的一星半点,莫不是她错漏了什么?   一路走到城主府前,丁清远远看了一眼城主府大门两侧立着的石狮。   不知是否因为迈城气氛诡异的原因,薄雾中多了几分水汽,落在人的身上染了湿漉,又摸不出潮气。   城主府门前一左一右各站了两人,一个是绑着靛色腰带绣火纹的周家人,还有一个是绑着黄色腰带绣石纹的孔家人。   这两人,两看两相厌。   丁清心有所思,有孔家人的加入,周椿行事也大胆了些,前不久才与孔家人一同探了一次林,要不了多久还会再去,丁清打算和他们一起。   林间鬼多,如此她跟上,跟得近些,身上的阴气也不会引起注意。   果然不出丁清所料,她只在城主府前躺了一夜,次日一早周椿便与孔家人一同出府,一人身后带着二十个捉鬼能士,有序离城。   丁清分出一片魂魄跟在了队伍的末端,借着那人的眼,还能看见周椿的红裙。   上回来无量深林,还是在八个月前,那时丁清未找到鸦魍,初初探听了黑罗刹的名号。她想以黑罗刹引来周笙白,可险些在林子里迷路,无意间走出林子,入眼看到的是北堂边境的分界石,她便放弃了黑罗刹。   现下入林,感触与大半年前不同了。   太阳高升,此林不靠山,不涉水,唯有一处滚烫的月形泉特殊,也引不来浓浓大雾。   可他们从迈城出去一路走到无量深林周边,雾气越来越深,直至入林后甚至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漂浮着血腥味儿与檀香,两道气味相撞,犹如虔敬之中多了几丝杀戮,诡异得令人作呕。   孔家人派出的不是堂主,而是两名长老。   分别是设阵长老姜贵和执剑长老方清山。   方清山虽是长老,在五堂中却名望甚高,他的九霄剑下斩杀了无数恶鬼,恶鬼的戾气将金红的铜剑染成了玄色。   许是自认武艺高超,故而方清山也有些目中无人。   入林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们一直都是人牵人,从无断开过,方清山不耐道:“我们捏着传信符,兵分两路,若遇麻烦立刻燃符。”   传信符一旦燃烧,火苗会在地上燃烧成一条火线,指引到另一个手握传信符之人的身边,如此即便是在茫茫大雾中也不影响他们会合。   周椿思量一番本想拒绝,却没想到方清山自顾自带人离开。   “大家抓好传信符,莫要走散。”周椿的嗓子清冷,说完这话便遇了麻烦。   队伍中不知谁被谁绊了一跤,只听见哎哟一声,三五人歪倒,再站起来时便成了孤零零的一个,四处叫喊也无人应答。   丁清无奈,他们入林这么久都没遇见半只鬼,也不知道警惕些,方清山空有武力没头脑,两队一旦分开便会被人捉单。   黑罗刹可不是鸦魍,丁清无法探出对方的虚实。   索性在方清山离开之前,丁清就将魂魄埋在了每一个周家弟子的身上。   如今跟在周椿身后的,就只剩下两人——设阵长老苏威,苏威的长徒黎袁峰。   “堂主,现下怎么办?”苏威手中已经祭出黄符,黎袁峰也紧紧握着手中的传信符。   周椿定下心来,手点眉心后再凭空画了一道风符,指尖往前点去,一阵飓风将周围的浓雾吹散,呼啦啦的树叶与风声形成了鬼泣。   他们所见之处稍微清楚了些,可现方圆一里内的树木,但这风符一旦吹尽,大雾还会再来。   三人往前走了几步,打算寻找同伴,却在步行数十步后面露惊色。   风符不如不吹。   深林之中,几十个衣衫褴褛的躯体如提线木偶般朝他们走来,因为无雾,他们也看见了周椿等人,犹如猛虎饿了许久,骤然遇见羚羊,一窝蜂地捕食过来。   他们口中发出嘴馋的吸气声,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凌乱地拼成了一句句话。   “祭品,祭品,鸡鸭鱼肉!”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舍我身,忘我意,烧至灰烬,助我成佛!”   周椿立刻挥袖,风符止下,却止不住那些不断涌上的行尸走肉。   浓雾之中,丁清看不清现状,只能凭借着苏威和黎袁峰的眼,勉强看见他们已经在与这些鬼缠斗。   有了先前的经验,只需用黄泥蒙住他们的脸,他们便会安静下来。   可一来上百人,黄泥不够,符水也来不及,手忙脚乱之间,二人已经负伤。   丁清在不远处望见一切,她从脚下抓了一把黄土,心中思量若等会儿那群鬼冲到她这儿来了,她没有符水,光有黄泥有无用。   她等了许久,等到心中渐渐起了古怪。   为何那些鬼……没朝她过来?   此念一起,丁清便觉得四周传来了一股恶寒,双臂鸡皮疙瘩纷纷竖起,她回头看去,近在咫尺的鬼鸟面具尖喙泛着寒光,已不知于她身后站了多久。   周笙白嘴角含笑,极黑的瞳孔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问她:“吓破胆了?” 第5章   林深雾浓,若非离得很近,丁清也无法瞧见那张鬼鸟面具。   她能透过鬼鸟面具双眼下的洞孔,看见周笙白的眼,甚至于他纤长的睫毛。   这双眼意外的好看。   额上一滴汗水滑下,丁清连呼吸都忘了。攥在手里的黄土松散,顺着指缝几乎漏光,她抿了抿嘴,不过两次眨眼就回过神,而后便朝对方扑了过去。   周笙白动作奇快,丁清扑了个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她也不觉得疼,一抬头仍旧能看见周笙白就站在她的面前,被浓雾遮蔽了一半身躯,黑影高大,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望向她。   “老大,我是特地来找你的!”丁清的声音清脆,她此时一丝也不担心出声会引来旁的鬼魂。   周笙白轻扯嘴角,双眼似是打量,又像是在看一件无用的破布,他沉默许久后侧身从丁清身旁走过,也没去周椿那边。   丁清连忙爬起身来跟着他,嘴里道:“周堂主在那边。”   周笙白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显然知道。   丁清笑问:“你不是来救周堂主的吗?”   周笙白道:“那种小鬼都对付不了的话,那她死了也不可惜。”   丁清收回魂魄碎片伸手揉了揉右眼,跟随周笙白嘿嘿一笑,不该说周笙白这话无情,只能说他太了解周椿了。   果然没一会儿,丁清就听见身后他们方才过来的那片林子里传来一道破空之声,设阵长老苏威困住了那一百多个行尸走肉,有黎袁峰在旁助力,周椿几道凭空画出的符咒燃火,于林子上方下了一场符水雨。   那雨落在普通人身上没什么,但若淋在已经死了的尸体或者是鬼魂身上,便有腐蚀性。   原先黄泥敷脸是为了保全尸体好让其家人来认领,现下他们寡不敌众,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这场雨不是仅落在周椿所处的那一片上空,就连丁清这儿也能淋到几丝。   她身上的衣服早就破烂不堪,前些日子尽在窥天山下耗着,后来迫切地想要找到周笙白,便没时间也没机会给自己偷一两件完好的衣裳穿。   丁清的手臂与小腿都露在外面,细小的伤口还未完全恢复,又被薄雾一般的雨淋上,刺啦啦灼烧的声音响起,她抬手看了一眼像是被滚油烫红的手臂。   周笙白脚步不停,根本没打算等她,丁清跑快了点儿,就连脸上也红了几处,额角还有一小块破皮。   “老大来这儿不是为了周堂主吗?”丁清怕自己跟丢了人,又不敢将魂魄埋在对方身体里免得惹他生气,干脆一路小跑着,只要能看见周笙白的黑影就行。   “既然不是为了周堂主,难道老大是为了来吃黑罗刹?”丁清抿嘴:“黑罗刹是个不错的恶鬼,老大吃了他,至少能饱腹两个月。”   周笙白的声音有些不耐:“你不是个普通的小鬼。”   普通的小鬼,可不会即了解鸦魍,又知道黑罗刹。   丁清全当自己是被夸了:“我当然不普通,我有许多优点,老大你用过就知道了,你就让我跟着你当手下使唤吧。”   周笙白脚下一顿,等到丁清追上来,可她又似是懂规矩地停在他身后一步距离,他问:“你既这般有用,去任何地方都不愁没人要,为何偏偏要跟着我?”   丁清的眼很圆,若只看她的一双眼,容易让人将她想象成一只无害的鹿。   此时那双鹿眼明亮又执着,理所应当道:“因为你厉害。”   丁清怕自己看上去不够真诚,又捂着心口位置附加一句:“你最厉害了!”   周笙白看向她的眼神,犹如在看一个傻子。   他知道丁清说的不是真话,天地之大之辽阔,能人异士众多,他不可能是最厉害的那个,这无非是小疯子讨好他的谎言。   丁清知道周笙白不信她的话,换位来想,如果有个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先是说要杀她,又说要臣服于她,丁清也不会相信。但她会用行动证明,她对周笙白绝对忠臣。   周笙白对无量深林并不熟悉,丁清才说过他是最厉害的,这人便将弱点摆在了她的面前。   他似乎不识方向。   这一点丁清倒是比周笙白擅长,即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丁清也能靠周围气味判定自己是否来过此处,更别说眼下只有浓雾,入目仍能见到树林野草,他们已经在此地转了三圈了。   左侧桐树未开花,树枝上也没有叶子,反倒是树下有一簇七叶草,草间露重,传来湿漉的气味。   丁清路过这七叶草堆好几回,她看着周笙白双手背在身后,偶尔转头看向周围,再往上一个方向继续走。   第四次路过七叶草堆后,丁清终于开口:“老大,你要去哪儿?”   “你能指路?”周笙白没答反问。   丁清嘿嘿一笑:“出林简单,我方才沿路都做了记号!”   “是么。”周笙白居然就这么站在原地没动了,他双手环抱于胸,背靠着一棵不知多少年的巨大槐树面对丁清饶有兴趣道:“那你出去试试。”   丁清心想,这也算是一次表现的机会,若她能带于林中迷路的周笙白出去,必能增加好感。   周笙白只见衣着破烂的女子背对着自己顺手摸了一把不远处的七叶草,尖细碧绿的叶片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点红色,若是细闻,能闻见淡淡的血腥味儿。   丁清顺着七叶草沿路往回走,边走边道:“老大,你跟上我。”   周笙白原地不动,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似是答应了要跟上,却手指也没动一下。   凡是危险容易迷失方向的地方,丁清都习惯沿途留下记号,以免自己被困其中。她经历过许多类似情况,曾也尝试过很多种办法,只有一种方式最为有效,便是留下自己的血。   丁清闻得出她血液的味道,一滴血很小很容易隐藏,既不会被他人的混淆代替,也不会将记号暴露。   她沿途找到了七滴血,再一抬头却怔在了原地。   丁清猛然回头去看,身后浓雾深深,哪儿有周笙白的影子,最重要的不是周笙白没有跟来,而是她又回到了那棵桐树旁,桐树下的七叶草堆里,有一棵的叶片上还沾着她的血迹。   丁清垂在身侧的手握紧,难道她一只鬼,还能遇上鬼打墙?   所谓的鬼打墙,无非只有两种。   一是法术过高的鬼魂以意念创造幻境,将人困在其中。   二便是阵法。   眼下是哪一个,丁清一时不能分辨。   她只能回到桐树下,扯下那片带有血迹的叶子仔细查看,是她的血液没错,气味与她洒下时的形状没有任何区别。   丁清手里攥紧这片叶子,再沿原路返回,走过一圈,果不其然她又一次回到了桐树下,这回去看,那片七叶草没有长出新叶,也没有多出一滴血迹。   看来不是幻境,而是阵法。   “老大,你还在吗?”丁清略提高声音道:“这里被人设阵了,若不想办法破阵,我们是出不去的。”   她的声音回荡在林中,四周唯有风声,没有任何人回应她。   丁清等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的声音周笙白应当是听不到了。   她席地而坐,靠着桐树仔细回想,丁清只记得她和周笙白遇见之后便收回了安插在周椿身边的两只眼,毕竟此番她来无量深林的目的就是周笙白。   从那时开始她就放松了警惕,除了沿途留下血液记号之外,眼里只看见了周笙白,恐怕也是那时,她与周笙白不知不觉入了旁人设下的阵法了。   现在她还把人给弄丢了!   林外已是白昼,阳光照入林内洒在雾上,眼前一切皆是白茫茫的。风吹雾动,那些树影就像是一个个鬼影,左摇右晃,实则不曾变化过。   丁清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朝一个方向看去,仔细盯着大雾散去又重新覆盖。那是一片野草空地,草间还有许多蓝紫色的小花,像是被破碎星辰铺满。   那是花草,不是树!   丁清猛地站起来,她记得自己与周笙白分开时,周笙白就站在那个地方,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槐树,他没想动过身,也根本没打算跟上丁清。   周笙白不是不识方向,他一直都知道他们入了阵法,甚至……或许他就是冲着阵法而来的。   丁清啧了一声,埋头顺着方才周笙白带她走过的路跑去,一圈两圈,又绕回了桐树下。这回雾被风吹散,三人环抱不住树干的槐树就立在那里,随着浓雾忽隐忽现。   周笙白已经不在那处了。   丁清双手扶着腰,现在才明白过来,不是她把人弄丢了,而是她被人丢下了。   一路跑来,她气都没喘,还想着这是周笙白给她的考验,原来不是考验,是刻意的。   丁清舒顺了这口气,望着槐树气笑了。   她坐在槐树下盘踞的老根上,不走也不动了,反正这林子里也不只有周笙白一个人,还有中堂周家和北堂孔家的人,总有人能破阵,届时她再离开。   丁清在树下等了许久,头顶上的天白了又黑,黑了又白,十多个时辰过去,她靠着树干直打瞌睡,周围连一丝风吹草动都没有。   丁清觉得肚子饿得很,抓了把碧绿的野草在嘴里嚼,一边扯草一边抱怨:“我也没干什么坏事吧,还听话得很,说丢就把我给丢了。”   “哼哼,好你个周笙白,我诚心认你当老大,你还不识抬举,我再等你十二个时辰!若还没法子出这阵法,那我便只能转身投靠黑罗刹,让他折腾你了。”丁清啃着手里攥着的野草,再柔再嫩,也扎嘴。   两把野草吃完了,她又长叹一声:“算了,黑罗刹太弱了,哪儿比得上周笙白。”   话音刚落,丁清便抬头朝上空看去。   她头顶上的这片雾淡了许多,甚至不知从哪儿飞出了一群鸟雀,叽叽喳喳地四散逃离。   此处无风,阵内一片祥和,但阵外必然打起来了。   丁清起身拍了拍手,将嘴里的一点野草渣吐掉,她屏住呼吸没敢乱动,身后靠着的大树在一瞬间消失,前方的浓雾中立刻扑上来几个黑影。   丁清侧身避开,见到那是一群缺胳膊少腿的鬼,保持着尚未腐烂的身躯,嘴里喃喃着不知名的佛经。   叮铃铃的铜铃声有些刺耳,紧接着破空声传来。   只听一声咻——   玄色的铜剑于她面前飞过,上面还沾染着血肉,丁清立刻认出这是方清山的九霄剑。   林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小溪流,正冒着滚烫的热烟。   那是半月泉的分支,这阵法正设在了泉水汇成的溪流之上。   方清山的剑当着丁清的面又割断了几人的头颅,鲜血洒下落在地上发出刺啦啦的声音。   她心下一震,遇上周椿,她还有活,遇上方清山,恐怕她的头颅也要不保了。   于是丁清捂着脖子,学着那些行尸走肉的姿势,嘴里不断念着‘阿弥陀佛’,希望能藏匿于尸群之中,等跑远了再找个地方藏起来。 第6章   半月泉分流出的小溪溪水滚烫,无量深林中的雾气又重,沸腾的薄烟和浓雾杂在一起,一不小心就容易被熏伤。   那些灵魂已经被控制的尸身感受不了疼痛,直接淌过了溪水,而方清山与一众孔家的弟子无法轻易越过,这才让他们侥幸逃走。   不过丁清发现原来她混入其中的鬼群只对活人的气息有所反应,并没有分别敌我的意识,至少她跟了他们一路,他们并未发现她。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鬼只是黑罗刹手下最普通的棋子,人群数量最庞大也最无用,只负责在无量深林内巡逻,防止活人进入。   丁清为了躲避方清山,跟着他们越过了半月泉的分流,双腿与手臂都有不同程度的灼伤,即便她受挫惯了,一时也不能忍受这般疼痛,等确定安全了之后便和那群小鬼们分道扬镳。   越往林子深处走,丁清能看见的行尸走肉就越多,他们几十成群,人数加一起也有半个镇子那么多了。   阵法被破,丁清又怕碰上方清山不敢往回走,现下迷失在了深林中,也不知如何出去。   她在林子里找了棵较为高大的树,费力爬上了树杈。这里有两人高,一般的鬼根本上不来,如此她才能稍作休息。   一觉还未眯着,丁清就听到了一道惨叫声。   那声音近在咫尺,她猛地睁开眼,入目便见到了十几个尸身牢牢抓住一名男子的后背,在那男子的背部留下了几道抓痕,最深的那道可见白骨。   瞧着腰带的颜色,是个落单的孔家人。   丁清心里犹豫着她要不要救对方,可她也不会打架啊。   那孔家的男子面朝黄土,不断哀嚎,再这么下去,当真会被那群鬼撕碎。   丁清从怀中掏出了一口小瓶子,眉头都皱了,不舍就写在眼里,几番思量,她还是将瓶子收回了怀中。   死就死吧,反正入林子死在这里的孔家人肯定不止这一个。   丁清手指戳进了耳朵里,欲打算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下一刻就见那男子被撕坏的衣服里掉出了一样物件,她浑身一震。   隔着雾气未能看清,但仅一个轮廓丁清也立刻从树上跳了下来,她将怀中的小瓶打开猛地朝那群鬼扔了过去。   瓶子碎地,化成了一滩浅红色的雾气,遇上尸肉顿时将尸体化成了水,分毫不留。   只见那些没了尸身的魂魄甚至只是半截身体的残影,意识都不能保全,等会儿阳光一照就得化为灰烟了。   不单是那些尸体化成了水,就连丁清的右手也被雾气烫伤,露出了白骨,断截在手腕处。   男子痛得几乎要落泪,身上被扒得就剩下一条裤子,衣衫成了碎布条,沾着血肉。   丁清左手捡起地上的黑玉石,那玉石如尾指一般大小,也是圆的,顶上拴着绿绳,抬起底部一看,她在上面瞧见了一个‘赵’字。   丁清顿时一脚踩在了男子受伤的背上,脚下伤口汩汩冒血,她问对方:“这东西哪儿来的?”   “啊!!!痛!!!”男子喊完,呜呜哭了起来。   丁清附身将黑玉章丢在他面前,重复问了一遍:“这玉章你哪儿来的?”   “这是……这是我姐姐之物!”男子看了一眼,委屈道:“我偷来的,我偷偷拿出来的!”   “你姐姐是谁?”丁清疑惑,与她预想中的不同,但也未必不是这小子在说谎。   “我……我真不知道这东西是哪儿来的,我只看她那么宝贝,出门前带出来想与她开个玩笑,女侠饶命!!!”男子一边喊着,一边抽泣。   丁清微微皱眉,脚下力道放轻了些,看着男子哭得眼泪哗啦啦直落,心中不免想起了以前总被她欺负的胞弟,她抿嘴,松开了男子。   男子像是死过一回般,浑身是汗,见丁清放开自己连忙翻身滚到一旁,一边擦眼泪,一边给自己上药。   丁清将黑玉章收入怀中,男子瞧见了,还想要回来:“那个东西我还要还给我姐姐的。”   “是我的了。”丁清眼神上下打量他,瞧着就是十七、八岁左右,倒是比她年幼。   男子有苦不敢言,等眼泪擦干了,这才发现丁清的不同之处,舌头打结地指着她断了的手腕道:“你你你……你不是人啊!”   丁清抬起自己的手腕瞥了一眼,反正过不了两日就能长回来了。   她好心给对方指了个方向道:“我几个时辰前见方清山在那边捉鬼,你要是有力气,就去找他吧。”   男子摇头,是打死也不敢乱跑了。   丁清无所谓他的去向,她本也没打算真救对方的。   看来此地不宜歇脚,丁清转身便走,打算换个安静的地方躲到雾散,只是……她身后跟了个小尾巴。   男子伤口的血止住了,只是还疼得直抽气,一瘸一拐地跟在了丁清身后。   丁清回头瞪他,他就原地扁嘴,等她走了,他又跟上。   眼见天就要黑了,小尾巴确定不找方清山,反而跟着她这个鬼在瞎转。   丁清实在忍无可忍,转身便问:“你跟着我做什么?不怕我杀了你啊?”   “你……你挺干净的。”男子说完,又看向丁清那浑身难民的装扮,解释道:“我是说……你的灵魂挺干净的,我在家中师父教过我看魂,你应该没杀过人。”   未等丁清开口,他又道:“你手还痛不痛了?”   毕竟救过他一命,男子还是知恩图报的。丁清瞥了一眼已经长出骨头的右手,心想早知道还是不多管闲事,由着这小子死了算了。   男子料定她不是个恶鬼,加之天色渐暗,他害怕,故而离得丁清近了些。   他没话找话聊:“我在北堂时,家里人都说这世上的鬼不是善类,除恶务尽,不可错漏,因为鬼是由人死后所化,既然已经死了,就不应该再留在世上。”   丁清扯了扯嘴角,这还真是孔家人能说出来的话。   “不过我觉得你不一样。”男子转了话锋。   丁清面朝男子,双目对上,男子微微一愣,似能透过她略有些脏的脸和凌乱的发丝下,瞧出对方清秀的面容。   丁清对他弯眸微笑,那是个极为嘲讽的笑,可男子倒看红了脸,诧异她笑起来有些可爱。   “小公子是孔家的人吧。”丁清望向他:“瞧你细皮嫩肉的样子,凡是自幼练符练剑或练咒的人,身上都会带有符文留下的伤痕,而你十指纤纤,显然是个不干活的。”   丁清继续道:“孔家分支庞大,可女丁甚少,主脉中上有姐姐,年龄又如你这般的只有一个,你是孔御。”   男子双目睁大,闭上嘴不说话了。   “此番出来,是瞒着家里人出门的吧?”丁清拿出方才从他身上抢来的黑玉章朝空中抛去,又稳稳接住,手中的力气恨不得将玉章捏碎:“你姐姐是炼丹高手,而鄞都城的城主又是个坐轮椅的废物,你姐姐替他看过腿,男盗女娼,有他的印章不奇怪。”   男子脸色一青,顿时难看了起来:“不准你这么说我姐姐!”   丁清朝他瞥了一眼,也不生气,反而笑说:“不高兴了就别跟着我啊。”   男子倒是有气概得很,哼了一声掉头就走,丁清望着他的背影笑得更开心。   没人在耳边聒噪,丁清也懒得走了,右手的断口上还有毒物残留,长得很缓慢。她找了个干净地躺着,将手中的玉章举上眼前,仔细看上面刻着的‘赵’字。   耳畔似回响起了那道声音。   “阿清,我们是一样的人。”   丁清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胃里翻涌,恨不得想吐。   她起身当真干呕了两下,万分嫌弃地将手中的玉章扔到一旁,越看越碍眼,于是捡起一块石头,高高举起,狠狠砸下。   玉章碎裂。   不够!   丁清又砸。   咚——咚——咚——   一次又一次,丁清将这玉章幻想成那人的头骨,眼底的雾霾散去,终于畅快了许多。   孔御又在林子里迷路了,入夜的寒风吹过树枝的声音就像是鬼泣,他忍着惧怕浑然不知自己在原地打转,几圈之后便听到了诡异的敲打声,一声一声,颇有节奏。   忽而,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孔御吓得倒地,哇哇乱叫。   那影子从他头顶略去,像是一只能将人吞下的鸟,黑羽展翅似乎可遮天蔽月,等孔御反应过来后又没了影子。   孔御连滚带爬跑起来,没走几步就撞见了丁清坐在一处敲石头,方才那咚咚声就是她弄出来的。   他看见丁清的右手还未长出来,左手抓着一块石头,五指蹭出了血,可见有多用力。而那像是一团灰一样的东西……若不是旁边还有根眼熟的绳子,孔御险些认不出来这是那枚黑玉章。   回想起方才所见,孔御心中一阵发慌,顾不得其他,他拉着丁清的手就要跑:“快走!”   丁清被他抓得一踉跄,挣扎道:“你干什么?”   “我方才瞧见了,那个……那个周家的怪物!虽然没看见脸,但我看见了好大一双翅膀!应该就是那怪物没错!”孔御道:“师父说那怪物吃鬼连血都不漏,若是被他抓到你,你就惨了!”   丁清闻言,双眸一亮,回首看去恨不得将脖子扭断,双脚沉下不肯走了。   “你真见到周笙白了?在哪儿?”她问。   孔御未发觉她语气兴奋,道:“知道怕了?就在方才那片林子里,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我俩互不相欠了!”   丁清扯不回自己的手,哎呀了几声:“你快松开我,我得去找他。”   “你还找他?!你不怕他把你吃了啊?”孔御道:“师父说过,他生性邪恶,六亲不认,是为不详之物,不是人也不是妖更不是鬼,你胆子再大也不能去找死啊!”   丁清眉心皱着,脸色突然难看起来。   她跟着孔御小跑了两步,忽而一脚踹在了对方的腿上。   孔御本就受伤,丁清又用了十成的力,他顿时痛苦跪地,回身去看丁清时怒骂了一句:“你疯啦?!”   丁清看他的眼神很冷,孔御见之心里无端发憷,就像她先前模样都是装的,此刻当真能狠下手来杀人般。   “人如何?妖如何?鬼又如何?”丁清嗤地冷笑:“你了解他多少,便顺着旁人的话诋毁他。他是吃鬼,可你们不也杀鬼吗?二者之间有何区别?”   “你……你明知他吃鬼,你居然还为他说话?”孔御觉得丁清真的是疯了。   “因为他是我老大。”丁清对孔御露出几分鄙夷:“我和他是一伙儿的。”   孔御怔住了。   丁清嘁了声,转身朝孔御方才说见到过周笙白的方向跑去,嘴里还念着:“什么小葱装起蒜来了,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还敢拿周笙白说事,白救你一命。”   作者有话说:   丁清:我和他是一伙儿的!   周笙白:我听到咯。 第7章   不知是否错过了最佳时机,丁清回到方才被孔御拉走的地方找了好几圈也没见到周笙白的影子,她对着空旷的森林喊了几声老大,无人回应。   丁清正垂头丧气打算离开,无意间瞥见被她砸得稀碎成粉的黑玉章那处,绿色的绳子挪动了位置。不是风吹的,因为黑玉章的粉末未散,显然是有人拿起绳子看过,却有嫌弃地把它丢到一旁去了。   丁清定定地看了那黑玉章的粉末和绿色的挂绳一眼,低垂着头肩膀耷拉下来,只站了一会儿突然腹痛难忍,双手捂着肚子浑身颤了颤,而后直直地朝前扑去。   她就像是一具死尸,倒地的时候扑通一声,而后彻底没了动静,一张脸埋在泥土里以一个无法呼吸的姿势扭曲地趴着。   过了许久,丁清连一根手指也没动过。今日天气不如昨日,林子里时不时刮来一阵风,将雾气吹散吹乱,而后浓雾重新聚集在一起。   天际忽而传来一道轰隆声,雷霆之下,乌云渐布,很快就要下雨了。   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打在树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雨水淋在丁清的身上,于她的发丝上凝出了一层细小的水珠。   不远处传来了牢骚声,一男子道:“这林子里的阵法真多!几次都不能找到出口,咱们还要在这里转多久?”   “雾总散不了,恐怕与阵法也有关系,我们从进林子之后就一直都在黑罗刹的掌控之中了。”这声音有些耳熟,是中堂的布阵长老苏威。   方才那在发牢骚的就是苏威的长徒黎袁峰了。   周椿与他们二人在一处,自从入林与中堂其他弟子还有北堂的人分开后,他们三个一刻也不敢松懈。   前两日能让他们在林子里带走几具尸体安然退回,想来只是黑罗刹刻意为之,就是希望他们能放松警惕聚集更多的人再来第二趟,好把他们困在林中逐个击破。   “也不知小武他们怎么样了,走了这么长时间,一个人影也没碰到,那些死人倒是见了好几批了。”黎袁峰叹了口气。   周椿安慰:“别灰心,未见尸体,便往好处去想。”   黎袁峰张了张嘴,其实很想说他们没见到尸体,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几个师兄弟都与那些行尸走肉的鬼一般,早被黑罗刹夺去性命,成为巡逻于无量深林中的一员了。   可他终是没说出口,周椿也未必不晓得。   几人的谈话声越来越近,细雨之下,雾气稍稍散去一些,可藏匿于巨树之上的人浑身漆黑,于乌云遮蔽的灰暗中没露出一片衣袂。   鬼鸟面具下的双眼紧紧地盯着趴在地上的女鬼,心中数着数。   周椿渐渐近了,只差几十步便可到。   这般距离,周椿率先停下脚步,苏威一时愣住朝她看去,随后也察觉出来,低声道了句:“似乎有些魂气。”   活人没有魂气,只有阳气,而他们这些捉鬼的世家入门第一个要学的便是辨魂,可从一具身体里看出,到底是鬼魂操控着尸体,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性命。   此话一落,那趴在地上久久不曾动过的女鬼便立刻起身,胡乱拨弄了头发,抹去脸上的泥灰爬起来便往与周椿几人相背的方向跑,离得越远越好。   周笙白搭在树干上的手轻轻敲击着干枯粗糙的树皮,细长的手指泛白,像是看到了有趣的东西,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眼睛都弯了。   他就知道小疯子狡猾得很。   也亏得她有耐性,知晓他来过,为了引他出来趴在地上接近一个时辰没动过,若不是周椿他们过来了,恐怕丁清能一直趴下去。   丁清觉得憋屈极了。   她猜测周椿不同于其他四堂,不会轻易让一个从未害过他人性命的鬼灰飞烟灭,可周椿毕竟也是捉鬼世家的人,丁清落在她手里,少不得一顿受苦。   她原以为周笙白就在附近,这才假装自己痛晕过去,想来要么是她演技低劣,要么就是周笙白确实已经离开了。   那条挪动了位置的绿绳,怕也是她一时的错觉。   远离了周椿,丁清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儿。这林子古怪得很,方才听周椿几人说,他们也在想办法离开。   看来,不弄死黑罗刹,这雾气不会散,他们也走不出去。   雨越下越大,丁清需不停地抬手擦眼才能看见眼前的路,可暴雨之下加上浓雾,深林之中什么也看不清,脚下路滑,她一个不慎便从斜坡滚了下去。   只听见哎呀一声,丁清连着翻了好几个跟头,身上本来就破烂不堪,现下更是脏得仿佛泥人。   上衣两截袖子破了坏了,露出小臂,现下又被地上的枯枝割破了肩膀,伤口冒了点儿血出来,但毕竟她的身体可再生长,血水流了会儿便没再淌了。   纤瘦白皙的肩膀上落了道疤和几块青紫,衣裳斜斜地挂在手肘处,雨水像是随时能将人淹没,瓢泼于丁清的身上,使得她看上去尤其可怜。   没谁会有这般意志力,伤了疼了一声不吭,习以为常般。   脏了臭了也能忍受,自己丝毫不在意。   雨水顺着鬼鸟面具的尖喙不断往下坠落,水珠滑过坚毅的下颚线,没入黑色的衣襟中。   周笙白从后面看去,她就像是一个漫无目的的小孩儿,好似只要他不出面,丁清就能这样一直找下去。   没来由的,周笙白想起了他初次见到丁清时,对方那双极度痴迷的眼。鹿眼很圆很亮,湿漉漉的,即便是夜色中也能照出他的身影,她嘴角扬着笑,像是将自己满腔热情都掏出来了,言语激动,甚至微微颤抖。   她接近他,到底有何目的?   什么认他当老大,这理由就像是小孩儿骗大人般劣质,一眼就能看破。   雨势越来越大,滚滚的雨水在地面汇成了一条条小溪般,黄泥水从上往下冲流,没过了丁清的脚踝,她的一双脚甚至不比一旁的笋子粗多少,细得一掐就能断似的。   丁清几次摔倒,又扶着竹竿起身,也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何处,树林成了竹林,脚下的地面越来越泥泞,着实不能继续向前了。   她喘了口气,艰难地找到一块地势较高还没被雨水冲过的地方站着,累极了又坐下,几日没合过眼,也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简直身灵俱疲。   丁清靠在一根竹竿上,眼皮耷拉着,被暴雨冲得神智有些不清醒了。   头顶忽而传来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强势到让人无法呼吸的雨水于她眼前停下,丁清迷蒙地抬头看去,见是一片尤其大的芭蕉叶,她心里第一个念头是这芭蕉叶好坚强,居然没被雨水冲破。   暖黄色的袍子被雨水打湿了衣摆,成了深棕。   丁清瞥了对方一眼,细长的眉,含笑的眼,脖子上还挂了一串佛珠,她的视线又落在了对方光溜溜的头顶上,长舒一口气。   丁清心中感慨,也不知是福是祸。   她慢慢伸出手,抓在了对方的衣摆上,费力地翻了个身面朝对方,疲惫地趴跪着道:“我总算找到你了,大名鼎鼎的黑罗刹。”   传说中的黑罗刹是个食人的恶鬼,但眼前所见的男子,倒像是佛堂里清修的圣僧,年纪轻轻,仪表堂堂,腰背笔挺,还心善地为丁清撑了一片芭蕉叶遮雨。   丁清的声音无比真诚道:“请您务必收留我吧!”   男子浅浅一笑,弯身扶着丁清道:“你病得很重。”   “不,我早死了,应当不会生病,现下不过是累的。”丁清道。   男子摇头,看向丁清的双眼,似乎能透过她的身躯,直看入她的内心:“你的心里病得很重,施主,万生皆苦,仇恶也是痛苦的根源。”   丁清微微一震,呼吸都停了。   这一眼,男子的身上仿佛有光,周围在暴雨侵袭之下一片狼藉,唯有他还纤尘不染,像是被佛光笼罩。   丁清听见他道:“你受过太多的罪,吃过太多的苦,小小年纪,不该承受这些的。”   丁清闻言,似乎回想到了一些痛苦不堪的过去,嘴唇颤抖地问:“敢问圣僧,佛可能渡我?我不愿……不愿再这样痛苦下去了。”   “佛渡众生,脱离苦海。”男子说完,扶着丁清的手臂要将她拉起来。   丁清起身一半忽而腿软跪地,她撑在旁边的毛竹上,刚长出的手肉很嫩,被竹节粗糙的刺割破了手指,她嘶了一声收回,攥紧拳头,可怜兮兮的。   男子握住她的手,轻笑道:“骨肉上的痛只是暂时的,唯有灵魂得到超度,才能真正的解脱。无需掩藏,坦然接受自己的一切不堪与无奈,佛会应尔所求,众生终将无病无灾。”   丁清慢慢张开手掌,将伤口摊开,慎重地点了点头。   两道身影离开毛竹边,那片碍眼的芭蕉叶也终于消失于眼前。   黑影立于水上,双眼目光淡淡,失了几丝光彩。   周笙白回想起方才丁清跪拜黑罗刹的身影,她虔诚地仿佛从未出现于周笙白的眼前说要认他当老大。对着黑罗刹说话也轻轻柔柔,将自己放到极卑微的位置,匍匐地请求他将她带走。   小疯子也是小骗子。   区区黑罗刹,也不过只是周笙白饱腹两个月的吃食罢了,小疯子瞎了一双眼才会选择跟他。   罢了,反正他也不打算真让丁清跟着自己,倒是跟着对方意外找到了黑罗刹所在。   竹林……符合佛门中人虚伪的清静之所。   周笙白转身欲走,几步之后又微微皱眉。   他想起了一句话。   先前他把丁清丢在阵法中,解决了自己的事后又回去看她还在不在,当时她就坐在老槐树下吃野草,嘴里絮絮叨叨,说若她再不能离开阵法,就要投靠黑罗刹去。   当时听见这话,周笙白挑了挑眉,而后又听见她嘀咕。   她道:“算了,黑罗刹太弱了,哪儿比得上周笙白。”   小疯子也知道黑罗刹比不上他,满林的浓雾阵法,能困得住凡人,却从不能困住他。   周笙白又转身,展翅越过脏污的泥水,落在方才丁清跪黑罗刹的地方,毛竹的竹节上挂了几滴血珠,很快就干了,于毛竹光滑的竹面上形成了一朵红色的梅花。   周笙白望着那血珠化成的梅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双眼弯弯,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小疯子果然是个骗子。   作者有话说:   周笙白:小骗子。   丁清:不骗你! 第8章   暴雨接连下了两日才逐渐转停,竹林深处是一所竹屋,竹屋周边有石碑立成的万字,从外看只能看到几个碑,但入了阵法里面,便能看见竹屋内走动的鬼。   竹屋里大约有二十多个人,各个儿都像丁清这般,虽然已经死了,但是灵魂可以操控自己的身体,拥有自主意识,像个正常凡人一般活着,和那些林子里巡逻的行尸走肉不同。   丁清入了竹屋,那些人都朝她看来,她不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女鬼,另外还有两个女鬼,长发剃光,穿着僧袍。   两日的时间,丁清将这竹屋里外摸了个透。   正面竹屋挂着牌匾大雄宝殿,排成万字的石碑共十八个,雕刻着十八面佛,可每一个佛的脸却是空白的,没有五官。   在院子里除了黑罗刹和丁清之外,共有二十四个人,二十二个男人,两个女人,有老有少,有弱有残,最年长的六十七岁,本就已经快要入土,而年轻的那个仅十四岁,还是个少年人。   丁清未与黑罗刹正式碰面之前便打探调查过他,原先知晓的是他尤其邪门,凡是与他碰过面的人都极为忠诚,舍身为其,几度赴死也心甘情愿。   所以丁清在见到黑罗刹时,才装作被他三言两语触动心扉,心甘情愿求他收留自己。   一来因为她当时的确疲惫至极,根本无力逃跑,如若起了逆反之心,说不定会被黑罗刹使什么法术迫害。   二来……丁清是为了周笙白打算。   黑罗刹毕竟不比鸦魍差,若能找个机会将黑罗刹送到周笙白跟前,让他饱餐一顿,丁清觉得自己在周笙白心目中那微乎其微的地位,可以再往上拔一点儿。   二十四个鬼保持着人身存活,头一天丁清甚至察觉不出他们到底哪儿与常人不同,当晚黑罗刹在大雄宝殿内讲座,说的是佛祖割肉喂鹰的典故,当时一群人跪在殿前听得入神,晚间丁清就见到他们在割腿肉。   不是所有鬼的身体可以如丁清这般修复的,她能见那群人将自己的腿肉割下来放进铁锅中炖煮,血淋淋的肉块于沸水中飘出一层腥臭的浮沫,而后他们将肉扔出石碑,等林间动物来吃。   丁清为了生存,不得不有样学样,也割下自己胳膊上的一块肉来,倒是实在不能眼见着煮熟,直接扔了。   其余人的肉没动物来吃,倒是她的肉有几只乌鸦来啄,霎时间那群人都围着丁清,望向她的眼神满是羡慕,嘴里喃喃她是佛祖的天选之人。   丁清觉得,这群人在死之前就已经疯了,又或者……是疯了之后,才愿意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黑罗刹的。   次日便有一名女鬼妇人捧着一件灰袍给丁清,特地为她弄来了一盆凉水洗一洗。   这是几个月来丁清唯一一次能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将一头长发梳理好了盘起,穿着灰色的僧袍,不是很乐意却还得带着笑地抓着一串念珠,走哪儿都得阿弥陀佛。   那送丁清衣裳的女人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每每看向丁清时丁清都觉得脊背发麻,这院子里诡异的气氛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到了傍晚那名妇人拉着丁清洗漱,她才发现对方原来有孕在身。妇人的肚子并不大,孩子至多不到五个月,穿着宽松的僧袍不容易瞧见,丁清见她圆圆的脸,还以为她本身就胖。   可因为她死了,孩子也胎死腹中,肚皮上青紫色的裂纹斑痕尤其深,可怖地爬了满腰满腹。   她与丁清说起了认识黑罗刹的过程。   这妇人本就是迈城外镇子里的普通农户,但丈夫经常喝酒打人,她每日都在痛苦中度过,一日陪着同伴去迈城的大寺庙里烧香拜佛,将心事与佛祖诉说了之后,心情也开阔了许多。   妇人信佛,成了佛门信徒,后来她身怀有孕,就因为一个郎中看了一眼她显怀的肚子说里头是个女娃,她丈夫便要她打掉孩子,好几次踹在她身上。   妇人是趁着村子里的人说圣佛圆寂之日,特来无量深林祭拜,这才逃出来,而后遇上了黑罗刹。   外人叫其黑罗刹,在这里面,众人称他为如愿大师。   除去这个妇人,其余人也都是活着时受尽苦楚,这才来到无量深林,甘心成为黑罗刹的信徒。   老无子孝,幼无教养,夫妻不和,怀才不遇,全是他们不愿面对的人生囚牢。   黑罗刹利用了这一点,让他们自己了断,而后让他们以另一种身份重生,他说死了就可以不必忍受活着时的苦痛,但仍旧可以留在这个世上,获取永生。   那妇人说这些时,以手托着腹部,满目温柔道:“我的孩子也会幸福。”   丁清额前流下一滴汗,她不知在这样家庭活下来的孩子是否会获得幸福,可从未被生下来便死在腹中,绝不是幸福。   过了两日后,丁清才听到了另一个消息。   她要剃发。   这是此地的规矩,发为人的三千烦恼丝,只有剪去头发,才能抛去烦恼,丁清来时正下暴雨,黑罗刹好心地为她选了个吉日,就在次日正午。   本来丁清还打算在这儿多待两日,探一探黑罗刹的虚实,毕竟对方不显山不露水,摆出高深莫测的模样。   现下知道自己要剃发也成为光头,心里不高兴极了,恨不得拔腿就跑。   她来时在沿途做了记号,大约也猜到了这处会设有阵法或幻象,入阵时她记着步骤,若无人看守想要逃出去不难。   只是小院拢共这么大,二十四个人整日无事就找个喜欢的角落盘腿念经,丁清有样学样,拿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看似认真,实际上满地面写的都是骂人的脏话,旁人还以为她在抄佛经。   骨肉离体能重生,头发没了自然也能重长,可丁清不想自己顶着个光头在周笙白跟前晃。   第三日早间,终于出了阳光,再过两个时辰,丁清就要接受剃发了,她在此之前壮着胆子去大雄宝殿找了一次黑罗刹。   她假装解惑,也抛出了两个真假掺半的苦恼,若全是假的,她未必能装得出来。   黑罗刹捧着佛经坐在蒲团上,与丁清面对面,听她说起过去遭受的痛苦时面带微笑,眼神分外同情,似乎能感同身受。   但丁清跪着,他坐着,光是这一点丁清便看穿了这个人的内心。   真佛无尊,讲究众生平等。   而黑罗刹是众生平等,唯吾独尊。   他坦然接受丁清的跪拜,将自己当真当成了寺庙里的金佛,然而也不过是个和尚死了之后,借着他人的身躯重生罢了。那一身完好的皮肉,全多亏了真正死在无量深林中那名圣佛所化的舍利。   旁人越苦,黑罗刹便越能耐下心来安慰。   丁清扯了半天闲话,最终将话题引上正轨,问他生死,问他屋外妇人提过的长生。   黑罗刹道:“其实你早已获得了长生。”   “长生……就是先死去吗?”丁清垂着头,不愿让其看见自己的真实表情,也显得无比虔诚。   黑罗刹解释:“活人的痛苦,死人可以不必理会,律法能困住生人,困不住魂魄,人一旦死去,便超脱了人间束缚,成为自由自尊的独立个体。没有病痛折磨,也不必理会他人看法,却仍然可以逍遥于天地之间,也许这就是所为的极乐世界。”   佛说人死后有极乐世界,照黑罗刹这么解释,若是本就信佛的人,很容易便能被他说通。   可惜丁清不信佛,也不信他这一套说法,但从这一番话里她探得了黑罗刹心中扭曲的角落。   真佛哪儿会劝人去死,真佛只会在极乐世界,看凡人苦苦求生。   律法困住生人,自有另一套法则,约束死者。   丁清退下了,而后对一处石碑前守着的男人笑了笑:“如愿大师请你去听佛法。”   那男人才见丁清从大雄宝殿出来,不疑有他,对丁清说了句阿弥陀佛便朝那边走去,丁清瞥了一眼左右,那些人以头点地,仿佛真的脱离苦海,无欲无求。   她明晃晃地翻了个白眼,欲朝石碑走去,试图破阵。   才走两步,她身后便传来妇人的声音,平日与人说话温柔的女人,声音一瞬尖细,甚至劈开了嗓子。   她问:“你要干什么?!”   丁清回头看去,几个人围在她的身后,皆目光灼灼地望向她。   妇人激动万分,脖间青筋暴起:“外面多可怕,多危险,你还要出去做什么?!在这里佛祖会保佑你,护着你,你会快乐的!”   方才被丁清支走的男人也从大雄宝殿出来,那竹屋的正门里,暖黄色的身影笔挺地站着,俊秀的面容依旧带着笑意望向她。   他没开口阻止,却道:“我佛慈悲,不愿见人受苦,也不愿强留别人,既然她想重新回到刀山火海,便让她去吧。”   丁清闻言挑眉,心想黑罗刹这么好心?   他自是不会这么好心。   那二十几个人纷纷将丁清围在其中,一人一句话,上手便要来抓她。   “你不能走!我佛护你,你要背弃我佛吗?”   “你的苦痛还未消解,你还在饱受折磨,这么能轻易放弃?!”   “舍去对凡尘的留恋,忘却生时痛苦,这样你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   “我佛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苦命之人,我们来帮你,让我们来帮你!”   妇人一把抓住了丁清的手腕将她往里拽,她的力气奇大,应是常年干活导致的。   除去这个妇人,还有其余一群人,那年纪最小的少年拽着丁清的头发将她往里扯,一边扯一边道:“这是你被凡尘绊住的傀儡线,剪掉它!削去它!”   一个二个,疯魔了般。   就在黑罗刹温和的眼神下,一群人一人一只手,将丁清几乎撕扯地拽回了大雄宝殿前。   丁清被他们扯得头皮发麻,深知自己平日里再舌灿莲花现下也不必开口了,开口也无用,这群人根本不会听进去的。   他们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生命,心甘情愿成为黑罗刹的信徒,相信佛祖会让他们永生,也让他们脱离苦海。   他们看丁清就像在看一个自甘堕落的可怜虫,而他们每个人的手,都被佛祖给予了拯救他人于水火之中的圣光,被他们拉扯,便能脱离苦痛。   谁能救谁?   又是谁在害谁?   丁清的发丝被紧紧抓着,她昂扬起下巴,双眼紧紧地盯着绚烂的阳光,见少年拿来了一把剪刀,心想:我真可怜,马上要变成光头了,也不知周笙白看见了会不会嫌弃我。   阵外骚动,惊起了一片鸟雀,嘎嘎乱叫,竟全是乌鸦。   黑罗刹的笑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丁清却咧着嘴角哈哈笑了起来。   不管来的是周家人还是孔家人,总之丁清先谢一谢他。   作者有话说:   丁清:保住了保住了,头发保住了! 第9章   乌鸦飞尽,竹林深处传来了沙沙声,竹屋周围的雾气渐散,碧空之下忽而窜出了一道红光,紧接着红光落下,如网一般罩在了十八块石碑上。   石碑后沿着地面燃起了一簇火焰,火焰连成线,竟是破了十八佛面像的八卦阵形。   黑罗刹的表情越来越扭曲,丁清却笑得异常畅快。   她抬起一脚踹在了拿剪刀要剪去她头发的少年心口,那少年不知疼痛般又扑了过来。   眼看烈火已经烧到了众人的脚下,那二十几个人竟毫无知觉,任由火舌爬上了自己的衣裳皮肤,他们按压着丁清要她给佛祖跪拜。   丁清也不尽全力挣扎,双眼紧紧地盯着黑罗刹的方向,终于轰隆一声,石碑一块块碎裂,竹屋随风化去,这一院子的鸟语花香尽数成了焦黑的土地,阵外八卦阵法火光冲天。   周椿透过烈火朝阵法内看去,便见几十人压着一个人朝和尚跪拜,看上去像是在进行什么特殊的法式。   阵外不止有周椿一行人,还有他们半路捡到的孔家小子。   两日时间周椿总算找到了几个中堂弟子,一行过来十几人,跟在周椿身后的孔御一眼认出了丁清,连忙道:“她……她是好人!”   周椿朝孔御瞥去一眼,苏威道:“那里头可没有人。”   “周堂主,你别烧她!”孔御急得跳脚:“我被十几个鬼险些撕碎,是她救了我,她……她的魂魄是干净的,手上没有一条人命,真的!”   周椿是在三日前遇上孔御的,当时就只有他一人在林子里瞎转,见到周椿直接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北堂孔家主脉的第四子,要他们保护。   彼时大雨,冲刷了林间一切痕迹,周椿于一棵树干上见到了周笙白的爪印,心有思量,这才顺着周笙白留下的印记找到了此地。   鹰爪痕迹一路到了竹林外就消失了,周椿入林子除了看见一些老旧的石碑之外望不到其他,便让设阵长老配合画了数十道火符沿石碑烧过去,果不其然破了阵法,还意外撞见里头的一群鬼。   他们被困在大火之中无处可逃,烧光了最为干净。   周椿没有心软,放过一个,等于将火群破开一条口子,立在人群前的黄袍和尚应当就是他们这么多日寻找的黑罗刹,一旦火阵被破,难保黑罗刹不会趁机逃走。   见周椿沉默,而火势渐大,孔御忽而想起了什么,话没过脑子急切道:“她是周笙白的人!”   火光之外发生的事,丁清都不知晓,火苗四窜,已经烧至她的小腿,然而黑罗刹并不比她好去多少。   丁清忽而咧嘴一笑,对着那剪下自己一缕发丝的少年道:“你回头瞧瞧。”   她的笑容阴恻恻的,少年毕竟年龄不大,闻言回头朝黑罗刹看去一眼,顿时慌乱地丢下手中剪刀,跌跌撞撞朝黑罗刹扑了过去。   他这一举动惹得二十几个鬼一同看去,只见黑罗刹立在火中,火苗烧至腰身,再持续下去就会被大火烧尽。   一时间众鬼松开了丁清,眼里已经无她了,满是慌乱地想要去扑灭黑罗刹周围的火,嘴里崩溃地喊着‘佛祖显灵’又或是‘如愿大师,我来救您!’   丁清眼见着二十几个鬼围着黑罗刹转,他们将黑罗刹高高托举,一具又一具身体叠加,最上面的那个人小心翼翼地抱着黑罗刹的小腿,让他立于人山上。   他们自愿奉献自己的生命,与而今赖以生存的身体。   丁清扯了扯嘴角,手背擦了擦鼻尖,冒着大火一步步朝外走。   黑罗刹的阵法被破,可焚鬼的火阵还在。   周椿见到那些鬼魂松开了丁清,牺牲自己只为让黑罗刹少几分痛苦,心中一阵发寒,而后又见丁清似是误打误撞地找到了火阵的生门,穿过火簇,虚弱地扑了出来。   孔御方才的话还言犹在耳,他说这个女鬼是周笙白的人。   周椿不信,一是因为孔家人提起周笙白,只会说那怪物,不会承认他的名字,二是因为周笙白永远独来独往,身边不会有人,更别说是有鬼。   但这个女鬼如孔御所言,她的魂魄很干净,没杀过人。   孔御冲过去要扶住丁清,被丁清侧过身避开了。   她疲惫地往地上一躺,双脚还能感受到不远处火光炙热的温度,眼皮耷拉着望向火里的影子。那与她在同一个院落里生活三日的二十多名鬼已经被大火烧成了灰烟,唯有黑罗刹还有半截身子立在其中。   碧空之下忽而传来了一道铜钟声。   噹——   惊住众人。   丁清叹了口气,皱眉喃喃:“果然是个假的。”   “假的?什么假的?”孔御离得近,听见这话。   丁清动了动被火烧坏了的双腿,残破的衣裳挂在了膝盖处,小腿以下叫人不忍直视。   她没有理会孔御,倒是在见到周椿那刹露出了担惊害怕的眼神,瘦弱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往后倒退两步,鹿眼湿润,随时都能滴下泪来。   “我……我没杀过人,你们别烧我!”丁清的声音一瞬柔弱,哆哆嗦嗦。   孔御悬在空中扶她的手怔住,眼里闪过些许诧异。   这人不是挺嚣张跋扈的吗?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胆小了?   先前猜出他是孔家第四子的身份也没见有多害怕或尊敬,现下反而对着周椿畏畏缩缩的。   周椿微怔,正欲开口,丁清又举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声音颤抖道:“我不是黑罗刹的手下,我是被迫抓进去的,但是……但是我听到了一些话,我可以告诉你,求你别伤害我!”   苏威闻言,连忙问她:“你知道些什么?”   “火里的黑罗刹是假的,只是傀儡,这处阵法也不是真的……我听见有人说什么幻象阵,我不懂,还有人说什么往西走,通极乐。”丁清低垂着眼眸显得尤为弱小可怜,她本就长了一双圆圆的鹿眼,半含着湿润的泪极其容易让人信服。   其余人或许不懂幻象阵是什么,但周椿和苏威一听便知。   两人脸上显现一瞬惊愣,又朝四周看去,心下大骇。   幻象阵,便是先有了幻境,将幻境创造成另一个空间,于此空间中布阵,让人以为破阵便是破开了虚妄回到现实,实际上,他们仍然处于幻象之中。   如此说来,蓝天、竹林,还有那被大火焚烧的石碑都未必是真的。   “你与周笙白认识?”周椿问了个丁清意想不到的问题。   丁清顿了顿,一双鹿眼闪过些许茫然。   周椿见之不由地往孔御方向瞧去,孔御正欲说话,手背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他的身躯挡住丁清大半,手背正是被她掐了一瞬,孔御回头看了看丁清,又望向周椿,最终沉默什么也没说。   他的沉默,让周椿以为自己被骗了。   本来也是,孔御方才说的话根本是天方夜谭,周椿只是不知道孔御为何要用这种低劣的谎言欺骗自己救丁清。   随后又见孔御摸着手背耳尖略红,眼珠子还不住朝丁清方向瞥去,心想大约是少年心性,见人家女鬼长得漂亮可爱起了恻隐之心,胡乱扯下的谎话了。   “你既然不是黑罗刹的信徒,又为何会入无量深林?”苏威对丁清始终有些怀疑。   丁清抿嘴,轻声道:“我原只是在迈城外见识过这林子古怪的,城主曾于我有一饭之恩,知晓城主入林,我便跟了过来,谁料到刚入林子就跟丢了人,又被他们抓住了。”   经其一提,苏威给周椿使了个眼色。   入林多日,他们的确忽略了一些东西。   周椿等人在深林里遇见的那些鬼,都是毫无意识的普通人,穿着打扮皆是平民百姓,但在此地丢失的不仅只有他们,还有一些富贾商人,名门贵女,与迈城的城主。   他们没碰到,不是巧合。   若一切真如丁清所言,此地不过是幻象阵,那他们还得顺着仅有的线索,尽早找到幻境源头,若不然,终有一日被困死在此局之中。   周椿定定地看了丁清一眼,丁清不敢与她对视,将自己的脸埋在双臂之中,于是她叹了口气,领着苏威等人离开。   孔御欲走不走的,回头再见丁清,她正对着自己笑。   “小子,上道,救命之恩不要你还了。”丁清的声音压得很低,孔御问她:“你到底是骗我,还是骗了周堂主?”   丁清没回他,反问一句:“你不跟上他们?此地可不安全。”   “那你呢?”   她笑:“我与你们本就不是一路,哪儿有鬼主动跟捉鬼世家走的。”   孔御自是知晓这一点,遇上周椿算她走运,若是此次遇见的是方清山,恐怕丁清早就魂飞魄散了。   眼见周椿一行人就要走远,孔御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起身奔去,跟上对方。   等人都走光了,丁清才放松身体长舒一口气,眼见大火逐渐转小,烧干了的尸灰飘浮在空中,一片落于她的脸上,被她伸手抹去,白净的小脸多了一抹黑。   晴空之下,竹林无声,就连风也不曾刮过。   丁清揉了揉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笑得肩膀都颤了起来,闷闷地出了声。   身后阵风,稍纵即逝,丁清的发丝扬了扬,又轻轻地落上肩头。   黑影居高临下,从她躺着的视角来看,只能瞧见一个简单的轮廓。   “这么高兴?”周笙白问。   闻声丁清更高兴了,她立刻起身转过来,腿上的破皮于地面擦过,周笙白见了皱眉,她却不以为然。   “我就知道是老大救了我!”丁清洗干净了,头发也柔顺着。   她难得整洁,五官精致,一双眼显得无辜又明亮,可若细看,还能从其中探出几分不符单纯面貌的狡黠。   “如何知道的?”周笙白有些好奇。   丁清的目光比七月正午的阳光还要炙热。   她道:“因为老大是好人,不会任由我被捉还见死不救的。”   周笙白双手背在身后,他身量很高,肩宽腿长,微卷的黑发发尾扫过腰间,双眼于面具之下睨着丁清,开口时声音带着些许嘲讽。   “我记得是你自己跪求黑罗刹带你离开的。”   “我当时实在太累,又有些怕,只能出此下策。”丁清笑时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所以老大一直跟着我对吗?我猜到了!”   但是猜得并不笃定,故而当时雨中林内,她不敢贸然与黑罗刹作对。   “你一早就知道竹林里的黑罗刹是假的了?”丁清问他。   周笙白没回答,其实一开始他也不能确定,只是丁清跟着对方走了之后,他又去了几处见到些阵法,才断定竹林中的只是傀儡,而非正主。   “老大果然是老大,就是厉害!”丁清手脚并用地爬到周笙白面前,昂着下巴满是痴迷地望向他:“老大让周堂主来救我,是否表示你愿意收我做手下了?”   周笙白看向眼前这张脸,从她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倒影,而她笑时露出的虎牙,就像是咬住了他,赖上了他。   小疯子长得挺漂亮。   周笙白喉结滚动,道:“不收。”   作者有话说:   周笙白:小疯子长得挺漂亮。   未来周笙白:我媳妇当然好看! 第10章   “为何?”丁清想不通:“为何不收?”   她拽着周笙白的衣摆道:“我挺聪明的,也很有用。”   周笙白往后退了一步,扯过自己的衣摆侧脸去看那片已经被烧黑了的土地,石碑裂成一块块,八卦阵中不残留一丝生气。   他道:“你满嘴谎言。”   “生存所迫嘛!”丁清解释:“而且我并非诚心要跟黑罗刹走,在我的心里,老大排第一位!且没有第二第三,永远只有第一!”   “生存所迫?那方才呢?”周笙白问她:“你骗周椿的理由是什么?”   丁清脸色一僵,睫毛颤了颤。   她知道自己骗不了周笙白,方才她的确对周椿说了谎,她假装自己被黑罗刹迫害,将自己发现的信息有意透露出去,引周椿他们前去林子西侧。   丁清几乎没有犹豫便对周笙白和盘托出:“我是骗了周堂主,可从另一方面来说,也算是帮了他们。”   “那日我跟黑罗刹的傀儡入了林子便察觉此地有些不对,迈城城主带领多人入林,可竹屋里只有二十几个老弱病残,今早我又假借解惑去试探那傀儡,果然找出原因。”丁清叹气:“我将一缕魂魄埋在他的身体里,透过他的眼所见是一片漆黑,可见他身体里操控着的并非灵魂,而是意念法力。”   “再想起这二十多个老弱病残,总算明白过来此地是为何用。”   “黑罗刹将真正有用之人化在自己周围,留着这些对他而言无用的信徒作为引子,吸引那些迷路的魂魄与之共情,好潜心信佛,将黑罗刹奉为神祗。”丁清道:“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看出,他想要的是无生,无生则是永生。”   人一旦死去,魂魄还会留存在天地之间,只要没有捉鬼世家,他们就会获得永生。   “被他说服的人全心奉献自己,黑罗刹吞噬他们的魂力作为己用,于无量深林之中造了幻象,又在幻象中布置各种阵法,他的信徒越多,力量就越强。”   丁清抿嘴:“后来那傀儡被烧光,我埋于其中的魂魄碎片顺着那一股操控傀儡的气息往西侧飘去十里便没了方向。所以我想,这幻境的源头必在西侧,这才编了两句谎言,引周堂主他们过去。”   丁清坐在周笙白的身侧,又抓着他的衣摆生怕他跑了般:“我这么做不是故意要害周堂主的,我……”   她摸了摸鼻子,无意识将那一点黑灰蹭得更多。   丁清有些忸怩道:“我是想着,借着周堂主找到黑罗刹的所在之地,若她能打过对方,我就去,若她打不过对方,那……那你也会出现救她不是?”   “你找黑罗刹的理由呢?”周笙白问。   “送给你吃。”丁清这话说得十分诚恳,也理所当然。   周笙白一时无言,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探究。   其实他方才说丁清骗周椿,并非指这一点,而是她一面对孔御说她是他的人,一面又在周椿面前否认这一点,装作一点儿也不认识他的样子。   周笙白当时想,丁清与旁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了。   这小疯子嘴里说得好听,什么人如何,妖如何,鬼如何,什么不了解便不可随意诋毁,到头来还不是急于撇清与他的关系,生怕沾上斑斑劣名。   虽说,他们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现下她的一通解释,倒叫周笙白越发疑惑。   小疯子的确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无可傍身的武力,却有过人的胆识,尤其是演戏,真把人看得一愣一愣。   见周笙白沉默,丁清忙问:“老大是不喜欢我骗人对吗?”   不等他回答,她又急说:“我绝对不骗老大!真的!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我是诚心想要投靠你的,你就收了我吧!”   她这说法倒也好笑,若旁人必会说:你不喜欢我骗人,我以后就再也不说谎了。   丁清不同,她道:我不骗你,但我还是会说谎。   “老大!”丁清双臂抱住了周笙白的左腿,也不怕腿痛,手脚并用地缠了上来,软弹的臀部就坐在他的脚面上,脸贴着他的大腿道:“你收了我吧,老大!”   缠人。   可周笙白坚持:“不收。”   没人会无目的地接近另一个人,尤其是像她这样死皮赖脸,毫无底线地纠缠。   “松开。”周笙白道。   丁清撇嘴:“不松。”   周笙白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看来你并非言听计从。”   丁清抱着他的手臂颤了颤,眼中闪过片刻挣扎后还是将手脚松开,自己往旁边滚去半圈。那双眼抬起来看周笙白时带着些许委屈,活像是在娇嗔他欺负人。   丁清心里叹了口气,一个好的手下,就是老大让干什么干什么。   她自见周笙白的第一面起,便说过他让她往西,她绝不往东。   周笙白嘴角的笑意更浓,丁清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黑影立刻飞入上空,展开的双翅遮蔽了刺目的阳光。   暖金色的光线顺着他的黑羽缝隙里透了出来,洒在丁清的脸上。她扬起声音问了句:“你好歹让我跟着你吧?”   “你去哪儿啊?”   “我们在何处汇合?”   “我……”话音未落,周笙白已经没影了,丁清撇了撇嘴,接下后半句:“我真是太听话了。”   几阵风过,竹林这处就只剩下丁清一个人,她静坐许久,肚饿,忍着,先躺下睡会儿。   周椿去的方向是西侧,为丁清故意指引的,周笙白方才飞去的方向也是西侧,丁清想如不出意外,他们大约会在西侧碰面。   丁清原以为黑罗刹与鸦魍差不多,但那是许久之前的黑罗刹了,现下看来黑罗刹远比鸦魍厉害得多。   不过此番入林的还有方清山等人,一旦周椿找到了黑罗刹所在便会祭出传信符,召方清山过来,双方合力,应当能应付得了黑罗刹。   丁清暂时没追上他们,反正孔御离开前她将自己的一片魂魄藏在他身体里了,可以借助孔御的眼看见周椿经历的一切,知晓他们走过哪些路。   得知他们暂且安全,她便安心于原地养伤。   焚鬼火阵的确很厉害,丁清的一双腿养了两三日才勉强能见人,上面淡粉色的疤还再需两日才能消去。   这几日,周椿又遇上了几个门中弟子,也碰见了北堂孔家的人,只是未见方清山。   无量深林里的阵法有许多,迷雾也是因阵法而起的。但每一个地方一旦阵法被破后,雾气便会消散,多日下来,林子里的雾淡了许多,只是一层白蒙蒙的,不如他们方入深林那般诡异了。   众人越往西走,阵法就越多,因得知自己身处于幻境里,周椿应对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只是意外不可避免,在他们往西侧走的第四日,周椿受伤了。   丁清透过孔御的眼看见这一幕时正打算越过林中一处半月泉的分支,骤然见血与一群人围上前去,惊得她脚下一虚,被泉水的热气烫到了脚心。   当时周椿刚破了一个阵法,便见林中传来窸窣声,几人上前查探,发现一名缩在树后的女子正低声哭泣。   苏威见之一惊:“是个活人。”   孔御闻言,还朝那名女子看去一眼。   那女子衣衫褴褛,见到这么多男子围着自己害怕得直尖叫,周椿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了对方身上。等那女子将披散的发丝拨开才有人认出她是迈城一商户的女儿,名叫夏芝,于两个月前随其母亲一同礼佛,之后便不见踪影。   令人惊喜也意外,夏芝居然还活着,也不知她靠何物维生,人虽过得瘦了些,但精神尚可。   众人在林间见到活人松了口气,给夏芝食物与水后便问她为何在此,她母亲又在何处,可在林间见过其他人。   夏芝捧着牛皮水壶,润了嘴后还不敢朝众人看去,只裹着周椿的外衣低声道:“我与娘一同礼佛,眼前突然见到一阵金光,那寺庙内的佛祖好似显灵了,他朝我们招手,我们便都走过去,我也不知如何就这样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就已经在林子里了,娘不见了,就我一个。”夏芝呜呜直哭。   苏威问她:“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   夏芝点头,苏威又问:“难道你在这里几个月,连鬼也没碰到过?”   怕是苏威说话语气不够温和,夏芝吓得捂脸直哭,嘴里喃喃什么也不知道,几声哭过便疲惫地睡去。   众人之中唯有周椿一名女子,便是她看着夏芝。   入夜休息,夏芝与周椿避开了众多男子,以花丛为界,两人躺在了一处,谁也没想到早已沉沉睡去的夏芝残破的衣衫里藏着一把锋利匕首,那匕首是对准了周椿的心口而去的。   周椿警惕却也来不及躲避,匕首刺入了她的肋下,夏芝也被她一掌推开。   苏威听见动静连忙奔来,孔御离得近,第一个到场,入目便是被血染透的衣衫。   周椿捂着肋下伤口,掌下红衣逐渐变成深色,鲜血于指缝流出,她满眼不可置信地望向夏芝,只望见对方双手握着匕首,眼底疯魔,痴痴笑着。   “我不会让你们伤害如愿大师的,我不会让你们伤害祖母!”   “圣佛可以让人永生,可以让人团圆,可以让人消除病痛,永远幸福,你们为何要入林来?为何要破坏这一切!”   那一瞬,周椿的心里起了可怕的念头,夏芝究竟是人还是鬼?   温热的皮肤,灼热的呼吸,完整且与身体契合的灵魂,她是活人没错。   可这个活人,生命不属于她,意志也被人操控了。   “夏姑娘!你是疯了吗?”孔御大喝一声,却见夏芝笑得更加扭曲。   “生不是死,死却是生,你们都不懂什么是永生。”   她将匕首转了方向,周椿瞳孔微缩,艰难开口:“阻止她……”   话音未落,便见夏芝将利刃对准了自己的脖子,用尽全力生生割断了半边颈脖,鲜血喷涌出来,烫了离她最近的孔御满脸。   视线所及一片猩红,这便是丁清看到的全部画面。   孔御怕是被吓晕过去了,所以后来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是一颗心突突直跳,久久不能平息。   疯子。   这是丁清的第一个念头。   夏芝死得决绝,眼含笑意,毫无惧怕,她是坚信自己死后可以获得永生的,黑罗刹也是这样诓骗其他人。   阵法里出现的所有人都已经死了,夏芝却是活的,这表示她原先就不在阵法内,她是黑罗刹放出来阻止周椿继续前行的武器。   周椿受的伤不轻,对于中堂而言似乎是坏消息,却也印证了两个好消息。   一是迈城城主与那些贵胄应当还活着,就在黑罗刹的左右,所以他们迟迟未遇见。   二便是丁清算对了方位,周椿也找对了门路,他们离幻境的源头近在咫尺,所以黑罗刹才会狗急跳墙,放人出来要害周椿。 第11章   孔御晕了过去,丁清也就没看见后来发生的一些诡异事件。   夏芝自刎后尸体还是热的,周围都是中堂或北堂的人,他们知道一个人的魂魄离体需要多长时间,大约是要等尸体凉透了之后的三个小时之内。   可夏芝不太一样,她死后不到一炷香便有一道金光笼罩着她的身躯,随后夏芝的魂魄不翼而飞了,甚至都没在众人的面前出现。   这世上人死之后的灵魂会分为好几种形态:绝大部分的人是散魂,魂魄保持不完整,双足化烟,过了头七之后被阳光一照就会灰飞烟灭,彻底消失。   再好一点儿的便是游魂,不记得生前事,灵魂也没有多少能量,整日飘荡于天地之间,神志不清,认人不识,若是碰上个捉鬼世家的小学徒,只能自认倒霉。   之后便是鬼魂,记得生前事,有自我意识,可以附身于尸体或是旁人的身躯内,能借用这些身体感知活着的一切,善恶全凭自我。   令五堂头疼的,便是最后一种,恶魂,不知突破了哪种认知,从而获得了某些能力,抢夺凡人的寿命、身躯、身份,于世间作恶,是捉鬼世家的首敌。   散魂很多,一百个人中有八十个会是散魂,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散魂也很少,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自行消失,无需五堂费心。   剩下的二十人中,大约十五个游魂,四个鬼魂,再是一个恶魂。   黑罗刹便是十足的恶魂。   中堂的人以为,像夏芝这种死前嘴里念念有词,又显然有放不下的执念的,怎么也得是个游魂,好让他们再捉来问话。   只可惜没这个机会。   周椿是女子,敷药也只能去一旁,等她裹着带血的衣服再出来时,正见金光掠走了夏芝的魂魄,依稀间,她似乎瞧见夏芝脸上满足的笑容,直叫人脊背发寒,但也可能只是幻觉。   起初周椿受伤没想太多,现下也渐渐反应过来,猜测自己应当离幻境的源头不远。   现下她勉强自保,这么多跟随的弟子还得有人倚仗,故而周椿烧了传信符,希望方清山那边能尽早赶来。   孔御迟迟未醒,若他的眼睛还能看见,丁清能透过他眼前所见之人,将魂魄碎片重新附身在另一人身上,现下显然是不行了。   周椿那边到底如何丁清猜不出,只能盼望别出什么大事。   毕竟夏芝自刎时那一泼滚烫的鲜血淋上眼前的画面,还是刺激得丁清双臂爬起了鸡皮疙瘩。   她记得周椿离开的路线,而这一路被周椿清扫干净,没阵法,雾气也散了许多,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射进来,丁清可谓是畅通无阻,直奔目的地。   周椿的五日路程,丁清只花了一日半便差不多要到了,无量深林中遇事时,她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奔走多个时辰,太阳早已落山,漆黑的深林中偶尔飞出一两只萤火虫点亮着光。雾气时浓时淡,丁清看不清楚,那幽绿色的微光许是萤火虫,许是散魂灰飞烟灭后弥留于人间的魂火。   这一路丁清察觉到几次方清山的气息,想来他与周椿已经会面。   林子里偶尔传来两声乌鸦叫,茂密的树林从西侧方向刮来了一阵飓风,扫荡了地面落叶,将树枝上的叶片花瓣纷纷刮飞。   这个月份的天已经转凉,可扫过脸庞的风却尤其灼热,晒得人皮肤干痛。   丁清躲在一棵树后,眯着眼朝前看去。   视线所及,一切都成了虚无的幻影,就像是打碎的琉璃镜面,一片片轻飘飘地被风吹走,到了丁清这儿就化成了细沙,风轻云淡地略过她的衣摆。   丁清眼前的树上正燃着细小的火苗,火舌顺着干枯的树枝爬上了她的手背,灼热刺痛传来,告诉她这不是幻觉,而是现实。   丁清顿时收回手吹灭星火,几步朝前试探,地面有些许地方成了焦土,而越往西侧走,树干上的火势就越大,再深看去,尽头是一片猩红。   火光并未冲天,而是被大雾掩盖,牢牢压在了乌云下方,今夜无月,就连风也停了。   地上到处可见一些残破的黄符,显然在她过来之前此地经历过惨烈的打斗,目前不知胜负,但至少有一点值得庆幸。   无量深林的幻境被打破了,他们不会被一个又一个阵法困在原地,终于得以离开。   丁清望着前方那一团像是火焰般的红烟,突然驻步不前,她若现在掉头就走,应该能很顺利地离开这片深林。   如若只有周椿带着人在那边,丁清还敢往上凑一凑,可多了个方清山,那人下手很狠,她无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子,掌心冰凉,总觉得下一秒就要人头落地。   犹豫了会儿,丁清叹了口气,垂着头往前跨去。   她记得周笙白离开前就是朝着这个方向的,不为周椿方清山或黑罗刹,为周笙白她也得冒个险。   越是靠近那片红光,脚下的土地就越热。   丁清穿了一双普通布鞋,隔着鞋底都能感觉到那看似潮湿的土地下翻涌的热意,像是随时都能喷薄出的岩浆。   她离得越近,周围的水声也就越多。   原来这处也有半月泉的分支,可见那怪异滚烫的泉水遍布了整片无量深林。   还未完全凑近,丁清就能听见人声了,她眯着眼睛看去,心下大骇。   那里居然是一群人,不止一个,成百上千地围在一起,他们的魂魄并未离体,都是鲜活的生命,却又不像是鲜活的灵魂了。   丁清没见到周椿,只能看见年轻壮实的人一层层围城了一堵墙,周围飘着黄符,但却并未动他们分毫。   方清山的剑悬在半空,以一化百,对准了每一个人的脸,那些人低声喃喃,因为多个声音混在一起,显得无比响亮。   “弃我身躯,度我灵魂。”   “皈依我佛,永受长生。”   ……   他们一声一声,声音越来越大,就像是魔音贯耳,吵得丁清心烦意乱,被迫双手捂住耳朵。   人群中还有迈城的城主,那个威严的男人如今双目空洞无神,竟是带头喊着某种扰乱人意志的口号之人。   忽而,人群里忽而传来一道尖利的叫声,刺激着众人的耳膜,而那一句句重复的话语又拔高了一度,只闻那传来痛苦的人大声高呼:“杀了我吧!杀了我!堂主,杀了我!!!”   一声堂主将丁清唤醒,她顾不得其他,跑上前去查看。   丁清费力地爬上了周围的一棵树,坐在树干上正好对上了迈城城主的脸,她分出自己的魂魄碎片,一片、两片……共计五十七片,将围在最里面的那圈人的右眼全都占据。   丁清缓缓闭上眼,脑海中各个画面纷杂涌现,但入目所见无一不是残酷可怕的祭祀。   周椿与方清山都被抓住了,不是黑罗刹出的手,而是迈城城主的手下干的,在迈城城主的手下中,甚至还有两个后来跟着周椿一同入林的中堂人。   周椿和方清山到达这处便放弃挣扎,任由他们捆绑,因为他们是人,不是鬼,无法伤害,便也无法抵抗。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男人身体上燃烧着火焰,还有人不断朝上面扑油,火势越来越大,触目惊心。   那人仅剩最后一口气,双眼恐惧地看向周椿,虚弱喊道:“堂主,我不想自己死后成为恶鬼的奴仆,恳请堂主,一定杀了我!!!”   周椿的伤口又裂开了,血腥气弥漫,她猩红着眼看向死去的弟子,再慢慢望向周围将一个人活活烧死却无动于衷的众人,包括迈城城主。   那些人满目欣慰,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值得赞颂的好事。   他们是活着的,却也不算活着了。   很快,金光于众人眼前闪过,以迈城城主为首,几百人同时跪地朝一个方向膜拜,就在他们磕头之后,丁清缓慢睁开了眼,于红光之中瞧见了一道身影。   那相貌与她在竹屋内见到的傀儡一模一样,盘腿飘浮于半空中,背靠着一棵巨大的菩提树,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后脑有一圈金光,像是圣佛,慈悲的面庞下藏着丑恶血腥的灵魂。   丁清看见那棵菩提树,忽而想起什么,下了树顺着周边绕去,尽量隐蔽自己。   方才被烧死的男子身体里逐渐飘出的魂魄,就在那人微微张口,要将这魂魄吞下的瞬间,周椿念了一段咒,不是佛家的超度亡魂,而是道家的杀魂咒。   男子的魂魄瞬间碎裂,烟消云散。   而那微微闭着双眼的黑罗刹终于睁开了眼,无眼白也无瞳孔,眼皮下一片猩红。   “你们毁了佛祖的祭品,你们罪无可恕!”   “圣火烧去了他不堪的身躯,佛祖在超度他肮脏的灵魂!你们忤逆佛祖,你们将会永度罪孽深渊,不得翻身!”   黑罗刹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刻着一个万字,众人顿时禁言,又深深匍匐跪拜下去。   “恶鬼。”周椿苍白的唇里吐出这两个字。   黑罗刹毫不在意,反而露出圣人般的微笑,轻声道:“生是苦,死是乐,勇于赴死,通往极乐。”   话音刚落,人群里跪拜的人中便有两个站起来,积极跳入了火堆中,死前满目幸福,烧出的魂魄被黑罗刹吞入腹中。   众人见他吞了两名死者的魂魄不以为然,反而为其欢呼,藏在人群尾后的甚至有露出艳羡的表情,恨不得方才死去的是他们。   就在周椿等人来不及诧异之时,黑罗刹缓缓张开双臂,臂下洒落微光金粉,原先这处围绕的只有活人,片刻间又多了许多魂魄。   那些魂魄有老有少,面容清晰,每个都露出温和的笑容,围绕在黑罗刹的左右。   只闻迈城城主大喊一声:“爹娘!启儿!”   魂魄之中穿着华丽的年迈夫妻怀里抱着一个不到三岁的幼儿,见状周椿才想起来,城主夫人说过先城主夫妻过世后没多久,她与城主的第一个孩子便夭折了。   当时的死人,如今重现,操控着城主的意识与感情。   而那些魂魄里,还有其余人心中无比重视割舍不下的执着。   是父母,是爱人,是挚友,又或是子女。   是了,能让他们甘心赴死,又奉黑罗刹为神祗的,也就是黑罗刹掌控着他们最亲最爱之人。   所为向死而永生,便是死后众人的魂魄在黑罗刹的庇佑下不论是散魂、游魂都不会消散,他们终将与自己最在意的人永远在一起,无病痛,无灾厄,无分离。   这是黑罗刹给予他们的——极乐世界。   丁清绕至侧面,见状已是看呆了。   此时的黑罗刹让她不由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于是丁清更想让周笙白吃了他。   这恶鬼显然大补啊!   作者有话说:   丁清:老大你快来!饭我都给你热好了!   黑罗刹:…… 第12章   丁清亲眼见到黑罗刹将冲入火堆的人的魂魄吞去,这才明白过来那两个跌得撞撞爬出无量深林的人有多侥幸。   只是万分之一的运气便被他们遇上了。   见到了信奉的佛祖‘吃人’,疯癫了一个,还有另一个自戳双目,回到城中不久后也病死了。   若是一般恶鬼,只是操纵死人,周椿和方清山不会如此被动。但此时将他们团团围住的人,偏偏是整个留守在迈城中那些老弱妇孺们的希望,他们还活着,便代表还有救。   “愤怒,仇恨,杀戮,都是人的劣根,放下他们,洗净心灵才能获得自在快乐。”   黑罗刹说这话时,正对着周椿的方向浅笑,他年轻的面容下好像是个温和教诲顽劣学徒的老师,可实际却是食人魂魄的恶魔。   此话一出,便有人提起苏威身后的两名弟子往黑罗刹身旁一处走去,那是一片滚烫的水潭,还在咕噜噜冒着气泡,是半月泉分支的一处积水。   众人尚不解他们要做什么,两人便被扔下了水潭,不消片刻皮肤滚烫脱落,周椿不敢再看,孔御悠悠转醒,见状干呕了一声,又吓晕了过去。   半月泉的水很厉害,骨头都能煮化了。   黑罗刹又开口了:“软弱,怯懦,自责,也是人的弱点,唯有面对,才能消解恐惧。”   丁清喉头略干,舌头舔着嘴角,心思打转。   果然,下一个被拉的人一个是重伤的周椿,一个是晕过去的孔御。   方清山解去身上的绳索,悬在半空中的九霄剑纷纷朝黑罗刹刺过去,黑罗刹的身影晃了晃,居然躲过,原来漂浮在半空中的黑罗刹不是实体,只有灵魂。   拖拉周椿等人的手没停,孔御则如一滩软泥。   丁清奋力绕到众人的身后,一头扎进菩提树后,双手于胸前比了个结印,硬生生推去,险些将魂魄冲出体外。   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两股护体的法阵从菩提树飞了出来,左右绕在了周椿与孔御的身上,他们半浮在水面上,热气蒸腾,脚下踩的是淡光闪烁的八星阵。   孔御吓晕又吓醒了,哇啦啦鬼叫了两声,双腿一软跌坐在八星阵上,居然没死。   方清山松了口气,而他的剑也将那两个把人推下水的凡人割伤,一人断了一截手臂。   以自身法力伤害凡人,已犯了大忌。   但八星阵不是中堂和北堂会的阵法,方清山和周椿心下一喜,苏威也看出门道,扬声问:“附近可是西堂同门?”   丁清双手捂着心口稳了稳魂魄,咬着下唇没理会苏威,她毕竟是鬼,八星阵坚持不了多久,她还得尽快找出黑罗刹的真身。   圣佛死后因功德过剩可化金身,烧去金身可成舍利,但金身毕竟是干尸,不可能永驻年轻容颜,附身行动也不便。   方才黑罗刹出现更是印证了丁清料想的这一点。   沿着泉水分流朝上,丁清热得满头大汗,总算在一处半月泉烧得周围寸草不生之地,看到了一个浅浅的,已经深入泥土,只露出掌心大小一块尖角的石碑。   那就像是嵌在里头的普通石块,没有人把守,也无护身的法阵,毫不张扬,就算有人在上面踏过千遍万遍也未必能发觉。   佛家也讲返璞归真,所以当年圆寂圣佛的金身是何样,现在还是何样,黑罗刹没有破坏它。   有可能如此更方便掩人耳目,亦有可能是他的偏执行为,就像一个疯了的人,固执地认为自己没疯,所表现出的那么一丁点儿正常。   丁清的手指在石碑上方的泥土画了个图阵,看似简单,却没注入多少力量,也不容易被发现。   转身回到方才那处,她躲在菩提树后,周椿和孔御还在水潭上方,八星阵不算太稳。   周椿虽身负重伤,但法力犹在。   方清山解开门下弟子身上的绳索,对着众人道:“你们救人,将那些散魂游魂全都收了,这群凡人我来解决,若有死有伤,由我全权负责!”   周椿闻言,手下动作更快,一簇火焰于她指尖燃烧,将绳索烧断后她跌在了八星阵上。   丁清抿嘴,她的八星阵要消失了。   就在八星阵消失之迹,周椿一掌推开了身边的孔御,孔御摔在地面,周椿动裂了伤口,捂着肋骨痛呼一声便要掉入水潭之中。   丁清骂了句脏话,直接从树后冲了出去,拦腰抱住了周椿,将她扔出水潭,自己借着冲力跑上水潭的浅水处,爬上水潭后浑身冒汗,还得一手压着周椿的伤,对一旁看傻的孔御道:“可有伤药?”   孔御摸向怀中,手忙脚忙。   丁清按着周椿的伤口很用力,饶是如此血也不断在往外涌,周椿脸色发白,忍着没喊一声疼,只是双眼诧异地看向丁清,意外她为何会在此处。   孔御半天才从鞋管里找到一瓶止血药,交给丁清后丁清道了句:“转过去。”   孔御还未动,丁清就已经在扒周椿的衣裳了,他连忙背过身,入眼看到的便是方清山在伤人。   方清山坏了规矩,便也不在乎太多,每一个朝他们奔来的人都被他的剑割断了一条腿,屈辱地在地上拱起后背挣扎。   孔御颤抖着嘴唇,毕竟是世家出来的公子哥儿,哪见过这般阵仗,只觉得背后伤口又在发疼发痒,像是有鬼在挠。   菩提树下猩红的光芒掩盖金色圣光,成了修罗场。   丁清将药洒在周椿的伤口上,顺手解了孔御的腰带来用,孔御不敢回头,提着裤子颤抖声音问了几次:“好了没?”   丁清擦去额上汗水,低声道:“好了。”   周椿披上外衣,捂着肋下伤口,目光于丁清的脸与腿上来回看了几圈,嘴唇泛白问:“你是何人?”   周椿又问:“你生前是西堂的?”   丁清没回。   眼见方清山已然不管不顾,只要不伤人命,他总得收服恶鬼,哪怕让那些人缺胳膊少腿也在所不惜。   黑罗刹见局势不可控制,原以为操控活人的性命便可轻而易举拿下这些捉鬼世家,却没想到方清山是个狠人,几百上千人的腿他说卸就卸。   黑罗刹将大部分力量都用在维持无量深林的幻境上,如今幻境被打破,孔家出了个麻烦的执剑长老,黑罗刹便只能破釜沉舟。   他将那些凡人至亲至爱之人的魂魄一一吞噬,那些本就是散魂游魂,靠着他的意念发出对亲人爱人的思念之情,黑罗刹随时可以收回,以吸取他们来壮大自己。   丁清的眼未从他身上离开过,察觉出黑罗刹的意图,她终于对周椿说话了。   “周堂主,中堂擅用符,你应当会使摄魂符吧?”   周椿点头,额上汗珠涔涔:“需得阵法护身。”   丁清瞥了一眼人群中的苏威,低声道:“你先备好,我去给你把苏长老抓来。”   摄魂符可将一人身体里藏匿的另一道鬼魂逼出,黑罗刹刚吞了大量魂魄,一时间难以消化,若摄魂符使用及时便可在他法力大增之前结束战斗。   丁清的身影灵巧,窜入人群视线仍旧很好,直直地朝苏威方向跑去。   周椿望向她又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孔御,重新问了一遍:“她是何人?”   孔御动了动嘴唇:“我……不知道。”   他是真不知道!   他以为丁清就是一个好鬼,或许入林另有所图,但不会害人,仅此而已了。   丁清提着苏威的领子走出人群时,苏威还往她身上打了一道符,那符疼得丁清三魂七魄险些就飞了,好在她还是将苏威完好地扔到了周椿跟前,而后虚弱地趴在地上。   她的魂魄本就是散的,早就碎成了一千多块,这其中多少在疼,多少在乱也不是一回两回,忍一忍就过去了。   周椿与苏威多次合作,很快便将护体阵法架出,周椿手笔结印,念了几声咒语,空中一道可遮天避月的摄魂符迅速凝成。   一符分六,形成了圆形,周围光柱落下,将黑罗刹困在其中。   摄魂符随着咒语一道道打在了黑罗刹的身上,斯文俊秀的和尚逐渐露出扭曲的表情,痛苦地昂首呼出,他方才吞噬的魂魄于口中吐了出来,或于身形里分裂。   黑罗刹察觉出菩提树旁半月泉水潭边的周椿,猛地背过身,那颗头颅翻转,身形背对他们,一双眼却紧紧地望过来。   眼皮下血腥空洞的眼珠泛着幽幽红光,只见黑罗刹伸起一抓,万字如血一般从他掌心滴落,将身上最后一丝佛性也彻底剥离。   那手掌直朝这边扑来,触碰到苏威的阵法后转而抓向了丁清的后背。   丁清只见天旋地转,近距离看见黑罗刹的眼,其中血丝蔓延,无数人影在里头被焚烧哀嚎。   见丁清被抓,苏威浑身一颤,阵法内只有他、周椿和孔御三人,他竟忘了把那女鬼也一并拉进来。   周椿不敢分心,只能闭上眼不去看。   黑罗刹身体里的魂魄还在不断朝外翻涌,苏威见其吐了几千魂魄居然还未结束,口中喃喃:“若是他在就好了。”   周椿一怔,双眼半睁开来。   丁清仰在黑罗刹的手心,见他张开血盆大口,只觉得丑陋。   瘦弱的女鬼像是随时都能被对方掐死或嚼碎,丁清呲牙对着黑罗刹一笑:“臭和尚,我的魂魄你可无福消受。”   她话音刚落,双手于心口比了个手势。   苏威见一道白光闪过,似是有什么要在黑罗刹面前爆裂开,还未见其形,白光便被黑影扑灭。   黑罗刹被什么狠狠一撞,从半空中的神探虚弱跌下,摔进了残废的人群之中。   巨大的黑羽双翅在人影落地后渐渐收拢,微卷的黑发散在肩头腰后,鬼鸟面具下的一双眼正盯着怀中满目意外惊诧的女子,手掌包住了她已经比出结印的双手。   丁清从未对什么抱有过希望,一直以来她都在不断自救。她不曾想过会有人在一瞬看穿她的意图,制止她两败俱伤。   周笙白的唇抿着,看她的眼神没有怜悯,没有气恼,也没有意外,很平淡。   可这平淡的眼神下,却是一只牢牢勒住她腰的手臂,和防止她自爆的禁锢。   丁清动了动嘴,声音一瞬卡在喉咙里,她想告诉周笙白,其实她自爆了也没事,无非就是肉身四分五裂,魂魄碎落一地,反正身体会重新长起来,魂魄也能一片片捡回去。   可她终是没说出口,只望着周笙白的眼,听见他道了句:“小疯子。”   这一瞬,丁清有些明白了周椿每每被周笙白所救的心情了。   就像是突然有了可以肆意妄为的靠山。   她就知道,这个老大没跟错。   作者有话说:   抱住了!   四舍五入等于结婚。 第13章   周笙白的出现,让中堂和北堂的人全部噤声,唯有那些意识已经模糊散乱的人们不断发出哀嚎。   他将丁清放下后便把人推到了一边,丁清踉跄两步朝后倒去,直接坐在了地上。她高昂着下巴从侧后位望向周笙白的背影,眼底的热度逐渐攀升,欣喜若狂。   丁清毫不在意周笙白推开了她,她甚至怕自己在这儿碍事,若不是双腿发软暂时跑不动,她肯定重新选个最佳角度观摩周笙白的一举一动。   哀嚎声里,有一道声音像是静室中落地的针,不知谁道:“是那个周家的怪物。”   怪物二字,刺得周椿瞬身一颤,周笙白却置若罔闻。   他的目光落在跌倒于凡人堆里的黑罗刹身上,黑罗刹见到周笙白的那瞬有些藏不住的仓皇,但很快他便稳下心神,将一众凡人化为自己的保护圈,金光笼罩,谁也不敢轻易朝他靠近。   一旦有人轻举妄动,他便会将这些凡人杀死。   “本尊听说过你的名讳,穷凶极恶的鬼鸟。”黑罗刹哼笑一声:“都说凡是被你抓住的鬼没有活着离开的,不知本尊会不会成为例外。”   周椿收了摄魂阵,被苏威扶起。她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握拳,看向那些受伤仍旧心甘情愿用身体护住黑罗刹的人们,声音嘶哑道:“你们都醒醒!被你们护着的是恶鬼,并非神佛!”   只可惜他们听不见周椿的话。   黑罗刹扬天长笑:“本尊如何算不得神佛?若无本尊,他们又怎能与至亲之人重逢,是本尊给了他们希望,本尊不过是想要天下人都能圆满。”   “人死不能复生,散魂游魂本就毫无意识,若无你从中作祟,那些人的魂魄不可能被你操控成为傀儡,你让他们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人不去珍惜,反而为死者疯魔至此。”周椿咬牙切齿:“你不过是想要利用他们,完成自己的私欲。”   “本座有何私欲?”黑罗刹强装镇定。   周椿一语点破他丑恶的内心:“你想成佛!可惜你不能,你借着他们至亲至爱之人的魂魄,拿捏住他们,让他们对你跪拜侍奉,以达成你扭曲的奢望。你杀了他们,困锁他们,却美其名曰拯救他们,让他们自由。敢问由不得自己选择,由不得生死的自由,算何自由?!”   “呵。”黑罗刹对周椿的话分外不屑:“本座早已成佛,道行岂是尔等小辈所能参悟的。”   见他冥顽不灵,方清山仅有一个念头:“烧了他的魂魄!”   “那就来吧,众生皆有一死。”他大大方方地张开自己的双臂,可身下压着的却是千百条人命,那些人争先恐后,要为黑罗刹赴死。   方清山的剑蓄势待发,却无法避开那些活人的身躯,直接钉死黑罗刹的魂魄。   黄符张张,收走被黑罗刹吐出的灵魂,早早让他们解脱。   “你是空松。”丁清的声音不高,却让黑罗刹骤然睁开了双眼,直直朝她看去。   空松,为两百年前于无量深林中圆寂的圣佛,他是苦行僧,存世九十七年,一生行善积德,走遍了大江南北。于他手下救活的人不计其数,因功德过剩,圆寂后化为金身,可烧成舍利。   传闻他死时,无量深林里一道钟声响彻南北,似是吟了句‘阿弥陀佛’。   黑罗刹说他早已成佛,这也算不得空话,至少在人间,空松算是凡人里的圣佛,他死后这么多年都有人记得他。   只是当年的圣佛空松,如何会在死后化为恶鬼,迷惑人心,伤人性命?   众人终于听见他道一声‘阿弥陀佛’,黑罗刹双手合十,眼底不见任何挫败,被人认出也不反驳,反而笑道:“本座死后才知,这个世界尤其荒唐,原来人活着与死了并无差别,既如此,为何不直面死亡?”   当年的空松坚信佛法可普度众生,将佛音传遍他走去的每一个地方,可就在死后身体化为金身,灵魂却得不到解脱时,才看穿了人间的本质。   人死后魂魄无所依靠,肉眼凡胎的看不见他,五堂会法的却想尽办法捉他。   近百年的苦行善举,在他从人间死去的一夕间化为烟云,他的坚持与佛心,都成了一具不会腐烂的干尸,而他真正重要的意识,最终成了飘飘荡荡的一缕游魂。   空松不懂,那他近百年的苦求为的是什么?   他越发不满于自己一缕魂魄不生不灭,于是附身于一位年轻人的身上,又不满这具身体不能完全为自己操控,于是吞并了那个人的魂魄,代替他,选择出家。   空松回来无量深林,见到自己的金身被草席包裹,不知何时何人,在那旁边立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石碑,他看着自己的一生,断定人世的荒谬。   若人活着终有一死,而若死后还不能离开这个满是怨怒、仇恨、恐慌、悲哀、欲求不满的世界,那人又为何偏偏要活着。   空松找到了他的佛法,那是另一个不仅仅写于纸上的极乐世界,他要用所有人的力量,编织一个美好的幻境,他要所有人一同死去,再一同于这世上永生。   没有生,没有死,没有愁苦,没有灾厄,也没有争名夺利,不再为生活苦苦挣扎。他们都可以好好的,心平气和地永远陪伴在自己最重要的人身边。   这有何不对?   又有何不好呢?!   于是空松,成了旁人口中的黑罗刹,可他深知自己无错。   “你们不曾看穿真正的世界,所以你们不能接受正确的事,我所做的从不是毁灭,而是救赎。”黑罗刹道:“活着太累太苦,不如一次永生。”   “因为人迟早要死,所以不如现在就死吗?”周椿嗤地一声,就连讥笑也笑不出。   这样荒唐的理由,竟然是从两百多年前那个世人皆知,感恩缅怀的空松大师口中说出。   “那那些从未面世的孩子呢?”周椿问他:“他们如何感知这个世界?”   “不被生下来,便是最大的幸运了。”黑罗刹道。   周椿恨恨道:“可人生来就有七情六欲,本来就要经历生离死别,未尝离别之痛,怎知重逢之乐?未知失去之苦,怎得拥有之幸?没有新生,便没有延续,若这世上所有人都死了,那这世上还剩下什么?!你这分明是本末倒置!”   黑罗刹不曾被她说动,却是重新闭上双眼,露出安然的笑容:“我欲度世人通往极乐,阿弥陀佛。”   “如愿大师,我跟随你!”   “我跟随你!”   “我也跟随你!”   一声声,一道道,皆是残缺身躯的呐喊。   他们攀附于黑罗刹的腿上腰间,颤抖的双手布满鲜血,可他们看不见,他们的眼里只有黑罗刹身上散发的阵阵寒气,那些寒气映入一双双疯魔的眼中,却成了耀目的金光。   “佛法,无量。”黑罗刹的笑声很轻,可却能直穿云霄,荡开林上的一片红云。就在下一刻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摁住了喉咙。   所有人都看傻了,在场除了周家的人和丁清,没谁见过周笙白吃鬼。   只见黑影迅速掠去,将黑罗刹的灵魂从人群中剥离,黑羽双翅飞过时割断了几根细树,像是猛虎扑食般将黑罗刹压在远处荆棘丛间。   只听见几声挣扎□□,扑地的灰尘还未散尽,透过双翅的金光便迅速弱了下去。   丁清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旁若无人地朝周笙白的方向跑去。   周椿见她的动作,也看见了她的眼神,心下一片凉意。那些残肢的人转身奔向黑罗刹,丁清与他们的动作一致,只是她双腿健全,离周笙白越来越近。   苏威低呼一声:“那女鬼也被黑罗刹吸了神智了!”   毕竟方才黑罗刹的一番话让挣扎的众人忘却痛苦,丁清也是鬼,难保不被其说服。   周椿呼吸停了一瞬,她跟着丁清跑了几步,却见丁清慢慢于周笙白身后停下没再靠前,反而双手紧张地来回搓着。   黑罗刹的灵魂吞噬起来很快,周笙白几乎立刻便直起身,对方甚至连痛呼的几乎都没有。   等他再转身过来时,嘴里的獠牙还未收,苍白的脸上沾染了些从人群飞过时带上的血迹,而丁清就在他的面前站着,双腿重伤也不知痛。   她于怀中掏出不知从哪个有钱人那里偷来的手帕,干净的一面朝上,直对周笙白笑:“老大擦擦!”   丁清将手帕捧得很高,她不嫌等得久,也不嫌举得累。   周笙白看向那些离他很远的捉鬼世家,其中包括负伤站立的周椿,就在他方才吃了黑罗刹时,无一人敢上前来,指不定于背后还得怎么说他可怕血腥。   眼前的女子倒是唯一一个跨越尸海,胆敢在他大开杀戒时奔向他的人。   她还可笑地举起手帕让他擦擦。   他们俩就这样互相望着,时间仿佛于这一瞬静止了,哀嚎声逐渐远去,树叶落了几片,丁清终于听见周笙白的声音。   他道:“跟上我。”   “好的老大!”丁清的眼在那一刻尤为明亮。   周笙白看着她的笑脸,就像是有一只长年流浪的狗,总算有人愿意用肉骨头召唤它跟着回家,那狗有多兴奋满足,此刻的丁清便如是。   众人便见周笙白展翅飞去,而那不知身份来历的女鬼紧随其后,窜入了漆黑的深林。   不知为何,周椿松了口气,她怕方清山为难周笙白,也怕他为难丁清。可眼下对于中堂和北堂的人而言,棘手的不是已经被吞的黑罗刹,而是那满地哀嚎神志不清的迈城百姓,一片狼藉。   丁清可开心了。   周笙白让她跟上,没如之前几次把她丢下,这便表示对方认同了她。   这等好事,丁清觉得很有必要去迈城的酒楼里买来两坛好酒庆祝庆祝。   只是不知周笙白喝不喝酒?   唉!   丁清一瞬有些懊恼。   她只知周笙白吃恶鬼,却不知他喝不喝酒,她对周笙白了解的还不够多!   不过无碍,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去了解他。   丁清来时不看路,只昂着头看向周笙白的方向,对方显然在等她,飞得都慢了许多,越想丁清越开心,撞了几回树也不在意。   等对方终于停下来了,丁清才看清这周围。   周笙白站定于空旷处,双翅已经收起,身量很高,需要丁清抬头去看他的脸。   她走向前,微微喘着气,一路跑来,衣服又脏了些,好不容易把自己收拾干净了,结果现下又不能见人了。   丁清的一双腿暴露于夜风中,微风扫过,短到膝盖以上的裙摆飞扬。她的手掌在裙摆上压了压,呼吸还未平复,胸腔起伏,窄腰细瘦,倒显得前襟饱满。   周笙白的目光扫过她,从上至下,细细打量。   作者有话说:   丁清:开心心~ 第14章   雾气散了,这处林上也无红云,月光透了进来,洒在周笙白的身上像是一层蝉翼纱衣。   他分明一身黑,极其神秘,可丁清却觉得他很干净,与月色尤为契合。   丁清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周笙白也将目光定在她的双眼中。   他朝前走两步,鹰爪一般的右足踩在地面露出的小石碑上方,那石碑周围还有一个阵型图案,丁清抿嘴,等周笙白发落。   “静心阵,驱散怨念恶意的阵法。”鹰爪轻轻叩在石碑上,他道:“所以当时黑罗刹的魂魄不能回来。”   丁清嗯了声,不想隐瞒:“我生前有机会路过无量深林,祖父带我见过金身,因祖上有人受其恩惠,祖父给空松大师立过一个碑。”   所以丁清才知道黑罗刹的金身所在。   起先她之所以迟迟不能找来,也是因为当年来时年幼,并未记得无量深林的全貌,加之幻境中雾浓阵多,她也难辨方向。   “你如何会静心阵?”周笙白又问。   丁清老实作答:“年幼时家里长辈教的,我不会捉鬼,只会一些护身的法阵结印,但长辈很早就过世了。”   这世上有五堂,分符、咒、剑、阵、药。   符是中堂,主镇压。   咒是南堂,主调和。   剑是北堂,主杀伐。   阵是西堂,主守护。   药是东堂,主治愈。   西堂的阵法,都是困鬼或护人的,会这些的不光只有西堂的人,西堂境内也有不少世家懂得一些护身之法。   周笙白对丁清生前的事并不多感兴趣,他只是想问问,看丁清如何回答。他想认真盯着这小疯子的眼,看她会否对自己编瞎话。   不过丁清说的似乎不是谎言,她只是没有再过多解释了。   丁清的手里还攥着那一方手帕,也不知此时要不要递给周笙白让他擦擦脸。   她等周笙白再问些什么,只是等了太久,等到潺潺溪水声都显得有些刺耳了,周笙白才终于开口。   他问:“你说你要做我的手下?”   丁清一瞬抬头看他:“是!”   周笙白嘴角挂笑:“那你能为我做到什么地步?”   丁清毫不犹豫:“我能为你而死!”   周笙白的笑容更大:“你已经死了。”   丁清便道:“那就为你而活,你想让我如何都行,是手下,是奴仆,是一只不要命的蝼蚁,都可以!”   周笙白哼笑出声,他双手背在身后,瞥了一眼不远处还在冒着热烟的溪水,似是不信地哦了声,下巴朝溪水方向抬了抬。   他道:“下去,洗一洗身上的泥污,洗干净了再来与我说话。”   半月泉的水可化尸骨,丁清洗干净自己,怕是也出不来了。   她抿嘴,看向周笙白两个呼吸后,丢了手帕转身朝溪水方向走去,没有迟疑。   丁清腿上的皮肤还没长好,又一次下了小溪。   水面没过脚踝,接而到了小腿,逐渐攀升至膝盖时,她弯腰舀起一捧水,低头正要去洗。   她的每一步,每一个动作,周笙白都看在眼里。越看眼底的笑意越深,直至后来深林里的一棵树都入不了他的眼,唯有那弯腰意图用泉水毁了自己容貌的女子,像是刻在漆黑的瞳孔中,越发清晰。   那捧水最终没泼在丁清的脸上。   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只利爪抓上了腰后的衣裳,紧接着哗啦一声整个人腾空而起,迅速远离地面,将一片茂密的深林抛至脚下。   耳畔风声呼呼直刮,吹乱了她的头发,凉风贴上被泉水泡坏的皮肤泛着钻心的疼,可丁清没注意,她的注意力只在扫过脸颊的云层上,还有那轮近在咫尺,似乎探手便能触碰到的弯月。   周笙白抓着丁清腰后的衣裳毫无温柔可言,双翅展开,平平飞于空中。他以为对方会害怕,也应该害怕的。   凡人从无能飞上天空的,一旦体会了飞翔,便会下坠而亡。   果然,下一瞬丁清就尖叫出声。   周笙白挑眉,心中烦躁,顿时觉得无趣,小疯子似乎与常人又无不同了。   “啊——”   丁清张开双臂,拥抱扑面而来的风与月光,她的双眼本就很圆,此刻睁得更大,浓密的睫毛颤抖,她不舍得眨眼,流了几滴迎风泪下来。   丁清呐喊:“我在飞啊!老大!我第一次飞!”   声音里的兴奋遮掩不住,她甚至双臂挥舞:“飞得好高啊!树好小,人好小,山也好小!”   可是云很轻,月很亮,心跳得很快。   周笙白没看前方,也没看脚下,他生来便有一双羽翼,离地时从未想过他飞了多高;脚下的树、人、山究竟是何模样。   他也没抬头看过云和月,未伸手试图去抓去碰,没有这些算作天真的浪漫遐想。   周笙白此刻的心情有些矛盾,他以为丁清会害怕,可又不希望她害怕,她若害怕便泯然众人,事实证明小疯子果然是小疯子。   她能毫不犹豫从万丈悬崖纵身一跃,能不顾一切以结印引爆自己和鬼罗刹玉石俱焚,能顺从地走入半月泉的溪水中用可化尸骨的滚水洗脸,自然也能在他把她抓上天空时享受飞翔。   周笙白觉得心里有些痒,又有些烫。   他从不喜欢与旁人一样的东西,大约是因为他自己本就特殊,那么被他看上的,也必须得是特殊。   为了证实丁清的确足够特殊,他心中起了些许恶劣想法,而后利爪一松,恶劣实行。   丁清才在云层里畅快欢呼,下一刻便被周笙白从万里高空丢下,拼命下坠的失重感猛然袭来,那些遥不可及的丛林树木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又要回到眼前。等待她的结局,要么是被树枝串成肉串,要么就是被摔成肉泥。   丁清心想,若是好一点,她掉进了半月泉内,说不定还能有命自己爬上岸来,生存几率微乎其微,可也不是没有。   周笙白看着她逐渐于眼前消失,一切就像是那次他吃了一只已经记不清名称的恶鬼,回到窥天山的洞府外,诧异见到丁清的早晨。   她很脏,扬起一张小脸笑得很干净,鹿眼纯澈,声音脆脆地喊他‘老大’。   而后周笙白让她立刻消失,她便跳下山崖。   那时消失,与此刻一般。   见人影真的几乎看不到了,周笙白立刻受翅俯冲,黑影更为迅速,在丁清的脸被树叶刮伤的那一瞬间,有力的臂膀抱住了她的腰,将她重新带离了地面。   丁清的脸上多了一条细小的伤口,这种小伤很快就能愈合。   此次周笙白飞得不高,也不快,丁清的小腿偶尔能扫过树叶,碰到受伤的皮肤传来细微的疼痛感。   她昂起头仅能看见周笙白的下巴,还有弧度漂亮的脖子上,微微凸起的喉结。   周笙白的手臂箍住她的腰与肋下,宽大的手掌贴着肋侧,手腕蹭上了半边软圆。   丁清动了动嘴,舌尖舔过干燥的嘴唇,半晌吐出一句:“我摔不死的。”   周笙白嗯了声,鬼鸟面具于月光下微微反光。   越过这一小片森林,他们入了北堂的境内。林中很热,树木越来越少,直至蒸腾的热意往脸上直喷,周笙白才把丁清放下,二人一高一矮,站在巨石上。   石头的周围全是如岩浆一般的滚水,周笙白的身后是一汪清潭,潭水纯澈,似乎没有温度,离开水潭周边才开始沸腾冒烟。   丁清朝清潭看去几眼,心中大约猜出此地,但还是问了句:“老大,这是什么地方?”   “泉眼。”周笙白侧过身,鹰爪朝潭水探去,尖利的指甲在水面上轻轻划出几道水痕,那水痕波荡开来,将水中倒映的一轮弯月打散。   丁清的目光没在水上,而在周笙白的右足上。   他的右足是鹰爪,这是丁清很早之前就知道的了。   周笙白察觉出她的目光,将右足收回黑袍之中。   他轻哼一声,这具半人半异的身体,早就被人谈论过无数遍了。   丁清眨了眨眼,却问:“你被烫了,不疼吗?”   周笙白微怔,反问:“你也被烫了,不疼吗?”   丁清摇了摇头:“我习惯了。”   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周笙白想从丁清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比方说排斥,惧怕,嫌恶,哪怕是好奇。   可没有,她的眼睛很干净,倒映着半月泉的泉眼和其中的一轮弯月,卷翘的睫毛因为周围过热的温度挂上了几滴细小的水珠。   周笙白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拇指与食指的指腹摩擦,想揉去那几粒水珠。   汗水被蒸了出来,丁清的鼻尖也起了薄薄一层汗珠,她抿嘴,很想问周笙白还要在这儿待多久,太热了。   她实在没忍住欲开口时,周笙白先了她一步。   他问:“若我没记错,你叫丁清对吧?”   丁清点头。   周笙白念了几声她的名字:“甲乙丙丁的丁,清澈的清。”   丁清道是。   周笙白忽而笑道:“我不收你当手下,因为我不需要手下。”   丁清一愣,她还以为周笙白让她跟上,就是同意认她做手下的意思了。原来不是?那她追老大岂不是长路漫漫,有得忙了?   看来暂时不必喝酒庆祝了。   谁料周笙白又道:“但你可以跟着我。”   饶是丁清再聪明,此时也没想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她歪着头,眼里满是疑惑,轻轻一眨眼时,那粒坠在睫毛上的水珠终于落下,挂在脸颊上,犹如一滴泪。   若不是周笙白的眼一直盯着她,将她的每一个细微举动和表情都看在眼里,险些就以为小疯子难过得哭了。   “我带你回窥天山。”周笙白道:“在此之前,先约法三章。”   丁清觉得她的心情比周笙白带她飞再把她丢下来又抱住她还要起伏,时好时坏,一个巴掌一个甜枣,有些难捱。   于是她懂事地先闭嘴,等周笙白说完。   “第一,我的事你不得过问。”   丁清点头,这是自然,老大的事当手下的没权利去管!   “第二,没事少在我眼前瞎晃。”   丁清继续点头,这也没问题,她会做好一个安分守己的手下!   “第三,关于我的一切,一个字也不许对外透露。”   丁清还是点头,她当然不会做对老大不利之事,她会保护好老大!   周笙白见她统统答应,笑容加大,朝着丁清的方向略弯下腰,露出尚未收回的獠牙,声音阴鸷沙哑:“若有朝一日,我发现你骗了我,或胆敢背叛我,哪怕只是起了这个心思念头,我都会吃了你。”   丁清并未被他吓到,反而笑盈盈的。   周笙白直起腰,睥睨地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丁清问出了她今晚最想问的:“那我今后如何称呼你啊?”   周笙白微微皱眉,这算什么有用的问题?   他道:“都可。”   丁清哈地一声笑出:“那我就叫你老大!”   什么叫不收手下?   这老大都喊上了,她不就等同周笙白的手下嘛!   作者有话说:   周笙白:约法三章。   作者:坐等打脸。 第15章   手下对老大是没有资格提要求的,这是丁清的自我认知。   周笙白谈完约法三章,丁清像是并未放在心上,还显得尤其开心。   她喊了周笙白一声老大,周笙白并未答应但也未反驳,如此丁清就十分满足了,高高兴兴地理了理裙摆。   云散月现,半月泉中倒映的月影随着微风波动,丁清鼻尖上的那一滴汗在落下来之前被她抬手擦去。   她的十指被泉水烫得有些惨不忍睹,手臂上也有大大小小无数伤痕,周笙白仔细看向丁清,这女鬼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肉。   丁清没说热,她还能忍耐,周笙白率先道了句离开。   离开无量深林时丁清被他横抱着,没勒腰肋,反而能面对面地看见彼此。   周笙白飞得不高,但速度很快,丁清的脸埋在他的怀中不能探出来,背风吹乱狂舞的发丝偶尔打在耳廓,刺刺的疼。   丁清偷偷眯着眼朝外看过,不是看景致,而是看周笙白的表情,想猜一猜他何时再把自己丢下去,好提前做个心理准备。   夜风彻骨,刮得人头疼眼疼,丁清被风吹得就像是大病一场,晕晕乎乎失去意识睡去之前,周笙白也没把她丢下去。   黑罗刹没了,但他留下来那些残缺的魂魄和迈城的百姓都还在,饶是这些也让中堂和北堂的人花了许长时间收尾。   周椿身上还有伤,苏威命黎袁峰带周椿先去迈城暂且养伤。   无量深林内的鬼魂虽都被收服了,可阴气未散,不利于伤口恢复,周椿身上的伤好了又坏,又靠近心脏,若不好好修养,日后恐怕会落下病根。   浓雾密布的无量深林终于在黑罗刹被吞后的第二日早间散去,阳光透过树林照在众人的身上带着丝丝暖意,林中的幻境阵法一并消失,这片横跨两堂地界之间的森林也不再神秘。   中堂的人带了许多伤药,苏威用阵法将包括迈城城主在内的几百号人围在一处,命人进去逐个为他们上药止血,以免丧命。   方清山的剑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被他收回剑鞘。   在场受伤的都是迈城人,为中堂地界的百姓,不归方清山管,但这些人也是被他所伤,故而方清山在太阳初初升起时便带着孔御回北堂,留了十多个人给苏威帮忙。   他与孔御回去是为受罚,方清山伤人,势必得在受罚后亲自来中堂致歉,也得给那些受伤的人赔礼,至于孔御,光是私自离家这一件事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经过一夜困斗,周椿也实在疲惫,等她与黎袁峰到达迈城时间已经不早,他们没去打扰城主一家,就近找了个客栈暂时歇脚。   恐怕是因为城中壮年的男子或富贵人家都在无量深林内,迈城如同空城一般,整个客栈里就只有一老一幼两人看守。   年迈的老者哄了孩子睡下,提着油灯带周椿和黎袁峰去各自的客房。   男女有别,二人住在不同的院落内,黎袁峰在二楼房间,周椿则住在一间院中小室,老者打好了热水上了两盘放在蒸笼上热了几回的甜面馒头便下去休息了。   周椿伤在肋下,勉强用热水洗净了自己后险些又疼出一身冷汗来。   她换好干净的衣裳,长发披下,清俊的面容有些泛白,明明多日劳累加上受伤身体早已不堪负荷,可周椿现下却一点也不困。   她不是第一次面对如同黑罗刹这般恶鬼了,这世上害人的鬼尤其多,人在死后化成魂魄,心境上的变化也有不同。   如同每一次收服恶鬼后,周椿只是在为那些活着的人惋惜,更痛惜他们虽然救下了无量深林内的绝大部分人的性命,却不能挽救他们已然不能回头的灵魂。   也不知城主夫人在见到城主现下的样子,会否比知道他死了更加难过。   房内的油灯忽明忽暗,光线很弱,但要不了多久便会天亮,一片静谧中响起了特殊的风声。   小院内开了一树金桂,浓甜的香气顺着那股风从门外吹了进来。   周椿连忙拢起身上外衣,警惕地朝房门方向看去,见到一抹高大的黑色身影后愣了愣。她将外衣穿好,眼见对方进屋,鬼鸟面具的尖喙于夜灯下反光。   周椿起身,张嘴还未说话,对方已经走入光亮中,她这才发现周笙白的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即便那名女子将脸全埋在了周笙白的怀中,周椿也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她知道这是那个救过她一回的女鬼,若不是她,周椿恐怕早就在半月泉的水潭里煮化了。   周椿想开口,撞上周笙白的视线后噤声,见他大咧咧地抱着晕过去的女子走向床铺,又把人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周椿觉得周笙白做这一切比她见到周家祖先还要可怕。   周笙白给丁清盖好被子后便面朝周椿看去,周椿悟了,走上前掌心贴在丁清的额头查探了一番,片刻压低声音道:“只是多日劳累致使魂体虚弱,睡一觉就好了。”   周笙白嗯了声,他的声音很低,似是看穿了周椿有许多要问的话,便率先朝外走。   周椿连忙跟上对方,捂着肋下关上门后,几步踏入了深蓝的院中。   微风将金桂树上的桂花吹得簌簌直落,天边渐渐泛着淡淡的蓝紫色,过不了半个时辰便要天亮了。   周椿望向周笙白高挺宽大的背影,轻声唤了句:“舅舅。”   周笙白没应,但对于周椿而言这已算最好的回复了,要是周围有人,周椿便是把舅舅这两个字喊到失声,周笙白恐怕也不会理她一句,还会掉头就走。   “屋里的那个女鬼,与舅舅是何关系?”周椿问他。   周笙白微微昂着头,看向早就已经没有月亮的上空,突然想起丁清站在半月泉内的巨石上,背对着月色喊他老大的模样,便道:“说不清是何关系。”   “她救过孔御,也救过我,应当不是坏的。”周椿顿了顿,又道:“但她接近舅舅,是否另有目的便难说了。”   周笙白的肤色很淡,他昂首时下巴绷出了一条好看的弧度,却在周椿这句提醒下不自在地吞咽了一瞬。   周椿自知她与周笙白的关系若非有这一层血缘在,恐怕连话也是说不上的,故而有些话点到为止,以免周笙白心烦。   但还有一件事,她得再与周笙白提一提。   “上官晴瑛与我提过,若能得舅舅的血,恐怕能治舅舅的疾。”周椿的声音很小,怕惹怒周笙白,他有一双翅,随时都能离开。   周笙白垂眸,背在身后的双手慢慢放松,道:“不用了。”   “也许治好之后,其余四堂便不会再看轻舅舅,舅舅也能回来中堂……”周椿的话还未说完,便听见周笙白的嗤笑声。   这笑声有些刺耳,周笙白略侧过身看向周椿,鬼鸟面具下的双眼似乎泛着寒光,他道:“世人因我与常人有异轻看我,我亦无需他们看重,我瞧不上四堂,也瞧不上上官晴瑛的医术。”   “他们以为我不知?上官家以药盛名,但也擅毒,上官晴瑛是个蠢货,以为拿了我的血便能配出良药,殊不知她的那些叔伯都想绑我上台研究。”周笙白望向周椿,微微皱眉:“难道你也变蠢了,看不出其中门道?”   周椿脸色难看,她自知上官家对周笙白不善,可她与上官晴瑛自幼相识知晓她的为人。周椿总抱有一线希望,她希望能让周笙白当一回正常人。   至少……不要如昨夜无量深林里那般,他吃黑罗刹分明救了旁人,可等他走后,那些北堂的人依然叫他怪物。   回想至此,周椿突然忆起她屋里躺着的那个女鬼,那女鬼不怕周笙白,甚至愿意跟随他,还被周笙白抱至床榻。   周椿高兴,可也担忧。   高兴周笙白也有能亲近之人,担忧反常必有妖。   “周椿。”周笙白突然叫她的名字,周椿回神,听见他道:“你换一间屋睡。”   周椿:“……”   她低头看了一眼捂着伤口的手,心想这个时辰客栈里的人必然都睡了。   但周笙白难得提要求,周椿自然得答应。   “那我回屋收拾……”她话音未落,便被周笙白打断:“不了,会吵。”   周椿抿嘴:“好……舅舅好好休息。”   周笙白嗯了声,阔步朝小屋走去,路过周椿身侧时加了句:“她叫丁清,不叫女鬼。”   “……”周椿:“是。”   周椿突然发现,反常的不止丁清主动接近周笙白,还有周笙白袒护丁清,可……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不论如何,周椿都是希望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好过一些。   所以,她得捂着伤多走几步路,厚着脸皮将守着客栈的老者叫起来,重新要一间房的钥匙了。   丁清这一觉睡得极其舒坦,迷糊半醒之际觉得身边很软很热,睁开眼看见阳光透过窗户照上青灰色的床幔时,她还有些发愣。   阳光是从西侧照入的,太阳快要落山,丁清连忙从床榻爬起,浑身无力地跌在了地上,闹出点儿动静叫屋外的人听见,房门被打开,周椿走了进来。   丁清从地上爬起来,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衣裳,一身红裙,明显要长出一截,腰带上还有中堂周家的标记,这是周椿的衣裳。   周椿道:“衣服是我给你换的,你原先那件僧袍坏了。”   何止是坏,简直如同抹布一般。   丁清吞咽口水,左右环顾,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在周笙白的怀里睡过去,并且当时她还在半空中,随时会被周笙白抛下。   更没想明白一觉睡醒,她如何又在收拾整洁的屋内,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   “你在无量深林内强行使阵,致使魂体虚弱,已经睡了两日,可还有哪里不适?”周椿问。   丁清摇了摇头,沙哑着声音问了句:“我老大呢?”   “老大?”周椿意外这个称呼,但不难猜出她问的是周笙白,便道:“舅舅他已经回去了。”   “舅舅?”丁清更意外周椿对周笙白的称呼,随即反应过来:“回去了?回窥天山吗?”   “是。”   丁清顿时抱头哀叹一声:“说好了要带我一起的……算了,我自己去找他。”   “你要走?你还是多休息……”周椿见她直直往外冲,话说不完,想拦也没拦住。   只见身穿红裙的丁清拽着过长的裙摆露出细白双足,急匆匆朝外跑,还不忘回头对着周椿一笑,扬声道了句:“多谢周堂主的衣裳!”   周椿以笑回应,丁清已经跑没影了。   她好热烈,像是一团火,不……像是一场火。   一团火太脆弱了,而丁清像是不论风吹雨打都能无止尽熊熊燃烧的大火,周椿希望她能燃烧周笙白。   不要放弃他。   作者有话说:   舅舅舅妈   ▸ 分卷 · 屠杀之门 · 分卷 ◂ 第16章   红裙惹眼,加之丁清身上穿的这件衣裳是周椿的,在中堂境内有周家标记还穿红衣的女子便只有周椿一个,故而往窥天山方向过去这一路上,丁清被人认错过许多回。   不知周椿是否有意,丁清虽被人认错,但在衣食住行上方便了许多,唯一麻烦的是她若偶然碰见中堂游散在外捉鬼的弟子,还得躲在人群里避着走,以免一眼便被人瞧出。   丁清身无银钱,即便占了这身红裙的方便,她也没脸皮朝人要钱租辆马车行路,故而往窥天山这一途全靠脚走。   信件消息的速度都比她走得快,丁清还没到窥天山,便听说了许多关于迈城与无量森林之事了。   周椿在捉拿黑罗刹的途中负伤,对此中堂境内的百姓褒贬不一,有说她一介女子不输于男,周椿当得起堂主之名,若不是她,恐怕那些残肢的迈城人都回不来了。   也有人说她毕竟只是个女子,迟早要嫁人相夫教子,能力不比旁人,受伤也成了拖累。   最后这话成了一两句调侃,要彼此入赘中堂,给周椿当丈夫,而后再生个大胖小子,好将中堂尽入囊中。   丁清闻言直皱眉,心里唾弃那几个喝酒吹牛的男子好厚的脸皮。   即便周椿的能力说不上多好,可她行事光明磊落,为人仗义,光是当日她与孔御同在半月泉的水潭上,八星阵将要消失之际她没想着自己,而是先把孔御推开这一点,便胜过寻常人百倍了。   于是丁清去窥天山的步伐慢了两个时辰,等天黑之后她入了那两人的房中,偷了对方的银钱,顺便使魂魄吓一吓那几个蠢货。等客栈里传来吱哇乱叫声,丁清已经走在夜深无人的街道上,将手里的荷包抛上半空再接住。   沉甸甸的,够买匹马去找周笙白了。   从迈城一路到窥天山,途径多处,将过最后一个镇子,再往前便无人烟了。   十月底的天很凉,尤其是入山之后,丁清卖了马,买了衣裳与一条价格昂贵的黑狐披肩,玄色柔软的短毛上点缀着几缕过长的白绒,摸起来便很舒服。   丁清买时就在想,这黑狐披肩配周笙白是差了些,但对方那高大的身形与宽肩,定衬得好看。   入了窥天山的林下,天色将暗,丁清找到了老位置,她曾在这山下窝了几个月,就像是回了家似的自在随意。   入秋后的藤蔓不如夏天时强壮,靠近山下的这一批已经干枯断裂或是发黄。   老藤下是湿漉的青苔壁,饶是她再怎么摔都不死,也别指望在接下来即将入冬的几个月内凭自己的力量爬上山崖洞府。   丁清认命得很,若说在迈城刚醒来得知周笙白已经先一步离开时她心中还有些不满,那这些不满在接下来十多天的赶路途中也烟消云散了。   她将装了衣裳的包裹塞进山缝里,再转身入林子中捡了一些枯枝来。   老林的好处便在于此,有许多年岁很大被树虫掏空了的树干,看上去粗壮,实际上却很轻。   丁清找来了好几根树干,每个都比她高出半截身子,她将那些树干贴着山壁摆了个四方,像是盖屋子的承重柱,后又找来石头填入树干的空心处,稳定了树干,再去找蕉叶。   这个季节的蕉叶不像初春那般柔嫩,也不如入冬后干枯,正是老叶最有韧劲的时候,丁清找了十多片,以藤蔓编织的网盖在树干上,再用蕉叶填补缝隙。   等一个惊不起多大狂风骤雨的小屋做好,已经过去了四天,好在这四天没下雨,丁清都在树林的草丛里避风歇息。   粗糙的干草于小茅屋里铺了一层,丁清躺上去闭上眼,再睁开又是睡了一天一夜。   林间有溪水,简单的洗漱不成问题。   她每日无事,蝴蝶蜻蜓因渐凉的天气不见踪影,丁清就只能抓虫玩儿,偶尔碰上个鸟儿,也能逗上半天。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丁清在窥天山下又窝了一个月。   小雪那日,气温骤然变寒,就像是空气中漂浮着冰渣,每呼吸一次都刮着鼻腔生疼。   山里的气候本就比山外要凉,丁清只给自己买了一套秋装,早穿在了身上。那衣服只是厚了些,里头没填棉絮,白日有太阳还能抗,到了晚间冷风嗖嗖顺着蕉叶的缝隙吹进来,丁清的牙齿直打颤。   屋漏偏逢连夜雨,轰隆雷至,闪电如倒映在水面上的枯树枝,噼啪炸开,在那一瞬间将天际染成了蓝紫色,白光闪过,紧接着便是雷霆声。   丁清连续吹了几夜的冷风,又被突然落下的骤雨淋了满脸,这雨毫无预兆,劈头浇来,她正睡在草堆里做噩梦,一睁眼便是豆大的水珠子打得人呼吸困难。   小茅屋本就脆弱,半个时辰的雨水将茅屋一角冲破,屋顶坍塌,脆弱的树干斜斜地靠在山壁上,被雨水打烂的芭蕉叶勉强遮住一部分雨水,还有更多顺着缝隙哗啦啦打在她的脸上。   丁清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也不知究竟淋了多久的雨,耳畔除了风声雨声,什么也听不到。   她不喜欢下雨。   只要下雨,便容易让她回想起一些不好的过去。   丁清不是个往回看的人,平日里也不会刻意去回忆折磨人的过往,偏偏她所有的不幸开端都是因为一场十年难遇的骤雨。从那之后,她的人生充满了一个接一个的意外,每每觉得不会有比这还糟糕的了,可下一个更糟糕的接憧而来。   丁清想起了她讨厌雨的原因,那时她六岁,却是第一次见到祖父,那是个白胡子白发的老人,看上去很难以接近,却能一手抱起丁清,另一手抱起她的弟弟。   丁清的弟弟叫丁澈,小她四岁,因为太小所以当时祖父外出时并未带着他,只带丁清四处游玩了一个多月,也是在那一个多月里,丁清去过无量深林,见过空松大师的金身。   年幼的丁清知晓祖父是个神秘却有威望的人,他教丁清一些自救的阵法,丁清对此很有天赋,她能从祖父的眼里看见惊喜欣慰,也有遗憾。   一个多月后,祖父将她送还给了爹娘,那天爹娘却不知因为何事争吵不休。   丁澈半夜被雷霆惊醒,大哭着跑进雨里要爹娘,他生来缺了两骨,双腿发育迟缓,走几步跌一下,最后哭醒了丁清,丁清抱他去找爹娘。   等她到了爹娘房外,见里头漆黑一片,她抱着弟弟,抬起一脚轻轻地点着门下,扣扣两声,房门被风吹开,丁清直面看见了她娘吊死在了房梁上。   电闪雷鸣,雷霆的白光照在更加苍白的妇人脸上,丁清直接跌在地上,一时失声。她没忘护住怀中幼弟,不敢让他看见。   那夜的雨后来持续了十多日,淹没了大半城镇,洪灾里,多数人背囊逃亡。   好像便是从丁清娘亲死的那一日起,丁家彻底支离破碎,就像是一场大雨引来的洪水,不但冲破了城墙河坝,也将表面温情的丁家土崩瓦解。   这场噩梦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到就像是要将她困死在梦境之中,不允许醒来。   丁清醒不来,她冷得浑身发颤,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心口的抽痛,一双眼皮却很沉,怎么也睁不开。   周笙白早就见到远方的闪电了,随后大雨倾下,毫无意外。   他知道丁清就在山下,在丁清回来窥天山的第一日他就发现了,小疯子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蹦蹦跳跳地很欢快,在树林里进进出出,于山下盖了个小茅屋。   周笙白见她安心在小茅屋里落住,心中没来由升起了一股烦躁与失望来。   总归是有些意外的。   他以为自己丢下丁清后,对方会生气,但也想过以她那性子,势必会屁颠屁颠地跟过来,果不其然,丁清找来了。   但找来之后,她难道不该是如以往一般沿着藤蔓往上爬,哪怕摔得头破血流,也得跟上他?   却没想到,丁清就在山下,不走也不来,卡在中间这不远不近的距离里,让周笙白的獠牙都有些痒了。   想咬破她的脑袋,看看里头装的到底是什么。   既然都厚着脸皮追着他要做他的手下,怎么脸皮不能再厚一点,反倒有了手下的自觉。   雨势越来越大,下了快两个时辰了。   这两个时辰里周笙白就在洞府外来回踱步,心想这雨淋死小疯子最好,下一刻又皱眉,心中郁闷暴雨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今夜的却迟迟未停。   天气很凉,雨水比寒潭里的还要冰,其中还夹着细小的冰粒,啪嗒嗒打在静谧无声的老林里,弱小的动物都该知道找个山洞避难了。   她去了吗?   也许还在山下守着。   这片山壁下都是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就凭那几片烂了大半的芭蕉叶,能挡得住什么?   她该退缩了吧?   还是其实已经走了?   周笙白越想心里越烦闷,探出半截身体一双锐眼朝下看去,仅能看见残破的茅屋,却没看见丁清。   他心里沉了沉,紧抿着嘴还是飞身下去。   茅屋坍塌盖住了一小团人影,周笙白看见丁清在漆黑中缩成一团,小巧得像个孩童,她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瘦弱不堪。   周笙白走去,背上的右翅展开,像是一把巨大的伞遮住了二人头顶的雨水与冰珠,如此,他才能看清丁清的脸。   一张煞白的小脸几乎冻得皱在一起,丁清的呼吸很沉,十指苍白地抓着双臂上的衣服,身体不受控地瑟瑟发抖着。   她脚上居然没穿鞋,细白的脚趾蜷曲,脚背能见皮下淡淡的青筋。   许是他的翅膀拦住了令人窒息的暴雨,丁清总算得以清醒了些,她咬着下唇,迷糊睁眼瞧见眼前的人。   周笙白见她昂首,白皙的脖子水淋淋的,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意识也乱了,却能准确地一眼就认出他,虚弱地喊了声:“老大。”   丁清松了口气,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惨淡的笑容,心想真好,终于从噩梦中脱离出来了。   那笑容被周笙白看在眼里,心尖猛地颤了颤,他附身将人抱在怀中。   丁清不是第一次被周笙白抱了,她很轻,身上很凉,汲取着周笙白怀中淡淡的暖意,却像是靠近了一个火炉,意识也逐渐回归。   周笙白将她带入了洞府中。   丁清之前爬上来过一次,但她没有对周笙白说谎,她只在洞外的悬崖上坐着,洞内转个弯究竟有什么模样,她没见过。   现下她正靠在周笙白的胸膛上,视线也慢慢清明起来。   转角后便入了周笙白的私人领地,丁清突然想起了他说的约法三章,不知此刻自己要不要捂眼睛。 第17章   周笙白的腿很长,一步跨出,几步便转过了洞门短道,容不得丁清思考那么多。   洞府内有一颗夜明珠,拳头那么大,只放在他的床榻前,被一个石盘装着。   入夜又是暴雨,光线很弱,丁清仅能看见他睡的是一张石床,床上铺了两层软厚的被褥,蝉翼轻的纱幔从顶上挂下,石床下的三层台阶旁还放了些未燃烧的蜡烛。   即便是入了山洞,丁清也能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不像是屋外的暴雨,有些像是瀑布落入水潭的声音,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   周笙白抱着她径直朝石床走去,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竟然不是把她当成下人般,带她避雨便没管了,这让丁清有些意外,亦有些受宠若惊。   她还记得自己是谁,怎敢睡老大的床?   丁清连忙动了动身子,却没想到周笙白把她抱得更紧,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别动。”   “我,我身上是湿……”湿的。   会弄脏床上的被子。   丁清的话来不及说,她就被周笙白放在石床上了,温软干燥的被子就像是方才还有人躺在上面一样。   被褥比她想象的要软很多,丁清几乎是陷进去的。   她身上的雨水很快便将被子染出一层水渍,颜色加深,静谧的洞府内仅能听见两道节奏不一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气氛怪异。   周笙白把她放下后,就坐在床侧,长腿一条曲着,一条伸直,不知在想什么。   夜明珠就在丁清身旁,暗淡的光芒勉强照亮两道身影,却不能让她看见对方的脸色,唯有鬼鸟面具上寒光乍现的尖喙让丁清始终记得他的身份。   好安静。   丁清吞咽口水,咕咚一声,惹得周笙白朝她看来一眼,她一瞬紧张,顿时将自己缩得更厉害了。   而后鬼鸟面具靠近,周笙白突然朝她过来,丁清没有推开对方,只屏住呼吸紧紧地盯着他,紧接着周笙白便将被子从后盖在了她的身上,将她左右包围起来,像个粽子。   他以为她方才那一瑟缩是因为冷。   丁清眨巴眨巴圆溜溜的鹿眼,可怜又可爱的样子。   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轻轻啊了一声,打破沉默带来的局促。   丁清将怀中的东西拿出,半干的包裹被瘦弱的手递到了周笙白的面前,周笙白瞥了一眼,他记得小疯子来时就背着这个包裹入林的。   “什么?”他问。   丁清说:“是我特地买来孝敬老大的。”   周笙白伸出手正要接过,手悬在半空又顿住,似是犹豫,却在丁清以为他看不上不想要的下一刻,伸手解开了包裹。   里面躺着一张黑狐披肩,狐尾很长很柔软。   周笙白有些脸色不变,眼神却晃了晃,他看向完好无损干净的黑狐披肩,又看向在雨里淋得如此狼狈的丁清,道了句:“不是什么好东西。”   “配你是差了许多,可我也拿不出更好的了。”丁清还有心思呲牙对他笑了笑:“等我以后身上有更多钱了,再买个整张的披风给你,这披肩就可以不用了。”   周笙白微怔,两根手指捏着包裹带子将那黑狐披肩盖上,一手抓住后也不知往哪儿塞去,低声道了句:“我不喜欢这些。”   丁清不失望,反而兴致勃勃:“那你喜欢什么?”   她不怕自己送来讨好周笙白的东西对方不喜欢,只要周笙白能开口,她便有机会更了解对方,投其所好,称职做好一个讨人喜欢的手下。   周笙白望向丁清那求知欲满满的脸,嘴唇抿着,许久之后才说了句:“没什么喜欢的。”   因为没人问过,所以没想过,现在回想起来,他有记忆中遇见的一切,只分讨厌和不讨厌,没有喜欢这一说。   丁清裹着被子,雪白的双手双脚露在外头,取暖地搓了搓,她问:“那你是不喜欢狐毛还是不喜欢披肩呢?”   周笙白的视线被她的一双脚给吸引了,藏匿于面具下丁清也未看见,他道:“不喜欢狐毛。”   丁清接着问:“那貂毛的呢?”   夜明珠将她的脚照得像是通透的白玉,周笙白突然想起来之前看过的书中,形容女子双脚便是玉足,他没看见过几个女人的脚,或许以前看见也没留意。   丁清的脚,就很好看,一掌可以握住脚背。   他道:“也不喜欢。”   “兔绒的?”丁清抿嘴,周笙白摇头:“动物的都不喜欢。”   “啊!可是绸布披肩都不华贵啊。”丁清咧嘴一笑:“但相对便宜,我能买得起。”   周笙白喉结滚动了一下,丁清没看见,他撑在身侧的手渐渐挪动,而后一手抓住了她的右脚,盖在她的脚背上。   温热的掌心触感让丁清猛地缩回了自己的脚,像是抗拒的姿态,让周笙白不太高兴,他皱眉探入被子里,抓住丁清的右脚脚踝把她的腿抽了出来。   “你在反抗。”他沉声道:“是谁说我让往东,她绝不往西?”   “我。”丁清看向周笙白抓着自己右足的手掌。   “是谁说她做手下有一点好处是足够听话?”周笙白嗤笑一声。   “也是我。”丁清听见他那声笑,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上下级关系就要崩盘了,于是主动承认错误:“我人是老大的,我脚也是老大的,老大想抓就抓,要是嫌弃砍了也行,老大别生气,我错了。”   她刚才还在打探周笙白的喜好,励志要做个称职讨巧的手下,周笙白愿意回答,气氛相当不错,可不能坏了。   周笙白的拇指贴着丁清脚踝外凸出的踝骨,指腹摩擦到那片皮肤变得滚烫了才停止动作。   丁清想动不敢动,总觉得周笙白那手掐的不是她的脚踝,而是掐在了她的脖子上,每一次摩擦都带着要命的威胁,使得她悄悄抓紧被子,有些紧张。   沉默。   就像是方才的摩擦不存在,周笙白的声音不再嘲讽冷冽:“你的脚,很凉。”   丁清没吭声,心想这么冷的天她在雨里待了那么长时间,身上每一处都是凉的,脚自然也凉。   周笙白问她:“为何要在破棚子里待着?”   丁清抿嘴,道:“我是老大的手下啊,自然要跟着你了。”   周笙白又问:“怎么不爬上来了?”   丁清解释:“天冷了,山下老藤全都干枯断了,没有东西借力,我上不来。”   周笙白薄唇微动,对这个理由意外,他还以为她那么快就学乖了,以为他同意让她跟着,她就安分守己,也不打算再追上来了。   原来不是。   丁   清的发丝还是湿漉的,挂在脸侧有些痒,她伸手拨开,又揉了揉被雨水淋痛了的眼,再睁眼时,周笙白不知哪来什么东西往夜明珠上一遮,洞府内彻底漆黑一片。   一直握着她右足的手松开了,潺潺的水声是这间静室内唯一的声音,丁清的手掌顺着石床边摸索,周笙白似乎已经离开。   他沉默得很突然,走得也很突然,丁清什么也看不见,轻声喊了句‘老大’,那声音几乎隐没于水声中,于是她安静下来。   丁清裹着被子睡在石床一角,周笙白将她放在哪儿她就窝在哪儿,一寸也没移动。双足缩回了渐渐回暖的被窝里,两脚相碰,一只还是冰的,另一只被周笙白摸得滚烫,差异感尤其明显。   许是安心,丁清这一觉睡得很好。   等她再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暴雨只持续到后半夜,但寒风从洞口灌入,预示着冬季来临。   蝉翼般的床幔被风吹起,扫过丁清的脸,她撑着身体坐起,这才看清了周笙白的住处。   这里与丁清想的很不一样,她以为周笙白所住的是一个简陋的洞府,顶上当有钟乳石,也不会有多少摆设,其实不是,整个洞府经多年打造,成了一间样样齐全整洁的石室。   石床下三层台阶,两侧都有石盘托着蜡烛,一层层铺了下去,像是开出了一条灯道。   床幔由顶上银钩挂下,夜明珠上罩着一块墨色丝绸,丁清伸手碰了碰,柔软得不像话,与她裹着的被子为同一布料。   从台阶走下便能看见石桌石凳,银器杯盏,还有宽门小室,里头石柜挂着衣裳。   石桌的背面是一道天然的石块屏风,丁清下床后慢慢朝那边走,越过屏风便能瞧见一口水潭,水潭里的水清澈见底,水潭的正前方则是一层石阶,顺着洞府蜿蜒而上,耀目的光芒从那里跳跃进来。   因为昨夜大雨,石阶上还是湿漉的,偶尔坑洼之处积着水。丁清赤足顺着石阶朝上走,刚一步入阳光之下,便有寒风吹来。   她眯起双眼,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几步朝上,渐渐顺着石阶走出,到了窥天山的山顶。   山顶上的风很大,丁清刚走出来便被狂风吹了满脸,眼睛几乎都睁不开。   她裹紧身上的衣服望向四周,窥天山顶上除了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碎石,什么也没有。一眼能望到边,但望不到底,高耸入云,就像是全世界唯有这一处,孤高得令人窒息。   丁清揉了揉鼻子,冷得打了个喷嚏。   周笙白从碎石另一侧走出,见丁清站在石阶上方,随时都能被风刮飞的模样。   丁清本来还觉得这处高得可怕,静得吓人,在见到周笙白的那一瞬便立刻安心下来,她露出笑容,颠颠地朝周笙白跑去,夸赞的话自然脱口而出:“老大,你住的这里好别致呀!”   周笙白的目光从她跳跃的双足上渐渐上抬盯着她的脸,他数着对方的步伐,越来越近,没有减速,下一刻便能撞进他的怀里。   偏偏丁清在距离他三步之处停下了,她双手抓着身侧衣摆,刚睡醒头发还有些凌乱,但眼睛很亮,正抿嘴朝他笑。   山巅的风很凉,周笙白能感觉到她刚从被子里出来,身上残留的温软暖意,没能贴近,似乎有些可惜。   方才在石阶那儿丁清没注意,等她凑近对方才发现这里的碎石很多,都是半人高或者一人高的样子,杂乱的碎石丛中破石长出了许多小花,白白的一朵朵,没有绿叶,单根花杆笔直朝上。   那花儿在风中摇曳,丁清仔细看了一眼,周围的碎石像是被人刻意搬过来为其挡风一般。   “这是老大种的花吗?”她蹲下,想去拨弄一片花瓣:“我从没见过这种花。”   周笙白见她伸手,目光一瞬凌厉了起来,声音比寒风还冷:“别碰!”   莹白的指尖一颤,丁清的手指几乎立刻止住了,周笙白仅能看见她的发顶,看不见她的表情。   片刻的沉默像是打碎了什么。   丁清懊恼,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丁清啊丁清,你要懂分寸呀!这么强的老大是很容易找来的吗?下回套近乎之前,先三思而行,莫要触其逆龄啊! 第18章   白花上有周笙白的秘密,丁清牢记他的约法三章,不是她该问的,不问。   所以她收手站起来,老实认错:“对不起,老大。”   丁清道歉时低着头,一双明亮的鹿眼半垂下,饱满却小巧的嘴唇微微抿着,看样子就像是被人从破烂中捡回的小狗,讨好地围在主人身边打转,却被嫌烦。   其实丁清没那么可怜,她很聪明,知道自己长了一张无害的脸,稍一示弱便显得尤其委屈,她没打算以此欺骗周笙白,只想他赶紧消气。   周笙白于风中静了许久,心里越来越烦躁。   窥天山顶除了他,谁也不能来,山巅上种的花除了他,谁也不能碰,这是规矩!   他忍下丁清来山顶找他,没忍她要去碰花,到头来,周笙白却在这儿自省是否把话说重了。   他刚才的口气的确不太好,小疯子看上去像是要哭了似的。   她要是真的落泪了怎么办?   丁清可哭不出来,她的眼泪早流干了,且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见周笙白不说话便当他消气了,于是扬起笑卖乖道:“山上风好大,老大我们下去吧?”   周笙白的嘴唇动了动,含糊不清地唔了声,率先离开山巅。   丁清跟在他身后,走过碎石旁她随意瞥了一眼石缝中的白花,脆弱的小东西却是从坚硬的山石中长出来的。   周笙白回到洞府后绕过水池,看见屏风上挂着昨夜被丁清身上染湿的被子。   越过屏风看向自己平日休息的地方,石床上的软被叠得整整齐齐,床幔朝两边拢去,夜明珠上的黑绸也被摘下,叠得方正。   与他平日里的习惯不一样。   周笙白喜欢把石床上的被子铺得很厚,乱些没关系,但一定得软,而且床幔得垂下,将石床完全遮盖住,这样有种鸟类筑巢的包裹感。   醒目的改变叫周笙白伸舌舔了舔微痒的獠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带了个人来住处了,还把床让给她了,以后生活怕是多有不便。   反正现下没下雨了,不然把小疯子送回山下吧?   这个念头才起,身后便响起了丁清压抑的喷嚏声。   回头看去,丁清正站在他身后三步距离处理衣裳,她的衣服淋了雨,裹在被子里睡了一整夜,皱巴巴的,广袖与裙摆团成一团。   而且对于现下天气来说,这身衣裳着实薄了些。   即便是要把她丢到山下,也不能再让她穿这身衣服缩在破烂棚子里了。   周笙白想,若她哪里不好了,到时候麻烦的可是自己。   丁清没敢抬头,她察觉出周笙白一直在看自己,但方才在山顶碎石旁,周笙白冷冷地说了句‘别碰’之后便再没对她开口,丁清怕她对上对方视线,平白惹了嫌。   她想得倒好,但是身体不配合。   只听见咕噜一声,丁清的手慢慢捂着肚子,惭愧地把头低得更低了。   其实人死后灵魂是不需要食物的,可身体需要,丁清不必每日三餐都能吃饱,但几日不进食物,这具身体吃不消,看上去便更加瘦弱无力。   丁清明显能感觉到周笙白的视线从她的脸上慢慢移到了被她捂住的肚子上。   他开口:“你饿了。”   “也不算。”丁清抿嘴认真回答:“五日内不吃不喝,不会有事的。”   若挨到第六日再没吃喝,便可能浑身无力下不来床了。   周笙白眉心轻皱,对她道:“走吧。”   “去哪儿?”丁清跟上。   见周笙白径自朝洞府外走去,丁清似乎明白过来了,周笙白这是打算放生她。   养个要吃喝的手下在身边的确不方便,倒不如让她自己下山找点东西吃,有需要了再唤回来。   等走到洞府外的悬崖边上,丁清朝下看去一眼,今日阳光正好,山腰也无云雾,一眼便能看到底。   她想着这藤蔓是不能抓爬了,正要往前走,一步没跨出,后领又被周笙白抓住了。   丁清双手捂着衣襟处,领子被他抓松了些,歪歪地挂在肩上,露出白皙的脖子与半截肩膀来。   “你想干嘛?”周笙白问。   丁清道:“不劳烦老大了,我自己跳下去。”   “你倒是很自觉。”周笙白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丁清全当是被夸了,颇为自豪地点头,这也是她当初给周笙白自荐时所提的优点之一嘛。   可周笙白的那抹笑中藏着些什么情绪,丁清没看懂,他缓步朝她靠近,丁清本能地往后退去,两步背后便贴上了冰凉的山洞墙壁,可周笙白却没停下。   他像是一座小山,将丁清眼前的光线遮挡大半,微卷的黑发在山风中搔刮着她的脸颊,丁清头一次在如此明亮的白昼近距离清晰地看见周笙白的鬼鸟面具。   乌金的鬼鸟面具上隐藏着暗红色的纹路,之后便是延长至他脑后的黑羽,那双面具下深邃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就像他是鹰,她是猎物。   丁清昂着下巴,双手贴向背后墙面,指尖用力到泛白,压迫感犹如溺水,叫人心跳紊乱。   周笙白的手忽而搂上了她的腰,他的手臂很有力,皮肉下的骨头像是铁铸的,轻而易举将她抱起,仅剩脚尖费力地点地。   “干什么?”丁清本能地攀上了他的肩膀问。   “带你吃饭。”周笙白眉眼弯弯,看上去似乎还挺高兴。   明白过来对方的意图,丁清心想她何德何能?要老大亲自带去吃饭,于是摆着双手摇头:“不必不必,老大你——”   黑羽双翅骤然展开,由不得丁清拒绝,紧接着便是呼啸而过的风,伴随着十一月底冷冽的寒气。   狂风吹乱了丁清的头发,她双手搂紧周笙白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肩上,脸颊蹭上了他的发丝,意外发现他的头发很软。   丁清满脑子胡思乱想,心想她与周笙白应当什么姿势都飞过了吧?   她被他的鹰爪抓过后腰,被他双臂箍过腰肋,被他打横抱在怀里,现在又面对面紧紧地搂着,身体贴合毫无缝隙。   周笙白搂着她腰的手似乎也没很用力,迫使丁清得很努力地勾住他,以免掉下去。   她在心底安慰自己,强大的人总归是有些怪癖。   周笙白这一飞一个姿势,许是如雄鹰猎食,只要是被他带到空中的玩意儿,是捏扁还是搓圆,都得看他的心情。   窥天山下的小镇丁清路过许多回,她送给周笙白的黑狐披肩也是在这儿买的。   周笙白飞得很快,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到了镇外,恐怕是昨夜的一场雨养出了人的懒散,上午镇子里的人并不多,周笙白选了一处落脚,并未被人发现。   狂风渐歇,丁清双手搂着他的肩,双腿环着他的腰,等周笙白松开她的腰后才反应过来这是终于落地了,于是从对方身上跳下来。   周笙白见她赤足一脚踩在水里,不必想也知很冷,可她还是笑着的,毫不在意脚上的水,反而道:“老大你人真好!都带我来镇子里了,那我自己去找吃的啦!”   丁清刚走两步,便发现周笙白跟着她。   她回头朝周笙白看去一眼,见对方没有要回窥天山的意思,于是慢下步伐,等他走在前头了,自己再跟上。   平水镇中好吃的东西有限,这一片靠山,过得都很平庸,没有几座繁华城池,便是一些庄稼种得尚可,众人吃的都是面食。   小镇街道上的面店包子铺较多,周笙白不挑,直接选了第一家便大咧咧地往人家店铺正中央的位置一座。   小店老板瞧见周笙白先是愣神,随后反应过来,笑呵呵地迎上去做生意,老板问了几句周笙白都没回答,一根手指指向丁清,丁清便对他报了几样包子面条,站在周笙白身边等着。   周笙白没看她:“坐。”   丁清受宠若惊:“好的老大,谢谢老大。”   她看得出来,周笙白应当是没来过平水镇的,甚至,他可能没在任何人多的地方待过。   他在夜界的名声很大,至少丁清先前认的那几个老大都听说过鬼鸟的名号,说是闻风丧胆一点也不为过。至少在丁清这里,凡是被周笙白碰上的恶鬼,的确没有一个逃得掉。   可他不与人间来往,除了五堂的人对他有所耳闻之外,平民百姓根本不知道这一号人。   因为不清楚,所以也不惧怕,他的右足鹰爪藏在了黑袍下,双翼收着,除了戴着一张诡异的面具之外,只能算穿衣另类。   他没接触过人,却能带她来镇上吃饭,丁清心里很高兴。   老板上了三笼包子两碗阳春面,她把筷子先递给周笙白。   老大对她好,她也要对老大好,为老大当牛做马,跟着他一辈子吃香喝辣。   周笙白没接,说:“我不吃。”   丁清咦了声,可她点了两人份的。   周笙白又笑:“你胃口挺大。”   是误会她吃得多吗?   丁清抿嘴,也不解释这里头有一半原先是打算给周笙白吃的,便低头嗦了几口面,笑呵呵地附和:“我以前是挺能吃的。”   那是以前,因为洪灾成了流民,食不果腹,所以遇见食物便会吃到腹痛。   “老大不吃是因为不喜欢吃这些吗?”丁清吞了几口面,又喝了两口汤道:“我还不知道老大喜欢吃什么呢,若是碰上我会做,我可以烧给老大吃!”   “若是碰上你不会做的,你便什么也不做了?”周笙白见她吃得嘴唇油亮亮的,单手撑着下巴,略微歪头问话。   丁清唔了声:“若是碰上我不会做的,那我就学一学。”   周笙白睫毛轻颤,嘴角扬起。   丁清见他高兴,自己也开心。   果然千好万好,抵不过说得好,若周笙白真想吃些什么,她就去学是了。   “我喜欢吃什么,你不是知道吗?”周笙白笑时隐约可见皓齿,若笑容加深,还可见未完全探出的獠牙。   他俯身朝丁清凑近了些,像是要说悄悄话,可实际上小店生意不怎好,堂内除了他俩没旁人。   灼热的气息洒在丁清耳畔,他道:“我喜欢吃鬼啊。”   丁清只觉得自己的耳尖被烫了一下,她抬手揉了揉,一本正经道:“那我一定给老大找来恶鬼,就像鸦魍和黑罗刹的那样!”   见丁清把耳朵都揉红了,周笙白心里才舒坦了些,于是慵懒地继续撑着下巴,看她大口吃饭。   恰好此时门外走进几个人,小店老板连忙过去招呼。   其中两人穿着打扮较为华丽,身旁跟着随从,二人嘴里谈话,并不把热络的老板放在眼里。   其中一人道:“你当真愿意为她而死?”   “声名远播的艳鬼,乃真绝色,传说她还活着时,死在她床上的男人不下百个!都是被爽死的。”另一人摸着下巴道:“我若能一亲芳泽,死又何妨?”   “你啊你,果然风流成性。”   “嘁!你难道就不想要?说到底,男人这辈子的快乐,都靠腹下二两肉。”   二人荤话连篇,简直不入流。 第19章   小店的老板见他们聊得正欢,打算等会儿再来,转身走到一半又被人叫回去,那人没好口气地点了几样东西,小店老板道:“对不住,公子,我们店里没那些好物。”   “这什么破地方?一路过来皆是如此,穷乡僻壤。”那人牢骚:“那将你们店里最好的端上来就是。”   “好好。”老板应声,转身便翻了个白眼,动嘴唇骂了两句,没出声。   二人继续交谈方才话题,提起男人与女人床笫间的事儿分外来劲儿,三五句之后又绕到了传说中的艳鬼身上。   “都说雪月城中的那艳鬼,是百年前的花魁,而雪月城中金奢无度,吃穿尽是好物,凡是入了城的人都不愿回来。”   “那可不?入城唯一的要求便是死,谁还回得来?”男人笑了笑。   另一人嘿了一声:“人固有一死!旁人不知道,你我难道还不晓得?这世间鬼魂众多,保不齐便有哪些披着人皮生活在你我左右,若非五堂合力镇压,世道不知得乱成什么样子。”   这话已是人间不争的事实,众人皆明白,可该活着终归是要活着,谁也没想过主动去死。   “只有死了,才能入雪月城,满城鬼魂,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儿去,入了城中无高低贵贱之分,可却能享受极乐!”那人哀叹一声:“我也是听说,路边的美女随时能抱来欢好,案上的美酒佳肴也可尽情享用,莺声燕语,笙歌不分昼夜,可谓是人间仙境。”   听他这么说,另一人也有些肖想,但还是保有理智:“李兄,你已家财万贯,要什么没有,这一路拉我过来,我全当是陪你散心,走到雪月城外便好了,可没打算真要了自己的命。”   “等到了那地方,你还愿意回去再说。”   饭菜上桌,二人顿时发出不满,骂骂咧咧地吃了几口,又怀念起富饶之地的好来。   丁清埋头吃饭,头也没回,似是没听人说话,但每一个字都入了耳里,她吃完面和包子,打了个饱嗝。   周笙白呵地一声笑出:“饱了?”   “撑了。”丁清点头。   “那走吧。”他道。   丁清起身,老板站在二人身边,她眨了眨眼看向周笙白,周笙白又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丁清先是朝老板一笑,让老板上壶茶压压包子,老板应声下去后,她才立刻问了句:“老大你没钱吗?”   周笙白微微抬起下巴,眼神睨着她,那表情一看便是:你看我像是有钱的样子?   小店里没什么人,早间迎来的客人除了他们,便只有那两个依旧骂骂咧咧的富贵子弟。丁清在周笙白沉默时便大致猜到他没钱了,她定了定神,伸手摸了一下鼻子,余光朝不远处背对他们二人泡茶的老板瞟去一眼。   周笙白见她表情,只能想到鬼祟二字。   下一瞬他的手腕便被丁清抓住,她扯着周笙白拔腿便往外跑,毫不犹豫,几步跨出了小店。   堂内只见一阵风,黑袍戴面具的男子被瘦弱女子拽了出去,几人尚未来得及反应,老板听见动静连忙转身,小方桌旁哪儿还有人影。   他丢下茶壶急匆匆跑出店门追上去,街道窄巷尤其多,也不知二人跑进了何处,不过眨眼便不见踪影。   老板傻愣愣地站了半晌,回头看向吃光了的蒸屉与面碗,长叹一口气只能自认倒霉,幸好那两人也没点多贵的东西。   走到桌旁收拾碗筷,端起面碗只听见里头当啷一声,老板晃了晃碗,倒去面汤便瞧见里面有一粒铜钱大的珍珠。   那珍珠圆润色亮,别说是付饭钱,就是盘下他这家店也未尝不可。   丁清抓着周笙白的手腕不自觉地在用力,周笙白便被她拉着穿过小巷跑到了另一条街上,见她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去,眼底多了几分玩味来。   贴着手腕的掌心皮肤温热,纤细的手指干净白嫩,袖中露出了一截脆弱的手腕。周笙白想反握回去,或许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将她的手给折断。   出了巷子丁清便没跑了,她方才算了一下早饭钱,也没多少,那老板店里还有两个人,他不至于丢下现客追上来。   “你是惯犯?”周笙白问她。   丁清松开了他的手,不自在地道:“也不能算是惯犯,只偶尔做过几回。”   “有几回?”周笙白双手背于身后,右手的手指轻轻抚着方才被丁清抓住的左手腕处,指腹似乎还能触碰到她身上的余温。   “十七、八、九……二三十回吧。”丁清眨巴眨巴眼:“也许更多次,没记住,也没算过。”   二人走上主街便没跑了,周笙白靠着墙边走,丁清在他外侧,偶尔侧过脸去能看见他过高的身量,有时路过矮屋的屋檐下还得略弯腰低头。   她伸手拉了拉周笙白的衣袖,他看向她。   丁清道:“老大你走外侧吧。”   周笙白自然地走到了外侧,丁清绕到了里面,恰好屋檐上有昨夜暴雨的积水,一大滴落下要砸在丁清的头顶,周笙白伸手接住,水珠于他掌心绽开。   “吃过霸王餐,那也偷过东西?”他问。   丁清老实点头:“是,偷过几回,但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反倒是死了之后比较容易得手,毕竟活人拿死人没有办法。”   “挨过打吗?”周笙白像是闲聊的口气。   丁清也与他闲聊起来,心想这也算周笙白想要了解她这个手下了。   “挨过打。”   “活该。”周笙白忽而一笑:“谁让你不给钱还偷东西。”   “嗯。”丁清没为自己辩解,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她年幼还活着的时候,爹娘在世,家中也请过教书先生教导过她,人要之礼义廉耻,懂遵纪守法。吃霸王餐和偷东西都不是好人应当做的事,但有时活着都成问题,更别说是当个好人善良地活着了。   “我当过一段时间的流民,洪水冲破江堤,冲散了半座城池,我爹带着我与弟弟一同赶路,想投奔祖父。”丁清道:“只是半路上我爹丢下我和弟弟,去找我娘了,我那时年幼,做不了什么,只能带着弟弟随波逐流。”   “你娘那时在哪儿?”周笙白提问,方才一直于背后轻轻动作的手指也停下了。   “死了。”   “那你爹也死了?”   “嗯。”   “当时你几岁?”   “六岁。”   周笙白有些诧异地朝她看去一眼,丁清的声音听不出多少起伏。凡是人提起这话,大约都是要伤心的,可她没有丝毫难过,双眼依旧很亮,许是再痛苦的事也毕竟过去了太久。   “后来你找到你祖父了吗?”周笙白问。   丁清嗯了声:“找到了。”   他心道还好。   紧接着丁清又说:“不过找到时他已经过世了,我太小,没找人的门路,光是找去祖父家中就花了六年,到那儿祖父去世两年,家里也不是姓丁的做主了。”   周笙白眉头紧皱:“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带弟弟离开了。”丁清走路带着点儿雀跃的跳,双手自然地摆动着。   这其中漏了许多细节,一个六岁的女孩儿带着两岁腿脚不便的弟弟满世界寻找亲人,找到亲人后发现亲人不在,家中易主,自然不是丁清说的那般风轻云淡。   可她也没打算把经历过的一桩桩一件件都说给周笙白听,那段过往太漫长了,每一件琐碎的事都能叫人印象深刻。譬如没的吃时她只能去偷去抢,譬如她为人倒过粪水,磕头,卑贱地请人施舍米粥。   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去若被她像倒苦水一般都倾诉给了周笙白,想必周笙白听多了也嫌烦。   况且,丁清已经学会了,关于自己的事,能提的三两句提完,不能说的,牙碎了也要吞下去。   丁清正朝前走,后领又被扯住,她哎了一声,顺着周笙白用力的方向跟过去,见他把自己拉到一家成衣店前。   成衣店刚开门,老板打着哈欠打量站在门外两名穿着古怪的男女。   周笙白道:“进去。”   丁清踮着脚想凑过去说句话,可周笙白太高,她只到对方肩膀,几次也没能成功,于是声音大了点儿:“老大,我们没钱。”   可不能再干逃跑这事儿了。   这话成衣店的老板听到了,表情有些僵。   周笙白抬手朝老板抛了一样东西,被老板双手接住,掌心摊开,居然是一粒圆白的珍珠。这老板店里也有些饰品在售,一眼就瞧出珍珠的好坏来,顿时眉开眼笑地弯腰把人往里请。   周笙白朝丁清一垂眸,重复那句:“进去。”   丁清不知矫情扭捏,笑得与那老板如出一辙:“好嘞!”   丁清是提着裙摆朝里跑的,露出一双脏了的脚来。她进了成衣店第一时间便跑去找鞋,也不怕自己脚脏,没跟成衣店的老板客气,一次试套了几双棉鞋。   周笙白的目光跟随着她,心下好笑。   真是没心没肺的。   丁清不知审美为何物,哪个贵要哪个,那老板捧来首饰盒让她挑选,她也在里面一眼相中了一把金花象牙梳与一根金步摇,其他银的木的全都看不上。   方才那老板笑脸相迎的模样丁清也知道周笙白给他的珍珠值钱得很,瞧周笙白那样子也知道她老大是个出手大方的,这颗珍珠的价值没花完,他也不会让老板找零钱回来,故而丁清什么好的拿什么,能挣回一些是一些。   她去里屋换了一身淡青色的马面裙与黄橙橙的绒袄,脖子上挂了璎珞,头上还戴着金步摇。丁清一身金光闪亮,就差把富字写在脸上,她出来时还挺高兴,颠儿颠儿地跑到周笙白跟前炫耀。   “喜欢?”周笙白问。   丁清点头如捣蒜。   周笙白觉得她这一身丑得惊天动地,闪得眼花缭乱,不过丁清穿上厚衣服身上暖和起来,小脸也红扑扑的,加之莹亮的鹿眼和笑容。   他嗯了声:“喜欢就这么穿回去吧。”   丑着丑着,也就习惯了。   除了丁清穿的这一身,其余几样能过冬的周笙白也都拿下了,最后丁清背着厚厚的一个包裹,里面塞满了她的衣裳首饰。   出成衣店后,丁清跟在周笙白身后,脸上的笑容就没收起来过。   她两颊酸涩,但还是忍不住高兴:“我一定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才能当老大的手下,老大你对我太大方了,我一定为你当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   “一辈子?”周笙白嗤地一声笑出:“就为了这么点东西,便要替人当牛做马了?任谁给你,你也能伺候他一辈子?”   “那怎么能一样?别人给的我不要,因为是老大给我我才收下的。”丁清就差把忠诚两个字从心里挖出来递给对方看了。   “我从第一眼见到老大时,就被老大折服了,认定了一定要跟着你,成为你的手下才行!现在如愿以偿了,我当然要加倍对你好。”丁清道:“等我回去放下东西就走。”   “走?”周笙白挑眉。   “嗯!我出去给你找鬼吃!”丁清认真道。   “去哪儿找?”周笙白似笑非笑,目光如鹰般锐利地盯着对方看似单纯无害的脸:“去雪月城?”   丁清一怔,睫毛颤了颤。   作者有话说:   注意:和编辑确定好五月一日入V。 第20章   小疯子虽然是个小骗子,却不是小傻子。   周笙白不至于被她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她惯会说好话,张口便是哄人的甜言蜜语,可他也没忘记对方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说过的话。   她说有人让她来杀他。   但她想倒戈。   方才在面店里,丁清吃面的动作没停,好似那是多美味的东西,实际心思根本不在吃上,全去听了两个后来入店的公子哥儿谈话。   对方谈了多久的话,她就吃了多久的包子面条,对方一停这个话题,她便放下筷子。   周笙白当下没说没问,不代表他什么也不知道,现下他便一派轻松,看着小疯子能编出什么话来哄骗他。   丁清的脑子转了许多个弯,她一瞬猜想周笙白接下来会有的好几种举动。   觉得她谎话连篇,赶走她?   那不至于还给她买衣服首饰。   猜出了她想去雪月城的原因?   可她还什么也没说呀!   也许是周笙白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信任她,只是打算利用她找到放她过来的幕后黑手?   这不用找,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对方,知无不言。   就是这短暂的沉默,险些击溃了丁清的理智,大风大浪都见过了,怎能在周笙白的目光里失措。   于是丁清噗通一声跪下了。   周笙白瞳孔收缩,面上不显,心下咯噔一声,当真被吓了一跳。   “我错了,老大。”丁清将头低得很低:“我是打算去一趟雪月城,但那绝对是帮你找恶鬼顺带去的,那里有些人有些事或许会给你带来一点儿小麻烦,我想去解决一下,省得若被你碰上了心情不好。”   小麻烦?   周笙白道:“你先起来。”   “那你别生我气。”丁清抿嘴。   “这是在和我谈条件?”周笙白问。   丁清摇头:“我是在请求你。”   “说清楚雪月城中与你,或与我有关之事,我便考虑是否要生气。”周笙白见她跪在地上迟迟不动,望向新买来就弄脏的衣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他出手拽着丁清的手腕,把她拉起来,口气不善道:“你没长骨头吗?”   “长了的。”   周笙白一时无语,大约能将她这话拼全。   她长了骨头,只是跪习惯了。   丁清在整理,整理她与玉霄姬的关系,或是究竟该从何说起。   “有人让我来杀你。”丁清抿嘴:“但不止派了我一个,还有许多其他的鬼,我们是在不同时间被那人控制住的。雪月城中的玉霄姬也是派来杀你的鬼之一,说句不好听的,她算是我的师姐,但我从不想这样承认。”   “不过老大你放心,她很笨。”丁清道:“我去雪月城很快就能解决,然后找到了合适的恶鬼后再回来告诉你。”   周笙白问她:“想要你来杀我的人是谁?”   丁清沉默了片刻,周笙白以为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其实不难。   丁清轻声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他称自己为永夜之主,是个很年轻的人,我看不穿他究竟是人是鬼,这么多年,我最熟悉的是他的声音,却很少能有机会见过他,因为他说我是他手中最差的一个。”   最差的那个,魂魄却能分出一千多块碎片,这等能力,是周笙白此生所见唯一。   但除此之外,丁清似乎也没有其他过人之处了。   对了,她的身体还能再生,这也算是一项不错的能力,至少耐操抗揍。   周笙白没有其他问题了,这世上想要他死的人有许多,除去中堂,其余四堂的人若有机会能弄死他,怕是会纷涌而至,合力抓住他。   凡人总是如此,天地之间称之为人间,他们便将自身化为这世间的主人,凡是与他们不同的统称为异类。鬼要灰飞烟灭,不人不鬼的他存在即是威胁,更何况周笙白还有飞天吞鬼的能力。   他们忌惮,惧怕,又或是自持清高,将他贬为宵小,各种污言秽语往他身上泼脏,周笙白已然习惯,也看透了这些人的本质。   所以他不入流,也不愿与他们接触。   天地广阔,周笙白几乎只在中堂境内出没,鲜少走远,其余四堂境内究竟崛起了哪些强大势力他也一无所知,永夜之主……听都没听过。   丁清也说不清那个永夜之主究竟是哪里人,因为过去的她不论走到哪儿,起过多少次想要逃跑的心,都会被对方找到,他就像满地是眼,窥探着养在手中多个鬼魂的走向。   此番丁清来找周笙白,也是对方示意,要她找到他,想尽办法杀了他。   可丁清从未想过杀周笙白,她并不是带着谎言接近对方的,除去一些她不愿提及的事,丁清不会对周笙白说任何谎话,只要他问,她就能答。   那个男人从未对她提过要求,唯一一次任务便是要杀周笙白,丁清想……他一定是惧怕周笙白,所以她想跟随周笙白,彻底摆脱过去。   出了平水镇,丁清就被周笙白抓着腰上的衣服飞至上空。   她是仰躺着面朝天空的,周笙白飞得再高她也瞧不出来,仅能看见对方面具下坚毅的下颚线绷紧。   这个姿势很不舒服,丁清背上还背着大包裹,重量压着她,使得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把弓。   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丁清觉得自己的腰都快要断了,周笙白才有暂歇的意思,离近地面后将她丢下,丁清背上压着软乎的衣裳,一点儿也没摔痛。   她爬起身,左右看去两眼,发现这里是一条宽阔的大道,大道两旁竹林森森。到了落叶的季节,一片片竹叶飘至路上,扫过丁清的发丝。   她起身回头看去,再往前瞧,记忆回归,有些眼熟。   这地方她来过,之前丁清便是从这儿去的窥天山,远离人烟,徒步得要一日功夫才能回到她吃饭买衣裳的小镇。   周笙白没落地,巨大的双翼展开,遮蔽耀目的阳光。   丁清昂着头看向他,这一瞬那金色的光芒仿佛是从他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一样,微卷的长发根根分明,轻风飞扬,宛若神明。   “给你一个月,解决你的事。”周笙白道。   丁清顿时笑出了声,这就表示周笙白没打算不要她,只要还让她当手下,那么一切都好说。   她道:“一个月可能有些短,雪月城在南堂地界,徒步恐怕得要十多日,来回就要一个月了。”   “你不会骑马?”周笙白皱眉。   “我没钱买马。”丁清说完,立刻收到了周笙白凌厉的目光。   他就看向她背后背着的那么一大包包裹,如今算是她前往南堂的行李,那里面的金钗银饰,哪一个卖了不能买匹马?   丁清摸了摸胸口的金璎珞,哀叹一声:“那好吧,就一个月,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赶不回来就别回来了。”周笙白道。   丁清还在笑:“那可不行,若我回来迟了就窝在窥天山下,等来年山藤长好了,我再顺着爬上去找你。”   语毕,丁清仿若看见周笙白在笑,他没再理她,展翅转身便离开了。去的也不是窥天山方向,丁清不会刻意去过问周笙白的行踪,这是他们的约法三章。   她只是掂量了一下背上的行囊,无奈自己买得太多,要是这么一路背去雪月城,那她就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大傻子了!   才用周笙白的珍珠换了几身华丽的冬装和首饰,丁清走到下一个城池便将它们变卖了换成一匹快马和傍身的碎银子。   不过她实在舍不得挂在心口的金璎珞,璎珞下还挂着深红色的穗子,在旁人眼里,可能会觉得太俗,可以丁清的眼光来看,简直好看得很。   她骑马离开城池,心里还想着与周笙白的一个月之约,也猜测了一番周笙白这一个月不在窥天山会去哪儿,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结果,他可能是去觅食了。   丁清自告奋勇要为他找恶鬼给他享用,现下恶鬼没有,反而在窥天山的附近都能听说到玉霄姬的踪迹,这种无需周笙白出面便可解决的小尾巴,丁清总要出手清一清理。   从中堂去南堂的途中会经过一片旷野,那里杳无人烟,方圆百里不见山,不见水,没有人家,唯有一条条野草丛中轧出来的蜿蜒道路,道路杂且乱。   顺着其中一条走,指不定走到头发现不是前往南堂的出路,而是一条死道,伴随着迷路之人的骸骨。   丁清有记忆以来,她只来过南堂地界两回,且都是在边境的城池里度过几日,没多久便离开了,故而她对南堂的印象不深。   之所以听说过雪月城,却是在另一人的口中提过。   那个只要丁清现在想起来,都能浑身起鸡皮疙瘩,胃里直犯恶心的人。   枯黄的野草旷野里,丁清骑在马上忽而侧身干呕了几次,最后吐出了点儿酸水,她才抬袖擦了擦嘴角,捏着马缰的手用了力,攥得手背泛白。   丁清以为自己寻路都得许久,却没想到冬初的旷野里半人高的草地被轧出了一条深深的车轮,恐怕近几个月从中堂往南堂走的人多了许多。   再往深了走,丁清半途还遇上了西堂那边过来的富商,一群人嘴里谈的都是与雪月城有关,言语向往。   商队行得慢,丁清超过对方,到了傍晚又碰上了从北堂过来的孔家弟子。   她骑马显眼,周围也无人群可避,便只能下马将马牵到一旁藏在高草中,自己找了个地方躲着,打算等那人走了之后再出来。   那人怕是也赶了许久的路,原地休息,打算吃喝一顿再走,丁清心想真倒霉,却没想到还有更倒霉的。   她那马行了几日路,吃草吃得欢,一蹄一蹄走到了那人的跟前,对方显然愣神,也不知旷野里突然出现的马是哪儿来的。   等人吃饱喝足,牵着丁清的马正要走,暴露行踪的蠢马此时又聪明了起来,知晓他不是自己的主人,犟着脾气不肯动。   丁清心想,这么蠢的马,还是跟人走吧。   几次不成,骏马打了一个响鼻,抬步哒哒朝丁清这边走来。   丁清暗叹糟糕,也实在避无可避了。   一把剑探入草中,呼啦一声拨开了野草,那剑鞘上镶着宝石,直接打在了丁清的脸上。   北堂在铸剑时便加了符进去,丁清的脸上顿时烧破了一层皮,她嘶了声捂着脸颊,抬脚准备跑,却听见身后传来男子的惊讶声。   “是你?!”   丁清跑走,他追上来,边追边喊:“是我!我!”   “我是孔御!”他道:“一个多月前,无量深林,我们见过的!”   丁清足下一顿,回头看去。   果不其然,那扬着一脸爽朗笑容,穿着北堂弟子服饰的正是孔御,撇开狼狈,青年长得颇为帅气。   作者有话说:   周笙白:猜猜我去哪儿了? 第21章   “你怎会在此?”   二人异口同声。   丁清道:“你先回答。”   孔御见到了熟人,不,是熟鬼,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可看见对方脸上还被自己的剑烫破了一些皮,心生愧疚,一边从怀中拿出伤药一边道:“我是跟着师父出来的。”   丁清瞥了一眼他的伤药,没接:“你们五堂的伤药特殊,我不能用,一点小伤,一会儿就好了。你又是偷跑出来的?”   孔御啊了声,点头算是应了丁清的疑问。   自无量深林一事,孔御被方清山带回北堂后便被家里人训斥了一顿,方清山先是领了鞭罚,而后去中堂一一致歉。孔御就像个没事人一般,被关禁闭的惩罚已因为他多次逃跑累计成一百多年,他脸皮早练厚了。   孔御没有捉鬼的天赋与根骨,原先是想拜方清山为师,方清山看不上他,他就改拜宣符长老为师。   此番会从孔家逃出来,也是因为前段时间南堂一个世家家主过寿,北堂的记咒长老与其有些交情,受邀前去,迟迟未归,后有人传他去了雪月城便再没出来过了。   雪月城的传言近些时日愈演愈烈,北堂众人猜测许是什么幻境迷惑人心,故而让宣符长老带人探探虚实。   北堂的宣符长老前脚才走,孔御后脚就逃出来了,他别的本事没有,跟踪倒是很擅长,始终与对方保持半日路程,绝不会被落下,也不会被发现。   丁清闻言又是与雪月城有关,便拍了拍孔御的肩膀道:“若你们那记咒长老当真去了雪月城,怕是已经死了。”   “死了?!”孔御惊讶:“你如何知晓的?对了,你还没说你怎会在此?你不是跟着周家那怪……周,周笙白走了吗?”   怪物二字还未说出口,孔御便被丁清冷冽的视线盯得背后发麻,及时改口。   “我来替你救记咒长老的魂魄。”丁清随便给了他一个理由,但也不算骗他,毕竟只要玉霄姬没了,雪月城中应当也没什么能迷惑人心了。   孔御不满她的回答,嘀咕道:“你总是这样……神神秘秘的,我都把话全告诉你了,你还藏着掖着。”   丁清瞥他,见孔御还啰嗦,于是哎哟一声,捂着脸道:“我一说话就脸疼。”   “还疼吗?对、对不住啊。”孔御连忙道:“那你别说话了。”   丁清默默翻了他一个白眼,一人一鬼骑上马,一路朝南堂境内走去。   孔御来时无人说话不嫌闷,现下身边多了个能交谈的人便开始啰嗦:“你和周家有些关系,有没有听说周堂主也来南堂了?”   丁清一愣,孔御道:“她应当比我们还早来,因为他们的记咒长老也来南堂的世家赴宴了。”   此番不光是北堂的记咒长老,就连中堂的记咒长老也不见踪影。   每堂都有五位长老,对应着五堂擅长的符、咒、药、剑、阵。   中堂因人丁渐少,长老也在近些年换了几次,可谓一批不如一批,只有设阵长老苏威是真正有能力的,其余几个比起其他几堂的长老都是不如的。   中堂对付鸦魍死了个执剑长老,记咒长老也瞎了一只眼,现下生死未卜,周椿必然会带人亲自前来调查。   入夜风大,丁清穿了御寒的衣裳不觉得冷,孔御骑马还缩手缩脚,冻得牙齿打颤。   他逃跑时为了避开眼线,特地穿了孔家弟子的衣裳,这衣裳一点儿也不暖和。   孔御瞥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又看向丁清那月光下明晃晃的鹅黄暖袄,道:“你的衣服……”   丁清拨弄发丝,尾指扫过金璎珞,像炫耀。   孔御开口:“真丑!”   丁清:“……”   孔御:“方才没细看,现在才发现,黄配黄,金配金,像个没见过钱的土财主。”   丁清一夹马腹,骏马奔驰出去,迎面刮来的寒风呼啦啦地将孔御喊她的声音抛之脑后。   什么丑?   没眼光!   她老大都说好看的!   孔御眼瞎了。   二人入了南堂境内,对此地都不熟悉,索性孔御没说谎,他的确有些旁门左道用于追踪,只要跟紧北堂的宣符长老便不怕找错路,直去雪月城。   雪月城曾作为南堂供人观赏的景点,在南堂多山水的景色中算不得多亮眼,唯一特殊的便是它有一个高且阔的城门。   据说这城墙是先修的城门再修的围墙,雪月城曾有一任城主家财万贯,想建当今世上举世无双的大城门,高围墙,自己坐在里头当皇帝。   谁知道城门只建了一个,几乎高耸入云,乱兵却打了过来,将城主杀了,钱财抢尽,雪月城的城墙便由后来者修建。   拆除旧城门所花的费用与时间比围建城墙还要久,后来的城主干脆便不推旧城门,只有这一道城门远看别扭出奇,近看像是将入天宫一般。   入南堂境,到雪月城骑马只需三日,丁清和孔御走了两日半便没再向前了。   雪月城周围有三处小镇,他们不敢与北堂的人撞见,却无意间选中了周椿的歇脚之所。   丁清刚下马,孔御嚷嚷着肚子饿,瞧见街前摊子上有卖包子的,掏出钱便要买两个。从街道的另一头走来红衣女子,二人两肩相撞,打了照面。   周椿救过孔御,他心中记着呢,瞧见对方便笑:“周堂主!”   周椿显然不太记得他了,不过目光扫过一旁明黄衣衫有些闪眼的女子,倒是一眼认出丁清来。   “丁姑娘。”周椿开口。   丁清牵着马与她打招呼:“周堂主。”   孔御被忽视也不在意,买了包子分给二人,自己率先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道:“咦?原来你姓丁啊,我问了你一路你也不肯说。对了对了,你和周堂主怎么好似很熟?之前在无量深林你不还假装……唔唔!”   丁清把自己手中的一整个包子塞进孔御那张啰嗦的嘴里。   她与周椿说不得很熟,丁清其实不太想面对周椿,毕竟她先前骗过对方,后来也不知怎么就被周笙白丢给周椿照顾两日。   周椿毕竟是中堂堂主,给她擦洗换衣服,丁清还有些羞耻心,知道闭嘴,不该再提。   周椿见到丁清,目光在她身后轻轻扫过,即便没开口问,丁清也知道她想看谁。不过周椿的眼底也没有失望之色,想来她也知道,周笙白即便在也不会大白日跟着丁清逛街。   更何况他不在。   丁清解释:“我来此有事,就我一个,老大没来。”   周椿点头,她对丁清始终好奇,垂眸思索片刻后道:“丁姑娘与孔四公子是否定了下榻的客栈,若还没有,不如与我们中堂住在一起,近来雪月城附近并不安生,多些人也好照应。”   丁清想拒绝,毕竟她打算天一黑就把孔御丢在这儿,自己先入雪月城一探究竟的。   可她还没开口,孔御便连连答应:“多谢周堂主,如此再好不过!”   孔御本就是背着家里人逃出来的,不被北堂的宣符长老发现,又能得中堂庇护,他也就不怕遇上危险了。   周椿瞧得出来丁清欲言又止,奈何孔御像个傻子,嚷嚷着要去客栈休息,两人便一同缄默。   到了客栈,中堂此番来的人不多,能被周椿信任且一直跟在她左右的长老,只有苏威一个。   丁清和孔御一见都是熟悉面孔,二人同时放松了些。   熟人丁清就不必担心自己一个鬼混在一群捉鬼的人群中会否有何危险了,毕竟无量深林内打过照面,苏威知晓她。   孔御率先拉着黎袁峰说话,周椿领丁清去了自己的屋内。   “客栈里独门别院的房间就这一处,丁姑娘便在这儿睡吧。”周椿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   丁清开口:“不必麻烦,我不住这儿。”   周椿望向她,顿了顿后问:“您与舅舅闹矛盾了吗?”   “哎?”丁清摸不清头脑:“周堂主为何有此疑问?我与老大关系很好的!他还给我买了许多衣裳首饰呢!”   说完,她晃了晃脖子上挂着的金璎珞。   周椿先是松了口气,又是诧异周笙白居然也会给女子买衣服,更意外周笙白选衣服首饰的眼光似乎并不好。   但毕竟是自家舅舅……   周椿干笑两声:“真好看。”   “嗯!”丁清给了周椿一个肯定的眼神,果然还是周家人眼光独到靠谱!   “既然丁姑娘与舅舅关系好,怎会独身一人来南堂?”周椿道:“若是能避,丁姑娘还是避开雪月城附近,近来有传闻雪月城内恶鬼食人,还有迷惑人心的古怪力量,丁姑娘来此太危险了。”   “多谢周堂主提醒,我就是来雪月城找人的,老大也知晓。”丁清道:“他给我设了归途限期,我不能耽误,今晚便要入城,一会儿就得走了。”   他们入镇就已经天色不早,现下太阳将要落山,趁夜色入城正好可以隐藏自己。   “既如此,我这里有几样东西可以让你带着傍身,丁姑娘稍等。”周椿走到床边的行箱旁,从里面拿出三张黄符来递给丁清。   周椿道:“这三张符纸被封,需得咒术打开,每张符可击退恶鬼一次,现下你可以触碰,我将咒术告知你,你用时千万记得,黄符离手再念咒。”   丁清接过,触手温热,不过倒是没把她烧着。   等周椿写下咒语递给丁清后,丁清一手捏着符,一手握着纸,几乎热泪盈眶。   “周堂主。”丁清深吸一口气:“你们周家的人都这么好吗?”   周椿被她逗笑。   丁清记好咒语便把纸撕了,三张黄符揣入怀中,她道:“那我这就走了。”   “丁姑娘千万当心。”   丁清走的是客栈后门,客栈前方周家的人太多了,加上孔御那个碎嘴,她的一举一动都要过问,她嫌他吵。   日落西山,雪月城附近的镇子倒是热闹了起来,来镇子里的人不光有五堂前来打探捉鬼的,还有许多被玉霄姬的美貌吸引,慕名而来不怕死的。   灯红酒绿的小镇街道上人来人往,被周家包下的客栈却分外安静,孔御和黎袁峰年纪相仿,一同坐在客栈门前的阶梯上朝外看。   雪月城每日城门外都有几十上百人自愿死去,却不见这些镇子里的人有多忧伤害怕,若是没有俗事缠身,恐怕他们人人都想入那极乐之境。   丁清走后,周椿一直在院子外站着,她面容清俊,穿红衣平添几分艳色。此时晚风萧瑟,刺骨生寒,周笙白落在周椿院子里时,她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意外。   她了解周笙白,丁清若不说她那身衣服是周笙白买的,周椿不会放她走。   而能叫平日无事不下山的周笙白特地带人去镇子里买衣服,可见丁清对他而言确有不同。   这般不同,以周笙白的性子,不会放之任之。   他在陪丁清玩儿。   作者有话说:   周笙白:怎么了?陪媳妇儿玩会儿躲猫猫怎么了? 第22章   丁清出了小镇便直往雪月城的方向过去,其实已经走到这儿了,雪月城便不难找,毕竟空气中飘浮的血腥气很重,顺着风吹来的方向过去,自然便能寻到。   她怀里还有周椿送的三张黄符,这是丁清此生碰到的这么多人中,少有的顺从她心的好意。   如此一想,丁清便有些懊恼,她也应该送点儿什么东西给周椿的,浑身上下摸光,也就只有她脖子上挂着的金璎珞算是好东西了,周椿还夸过好看,自然也会喜欢。   丁清心想,周家人果然都很好。   这世上的人都排异,唯有周家人的手里放过鬼,甚至还有的周家人救过鬼。   丁清的脚下顿了顿,手心将璎珞握得温热,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将这东西从脖子上摘下来,顺着路边走入一旁的深林中,找了棵看上去比较好记的树,咬破手指抹了一点儿血在上面。   她蹲在树下低头将璎珞埋得深了点儿,做好一切后丁清才拍拍手,望向头顶隐入乌云中的缺月,心想这等好东西,可不能在雪月城里坏了丢了。   等她解决了玉霄姬,便回来拿走璎珞,送给周椿。   没了璎珞因走路跃动偶尔发出的叮铃声,丁清的五感便更加敏锐,她察觉出自己的前后都有人,活生生的人,气息又透着古怪。   风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似乎带着几缕不易察觉的麝香,勾着人的魂魄,操控躯体,不断前行。   小镇灯火通明,街上来去的人赶着热闹似乎能玩一整夜。   客栈独门独院的小屋前,围着屋檐下的台阶长了一片长春花,周椿昂首看向周笙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舅舅。”   “你不该给她那三张符。”周笙白说话不算多温和。   周椿微愣,有些不解,周笙白眉头轻皱道:“她是个小疯子,你给她的符,绝不会被她用在城中一般恶鬼身上。”   不到最后时刻,丁清是能忍就忍,能挨便挨,总在人出乎意料之际,做出玉石俱焚的举动。   其实周笙白与她见面的次数也算不上许多,却意外在每次的接触中,越发了解丁清的性子。   周椿沉吟片刻,便道:“是我想的不周,下回若再有这种情况,我要把丁姑娘留下来等舅舅吗?”   周笙白摇头:“她爱去哪儿去哪儿,不必拘着她。”   周椿闻言,轻声笑了笑。   “你笑什么?”   周椿道:“舅舅变了一些,应当是因为丁姑娘,我很感激她,因为在她出现之前,舅舅从来不会主动离开窥天山。”   周椿回想起过去,哪怕是她继任了中堂的堂主之位,提前写了许多信由信鸽传给周笙白请他过来,周笙白也没回过她一封。   周椿有时觉得周笙白是一只离群的孤鹰,独来独往,警惕众人,他的身边从未有活物的踪迹。   当然……丁清也算不得活物。   周笙白的面具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在听周椿这么说后,居然难得沉默,也没有反驳。   周椿突然回想起一个多月前,她在迈城客栈里问周笙白的话,现在这话她又问出口:“舅舅与丁姑娘是何关系?”   “我与她是何关系重要吗?”周笙白蹙眉。   周椿点头:“这取决我今后将用何种态度面对她,又该如何让中堂的人对待她。”   周笙白又是一阵沉默,说实在的,他也不知自己与丁清究竟算是何种关系。小疯子虽然总叫他老大,可周笙白确实没想过要她为自己端茶倒水,也不在意她是否能当个称职的手下。   他的身边第一次出现这样的人物,对待起来自然也不知分寸。   周椿见他久久不言,猜测地问:“她称您为老大,莫非她要认您为主?”   周笙白一顿,周椿又问:“舅舅想让她成为您的仆人吗?”   其实这话也是白问,周椿隐约察觉到了周笙白对待丁清的不同,没有谁会让受伤的外甥女大半夜让出自己的房间给一个仆人,也不会有哪个主人不远千里跟在仆人身后陪她玩闹又不让她知晓的。   “其实以前,不是没有人主动接近过舅舅的。”周椿突然提起这话,让周笙白意外想起了几道模糊人影。   的确如周椿所言,以前不是没人主动靠近过周笙白。那时周笙白还在中堂周家,大约有那么几个不知他全貌的,因为好奇试探过他。   但他们都在看见周笙白的右足时止步不前了。   一个人的身体,从膝盖以下遍布黑羽的小腿,还有脚踝处衍变而来的鹰爪,没谁不害怕。   周笙白在见到几个勇敢上前,又畏缩退去的人,眼底没有任何变化,因为他早知会是如此,只是心里可笑,他们还没看见他更可怕的一面。   后来也有人不怕他的右足,忍耐着与他碰了几回面,试探地给了他一杯水,周笙白喝了。   那人指着他哈哈大笑,说那水里有耗子血,之所以放耗子血,是因为他与耗子一样,天生就该当个不见天日的宵小之辈。   结果那人断了一臂,是周笙白亲手扯下来的。   周椿道:“从那之后,我总在担心,凡是有人无条件接触舅舅,我就会想那个人是不是有何目的,丁姑娘……有她的目的吗?”   周笙白从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中抽离出来,面具下的双眼似乎盯着一个地方发呆。   他细细回想从他与丁清第一次相遇后直至上一回分开,其实有些答案不言而喻,因为丁清表现得足够明显。   “她……”他的声音略哑,心脏却突兀地猛跳了两下:“她仰慕我。”   是了,丁清必是仰慕他的。   “舅舅……确定吗?”周椿有些意外这个答案,却在问出口后,收到了周笙白一记不满的眼神,堪称为瞪。   她顿时噎了一口气,解释道:“我、我是说,丁姑娘有亲口对您这么说过吗?”   周笙白挑眉,丁清自是没有说过仰慕他,但她这般做过许多回。   她看他的眼神很热,只要周笙白朝她看去,她的眼睛便总落在他身上,鹿眼里满是他的身影,伴随着痴痴的笑。   “又或,说过类似的话?”周椿屏住呼吸,不敢打扰周笙白回想。   紧接着她便听见周笙白道:“她说过她能为我而死,亦可为我而活。”   似是觉得这句话不足以证明,他又道:“她曾为了爬上窥天山见我,多次摔下悬崖粉身碎骨也不怕。”   “她在山下守了我几个月。”   “我试探过她许多回,丢下过她许多次,她都毫无怨言地重新找上我。”周笙白微微抬起下巴:“她还说,她从第一眼见到我时,便认定了我。”   这些都是丁清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她虽没明确表示过喜欢,可若不是喜欢,又有谁能做到这些?   丁清很听话,周笙白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怎么就算不上是仰慕了?   周椿也是第一次听周笙白说这么多话,他向来是个少言寡语的人。   周笙白不擅交际,不论是因为过去在他身上发生的事,还是因为后来多年一人独住渐渐孤僻,时间一长,哪怕是周椿也无法从他嘴里多套半句话出来。   他对人不说抱有敌意,但绝不会有好感。   凡是凑到他跟前的不论是人是鬼,首先会被他一脚踢开。   丁清不止被他踢走一次,也不止一次乐颠颠地滚了回来。   周椿没有仰慕的人,但她扪心自问,即便她有心仪之人,恐怕也不会做到像周笙白口中的丁清那样。   也许周笙白说的没错,丁清的确仰慕他。   “既如此……舅舅又是怎么想的?”周椿道:“这世道待鬼很不公平,我并非有看轻丁姑娘的意思,只是她毕竟不是活人,舅舅你却……”   “我却如何?”周笙白讥笑:“我却是个活的?活人?还是活妖?”   周椿脸色一僵:“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与你说得太多了。”周笙白周身气场忽而冷了下来。   周椿见状不禁叹口气,她知道对方这是又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让旁人靠近,哪怕是她这个外甥女了。   “莫要多言。”周笙白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冷淡。   周椿点头,她自是知晓,关于周笙白的事周椿从不往外说。甚至除了苏威之外,哪怕是中堂内的人,也非人人都知道他们的血缘关系。   周笙白说走就走,没有多留,他会来周椿的小院只是为了提醒她一句,日后再遇上丁清,不要给她过于危险的东西。   丁清是鬼,中堂里的东西,她最好碰也别碰,中堂里的人也同样。   周笙白在离开客栈后没多久,便沿着小镇一路朝雪月城的方向而去,途径半路的丛林,于风中的血腥味里嗅出了一点儿丁清的味道,当下心中一惊,以为她碰上了意外。   等寻着血腥味儿找去,才发现了一棵树的树干上,被丁清用血印了个小巧的指纹。   树下土地被刨松,里头藏了点儿东西。   周笙白右足鹰爪抓开那块土,瞧见压在土下的金璎珞,心里说不上来是何滋味儿。   这是他给她买的东西,入城之前被她小心地藏起来了。   周笙白想,下回还是多给丁清买点儿真正好看的物件吧,以免从小过惯苦日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疯子抱着一块丑俗的金璎珞当宝贝。   将土地重新盖好,周笙白也在树下留下了一小块爪印,再朝雪月城的方向过去。   空气中杂乱的味道越来越多,多缕交缠,其中丁清的气息越来越弱,她应当已到城门了。   而此刻乌云压下,将雪月城城门的一半遮蔽,丁清站在城外,昂首看向头顶乌云里隐隐透出的红光,那是两盏巨大的灯笼,不知被谁挂上,点亮。   灯笼在云里,犹如一双猩红的眼,注视着每一个前往雪月城的人。   即便是深夜,雪月城的城门也未闭拢,金漆的大门之间开了一条缝隙,有光从其中照来。莺歌燕语声不断,仿佛里面是最繁华奢侈热闹的街市,可实际上,满城尽是死人。   丁清的身旁还有几个活人,看穿着打扮都是普通百姓,他们眼神满是向往,一步步朝城门走去。   只要有人靠近,便有一只葱白的纤纤玉手从城门缝隙中探出,手上端着一杯酒,女子娇笑声传来。   男人端起酒一饮而尽,毒发身亡。   不消片刻,魂魄便被城门吸入,身体还留在城外,与其余几具累在一起,恐怕定时有人来收。   男子多是美女来诱,女子则是郎君来请。   丁清一连看了六个人进去,微微叹了口气。   她能闻出玉霄姬的味道,过去便有人说过玉霄姬的身上很香,但丁清不这么觉得,因为不论用什么方法掩盖,她的那股男欢女爱之气都藏不住。   作者有话说:   丁清(表忠心):我可以为你而死!   周笙白:她仰慕我。   丁清:?????   作者:妙啊!   注意:明天入V,三章合一,晚19:00更新一万字!!! 第23章 [VIP]   丁清本就是鬼, 想入雪月城并不难。   况且雪月城外没有夺人性命的恶鬼,无人逼迫他们先死再入城,一切只是玉霄姬设下的规矩, 而那些凡人心甘情愿尊崇罢了。   城门内一左一右,站着一男一女。男人相貌俊朗斯文,可却只穿着一条长裤,露出结实的胸膛,女人美艳不可方物, 身上披了一件轻纱。   二人在丁清推门而入时便朝她看来, 女人款款一笑,对着丁清俯首, 极其尊重她,很容易便能给人错觉。   女子大多容易被比自己容貌漂亮的女人威胁, 但这般漂亮的女人在见到她时都要尊她敬她,大大提升了同为女子的虚荣心和快意。   男人便对着丁清朗声一笑, 举手投足间看似进退有度, 却十分暧昧, 他肩上与臂上的肌肉微微隆起,似是不经意的温柔卖弄。   丁清一眼便看穿他们两个不过是玉霄姬幻化出来的假人, 也未从这两人的态度中咂摸出什么特殊来。   玉霄姬惯用的伎俩,都是她还是人时在烟花柳巷中养出的。   丁清说玉霄姬是她的师姐, 是因为玉霄姬比她早死许多年,她是一百多年前负有盛名的花魁,说是花魁都有些辱没了她的相貌,真正年轻时的玉霄姬容貌倾城, 冠绝天下。   她十四岁接客, 因为相貌绝美又放浪, 一颦一笑都能勾得男人为她争风吃醋。   常年浸淫在这种环境下的玉霄姬并未觉得以色侍人有何不妥,反而乐意看男人们为自己打得头破血流。   年过二十的玉霄姬风韵更盛,长到了一个女人这一生最美的时段,从那时开始便时常有男人死在她的床榻上,很多人传言那些男人是爽死的,但丁清知道原因。   那些人的心脏多半被她给吃了。   玉霄姬在刚过二十时便自尽了,她常年接客,久时未歇,在一日梳发时发现头上有一根白发后便深受打击,幻象自己将来容颜尽失,为了让自己永远活在最美的时刻,极端地结束了性命。   她死后成鬼,却依旧能附身在自己的身躯上,她终于达成了自己的心愿,永葆青春。   玉霄姬继续接客,总将男人玩弄,逼那些人对她真心,得到了对方说会娶她,很爱她的承诺后,又觉得无趣,残忍地挖出对方的心,说要亲眼看看是否是真话。   其中有真话,也有假话,真话的心,玉霄姬就吃了它,假话的心,她就煮了喂狗。   后来也不知因为什么机缘巧合,玉霄姬认识了永夜之主,甘心成为对方手中的一枚棋子,为他办事。   她有美色,她身上的味道有致幻之效,她有一身艳骨,就连敲碎骨头,骨髓缝隙里散发出来的,都是勾人的媚香。   入了城后,丁清微微抬眉,入目所见,的确是她此生从未见识过的繁华城池。   阔街宽巷,家家户户门头都挂了灯笼,城中楼宇参差不齐,最高的能有十多层。金黄的暖光洒在琉璃瓦上,红墙绿瓦,上头还被灯光照映着斑驳的光点。   高楼上美女如云,翩翩起舞,高楼下酒香四溢,杯杯倾倒。   城中无摊位,道路两旁的店铺里满是人影,美女如云,俊男亦有不少,他们几人围在一团,嬉戏打闹,像是无忧无虑。   提起杯子从街边的水沟中一舀,仰头饮下,吞入腹中的不是浑水,却是佳酿。   石板如金,美酒如银。   肉糜混着各种香粉气息,餐桌上放着的飞天遁地之物应有尽有,那些向来只有富贵人家尝过的天鹅肉,在此处也不过是打打牙祭。   远光照得黑夜极亮,就像城外死寂,城内跃然而活,如同梦中才能看到的景象。   丁清置身其中,又置身事外。   难怪那些人宁可死了也要入城来,原来这城中的确样样都好,哪怕是在城外最卑贱的乞丐,入了雪月城内,也成了被人供捧着的主人。   丁清沿着街道一步步朝里走,道路尽头是一座巨大的宫殿,建造得犹如人间的皇城。   那宫殿前挂了几排灯笼,即便别的地方已经千好万好,也还是有人在那宫殿门前大排长龙。   丁清眯着眼睛看去,只见宫殿屋檐的牌匾上挂着‘咏凤’二字,她立刻知道,玉霄姬就在那里头。   玉霄姬曾经还是名妓时便在咏凤楼内当头牌,旁人以此为耻,她以此为荣,因为当时的咏凤搂即便是皇帝也来过。   玉霄姬曾以为丁清与她一般,都是忠心于永夜之主的,对她示好过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里她说自己与皇帝共度春宵,次日又与皇帝的儿子睡上,她说男人就是喜欢女人软,若丁清不会,她可以教。   丁清没理会她,后来她又不知在永夜之主那里听说了什么,对丁清恶意很大,丁清从未与她起过冲突,后来不知她如何告状,使得永夜之主惩罚丁清。   丁清受罚归来后,推开门却见玉霄姬坐在丁澈的怀中,勾她那双腿不便的弟弟行男女之事,丁清想杀了她。   当时她将玉霄姬从丁澈的身上推下来,玉霄姬也不恼,反而笑呵呵地道:“我当这小孩儿只是腿脚不便,原来三条腿都不行。”   丁澈当时脸色瞬间苍白,丁清看见他双手捏住膝上的衣服,衣襟凌乱,脸上与肩上还有女人的口脂印记,对玉霄姬恨得要将她碎尸万段。   可惜她已经死了,丁清不能再杀她一次。   回忆至此,迎面吹来的暖风像是乱了四季,分明是初冬,可城中的一切都是滚烫的。   丁清走到了咏凤搂外,这么大的宫殿,入口只有一处,玉霄姬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可她还延续着当年在青楼的习惯,一夜接待一位客人。   丁清在排队的人群中看见了一张熟悉面孔,那人四十多,身材有些走样,但依稀可见年轻时还算帅气,只是黑色的眼罩遮住了一只眼睛,扫去了些许威严。   那是中堂的记咒长老,周椿此番过来南堂的原因。   在面对鸦魍时,丁清有一块魂魄碎片占据了对方的右眼,她依稀记得这个人叫刘川,原本也是南堂这边的人,是出走南堂后去了中堂,因本领不俗而被周椿选中当记咒长老的。   刘川已经死了,丁清从他仅剩的那只眼中未能看见清明,可见他不是初来雪月城,恐怕也早就不想出去了。   刘川的前面仅有三个人,若按照玉霄姬一日接一客的规矩,刘川只需要再等三日便能进去见到玉霄姬。   丁清觉得讽刺,刘川原在捉鬼五堂中的二堂都担任过一些要职,却没想到死后连自己是因何而死的都不在乎,稀里糊涂被美色所惑,甚至当上了玉霄姬的裙下之臣。   她没有靠近对方,这里眼杂,丁清找了栋高楼拐角光线不足的地方坐下,分出自己的魂魄碎片进入那些排队之人的身体里,想要通过那些人的眼看见门内守着的侍女,试试能否附身上去。   丁清等了几个时辰才终于等来门内的侍女开门,侍女并非魂魄,而是玉霄姬做出来的幻觉,就连傀儡都不算,故而她不能附身。   索性也有一名男人进去,丁清倒是能看见入了咏凤搂后的一切。   男人一脚跨入咏凤搂,入目所见便是地灯照亮的铺金小道,小道两旁红梅如血,娇艳欲滴,走在他前面的两个侍女款款扭腰,提灯往深了去。   咏凤搂内不止玉霄姬一个人,还有许多她摆弄出来的幻境,在那些红梅之后,野地苟合的男女比比皆是,竟然做成了富贵人家的花窗,朦胧之下,十步一景。   那些人各种姿势皆有,耳鬓厮磨,声音不断。   男人走过了几座桥,路过了几间亭,浑然无知,反倒是经过芭蕉花后听见女子嬉闹的声音。他伸手拨开芭蕉叶,瞧见三名女子趴在一个男人身上,笑吟吟地,还与他打了个照面。   走在前头的侍女发出笑声,似是觉得他登不上台。   男人干咳两声,心跳如擂鼓,最终被侍女带到了玉霄姬的门前。   香炉发出阵阵合欢气味,两名提灯的侍女捂嘴偷笑,一左一右从殿门两侧退下,男人站在殿外,几乎没有犹豫,急色地推开殿门。   迎面而来是粉光耀目,随后雾气蒸腾,满地花瓣,还有躺在浴池中,黑发如瀑,肤如凝脂,仅一截藕臂便引人无限遐想的玉霄姬。   男人扑腾一声摔进了水里,呼呼喘着粗气朝玉霄姬而去,于背后抱住她的纤腰,水中皮肤滑腻,娇滴滴的声音骂了句:“莽夫!”   咏凤搂外,丁清捂着右眼叹了口气,她可不想看见那些东西,今晚瞧见的已经够让人倒胃口的了。   从这道宫殿正门进去开始,里面的一切都是幻象,除了玉霄姬和被侍女引进的男人之外,再无其他魂魄。   虽无其他魂魄,可玉霄姬的耳目众多。   宫殿里幻象中出现的人,每一只眼都能看见从他们跟前路过的一切,也就表示丁清不能莽撞进入,否则什么都没做便会被对方发觉。   丁清的视线对华灯之下的众多鬼魂看去,人来人往,她虽讨厌玉霄姬,可不得不承认她用媚骨幻境造就出来的繁华城池,的确是人间难见。   俊男美女手中端着食物朝街上走去,凡是路过的瞧上的都可以取来吃喝,那些珍馐他们活着时千金难寻,死后大饱口福。   丁清于人群中看见几个人,年纪轻轻,似是已经见惯了好物,对那些吃喝置若罔闻。   几人很快便在人群中消失,丁清望着这满城鬼魂都似活人般沉醉其中,心下忽而闪过些许古怪来。   不要片刻她便察觉出古怪之处为何。   甘心赴死,自愿入城的鬼魂都沉醉于玉霄姬造成的纸醉金迷中,便是她明知此为艳鬼所化幻境,也不由得多瞧两眼,几声感叹,可方才那几个人却毫无所动。   丁清瞳孔微缩,突然想起了南堂谢家。   雪月城在南堂境内,出了这么大的事南堂不可能不知,先前从孔御那边得知各堂都有来雪月城世家中赴宴的,南堂自然也有人在其中。   谢家擅咒,咒可设幻,也可解幻,其余几堂的人都按捺不住前来雪月城,南堂自然不会放任不管。   或许他们已有计划。   丁清想分出魂魄跟随那几个行为怪异的人前去一探究竟。   她单手捂着心口位置,压住胸腔微乱的跳动,魂魄在人群中分出一个又一个,终于在街尾巷子里找到了那几人的身影,而后一片魂魄碎片打入走在最后的一名男子身上。   活人和死人魂魄的区别,丁清还是能分得清的。   她自附身于那名男子身上后,便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来,于是一片片魂魄碎片追了上去,将那几个同行的男子的右眼全都占据。   透过他们的眼,丁清看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金碧辉煌的街巷,成了满目疮痍的小道,亭台楼宇皆黯淡失色,那些端着美酒佳肴的人全都化成一缕扭捏的青烟,手上端着的托盘里置放着肉与鲜血。   那是人的肉。   人指成肉条,人眼成果珠,血肉模糊地浇在盘子里,被路过的一个个魂魄拿起,塞进嘴里,露出满足的表情。   食为人肉,酒为人血。   丁清甚至看见一张才剥下的面皮被一个男人拿起,包卷着一旁血粼粼的肉一同吞入腹中,那张面皮的相貌,与男人无异。   满城奢靡成了血腥的屠宰场,就连城门外还有不断等候想要进入的待宰羔羊。   从雪月城那道高可入云霄的城门进入后,这些人即便死了也不再是普通的魂魄,他们游走于城中,将彼此留在城外的血肉之躯尽数吞下。他们吃对方,吃自己,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甚至觉得这里是人间仙境。   丁清还有一只左眼,她能看见有玉霄姬化出的侍女走到了刘川的跟前,侍女的盘子里也有一块肉,刘川的手指在肉中拨弄了一下,挑选了一粒沾满酱料的肉丸吞下。   丁清看见的便是刘川吃肉丸,可心里想象出的却是刘川吞了自己仅剩的那个眼珠,他嚼着,咽下,恶心得她想吐。   被她附身的那几名男子的确是谢家的人,他们有能力让活人入城不被玉霄姬发现,也有能力看破玉霄姬所化的幻境,所以在他们的眼里看见的是一切事物的真相。   丁清的魂魄碎片随着他们的行动一起到了雪月城的另一道城门边,几人围在一起,以手指摆出结印阵法,而后念了几句咒法,身影便在城中消失。   他们离开的脚下残留着几滴朱砂,丁清的魂魄碎片跟随那几个人出了城,见到了城外接应的南堂设阵长老。   丁清只能看见,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但从面对她的一人口型里看出了些许。   设阵长老道:“昨日亥时阵法启动,之后除了我们的人便不再有人或鬼出入了,现下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今日午时。”   丁清抿嘴,昨日亥时正是她入城的时间。   虽说雪月城内还是黑夜,但城外已是白天,看着太阳照出人影的痕迹,大约可见是巳时已过午时未到。   到了午时,他们要做什么?   其余的人不知在说些什么,设阵长老的眉心紧皱,开口道:“在我们南堂境内出了此等事情,若不能及时压制,待到其余几堂越来越多的人前来赴死,我们将罪孽深重!”   片刻沉默后,丁清见他嘴唇微动:“雪月城……没了便没了吧。”   说完这话,设阵长老便带着众人离开,其中有一名弟子走远之后又回头朝雪月城看去一眼。透过他的眼,丁清可见白日里雪月城在外人眼中的模样。   曾经的雪月城说不上多繁荣,但至少白日人声鼎沸,处处生机。   而现下的雪月城从外看便是一座死气沉沉的空城,城池上方漂浮着一股黑气,城外的墙壁上满是斑驳血迹,成群的乌鸦落在城墙外围,争着去吃那些尸体上留下的腐肉。   满目疮痍。   丁清终于从那些人的视线中脱离回来,掌心下的心脏跳动得尤其厉害,就好似她还活着一样。   她被困在雪月城内了。   丁清虽不知南堂究竟如何打算,但显然他们已经放弃了雪月城。   城中无一活口,剩下的全是乱糟糟的鬼魂,这些鬼魂也算不得多干净,毕竟就连此时还在不断啃食着其余人的尸体。   耳畔叮铃铃悦耳铃声,还有不远处弹琴的歌姬高声吟唱,丁清的目光落回这与现实完全相反的幻境,心下一片凄凉。   人活着时有许多世俗欲·望,死后亦不能脱离。   丁清不想与这些魂魄一起留在雪月城内,坐以待毙到午时才知自己的生死去向。   她一时有些庆幸自己方才多看了那几个人一眼,若非如此,恐怕她会在这儿痴痴地等上几日,等摸清了咏凤搂内的地形再偷跑进去找玉霄姬,意图偷袭。   事实上她等不了几日,甚至等不到一个时辰。   早日解决玉霄姬,破开了这漫天琉璃罩中的幻境,说不定便能看清南堂究竟对雪月城动了什么手脚,也可及时出去。   丁清已经想到能够最快见到玉霄姬的方法了。   她起身走出小巷,回头朝咏凤搂看去一眼,越过铺了满地的葡萄美酒,花去一些时间走回到高耸的城门前。   她又看见了那两个被玉霄姬做出来的幻象,一男一女对她微笑,丁清回以笑容,手指在胸前比了个结印,推出去时,那两个幻象顿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不消片刻便化成烟云。   丁清就站在城门前,背对着咏凤搂的方向,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股热风,扬起了她的发丝。   她侧过身回头,目光穿过街上密密麻麻的人群,直勾勾地盯着咏凤搂中的那双眼。   此时还有男人趴在玉霄姬的身上,她猛地将人推开,男人似乎不满,却被她一掌穿破了心口,挖出心脏,魂魄凝结成的心珠在她的手心捏成碎屑,那男人立刻灰飞烟灭。   “丁清!”   玉霄姬看见了她。   丁清慢慢转身,她知道城中幻境是玉霄姬造出来吸引人的,对方的眼线全都在咏凤搂中,但只要有人破坏了幻象便会立刻被她发现。   只见附近楼宇内端着杯盏的貌美男女纷纷露出了狰狞的表情,他们将身旁的‘主人’推开,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后便手足并用地朝丁清爬了过来。   丁清的身形很快,几次躲过了那些扑上前来的男女,也见到城中一些鬼魂惊诧的表情。   他们在这个地方待得太久了,没有分清现实与假象,以为温柔可人的美女与俊俏体贴的男人是真实,却没想过这些狰狞着五官手足,像是鬼脚蜘蛛的幻象才是本质。   丁清躲过了他们,又使了几样阵法,将一些幻象困住,或拦住。   她使用阵法时对自己的魂魄也有损伤,越是厉害的阵法,便越让她胸腔狂跳,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过去,但丁清知道她必须得这么做。   玉霄姬看着丁清左逃右窜,看见她用阵法消灭了一些幻象,看她狼狈地最后有些力不从心,心中异常畅快。   玉霄姬侧卧在咏凤搂最高那栋楼宇的软塌之上,透过全开的窗看向繁荣城池的屋檐之上,丁清狼狈不堪地挣扎着,她的笑声几乎要穿透云霄。   “丁清!你还是那么自大!”玉霄姬道:“我以为你出走这些年当有长进,却没想到你依旧冲动妄为,在我的幻境里,谁也别想逃脱。”   玉霄姬伸出纤纤玉手,对着丁清的周围凭空一点,簇簇几道红烟闪过,又多了数十个婀娜多姿的幻象朝丁清追了过去。   不论她清理多久,都会有同等数量的重新追逐上来。   丁清压住喘息道:“玉霄姬,我会杀了你的。”   “这话你早说过了!可你杀不了我,谁也别想杀了我,可怜的人们啊……他们并不知道,世界就应该由鬼魂主宰,因为只有鬼不会死。”玉霄姬掩嘴一笑。   丁清不断逃脱,又不断朝玉霄姬的方向逼近,她能看见咏凤搂最高的那栋楼宇内,如八角塔一般的房子中央,四排红灯笼的照耀下,推开的纸窗内玉霄姬搔首弄姿的身影。   她道:“我会让你……彻底消失!”   “那也要你有这个本事才行。”玉霄姬轻叹一声:“你明明是最无用的那个,可偏偏主人非常看重你。丁清,我这就把你抓回去献给他,也让我好好看看叛徒的下场!”   就在丁清纵身一跃,手中结印比出,将要跳上玉霄姬的窗沿的那一刹,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手脚如绳一般缠上了她的身体,压住丁清的手腕。   丁清从窗外重重摔入了窗内,玉霄姬已起身,扭着细腰赤足一步步朝她过来。   她的脚腕上套着一串金铃,随着每一步都叮铃作响,待到一只纤纤玉足踩在了丁清的头顶,铃铛声才停下。   玉霄姬笑道:“你是知道我在这儿,所以特地找来杀我的?”   丁清闷不吭声,便是默认。   玉霄姬哼了哼:“不自量力,老娘比你多活一百年,难道能力还不如你?”   丁清妄图挣扎,身体动了动,踩在她头上的脚却更加用力。   玉霄姬喜欢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丁清,她了解丁清,这个小鬼平时很克制自己,可一旦触及到她的底线便尤其冲动,玉霄姬想让她冲动。   因为丁清冲动时狰狞的脸上,那双眼底,能看见深深的痛苦。   玉霄姬道:“你无用,你那残废弟弟更没用,你恐怕不知道吧?自从你出逃后,我便把你弟弟的坟给挖开了。他的尸体好可怜,被虫子咬烂,没一块好肉,但我看见了他的一双腿,果然少了两根骨头,哈哈哈!”   丁清的声音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她挣扎得越发厉害,玉霄姬便越开心。   她的嘴里不断吐出关于丁澈的一切,像是在丁清的心上挖开血粼粼的伤口,见那些早就被她封存起来的记忆再度打破。   她道:“我把他的尸体拖了出来,拉到了他的魂魄面前,当着他的面敲碎,而后拿去喂狗,狗都不吃!唉……小孩儿的脸好痛苦,我看着都心有不忍。”   “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不在乎的,因为你够绝情,你把他的魂魄丢下,自己当了叛徒。”   玉霄姬的这句话像是直击入丁清的心脏,一直在她脚下挣扎的人突然浑身卸力,像是一滩烂泥般趴着不动了。   玉霄姬能看见她微微颤抖的双肩,知道她在哭。   玉霄姬迫不及待想要看见对方眼底的哀痛,她挥手撤走两名侍女,收回脚,慢慢在丁清跟前蹲下,伸手抬起对方的下巴。   她的脸上一定满是眼泪,她一定万分痛恨自己丢下了丁澈,她肯定失去了一切希望,这样玉霄姬从打击她中得到的快感便越强烈。   细手抬起了下巴,触手没摸到温热的泪,仅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几分狡黠。   丁清如饿虎一般朝玉霄姬扑了过去,右手迅速从怀中拿出了三张黄符贴在了对方的心口,她就坐在玉霄姬的身上,掌心紧紧地按着黄符,恨不得将这东西塞入她的心脏里。   薄唇轻启,周椿教的咒术念出。   丁清没有松开手,她怕一旦松开就让玉霄姬有逃跑的机会,与其赌那万分之一,倒不如玉石俱焚。   黄符噗地一声燃烧了火焰,玉霄姬顿时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丁清从她的身上滚了下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焦黑的半边身子,再看向玉霄姬美艳的皮囊迅速被火舌爬满,一寸寸烧黑。而她身体里的魂魄像是受到了重创,犹如铁锤于心口位置重击,甚至要将她的魂魄打穿。   “啊啊啊——”   一次。   两次。   第三次。   丁清眼见着玉霄姬的魂魄被黄符重创了三回,而每一次残留在自己身上的黄符符灰,都像是一只手,硬拽着心脏,险些将她的魂魄打散。   这点儿痛苦于丁清而言算不得什么,她的魂魄能分裂成一千多块,而今不过是被打了三下又能痛到哪儿去?   三道黄符之后,玉霄姬便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丁清瞥了一眼窗外的天空,乌黑之中逐渐透入了一点儿光亮进来,凡是被阳光所照的地方,将一切回归于现实。   丁清背对着窗外的光,站在玉霄姬的面前看着她痛苦挣扎。   这黄符只能重创她,玉霄姬毕竟是百年老鬼,过一段时间后便能恢复元气了。   此时举世闻名的艳鬼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被焚烧至骨髓里都透着一股焦味儿。   玉霄姬手指难动,一双眼狠狠地盯着丁清,看见她一半身躯是人面,另一半已经被烧得如同干尸一般,口齿不清怒骂:“叛徒!疯子!”   丁清右侧身体已经麻木了,她的脸上做不出什么表情,嗓子被坏了许多,声音也沙哑着:“你很蠢。”   “丁清!!!”   玉霄姬的确了解她,知道说什么话能让她彻底崩溃,可丁清也了解玉霄姬,知道用什么方法能让她放下戒心。   她先去城门破除两个幻象,让玉霄姬以为她刚入城内,再与她的那些幻象在城中房顶追逐,伺机找到玉霄姬的真正位置所在,最后假装被俘,任她□□。   丁清知道她愚蠢自大,只要满足对方,便能让她放下防备。   玉霄姬说的那些话,或许放在以前的确有用,但是现在,那些都已经不是她最重要的东西了。   丁清一瘸一拐地走到玉霄姬的面前,一只眼定定地看向对方,她道:“我说过,我会让你彻底消失。”   “你没那个本事。”玉霄姬痛苦地笑道:“你也是鬼,你若用五堂的杀魂咒,你自己也会灰飞烟灭,你再疯,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我彻底毁灭自己。”   丁清轻轻眨了一下眼,嗯了声:“你说得对,你不值得我这么做。”   玉霄姬的眼底闪过些许痛快之色,紧接着丁清又道:“黄符在你身上的压制会残留十个时辰左右,在此之前,我会带你离开雪月城,找到周家,把你交给他们。”   玉霄姬脸色一僵:“你不会这么做!五堂的人见你是鬼也不会放过你!”   “未必。”丁清终于舍得对玉霄姬展露表情,她缓缓一笑,眼底没有报复的快感或怜悯。   丁清用左手抓住了玉霄姬的头发,用力拖拽着她走到房间门边。推开房门便能看见一池胎水,玉霄姬用此养颜,上面飘浮的花瓣退去幻象尽是血粼粼的肉色,不可细瞧。   从阳光照入雪月城开始,玉霄姬所造的幻境就被剥离,如同皇宫一般的咏凤搂成了某个世家的大院。   从房间推门而出,入目便可看见被毒死的一具具横尸,因为过了许多天,尸体早就腐烂,看不出身份。   丁清面无表情地越过那些尸体,拖拽着一直在叫喊的玉霄姬。   这个院子里曾大摆宴席,到场的所有人都是捉鬼世家中能叫得上名号的,最外的院门被丁清从里推开,门外还排着一群毫不知情的鬼。   他们见丁清从咏凤搂的独门里出来,那皇城立刻斑驳,化成了某个府邸,敞开的朱漆大门内,还能见到众人的尸身。   刘川的也在其中,丁清没去管他究竟是什么表情。   满城的幻境被打破,乌云散去,黑夜结束,白昼来临之际,一切都无所遁形。   那些发现自己在吃人肉的鬼纷纷发出惨叫,他们身边不再是衣香鬓影,他们能瞧见彼此的脸上布满血迹,他们都狰狞地仿佛野兽,不是人,不是鬼魂,却如恶鬼一般,吞噬着血腥气。   那些人疯了一般从房屋中跌跌撞撞跑出,又撞见满城破碎不堪的尸体。   城外围墙上站立的乌鸦发出嘎嘎乱叫,扑腾着翅膀一窝蜂涌了进来,让触碰不到实体的鬼们亲眼看见,他们所在的不是仙境,而是罪恶之境。   丁清就站在纷乱的人群中,一手拽着玉霄姬的发,一手枯枯地抬起,遮住刺目的阳光。   她觉得这光芒不太对。   正午的太阳应当离人最远,可雪月城上空的太阳却很近,近到犹如一个着了火的大圆盘,不断灼晒着城中的一切。   丁清感受到了一阵不属于冬日的燥热,照理来说幻境消失,天气也该回到初冬的寒冷,可这里比最炎热的盛暑还要蒸晒。   乌鸦啄尸后尽数飞去,没有一只在城中停留,而城内一切死物都不能逃脱。   丁清算着时间,心中震惊。   她一直以城内的时间为准,却没想到城外其实已经到了午时,第一道天光破开乌云不是因为幻境碎裂,却是因为南堂在雪月城设下的不知名阵法起了作用。   究竟是什么阵法?能让烈阳逼近。   丁清于脑海中想了许多,直到那太阳里突然掉下来一团火,火团砸在了街上一间房屋内,嘭地炸开,燃烧着众多鬼魂,发出阵阵哀嚎。   她抓着玉霄姬头发的手都险些松了,这一团火将丁清烧得清醒,她立刻明白过来这是什么阵法。   那逐渐逼近的原来不是太阳,而是数万张黄符化成了火球,每一张黄符落下,都会燃烧附近的魂魄,不论好坏,直至烧光为止,一个不留。   这是焚鬼符,城外布下锁魂阵,焚鬼符上还有引咒,这一张张黄符燃烧的火团会按照鬼魂聚集的多少顺序一个个落在不同地方,什么时候整个儿雪月城被烧光,什么时候才会消停。   丁清骇然,原来这就是南堂设阵长老所说的办法。   雪月城没了就没了吧。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雪月城,一砖一瓦皆不存留,恐怕后世人再来看此遗址,也仅剩一个高于符咒的通天城门了。   “丁清!丁清!有焚鬼符!!!”玉霄姬挣扎不了,只能费力嘶喊:“你一定不希望与我一同烧死在这里,你不是说要将我交给五堂?快带我走,带我走!!!”   丁清的目光落在不断坠入火团的地方,那些鬼魂看见天上有火团落下,纷纷往屋下奔躲。   玉霄姬还在叫喊,丁清侧过脸不愿听,只道:“别喊,我不会让你这么痛快。”   她拽着玉霄姬的发,等众人远离街道再一步步朝城门方向而去,从旁人眼里看,她就像是在奔向火团,决意赴死。   但丁清知道,只要其他鬼魂全都躲在屋子里,那空旷的街上就是最安全的。   整个城池的确有一处可以暂时躲避焚鬼符的灾难,那里是城门顶端。   玉霄姬惧怕得几乎将喉咙喊哑,丁清只让她闭嘴。   一团团火焰在她身旁炸开,一粒火星溅到了丁清的脚下,隔了些距离都能察觉到炙热。   在她的身后,不知多少鬼魂忍受不了火焰跑出,几步便化成了灰烟。   南堂为了布下这个阵法耗时多日,也最终将雪月城搭了进去。   带着玉霄姬走到城门下,丁清看向城门外那一圈阵法光圈,她无法穿过阵法,但城门两旁还有向上而去的台阶,她可以走到最高处,暂且避开这些火团。   按照引咒的顺序,丁清与玉霄姬只有两个魂魄,应当是最后被烧的,但愿在那之前,她能想到办法逃脱。   丁清爬上阶梯时,紊乱的心跳已经渐渐平息,她甚至还能平静地与玉霄姬闲聊。   她问:“你是如何杀了雪月城中众人的?”   “美貌诱之,引世家之主寿宴散粥,来领的都会被毒死,这不是什么难事。”玉霄姬道。   丁清嗯了声:“是你这头脑能办出来的。”   她又问:“那你造出如今的雪月城,借纸醉金迷的幻境吸引众人自愿赴死,是期待其中会有他吗?”   “主人要你杀他,你却背叛了主人,我自然得替主人办事,好让她知道谁才是最有用,最忠心的!”   丁清神色冷了一瞬,她嗤笑道:“你果然很蠢。”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丁清终于拖拽着玉霄姬坐在了城门之上,这里高得仿佛触手便可碰到云层。   丁清气喘吁吁,将她随意放在一旁,自己昂着头看向头顶蓝空,慢慢闭上眼感受冬日的凉风吹过,这感觉好似周笙白在带她飞翔。   不知道周笙白现在何处?有没有找到心仪的食物。   城内到处都是火光,一阵阵烈火将房屋烧塌,烧干。   靠近城门的几处有人瞧见丁清往上爬了,他们似乎发现只有城门顶上没有火团落下,于是一群人从房子里冲了出来,结伴往城门上爬。   一道炙热的火团砸在城门之下,丁清从疲惫中睁开眼,回头看向雪月城,正见眼下几百个鬼魂无视背后的一团火,疯狂地望城门顶上而来。   他们还保持着活着时的模样,不像魂魄,像是人。   烈火烧着他们的腿,他们的腰,他们的背。   可他们想活,以鬼魂的身份活下去,他们不想被火烧成灰烬,那就像是再死一次。   于丁清的眼里,她看见了一场特殊形式的屠杀,映着满城残败的尸身,一道道黄符烧化了魂魄。   黄符不分男女,不分老幼,不分他们吃的人肉是多是少,不分他们眼底有无哀求惭愧、后悔惧怕。   黄符只看哪处魂魄多,魂魄越多,火势越大。   丁清站在城门边,半个脚面站了出去,像是一阵轻风就能将她吹下去。她看向那争先恐后朝城门顶上而来的众多鬼魂,心中一片震撼。   大火顺着城门往上燃烧。   他们逃不掉,她也逃不掉。   丁清离城门顶上的边沿太近了,近到只需一点力量她就会坠下,与那些被火焚烧的鬼魂们融为一体。   玉霄姬费力地支撑双臂,一只手颤巍巍伸出,很快便能碰到对方的脚踝,她眼底露出疯狂的狰狞,再往前一寸就好!   忽而,一道力量于背后重重落下,踩断了她的脊骨,玉霄姬痛苦哀嚎。   鹰爪勾着她的发丝,压在她的后脑上,逼迫她的脸贴着冰凉的石板,玄色衣袂闪过眼前,玉霄姬听见了丁清在笑。   “老大!”   作者有话说:   大家劳动节吃好,喝好,玩好~ 第24章 [VIP]   寒风吹过她的脸, 一半微微泛红,还勉强可见正常人的模样,另一半便惨不忍睹, 骨头漆黑,从焦枯的肉里凸出,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里头空荡荡的。   丁清的笑容仅能看一半,她背对着满城肆意燃烧的大火, 发丝于风中凌乱。   周笙白到时带着一阵风, 那阵风险些将丁清吹到城门下,但她听见玉霄姬的尖叫声便稳住了身形, 转身瞧见对方时,丁清的眼比天上的火团还要亮。   周笙白的目光由上至下, 再扫了回来,最后落入丁清那只满是笑意的眼里。   小疯子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他知道她的脑子异于常人, 这人做事向来极端, 周椿给丁清三张黄符时周笙白就知道小疯子大约会做出什么来, 可周笙白也想看看,她在离了他的看管后会否理智一些, 照顾好自己。   事实就摆在眼前了,小疯子不会善待自己。   “老大, 你怎么会在这儿?”丁清的声音略沙哑,也透着一股轻快。   随后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你也被困在里头了?这下可糟糕了,我暂且还没想到出去的办法。”   周笙白瞥了一眼满城狼藉,再将视线落在丁清身上, 他问:“这就是你说的一点小麻烦?”   丁清道:“玉霄姬的确只是小麻烦。”随后又有些无措地抓了抓完好的半边脸颊道:“可南堂算是大麻烦, 我没想到他们会在城外设阵, 打算焚烧雪月城。”   周笙白也没想到。   昨夜他跟着丁清的气息到雪月城外时已经过了子时,丁清是最后进去的一批人,周笙白察觉出城外阵法阻止一切活物死物的进出,保护了城外一切,也封闭了城池。   探到阵法的那一刻周笙白没多意外,毕竟南堂境内出了这等事,他们必然会有所措施。他飞身上了城门,越过那团乌云朝下看,城内一切皆被琉璃幻境所罩,什么也看不清。   谁也没料到,短短的几个时辰便会天地巨变。   南堂的人布下阵法后,便觉得此事告一段落,只需一个时辰便可以给众人一个交代,于是以设阵长老为首,带领南堂的弟子前去雪月城附近的三个镇子,找到其余几堂的人,将来龙去脉告知。   周椿在得知午时便有焚鬼符烧毁整座雪月城后,惊得坐不住,当时便带着中堂众人一同赶往雪月城。   南堂的人以为她担心中堂的记咒长老刘川,实际上周椿是在担心周笙白。   昨夜周笙白走时未到子时,若是路上没有耽搁,保不齐被南堂众人的阵法关在了城中,焚鬼符虽杀不死活物,可终归会有损伤。   周椿匆匆赶到,见到周笙白并未入城便松了口气。她将南堂举措说出后,察觉到了一股并非冬日冷风带来的寒气,那是从周笙白的身上散发出来,几乎能冰冻三尺的凛冽。   他道:“丁清在里面。”   周椿讷讷,昂首看了一眼头顶的烈阳,现下已过午时,焚鬼符早就烧起来了,若丁清也在城中,运气不佳的话,恐怕已经……   “破阵。”周笙白道。   周椿惊诧,雪月城内成千上万个鬼魂,每一个都吃过人肉,算不得善鬼,就算死了也不可惜。此时正是被焚鬼符消灭的最佳时机,等雪月城被烧光了,那骗人的幻境也将不复存在。   可若现在破阵,阵中裂开一条口子,很容易便放出那些鬼魂,一旦他们涌了出来,别说就靠站在城门外的这些中堂人,便是附近其余几堂人统统赶来,也未必能收拾得干净。   在场会阵法的,便只有苏威与他的弟子黎袁峰。   苏威低声道:“这阵法是由南堂的设阵长老配合符咒一同设下的,凭我一人之力,恐怕难以破开。”   周笙白从城外抬头看了一眼城门顶上,他像是慢慢镇定了下来,低声道:“试试看。”   “这……这怎么试?”苏威无奈。   周笙白的眼锐利地盯向城门顶端一处,伸手指向那里道:“那处位高,阵法较弱,在那里破开一条入口,只需给我半柱香的时间。”   苏威的能力不错,若是按照周笙白所说的位置和时间,他倒是可以与黎袁峰配合试一试。但贸然破开南堂设下的阵法,若意外放出其他鬼魂,恐怕中堂于其余几堂面前便难以立足了。   他为难地看向周椿,只等堂主令下。   周椿也在犹豫,她是喜欢丁清,可也不能为了丁清一个人去冒这个险。   “周椿!”周笙白开口:“我看到她了。”   “苏长老,破阵。”周椿沉着脸,在说出这话后苏威与黎袁峰面面相觑,随后原地坐下摆出破阵之势。   周笙白如箭一般冲上了碧蓝的天空,在常人看不见的虚空之处,跃入了雪月城的另一头。   他看见丁清站在城门边,脚掌探出去一半,就在她的脚下,一个又一个被焚鬼符烧死的鬼魂不断发出尖利的哀嚎声,焦黑的鬼爪绝望地探向上空企图挣脱。   他觉得丁清是想跳下去。   然而她没跳。   小疯子看见他当真很开心,眼底丝毫没有惧怕之色,也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会如同那些鬼魂般,在这儿死守到最后一刻,直至被烧成灰烬。   “你真的不怕……”周笙白心中没来由涌上了一股烦闷感。   这感觉就像丁清什么也不在意。   丁清道:“本来挺怕的,我站在那边上腿都发软了,心里想着我完了,我要真正地死在这儿了。我也有些难过,原本说好要给老大当手下的,结果手下没当两天就失言,说好一个月回去,恐怕一个月也回不去了。”   “但是现在我不怕了。”丁清对着他笑盈盈的:“看见老大我安心了很多。”   周笙白微微一怔,他背着光,丁清看不清他眼底有些闪烁,那双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她两极分化的脸。   她被周笙白用力地抱在了怀里,鼻子撞上了他的胸膛,有些发酸。   丁清心想她有一半的身体还没养好,鼻子被烧焦了,可能会有点儿灰蹭上周笙白,但应当没关系,因为周笙白的衣服也是黑的。   丁清还有好心情,声音闷闷地于他胸腔处传来:“老大,我弄脏了你的衣裳。”   “嗯。”   她道:“若有机会出去的话,我给你洗。”   周笙白的手指稍有些用力地捏着丁清的耳朵,带着她一同飞向了上空,丁清察觉出他的意图后连忙道:“还有一个,老大,带上她!”   周笙白有些嫌弃地看向地上那团已经烧黑了的身躯,鹰爪从后勾住了玉霄姬的脖骨,背对着雪月城中的惨况,展翅飞离了阵法之中。   他没去看城外的周椿,也不打算再与那些人碰面。   周椿见到周笙白离开后松了口气,苏威与黎袁峰连忙收手,额上热汗涔涔。   他们在破阵之时就已经被南堂的设阵长老发现了,这阵法是他亲设的,风吹草动都能察觉。   南堂的设阵长老带着众人前来雪月城外,瞧见周椿顿时脸色难看了起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北堂与西堂的人。   南堂设阵长老怒道:“周堂主!你这是何意?!”   苏威躲在周椿身后,一张老脸惭愧得通红。   周椿默默叹了口气,低声道:“昨夜我中堂一名弟子意外闯入雪月城中,苏长老方才只是想救出他,索性并无任何鬼魂放出,还望谢长老能网开一面,此事周椿必亲去南堂赔罪。”   谢长老冷脸哼了一声:“都说中堂人人古怪,不向着人,反而偏向鬼魂异类,我原没见过,不信,现下亲眼见到了。”   黎袁峰听他口气不好,欲上前辩驳,即便对方年迈,但也毕竟只是长老,周椿乃中堂堂主,地位比他高出许多,却要被他当着众人的面这般数落讥讽。   周椿的话拦在了黎袁峰之前,她道:“是我考虑不周,给南堂添麻烦了。”   对方见周椿放低了姿态,也懒得与她追究,便让手下众人围着雪月城外的阵法查探一圈,避免出什么纰漏。   不是人人都能飞的,苏威破开的阵法在上空,一般的鬼根本飞不过去,现下那破口已经堵上,雪月城中的大火还在继续,恐怕得烧伤几天几夜才能罢休。   北堂宣符长老见到跟在中堂人群中的孔御,眼下满是震惊。   “滚出来!”宣符长老对着孔御方向呵斥。   孔御缩头缩脑地从周椿一行人中慢慢走出,在面对宣符长老时哀叹一声,万般无奈道:“师父。”   “臭小子!尽会惹事!你怎么来的?何时跟来的?!”宣符长老从袖中掏出一根戒尺,对着孔御的背便打了过去。   孔御哇叫一声:“师父你怎么随身带着这个东西啊!”   宣符长老道:“回去后我必让你爹好好罚你!你这小子太不让人省心!”   数落完孔御,宣符长老对着周椿方向拱手道:“给周堂主添麻烦了。”   周椿摇头,回礼。   既然雪月城已经被封,城内所有鬼魂都无法逃脱,先前去赴世家寿宴的记咒长老也必然死在了城中,成了众多鬼魂之一。   对于五堂的人而言,死后魂魄消散于天地间便是最好的归宿,以免落入生前同行手中。   宣符长老碰见孔御,只能提前拜别众人离开,没有与中堂和西堂一起留下等大火烧尽收拾雪月城内外的残局。他只留了两个北堂弟子,等到雪月城之事结束后,再回北堂回话。   孔御才来,什么都没看见,光是一路跟踪,小客栈里睡了一夜,午饭还没吃就被宣符长老捉住了,他还没能与黎袁峰作别呢。   孔御的背后被宣符长老几戒尺打得尤其痛,他嘀咕了一句:“师父你下手真重。”   “你若是我儿子,我会打死你。”宣符长老瞥他一眼。   孔御抿嘴,宣符长老又问:“你一直跟着周椿?”   “嗯。”   “在我们到来之前,可看清楚了她让苏威破阵究竟是为了什么?”宣符长老问。   孔御动了动嘴,没出声。   宣符长老道:“她找的理由很蹩脚,若中堂当真有弟子闯入,恐怕也是个死人了,没必要救回来,你且说说看见了什么,若不说实话,我回去必要堂主打断你的腿!”   孔御唔了声道:“她想救丁姑娘。”   “丁姑娘?”宣符长老微微垂眸。   “师父你别往外说,丁姑娘虽然是个鬼魂,可她是个好鬼,先前在无量深林便是她几次救过我。若不是她布下八星阵,我和周堂主早就掉进水潭里尸骨无存了。”孔御如是道。   宣符长老足下一顿,双瞳微震,心中诧异。   姓丁……还会八星阵,倒是令人意外了。 第25章 [VIP]   丁清觉得脸有些疼。   她被三张黄符烧毁了半边身子的时候都没觉得疼过, 现下冬风瑟瑟刮过耳廓,丁清觉得脸颊、眼皮与耳尖,无一处不刺疼。   于是她将脸往周笙白的怀里缩了缩, 反正都弄脏了,想必老大也不介意再脏一点儿。   周笙白察觉到了丁清的小动作,他低头看去,仅能看见她露出的半截耳朵,与那渐渐转好的脖子。   周笙白搂着她背的手略微往上抬了抬, 纤长的指尖贴上了丁清的后颈, 指腹下能感受到她脖子边上脉搏的跳动。   温热的手指蹭过而后,就像是掐人一般的姿势, 可力道迟迟没有落下来。   因为临近雪月城,许多慕名而来的人都在附近落住。周笙白越过了这几座城镇, 他飞得足够远,直至丁清身上的皮肤长好了大半, 才落于一片临水的树林中央。   周笙白落地时, 丁清明显听到脚下传来了一声:咔嚓。   她低头看去, 只见玉霄姬的头颅以一个非常扭曲的姿势被周笙白踩在脚下,这么长时间, 居然没发出一声。   细看,丁清才明白过来她为何这般安静了。   周笙白的鹰爪从她脑后穿过, 压住了她的舌头,玉霄姬发不出多明显的声音,她这具身体怕是彻底毁了。   似是才发现自己脚下还踩了个脑袋,周笙白抬起右足嫌弃地朝玉霄姬的头顶踢了过去, 将人踢出几尺远。   丁清眼见着那已经不堪的身体又撞在一棵矮树的树干上, 纤细的腰肢也断了。   她突然想笑, 要知道玉霄姬最自豪的便是拥有这世上最美艳的容貌与身材,故而当初认永夜之主当主人后便央求对方将自己的魂魄永远留在这具身躯里,以免身体被他人占夺。   现下容貌和身材她一个也不沾,魂魄还被锁住里不得离开,也算是她自己造的孽。   玉霄姬捂着不断流出鲜血的嘴,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残留在她身上的黄符效应渐渐衰弱,没有鹰爪压住舌头,她终于可以发出声音。   几声咳嗽,玉霄姬微微侧过脸朝不远处的人影看去。   她没立刻认出周笙白。   永夜之主当初给他们下令,要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杀了‘那个人’,那个人在夜界被称之为鬼鸟,专食恶鬼恶魂。   得到命令的他们没有‘那个人’的画像、踪迹、身份。   直到周笙白侧过脸,目光落在丁清身上时,傍晚霞光下微微发光的鬼鸟面具,尖喙点着橙红落日,玉霄姬才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原来你……真的背叛了主人!”玉霄姬面对着丁清,发出嘶哑的声音。   丁清没理会玉霄姬,她太了解艳鬼,认定对方就是个蠢货,除了容貌一无是处。   周笙白身形未动,视线倒是于面具下朝玉霄姬侧目过去,他的眼底似有寒光,嘴角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他道:“丁清。”   “哎!”丁清正低头看向自己逐渐恢复的右腿,闻言立刻抬眸。   周笙白道:“去打水。”   “好的,老大!”丁清抬脚便要走,随后又像是想到什么般问对方:“老大饿不饿?要不要我摘点儿果子给你吃?我刚才看见那边好似有一片频婆果树。”   周笙白微微挑眉,望向丁清那明亮的双眼,笑容越发深了些。   她知道他是在支走她,变相地询问时间。   “那就摘些回来。”周笙白道。   丁清摆出一个了然的表情,还对周笙白抬了抬眉,仗着自己身体恢复速度快,蹦跳地朝树林内的野果林而去,先摘果子再打水。   等丁清走了,周笙白才望向玉霄姬。   玉霄姬看向那戴着鬼鸟面具的高大男人一步步朝自己逼近,偶尔还能瞧见对方无意间探出衣摆的鹰爪,她能想起来那鹰爪穿破她的脖骨、压住她的舌根时的感觉。   玉霄姬一手捂着嘴,一手藏在身下紧紧抓着地上的枯草,她现在毫无行动能力,就是逃也逃不掉。   不过身体里的力量正在慢慢恢复,或许只要再拖一拖,她便能对对方施展媚术,夜界传闻的鬼鸟,也不过是个男人罢了。   玉霄姬眼珠一转,周笙白便立刻开口,声音比寒风还要刺骨:“别动,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玉霄姬吞咽一口血水,心想这人倒是蠢笨,居然主动为她拖延时间,于是她道:“是。”   傍晚的霞光从后照在他的身上,周笙白坚硬的下巴折了点儿金光落在玉霄姬低垂的眼皮上,他居高临下,面具里的双眼睥睨着对方,就像在看一块发烂发臭的肉。   时间并未过去许久,玉霄姬却在他的眼神下觉得漫长煎熬。   “你与丁清认识。”周笙白道:“说说关于她的事。”   “哈!”玉霄姬几乎忍不住便要笑出声来。   难怪这个人要找打水的借口支走丁清,原来丁清虽然背叛永夜之主投靠于他,可却并未获得对方的信任,也是,谁会相信一个想要杀了自己的人。   玉霄姬道:“大人要我从何说起呢?”   “从你认识她时开始说。”   “我认识她时……她就是个背着弟弟流浪的小鬼,后来主人见她可怜,收留了她,替她养双腿不能行走的弟弟,教她本领。可她太不知足了,她非但不感恩,反而一次又一次忤逆主人。”玉霄姬冷声道:“大人应该不知道丁清的性子吧?她不如看上去那么乖,其实她很会骗人。”   “她谎话连篇,心肠歹毒,阴狠决绝。”玉霄姬道:“凡是给过她恩惠的人,最后都会被她背叛,落得个惨败下场。”   周笙白眉心轻皱,望着那张蔻红的嘴一张一合,说出令他心烦的话。   “她坑蒙拐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旦发起疯来便想要拉更多的人垫背。”   “够了。”周笙白的鹰爪重新压在玉霄姬的头上,不轻不重,刚好足够她匍匐下去,却不影响开口说话。   他不耐烦:“我不是让你说她的坏话。”   玉霄姬痛呼:“我说的全是真话!”   她看不见周笙白的脸,不知他究竟信不信,只是压在她头上的鹰爪又重了些。   周笙白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些。”   “那大人要听什么?”   “她……”周笙白顿了顿,问:“她喜欢什么?”   玉霄姬瞳孔微震,似是不可置信:“你被她骗了?!哈哈哈……丁清果然惯会骗人!居然骗得你打探她的喜好!真是可笑,可笑!”   周笙白蹙眉,心想早知还是不问了,这个女人真聒噪。   他的目光开始重新打量足下艳鬼,直接看穿她究竟能让自己饱腹多久,考虑干脆吃掉省得她烦人。   下一刻,周笙白便听见她道:“你不是第一个被她骗的了,大人必然不知道,在你之前还有一个男人,丁清哄得那个男人带她四处游玩,回来与未婚妻解除婚约,甚至愿意枉顾世俗娶一个女鬼为妻!”   “闭嘴。”周笙白声音沉了下去。   “可结果、结果丁清背叛了他,哈哈哈!!!你也将与那个人一般,最后落得悲惨下场,你们都被丁清的花言巧语了,都被她骗了!”   “闭嘴!”周笙白一个用力,踩碎了玉霄姬的头骨。   玉霄姬颤抖着声音,虚弱道:“你若不信,可去鄞都城,见赵城主,他就是那个被丁清欺骗,断了双腿的男人。”   赵。   周笙白忽而想起来无量深林里,丁清曾在孔御身上搜出过一枚黑玉章,那章被她砸得粉碎,上面便有个赵字。   周笙白不欲再与对方多谈,眼前却一阵红烟吹过,他微微眯起双眼,躺在地上不堪入目的女人消失,转而是一具玲珑酮体扭着细腰慢慢朝他而来。   女人拥有足以让天下女人都羡慕嫉妒的容颜,她穿得轻薄,香肩外露,胸前两团白肉随着行动颤颤,美艳不可方物。   那女人才是玉霄姬真正的样貌,任何一个男人见她一娉一笑都甘心为她而死。   细白宛若无骨的手软软地朝周笙白的方向过来,媚香扑鼻,顿时升高了周围的温度。   眼看那只手就要搭上他的肩,周笙白却露出一记嘲讽的笑容。   玉霄姬见到他的笑容微微一怔,随即瞳孔收缩,眼中满是惊惧。   她呼吸加重,胸腔如擂鼓,玉霄姬看见那张面具下逐渐伸出獠牙的嘴,危险气息扫去一切旖旎幻象,不容她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林上惊起一群飞鸟,丁清怀中抱着两颗频婆果,一蹦一跳回到了小溪边,用一片大叶包了点儿水,红彤彤的频婆果便飘在上面。   回到周笙白身边,丁清四下看了两眼,眼中闪过些许意外:“老大把她吃了?”   周笙白望向她的眼,她只有意外,没有惊讶。   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想看看丁清还能说些什么。   小疯子抬头朝他一笑,晃了晃手中的大叶问:“那你还吃频婆果吗?”   周笙白摇头,道:“你吃吧。”   丁清唔了声,从水中拿起果子咬一口,这个时节的果子已经很成熟了,即便是野果也一点儿都不酸。   丁清边吃边朝周笙白看去几眼,似是打量,又像是无事。   周笙白被她看得心里有些微痒。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天色将暗未暗,远方还有一片红霞,照耀在溪水上波光粼粼,他们头顶的上空却成了深蓝,一切静了下来。   好安静,只有丁清啃频婆果发出的咔嚓咔嚓声。   她吃得很认真,小嘴水润润的。   周笙白觉得心里像是有小爪子在挠一般,分明在听了玉霄姬的那些话后暂且不想看丁清,可却耐不住她吃东西时发出的小声音,不自觉就将目光落在了她的嘴上。   偏偏,她也在看他。   周笙白每每看向丁清,都能发现她在看他。   丁清与玉霄姬有过节,所以玉霄姬说的话只可听一半,但仅仅是那一半也让他心中不适。   “你曾有过男人?”   周笙白打破了沉寂,开口就让丁清愣住了。   一时恍惚,大叶里的水浇在了她的腿上,丁清讷讷摇头:“没、没有过。”   “勾·引未遂?”周笙白又问。   丁清眨巴眨巴眼:“我没……勾·引过谁。”   那鄞都城为你断腿的姓赵的是怎么回事?   周笙白差点儿这般问出口,但他稳了稳呼吸,改口问他:“你以前可曾喜欢过谁?”   丁清依旧摇头:“没有。”   这么说是姓赵的自作多情?   “那有谁喜欢过你?”   丁清闻言,眼眸微微垂下,她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笑容,像是不在意地开口:“好像也没有。”   其实不是不在意,周笙白看出来了,她这次的回答比其他回答都要慢上半拍。   “丁清。”周笙白开口,在与对方视线相撞时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看向丁清莹亮的嘴唇,道:“过来。” 第26章 [VIP]   丁清听话地朝周笙白走过去。   她没瞧见对方眼神中若有似无的危险气息, 手上还拿着频婆果,嘴里咯嘣咯嘣地嚼着果肉。站定于周笙白跟前时,歪头问了句:“怎么了?老大。”   周笙白是坐着的, 丁清站在他面前需要他抬头去看,他略微抬起下巴,微卷的发丝被风吹起,扫到了丁清的手指。   丁清看向对方面具下的双眼,鬼使神差地于他跟前蹲下, 使得自己矮了一寸。   她好似在周笙白面前总是仰望对方, 其实也并不在意二人之间的地位差距,毕竟从一开始, 丁清就打算给周笙白当手下,当牛做马都行。   可她不知, 她这样甘愿臣服的姿态,在周笙白的眼里却有另一番解读。   周笙白朝她伸手, 他的手指轻轻触碰着丁清即将长好的右侧脸颊, 那里的肉是新生的, 触手温热,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丁清对他眨了眨眼, 没有半分防备,微昂的脖子像是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露给对方。   周笙白抿着嘴, 眸色更深了些,漆黑的瞳孔像是能将人吸进去。   他的手指贴着皮肤一路往下,在触碰到丁清的衣襟时,用力把人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没有犹豫, 带着不容拒绝的姿势, 侧过脸便吻上了丁清的唇。   小疯子的嘴如想象中的一样软,舌尖舔过,还能尝到甜丝丝的频婆果味。   丁清被他用力一拽,手上的大叶散开,仅剩的一点儿水尽数洒在了周笙白的身上,晕染着他膝盖支起的那块布料。   可他不在乎,另一只手压在她的腰后,更用力地抱紧了怀中人,不容逃脱。   周笙白的面具很硬很凉,贴着丁清的额头,鬼鸟的尖喙抵着她的眉骨,随着他不断加深的这个吻压得她越来越疼。   丁清是懵的,她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察觉到周笙白在吻她后,整个人除了手能挥动,根本无法逃离他的怀抱。   周笙白的吻一点儿也不体贴浪漫,如他这个人,带着让人难以捉摸的意外感。   前一刻还在温柔缱绻地舔舐,下一刻便像是用尽全力咬下,咬到丁清觉得痛了,张嘴痛呼一声后,他又顺势而上,舌头卷着她的,一点点安抚,给点儿甜头,又要把人折磨。   可他终归是只让丁清疼,掌握好分寸,并未让她流血。   丁清觉得难以呼吸,她没有过度挣扎,只是在周笙白的手掌顺着她的背后渐渐揉至她的腰处时,意外掐住了一块痒肉,痒得她几乎弹了起来,也惹得周笙白发出一声含着笑意的轻哼。   他放过了她。   小疯子难得顺从。   刚被人亲完的嘴红彤彤的,一双圆眼湿漉漉地看向他,眼底还有些周笙白未能读懂的探究。   “老大。”丁清开口,又没忍住抿嘴舔了舔嘴角,认真地问了句:“你要不要去镇里?”   “为何要去镇里?”周笙白问。   丁清心想,因为镇里有青楼。   可她没能说出口,她不确定周笙白现下是否还需要去青楼了,她怕自己说出来,会让周笙白没面子。   于是丁清解释:“玉霄姬的骨头里有媚香,她浑身上下都带着那玩意儿,我原只想把她交给周堂主,没打算让你吃了她的,我担心你吃她总会有点儿不合时宜的副作用。”   正如凡人吞了春·药,情难自制。   丁清一开始以为周笙白不会那样,所以吃频婆果的时候观察他,他看上去一切正常。   方才又突然吻了上来,显然还是受了影响。   但他能放开丁清,便表示那媚香的作用已经过去,现在她再让周笙白去青楼,不是明摆着不给老大面子,变相嘲讽他不能压制玉霄姬的媚诱了吗?   故而丁清只解释,不建议。   她仍旧看着周笙白,心想只要他哪怕还有一丝那个念头,那去青楼比较好。   在周笙白的眼里,丁清看他的眼神尤其亮,隐约含着些许试探性,似乎还在为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吻而纠结着措辞。   她要去镇上?   饿了?   还是因为镇上有客栈,二人不便幕天席地?   周笙白微微抬眉,他并未打算对丁清如何,只是方才见她神情落寞,让她靠近自己,是想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   只是事情转变,一时失了分寸,但周笙白也并不后悔,因为丁清的味道尝起来,比想象中的要好很多。许是因为频婆果,但也有可能她本身就是甜的。   等她下回没吃东西时,再亲一次就知道了。   丁清所说的不合时宜的副作用,周笙白没什么感觉,不过玉霄姬杀的人足够多,可以说是十足的恶鬼,吞下很抵饱就是了。   周笙白站起身,丁清居然还保持跪在他面前的姿势,他眉心微微蹙起,道了句:“别动不动就跪着。”   丁清一时无语,抿着嘴认真道:“老大,是你刚才拉着我跪下的。”   “那你不能站起来?”周笙白语罢,忽而扯着嘴角笑起来,他俯身面对丁清,眼神有些邪气:“还是你要我抱你起来?去镇里?”   “嗯?你想去镇里?”丁清没敢让周笙白抱,连忙站起来拍了拍膝盖,心想周笙白果然还是没能消化玉霄姬骨头里的媚香。   周笙白哼了一声,不知是笑还是讥讽,他道:“不去。”   他知道丁清仰慕他,方才他亲吻丁清对方也颇为迎合。   他一吻上去她便跪入怀中,他刚咬下唇她就知道张嘴,刚卷上舌头她就知道喘,甚至主动邀他去镇里找客栈。   周笙白不如她所愿,世上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   太阳已完全落山了,林间的风越来越大,月亮隐入了云层里,但还有未完全暗下去的微光让丁清勉强看清周笙白的表情。   她搞不懂,周笙白到底是想去青楼,还是不想去。   不过下一刻丁清的疑惑便被打断了,因为周笙白对她笑了一下,露出了尖尖的獠牙。   丁清忽而想起方才那个吻,周笙白的舌头钻进她嘴里时,她被吻得呼吸困难,想稍微抵抗一下,舌尖好像就碰到了他的獠牙,略微刺痛,但并不伤人。   如此一想,丁清觉得嘴唇又麻了。   舌尖舔过周笙白獠牙的地方,似乎还丝丝泛着疼。   “收敛眼神。”周笙白忽而伸手,不轻地往丁清额头上敲了一下,咚地一声,丁清捂住头顶,眼露迷惑。   “你那眼神,就像是要把我吃了一样。”他不知矜持,说出这话后,丁清并未完全理解,嘀咕了句:“我不吃人。”   周笙白的心情当真很好,就连声音都带着些轻易便能察觉的笑意:“以后会给你机会的。”   什么机会?   为何要等到以后?   丁清满头雾水。   她觉得今晚的周笙白有些说不出的奇异感,这感觉是她在窥天山与对方分别的那日不曾察觉的。丁清将这种奇异,解释成因为周笙白吃了玉霄姬,等他消化了对方或许就好了。   林间的风越来越大,将满林枯叶都吹得簌簌落下,有不少扫过丁清的脸,也有几片落在了周笙白的发上。   他们俩就这样站着,望向彼此,气氛难得和谐。   周笙白忽而张开双臂,喊她一声:“丁清。”   “在!”丁清直起腰板。   周笙白的手指对她勾了勾,丁清心领神会,知道他们今晚不会在这片森林内露宿,故而走上前去,双臂自然地搂着周笙白的肩,等着老大带她飞。   怪异感再度袭来。   周笙白这次抱着她比以往时候要轻,并未勒痛她。   丁清冒着风抬头看了周笙白一眼,她的鼻尖意外扫过他的下巴,随后听到了对方的呵斥:“别乱动。”   低沉沙哑。   丁清哦了声,这回头没动,只是眼睛悄悄朝上看去几次。   月亮不知何时从云层中出来了,弯月就在周笙白的背后,巨大的羽翼近在咫尺,每一根细小的绒毛丁清都能看得见。   在乌墨一般的羽翼下衬托得周笙白的皮肤尤其白亮,丁清看见他的喉头咕咚一声吞咽,视线在上头盯了许久,直到夜风吹得她双眼泛酸,像是要流泪了,她才闭上。   她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灼热,每一次自以为悄无声息的窥探,都被周笙白看在眼里。   小疯子很喜欢他。   她的蓄意接近,起于一见钟情。   周笙白突然想起了一样东西,本打算直接回窥天山,但还是调转方向,往雪月城而去。   丁清在周笙白的怀中睡着了,她与玉霄姬对抗,消耗了太多力气,这一觉又是沉沉的两天两夜,再度醒来还是在某个客栈里。   丁清揉着眼睛坐起来,仔细看向房间的布置,似乎有些眼熟。   直到看见放在床头的箱子,丁清才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这不是雪月城外小镇内,周椿的房间吗?   便是在这儿,周椿送给了她三张黄符。   房间外有人,听见屋内有动静便进来了,丁清再度与周椿会面,她脑子里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该不会又被周笙白丢下了吧?!   毕竟上回就是如此,她在无量深林内跟着周笙白出来,被周笙白抱在怀里,于他怀中睡过去,一睁眼就在客栈,看见的就是周椿,而后她徒步多日才回去窥天山。   周椿的手里端着饭菜,脸上挂着友善的笑容道:“丁姑娘醒了,快来吃点东西吧。”   丁清起身,见到自己身上穿的又是一身红裙,脸色不自在地红了,低声道了句:“麻烦周堂主了。”   “不麻烦。”周椿笑道。   “老大呢?”丁清坐在桌边匆匆吃了几口食物,嘴里含着面问。   周椿道:“舅舅去了雪月城。”   咦?这回没有独自回窥天山了?   周椿道:“前几日南堂的设阵长老布下阵法想要将雪月城封闭,以焚鬼符消灭整座城池的鬼魂,那阵法持续了三日,今早天未亮才彻底消停下来,阵法也散了。”   丁清唔了声,她没问周椿周笙白为何会在这时去雪月城,若想知道,等会儿吃完她自己去找便可。   如今的雪月城恐怕早就是一片徒留城墙的空城了,被焚鬼符烧了三天三夜,也不知多久不会再有人烟。   丁清吃完一碗面,便与周椿作别要去找周笙白。   她认得去雪月城的路,途径一处时丁清想起来她在这片林子的树下埋了金璎珞。当时她担心入城与玉霄姬打斗,会将那物件弄坏弄丢,现下一切收尾,倒是可以挖出来送给周椿了。   丁清找了一会儿便看见自己的血指痕,低头在树下刨了半天也没挖出埋的东西,丁清一时疑惑,心想不至于这么倒霉吧?埋在树下都能被人偷?   她气馁地站起身,瞧着周围的泥土的确有人撬动的痕迹,猜测恐怕是镇子里上山挖冬笋的走了运,于是一脚踢上了树干。   脚尖踢疼,也把树干下的一块树皮踢掉,销毁了它原本被抓出的爪印。   作者有话说:   周·脑补天才·笙白:知道你喜欢我,想去镇上找客栈继续,你矜持一点!   丁·没有感情·清:??? 第27章 [VIP]   丢了宝贝, 丁清闷闷不乐地朝雪月城的方向而去。   经过几日的焚烧,尚且只能远远看见雪月城的城门,丁清都能闻到风中传来的一股枯槁气味。那是无数尸体被烧干, 烧成灰烬又被风吹起,漂浮于空中的味道。   在这掺杂着粉尘的风里,还有许多亡魂的碎屑,那是意志坚定的鬼魂还未完全消散之相。但焚鬼符烧完了,引咒结束, 阵法消失, 太阳出来了,这些东西也不会留太久。   城门越来越近, 风里的气息却越来越干净。   这是丁清第二次站在雪月城的城门前抬头朝上看,上次是雪月城被烧毁之前, 黑夜里的城门看不到顶,仅能从雾气中看见一对仿若眼睛的灯笼。   现下灯笼已经不在了, 又或许那天晚上城门上根本没有灯笼, 一切都是玉霄姬制造出来的幻境。   朱漆的大门被烧毁, 破败地歪在城门坚固的墙壁上。   从这里朝里看,还能看见雪月城原本街道的模样, 哪条是路,哪里是房, 依稀留着残骸。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将原貌拼凑完全了。   南堂足够杀伐果决,随着这个阵法的消失,曾经屹立于世间几百甚至上千年的雪月城也就此消亡。   一阵寒冬的风迎面吹过来, 风里什么也没有, 干净地仿佛她此时所处的是一处旷野, 寸草不生的旷野。   丁清朝里走去,走至城内站定了会儿,这才在城门顶上看见了周笙白。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万里,碧空无云,她一眼就能看见周笙白满身玄色地立于风中。冬风欻欻吹起了他的衣摆,而他所站的位置正是几日前丁清所站之处。   丁清见到周笙白便忍不住心里高兴,她想从城门边的台阶爬上去,可那台阶的底部曾趴过太多鬼魂,已经被烧毁了。   原本就不怎么干净的城门边上布满了漆黑的鬼爪印子,那是数不清的鬼魂在濒临消亡之际伸出手,最后的挣扎与祈求。   丁清曾站在城门顶上看见过这一切,不可否认,她当时被那场面震撼了,仿若她是高高在上的主宰,俯视恶鬼,又像是他们中侥幸逃离的一员,摇摇欲坠,随时都会落回去。   她从这里,抬头看向城门顶。   一缕刺目的阳光透过缝隙落在她的眼上,丁清伸手遮住,眯起双眼才看见那阳光是从周笙白的背后照下来的,他一眼就看见了她。   噗通。   罕见的,丁清的心口猛烈跳动了几下。   她看着周笙白有些愣然,此刻她好像成了当初被焚鬼符烧毁的鬼魂,而周笙白成了能救赎她脱离烈火的那个人。   地位调转,丁清不自觉地伸出手来,就像是祈求他拉一把自己。   周笙白早就看见丁清了,他看她在城门下发呆,看她发现了自己,看她眼中唯他无二,那朝上张开的双臂,像是在期待一个拥抱。   于是周笙白俯身飞下,抱住了丁清。   随即带她脱离了那仿佛能桎梏人魂的城门之下,飞到空气爽冽的城门顶。   丁清的心跳还未平息,擂鼓一般越来越重。   她将这一切归咎于城门顶上的风太冷了,而周椿的衣服有些薄,比不上她之前买的那件金灿灿的锦袄。   周笙白的手臂松开了丁清,可眼睛却没放开她。   小疯子的身体异于常人,没有哪个鬼有她这般厉害的再生能力,她被三道打鬼的黄符灼伤,烧干了半边身躯,最后却连一丝疤痕都没留下。   丁清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整理好,对着周笙白扬唇一笑,眼眸亮亮的。   她问:“老大,你来这里做什么?”   其实丁清想问的是,你怎么没回窥天山?   但她怕自己问了周笙白像是突然想起来这回事,而后展翅飞离,把她一个人丢在城门顶下不去,他也不是没干过这种让丁清进退两难的事。   周笙白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顶,下巴朝雪月城内微微抬去,问她:“看见了什么?”   丁清仔细朝雪月城内望去一眼,站的高了,一切看得也就更清晰了。   这一堵城门可以俯瞰整座城池,包括它的其他出路,然而城中的一切布局皆被打乱,唯有一些残破旧址昭示着这里曾经的荣景。   除了一片被烧焦的黑,丁清在这座城里看不见任何颜色了。   她道:“什么也没有。”   周笙白嗯了一声,又扶着她的肩膀带她走向城门的另一边,背对着雪月城的方向朝南堂其余地方看去,又问:“那现在呢?”   丁清没搞懂,只能照实说:“有树,鸟,镇子,村落,还有炊烟。”   那是镇子里人家做午饭的炊烟,袅袅几缕,穿在了落尽树叶的山林间,看上去像是很萧条,实际上不是。   丁清知道,来年开春那片枯林会变得绿意盎然。   她像是忽然有些明白周笙白站在这里发呆的原因了,可又有些不明白。   一场烧了三天三夜都焚鬼符,将雪月城与外界割裂,城内死气沉沉,城外生机勃勃,这与几日前的雪月城完全不同。   几日前,雪月城的城门外堆满了尸体,城内却是一个个看似鲜活的鬼魂。   生死逆转,南堂对雪月城内鬼魂的屠杀,像是救活了城外的一切,哪怕是山坳里上无老,下无小的独身猎户。   纸醉金迷哪是人间极乐,真正值得向往的实则就藏于天地万物之间的微小里。   “丁清。”周笙白见丁清看着城外风景像是看傻了般,心里沉甸甸的。   突然被叫,丁清应声,抬头朝他看去。   周笙白的眼神很深,像是能将人吸进去的漆黑的漩涡,那漩涡里倒映着丁清白净的脸,他问:“如果周椿没有给你那三张符,你打算如何对付艳鬼?”   丁清一愣,实话实说:“我还会一个必杀阵法。”   涅阵。   又叫凤凰涅槃,置之死地而后生。   就连以阵法为主的西堂,也从来没人敢用这个阵法,因为这是真正的玉石俱焚。   同处于阵法中的所有不论人鬼,都会爆裂,碎成尘埃。   丁清曾在无量深林险些使用了这个阵法,被周笙白阻止了。   她倒是无所谓,反正爆裂之后她还能复原,只是耗时长一些,过程痛苦一些,但同样被阵法所破的玉霄姬就不同了。   不过比起涅阵,当然还是黄符好受一些。   周笙白并无意外她会这么说,他不是今日才看穿了丁清的本质。   小疯子不懂得珍爱自己,她不是仗着能再生的身体有恃无恐,而是习惯如此。   周笙白从不是拘泥于过去的人,他让丁清跟着自己,试探过了,接受便是认定了。所以丁清以前究竟经历过什么,是什么样的人,周笙白都不在乎。   现在不是了,他发现自己还是在乎的。   无关她生前成亲没有,有无爱人,是否与旁人男欢女爱过。   有关于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把痛苦转化成习惯使然,次次将自己逼至绝境也风轻云淡。   周笙白开口:“丁清,我说话你听吗?”   丁清自然应下:“老大的吩咐,我必须得听啊!”   在这一瞬,她好像看见了周笙白眼底的柔光,就像是冬季少有的灼日下一闪而过的错觉。   周笙白道:“那么以后,不许再让自己身处于危险之中了,这是我对你的要求。”   丁清愣了愣,她像是没理解周笙白这话的意思,似懂非懂地问:“怎样才算危险?”   迄今为止,她在周笙白跟前所经历的,对于丁清而言都算不上危险。   自然,若是她单独被北堂的方清山捉住,那还真是挺危险的。   “所有会伤害你身体的,都算是危险。”周笙白道。   丁清为难:“这真是个不好完成的要求。”   “做不到的话,你就别跟着我了。”周笙白说完,便看见丁清鹿眼濛濛,像是要落泪似的。   周笙白的心里有一瞬不忍,可想起来几日前就在这个城门上,身体一半被黄符烧干的小疯子,他又狠下心来。   “丁清。”他催促着。   丁清哎了一声,似是叹气:“那好吧,我尽量完成老大的要求,但老大能不能给我几次机会?有时事情发展未必受我控制。”   周笙白垂眸,他道:“好。”   沉默不过一瞬,他又道:“若你真的意外遇上了危险,想尽一切办法,必要向我求救。”   “会不会太麻烦你……”丁清还没说完,就被周笙白瞪了一眼,她立刻噤声,伸手摸了摸鼻子。   周笙白突然嗤地一声笑出来,嘴角勾起的弧度有些邪气,他道:“是,是会有些麻烦。”   丁清眨巴眨巴眼,莫名觉得老大阴阳怪气的。   他接着道:“所以,你还是寸步不离我的好。”   那样就没有危险,也不存在救人、麻烦。   丁清舔了舔被寒风吹得有些干燥的嘴唇,瞧见了周笙白露出的獠牙,心想果然不是错觉吧?老大是有些阴阳怪气的。   可是为什么呢?   周笙白的视线落在丁清舔嘴唇的舌头上,回想起了几日前林子里的那一吻,小疯子有时很顺从,有时并不乖顺。   他拉过丁清的衣襟,弯腰亲了过去,在丁清第二次舔嘴唇的时候,勾起了她的舌。   周笙白的獠牙牙根有些痒,那像是想要吞食些什么的饥渴,于是他用獠牙不轻不重地磨着丁清的唇舌,企图缓解,却越吻越觉得不够。   丁清被他啃得嘶嘶抽了几口气,她的双手抵在周笙白的胸前,没有用力推开。   她像是突然明白过来周笙白为何阴阳怪气了,大约是玉霄姬的媚香作用还没消散。   丁清感慨,玉霄姬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了?都过去几天了……果然当时应该带周笙白去镇子里找个青楼的。   这个吻丁清不在状态内,几次未来得及吞咽口水,又系数被周笙白舔去。   周笙白的呼吸越来越沉,渐变得有些急促,他张口咬上了丁清的下唇,力道有些失控。   丁清发出了轻微的低呼声,随即他的舌尖尝到了些许血腥味,眼底闪过一抹幽色。   丁清立刻察觉出周笙白搂着她腰的手紧了,像是要将她给勒死。   胸腔挤压,几乎要失去呼吸,丁清挣扎着昂起头,哑声道:“我我我……老大,我不能、呼吸了!”   周笙白骤然回神,蓦地睁开双眼松开对方。   丁清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嘴唇一片红润,像是肿了,下唇那里还有道细小的伤口。   周笙白看见被他獠牙咬出的伤口慢慢溢出一点血珠,他喉结滚动,想要将血珠舔干净,但是不能。   丁清有些狼狈,额头上还有鬼鸟面具压下的印记。   周笙白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便静静地等丁清平复心跳后,把人一把抱起。   丁清被迫勾住他的肩,问了句:“去哪儿啊,老大。”   她建议周笙白去找个镇子,寻个青楼,把玉霄姬的媚香好好消解一下,可她不敢开口。   关乎男人能否管的住自己欲·望的尊严,丁清不打算去挑战周笙白的这方面。   周笙白道:“回去。” 第28章 [VIP]   从南堂回去窥天山的一路都是周笙白抱着丁清的。   起初丁清还有些别扭, 尤其是最开始的那两天,她被周笙白亲过两回,心里总想着周笙白到底彻   底消化了玉霄姬没?会不会又突然要亲她, 她是否要提一提青楼之事。   这世上活着的温香软玉的女人有许多,丁清觉得自己不算多有姿色,又没什么特点,甚至比不上周椿还有一股清冷高洁的气质在,周笙白没必要拿她‘解毒’。   故而丁清的心思乱过几日, 不过从南堂地界出来, 回到中堂境内后,丁清便渐渐忘了这事儿了。   因为周笙白再没对她做过跨越二人身份的亲昵举动, 丁清偶尔偷偷观察过他。   每每被抱入怀中时,她都悄悄抬眸去看, 周笙白表现自然,她恍然自己其实并无魅力, 也无需纠结, 故而大大方方, 为了飞得舒服,抱着周笙白更紧了些。   这些小举动, 没逃过周笙白的眼。   丁清总偷看他,看完还把他搂得紧, 周笙白几次被她看得心乱,沉默地思索着二人关系。   他该如何看待丁清?   他不想要手下,更无需丁清在他面前低眉顺眼。诚然,周笙白很受用对方双眼亮晶晶地讨好自己, 可他又不想丁清卑微。   他吻过丁清两回了。   她两次都很顺从, 雪月城的城墙上, 若非丁清被他吻得几乎无法呼吸,或许根本不会推开他。   他会顺着她的唇吻到她的下巴,亲过她的脖子,移至心口位置。   可也是丁清为了呼吸推开他,周笙白才骤然清醒了些。他当时咬伤了丁清,尝到了她的血,一丁点儿,但也险些让他失控。   周笙白想亲近丁清,心中却隐隐担忧,他怕自己到了真正失控的那一步,丁清会害怕。   小疯子不是第一个主动接近他的人,可她却是第一个能在看见周笙白的双翅,看见他吃鬼的獠牙,看见他右腿膝下延变的鹰爪,依然用一双炽热干净,不含杂质的双眼看向他的人。   可她没看全。   周笙白真正的秘密,不藏于黑袍内,不藏于面具下,藏在不为人知的内里。   他仅是凭着克制,保持现状。   所以他没有再亲吻丁清。   想来,周笙白又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一声不知是否是自嘲的呵笑吐出,他还是头一次如此在乎一个人对他的看法。   他不想从丁清的眼里,看见丝毫关于‘恐惧’、‘怜悯’,又或是‘畏缩’的情绪。   入中堂境内,丁清还以为周笙白会直接去窥天山,可他却在中堂较为富裕的城外停下,让丁清等他。   丁清乖巧,不问周笙白去做什么,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棵红果累累的山丁子树下。   冬日的山丁子已是成熟的最末时期,朱红色的果实挂在枝头,有一支果实尤其多,几乎压到了丁清的肩头。   寒风阵阵,中堂境内入冬并不暖和,丁清的衣服较为单薄,站在风里冻手冻脚的。   她等了周笙白约莫一个时辰,那人才终于从城中出来。   周笙白出了城便不再装作凡人,几步便远离了城池,直往丁清那边过去。   他还没靠近便看见丁清站在山丁子树下,一只手缩在红裙的袖子里,一手朝树上摘果子吃。   她挑着吃,那枝上果子很多,瞧着颜色便知甜得很,周笙白这时才想起来,回来这一路几日,丁清什么也没吃过。   不到万不得已时,她不提,甚至在周笙白走后,自己挨冻吃点儿果子。   发现周笙白回来,丁清还朝他笑了笑,手心里躺着几颗红果子递给对方,问:“老大你吃吗?挺甜的。”   周笙白的眉头皱着,丁清以为他在城内碰上了什么不如意的事。   结果对方将手中的包裹扔在了她的怀中,丁清低头翻看,里面是几件缎面极好的棉衣,还有一个锦布囊,其中放了一些简单却不菲的首饰。   丁清看了看包裹,又看了看周笙白,不确定地问:“给我的吗?”   周笙白道:“不然还能是给谁的?”   丁清笑出一口白牙:“谢谢老大!”   自从她知道自家老大有用不完的价值连城的珍珠,她就欣然接受一切来自周笙白物质上的好意。   “老大你特地入城给我买棉衣呀?怎么不让我跟过去?方才见你出来脸色不好,我还以为你入城遇上麻烦了。”丁清当着周笙白的面套了一件白色绣玉兰花的袄子,顿时觉得暖和了许多。   周笙白没回答她前面两个问题。   要如何说?   不带她去,是因为他觉得丁清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难得路过一个物料丰富的城池,里头衣裳首饰五颜六色的,真叫丁清自己搭配出一身金灿灿亮闪闪出来,周笙白觉得自己的钱白花了。   其实周笙白也想过,小疯子又冻不死,他没必要特入人群被人侧目打量。   可一路寒风,丁清搂着他脖子的手很凉,周笙白心生不舍,还是决定给她买点儿衣服。   本来周笙白只打算买两件的,后来一看隔壁那家店的首饰也不错,于是又买了点儿,结果一条街下来,见了不少,买了不少。   出城瞧见丁清在吃野果,周笙白又有些懊悔,心想不该因为丁清的眼光差就把她一个人丢在城外的,那城里热乎好吃的东西很多,带她去,至少能让小疯子吃得开心。   有些话周笙白开不了口,干脆转移。   “若我入城真遇上麻烦了,你当如何?”他问丁清。   “那要看是什么麻烦了。”丁清道:“若是有人欺负了你,那我肯定是不干的,少不了入城收拾对方一顿。”   听到‘欺负’二字,周笙白眉尾上扬,嘴角抽了抽,他想这世上谁还能欺负了他?   但丁清煞有其事的模样,周笙白不禁笑了一声。   他问她:“饿吗”   丁清摇头:“不饿。”   “方才我还看见你摘果子吃。”周笙白对着山丁子扬眉。   丁清咧嘴笑了笑:“我真不饿,之前在南堂镇子里,周堂主请我吃了顿饱的,刚才摘果子纯是因为嘴馋。”   “馋猫。”周笙白瞧她还攥着几颗红果子,如此开口。   这称呼意外有些亲昵了,丁清显得无措了些,周笙白便道:“那就等回去窥天山下再买吃的吧。”   丁清唔了声点头,将怀中的包裹抱紧了些。   回去窥天山下的镇子里,周笙白给了丁清一颗珍珠,让她自己入镇买喜欢的吃食。   丁清买了许多肉干与饼类,满满一包裹,抵饱又耐放。   她原先是想回去自己山下的小茅屋,趁着天气好打理打理,收拾得能住人的。   结果周笙白直接抱着丁清去了窥天山崖上的洞府里,没给她在山下落脚的机会。   周笙白说整个冬天都不出门了,待到明年春暖花开再出洞府。   屋外风寒,说不定几日后还要落雪,他翅膀探出来冻得骨头冷,也不想大半夜再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下山找丁清,干脆直接把她带回来省事儿。   说完这话,他瞥了一眼丁清买的一大包食物,似是话里有话:“你也有如此打算吧?”   丁清心想什么打算?   一包吃食过冬的打算吗?   那是有点,她原也就是这样想的。   于是丁清点了点头。   周笙白笑意更浓,知道她买这些吃的是打算在他的洞府内长住,便大方点儿,把洞内所用分一半给对方。   目光所及望向了石床,周笙白垂眸,脸上不显,脑子里却回忆起那夜夜明珠昏暗的光芒下,丁清一双玉白的脚。   小疯子还活着时,若能过得好,说不定说亲的人早就把门槛踏破了。   她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好看的,一旦糟蹋起身体来,便让人觉得可怜,可惜。   洞外寒风阵阵,石室内却罕见地暖和了起来,丁清朝里走才发现这热气是从哪儿传来的。   石头屏风的另一边有一口水池,丁清原以为那是雨季从窥天山顶淋下来的雨水,原来不是,那水池下似乎有异石,是难得一遇的山巅活泉,冬暖夏凉。   丁清光是靠近便觉得暖和,若是遇上雪天,人能躺在里头泡上一泡,偶尔抬头能瞧见几片从通往山顶台阶处飘来的白雪,大抵是整个儿冬日里最舒适的事了。   “老大,你住得真好。”丁清诚心道。   周笙白见她说这话时一双眼灼灼地看向一池温泉,便知道她心中所想,道:“你可以躺在里面试试看。”   “会不会弄脏?”丁清心想这毕竟是周笙白的住处,她不好太自在。   “不会。”周笙白的目光扫过她的身体,那双锐利的眼犹如已经脱去了丁清的衣裳,隐约可见蒸腾热气内,少女裸着后背,纤腰长腿跨入温泉池中。   一切朦胧,仍有意念可窥。   周笙白的声音不可控地低沉了些:“你一点也不脏。”   丁清听他声音莫名哑了哑,那眼神热得像是能把人烫伤般,耳尖都跟着红了起来。   丁清想泡温泉,婉拒一次就好了,婉拒第二次若周笙白真不让她泡进去,有些划不来。   于是她伸手捏了捏红了的耳垂,如往常一般道:“谢谢老大。”   周笙白瞧见她不自在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泡同一池泉水,想来的确会让人面红耳赤。   有些话不便明说,免生尴尬。   可丁清红着脸的样子过于清纯可人,她向来是个没皮没脸的性子,偶尔扭捏,在周笙白眼里尽是情趣展现,像是活泼的小猫爪子,一下一下挠着他心口位置。   偶尔会被挠痛,但逗弄的心却越重。   “床你也可以睡。”周笙白道。   丁清抬眸看向他,微微愣神,脑子里一片空白。   果然,周笙白见她的脸颊更红了,就连眼尾都是绯色的,鼻梁温热,轻轻皱了皱。   丁清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倒是没往男女方面去想,只是觉得她一个手下,得老大这样照顾,心里实在是又感激,又惭愧。   感激周笙白对她好,果然周家全都是好人。   惭愧她身为手下,还什么好处都未替周笙白争来,反而先要麻烦人家了。   丁清觉得自己给周笙白忠诚的承诺已经够多的了,她保证自己一定对周笙白忠心耿耿,唯老大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可还是忍不住想将感激之情表露出来。   “老大,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周笙白心跳忽而漏了一拍。   丁清说这话时,双手垂在身侧紧紧地握着,眼眶有些热意看来,慎重地像是许下多了不得的承诺。   周笙白觉得他心里那只小猫挠破了心口,像是要将他胸腔的皮肤给挠穿了。   他想吻丁清。 第29章 [VIP]   周笙白只是想吻, 但并未这么做。   他舔过獠牙尖,想起了丁清下唇细小伤口溢出的血珠,她唇上的伤早好了, 但那血腥味儿好似仍留在周笙白的唇齿间。   丁清说她不会让他失望的。   这话被周笙白放在心上绕了几圈,而后他望向丁清的双眸,眼神带着些许较真:“但愿如此。”   片刻沉默,周笙白转身离开。   他沿着洞府内的台阶一路走向窥天山巅,丁清眼见他离开, 石室内安静地仅能听到些许从洞口刮过的风声, 和她的心跳声。   多日不曾回来,石室里有些地方落了灰, 丁清没闲着,她将自己的衣物与吃食找了个角落放下后便给周笙白整理屋子。   她舀了温泉里的水, 先是把石床石桌擦了一遍,又将那些银制器皿洗干净放回原处。   室外天色渐暗, 丁清将一切收拾妥当后才坐在石床下的台阶上, 怀抱那颗硕大的夜明珠用绸布仔仔细细擦起来。   她擦夜明珠时还想, 这样拿去外头价值连城的东西周笙白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总不至于是中堂给的。   倒不是中堂没有买夜明珠的实力, 而是中堂多年来都是五堂中最务实朴素的,不大会弄这华而不实的东西。   擦到一半, 丁清忽而听见了窸窣声。   她抬头朝石面屏风那边看去,屏风后露出了一小片温泉池,上头水纹波荡,显然有人从浅水台阶处走过。   “老大?”丁清开口。   周笙白嗯了声, 算是应她。   丁清不知道周笙白是何时从山顶下来的, 她在石室内里外收拾了一个时辰左右, 注意力早不在对方身上了。   现下日落西山,石室内的光线更为昏暗,周笙白一身黑色,又有屏风遮挡,丁清的确没看见他下石阶。   石面屏风上多了几样衣物,一只骨节明显修长的手抓着鬼鸟面具挂在了屏风一角,丁清的目光就落在面具的尖喙上,胸腔传来了阵阵突跳,打得她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了。   屏风后,是周笙白的真面目。   丁清从未见过他完整的相貌,他面具下的脸究竟长成什么模样,无人知晓。   入水声传来,很轻微,可此时没人说话,山外的风都不明显,反而使得那些许拨动水面的声音尤为清晰。   周笙白的动作很轻,温水蒸腾出的热气将他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微卷的长发有一部分挂在身前,一部分垂在背后。   发丝没入水里,漂浮其中,随着水纹摆动摇晃。   他能听见丁清的呼吸声,甚至能察觉到丁清的双眼还在直勾勾的、一寸不移地望向屏风。   光是如此想,周笙白的心跳便开始紊乱了。   若目光也有温度,丁清现下的视线大约是能将鬼鸟面具上盯出一个洞来。   直到周笙白从水里站起身,一声突兀的哗啦啦打破寂静,丁清才蓦然回神,怀中的夜明珠从臂弯中滚了出去,哐当一声落地,顺着台阶咕噜噜滚出好几圈,直往石面屏风而去。   丁清弯腰,顺着夜明珠小步追上,那夜明珠撞上了屏风慢慢稳住,她将其重新抱在怀里,仔细看看有无磕坏碰花。   夜明珠无碍,丁清松了口气。   啪嗒。   一滴水滴在了丁清面前的地面上,她抬头朝上看去,迎面扑来一片黑。   被温泉的热气熏得尚存温度的玄衣顺着屏风边缘落下,劈头盖脸地蒙住了丁清的脸。   她是蹲着的,在石面屏风后缩成小小的一只,周笙白身量高大,衣裳能将丁清完整地遮住。   她摇了摇头,伸手拨开对方的衣服,鼻息间闻到的是一股清列的香气,似是某种花香,味道很浅,有些熟悉,可丁清却想不起来在哪儿闻过了。   她保持着昂头的姿势,入目便见到一双拥有漆黑瞳仁的桃花眼。   周笙白的相貌直接印在了丁清的双眼里,她看见过周笙白的下半张脸,看见过那双面具下的眼睛,所以她也猜测过对方的长相必不会难看,却也从未想过会如此好看。   剑眉入鬓,桃花眼似是盛满了星空,高挺的鼻梁下,薄唇似笑非笑。   他居高临下,眼皮垂看着睨向丁清,卷翘的睫毛上沾染了水雾,眼底一片氤氲。   长至腰际的微卷乌发被水打湿,半干地垂下,偶尔顺着发尾落下几滴水来。   周笙白的身上披着一件黑色长衣,手上拿着那张鬼鸟面具,面具上的黑羽从指缝漏出,与他修长偏白的手指形成鲜明的对比。   方才他就是为了拿面具才会无意间碰落换下的衣裳,现下去看,小疯子的眼里满是他的模样。   丁清眨了眨眼,不含恭维真心夸赞:“老大,你长得真好。”   周笙白被夸了也不为所动,他将面具重新盖在了自己的脸上,转身欲走,丁清便站起来跟着他。   她诚心道:“你长得这样好看,着实不该戴面具的。”   声音还带着些许惋惜:“你若以真面目示人,大约是能惹得一个镇的姑娘共同为你争风吃醋。”   这回周笙白停下脚步了,他回头朝抱着夜明珠的小疯子看去,对方那一双鹿眼还在盯着他的面具,似乎希望能从面具下窥看方才未能仔细瞧清的容颜。   周笙白道:“我就只配一个镇的女人争风吃醋?那看来长得也不算多好。”   丁清马屁没过脑:“我老大倾国倾城!”   周笙白一怔,耳尖罕见地红了起来。   丁清原先说是一个镇,只是第一时间想到周笙白戴着面具陪她下山去镇子里时被许多人侧目,故而才会这般夸赞。   若周笙白首次带她出去是城里,她便会说一城池的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了。   丁清将夜明珠放回石床边的托盘上,自己席地而坐,盘腿于石阶处仰望着周笙白,眉眼含笑。   “你……”   他动了动嘴唇,对上丁清的视线忽而乱了呼吸节奏,声音略微低哑道:“你去洗洗吧。”   “哦!”丁清笑盈盈地起身,她从石阶上跳下来,去角落包裹里找到一身干净衣裳,抱着衣裳便去石面屏风后,全程并无扭捏避讳。   周笙白的心思动了动,在丁清入屏风后没一会儿突然开口喊她一声。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是气音吐出的,可石室很安静,丁清听见了。   石面屏风后露出了少女披发歪出的脑袋和半截莹白的肩,周笙白见状心跳似乎骤停了一瞬,他侧身背过去,留下一句:“我出去一下。”   丁清唔了声,心想这天都快黑了,他们今日才回来,周笙白要去哪儿?   罢了,老大提过约法三章,他的去向自己不必知道。   其实周笙白哪儿也没去,他只是站在洞府外的悬崖边上吹了许久的寒风,眼看着半入天际的太阳彻底消失,天光暗淡,深林入夜一片寂静,仿若世界虚无,他又回到了孤独。   长年累月,周笙白都是这样一个人过来的。   他不需要与人说话,反正最终也只会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也不需要有人陪伴,他厌恶旁人看他的眼神。   丁清说他长得好看,不该戴着面具。   周笙白其实大约知道自己的相貌尚可,曾在他年幼时也有人因此主动示好接近过他,可他收到过最友善的眼神,便是旁人的怜悯。   “这孩子长得倒是挺好,只可惜那腿……”   他接受自己不像人的羽翼,不像人的右足,遮掩于人们眼中,可称之为俊美的容貌。   他不想迎合任何人,他不屑得到那些人的认同。   回想起一些不好的过往,周笙白的身子渐渐冷下来了。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山峦之上弯月高挂,周笙白回到洞府,他的石床上还是整洁的,三层台阶上的蜡烛却少了一个。   夜明珠放着淡淡光辉,洞府的一角里微弱烛火闪闪烁烁。   周笙白看见丁清铺着一床被子,一半垫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背对着光源,面朝一包裹衣裳与一包裹干粮睡下。   丁清花了很长时间将石室内打扫干净,到头来却只给自己划了这么一小块地。   周笙白原以为她坦然接受温泉池,大约也会欣喜睡上那张石床。   可丁清没有这么做。   小疯子分明是没皮没脸地凑上来,又总在周笙白意想不到之处保持分寸。   他望着那一小团隆起的被子,讨厌丁清的‘自觉’,有种冲动想要过去掀开她的被子,把人抱起直接扔在石床里,压在怀中搂住她。   可周笙白也只是站在石桌旁看了会儿,一如他原先想吻她,却也忍住了一样。   丁清的呼吸平稳,她早就睡着了。   周笙白抱着丁清飞了几日,应当极困,可他现下没有丝毫睡意。   他在洞府前吹久了风想进来暖暖,四肢是回暖了,心里依旧空荡荡的。   弯月出云,十二月的冬风吹了半宿,子时过后,窥天山上落雪了。   这里离天很近,月光很亮,莹白的光芒从通往窥天山顶的石阶处落下,一片片雪花随着风跳跃进来,又被温泉的热气蒸腾,化成水珠,滴滴答答掉在地面上。   丁清向来浅眠,听到水声以为下雨了,她起身目光朝石床处看去,上头被褥凌乱,却不见周笙白。   她对着微光石室轻声喊了句:“老大。”   无人回应。   丁清稍微清醒了些,听见山顶似有响动,于是在周笙白放衣服的石室内找了件加厚的披风抱住,沿着石阶往上走。   刚出石阶便有呼呼的风刮来。   丁清在山顶看见了周笙白,他身上穿得单薄,正挪动石块为那一丛小白花挡风。   丁清见状立刻展开披风,小跑上前踮起脚往周笙白的肩上披去。   周笙白在她来时就发现了,他没弯腰配合,丁清披得有些费劲,整个人几乎贴在了他的怀中,立刻便能感觉到从周笙白身上传来的寒意。   同样,周笙白也能感受怀中人的温暖。   丁清像是在主动投怀送抱,把披风整理好了道:“老大你下去吧,我替你搬石头。”   周笙白觉得獠牙又开始发胀发痒了,他吞咽口水,见丁清毫不犹豫走入风里,抱起与她身量一般高的石头,摆出难看的姿势用尽全力挪动。   她用力到咬牙切齿,像是自言自语:“这小花长得真好,比上回多了好大一群,这么冷的天也没冻死。”   停顿,顺便拍个马屁:“还是老大悉心照料得好,这小花当识趣些,开满一山顶才是。”   周笙白的呼吸沉了,他又感受到了那股像是溢满胸腔的酸胀感,心跳扑通扑通的,为那豪放挪石的女鬼紊乱。   周笙白垂于身侧的手动了动,最终摘下了面具,叫住她。   “丁清。”   “在!”   丁清回头。   雪很大,月很亮,夜风吹乱二人的发。   周笙白薄唇轻启:“你说我以后不戴面具了,好不好?”   丁清道:“老大想戴就戴,不想戴就不戴,只要你高兴,都好。”   丁清没明白周笙白为何会问她这话,转念一想,觉得大抵是因为她夸他好看?   “风冷,下去吧。”   周笙白说完,随手把鬼鸟面具扔下石阶,面具啪嗒啪嗒滚落,最后咕咚一声沉没入温泉底。   作者有话说:   周笙白:被夸好看,开心~~~   ▸ 分卷 · 艳雪生花 · 分卷 ◂ 第30章 [VIP]   大雪接连下了许多天, 厚厚的一层雪堆积在窥天山的山顶与洞府悬崖前。   丁清这段时间内用石块排了个阵,把小白花安全地护在里头。   一旦到了窥天山,就像是与世隔绝了般, 外界的消息传不进来。无人会经过这片森林,更没人能冒着风雪爬上山巅,唯有偶尔几只不怕冻的鸟雀飞过,增添了几丝生机。   这种生活与丁清以前过的完全不同。   她风餐露宿过,幕天席地过, 再冷的天躺在雪地里一样能合上眼睛浅睡会儿, 补充体力后再去找吃的。   苦日子过惯了,丁清渐渐就忘了安逸应是如何, 可她向往如此。   丁清曾对周笙白说,她认过许多任老大, 这不是假话。   她是鬼,自然不能往五堂面前凑, 可仍旧希望能找到个实力强劲的靠山, 故而她寻找过许多恶鬼认他们当老大, 自己作为手下勤勤恳恳,过得却并不安逸。   那些恶鬼太弱了。   周笙白的出现, 打破了丁清一贯认知。   她认的老大都被周笙白吃了,于是她盯上了周笙白。找鸦魍, 引周椿,跟随周笙白,这便是丁清遇见他的全部计划,如今也算愿望实现。   替周笙白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晾起来, 没事儿门前扫扫雪, 或午后于被窝里靠上两刻钟, 这简直是丁清以前想也不敢想的轻松惬意。   她从不怕孤独,因为也无人理解过她。   故而丁清不觉得就这么在窥天山上永远待下去有何不妥,她乐在其中。   入了冬,周笙白的觉明显多了。   他整个人显得很疲态,还怕冷,整日躺在石床的软被子里,睡觉的姿势转来变去。   丁清才发现周笙白喜欢把软被揉乱,一层一层交叠在一起,他就深深地陷在里面,偶尔埋住脑袋,仅露出卷曲凌乱的发丝,又或是一截胳膊。   他不用吃喝,能从白天睡到黑夜。   丁清刚把悬崖边的雪清理完,双手双脚于风中冻得发麻,回到石室后便脱了鞋袜坐在温泉池旁,温水没过小腿,她的下巴磕在膝盖上,双手于水里拨弄。   浅浅的水浪拍打着石壁,丁清揉着被温水泡得酥麻的脚趾哼歌。   周笙白不知何时醒过来,丁清发现他时,他就斜斜地靠在石面屏风旁,双臂抱胸,长发及腰,睡得有些蓬松。那张过分好看的脸上似乎瞌睡得还未清醒,半垂着眼眸看向水里丁清的脚。   周笙白这一觉睡了三天,中途丁清怕他是不是生了什么病,睡死过去,叫过一次。   他当时把脸埋在被褥里嗯了声算是回应,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周笙白在石床上翻来覆去揉得一身长衣略微褶皱,领口开得有些大,斜靠时露出了锁骨下的半边胸膛,黑发覆盖其上,若隐若现的。   丁清莫名想起以前她不知路过什么地方听见什么人说过,某城花魁极为美艳漂亮,一夜云雨次日睁眼再瞧,脂粉褪去,美女也不过如是,大抵是再漂亮的人睡眼惺忪时美貌都会大打折扣。   但周笙白不。   老大好看就真是好看极了,连额前那缕睡乱翘起的绒发都丝毫撼动不了他的相貌。   丁清突然有个荒唐的想法,但不敢说。她想告诉周笙白,长成他这样儿的要是真去镇子里找个青楼,恐怕是便宜那些庸脂俗粉了。   丁清以为他要沐浴,手脚也回暖了,干脆起身抖了抖裙子,双脚踩在湿漉漉的温泉池旁浅水台阶上,蜷曲着脚趾往后退了两步。   周笙白的目光就随着那波纹荡漾的水面,移至浅水台阶,仍旧盯着丁清的双脚,想起她脚掌的大小,窝在手心的软度,还有两指扣住纤细脚踝的触感。   “老大你用。”丁清说完,脚也没擦便套上鞋子。   周笙白眉头轻皱,看不见了,有些可惜。   他打了个哈欠,白雪簌簌从温泉池另一边的石阶上方飘下,还未落在二人的头顶便都融化了。   丁清走到石桌旁摆弄吃的,一块面饼,两片牛肉干。   吃食是冷的,嚼得有些费劲,丁清坐在石凳上盘着腿,一手拿着面饼,一手拿着牛肉干。   周笙白转身绕过屏风,坐在了她的对面。   他单手撑着下巴,身体懒散地斜着,精神尚未完全苏醒,半睁着眼看向她,嘴角微微扬起,像是心情还不错。   丁清咬了两口面饼,在嘴里嚼了有二十口才勉强吞下,饶是如此,也干得割嗓子。   周笙白就看着她吃东西时微翘的嘴,脸颊那里鼓起一块,半晌吞下后又用舌头舔去沾上面饼屑子的嘴角。   周笙白舔了舔獠牙,眼眸深邃。   然后丁清将牛肉干递到他面前:“老大,你吃吗?”   周笙白瞥了一眼丁清手上的牛肉干,这一块她还没吃过,另一块倒是咬了两口。   他摇头:“不吃。”   “哦。”丁清没坚持,这牛肉干不是什么好东西,吃起来又干又硬,她只是见周笙白看她吃东西像是饿得两眼放光了,这才递给对方的。   丁清边吃边道:“过两日就是冬至了,城镇里的人都会包饺子吃,热腾腾的饺子比牛肉干好吃多了,老大你要吃吗?我给你买来。”   周笙白问她:“你打算怎么去买?”   丁清:“……”   也是,她出不去。   “那不然你等上一两个月?我一定给你买来!”丁清煞有其事道。   周笙白听她这么说便知道小疯子的想法,她大约是想顺着干枯的藤蔓往下爬,能爬多少爬多少,实在不行摔下去,然后再去城里买饺子。   天寒地冻饺子也能保存许久,等她买回来再想办法爬上山,总之开春之前周笙白应当是能吃上饺子的。   这么想,丁清便觉得不可耽误,于是囫囵吞枣地咬了两口牛肉干,拍了拍手随意套上鞋袜便要朝外走。   周笙白的动作快,在丁清往洞府短道走去之前便一臂把人捞入怀里。他搂着丁清的腰,让她的背贴上自己的胸膛道:“我不吃饺子。”   丁清昂头看向他:“那你吃什么?”   周笙白盯着她吐出牛肉干香气的嘴,沉默了会儿,丁清心领神会:“明白!”   明白什么?   周笙白挑眉。   丁清竖起两根手指:“两个月,我一定给你找来恶鬼。”   周笙白撇嘴,看来她并不明白。   他一手搂着丁清,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像是安抚的动作。   周笙白道:“先坐下。”   丁清唔了声,见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便拿起面饼继续吃,脑里还在思索着:“我记得夜界有人提过韵山有恶鬼,名叫穷蛇,住寒阴洞,专以男人为食。还有絮池的落水鬼,虽然名号并不响亮,但吃过许多小孩儿,恶念深重。”   周笙白取了衣服套上,于屏风后整理衣带时,就听见丁清一边吃东西,一边掰着手指头给他算‘吃食’。   “齐云山有个鬼道,专抓童男童女炼丹想要成仙,听说槐阳镇也有个食人的恶鬼……”丁清算了算:“穷蛇厉害,可惜韵山在西堂深处,离此地太远了,絮池在北堂、齐云山又在南堂……”   周笙白终于从屏风后走出。   丁清抬头见他穿戴整齐,眨了眨眼:“老大要去槐阳镇吗?那恶鬼估计不怎厉害,抵不了几日饱的。”   周笙白伸手拨弄了一下微卷蓬松的长发,不答反问:“你会梳发吗?”   “会。”丁清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把象牙梳,上面还挂着一粒金珠穗子,是周笙白送给她那一大包裹里的。   周笙白之前一直戴着鬼鸟面具,面具系带将他的发丝压着,也不曾凌乱过。   上次在山顶上他答应丁清不戴面具,于石室的这些日子都是披头散发的。   丁清起身朝周笙白走来,站于他身后,手中梳子轻柔地将他的发丝梳顺。   周笙白的头发很软,细细绒绒的,与他的性子尤其不符,却很配他的相貌。   丁清将他头顶的发丝分成几股,编发后从自己的头上取下一根没有任何装饰的银簪,用簪子将他的发丝束在一起,固定好了便理顺披在背后的那些。   “好了。”   石室内没有镜子,周笙白也不太在意自己的装束打扮,丁清绕至他身前看了一眼。   他额前的发丝全都梳上去了,整张脸露了出来,天庭饱满,剑眉桃花眼,好看得一塌糊涂。   丁清对他竖起拇指,不吝赞美:“好看!”   周笙白闻言,右侧眉尾微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桃花眼略弯。   丁清见之心中感慨,要命了,笑起来更好看。   “那走吧。”周笙白起身理好袖子便朝外走去。   丁清连忙跟上问他:“去哪儿?”   “你不是想吃饺子了?”周笙白朝她看去一眼:“这些天留在山上是不是很无趣?”   丁清摇头:“不无趣。”   没有颠沛流离与逃亡奔走,很安心。   周笙白只当丁清自我安慰,不是谁都能忍受得了多日孤独的,更何况是在见过太多繁华热闹之后。   丁清心想,周笙白不是提过天冷了不愿外出,会冻得翅膀疼?   等对方越过洞府的短道,走到山洞外,她也就释然了。   老大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她听话跟上就是。   周笙白张开双臂瞥她,丁清凑上前来,努力勾着对方的脖子,轻轻一跃,跳入他的怀中。   周笙白把人抱住,手握细腰搂紧了些,展翅飞出山崖。   丁清以为这次周笙白还会带她去镇子上,吃点儿热乎乎的饺子,或买些什么东西便回去了,可他们二人只是在平水镇短暂地逗留片刻。   周笙白用珍珠买了一辆马车,雇了车夫,报上地址,让车夫去云川城周家。   丁清坐在马车内掀开车窗帘看向迎面风雪,车内还有暖炉烘烤,她心想这也冻不到翅膀了。   见马车已经走上正道,她才问:“我们不是只下山吃饺子吗?”   周笙白道:“嗯,带你吃饺子。”   “平水镇里就有饺子。”丁清满眼疑惑,不明白吃个饺子为何要买马车去周家。   窥天山虽在中堂境内,可距离周家坐马车至少得五日路程啊。   吃个饺子而已……   “你不是说平水镇的东西都不怎好吃吗?”周笙白问。   丁清眨巴眨巴眼:“我何时说过?”   “两日前吃猪肉干时说的。”周笙白对她微笑。   丁清在这抹微笑里想起自己似乎的确嘀咕了一句‘平水镇的东西真不好吃’,那时周笙白裹在被子里,丁清以为他熟睡着呢。   可这与去周家有何关系?   “那老大去周家,是因为云川城的饺子好吃?”丁清觉得这理由有些牵强。   周笙白道:“我有些东西落在周家了,想要拿回来。”   说完这话,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丁清的脚。   丁清心想这才对嘛!   老大拿东西是主要,带她吃饺子是顺带。   作者有话说:   周笙白:她总夸我。 第31章 [VIP]   前往云川城这一路, 周笙白几乎是在马车内睡过去的。   丁清知道他冬日怕冷又嗜睡,即便有马车避风,可中堂境内处处落雪, 依旧很冷。   这途中没有合适落脚的地方,入夜总走过了城镇村落,加上周笙白不愿往人多的地方去,便没有刻意放慢脚步。   驾车的马夫是个常年跑腿的人,身体过硬, 自带了厚被包裹, 天色一暗便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喝三两酒,裹着被子呼呼大睡, 毫不在意幕天席地。   丁清其实与那马夫一样,在哪儿都能睡着, 只是一旦天黑,寒风四起, 周笙白的眉头便皱着。   他身上的黑袍几乎将所有能遮的地方都遮住了, 唯露出半张脸来。   丁清见状, 将自己身上的小袄子脱下来往周笙白身上盖。   他们毕竟是不同的,周笙白还活着, 可她早就死了,就算是大雪天里在雪堆里睡上三天三夜, 丁清也不会有多大问题,周笙白却是血肉之躯。   马车内的空间不大,丁清小心翼翼朝他那边凑过去,将小袄展开, 再披盖在周笙白的身上, 角落里掖了掖。   周笙白本是靠着马车睡的, 因为丁清的举动稍微动弹,他将头朝另一边靠去,另一侧什么也没有,这么靠下便是直直地摔在坐板上了。   丁清连忙扶住对方,自己顺势朝周笙白身边坐下,周笙白先是靠在她的肩上,似乎觉得不舒服,便调整姿势枕在了丁清的腿上,翻了个身,一双手臂还搂着她的腰,脸埋在丁清的小腹处。   丁清僵硬地靠在马车内,低头几乎看不见周笙白的脸,仅能看见他微卷的长发绕在了肩头与自己的膝盖上。   “老大……”丁清低低喊了一声。   周笙白被人打扰了睡意,有些不耐烦地嗯了声,丁清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沉默了。   唉,只要老大需要,她当枕头当被子当什么都行。   次日一早马车继续赶路,车夫的心情还挺好,热情地给丁清唱了两首他们家乡那边的歌,吵得周笙白把脸埋得更深。   灼热的呼吸于腹部与腿间蔓延,丁清闹了个红脸,只能低声让马夫别唱了,只等周笙白醒了之后,她再好好欣赏。   结果周笙白没有醒的意思,全程晕晕乎乎的。   等到了云川城外,周笙白才终于睁开了眼,马车内睡得尤其不舒服,完全比不上他被褥柔软温暖又宽大可以肆意打滚的床。   但周笙白发现自己枕在丁清的腿上,小疯子几天都直挺挺地坐着,许是这姿势着实不好睡,前几日她都睁眼挺着,现下终于挺不住,头一歪,坐着睡着了。   周笙白仰躺着看向丁清的脸,心里的感受很不一般,像是那只被拼命压制的小猫爪卷土重来,简直要挠花他的心肺,使得心脏噗通噗通,乱跳了好一阵。   周笙白坐起来,视线还在丁清的脸上,呼吸慢慢沉了下去,眼神如丝,几次于她唇上游离。   他又想要吻她了。   周笙白记得丁清的味道,甚至记得她唇上的触感。   柔软、温热、湿润。   他想将手贴在对方纤细的脖子上,指腹摩擦她的脉搏处,感受那里的跳动。   在他吻她时,舌尖纠缠,他就能通过抚摸她脖子的掌心感受到她凌乱呼吸下,几次吞咽。   可周笙白也记得自己咬破过她的嘴,尝到过她的血。   如此一想,他将目光移开,袖子里攥紧的手指慢慢松开,而后挑起马车窗帘,看了一眼入城后,热闹街市上的行人。   似是自言自语的一句:“雪停了。”   但又想有人可以说话,于是周笙白沉默了会儿,重说了一遍:“丁清,雪停了。”   丁清睡熟了,什么也没听到。   云川城的附近全是山峦,城池建设在山体周围,甚至有半边山直接成了云川城背靠的城墙,周家建立在山下,往山上去,还有几处静谧的庄子。   马车停在周家门前,马夫早就拿了钱,与周笙白打了招呼便自己走了。   中堂周家的大门并不富丽堂皇,从外表去看,也就是个普通富人的双开朱漆门,门前种了一排柳树,几人看守,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山下的周家只供学习画符的门下弟子门临时休息,平日无事的话,长老们也都在此处,但周家真正有用的东西都在山上的庄子里,那里才是周家创派之初的落脚地。   周笙白见丁清还在睡,不太想叫醒她,可云川城毕竟处处都是捉鬼的周家子弟,把她丢在马车内,恐怕要不了一刻钟就被那些练符的小弟子们烧成灰烬了。   周笙白推了推丁清,丁清咕哝了一声,揉着眼睛睁开,入眼见到周笙白先是笑了一笑,柔声道:“老大,你醒啦。”   周笙白被她这话说得想笑,当是她醒了,可她却还想着他。   “到了。”周笙白率先下了马车。   丁清紧随其后,跳下马车后她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看向周家的大门,有些意外道:“挺简陋呀。”   “嗯。”周笙白看向周家门牌上的字,那上面还有一处被磕碰的痕迹,若仔细看,可见磕碰处有淡淡的爪印。那里修补过,但当年被破坏得太深,始终有些残影。   一些不太好的记忆涌上心头,他还记得自己将牌匾碰下时,周家的人拿着捕网里外三层把他围住,嘴里嚷嚷着:“别让他飞走了!”   “快抓住他!”   周笙白垂眸,顺势拉住了丁清的手道:“走吧。”   丁清瞥了一眼自己被牵的手,有些疑惑,但见到门前守着的周家人瞧见他们二人一同进去,目光不断在她身上绕过,丁清大约猜到周笙白这是在保护她了。   她是鬼,为捉鬼人士所不容,周笙白是周椿的舅舅,他们自然不敢动。   周家也不是人人都认得周笙白,入门后仍有一些人要上前拦住,但只要见到他右足是鹰爪,便都止步,纷纷耳语,眼神也变得叫人很不舒服。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小,像是压低,但全都传入了二人的耳中。   “这是……那个人吧?”   “我还从未见过,原来这世上当真有人长了鹰爪,那他是否真有双翅?”   “长了鹰爪的,还能叫人吗?”   那些打量的眼神,无不盯着周笙白的腿,又偶尔落在他的脸上,眼神中的惋惜、惊讶、厌恶或是嫌弃,他们没有遮掩,只是没人靠近。   这世上的异类,都不为凡人所容。   哪怕周笙白是个活生生的人。   丁清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几次深呼吸。   可周笙白似乎早已习惯了被人这般围观,目光甚至没在这些人的身上扫去一眼。   他们从入门便被人往里通传了,率先出来的是黎袁峰。   他见到丁清并不意外,却是在看见周笙白的脸时吃了一惊,尽量克制忍不住朝上看的目光,黎袁峰道:“家师已在会厅等候,二位随我来。”   丁清被周笙白一路牵到了会厅,见到苏威时,苏威对周笙白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周公子,堂主有事外出,暂且还未回来。”苏威道:“不如二位在堂内休息,几个时辰后堂主应当就回来了。”   “我是来拿东西的,不找周椿。”周笙白道:“月影香木盒。”   苏威有些为难:“这……当初周公子留在堂内的东西放在何处,只有堂主知晓。但五年前堂内又整理一遍,若无意外,应当是收拾存入闭苍山庄里了。”   周笙白嗯了声,道:“钥匙给我,我自己找。”   “钥匙也在堂主手上。”   周笙白明显皱了一下眉,有些不悦,他只是来拿回东西,不想这么麻烦,也不想在云川城耽搁。   顿了顿,周笙白道:“那就让周椿回来了之后,去闭苍山庄找我。”   “好。”苏威应下,他知道周笙白不愿留下。   当年之事的确闹得有些难看,苏威还以为周笙白再也不会踏足周家。   周笙白与苏威没什么好寒暄的,说完便拉着丁清出了会厅,一路朝回走时有黎袁峰相送,快到周家大门前,丁清突然问:“黎公子,茅房在何处?”   黎袁峰脸上一僵,心想她一个鬼也需要上茅房吗?   但人家姑娘开口问了,黎袁峰只好道:“我带丁姑娘去。”   丁清道了谢,挣开周笙白牵着的手道:“老大你出门等我吧,我很快就回来。”   丁清跟着黎袁峰顺着长廊一路朝里走,途中她还问了黎袁峰几个问题,都是关于孔御的,她与黎袁峰没什么可聊,唯有都认识孔御。   黎袁峰与孔御交好,听丁清提起,便将近来孔御给他信上写的都说了一遍:“孔家的老爷子寿辰快到了,过几日我也要随堂主去北堂贺寿,孔御那小子最近又被禁足,还说不能参加爷爷的寿辰,也不知真假……”   身后无人回话,黎袁峰回头看去一眼,他背后空空,哪儿还有人。   “丁姑娘?”   黎袁峰皱眉,周家虽相比其他四堂对鬼的恶意没那么大,可到底也是一屋子捉鬼的,丁清走失,他不好交代。   当黎袁峰回头去找人时,却见十几个周家的弟子扶着肚子上吐下泻,一股恶臭蔓延开来。   周笙白站在马车旁等丁清,便见身穿小白袄的女子扬起一脸得逞的笑,几步冲到了他跟前问:“老大,马车还要吗?”   周笙白见她主动抓上了自己的手臂,摇了摇头。   丁清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状,眸子亮晶晶的,她昂起头,粉红的小嘴一张一合:“不要我们就快走吧!”   她拽着周笙白离开周家门口,脚步加快:“走吧走吧,饿了,我们去吃饺子。”   二人并未完全走远,黎袁峰就追了出来:“丁姑娘!”   丁清拽着周笙白的袖子,笑得更加张狂:“快走快走,再不走姓黎的就要抓到我了。”   周笙白被她牵着一路小跑,黎袁峰本来都追出来了,后来又有弟子将他叫回,他看向丁清与周笙白离开的方向,又见满头大汗的师兄弟,只能叹气一跺脚,还是回到周家去。   黎袁峰没追,丁清也就不跑了。   周笙白见她笑盈盈的,心知小疯子怕是没干什么好事,于是问她:“你把人家的茅房掀顶了?”   丁清哈哈笑出了声:“掀顶算什么?就是不知他们周家茅房够不够用!”   她的笑容很张扬,周笙白见不得她这种带着些狡黠的小模样,心口突突直跳。 第32章 [VIP]   心里有些痒。   周笙白喉结不自觉吞咽一下, 他望向丁清的那双眼,故意板着脸摆出不高兴的样子问她:“你干什么坏事了?”   丁清见状,脸上笑容收敛, 微怔道:“我就是给那些人施了五泄咒。”   五泄咒可让人头晕目眩,产生幻觉,从而上吐下泻,至少得两三日才能彻底恢复。   这是南堂分支出来一些不入流的捉鬼人士弄出来的逼供手法。   “从哪儿学会的?”   “我以前去过南堂,听过一耳朵, 第一次用。”丁清垂眸, 周笙白以为她被自己的脸色吓住,却没想到小疯子在偷摸摸地笑, 还嘀咕了句:“真是挺好用的。”   周笙白的呼吸忽而漏了一拍,心中隐隐猜测, 但还是问出口:“为何如此?”   “他们欺负老大,老大度量大不计较, 我看不惯, 当然要帮你欺负回去啊。”丁清说得理所应当。   周笙白脸色未变, 因为已有心理准备,所以不曾意外, 只是当丁清说出来时,心尖还是像淌过了温水似的。   即便他觉得自己并不算被欺负, 可心里却在为丁清的‘撑腰’而高兴。   她真的很不一样。   周笙白看向丁清的眼神都变了,变得尤其深邃,瞳孔里的黑像是一只随时能张开大口将人吞下的兽,可丁清在他面前毫无防备, 她对他全心信任。   周笙白在这一瞬起了个尤为可怕又恶劣的想法, 他想吃了丁清, 唯有如此,她才彻底属于了他,而且他也不必犹豫不决,担心日后她见到他的真面目了会惧怕,会逃离。   可他舍不得。   这个念头在周笙白的心里渐渐变了质,他看向丁清故作认错态度陈恳地低下头,露出的那一节白皙的脖子,他想舔她,舔遍她身上的每一处,假装自己已经吃过了。   或可轻轻啃咬,只要不弄出血,怎么都行。   周笙白的眼神能吃人,丁清低着头什么也没看见,只觉得脖子那处像是被人摁住了一般,可也没被谁触碰,就是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她不能轻易抬起头来。   没过一会儿,却是周笙白主动拉起了她的手道:“走吧,带你去吃饺子。”   丁清哎了声,心想老大也没真生气。   只是视线又落在周笙白牵着自己的手上,始终有些别扭地挣了挣。   周笙白抓得更紧了些,他目光朝前看,入眼所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其中有不少人的目光朝他们二人身上瞥来。女子多是在看周笙白那张脸,男子有些捉鬼的本事,一眼就看穿了丁清不是人。   周笙白的心思不在这些人身上,他还在想丁清,便道:“以后这种事只多不少,难道你次次都要给人下五泄咒?”   丁清问周笙白:“我给人下咒,老大会不高兴吗?”   周笙白没吭声,丁清又问:“我给人下咒,你会赶我走吗?”   周笙白抓着她的手忽而一紧,脱口而出:“不会。”   丁清松了口气,坦然道:“那我下次还敢。”   周笙白一时无语,心想还真是她这性子能做出来的事,但紧接着丁清又说:“我的本意是想让老大高兴的,如果老大实在不高兴了便告诉我,我就不做了。”   丁清被周笙白带到了一家看上去便价格不菲的酒楼门前,望着人家五层楼富丽堂皇的门面,她觉得来此吃一碗饺子实在不值得。   眼见周笙白就要拿珍珠出来了,丁清默默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粒银子交给门前迎来的小二,开口要了两碗饺子。   盛品楼是云川城的老店了,没什么狗眼看人低的恶习,小二规规矩矩领二人去了角落一张小桌坐着,便让后厨弄两碗水饺端上来。   周笙白见那小二还从账房处给丁清找了块更小的碎银子递回来,于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里躺着的珍珠,问丁清:“你哪儿来的钱?”   丁清一愣,将碎银子攥紧了一下,随后又顺着桌面递给了周笙白道:“之前老大给我珍珠去平水镇里买吃食,我剩下的。”   她没周笙白那么大方,穷惯了便知道节省,拿到珍珠的第一时间去的是当铺。只是平水镇毕竟是小地方,当铺的人太抠,给的银子值不起珍珠的价值,但也好过直接用珍珠换食物。   丁清买了东西有剩余便想自己存着,日后给周笙白换个披风什么的,毕竟她先前买的那块黑狐披肩人家根本看不上,天再冷也没见他围过。   周笙白瞥了一眼被送到自己跟前来的碎银子,眉心轻轻皱着,他没想苛待小疯子,这么点儿指甲盖大的银子,她都小心翼翼地揣着,周笙白心里不适。   于是他将银子和珍珠一同交给了丁清,丁清被他这举动弄得有些无语,还要猜测老大这是什么意思?   要她保管?   “拿着啊。”口气有些不耐。   丁清哦了声,举双手捧过,恰好此时水饺上桌,她也就没多嘴一问,心想就给周笙白收着好了,等他哪日要用钱了,自己再拿出来。   两碗水饺,周笙白没吃,丁清只能自己全吃了,还得了个周笙白那‘你果然胃口很好’的眼神。   盛品楼的饺子的确比平水镇那小地方做出来的好吃多了,丁清吃得顶到了嗓子眼儿,但也觉得满足,离开酒楼时还给周笙白夸了一嘴,说老大你不吃简直太可惜了。   周笙白见她小脸吃了暖的变成红扑扑的,直想上手去捏。   他道:“走之前再带你来吃一次?”   丁清应声点头,真挚地感叹了句:“老大你真好,我真是跟对人了。”   周家的闭苍山庄在云川城背靠的那座大山上,从远处看与山下的周家上下连成一线,其实二者之间并无可通道路,要想上山,还得从城门出去绕去城外。   当初周家门下弟子众多,毕竟是五堂中历史最久远的那一脉,弟子收了许多,统分门内与门外。   门内弟子在闭苍山庄,门外弟子便在城内山下的周家。   只是事出前两辈,多了周笙白,加之周椿一个女子当上了堂主,周家的人丁也就渐渐少了许多,为了方便周家便都统到城内,闭苍山庄渐渐闲置下来。   周笙白以前来过闭苍山庄,即便十多年道路形状变了,但大致方向没改。   今早他们入城后山下雪停了,可一旦走入山里仍旧可见几片雪花飘零下来,满山被雪白掩盖,道路易滑不好走。   丁清跟在周笙白的身后,一双眼光看山形了。   闭苍山庄几乎位于山顶,近年来那里长了许多树,但若仔细看依旧可看见山庄正门前有个偌大的平台,台前六面石墙,上可画符,专供门下弟子素日练习所用。   丁清走到平台前,目光在六面石墙上扫过,上面还有一些符文残留的痕迹,索性没有完整的,她不受其扰。   石墙上爬着青苔,山庄正门掉漆斑驳,地面的角落也吹满了落叶,这地方许久不曾有人来过了,就像是被遗弃了一般。   周笙白站在闭苍山庄门前看了许久,片刻垂眸后道:“你在这儿等我。”   “好。”丁清点头,周笙白走出几步,又回头朝她看去。   小疯子已经背过身去,满是好奇地打量墙壁上的符文,根本没想过要问他去哪儿,做什么。   如此一想,周笙白略微蹙眉,提步离开。   曾写满符文的墙面上的确没有一张完整的符了,不过丁清从这些痕迹里依稀可以看见当年周家的兴旺荣耀。   写符者以纸书,以瓦书,以石书,甚至有厉害的,凭空便可对气书符,丁清知道周椿便有这本事,只是她的本事有限,能凭空画出来的符不多。   丁清看着这些符心里在想,周笙白也是周家人,是否也会些画符之术?   山间的风过于冷了些,丁清缩着肩膀对着双手哈了口气,眼神于石墙上流连,倒是真在这石墙上看见了周笙白留下的痕迹,不过不是符文,而是爪印。   她弯腰细瞧,手指触上了冰冷的墙面,轻轻滑过爪印凹痕。   背后忽而起了一阵寒风,势如破竹,带着些许威胁。   丁清身形灵活,侧身避开,正见一团黑气于眼前炸裂,瞬间化成了浓浓的烟雾。   她立刻捂住口鼻往后连退几步,捂脸的手臂还是被烟雾灼伤,皮肤泛着淡淡的红。   这雾气看上去狠,实际不致命,否则丁清的手臂必然化了。   她回身朝掷药过来的人看去,便见一身穿白衣的女子站在闭苍山庄门前不远处,迎风而立,衣袂翩翩。她戴着面纱,肩上挂着药袋,腰间系着淡粉色的丝带,一眼便知是东堂上官家的人。   丁清还在猜测对方的身份,便听见女子声音柔柔道:“我见你不是恶鬼,无意伤你,此地为周家闭苍山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是速速离去吧。”   说完这话,手却从药袋里捏出一粒药珠,显然如若丁清不离开,她怕是还得再扔一颗过来。   丁清抿嘴,猜得不准,没敢冒认,便道:“周堂主知我来此。”   “阿椿虽从不伤善鬼,却也不会刻意亲近,闭苍山庄就连周家弟子都不可随意出入,怎会同意你来此处?”那女子虽这么问,却没多少恶意。   丁清听她这般称呼周椿,便确定了她的身份了。   “姑娘是上官家三小姐,上官晴瑛吧?”丁清道:“久仰大名,果然人美心善。”   “你认得我?”上官晴瑛意外。   便在此时,一阵飓风于她身后袭来,将上官晴瑛脸上的面纱吹落,也扬起了她的裙摆。   她当有何威胁,连忙抬头去看,便见一对巨大的黑羽双翼从头顶滑过,黑袍扫过眼前,上官晴瑛顿时停了呼吸。   一如黑云压下,即便是丁清也觉得周笙白的气场有些迫人了。   她梗着脖子抬头去看,见周笙白未收双翼,将她拢在其中,反倒是侧背对上官晴瑛,回眸时眼神不善。   上官晴瑛在见到他那一瞬便愣住了,被风吹落的面纱孤零零地飘到角落,露出一张温柔似水,精致清雅的脸来。   半边羽翼将丁清彻底包住,她看不见人了,只能抬头望着周笙白。对方收回目光,抓起丁清的手腕看了一眼,见她只是皮肤红了,没破没损的,眉心仍是皱着。   “周公子。”上官晴瑛甚至无需看见来者全貌,便立刻认出了他。   她上前几步,心口砰砰直跳,其实自两人上回见面已经过了十多年,周笙白未必能认出她来了,上官晴瑛还是想让他回忆起:“我是上官晴瑛,与阿椿相熟,年幼时在周家住过一段时日。”   丁清见周笙白一直盯着她的手臂翻来覆去地看,也不搭理上官晴瑛,小声提醒:“老大,人家与你说话呢。”   周笙白瞪向她,不冷不热地道了句:“不认识。” 第33章 [VIP]   一句不认识, 叫上官晴瑛止步。   周笙白收了双翼,丁清才看清了上官晴瑛的脸,见对方长得漂亮, 却因周笙白的一句话红了眼眶,有些可怜。   她心内感叹一句,果然长得俊俏是容易惹桃花债的。   上官晴瑛方才一口喊出周公子,显然二人先前分明认识的嘛,周笙白却说不认识, 多伤人家姑娘的心呀。   “手痛吗?”周笙白问。   丁清摇头, 没所谓地抽回自己的手摆了摆:“不痛。”   这点小伤算什么,连皮都没破怎会痛?   丁清觉得上官晴瑛已经是她认识的除了周家人之外, 捉鬼世家中对自己最友善温和的了。   周椿是个好人,交的朋友也不错。   周笙白见丁清一直朝上官晴瑛看去, 还朝人家笑了一下,面色不喜:“别看她。”   丁清哦了声, 又听他道:“也别理她。”   丁清:“……”   人家还在呢, 没看见小姑娘眼泪都快下来了吗?   唉, 丁清觉得自己老大很不懂怜香惜玉,日后怕是很难给周堂主找到舅母的。   上官晴瑛在那边听见了周笙白的话, 她心中疑惑周笙白为何会与一只鬼扯上关系,可更难过的还是对方对自己的态度。   她哑着声音喊了句‘周公子’, 山下便有人奔来了。   “舅舅!”   周椿刚回到周家就听苏威说周笙白带着丁清来过了,二人先一步到闭苍山庄等她,她心里虽意外,却也不焦急。可黎袁峰上报周家十几名弟子中了不知名的咒法, 吐泄不止, 恐怕与丁清有关, 周椿便坐不住,一口水没喝连忙赶上山来。   方上山,周椿一眼就看见与周笙白站在一起的丁清,上前要靠近,却被周笙白拦住。   “丁姑娘。”周椿喘气,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个人,有些愣然:“晴瑛你怎会在此?”   上官晴瑛尚未解释,周椿便等不及道:“晴瑛,等会儿我再与你叙旧。”   转而面朝丁清:“丁姑娘,若周家有人得罪于你,你且与我说,谁也不敢因身份把你看轻的。但……但也不必亲自动手,小惩大诫便好了,你说呢?”   丁清眨巴眨巴眼,装得一脸无辜疑惑:“周堂主在说什么呢?我没听懂。”   周椿一愣,显然没料到丁清会是如此反应。   她记得黎袁峰提过,他是在带丁清去茅房的路上领丢了人,回头便见一群师兄弟中了咒,出门丁清又拉着周笙白急匆匆离开,可也的确没有实证指认是她干了什么。   “周家有些弟子中了咒,我见之像是南堂某些逼供人的手段,因时间凑巧,与丁姑娘经过相符,这才闹了误会。”周椿抿嘴,不死心地问一句:“丁姑娘可会什么解咒的法子?”   周椿如此说,显然是顺应丁清给她台阶下,不想让她坐实害人的名声,但也不想让周家的弟子平白受罪。   丁清睁圆了一双眼,讷讷摇头:“我不知什么咒法解咒的……堂内没有可解咒的能人了吗?逼供手段……听起来便很可怕,周堂主快想想办法吧。”   周椿哑言,当真是无话可说了。   可惜记咒长老已于雪月城内化成灰烬,否则她也不会急忙来问。   “阿椿。”一旁的上官晴瑛开口:“我随你去吧,看看能否帮忙。”   周椿这才想起来,上官晴瑛是医药世家,就算不能解咒,说不定能缓解吐泄的情况,便道:“好,好,晴瑛你和我一同下山。”   末了便从怀中拿出钥匙递给周笙白:“舅舅自己入庄,等我处理完山下之事再来。”   说完这话,周椿便匆匆带着上官晴瑛离开。   二人的身影还未在山路消失,丁清的脸就被周笙白给掐住了。   他用了些力,指下的皮肤被掐得泛白,一松开又迅速红了起来,留了两根手指印子在那儿。   丁清揉了揉脸,也没喊疼,目光狡黠地朝周笙白脸上瞥去一眼,问:“老大,你生气没?”   周笙白没说话,丁清默认他没生气,那小表情就差说出‘不生气我下次还敢’。   还敢什么?   自然是当着他的面装模作样骗周椿,骗其他人。   丁清笑得眼睛都弯了,随后没什么真心地叹了口气,虚情假意道:“我只是小小惩罚,没打算真给周堂主惹麻烦,唉……”   周笙白见她一边笑一边叹气,问道:“你之前不是说你喜欢周椿?”   “我喜欢啊!”丁清点头:“可周堂主的麻烦哪比得上老大呢?”   周笙白心想早知不问了,问过之后心痒难耐,嘴角忍不住勾起。   他伸手又摸了摸对方被自己掐红的脸,丁清一怔,视线带着些疑惑望去,周笙白却已克制收回了手,转身走向闭苍山庄。   丁清随后跟上,一把钥匙五道锁,其余门扉打不开,直可往放了周笙白过去留在此处的物件之处。   闭苍山庄已许久无人打扫,里头杂草深深,上头覆盖着一层白雪,几处院落看去,威严中显出几分凄凉。   周笙白没在其他地方逗留,光是看见钥匙上刻印的花纹也知道这几处是什么地方。   丁清只放眼睛去看,脚步一寸未落下。   路过了几所庭院才到了最后一扇门前,此处是一方小院,院子里原先种了不少东西,空空的花盆有许多个。   院内还有两棵梅树,一颗死了,烂了半截,一棵还活着,白雪下开了满树白花,几朵挤出,若不仔细看真瞧不出。   “是白梅。”丁清道,她走过去拨开雪渣,凑近嗅了嗅:“好香。”   周笙白朝她看去一眼,目光又落在了那株白梅上。许久不曾回来,他没想过这棵树居然还活着,当初种下树的人早死了。   五堂与捉鬼世家都有规矩,一旦有门下弟子或族人死去,便要将尸身烧毁,魂魄清散,因为他们知道,人死后是有可能会变成鬼魂的。   周笙白忆起,他还没见过那人最后一面,她的魂魄、尸身,一样不剩。   印象里,她很高,身上总带着淡淡的香味,与旁人不同,她说话会蹲下与他齐高,目视他,眉目温柔。   周椿的眼睛和她很像。   “笙白,我是姐姐,以后发生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那人曾这样说过。   目光收回,周笙白不再看向那株白梅,他打开了房门,进屋满是陈旧积累的灰尘。   丁清还没来得及跟进去,周笙白便出来了。   “这么快?”她有些诧异。   周笙白将手里物件晃了一下道:“里面没多少东西,一眼就能找到了。”   丁清的视线于屋里扫了一圈,小屋不大,仅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一扇架子罢了,货架上的东西的确很少。   “走吧?”周笙白道。   “嗯。”   丁清率先朝外走,临走前周笙白问她一句:“你喜欢白梅吗?如若喜欢可以折一枝带回去。”   “不了,它就长这儿挺好的。”丁清开口。   周笙白出小院的脚步因为她这话顿了顿,回头看去,小院里唯有这一株花开着,时事变更,与其毫无瓜葛。   丁清说得对,它在这儿挺好的。   一些过去,留在这儿也挺好的。   出了山庄,将大门重新落锁,周笙白便与丁清一同在外等着周椿取回钥匙。他没打算再去周家,沿下山后的另一条路,可直接离开云川城周边。   丁清蹦到石墙附近继续研究那些符文,周笙白看向她的背影,视线逐渐落在对方那双灵动的脚上,又把目光移到手中盒子,他抿嘴一笑。   把盒子藏入袖中,周笙白才想起来一物,取出后朝丁清走去,递给对方道:“给你的。”   丁清拿在手中打开一看,是一方手帕包裹的几颗野果子,果子很红,像是灯笼的形状,小小一颗,三两口就能吃完。   她有些疑惑地朝周笙白看去,结果对方抬了抬下巴:“吃吧。”   丁清得了指令,两口就吃掉一颗。   周笙白见她吃得干脆,恐怕连味道也没尝出来,便道:“有毒的。”   丁清动作没停,嘴里含着果肉,舔了舔嘴角挂下的淡红色果汁道:“有毒就有毒呗。”   周笙白乐了:“吃了肚子疼三天,上吐下泻。”   丁清手上一顿,随即哦了声,继续吃,边吃还边朝周笙白笑:“挺甜,挺香呢。”   这没心没肺的样子,惹得周笙白獠牙都痒了,他问:“你不怕?”   “老大给我吃的嘛,有毒也自有老大的道理。”丁清摆出十足妥协与信任。   周笙白张口:“给我吃一个。”   “有毒的。”丁清将最后一个吃了,慎重道。   周笙白看不出小疯子到底是猜出他从一开始就骗她,故意拿这话还给他,还是她当真全身心地信任自己,一点也没怀疑,也不愿他吃下一颗毒果。   他现下想不了那么多,一双眼如狼似虎般盯着丁清被红色果汁浸润的嘴,心跳乱得厉害,呼吸不自觉加重,声音哑了下来:“丁清,让我尝一口。”   “没了。”丁清两手一摊。   她得话音刚落,周笙白的手就搂住了她的腰,整个人被他压在了怀中,紧接着灼热的呼吸朝脸上扑来,周笙白张嘴便吻住了她。   丁清的脑子瞬间空白,双手无处安放,仅能感觉周笙白的舌头舔着她的嘴唇,顺着嘴角移到下巴,将果汁流过的地方全都覆盖,再用牙齿不轻不重地嗑咬。   他的鼻尖蹭着丁清的脸,鼻梁因吻动揉撞着她的鼻子,几次触碰,暧昧丛生。   周笙白就像是要将丁清揉进身体里,力道越发加重。   丁清被他的呼吸烫得眼睛都忘了眨,周笙白突然朝前压近,身上的重量大半倾倒,她不得不朝后退上几步,背后靠在了写满符文的石墙上。   这回丁清被彻底禁锢了,那巨大的影子压下来,叫她连一丝退缩的机会都没有。   周笙白的唇磨蹭着她的嘴角,声音带着沙哑难耐的诱哄:“丁清,张嘴。”   丁清的牙关紧闭,几次被周笙白的舌头舔过。   她脑子虽然懵了,却也没糊涂。   玉霄姬早就被周笙白消化干净了,时间过去太久,总不会是媚香残留其效,那周笙白为何要吻她?   某个答案几乎冲出,还未现形便被丁清压了下去。   不可能,这世上不会有人喜欢她。   所以……周笙白这是缺女人了?!   她只觉脑子里一团乱麻,呼吸也跟着急促了起来,睫毛颤颤扫上对方的脸,几次牙齿的磕撞让她双手紧张地抓住身后墙面。   一阵刺痛从指尖传来,丁清疼得松口,周笙白的舌头钻进去舔了一圈,随即发现不对,放开了她。   “你在发抖。”他道。   丁清抬起右手看一眼,是方才上官晴瑛扔出残留石墙上的药,长时间触碰后终腐蚀了她的指尖。   可她发抖不是因为疼,这不疼。   她是觉得怕,她心跳得很快,那是从未有过的慌乱感。   作者有话说:   丁清(摊手):你这样绝情娶不到媳妇的。   周笙白:媳妇,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第34章 [VIP]   丁清觉得自己就像是要再死一次般, 呼吸都快忘了。   她的嘴唇紧紧抿着,一双眼看向周笙白,目光落于他的唇上, 依稀可见对方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獠牙。   丁清说不出这是什么感受,她放下受伤的那只手,转而另一只手慢慢贴着心口的位置。紊乱的心跳尚未平息,面红耳赤,急促地压迫着她的胸腔, 那里头像是有一只野兽蛮横地要冲撞出来。   扑通——   扑通——   甚至还在越来越快。   周笙白见她一直憋着气, 立刻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眼眸中藏不住的担忧与诧异:“呼吸, 丁清!”   丁清像是这才想起来,于是大口大口地喘气, 心跳渐渐平复,视线仍旧停留在周笙白的嘴上。   周笙白捏着她下巴的手并未用力, 却在微微发着抖, 他收回后, 又有些不可置信:“你怕我?”   丁清因为他这话猛然朝对方看去,撞上周笙白的那双眼, 她像是恍然找到了答案。   那种感觉……是怕他吗?   丁清觉得意外,她可以拍着心口保证, 她不会害怕周笙白的,这是她亲自追上的老大,怎么会怕他呢?   周笙白的表情就像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你怕我……你,你怎么能怕我?!”他想不明白, 像是发火般朝她逼近一步, 重新把人压在了石墙上, 咬牙切齿,双眸圆瞪:“你不能怕我,不许怕我!”   周笙白弯腰压下,鼻尖几乎又要撞了上来,丁清的双手几乎抠进身后的石墙内。她望着对方那张俊俏却充满怒意的脸,耸起肩膀,整个身上都像是被烧起来一样。   双颊绯红,呼吸又停了。   来了来了,心跳快了!   糟糕,她当真是害怕周笙白的。   许是……这世上的每一个鬼,不论是善是恶,本能地就会害怕吞过无数恶鬼的鬼鸟獠牙吧。   周笙白见她垂眸,小小一只都快缩起来了,就像是当头浇下一盆冷水,被打击得背都挺不起来,内心无比挫败。   他不想凶丁清。   他担忧的一幕出现了。   却不是在丁清发现他真面目的时候。   周笙白扯了扯嘴角,自嘲却扯不出笑容,他曾抱有过幻想猜测,以为不论他变成什么模样,小疯子都不会害怕的。   肩膀被额头撞上,丁清的身形轻轻一晃。   周笙白肩上的衣裳蹭过她的鼻子,那股淡淡的清冽花香味传来,她的脑子似乎不好使,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在哪儿闻到过这股味道了。   这是窥天山上下雪时小白花发出的味道,很清雅,像是风扫竹,雨落花。   而后丁清听到周笙白低沉的一句:“你别怕我,丁清。”   “我、我不怕你。”丁清扯出一抹笑容来,她的指尖轻轻推着周笙白的胸膛,没有强烈要求他离自己远一点儿,但确实,只有周笙白离远了,她才能呼吸。   “老大对我好着呢,我怎么会怕你。”丁清告诉周笙白,也是对自己说。   “你带我买衣裳首饰,给我泡温泉,带我飞过许多回,还吃过好吃的,几次救过我。”丁清越说,越觉得靠谱:“你从未虐待过我,你已经是这世上最好的老大了。”   对,对,就该这么想。   她的心跳渐渐平复了。   “舅舅。”周椿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喊过周笙白后,又唤了一声:“丁……姑娘。”   丁清正在给自己的内心疏导,几次三番劝说,那种古怪的慌乱感终于消失。周椿喊了好几声她才听见,侧头过去看,正见身穿红衣的女子站在庄前平台之外,进退两难。   她拍了拍周笙白的肩:“老大,周堂主到了。”   周笙白没心情应对周椿,他眉头还是皱着的,一张脸冷得出奇。   周椿来时匆忙,此时才恍然周笙白是摘了面具出门的,这还是自从他离开周家之后,有史以来第一次。   如此一想,周椿又不禁将目光落在了丁清身上。   此时丁清站在石墙边,半垂着头抠手指,一边抠一边悄悄用眼神盯周笙白的背看,从头到尾没问一句中堂里那些中了五泄咒的人如何了。   周椿简单将中堂的情况说了一遍。   上官晴瑛去了之后一眼就瞧出是五泄咒了,她没有解咒的法子,但也算有应对之法,可以暂时缓解吐泄问题,但五泄咒带来的眩晕感还是要等三五日后,咒法消失才行。   如此周椿已是感谢,便让上官晴瑛留在周家,使黎袁峰配合她调药,自己再回闭苍山庄。   丁清全程低着头,一听上官晴瑛能治,以为没人看见,故而也无收敛地翻了个白眼。   她开始讨厌上官晴瑛了。   周笙白将钥匙递给了周椿,周椿的眼一直在看丁清,她接过钥匙,抿嘴不知自己要不要提,但方才在周家上官晴瑛说了好几遍,想来她还是多句嘴吧。   “舅舅,晴瑛说……上官家确实有帮你的办法。”周椿道:“她出门前听到家中长辈提起过,南堂境内有小儿诞生伴随全身鳞甲,在他们那片称之为鱼人病,是受了某种诅咒所致。”   周笙白闻言,脸色有些苍白。   丁清蹙眉,她没心情想上官晴瑛了。   周椿继续道:“那家人千里迢迢带着孩童来到了东堂上官家求医,虽过程花费了许多功夫,但好在给对方治好了病,小孩儿身上的鳞甲拔去,如今已安然回到了南堂家中。”   周笙白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丁清却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周椿。   “我想鳞甲与羽翼虽有不同,但鳞甲能拔,或许你的……”周椿的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短促的呼声,像是疼的。   丁清浑身一颤,脑海里全是周椿说的话,她说那小孩儿身上的鳞片,是一片一片拔下来的,她觉得可怕。   双臂上的鸡皮疙瘩纷纷竖起,丁清的背后一阵发寒,她猛然想起记忆深处的某些画面,心跳骤停。   她的十指被铐住过,钢板夹碎过骨头,她的眼皮被铁钩吊住不能闭上,她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十指指甲被拔下,连肉的指甲扔在了她的面前,鬼魅的声音不住在她耳畔低语。   “丁清,你现在的魂魄,能分成几份?”   一滴血融入了眼中,视线变得模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道:“回主人,可分成一百二十份。”   于是是漫长的等待,等她的指甲长好,她的骨头愈合,再重新开始夹碎,拔下!   “现在是几份?”   恶寒丛生,丁清几乎是瘫坐在地上的。   周笙白没料到她会倒下,他转身看向丁清,见她竟然在这短短时间内便流了一身的汗,汗水顺着丁清的下巴一滴一滴,晕花了地面。   丁清抬起双手放在眼前细细去瞧,模糊视线里,十指弯曲再伸直,过去的疼痛像是还残存在骨髓里折磨着她,可她的指甲完好,那个人没有出现。   周笙白碰到她的那一刹,明显感觉到了她在颤抖。   “丁清……”他唤她一声。   丁清猛然回神,她抬头看见周笙白就蹲在自己的面前,浑身的紧张都放松了下来,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冲进对方的怀中,缩在他的黑袍里瑟瑟发抖。   她有机会逃离过去的。   永夜之主说要杀了周笙白,他忌惮周笙白,所以只要她跟着周笙白,便不会再回到过去那种生活。   周椿停了话,忙问:“丁姑娘她怎么了?”   周笙白搂住了丁清的腰,坐在地上任由她往自己怀里钻。   那戴着珍珠花饰的脑袋掀开他的外袍便藏了进去,若不是她抖得厉害,周笙白就要怀疑她这是在投怀送抱了。   丁清的脚蹭了又蹭,直至身上没有一寸暴露在空气里,这才慢慢缓和下来。   周笙白的外袍本就宽大,此时衣襟敞开,凌乱地挂在身上,彻底包住了怀中的小疯子。   “这事先不提。”周笙白道。   周椿应声,她看向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又想起上官晴瑛对周笙白的用心,难免为好友可惜。   “舅舅,我见丁姑娘状态不是很好,现下天色将晚,不如你们还是在云川城内休息,等丁姑娘好些了再走吧。”周椿抿嘴,又道:“或过几日随中堂一同去北堂散心,孔老爷子寿辰,几堂的人都会到场,上官堂主也在,若舅舅想……可以问问他。”   她怕周笙白不答应,连忙道:“只是问问,他们奈何不了舅舅的。”   言下之意,便是劝周笙白考虑,若他临了当真不愿尝试,上官家的人也拦不住他。   周笙白的掌心贴着丁清的后背,确定她的呼吸没有那么乱时,才将衣袍打卡一条小口朝里看。   丁清脸色苍白,满头都是汗,仍在细微发抖,手脚都软了,却能安心地闭上眼睛。   不知是吓晕了,还是睡着了。   他忽然想起不久前的那个吻,他想起丁清在他的触碰下也抖得厉害,他怕丁清害怕他。   周笙白难免自嘲,他生来就是异类,双翼,鹰爪,獠牙,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如今丁清所面对的,还不是完整的他,现在丁清可以说谎告诉他她不怕,那当她未来看到那一面呢?她会逃吗?   若她逃的话,周笙白一定捉住她,吃了她!   好舍不得啊……   长久的沉默要周椿以为自己又被拒绝了,反正周笙白从来如此,她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想到会听见对方道:“我只跟过去,看看。”   周椿惊喜抬头,声音都带着几分雀跃:“舅舅!”   “我随队伍,不现身,去北堂只说另有事,谁也不能说。”   “晴瑛那边……”周椿怕瞒不住。   “那是你的事。”   “好,我很高兴舅舅能够想通,我这就去城里给您与丁姑娘安排住处,待丁姑娘好些了,舅舅便带她下山吧。”周椿当真很高兴。   她劝了周笙白许多回了,对她来说,周笙白如何都是她的亲人,可与他们没有血亲关系的那些人并不这样看待。   若周笙白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他便可真正站在众人面前,无需忍受那些异样的目光与指点了。   周椿离开后,周笙白将丁清抱得更紧了些。   怀中的人脆弱不堪,像是稍微用力便可以捏碎般,这是周笙白从未见过的一面。   她从来都是胆大妄为,异想天开的,她连三道黄符刹那间烧毁半边身体都不怕,连从万尺高空多次摔下也不怕,她怎么会怕他呢?   现在她这样打着冷颤瑟瑟发抖着半晕过去,又是在害怕什么?   “丁清,是不是我变成正常人了,你就不会害怕我?”周笙白俯身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内心犹豫的是他过去从未起过的念头。   “我试试看,好不好?”周笙白低语:“我试试看……丁清。”   作者有话说:   丁清: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浑身发烫!慌张无错!不敢看他……我害怕他。   作者:你确定? 第35章 [VIP]   寒冬里的暴雨最难熬。   丁清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不见多痛, 似乎已经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冻到麻痹,可她能闻到血腥味。眼前所见是一片猩红,潮湿泥泞的地面上, 血水与雨水融为一体。   两把铁钩勾住了她的琵琶骨,脚上镣铐,双腿上的肉被一片片削下,正在缓慢地生长。   人与牲畜的血味道不同,但其实人与人的血的气味也有细微分别, 丁清以前没法辨认, 可她实在闻过太多次自己的血,甚至之后用血作为记号, 从未出错。   头发凌乱地披在身上,就连发丝滴下的水珠都是红色的, 额头上破了一个大洞,那是她实在难熬时自己撞出来的。   四十三天, 没吃, 没喝, 没人与她说话。   唯有那道令人彻骨生寒的声音偶尔响起,他总在问她:“丁清, 你的魂魄,能分成多少份?”   “若是饿了, 便吃掉自己吧,让我看看你的能力。”   “很好,你有突破,我要奖励你。”   “我们开始……下一场练习。”   她差点就疯了, 她啃掉了自己手臂上的血肉, 在嘴里嚼碎了咽下去, 可又实在忍不住吐了出来,那些度过喉咙就被呕出的东西,血肉模糊一团滩在她的面前。   丁清抖得厉害,她只有达到那个人的要求,才能有短暂可以喘气的机会。   下一场练习,是拔去她双手双足上的指甲,是敲碎了她的骨头重新长成,他要求她的身体必须得习惯疼痛,好让下一次愈合的时间更短。   丁清不住地缩回自己的手指,可是没用,铁钳过了火,烫烂她指尖的皮肤,夹住指甲的那一刻,猛地拔出……   夜风灌入,未关严实的窗户突然被吹开,木窗啪嗒一声打在了墙上,吱呀摇晃。   月色透了进来,落在房内,照亮床上的两道身影。   周笙白抱紧丁清,冷不丁地被她踢了一脚,双眼睁开,见她又在流汗。   也不知在闭苍山庄前她究竟听周椿说了什么,才会起如此大的反应。从山庄入城直至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丁清的身上一直都是冷的,她从未睁开过眼睛。   次日一早,周椿就带上官晴瑛来看人,上官晴瑛从来只会治活人,丁清的身体早就死了,她无从下手。   可从一些症状中得出,丁清的反应大约是曾受过巨大创伤,被某件事或某些话召回了残存在身体里的过去感知,这才会昏迷不醒。   周椿忙问:“那该怎么办?”   上官晴瑛朝一旁的周笙白看去一眼,道:“别无他法,只能等她自己慢慢醒来。”   周笙白闻言眉头都皱了:“已经两天了。”   丁清两天都没清醒过。   上官晴瑛抿嘴:“那我再用药试试。”   此番上官晴瑛会来中堂,也是因为她要去北堂替孔老爷子祝寿,路过中堂,特地来看周椿的。现下孔老爷子的寿辰将近,他们也在云川城耽搁不了几日,周家这边商定好明日就要出发,可丁清这样周笙白明显不好走。   周椿好不容易劝说周笙白可以与上官堂主会面,不能就此耽搁,便示意与周笙白出门说话。   周笙白随周椿出了房间,留上官晴瑛在屋内配药。   “舅舅明日随我们一起走吗?”周椿看周笙白的脸色说话:“丁姑娘如此,舅舅的确会不放心,但若强行赶路,丁姑娘的身体恐怕也接受不了。”   周笙白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周椿犹豫开口:“不然……我让处药长老留下照顾丁姑娘?”   “不。”周笙白才脱口一个字,房门便被打开。   上官晴瑛站在门内,屋里一阵烟雾缭绕,也不知方才放了什么药。   她干咳了两声,虽难以启齿,但任负责地告诉周笙白:“丁姑娘……离不开周公子。”   周笙白一怔,回到屋中,他听到丁清在说话,还以为她醒了。   结果凑近一看,丁清将自己裹在了被子里闷得满头大汗,双眼紧闭,嘴里喃喃着:“我知错了,主人,我再也不跑了……”   那声音随着周笙白的到来越来越低,周笙白附身侧脸去听,只能听见她凌乱的呼吸声。   可他方才听到了。   丁清在喊主人。   玉霄姬曾说过她是叛徒,丁清曾经有主,便是那个人要她来杀他的。   上官晴瑛见床榻上的二人离得很近,心内不可遏制地酸了一瞬,但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开口:“自周公子离开房间后她便在呓语,我想应当是你在,她会觉得安全。方才我在房内撒了些安魂的药物,丁姑娘的魂魄很乱,像是碎成了许多块,或许等她的魂魄安定下来,病也就好了。”   周笙白手掌轻轻抚过丁清的额头,替她擦去汗水。   小疯子的魂魄能分成一千三百四十三块,这能力,或许也拜她曾经的主人所赐。   周笙白沉默了片刻,周椿正欲拉上官晴瑛离开,却听见他道:“多谢。”   上官晴瑛愣神,随即摇头,双手都无处安放:“不,不必谢。”   她低下头,心想,要谢……也该是她谢周笙白,当年若无周笙白,她恐怕早就死了。   见丁清逐渐被安魂药安抚住,周椿也知不好打扰,便道:“舅舅与丁姑娘好好休息,明日之事……便明日再说吧。”   房门被关上,周笙白望向丁清苍白的脸,脑海中还在回荡他方才进房间时听见的话,她说她错了,她再也不跑了。   丁清曾经跑过多少次?又被捉到过多少次?那么她现在与过去彻底脱离了吗?她逃开了吗?   那个要杀他的人究竟是谁?   ……永夜之主。   不知是否因为上官晴瑛的安魂药有效,又或是丁清实在昏迷了太久,当天后半夜她身上便不再出汗了,就像是大病一场的人终于退了病气,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又是一日晴,云川城的街道上已经看不见雪了,唯有靠西的屋檐瓦片上还残留着几点白色,太阳初升后便逐渐融化,滴答滴答的雪水有节奏地顺着檐下滴落在窗沿上。   小窗一夜未关,凉飕飕的风钻了进来。   丁清觉得自己的脸是冷的,身上无一处不热,她抬手揉了揉鼻尖,揉不暖和,干脆裹着被子将自己缩成一团,闷在里头意图取暖。   手臂与腿脚蜷缩时触碰到了温热的身躯,丁清骤然清醒。   尸体不会是热的,所以她旁边睡的是个活人。   鹿眼猛地睁开,阳光透过床幔从外照入,陌生的客栈,不是随地而眠的乱葬岗,身边躺着的的确是个活的。对方手臂如铁般坚固地搂着她的腰,微卷的黑发蓬松地披在身上,丁清甚至无需抬头便能猜到他的身份。   记忆追回,她是在听到周椿提起生长鳞甲的幼儿后,在闭苍山庄外晕了过去的,晕倒之前,就是钻进了周笙白的怀里寻求庇护。   后来一系列的噩梦,就像是将她又拉回了不见天日的过去,真实到她几次三番想要放弃,却仍凭着一口气,拼死挣脱。   索性,噩梦只是噩梦。   阳光照进现实,云川城的早间天空有紫霞,雪水融化后的空气微凉,这里没有镣铐,没有血腥味,有温暖的被窝里,还有个浑身散发着淡淡花香的男人。   他们睡觉的姿势古怪,没必要抱得这么紧。   他们的关系似乎也变得古怪……哪有老大与手下睡在一起的?   丁清睁圆了双眼于被窝中摸着自己的身体,衣服穿得不多,但全都在,她又壮着胆子朝周笙白那边摸了摸,手下也不知道碰到了什么,烫伤般收回。   野兽蛰伏,半醒半昧。   刚刚那个是……腿的位置吧?   理智找回,丁清掀开被子就坐了起来,周笙白也睁开了眼。   这天本来就冷,他因丁清的原因几日没睡,昨日后半夜丁清终于不再流汗,他也好不容易睡了两个时辰。天才刚亮,小疯子醒了,一醒就摸他,一次就摸到了不该摸的位置。   周笙白深吸一口气,便见丁清翻身从他身上爬了下去,越过他赤脚站在了地板上。   周笙白面朝丁清,见她离得不远,伸手就能碰到,很想把人捞回来搂在怀里让她别瞎折腾,先好好休息。   可他什么也没做,丁清便跪下了。   这一跪打散周笙白所有困意,他蹙眉问道:“什么意思?”   丁清道:“是我不合规矩,半夜怕冷爬上了老大的床吗?”   “起来。”周笙白的目光落在她被冻得通红的脚上,声音不自觉压低:“不许跪。”   丁清换跪为坐,重新问了遍自己的问题。   周笙白啧了声,下床将丁清抱起扔进了被窝里道:“是我半夜冷,爬上了你的床!”   丁清松了口气:“哦。”   那就没事。   转念一想,她老大也太务实了些,完全可以再要一间房睡大床的,节省难道是周家人的传统吗?   丁清还在胡思乱想,周笙白便用被子把她裹住了。   天的确很冷,要不了多久就该是除夕了,云川城的雪虽然融化了,温度却还在每日下降。   丁清裹在被子里露出一双眼,见周笙白坐在床侧看着她,背对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五官被金光模糊成一团,看不清眼神。   他问:“丁清,你好些了吗?”   “好了。”丁清点头。   “那我说话你还听吗?”周笙白又问。   丁清回答:“老大的话,我自然是要听的。”   “那么你听好了。”周笙白道:“我不管你以前的主人对你做过什么,如何要求你,但你在我面前,永远都不要卑微,也再也不许向人下跪了。”   周笙白说话的声音很轻,丁清甚至从中意外察觉出一丝温柔。   她想看看周笙白的表情,可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是本能地点头,应下了周笙白的要求。   很奇怪,周笙白难得慎重对她提了几次要求,可居然都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她。   要她不能把自己置于险境。   要她学会向他求救。   要她不许卑微。   他是老大,他就没有别的要求吗?   “那天,你很害怕?”周笙白提起的,是闭苍山庄门前那时。   丁清眨了眨眼,现下清醒过来了,仔细想想,其实过去的经历不会再发生,这样壮胆安慰自己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可若说当时,她很怕。   她怕对方找来,她怕她会被捉回去。   所以丁清点头。   周笙白又道:“以后再怕,还可以躲我怀里。”   丁清觉得自己的耳尖有些烫,她伸手揉了揉,也不扭捏:“我知道,我会的,因为老大很强。”   他很强,那他的怀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当老大的,也得保护手下不是?   作者有话说:   丁清:这该死的安全感! 第36章 [VIP]   云退日出, 阳光将地面白雪融化后的水分吸干。   云川城前,一票车队已经等了近半个时辰,靛色的旗帜上一簇火纹, 火中绣着个‘周’字。   碧空之上飞鸟盘旋,风中还有融雪后的凛冽,周椿骑在马上几次回头,一旁马车内的上官晴瑛出来询问了第二遍,问她在等谁。   周椿最终摇头, 说没等谁, 正准备出发,黎袁峰骑马从后匆匆赶来, 脸上带着些紧张感。   他压低声音道:“堂主,周公子带着丁姑娘来了。”   周椿闻言顿时展眉:“入马车了?”   黎袁峰点头, 周椿才道:“那好,我们出发。”   黎袁峰走后, 上官晴瑛没立刻回去马车, 而是下车踮起脚朝后看去两眼。   难怪周家的队伍多了一辆马车, 原来是给周笙白准备的。   上官晴瑛昂着头没见到周笙白,望眼欲穿后眼神难掩失落, 她垂头回到马车上,坐进车里之前问了周椿一句:“周公子去北堂做什么?”   “他……”周椿不敢看上官晴瑛, 她们太了解彼此,怕对上视线谎言会被戳穿,便随口道:“他带丁姑娘去玩儿。”   上官晴瑛脸色一僵,垂眸问她:“周公子与丁姑娘……”   “嗯。”周椿没明说。   周笙白将丁清护得紧,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也无需她明说。   丁清坐在马车内, 颇显得不自在。   她与周笙白也不是没同坐过马车,来云川城前便是如此,可那时车外除了个会唱山歌的车夫之外没有别人。不像现在,前后左右都是提剑拿枪的人,周家的马车上都有符文,专门防鬼,丁清坐在里头只觉得小腿一阵一阵地抽。   她几次掀开车帘朝外看,见队伍人数不少,前后大约三十个,除了两辆马车外还有一车箱子,箱子上面贴满了符条,压迫感逐渐袭来。   丁清暗自叹了口气,腿放直,身坐端,尽力忽略驾车的二人谈话他们前段时间如何捉到一只小鬼,又是如何让对方灰飞烟灭的。   周笙白见丁清甚至连头发丝都在表示不适,可她就是一句也不说,不问他们去哪儿,安静受人摆布的模样,真像个乖巧听话的手下。   “我们去北堂。”周笙白忽而开口,丁清睁眼朝他看去。   她唔了声,其实已经猜到了。北堂孔老爷子寿诞将近,邀请四方,这话在云川城传遍了,他们出城时便听了许多回。   周笙白挑眉:“带你去玩儿。”   丁清配合给了个笑容,心里想的却是别的。   她其实有话要说,正准备措辞如何开口,门外那二人又开始哈哈笑出声,其中一人说那鬼灰飞烟灭之前哭得像极了人。   周笙白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身量高,在小马车内伸展不开,略弯腰双臂撑着马车左右,两步走到车门前,掀开帘子朝外看去一眼。   咚咚两声,两名周家的弟子像沙包一样被扔下了车,紧接着丁清就听见周笙白道:“你,过来牵马。”   人退了回来,周笙白往后倒两步坐回去前,左手略过丁清的头顶揉了揉,手下力道不轻,将她的发丝揉乱,自己再坐回去。   丁清抬眸看了一眼额前翘起的头发,双手理顺往下压了压。   她侧过头将车帘掀开一角,瞥见黎袁峰骑在马上牵着马车的缰绳引路。   丁清见到那画面,就像是心脏突然不会跳了,几个呼吸之后才渐渐抚平了骤然出现的窒息感,她舔了舔嘴唇,回头朝周笙白看去。   “老大,我老实告诉你,我在北堂有仇人。”丁清捏着袖角,认真开口:“没碰见也就罢了,若叫我遇见了,我肯定是会给你惹麻烦的。”   “先说说是多大的麻烦。”周笙白知道小疯子有话要说,自她坐进马车内就一直憋着。   “或许……连孔家之主都会招惹上?”丁清一双鹿眼眨巴眨巴地看向周笙白:“要不我先回窥天山等你?”   五堂中,孔家最难对付,因为孔家练剑,是五堂之中唯一以武力镇压恶鬼的世家。   如今的孔家之主是孔御的父亲,而过寿的孔老爷子也是前几年才退下来的上一任堂主,孔御的爷爷。   别看孔御是个废物,孔家的其他人可却都继承了祖宗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血脉,就连女子也不好惹。   若是连北堂堂主都会招惹上,丁清却是没说错,这的确是个麻烦。   周笙白还算淡然,双眉微抬,嘴角轻扬:“我又不怕他。”   丁清见之,呼吸乱了几拍。   她听见对方又道:“我会护着你,你也无需怕他。”   丁清觉得挺神奇的,周笙白没说‘放心’二字,她就渐渐把心放下来了,可她没有打算隐瞒周笙白,故而率先将自己的麻烦说出来。   “我以前在北堂生活过,两年。”丁清抿嘴:“当时我是跟在鄞都城的城主身边。”   周笙白半阖上眼假寐,闻言眉头忽而皱起,他想起了玉霄姬说的话,说鄞都城的城主为了丁清与未婚妻退婚,甚至要娶小疯子。   “那时我是鄞都城城主的侍婢,伺候他的衣食起居,在他腿断了之前还有个称谓,北堂一剑,说是举世无双,无人能敌,无鬼不惧。”丁清对周笙白坦白时态度认真,只是眼神时不时露出些许鄙夷,昭示着她对这个人从里到外的厌恶。   “这个人是伪君子,惯会伪装,他用两年获得了我的信任,却在下一刻害得我险些难以翻身。”丁清现在回想,仍有股想要呕吐的冲动。   几次深呼吸压下那股作呕的劲儿,丁清继续道:“若不是我意志坚定,恐怕就没机会成为老大的手下了。”   这是实话,若不是她意志坚定,或许在被永夜之主抓回去那时,就失去自我,彻底沦丧为受人摆布的傀儡了。   “我本来是想杀了他,一了百了的,可又在路过中堂时遇见了你。”丁清望向周笙白时双眼明亮,就像是在看向一束从天而降的光柱,虔诚无杂:“我知你是吃恶鬼的,我怕我杀了人你会不要我,便忍住这口气,想着等日后把他熬死了,再去报仇。”   说完这些,丁清等周笙白来问,问她要如何报仇。   丁清会告诉他,她会亲自把姓赵的抓过来,给周笙白吃。   可周笙白却一直沉默着,沉默到丁清都有些受不住了,她的牙齿咬着下唇,将饱满的唇瓣咬得红润,一双眼小心翼翼地探究周笙白的情绪。   “老大……没什么要问的了?”丁清的声音很低。   周笙白此时睁开眼,目光一瞬落在了她身上,就像是要将人看穿般,灼热,发烫。   “你给他做侍婢那些时间里,他有欺负你吗?”周笙白问。   丁清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道:“没有。”   “我说的不是打骂。”周笙白起身朝丁清逼近,他伸手捏住了对方的下巴,拇指用力地按压在被丁清咬得泛红的唇上,几次揉着,沾染了些口水。   丁清倒吸一口凉气,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乱了。   周笙白的目光一瞬不移地望向她的唇,就像是用眼神将那一小块肉撕下般,丁清的下唇都被他揉得有些发麻了,舌尖在齿内作祟,很想舔。   “我说的是另一种,他有没有亲过你?抱过你?”   丁清咕咚一声吞咽口水,呼吸也开始乱了,她仔细回想,过了片刻才道:“没亲过,但抱过。”   好几次,那人在她面前装得人模狗样时,为她披过衣裳,护她走在路内侧。   他自诩君子,自然不会做出逾越之事。   周笙白的手指,在丁清开口说话时便探入了她的口中,指腹压住了她的舌尖,似乎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了。   丁清的后脑贴着马车,车身摇晃,她不敢咬对方,但也觉得周笙白的行为太诡异了。   太长时间没闭嘴,涎水顺着嘴角流下,丁清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慌乱,渐渐平静下来,甚至还有心思盯着马车内的符文,就像忘了周笙白还在玩她的舌头。   周笙白有些不满。   “你就任我如此,把你的衣襟弄湿?”他问。   丁清回神,望向周笙白,口齿不清道:“老大想对我怎样都行。”   “那他呢?”周笙白蹙眉:“在他伤害你之前,你也是如此听话吗?他想对你做什么都行?”   丁清想,大约因为周笙白不算是人,所以他的行为举止怪异了些也能理解。   但当时的鄞都城城主是人,还是人人敬仰的人物,所以那人惯会伪装,也从不会做出将手指伸进别人嘴里玩儿舌头这种事来。   但丁清得承认,她曾将自己内心最脆弱不堪的一面展露给对方,她曾极其信任过那个人,所以如若在那时,那个人对她提任何要求,她恐怕都会答应。   丁清思考了许久,最终点头。   她答应了周笙白,绝不骗他的,可说了实话之后,周笙白反而不高兴了。   下巴险些被捏脱臼,丁清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见周笙白收手后双臂环胸,闭上眼不理她了。   “老大,你在生气?”   没人应她。   “老大,你不会是在生我的气吧?”   周笙白很冷淡地哼了一声。   “为什么?”丁清觉得挺没道理的。   可惜周笙白没有理会她,也没给她答案,这一路他偶尔睁开眼瞪她,忐忑得丁清坐立难安,甚至有想要出马车面对一众捉鬼能士喘一口气的冲动。   天色已暗,众人入了某城休息,丁清跳下马车有些讨好地要去扶周笙白,周笙白不让她扶,一根手指头戳着她的额头将她推开,压低声音道:“因为你没良心!”   这是回应白日马车里她最后一问。   丁清颇受打击,后来想了几日也没想明白,自己没良心在哪儿了。   周家的队伍没从无量深林那边过,经过几个月,迈城的元气还未恢复,此时若有中堂队伍靠近,怕会引起百姓恐慌,那片无量深林,也许久不曾有人去过。   避开无量深林,沿旷野直行,夜里露宿荒野一日,第二天继续赶路,一行人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北堂边境涓城。   涓城只是北堂边境处的一座小城,再往北堂境内走还需过几座山,那片地方唯有山坳处坐落着镇子村落,大路两侧几乎无人。   宽敞的街道上除了周家的队伍无人行走,两旁铺子也早早关门,唯有几家聚集在一起的客栈门前还亮着灯笼,但大门已闭。   寒风穿街,撩起了马车车帘,丁清正在假寐,一睁眼,余光瞥见满街游魂,震惊得她睁开双眸再去瞧,却除了周家人,什么也没看见。   作者有话说:   没有白月光,也没有朱砂痣。   只有一个姓丁的小可怜在马车里被‘坏蛋’玩儿舌头。 第37章 [VIP]   众人疲惫, 也不愿往城池深了去,就近找了一家门前挂灯的客栈,有弟子上前敲响大门, 客栈里传来人声:“是谁?”   “中堂周家,想要宿店。”那弟子道。   门里的人闻言这才将大门打开一条小缝,瞧见门外站着的全是周家弟子便松了口气,侧过身只开了半扇门,压低声音道:“贵客快进来吧。”   众多弟子一窝蜂涌入客栈, 正准备要些吃的, 便听见掌柜的开口:“酉时一过不开火,戌时一过不点灯, 各位速速进门速速休息,一旦过了子时若听见有人敲门敲窗切莫搭理, 待到天明便好。”   黎袁峰多嘴问了句:“这是怎么了?我上回来,涓城还未有这等规矩。”   “近来风萧坳里不太平, 此地为边境之地, 孔家办寿, 只抽了两队人前来查探,事还未了, 我给各位一个提醒,免生麻烦。”掌柜的说完, 回头一瞧,却见一名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儿扒着门框朝里看。   那小姑娘大约四岁左右,刚走稳当,掌柜的没有犹豫, 立刻从桌案上抽出一张黄符贴了上去。   上官晴瑛就站在小姑娘身边, 见到掌柜的黄符贴来吓了一跳, 往后踉跄了两步将要撞入周笙白的怀中,还未碰到对方,便被人推开,直直地扑向了周椿。   周椿接住上官晴瑛,周笙白毫无推人的歉意,目光于门边小姑娘瞥去。   黄符贴上了对方的心口,小姑娘脸上还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便在这样的笑容下,下一刻化为灰烟于门外消失。   她不是恶鬼,她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鬼罢了。   丁清抿嘴,见周围的人眼中没有多少怜悯,仿佛掌柜的不过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之事,背后生了些许寒意,脚下不自觉往周笙白那边挪去。   五堂地界里,唯有中堂对待鬼魂会分善恶,饶是如此,周家的弟子杀了善鬼也不会受到苛责,反而善鬼无害,方便拿来练手。   其余四堂,对待鬼的态度都一样,不分善恶,不分老幼,只分人与鬼的区别。   在五堂的理念里,人死之后是要消失的,五堂内的人死后,会让自己的师兄弟设阵画符,念咒用药,总之各种办法,无痛地消除自己的灵魂。   这些丁清早就知道了,也看过许多次,即便如此,也不习惯。   那掌柜的并无分辨鬼魂的能力,他只是近来得出了经验,方才那小姑娘年纪轻,入夜了还一个人在街上走,多半是从风萧坳里飘来的鬼。   黄符对人无伤,试过便知。   此番要去孔家拜寿,他们势必会路过风萧坳,周椿命人向掌柜的打探情况,顺便问问在他们之前可有其他几堂的人经过,那些人又如何了。   周笙白还在生气,丁清摸不着头脑没留下来听,只颠颠地跟在对方身后走进独门的小院内,目视他哐当一声关上房门。   入夜,涓城的上空连鸟都没有,掌柜的三言两语交代了他知道的,便匆匆回去房间休息,房门才关上,灯就灭了。   周家的人收拾起来也迅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整个儿客栈都安静了下来。   丁清端着张小板凳靠着门框抬头去看,今夜无星也无月,空气中漂浮着晶莹的雪粒,很小,很细,还未落地就融化了。   那些雪粒落在她的脸上,滑过皮肤便没了感觉,再有三日,便是除夕。   本该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偌大城池却萧条安静地可怕。   丁清忽而想起她靠在马车上半梦半醒之间,看见满街游魂,此刻的静谧,平添了几丝诡异。   子时刚过,遮蔽月光的薄云散去,夜风掠城,将一轮弯月露了出来,呼呼刮耳的风像是鬼泣。   丁清双臂环抱,靠在门板上将要睡着,忽而整个人失重地朝后靠去,被人搂腰托腿抱回了房间,房门嘭地一声关上,把她的瞌睡惊散。   丁清睁眼时发现自己在周笙白怀里,屋内没点灯,唯有透过薄薄窗纸照进来的月光,可叫人勉强看清彼此的身影,却看不清表情。   “老大……”   “别出声。”周笙白压低声音,说完这话后放下丁清,牵着她的手走到门边,掌心托着她的后脑朝花窗上压去。   那薄如蝉翼的窗纸已经被手指捅出了一个洞孔,从内朝外,正好能看见穿街走巷的游魂。   游魂没有躯体,没有双腿,风吹到哪儿,他们就飘到哪儿,照理来说日照七日便可自动消失。可这游走在城中的游魂数量庞大,其中难免因特殊情况磕磕碰碰,撞得一些细碎之物发出叮当响声。   丁清看见其中有游魂随风飘至门窗前,那张脸上无悲无喜,魂魄逐渐靠近,程灰状扑在了窗扉之上,空洞的眼神正对着她的视线。   她往后退了两步,肩膀被周笙白搂住。   方才撞上门窗的魂魄,只有一缕青烟顺着门框窗棂的缝隙飘了进来。   “别怕。”周笙白的声音很低。   丁清以低音回话:“我不怕。”   她也是鬼,只是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游魂,难免震撼,却也知道游魂没有理智意念,无法伤害旁人。   周笙白像是没听到她的话,拉过丁清便道:“你睡床里侧。”   丁清讷讷地跟着他往床榻方向走,心中生奇,咦了声:“老大,你不生我气了?”   “闭嘴。”周笙白不耐:“睡你的,别开口。”   丁清暗自叹气,她被周笙白按在了床边不许动,眼神示意她乖乖躺倒床里侧去,等她躺下后,周笙白便坐在床沿,腰背挺着,像是要守夜。   这夜确实有要守的必要,因为次日一早丁清醒来,跟随周家众人准备离开客栈时才发现,客栈里打杂的三个杂役有两个在深夜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掌柜的发现后叹了声晦气,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此类事件,他处理起来也很迅速,让人把尸体掩埋之后便锁了死人的屋子。   这一夜过去,太阳升起,涓城的街道上终于有些行人踪迹,零散的人声中夹杂着一些压抑的哭泣。细细算来,子夜过后城中同时死去的人共十三个,男女老幼不限,死状相同,皆是如同昏睡,没有挣扎,没有伤口。   涓城毕竟是北堂境内城池,不归中堂管,况且客栈掌柜的也说了北堂已分了两队人马前来查探,他们此来是为贺寿,不好节外生枝。   但昨夜黎袁峰问出了一些关于风萧坳之事,掌柜的偷言,说此时恐怕与孔老爷子的寿辰有关。   风萧坳位于群山之间,因常年有风穿川而过才得了这个名字,在风萧坳内有一座镇子,三处村落,总人口加在一起大约一万六千余人,这一万六千人却在同一时间被山洪淹没了。   风萧坳背靠麒麟山,山形如麒麟四足踏翔云,那麒麟张口吐出仙云滚滚,其实不过是山间积水水潭深,瀑布流下,润泽风萧坳。   从两个月前起涓城附近便开始下雨,一个月前落雪,因大雨大雪冲破了许多山口,风萧坳内本就不安全。后来有人说雨水冲开麒麟山,山内现紫金,就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队人马想挖紫金,炼出好物来作为孔老爷子的寿礼。   天气好挖山无碍,偏偏接连的恶劣天气使风萧坳内田野淹没,百姓本就苦不堪言,又因挖金动荡了山体,泥石滑坡压倒了一片又一片,包含着雪、雨、树,顷刻间铺满了大半风萧坳。   一座镇子,三处村落,全都被压在了泥石之下,风雪阻路,七日未有人能入风萧坳,待到风停雪止,风萧坳也不见人烟了。   从那之后,风萧坳便开始传来一些奇怪之事。   涓城离风萧坳最近,几乎每夜都会有风将风萧坳处的游魂刮入涓城内来,而那些游魂像是长了脚般,在天黑之前会回到风萧坳去。   古怪便在于,游魂日照七日便会自行消失,可风萧坳内的游魂却不曾消减,甚至每次路过涓城,都会带走一些人。   他们带走那些人的魂魄,成为他们的一员,次日一早醒来,也不知谁家倒霉,亲人无辜,一觉丧命。   在周椿他们到来之前,其实已经有南堂的人率先一步赶到北堂境内,也途径涓城,但别人地界上的闲事他们不管,安然度过了风萧坳。   周家没这么走运。   出了涓城一路往北堂境内,途径风萧坳时忽而刮起了一股邪风,那风凛冽刺骨,夹杂着山间树林内的一些雪渣,打在人的脸上身上生疼。   眼看太阳将落,他们若再不路过风萧坳,今晚就只能在林子里暂住了。   风餐露宿不要紧,只担心等天一黑,那被泥石掩埋之下的镇子村落里飘出的游魂,是否会平生事端。   眼看天边红霞将消,而他们还未走入风萧坳的平地处,尚且在风萧坳与涓城之间的林子里。周椿知晓他们不能再继续前行,便让苏威带着几个门下弟子摆阵,扛过今夜,次日早间再走。   苏威与黎袁峰打头阵,用佩剑作为支撑,在地上埋了许多护身的点,阵法设下,防风防魂,只等他们原地打坐,熬过一夜。   上官晴瑛与周椿是女子,不与男子作堆,她们二人坐在角落里,一眼便瞧见了刚穿过人群的丁清。   苏威设阵时,丁清便跑不见了,现下跑回来,手上多了几颗果子。那是山里雪下掩埋的野果,表皮青红斑驳,看上去便知有毒。   丁清献宝似的拿给周笙白,问他:“老大,吃吗?”   周笙白瞥她一眼,道:“有毒。”   “我又不是没吃过有毒的。”丁清咧嘴一笑:“我刚尝了,很甜!”   周笙白一时无语,皱眉道:“会腹痛,不许再吃了。”   “那好吧。”丁清将果子丢到一边,舔了舔嘴角耸肩:“老大不让吃我就不吃了。”   周笙白见她卖乖的模样,獠牙根直痒痒。   昨夜他让丁清睡床,小疯子自然而然觉得他们和好了,一整天几乎黏在了他身后成了小尾巴,做什么事都要问一句,周笙白那一点儿气愤全都被她刻意讨好的小模样给磨平了。   手指捏着她的脸,丁清嬉皮笑脸地哎哟两声,周笙白知道,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怕这点疼。   那边上官晴瑛见二人举止亲昵,抿嘴犹豫了会儿,开口道:“丁姑娘,你来我们这边坐着吧。”   她想说男女有别。   结果丁清淡淡瞥了她一眼,没理她,反而朝周椿笑了笑。   上官晴瑛的脸色骤然难看了起来。   周笙白也瞧见了,觉得好奇:“你讨厌那人?先前在闭苍山庄,你不还对人家笑呢?”   丁清老实道:“我之前对她笑,是因为她是好人,可是她治好了周家那十几个人的五泄咒,我不喜欢她。”   那是她给老大报仇下的咒,说缓解就缓解了。   丁清不高兴,不喜欢,所以就不想理上官晴瑛。   “记仇。”周笙白舌尖舔过獠牙。   丁清坦然嗯了声,并不觉得记仇有何问题。 第38章 [VIP]   夜幕降临, 风寒林深,惯走夜路的捉鬼众人并未起火引游魂来看,只是深林中还有未融化的雪, 一旦刮起风来仍旧冷得人直打寒颤。   马车都被阵法护在其中,马匹为牲畜,留在阵外若撞上游魂容易受惊。   丁清进苏威那防魂的阵法里浑身都不舒坦,自然也无法入马车避寒,只盘腿单手撑着脑袋睡在了周笙白的身边。   周笙白也没入苏威设下的阵法, 他连恶鬼都能吞下, 区区被风吹过丛林的游魂也没什么怕的。只是想到身旁还有个昏昏沉沉的小疯子,周笙白难免打起点儿精神来, 衣袍压在她的膝上,护人姿态明显。   上官晴瑛未睡, 月光照在雪堆上反着白光,林子里也不显得漆黑, 她靠在马车旁, 双手缩在了柔软的兔绒袖套里, 视线落于丁清的身上。   只见女鬼的头点了点,歪着身子靠在周笙白的背上。   她们俩的待遇不同, 上官晴瑛意外要摔向周笙白,会被他无情推开, 丁清迷糊将头枕在他的背后,他都能调整腰背,略微弯曲弓起,让她睡得舒服一些。   上官晴瑛的眼神中难掩羡慕, 可却没有嫉妒。   周椿见她迟迟未入马车, 掀开车帘顺着对方的视线也看向小路对面隔着几丈远的二人, 大约明白过来上官晴瑛不困的原因了。   “我真羡慕丁姑娘的胆识。”上官晴瑛忽而开口道:“若我以前也有这般勇气,或许如今就不会被他当成陌生人对待了。”   周椿微微一怔,忽而被上官晴瑛扯上陈年过往,她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以貌取人似乎是世人的通病。   月色倾泻而下,周椿将披风盖在上官晴瑛的身上,低声让她入马车休息,上官晴瑛弯腰跟进,风萧坳里刮来的风便将一众游魂带上了深林。   这些游魂中,大部分都碰不到真实的世界,只唯有几个魂魄力量稍强势一些的,会撞在树上或衣袂扫过白雪留下淡淡的痕迹。   众人都藏于阵法之中,他们看得见游魂,游魂见不到他们。   大面积的游魂淌过林间,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凛冽了起来,其中还有些游魂走向不定,飘飘洒洒地穿过草木,化成了一缕青烟。   丁清本有些困意的,后来实在冻手冻脚,干脆就醒了。   一睁眼,入目所见是百鬼过林,呜呜呀呀地越过身前,还有些游魂穿过了她的身体,那魂魄中相吸的某种特殊物质,使得丁清零散的魂魄也随之颤了颤,终是没有飘出体内。   她捂着心口的位置,扑通、扑通跳得很快。   再朝游魂里瞧去,那些漫无目的随风漂泊的魂魄里,还有佝偻着背的老人与年幼无知的孩童。   风萧坳里一万六千人,有不少人在死后化成了鬼魂,他们残存些许意识,却并未从大部队中脱离出来。   丁清看见了肩上魂火忽明忽灭,随时可以附身于人身上的那些鬼,他们的魂魄里干净无杂质,手中牵着身边的至亲好友,与他们一起飘离。   这一场风持续的时间很长,足足一个多时辰也没能将风萧坳中的游魂全都吹出来。   但光是这些游魂持续不断地略过眼前,画面足以震撼人心。   听人说一场山体滑坡致死的一万六千人与眼见着一万六千人化成的魂魄集体出行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周家等人也察觉出了这些游魂不会伤人,便都放下心来彼此依偎着熬过寒冬之夜。   大约一刻钟左右,林子另一边传来了呼啸声,一声破空声划破静谧的夜色,众人回首望去,便见一柄七星铜钱剑越过了深林,打在几缕游魂身上。   凡是被铜钱剑碰上的游魂皆在一瞬间风化,没有留下任何残影,而那些游魂身边的魂魄,也并未因他们消失扬起半分情绪。   “没用的东西,让你打鬼魂,你打什么游魂?!”呵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另一人收回了七星铜钱剑道:“师兄,我才练了两年,哪儿比得上你。”   “蹲了这么多日,我算是看出来了,若无那些穿杂在游魂中的鬼魂,这些毫无意识的游魂早就被太阳晒散了,哪儿会留到今日。”   “现下我们唯有赶紧将藏匿于游魂中的鬼魂找出,消灭,才能尽快回去北堂给老堂主祝寿!”   几句交谈伴随着一柄柄铜剑于空中飞旋,那些铜剑受其主人的指引,在魂魄中穿插而过,打在游魂身上倒无所谓,偶尔还能撞上一个鬼魂,那鬼魂便传出一声尖利的哀嚎,随即倒下,魂魄从伤口处开始消散。   周家众人见到有人来了,便站起身,昂着头远远看过去。   十几道人影结伴出现,双方打了照面皆是一愣,此番被北堂派来来解决风萧坳之事的人是北堂执剑长老方清山的弟子——牧松,之前有过巧合见过周椿,加上周家旗帜竖立,他立刻就认出了众人来。   “原来是周堂主与苏长老,久仰幸会。”牧松拱手致敬。   牧松见到熟人渐渐放松下来,只让自己身后跟着的一众师兄弟继续捉拿鬼魂,主动将风萧坳之事简单说给他们听。   原来是风萧坳出事之后,四周的城池都不大安生,每夜随着不同风向的风吹过风萧坳,都能带着那些游魂去到不同的城镇,且几乎夜夜都会死人。   近来孔老爷子大寿在即,谁也不敢出差错,方清山便命牧松带着师兄弟前来查探,务必要在大寿之前解决此事。   牧松查探多日才发现风萧坳的游魂白日都不见踪影,唯有夜里才会随风飘行,而困住这些游魂不让他们被阳光晒散,还总牵引着他们走向四方城池的便是潜藏于游魂之中的鬼魂。   每夜风向不同,牧松要去的方位也不一样,后来便只能入夜带着师兄弟在风萧坳附近游走,游魂去哪儿,他们追到哪儿。   只等将游魂中的鬼魂全都捉光,风萧坳也可太平了。   黎袁峰道:“我方才也的确瞧见了几个鬼魂,但这数量太庞大了,牧少侠得捉到何时才能回去?不如一把黄符施雨,浇灭所有的魂魄。”   牧松扬唇笑得尴尬:“这……这风萧坳之事特殊,孔家不欲强办。”   在提到孔家之后,牧松脸色一僵,忙扯开话题:“诸位在林中过夜万要当心,你们恐怕对此地不熟,明日一早我便领诸位离开风萧坳,或能赶上幕城的除夕灯会。”   提起除夕灯会,上官晴瑛叹了声:“对哦,快要除夕了。”   说到除夕,众人的心情也松快起来。   一柄铜剑于空中飞了半天,自寻鬼魂目标,在附近游魂之中转了转,忽而调转方向朝丁清这边冲了过来。   丁清可怕极了北堂的剑,北堂的每一把剑都杀鬼,她顿时缩在一旁树后,等那铜剑堪堪飞过身侧,又从背后调转时,迅速以手比了个结印欲行阵法。   黑羽歘地一声展开,铜钱剑打在羽翼上顿时断裂了红线,铜钱碎了一地,叮铃哐啷落在了雪地里。   那边众人闻声赶来,周笙白已经收回了羽翼,八星阵于丁清眼前若隐若现,在她收手时消散。   “丁姑娘!”周椿第一时间冲过来:“你没事吧?”   丁清讷讷摇头,一双鹿眼直勾勾地盯着周笙白的肩,她方才瞧见周笙白的羽翼伸出来为她挡剑了,铜剑散了,那他受伤了没?   牧松的师弟瞧见自己的剑毁了,哀叹了声,说这可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牧松瞪了对方一眼,那人才噤声,他问周椿:“周堂主的队伍里,怎么还跟着个女鬼?”   目光移到了周笙白的身上,牧松又问:“这位是?”   周笙白未戴面具,微卷的长发梳理整齐,因面容过于俊逸,倒是让人很难将他认成恶人,只是那双桃花眼瞳仁漆黑,像是一双寒潭,盯得人不寒而栗。   周椿也不知如何解释丁清的身份,正在犹豫是否要坦白周笙白与她的关系时,飓风扫过众人眼前,刮起了一粒粒白雪。   雪粒在月色下反光,像是寒刀般割过众人的脸颊,就在他们抬起袖子侧脸躲避时,巨大的双翼伸展,黑影迅速掠过,飞上了穹苍,唯独带走了丁清。   风止,连着这一处的游魂都被那风吹散了队形。   牧松愣怔地看向地面雪上被风刮出的一道道痕迹,扫去那人曾站在这里的踪迹。   众人抬头望向夜空里的月,只见弯月被双翼遮蔽了一半,周笙白已经离他们足够高,足够远了。   丁清有过很多次被周笙白带着飞上天空的经验,可她仍旧没能习惯骤然离地时,那魂魄几乎脱离身体的拉扯感。   周笙白的怀里很暖和,他的双臂搂紧她的腰臀,将她整个人禁锢于怀中。丁清的头都不能抬起来,鼻尖蹭着他的胸膛,呼出的气息全都被自己吞了回去。   夜里的风真冷啊。   丁清的心跳又开始加快了,呼吸紊乱地打在周笙白的心口位置,她不知周笙白能否感觉到,可她自己的脸确实被闷得烧了起来。   周笙白带她直接飞过了风萧坳,在越过风萧坳另一边的半山腰处停了下来。   落地后,周笙白迅速收回了双翼,嘴里嘀咕了句:“真冷。”   丁清闻言,连忙要将外衣脱下来给他披着,周笙白瞧出了她的意图,大手一抓便将她的衣襟合上,眼神瞥下去:“你这件衣服也就够披我半边肩头的。”   丁清眨了眨眼道:“我还有件中袄。”   “自己穿着吧!”   对于周笙白而言,丁清的身形的确显小,她死时年轻,这具身体永远停止在了十六岁左右,那张小脸因活着时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消瘦得下巴尖尖,骨架也像是一捏就能碎。   只需他伸出一只手,便可以把丁清抱在怀里,或扛在肩头。   丁清攥着衣襟,嘴角下撇,一双眼眸向上抬,明亮亮地望着周笙白。   她瓮声瓮气的,与往常非常不一样,声音从鼻子里哼出喊了句:“老大……”   周笙白见她这模样,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对方捏在手里了,呼吸也停了:“怎么了?”   “你的翅膀没事吧?”丁清伸出手,从他腰肋处往他背后肩胛骨那里摸了摸,整个人几乎贴在了他的怀中,掌心柔软地揉了两下道:“那把剑都坏了,你的翅膀坏了没?”   周笙白心里那只蠢蠢欲动的小猫爪,挠破心肝,几乎要冲撞出来。   “没。”他的声音略哑,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抬起,搂住了丁清的背后,冷不丁将人抱在怀中,紧了又紧,说出的话就连他自己都能听出些许娇气来:“就是冷。”   丁清的手指微顿,心想抱吧抱吧,抱着还能取暖呢。 第39章 [VIP]   坍塌一半的麒麟山半山腰处, 寒风吹过使人瑟瑟发抖,飘浮在空中晶莹的雪粒于月光下闪烁着细光。   丁清本想着她与周笙白只是取暖的,她知道周笙白怕冷, 方才还露出双翼带她飞了一段路,稍微抱抱也没什么。   只是这抱着抱着,周笙白冰凉的鼻尖就往她颈脖处蹭,嘴唇若有似无地贴上吻过,连带着尖利的獠牙偶尔触碰, 像是随时会展开撕咬一般, 使得丁清双腿颤颤,吓得快站不稳了。   她心跳过快, 身上温度骤然升高,纤腰被对方紧紧地箍在怀里, 分毫不能动弹。   丁清只能缩起肩膀,双手紧张地攥着周笙白背后的衣裳, 张口还未说话, 牙齿先打了颤, 热气吐出,哈出一团白雾。   喘息间, 丁清的鼻音发出细弱的一声‘嗯’,此时周笙白的獠牙正隔着一层衣裳, 几乎要穿过她的肩膀,微疼传来,后脑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你别怕。”他的声音很沉,带着克制却略粗的呼吸声。   丁清舌头打结道:“我、我不怕。”   “你在发抖。”周笙白戳穿了她的谎言, 但同时也放开了她。   丁清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些许类似失望的情绪, 她怕自己看错了, 踮起脚凑近去瞧。周笙白的睫毛微颤,避开了丁清的目光,这一举动叫丁清心里咯噔一声,像是被巨石碾过一样。   她的呼吸都快停了。   眼前站着的是她废了许多劲才努力追上,好不容易得来的老大,即便是过去周笙白不曾答应让她跟着时,看她的眼神也没有过失望情绪。   丁清觉得一定是自己这个手下做得不够好!   她也奇怪,也很懊恼、焦急,甚至有些生自己的气!   丁清慌忙解释着:“我真不怕,老大,我……我不会怕你的,若我害怕你,怎会要当你手下呢?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然,你、你你再来?你咬我试试,我绝对不躲!”   他为什么会想要咬人呢?   难道是因为饿了?想吃鬼了?   丁清觉得自己够不上那些恶鬼抵饱,但送给周笙白磨磨牙还是可以的,只要不把她彻底吞下去,这具身体咬多少下来,等过段时间再长回来就好了。   可周笙白没想咬她,他罕见地沉默,也不知信没信丁清的话。   此处安静地只剩下风声了,丁清昂着头,脖子都快昂酸了。   天将破晓,丁清的肩膀耷拉下来,可就是犟着不低头,非要周笙白说出什么话来才算好。   周笙白知晓她的脾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丁清的性子里有些偏执,她虽在面对他时软软的很顺从,但那也只是她高兴顺从。可一旦周笙白不如她意了,丁清有的是办法折腾自己与他僵持下去。   “你这算什么?还非得我吃了你才甘心?”最后还是他先败下阵来。   视线重新落回了小疯子的身上,丁清的右手扯着一截衣襟,露出白皙的小半边肩膀来,那眼神大大方方地示意他咬上去,想啃几口啃几口。   她的眼底依旧炙热,瞳孔里倒映的全都是他的容貌,周笙白望向她的双眼,最终帮她把衣裳理好,一根手指戳了戳丁清的眉心,嘴角挂着浅浅笑意。   周笙白其实笑不出来,他想他本就特殊,不被世人所容,难得有个愿意不顾一切接近自己的人,几番试探才将人留在了身边,总不能因为她身为鬼,本质里害怕他,就责怪她胆怯。   大抵是因为小疯子喜欢他,所以才能容忍他的特殊,所以看他的眼神才独一无二,可喜欢,未必能完全抵消与生俱来的恐惧。   索性,他已经来到北堂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从高处往下看,风萧坳内被白雪覆盖一片亮晶晶,没过多久,周家的一队车马举着旗帜越过风萧坳,往幕城方向走去。   牧松只将周椿一行人送到幕城外便折返回去风萧坳。   因为山体滑坡导致麒麟山附近的山路堵塞,许多道路难行,若不是有牧松等人指引,周椿恐怕还得在野外露宿一夜。   他们到达幕城又过去了一日,说是明日除夕,实则过了今夜子时便是除夕了。   众人选定好客栈,落住后围在堂内吃饭,周椿的目光顺着客栈大堂窗扉朝外看,落日红霞映了半边天,街上行人未减,幕城与涓城中间隔了一个风萧坳,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天地。   幕城明日举办除夕灯会,前几日便开始布置灯会场地,几乎家家门前都挂着彩绸与纸糊的灯笼,不管好不好看,总归是亲手做的。   街市上的人群里还有一些提前过来的南堂弟子与本地的北堂弟子,黎袁峰请示了苏威,被准许出门玩耍后便带着几个师兄弟一头钻入了闹市。   晚间幕城灯火辉煌,小二却说这还不够热闹,等明日除夕晚间城中人大多会一起守岁,届时还有放烟花鞭炮的,连续的花火会照亮整座幕城上空。   不管众人前来拜寿途中遇见了什么,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想放松放松。   周椿叹息若不是孔老爷子已经活到七十岁,许是最后一个整岁大寿,她就能在家里过年。   周笙白正好带着丁清来了周家,说不定他们还能一起吃顿团圆饭。   上官晴瑛望着满街拿着面具奔跑的小孩儿心情也好了许多,扯过周椿道:“阿椿,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也有个小兔子面具,还是你送我的呢。”   周椿一怔,回想起过去,她嗯了声。   记忆倒回,周笙白便是差不多这个时节被周椿的娘带回周家,他从哪儿来,什么身份,周椿一概不知,只记得那日大雪纷纷,她娘带回周笙白后告诉周椿,要喊他舅舅。   周椿是周家独女,见到一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男孩儿却要喊舅舅,她放不下身段,含含糊糊叫了声便跑去与上官晴瑛玩儿。   那时上官晴瑛与周椿交好,因为大雪封路在周家住了一段时间,两个小姑娘除夕出门闲逛,周笙白硬生生被周椿的娘推出来让他们年龄相仿的一起作伴。   那不是个愉快的记忆,因为周笙白只跟着她们俩没出声,可一路上都有小孩儿朝她们指指点点的,后来周椿回头才瞧见,周笙白落在雪地里的脚印一深一浅,一个是鞋底纹路,一个是鹰爪的痕迹。   她年幼无知,随那些人一同喊过他怪物。   她觉得丢脸,除夕夜里娘亲让她带周笙白一同上街放烟花,她不愿意,可次日一早她房门前的梁上挂了两个小面具。   一个白兔,一个红狐。   周椿将白兔的送给了上官晴瑛,红狐的自己留下了,可惜偏见没因为这两张面具消减,周笙白却在送完面具后的第二日,不再主动出现在她们面前。   街上两个年岁相当的小孩儿为了争抢一根糖葫芦打闹起来,爹娘一边拉一个,俩小孩儿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   上官晴瑛见状噗嗤一声笑出来,周椿却扯不出笑容。她忽而想起了丁清,不知丁清是否如周笙白所言,在她见到他第一眼时起,便认定了要跟随这个人了。   入夜黎袁峰也没回来,苏威一把年纪了还得上街捉劣徒去。   周椿笑说让他们玩儿吧,难得放松,自己却回去房间准备休息。   夜已深,街上的人渐渐少了,那热闹嘈杂的声音逐渐平息,周椿却坐在窗边望向头顶的一轮月,迟迟不能入眠。   她的房门被敲响,打开朝外看去一眼,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站在小院里,周笙白理所当然,丁清反而有些窘迫地摆手朝她打了招呼。   “周椿。”周笙白面无表情开口:“把你的房间让出来。”   丁清脸上的笑容更为尴尬,周椿却应声道好,丝毫没有犹豫地简单收拾了一些自己的物件,将房间腾出交给了周笙白。   她离开小院时听到丁清低声道了句:“老大,周堂主好歹是个姑娘啊。”   “你也是。”周笙白是这样回答的。   丁清显然被他说懵了,在那儿纠纠结结地说自己已经死了,睡哪儿不是睡呢,她还睡过乱葬岗,用一具女尸的腿当枕头呢,周堂主怎能和她一样。   周椿听完丁清的话,正好也走出了小院,她没麻烦客栈掌柜的重新给自己收拾一间屋子,反而是打扰了上官晴瑛与她挤一挤。   后来躺在床榻上,周椿还在想丁清的那句话,丁清说周堂主怎么能和她一样。   周椿知道,她和丁清不一样,她没有丁清那么通彻。   次日一早,幕城张灯结彩,就连客栈门前也多挂了些灯笼彩条,一旁窗下搁着许多纸糊的花灯,就等着天一黑,众人一同守岁。   街上各种买卖也都摆摊出来,昨日才只见几种面具,今日又新添了许多花样。   上官晴瑛一早就拉着周椿要出去玩儿,周椿心中记挂着昨夜突然回来的两个人,磨磨蹭蹭,直到用了午饭后还不见二人出来,便去小院打扰。   天方亮丁清就醒了,周椿的房间里有软塌,她昨夜乖巧主动地抱着被子缩在软塌上睡了一宿,早间醒来后已在院子里无所事事了半晌,周笙白却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周椿到时,丁清正蹲在院内石凳上堆雪人,一排小雪人整整齐齐地站立着,她手里还有一个雪团。   见到周椿,丁清扬起笑容:“周堂主。”   她心中愧疚,丁清总觉得是她和周笙白的出现,才半夜把周椿从暖和的被窝里提出来还赶出去的,因此,丁清笑得越发有些讨好。   周椿见之,回以微笑:“舅舅还在休息吗?”   丁清点头:“天太冷了,今夜又要落雪,老大怕是起不来了。”   先前在窥天山,下几天雪,周笙白就在被窝里躺几天。   周椿嗯了声,犹豫了会儿又道:“我与晴瑛打算在城中转转,丁姑娘要不要一起?”   “我出门……会不会不方便呀?”丁清牢记此地为北堂境内,是孔家的地盘。   “有我与晴瑛在,无碍的。”周椿望向丁清身上那件已经穿了许久的袄子,道:“我们再买几身衣裳?”   丁清沉默着像是拒绝,周椿又道:“你不是说今夜会落雪?之后还有几天路要赶,不穿暖点儿怎么行呢。”   这话倒是提醒了她,丁清想起来昨夜周笙白在山上抱了她会儿,说是冷,又回想起他那一身算不上多保暖的玄衣,有了主意。   “行啊!”丁清将手中的雪球啪地扔在了桌面,溅起几粒雪花,她从石凳上跳下道:“那周堂主可要保护好我。”   “我会的。”周椿答应。   丁清想着,出门给周笙白买两身保暖的衣裳吧,再选个质地好点儿的披风,她有钱,先前周笙白让她代为保管的珍珠还好好地被她揣在怀里呢。 第40章 [VIP]   上官晴瑛已在客栈门前等了好一会儿, 见周椿带着丁清出来,脸上的笑容略微收敛了些,但她还是深吸一口气, 主动上前打了招呼。   丁清不冷不热地对上官晴瑛扯了扯嘴角,算是敷衍一笑。   就连周椿也瞧出来二人之间并不友善,上官晴瑛提过,她先前在闭苍山庄不知丁清当真与周椿认识,用药误伤过对方, 大约便是如此结下了梁子。   幕城的街市热闹非凡, 大街小巷内全是人,几乎挤得水泄不通。   恐怕是因为今日为除夕, 一年当中的最后一天,故而幕城的城主也没派多少人巡街, 丁清行动方便了许多。   只偶尔会碰上一两个眼色不善的其余几堂的捉鬼人士,瞧见她身边站着一身红衣的周椿, 与白裙翩跹的上官晴瑛, 便都只拿眼瞧, 并未上前滋事。   丁清也是难得凑了一场热闹,沿街随着周椿吃吃喝喝, 只要她要,周椿就给她买, 丁清望着周椿那眼神,简直要把周椿当恩人来待了。   她手里捧着一盒梅花酥,感动二字就写在了脸上,丁清不止一次道:“周堂主, 你们周家真的全都是好人!”   周椿失笑:“丁姑娘不必与我客气。”   丁清从街头逛到街尾, 吃喝不少, 零嘴也买了一堆,凡是她以前没见过的统统都要了一份。周椿的荷包眼见着瘪了下去,上官晴瑛还偷偷往她手里塞过两回钱。   终于在一条街上瞧见了当铺,丁清笑盈盈地跑了进去。   她从怀里掏出珍珠,放在当铺台子上,那当铺的人是个识货的,一眼就瞧出了价钱,本看丁清孤身一人,随口报了个价。   小姑娘就昂着头对他笑,回首招了周椿走进来。   那当铺的人分辨不出人鬼之别,但却能认出周家靛色腰带上的火纹,又见周椿一身红衣,对她的身份猜出了八成,便改了口价格。   丁清满意了,伸手要钱,当铺的人核算了银钱,一部分折成了银票,一部分现银。   她捧着荷包没说二话,先是带着周椿与上官晴瑛吃了顿好的,再让二人领她去成衣店。   丁清没给自己选,率先跑到了男子成衣区,挑挑拣拣给周笙白选了两套黄橙橙金灿灿的衣裳,又挑了个大红大紫的披风。   老板一见大鱼上钩,便连忙给三位姑娘看茶。   上官晴瑛与周椿瞧见丁清选的那些衣裳,面面相觑,周椿好心提醒:“丁姑娘,那边才是女子的衣裳。”   丁清道:“我知道啊,我想给老大买两件。”   上官晴瑛一口热茶喷了出来,目光落在了丁清手上拿着那绣了金花银雀领环宝石的衣裳,默不作声。   周椿啊了声:“丁姑娘特地给舅舅买的?”   “是啊!”丁清扬了扬手中的衣裳问:“好不好看?多闪啊!”   周椿长长地嗯了声,那边老板一个劲儿地夸好看,夸得丁清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状,她才想起来,先前在雪月城外的镇子里,丁清那身金装,应当是她自己挑的了。   而她现下身上穿着的这身淡绿裙子白绒绒的小袄,才是周笙白的喜好。   “丁姑娘的眼光是好,我见这衣裳也不错。”周椿说完,明显察觉到身后上官晴瑛惊愕的目光,她视若无睹道:“但我记得舅舅向来喜欢黑色,丁姑娘若想让舅舅更高兴,不如投其所好?”   丁清脸上的光彩可见地降了些,但随后又扬起了笑意:“周堂主说的对!”   她也见周笙白总穿着一身黑。   周椿松了口气,伸手指了两件玄色或鸦青色的衣裳让丁清考虑考虑。丁清没什么好考虑的,她信任周椿,周椿说好,那必然是极好,故而大方付了银钱。   成衣店旁便是首饰店,丁清说还要给周笙白买冠。   他的头发松软,又天生有些微卷,不好好打理便容易蓬起来,丁清本想给周笙白买金冠的,周椿又说玄衣配银饰好看。丁清犹犹豫豫,想起来周笙白石屋里摆着的杯盏一类的确都是银制的,于是买了一套银的发扣与银簪。   出了门,天色也将暗。   周椿见丁清半垂着头好似没了一开始的兴致,心想自己大约是话多了,她道:“方才丁姑娘买东西我总指手画脚的,你别放在心上。”   丁清摇了摇头,一双鹿眼含了些许懊恼道:“我并非是生周堂主的气,只是有些怪自己,我跟随老大这么久,虽说想要做个好手下,也想过投其所好,可实际上我并未真正考虑过老大喜欢的是什么。”   “今日经周堂主提醒,我才发现原来周堂主说的是对的。”丁清轻轻叹了口气,她这个手下做得当真是失败。   周椿一时语塞,也不好解释,其实她也不懂周笙白,只是对于着装配饰,有最基础的审美理解。   自然,这世上的确有许多人喜欢的东西不同,可将所有扎眼的物件摆在一个人身上,难免落俗了。   周椿想,下回还是任丁清高兴着买吧,舅舅喜欢她,说不定那些金装银裹,他也能坦然接受。   “时辰不早,我们回去吧。”周椿道。   丁清嗯了声,三个人提着大大小小的物件往客栈方向回去。途中丁清依旧没怎么与上官晴瑛说话,她度量小,也不是真就厌烦了上官晴瑛,但还需一些时间消化。   华灯初上,幕城最热闹的时辰到来,街道上人挤人多得几乎走不动道,也不知哪里来了一场喷火杂技,火光冲天似有三尺高,一簇火花落在了地面,几粒沾上了丁清的裙摆。   小孩儿兴奋地尖叫着,一群人撞开了人群往那杂技表演处跑。   丁清肩膀又被撞过,在抬头时便不见周椿的身影了。   她微微一愣,依稀能听见周椿的声音在喊她。   丁清的身量本就不高,手上还捧着不少东西,站定于人群里便不敢乱动。她踮起脚朝发声的方向看去,放出了自己的魂魄碎片在密集的人堆里借着旁人的眼搜寻周椿的身影。   “丁姑娘!”周椿的声音拔高。   “我在!”丁清应声。   周椿道:“我与晴瑛在……等你!”   “在什么地方?!”丁清没听清,那边周椿又重复了一句,恰逢又一簇火光冲天,惹得周围呼声连连,丁清便彻底听不见周椿的声音了。   就像是幕城里所有人都挤到了这一处,丁清的魂魄碎片放出去了大半也没能在人群里找到周椿,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庞带着模糊的笑容,他们的眼底盛满了夜里盛放的火花。   丁清捧着买来的东西胸腔砰砰像是在打鼓一般,灯火阑珊之下,她寻不到任何突破口,也无法在那些人的眼里,看到这条街道的出口在哪儿。   再到后来,密集涌入的人群中绝大部分的人都戴上了面具,他们提着花灯,身着不同颜色的衣衫,面具遮蔽了他们的相貌,花纹相近的面具彻底凌乱了丁清的目光,她也不知道哪些是刚附过身又或者没附过身的。   人群中,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丁清的魂魄碎片在那道黑影前迅速地略过了五个人,但又跳跃了回来。   不论周围的人怎么变,魂魄碎片都定定地附身在离他最近,最正面的那个人身上。   那就像是本能,有些超出丁清的控制。   自她看见对方起,躁乱不安的心便慢慢定了下来。   紧接着,街道的另一头响起了哎呦声,一声接着一声,伴随着几句牢骚。   “走路看着些呀。”   “别往里挤。”   “你踩着我了!”   “嚯,好俊俏的公子。”   ……   丁清的魂魄碎片跟随着他,分散出去的那些竟然不知不觉中聚在了一个人身上,直到身影越发靠近,直挺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丁清才发现她的魂魄碎片都回来了。   她昂着头,望向周笙白,心下激动,张口却是问:“老大,谁给你梳的头发?”   周笙白的头发并没有很乱,可额前几缕发丝卷曲地挂下,加上那歪歪团在脑后的一小团头发下挂着的蓬松长发,显出几分异族的不羁感来。   他眉心皱着,没回答丁清,反而问她:“跑哪儿去了?一整个白天不见人。”   丁清将手里捧着的东西全都举高递到对方面前:“我给你买东西去啦。”   周笙白本还有些恼怒的,尤其是在他半梦半醒之际,几回睁眼没瞧见人,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等了半晌,出门前又多次与头发做斗争之后,这个恼怒升至顶点。   却又在见到丁清捧着一堆给他买的东西,扬起笑意,鹿眼弯弯时,烟消云散了。   她买了衣裳,好几套,玄色绣烟云纹的,玄色绣暗金木槿花的,鸦青色绣暗蓝竹叶纹的。   还买了首饰,一盒叮呤咣啷的莲纹银发扣,一根羽毛形状略弯的银簪。   好看到一件也不像是她亲自挑的。   可周笙白的心里还是暖得似被火烧般,唇角压了压,没压下去笑容,反而微微昂着下巴,莫名得意了起来。   丁清问:“你喜欢吗?”   周笙白望着她的眼,心脏快速跳动,撞得胸腔都有些犯疼了,他动了动嘴唇:“喜欢。”   “周堂主果然很了解你。”丁清道:“都是她给出的主意呢。”   “……”周笙白的笑容浅了,有些无奈:“你少说两句。”   眼看这处就要被人堵得密不透风,周笙白接过丁清手上的东西,一手牵着她道:“我们先出去。”   “嗯!”   丁清与周椿分散过一回,知晓凑热闹的人群可怕,于是牵着周笙白的手略微收紧了点儿,生怕再被人撞开了。   周笙白的拇指贴着她的手背,指腹不轻不重地搓揉着,终于牵着丁清走出人群了,又瞧见路边有卖面具的,径自走了过去。   丁清见他看向一张斑鹿面具,那面具是木头做的,雕刻得惟妙惟肖,薄薄一层,面具上还有两个天然的小枝丫作为鹿角形状,煞是好看。   周笙白将面具摘下来,顺手朝老板的钱盒子里丢了一粒珍珠进去,哐当一声,惊得老板张大了嘴。   丁清掏钱的姿势一顿,周笙白已经将面具朝她脸上盖了过来。   等面具戴好,他松开手,丁清便只能透过一对斑鹿面具上的眼洞看见周笙白,上下被遮蔽了些许视线,目光却刚刚好只能容下他一个人。   “这是回礼。”他道。   丁清刚想开口解释,她给周笙白买的东西花的也是周深白的珍珠。   只是对方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像是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似的,率先道:“少说两句。”   丁清:“……”   周笙白牵回了她的手,在前头引路,声音像是一阵轻风,若有似无地扫过丁清的耳畔,犹如错觉。   那是他的喃喃自语。   “你真好看。”   作者有话说:   写到嘴角疯狂上扬。   我想要营养液…… 第41章 [VIP]   万喜堂内卖的是各类丸子糕点, 柔软的外皮里包裹着梅子果馅儿,又酸又甜,糕点师傅精巧的工艺可用一把小刀将丸子雕成花。   周椿买了两盒, 与上官晴瑛在万喜堂前等了许久,也不见丁清过来。   上官晴瑛有些担心道:“丁姑娘不会出事吧?”   “再等一刻钟。”周椿抿嘴,面上不显,实际她却紧张得几乎要将食盒捏得裂开一条缝。   这城内捉鬼人士众多,趁着人多丁清或许可自保, 但若碰上几个北堂的倔脾气也是麻烦。   一刻钟未到, 周椿也等不下去了,她道:“回客栈, 找舅舅。”   若丁清真被她带出来又给弄丢了,周椿恐怕没脸再出现在周笙白的面前了。   二人匆忙回到客栈, 却意外在客栈门前碰上牵着丁清的周笙白。丁清脸上戴着斑鹿面具,心情颇好, 在见到周椿与上官晴瑛的同时, 歪着身子与她们挥手打招呼。   周椿松了口气, 又见周笙白不善的眼神冷冷朝她瞥去,显然是在气恼他找到丁清时, 小疯子是一个人被丢在了人群中的。   周椿自觉理亏,不欲解释。   回去客栈小院, 丁清洗漱好后便端坐在房门外,偶尔伸手捞了一把角落里的雪,揉成团再扔出去。   周笙白沐浴的水声不时传来,她侧耳听了听, 满脑子想的都是今晚站定于人群中, 背对喷火杂技时, 分散出去的魂魄一片片回归身体里的感觉。   那些魂魄不是她自主收回来的,却像是被某道身影吸引,逐渐凝聚回了她的身体里。   丁清说不出那种感受,以前从未有过,现下回忆仍觉得心脏砰砰乱跳,好似随时都能从胸膛冲出来。   一把雪团在她手上捏了又捏,扔出去后,溅起的雪渣于地面形成烟花般绽放的痕迹。   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呼,丁清起身朝那边看去。   背光处蹲着一道影子,那是一个扎丸子头的小姑娘,年幼不怕生,在见到丁清那一瞬甚至朝她扬起一抹笑。   她是鬼。   丁清立刻就分辨出小姑娘的不同之处,就像是魂魄之间的互相吸引,小姑娘也知道她与满城的其他人不同。   鬼魂没有附身于人,是不能触碰到这个世界的,可她能看,能听。   丁清见她指了指地上溅开的雪花痕迹,笑出了缺口的牙。于是她抓起一把雪,在小姑娘的头顶捏碎,一粒粒雪渣不如雪花般轻盈,却在客栈门前挂着的灯笼下闪烁微光。   小姑娘更高兴了,甚至低低地笑出了声。   “你是风萧坳的人吧?”丁清蹲下,与她一般高。   小姑娘的脸色明显一僵,丁清弯了弯眼睛:“你们那儿有人让你跟着我?”   小姑娘低下头,背过身去不理她,这样的行为却坐实了丁清的猜测。   “前夜我跟随周家路过风萧坳时,看见游魂中有许多鬼魂,鬼魂与游魂不同,鬼魂有意识,像是还活着的人,只是没有身躯。”丁清道:“你们有办法让那么多游魂可以不被阳光消散,也每天都顺着风走过许多曾经走过的路,让你来的人有没有告诉你,如果被人发现要说什么话?”   小姑娘慢慢侧过身,看向丁清时露出了委屈的神情,她小口微张,脱口而出的却让丁清意想不到。   “对不起。”   丁清怔了怔。   除了这三个字,再没有别的了。   小鬼年幼,知道的不多,只是长辈如何安排,她便如何听从,却没想到忍了一天,败在了丁清扔出的雪花下,她觉得好看,发出了一声感叹,就这么被抓住了。   能力强大的捉鬼人士,是能通过身边的阴气感知是否有鬼在附近的,丁清就是鬼魂,只是她拥有自己的身躯,从外表看与常人无异,可她的身体依旧含着阴气。   周家人带上她,不论走到哪儿都能感知身边有鬼,时间一久,自然而然会觉得那一股若有似无的阴气是从丁清身上散发出来的,入了人群,加之除夕欢乐,便没多想。   一旦热闹退去,跟着他们一路的小鬼还是会被发现。   丁清盘腿坐在了小姑娘面前,双手撑着下巴问了几个问题,小姑娘只点头或摇头,饶是如此,也让她猜出了八、九成原因了。   近来风萧坳不太平,并非因为游魂不太平,却是因为前段时间突然到访的牧松。   牧松守在了风萧坳附近,只要有机会便让手下的人捉鬼。   一万六千个埋葬在大雪山崩之下的魂魄里,有几百个鬼魂,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知道家乡不复存在,可他们不愿离开,只能一遍遍幻想自己还活着。   前夜路过风萧坳,他们一眼就看出了丁清不是凡人,加之牧松大肆杀戮,那些鬼魂别无他法,只能让小鬼跟上丁清,不为其他,只为了他们之间只要有一个鬼魂还在,那么风萧坳的游魂便不会散。   那是鬼魂之间合成的信念,绑定了不会分离的誓言。   丁清起身前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朝她笑了笑:“走吧,我送你回家。”   小姑娘拼命摇头,丁清却道:“可是你不回去,还是会被别的人抓到,届时消失会很更痛苦。”   她哄着小孩儿:“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人,她会散魂符,听起来有点可怕,但应该不会比铜钱剑打人更疼,我让她帮你们?”   小孩儿眨巴眨巴眼,似是没听懂,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忽而露出恐惧,拼命往后退了几步,彻底缩在了角落里。   丁清见状低头瞧去,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阴影遮住了她的影子,将她与小姑娘包裹其中。   她回头一看,见到了周笙白。   那一瞬丁清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停了。   周笙白沐浴好了,大晚上的却穿戴整齐,一头半干的微卷长发披在肩上腰后,一身玄色烟云银纹的衣裳衬得他身形高大强健,宽肩窄腰。   广袖的袖摆流云暗显,他的掌心摊开,上面躺着一根羽毛银簪,周笙白微微挑眉道:“给我梳发。”   大半夜的……梳发做什么?   擦干头发睡去吧。   丁清自己也未察觉,咕咚一声吞咽了口水后,她接过银簪。   周笙白自然地弯下腰,朝她凑近,丁清见到那张突然靠近的脸,有些无措地瞥开眼神道:“再低点儿……”   周笙白又弯了点儿,丁清踮起脚,声音莫名低下去:“还是有点高。”   于是周笙白在她面前半蹲下,丁清绕到他身后,简单地将他的发丝从鬓角处取了两股扭在一起,银簪盘起,勉强梳好了。   周笙白站起身时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小鬼身上,他突然开口:“我陪你去。”   “去哪儿?”丁清问。   他转过身:“风萧坳。”   丁清没想过要周笙白陪自己去风萧坳,她以为这么冷的天,说不定很快就要落雪了,他应当更喜欢裹在被窝里睡觉的。   她原只想麻烦周椿。   但丁清没有拒绝周笙白,她拒绝不了老大的任何要求。   从幕城前往风萧坳并未花去二人多少时间,只是到了地点之后周笙白的唇色有些淡,丁清悄悄摸了摸他的手背,很凉。   一般的鸟类这个时节早就南飞,或者找到个合适且舒适的地方过冬了。   周笙白虽不是鸟,却也有一些鸟类的习性在,好比他喜欢住崖上,他喜欢石洞,喜欢花。   从山上往风萧坳下看,便能看见一道道如烟的游魂互相穿插着,顺着山坳处刮来的风,轻飘飘地沿着山川之间,淌过了田地水流。   那些老迈的牵着年幼的,即便他们的魂魄无法彼此触碰,即便他们没有思考意识,却仍旧割不断活着时的某些牵引,他们死后依旧离自己最亲近的人,最近。   不知是否因为风太大,天太冷,丁清望着眼前一切,竟渐渐失了神。   她从中想起了一些过往画面,后来发丝扫过眼睫,骤然清醒,才觉得难怪眼熟。   丁清生时,也经历过天灾人祸,也随波逐流,背着年幼的弟弟跟着众人走过许多地方。他们漫无目的,别人到哪儿他们就跟去哪儿,只要能有一口吃的……   而如今的这些游魂,正如当年她所经历的那样,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刻印着家乡遇难,夜风带着他们逃离了山塌之地,可兜兜转转,又被那几百个深知自己已经死了,仍无法放弃家乡的鬼魂们带回。   这才是风萧坳闹鬼的真相。   离开,是游魂们的逃亡。   白日之前回去故里,是鬼魂们的执念。   致使他们迟迟无法离去,留在这一处的原因并不难以理解,那只是无法逃离时被泥石掩埋,窒息而亡的怨念。   那些怨念并不深,却足以让几百个鬼魂的力量凝聚在一起,他们并未作恶,被风带入了城池,入夜带走了一些人的灵魂,也仅仅是因为那些人与他们相熟,相识,不自觉地顺势而亡了。   没有人去调查过那些人死去的原因。   正如无人知晓,涓城中过世的老者,其子在风萧坳内做生意;涓城内死去的少女,其心上人正是风萧坳中的书生……   丁清伸手拨弄了一下发丝,原先站在她身边的小姑娘早就跳下山崖奔随家乡众人去了。   除夕夜的月很亮,若无那场意外,恐怕麒麟山下的风萧坳,热闹不减幕城。   “天清地明,舍魂归一;聚散离合,尘缘寥寂。”   一阵寒风于背后吹过扬起了丁清的发丝,她忽觉胸腔震颤,不可置信地朝身旁看去。   只见周笙白身姿挺拔,眸色淡淡,漆黑的瞳孔于月光下倒映风萧坳中万魂飘荡,眼神里没有冷漠,也无怜悯,就像在看向一片虚无。   高挺鼻梁下的薄唇轻启,吐出的却是最温柔的安魂咒语。   他的声音一顿,忽而与丁清对视,丁清看见他眉目柔和,露出一抹笑容,随后双掌贴向了她的耳朵,大手几乎抱住了她的半张脸,于是那喃喃的声音被掌心阻隔。   月色倾下,如一层蝉翼薄纱,笼罩在眼前之人身上,竟让丁清产生了一个意外的念头,仿若他不是人间恶鬼惧怕的异类,却像是堕世的神明。   白雪如柳絮纷飞,已到子时。   丁清猜准了今夜会落雪,没猜准几乎填满整个风萧坳的游魂在周笙白的一串安魂咒下,随风散尽。   也许南堂的堂主往上推几代,也不曾再用过如此柔软的方式驱除鬼魂了。   周笙白的手掌松开,呼啸的风声入耳,丁清的听觉在一瞬找回,又于下一瞬失灵。   她仅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越来越快。   呼吸不顺。   心跳不稳。   可她始终无法将目光从对方的身上移开一寸。   丁清的眼神就像是长在了周笙白的脸上了。   她害怕周笙白吗?   这种难以抗拒,时有时无的无措感……真的是害怕吗?   作者有话说:   是心动啊。 第42章 [VIP]   丁清觉得自己丧失的不仅是听觉, 乃至视觉也与以往不同了。   她从未有过视线里仅能出现一个人的情况,此刻便是如此。她的眼前除了周笙白,其他一切都变成模糊一团, 唯有他是清晰的。   丁清昂起头,鹿眼圆睁,即便有风也一眨不眨地看向眼前之人。   周笙白的嘴唇动了动,也不知说了什么,眉目间尽是她呆滞的模样, 随后眼神中闪过些许担忧, 五指在她面前挥动。   那声音就像是穿越千万里遥远,逐渐逼近。   “丁清。”   “丁清……”   “丁清!”   丁清骤然回神, 瞬间风声,落雪, 皆现。   她是逐渐察觉到了寒冷,又发现自己的手臂被周笙白抓着, 他的发丝在夜风里吹得有些凌乱, 银簪歪斜, 额前挂了两缕微卷的头发,轻轻扫过眉眼。   丁清觉得自己就像是病了, 头脑浑浑噩噩,竟然盯着周笙白的眉眼又开始出神。   “是安魂咒影响了你吗?”周笙白的掌心贴着她的脸, 拇指磨蹭眼睑之下,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丁清,你哪里不舒服?”   丁清讷讷摇头,理了理自己的发丝, 抿嘴悄摸摸地抬眸看了周笙白好几眼, 心内打鼓, 脑子如一团乱麻,只有一道声音不断在耳畔响起,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说些什么,快说些什么啊!   丁清开口,问周笙白:“老大,你怎么会安魂咒的?”   周笙白见她终于肯说话了,松了口气,却又不大放心,于是牵着人的手越发收紧了些,他道:“幼时读的一些书籍里,记载过这些。”   “老大以前是在周家生活吗?”丁清问完,又想起来周笙白先前提过约法三章,让她不要多管他的事,也别多问。   于是她抿嘴,自觉说多,在周笙白垂眸安静下来的那会儿踌躇地脚点地,轻声扯开话题:“我们回去吧?”   此时风萧坳已是一片空荡,百里内无一怨魂,被白雪覆盖的村落镇子原貌如何,他们没机会看见,但那些随风一同消失的魂魄,大抵是安心的。   再往涓城那边看,除夕夜偶尔有几簇烟花冲上天空,即便前事闹得人心惶惶,却也有生者不泯活着的期望。   烟火绽放,彩光灿烂地洒在雪上,就像平淡无色的白雪也染上了艳色,漫山林树,枯木逢春。   周笙白带着丁清离开了风萧坳,二人回到幕城时,已经过了整座城池最热闹的时段了。街巷寂静,可依旧有一些被遗忘在路边街角的彩灯,灯内烛身未烧完,静静点亮长夜。   新的一年,从最冷的天开始。   丁清钻回房间里时缩手缩脚,两步跳上软塌,裹着被子将自己卷在里头。   屋内迟迟没有声响,可桌上的烛灯也未被吹灭,丁清背对着圆桌方向,从烛火的影子里可以看见周笙白还坐在桌边。   她突然就睡不着了,睁圆了一双眼,用视线认真描摹着墙面上的倒影,甚至能从那模糊的轮廓里,看见周笙白每一处细致模样。   许久的沉默之后,他突然开口了,接上的是丁清在风萧坳问他的问题。   “我以前在周家生活过……三年。”周笙白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对方突然严肃,叫丁清不知自己是否要继续装睡。   周笙白也没管她:“我不喜欢在周家的生活,仔细想来没有一件事是值得高兴的,所以我几乎没再去过云川城。”   倒水的声音响起,周笙白起身走向丁清,他端着一杯热茶,等到她身边了才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喝了再睡。”   “哦。”丁清知道自己装不下去,老老实实坐起,乖乖巧巧喝茶。   喝完热茶后周笙白吹灭了房内的灯,屋里一瞬静了下来,丁清望着纸窗外透进来的浅淡月光,抬手揉了揉心口位置,那里有些酸涩。   这一夜大雪覆盖了整座城,次日早间众人醒来,整理行囊继续出发。   丁清跟在周笙白后头上了马车,两人一直都没开口说过话,就像是昨夜风萧坳里什么也没发生,可丁清知道潜移默化中,似乎有什么改变了。   她总忍不住去看周笙白。   哪怕他们就坐在一辆马车内,哪怕周笙白裹着她新买的披风靠在马车里蹙眉闭眼浅睡,丁清都没忍住少看他一眼。   丁清掰着手指头算过,后来算到午时实在太多次没记住,于是用完饭后她就用指甲在马车木门框上做记号,若是没忍住看一眼,就掐一下。   结果到了下一座城池,马车停在客栈前,被风雪泡得表面有些软的门框上,密密一排指甲印,从上至下,不必数也知道起码上百个了。   周笙白对此浑然无觉,一到落雪的天,他冷得意识都是散乱的,入了客栈就睡,顶多是睡前叮嘱丁清一句别乱跑。   晚间风雪骤涨,从客栈的大堂朝外看,能看见白雪有羽毛大小,一片片凌乱地飘浮在空中,又落向地面上。   门边堆积着一层松软的白,来日行路也变得困难,众人瞧见这道路情况,嘴里难免发几句牢骚。   屋外一片漆黑,客栈小二猜想应当无人再来了,故而前去关门。   门关了一半,不远处传来喊声:“且慢且慢!我要住宿!”   话音落下没多久,便陆续有人声靠近,一行十多人涌入客栈,为首的开口:“西堂司家,要上房十间。”   周椿听是司家有人到,便起身相迎。   来者是西堂堂主长子司千重,身后带着贵重贺礼,而西堂堂主本人因年事已高,冬日不便出行,便让长子带书信一封,记改日再与北堂老友相聚。   司千重年约三十,眼尾有细细纹路,为人持重,与周椿有过几面之缘,且并未因周椿为女子而看轻她,也算恭敬地拱手行礼。   周椿回礼,两方寒暄,长老与堂主同坐一桌用饭。   丁清刚从房间出来,蹦跳着要下楼去后厨招呼打些热水上来,楼梯下了一半瞧见堂内坐着的人,足下一顿,看衣着认出了这些是西堂司家的。   她定在阶梯上没往下去,听见周椿与司千重交谈。   周椿问他:“司少堂主途径风萧坳,可遇见了古怪?”   她原本想问的古怪,是风萧坳处的游魂,司千重却道:“的确有些古怪,我来时听涓城的人提,风萧坳处有上万游魂,入夜便躁动不安,可实际上经过风萧坳,那里一个游魂也无,却有满山红花,煞是好看。”   “红花?!”周椿一怔。   司千重还未开口,跟随他一同过来的女弟子扬声道:“是啊是啊!我们路过风萧坳正是白天,朝雪纷纷,见那整片风萧坳里哪儿有天灾后的凄凉疮痍,倒是雪地里钻出一朵朵红花,铺满了风萧坳。”   “那花儿独茎无叶,朱红似血,从山塌之处生长,一直杂入了涓城外的林间。”司千重问:“难道周堂主遇上游魂了?”   周椿垂眸,心中好奇:“的确,我也就只比司少堂主早来一两日,不曾想风萧坳大变。”   “司少堂主说的花,应是安魂咒后留下的。”苏威年长,知道些许:“我也只是听人提过,南堂有安魂咒,可渡鬼魂,消解怨念,尸生红花。”   漫山遍野有多少红花,便代表那山下掩埋了多少条人命。   如此一想,也就无人觉得红花惊艳,只是心生惋惜。   周椿无意间看见站在阶梯上的丁清,开口唤了声:“丁姑娘。”   司千重回头,见到丁清的那一瞬间长袖意外扫下桌面杯盏,热茶洒地,他的一截袖摆沾湿。   卷起袖子,司千重的手腕上露出了一道浅浅的疤,年岁已久,疤痕泛白。   丁清看向那道疤,加上西堂的衣着与周椿对其称呼,其实已经猜到了司千重的身份了。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她没怎么变,司千重却已步入中年。   “丁……”司千重将这个字在嘴里绕了一圈,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周椿,不必问出,眼神直白道:她是鬼。   周椿抿嘴,堂内一瞬沉默。   丁清倒是坦然,晃着双臂走下楼,对周椿一笑:“我给老大打水洗脸。”   从后厨方向绕了一圈,丁清提着热水回到堂内,便听见了司千重在周椿面前谈她。   话题老套,无非是说她是鬼,怎么会与周家扯上关系。   周椿不厌其烦地解释,中堂境内对鬼魂没那么苛刻,丁姑娘是好鬼,也无意害人,他们不会多管,相反,若遇恶鬼,他们也绝不姑息。   声音在她上楼时又止住。   丁清走到一半,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阿澈?”   她步伐未停,蹦蹦跳跳,等回到房间后脸上的笑意逐渐淡下,身旁装满热水的桶内雾气升腾,熏得她的手臂上一层湿润。   楼下周椿疑惑:“司少堂主在叫谁?”   司千重回神,摇了摇头道:“没有……对了,周堂主先前说风萧坳……”   话题被扯开,谈话声也渐渐淡了下去。   丁清垂眸半晌,直到床榻位置传来些许动静,周笙白翻了个身,面容正好对着门窗方向。   她看向烛火下埋在软被中的那半张脸,睫毛轻颤。   没关系,她有老大。   恶人总有天收,只要老大是好人就行。   将热水倒入盆中,丁清端着盆走到床边,打湿毛巾后又拧得半干,她小心翼翼地朝周笙白的脸上擦了擦,又替他擦手。   周笙白已经醒了,只是未完全清醒。   丁清给他擦脸时温度适宜,毛巾柔软,偶尔袖间香风扫过鼻息,他疏懒地伸展四肢,怀中揉抱着软被,想把软被换成她。   手的指缝都被照顾到,周笙白半睁着眼懒懒地看向对方。   见丁清换了盆水,走到床尾要去掀开他的衣摆,周笙白顿时清醒,缩腿坐了起来。   丁清被他吓了一跳,手上捧着毛巾怔怔地看着。   “干什么?”周笙白的右手无意识地压在自己右腿的膝盖上。   丁清道:“我来给老大洗脚。”   “不用你洗。”周笙白的额角突突直跳。   他的左腿人足半埋在被褥里,右腿鹰爪却被衣袍遮掩,被掌心压住。   意识到自己的口气过冷,小疯子的眼中烛火跳跃,有些难过,却还挤着笑容朝他哦了声,周笙白的心口顿时酸了。   丁清捧着水盆转身,越过屏风,周笙白攥紧手心,轻声道了句:“我怕吓着你。”   像是失魂落魄的小疯子去而复返,脸上扬起愉悦,不显半分委屈,捧着水盆哒哒跑了回来。   她自然地蹲下,轻轻扯了扯周笙白的衣摆道:“这有什么好吓人的,我早就见过啦。”   周笙白的手没有松动,加问:“你不害怕?”   “不怕。”她说得笃定。   周笙白慢慢松开压住衣服的五指,眼神一瞬不移地盯紧丁清的表情,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小疯子表现出一丁点儿害怕、嫌弃、诧异,他都会把她吃了!   舍不得吃的话,就丢出去。 第43章 [VIP]   丁清对周笙白说过许多回不怕, 起初他是信的,可后来丁清总是在他的怀里抖得很厉害。   有时周笙白想过,若她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些许害怕便好了, 因为那样他就不会给她半分机会接近自己,也就不会在小疯子不知疲惫的追逐中,渐渐沉沦下去了。   周笙白的双手紧紧攥着衣摆,指腹来回摩擦玄衣上的烟云纹。   他记得丁清看他的每一个眼神,周笙白从未在其中看见过轻视, 她很会骗人, 可她在他面前的所有情绪全都直白袒露。   那么此刻,她有隐藏吗?   除了他自己, 再没人碰过他的右足。   丁清左手托着周笙白的小腿,右手握着温软的毛巾轻轻擦拭他的脚面, 她此时才发现原来周笙白的腿从膝盖以下才慢慢布上了黑羽。   黑羽不似想象中的那般柔软,像是铠甲似的贴至脚踝, 他的脚踝较常人略高, 沿下是金刚铁肉般的鹰爪, 指甲色暗锋利,像是弯钩。   周笙白眼也不眨, 他没放过丁清任何细微举动,小疯子如她所言, 她不怕他的右足,她将他当成正常人看待。   哪怕眼神中闪过些许好奇,都不算把他看做正常人。   但丁清没有,她不是一时兴起, 也不是试探, 她好似就是觉得落雪的天很冷, 想给他用热水擦擦,暖暖。   周笙白的眼眸越发深邃,眸中倒映的烛火似乎都灭了,瞳孔收缩,其中满是丁清的模样,从她垂挂在鬓角的发丝,乃至她半蹲的腿,每一寸看过。   目光如火,有燎原之势。   丁清软嫩的小手托起周笙白的右足,借着烛火微光仔细擦拭,掌上的鹰爪偶尔弯曲指节,她对危险毫无所觉,反而带着点儿玩笑似的问:“老大,你是痒吗?”   她才问完,便被一道黑影扑了过来,脚边放着的水盆打翻,热水刹那流了满地,接触地面后便不再冒烟了。   丁清只觉得自己腰被勒得很紧,那一瞬像是要窒息了般,顷刻间天旋地转,仰躺在了柔软的床上。   她睁圆双眼,胸腔砰砰乱跳,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了。   周笙白半压在她上方,一手搂紧她的背,一手贴着她肋骨的位置,指尖磨蹭,隔着布料揉捏她的腰肢。   “嗯,痒。”他的声音有些哑,呼出来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但他痒的不是脚心,而是蠢蠢欲动的獠牙。   这世上怎们能有人真的不怕他?还敢深夜捧水蹲在他的床尾给他擦脚,一个被人看做异类怪物来历不明之人的鹰足,有什么好擦的?   她对他未免太好了些,当真没有利益目的,没有隐瞒利用,她就这般赤城?   她总得图点什么。   周笙白一早就知道了,丁清图的是他。她亲口说过,自第一眼见到他时起,她便想要跟随他,哪怕当牛做马伺候他,也要陪着他一辈子。   周笙白望向身下之人的双眼,明晃晃的烛火下,她似乎眼泛泪光,可那双睁圆的鹿眼里,满满都是他的影子。   他早就陷下去了。   他就陷在小疯子的一切里,她的眼,她的手,她的肩。   她的腰,她的腿,她的足。   哪怕只是她被风扬起的一缕发丝,无需扫上他的心口,只要略过他的眼前,都能勾动周笙白颤栗的心脏,缠绵的欲·望。   衣料摩擦的声音窸窣响起,周笙白先是低头吻了吻她的鼻尖,而后牙齿轻轻嗑咬上丁清的肩膀。   他的力气很大,丁清完全懵住了,在这一瞬忘了呼吸也忘了反应,身体里唯一能动的只有燥热的血液与紊乱的心跳。   在周笙白的手心掌住她的胸口时,丁清连指尖都是麻的。   薄唇与微凉的鼻尖蹭到她耳廓烧红,急促的呼吸声压下,周笙白才亲吻她的嘴唇。   像是小心翼翼地舔舐,又偶尔用獠牙蛮横地扯着她的下唇,丁清被亲得有些疼,但周笙白没有咬出血。   他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克制着灵魂深处的叫嚣,唯有掌心与指尖的触碰能稍稍缓解,可仍旧不够。   微卷的长发遮住眼帘,烛火暗淡的光芒偶尔闪烁,丁清的手无措地抓紧身下被子,在二人腰腹紧贴时,坚硬的触觉彻底打散了她的神魂。   周笙白弓起背,眼尾是绯色的,他紧紧地盯着丁清,看见她脸颊烧红,眼睫湿润,像是要哭了般。   “不怕。”他安抚着她。   丁清心乱如麻,他咬了她许多口,在肩上,在脖子上,甚至撩起她的袖摆,咬在她手臂上。   “给我一些时间,丁清。”周笙白舔上了她的手指,许是因为烛火昏黄,显得周笙白眼神尤为温柔动人。   丁清几乎要沉溺于他的目光里,无暇思考他说的给他一些时间是何意思。   周笙白亲完丁清的十指,将她搂在怀中坐了起来。   二人面对着面,丁清腿上的触觉就越发明显了。   她心思沉了又沉,那些不可控的情绪怎么也稳不下来,丁清的脑子一团浆糊,她拽着周笙白的袖子想着自己也算好言相劝。   于是道:“老大,你……”   你找间青楼吧。   她的声音有些哑,干涩地将话语吐出一半,生生停下,剩下那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思绪恍惚之际,丁清便被周笙白调转了一圈。   她的背贴着对方的胸膛,周笙白轻而易举将她环在怀中,一手握住了她的右脚脚踝,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圈细环,那细环有开合处的小锁,被他套上丁清的脚踝后发出咔哒一声。   小锁不过尾指盖大,丁清还没看清这是什么,周笙白又往她脚上套了一个。   他松开手,两圈细环相撞,发出了悦耳的叮铃声,清脆好听,不似一般金银。   丁清弓背收脚去看,这才发现这两圈细环是红色的,比筷子还要细些,小锁落上后怎么扯也扯不开,随着她轻微动作都能碰响。   周笙白将月影香木盒随手扔在了地上,那里头金箔打的托也不要了。   丁清回头望向他,他道:“这是赤金,从天上来的。”   丁清眨巴眨巴眼,脚踝被周笙白捉住,他的手指擦过脚面,尾指勾着赤金环发出叮铃声,没再对此多做解释。   赤金的锁没有钥匙可开,朱红色的细环尤其配丁清的脚,他原本想一边脚上给她套一个的,可又想着赤金相碰的声音世间无二,便还是给她套到一只脚上了。   周笙白撇嘴:“本想回去窥天山再给你的。”   丁清沉默,他又道:“记住,不要让自己的腿断了,它打不开。”   断了,便再也套不回去了。   丁清唔了声,没搞明白周笙白送她脚环做什么,但脚环不是重点,重点是方才周笙白对她又亲又舔又摸的,弄得她脑子一片混乱,现在还嗡嗡直响。   晚间躺上软塌,丁清怎么也睡不着,仿佛只要闭上眼便能听见周笙白伏在她耳边沉重灼热的呼吸声。   他的獠牙不轻不重地嗑在她的指节上,滚烫的舌舔上她的手腕,留下一片水光。   丁清用被子蒙住脑袋,屋外风声狂啸,大雪仍在覆盖城池,然而她闷出了一身热汗,心脏越发躁动不安。   这一夜辗转反侧,丁清没睡,次日天方亮,周椿便派人叫门,说是昨晚与司千重商定,周、司两家一同前往沧海城扶风庄。   司千重体谅周椿为女子,便让自家人断后,他与周椿骑马走在前头,并未与丁清碰面。   昨晚他试探过丁清一次,也只当姓丁的都是巧合了。   从此地前往沧海城本需三五日,因风雪阻路,他们停停走走,直至第七日的傍晚才到达沧海城内。   沧海城内外都是孔家的人,早有孔家长子带着长老一同在城门前迎接前来贺寿的各堂堂主及其门下弟子。   周家与司家被安排在了不同的客栈,与其他几堂都在一条街上。   主道往前走上半柱香,便到了孔家的扶风庄。   因天色已晚,众人不好打扰,加之一路舟车劳顿,大家都想好好歇着。   路上这几天周笙白都是睡过去的,只偶尔丁清下马车或离开房间时,脚上两道赤金环碰撞发出了声响,他才会微微睁开眼瞥过来,对上丁清视线后又再度浅眠。   这些日子丁清没敢与周笙白说话,她只要稍微往他那边凑近一点,闻到了他身上凌寒小白花的味道,便不自觉会想起亲吻,抚摸,而后心口如同要爆炸般,冲撞得难受。   丁清找着机会便想独自一人透透气,生怕与周笙白贴得近了,尤其是不能呆在一个房间里。   从客栈房内出来,迎面吹过一阵凉风,丁清单手捂着心口位置,重重地叹了口气。   客栈二楼有靠窗的半开的小堂,打通了两边墙面,用围栏护上。   此时片片雪花顺着风吹进了堂内,丁清走到角落的位置,双手抱膝,下巴磕在膝盖上,眯起双眼看雪,又不禁回想起除夕那夜的风萧坳。   周笙白双手捂住她的耳朵,不让她听见安魂咒,那夜的雪也如今日一样大。   周椿和上官晴瑛与她隔着三张桌子饮茶,二人不知聊些什么,上官晴瑛从随身的药包里拿出了几个小瓶摆放在案前,笑着与周椿介绍。   丁清愣愣地盯着上官晴瑛的药包,上官晴瑛以为丁清不理她,是因为她曾在闭苍山庄门口伤过她,殊不知丁清纯是小心眼,不高兴她治好了周家弟子的五泄咒。   但转念一想,她连五泄咒都能治,说不定也能治自己这些日子逐渐加重的毛病。   照常理来说,鬼是不会生病的。   丁清双手烦闷地揉了揉脸,那边周椿被人叫走,二楼正好就剩下她与上官晴瑛两人。丁清跃跃欲试,几步跳到了对方面前,坐在了方才周椿所坐的位置上。   “上官姑娘,你心地善良,我先前肚量小没见好脸色,你不会放在心上哦?”丁清双手捏着袖摆,摆出一副惭愧扭捏的模样。   她深知自己的眼神看上去尤为无辜招人怜悯,充分利用后,果然听见上官晴瑛道:“不要紧的。”   真是个好人。   “你们上官家人人都号称活神仙,凡是活人的病无一不能治,就是不知……死人若是得病了,你们能不能治呀?”丁清放柔了声音。   上官晴瑛有些意外:“丁姑娘哪里不适?莫不是沾上了什么符灰符水?”   丁清摇头,咬着下唇道:“我近来心脏不好,还总发烧发热,呼吸也不顺。”   上官晴瑛蹙眉:“这不应当,丁姑娘是鬼魂附于死躯,不会生病的。”   丁清也不与她客气了,撸起袖子伸出一截白皙手腕:“你给我看看?”   上官晴瑛也有模有样地给她搭脉,自然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她问:“丁姑娘的情况严重吗?何时起的?有无特殊地点或时间?”   “时而轻微,时而严重。”丁清啧了声:“没有特定时间。”   她一抬头,当真抱着治病的心认真道:“但若老大离我近些,那就说犯就犯,非常严重!”   作者有话说:   上官大夫:………………????? 第44章 [VIP]   丁清与上官晴瑛的对话并未持续很长时间, 三言两语二人便分开了。   她手指捏着腰带上挂着的细穗,朝房间走去的步伐越来越慢。丁清在房门前定了许久也没推门而入,咬着下唇犹豫了片刻叹口气, 她还是去看雪吧发呆吧。   北堂境内的冬季较于其他地方更久,往常除夕过后的中堂已经化雪,有开花之势了,可北堂的雪却像是捅破了天,落个不停。   丁清原是不怕冷的, 反正她早就死了, 也不能再冻死一次。以前累极了倒地便睡,冰凉潮湿的地面贴着皮肤也不觉得不妥。   可人原来不能触碰温暖, 因为一旦接受了温暖,便再也抵御不了风寒了。   她没被雪掩埋, 没站在街上吹风,只是二楼长廊尽头开了道小窗户, 簌簌白雪飘进来, 浅浅微风拂过脸庞, 丁清就打了个颤,忍不住直搓手。   这种情况, 同样适用于她与周笙白。   上官晴瑛的话言犹在耳,当时她掩藏了部分情绪, 将感受降了一半说给对方听。   她说:“老大拍我肩膀时,我就像是被符贴住了半边身子,肩膀也发烫。”   实则周笙白吻她时,她非但浑身发烫, 甚至手脚都发麻了。   她说:“老大若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我的呼吸便有些乱, 像是被锁住了。”   实则是她挪不开对周笙白的目光,呼吸乱了,心跳也乱了。身体何止是被锁住,简直像是泡在热水里温吞地被煮化了,半分力气也使不上来。   丁清没敢说,她昨夜盯着周笙白的床榻,甚至看不见他人影,却因听他翻身窸窣的声音,整宿没睡。   只要去回想,丁清就能感受到周笙白将她抱在怀中,腹下热处隔着衣料抵着她,那一瞬间,她的脑子能炸。   就像是得了不治之症,若她还活着,怕是当下就能再死了。   当时上官晴瑛面色古怪,问她:“丁姑娘,你以前……从未对人动过心吗?”   丁清不是不通情感,她是不确定,猜测结果后总觉得可能性很微小,可上官晴瑛却与她说,微小,不是一定不可能。   上官晴瑛问完这话后,丁清便愣住了,后来对方又说了什么她统统没听见,只见上官晴瑛的嘴唇一张一合,眼神认真,可入她脑海里的全是‘动心’二字。   她不曾对人动过心,因为她从不觉得这世上有人会喜欢她,若没有人会喜欢她,那她又何必去喜欢什么人?   上官晴瑛的话说到一半,丁清豁然站起,身后的长凳拉开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而后她匆匆留下一句‘多谢’,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雪越下越大,有将天地共染成白的趋势,鹅毛般从窗外飘入,扫过了丁清的鼻尖。   身后的人慢慢靠近,直到距离二十步以内,丁清才从心乱如麻中回过神,周围细微的变化叫她立刻警惕,也猜到了来者是谁。   设阵的人颇为厉害,无声无息便在周家的底盘上将阵法摆上,长廊此处二十步外不见人影,不闻人声。   丁清背对着对方,心中不免叹气。   她就知道司千重不会放弃试探,那天他喊过阿澈后看似误会,实则不过是顾忌周椿在场,方才周椿被人叫走已不在客栈内,这人就又来了。   “丁澈。”司千重开口。   丁清没装作听不见,而是回头露出疑惑的神情,面对逐步接近的司千重,眼神里渐渐透了点儿恐惧。   她往后缩了缩,背后抵着窗沿,却意外发现窗沿被阵法封住,能看见风雪,可感受不到风雪。   她颤抖着手紧张地抓着腰侧衣裳,一双鹿眼泪水蒙蒙地望向对方,张口软弱道:“我……我不是恶鬼,我没有杀过人,我与周堂主认识,请、请你放过我。”   司千重足下一顿,眼神中闪过些许诧异:“你真姓丁?”   “是。”丁清点头。   他又问:“你叫丁什么?”   “丁清雪。”丁清瞥了一眼窗外的雪。   “真是巧合。”司千重的目光沉了沉:“你生时为何地人?”   “中堂平水镇。”丁清抿嘴,似乎是壮起胆子:“大人,我真不是恶鬼,求您看在周堂主的面子上放过我……”   眼前女子说话有些怯懦,脸颊消瘦,一双眼显得尤为委屈可怜。她当真很害怕地缩在了床边角落里,裙摆遮住脚踝,瑟缩地恨不得整个人都贴上墙面。   这与司千重记忆里的人相差甚多,他其实与记忆里的女子相处时间并不长,那人出现在他家里时只有十二岁,纤瘦的身躯拖着一个孱弱断腿的弟弟,她只待了十日。   可那十日里,司千重几乎被她耍得团团转,她太狡猾了。   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眼前的女子与记忆中的人只是长得有点儿像,又恰好都姓丁,那人消失了十多年,未必就是死了,即便死了,也未必变成了鬼。   四角黄符被收回,钻入了司千重的袖子里,他往后退了半步,又细细打量了丁清一眼:“别告诉周椿我来过这里,否则我有办法让你消失。”   “我知道了。”丁清连连点头,如蒙大赦。   司千重离开后,丁清慢慢放松了双肩,手肘撑在了窗沿边,无意识地捏了一把雪,掌心摊开时,雪已经融化成水,顺着指缝滴答。   水滴融化了窗沿上浮着的一层雪,就像是大雪中忽而落下雨来。   丁清在十二岁时与司千重见过面,她也是在那时才真正知晓自己的身世的。   因为从未见过面的祖父到访,带她游山玩水了一个月,后来祖父走了,她娘便上吊自尽了。   她娘做事很齐全,连自己死后的魂魄都摆阵解决了,丁清发现她时是大雨滂沱的深夜,丁澈找不到娘亲在她怀里哇哇大哭,丁清是第一个发现她娘尸体的人。   那夜爹爹匆匆从书房赶来,见到妻子死后崩溃大哭。   连绵多日的雨水冲刷着小城,丁清还记得那座城的名字,那是西堂的燕城,暴雨洪流,燕城也在那次天灾中消失。   丁清是后来才知道,她娘死的那日她爹在写信,信鸽已经放出去了,他说他不会让家人分开,不论是丁清还是丁澈,谁也不能被带走。   可惜丁清娘死了之后,爹爹也像是变了个人,曾在他口中万般珍重的家人忽而成了拖累他不能去找妻子的累赘,他的心里其实从来没在意过丁清与丁澈,他只深爱着那个抛夫弃子的女人。   于是他随对方而去,由着六岁的丁清带着弟弟颠沛流离,直至六年后才找到了西堂丁家。   不……准确来说,丁清找到时,那里已经成了司家。   祖父膝下独子离家出走多年,正是丁清的爹,老人临死前嘴里喃喃着丁清的名字。   丁清是漫无目的寻亲找到了西堂风端城,才听说过曾经年迈的丁堂主在燕城突发洪水后寻过丁清姐弟的下落。   丁清到了司家,领她进门的下人说她已经是来认亲的不知第多少个了。   丁家无后,老爷子过世后将堂主之位交给了自己的外甥,外甥姓司,好不容易得来的堂主之位自然不愿拱手让人,但为顾及堂内亲族的看法,他仍然会留下丁家后人好生照应。   丁老爷子临死前,只说要找回丁清,那么其他人是否姓丁,都不重要。   丁清抿着嘴在候厅内等着司家人出面,等了近一个时辰,又热又饿,下人们一杯茶水也没端上来。   那时有个明朗少年从外打马归来,意气风发,冲进院子里便嚷嚷着要喝茶,婢女急忙端来凉茶,又捧着一盘果子,大公子前大公子后地招呼对方。   那人瞧见自家厅里坐了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儿,于是捏着鼻子凑上前问:“哪儿来要饭的,竟要到我家里来了?”   丁清的掌心轻轻贴着丁澈的肩膀,心下一片凉意。   原来这里是司家,早已不是丁家了。   她扬起笑容,尽量表现得乖巧听话,对那少年道:“哥哥,我叫丁澈,这是我弟弟丁清,我们是来投亲的。”   那少年是司千重,远不似现在这般稳重,他对丁清的嫌弃就写在了脸上。   那时他十八,也听过家里人提了两句要找丁清,他的目光落在长着一双细瘦的腿,甚至不能站起的丁澈身上,带着些许嘲讽道:“原来他们嘴里说的丁清,是个残疾。”   丁澈的脸可见地苍白,他抬头望向丁清,丁清对他摇了摇头,又露出一笑,把他歪了的衣襟理好,尽量让丁澈看上去干净、招人喜欢一些。   可若是打心眼儿里排斥与忌惮一个人,那么那个人不论如何努力,都讨不了人喜欢。   十天的时间,丁澈在司家遇见了三次刺杀,两次意外,司堂主并未对此有多重视,或者说,这就是他故意为之,目的便是要威胁丁清姐弟二人。   于是丁清提出离开,司堂主还请了堂内亲族过来劝说,那些妇人们抹泪的模样好似当真将他们俩当成了家人,唯有心眼直的司千重鼓掌道:“走了才好!”   而后司千重就被罚了,丁清与丁澈自然也不能离开。   司堂主的意思,大约是想将他们的棱角彻底磨平,而后软禁在司家的某个小院中,操控于掌心。   那天夜里丁清跑去看因当着堂内亲族面鼓掌被罚的司千重,见他屁股开花趴在床上熟睡,于是从屋角下挖了一把烂泥扔在了他的脸上。   丁清偷了司千重房内方便携带的物件,他是司家长子,他平日喝茶的杯盏都是好玩意儿。   丁清带着丁澈钻狗洞跑了,她不是一时兴起,逃跑路线都计划清楚,恐怕司家人也没料到,一个十二岁的黄毛丫头与一个十岁不到的残废小子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离开风端城,丁清与丁澈度过一段稍稍能松口气的时光,可也是从那之后,她遇上了永夜之主,从此堕入暗不见天日的噩梦之中。   纷杂的过往比杂乱无章飘下的雪花还要凌乱。   陈年旧事,在她死了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为过往,不再拥有意义。   若她还活着,或许能学一身本领重回丁家,要在西堂占据一席之地。   可现实不是说书人口中的传记,丁清的生活注定悲惨,那就只能一路悲惨到底。   好似从燕城被洪水淹没那日起,她的一生便没遇到过一个好人,辗转破败的十年光阴,没有一刻她是发自内心在笑的。   她死在了十六岁,死在了被数十条恶狗扑咬,苦苦哀嚎也无人应答的深夜。那一夜她在密闭的房内布下了四十三个自救的阵法,她的魂魄分裂成了十二份,或悲伤、或痛苦、或无助、或绝境后的疯狂。   狗咬她,她就咬回去。   直至满屋血腥,一地七零八落的狗尸体。   那时房门打开,一束浅光照进来,永夜之主的声音温柔似水。   “乖孩子,我一直相信你可以。”   恶心。   真是恶心!   “丁清。”   丁清抬眸,见到不远处的房门被打开,周笙白难得躺半日就起。   见到他的那一瞬,周围一切都变得暗淡,唯独他身上笼罩着一层光芒。   周笙白慵懒地理了一下发丝,桃花眼朝她望过来,他的掌心摊开里面放着几粒莲纹银发扣,撇嘴道:“你买的发扣怎么用?”   发扣的棱角反着光,很微弱,却强势地破开她心口密集的阴霾。   丁清与周笙白相距二十步开外,这个距离应当很远了,可她仍旧能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声,感受到了手脚酸麻的颤抖,这一瞬风雪不再冻人。   她想起上官晴瑛的话。   真要命。   丁清耷下双肩,豁然开朗。   她不是个称职的手下。   她喜欢上了自己的老大。   ▸ 分卷 · 天石之引 · 分卷 ◂ 第45章 [VIP]   上官晴瑛傍晚来找丁清, 敲门时丁清正坐在房内发呆,她走进去朝里面看了两眼,不见周笙白。   丁清以为她是来找周笙白的, 故而开口:“老大下午梳洗后就出去了。”   “你没跟着吗?”上官晴瑛一愣,道:“奇怪,阿椿午间回来了一次,也出去了。”   丁清的目光落在桌面的象牙梳上,神情几乎可以用呆滞形容。   她想起周笙白拿着发扣叫她给自己梳头时的样子, 当时她的手握着周笙白的发, 柔软的发丝任她编梳。   往常梳发周笙白偶尔会昂着头,头顶抵着她的肚子看她, 今日却安静得有些反常了。   上官晴瑛抿嘴,她捧着一本医书慢慢朝丁清靠近, 今日丁清难得主动与她说话,她也想和对方冰释前嫌, 故而午后与丁清聊完她便回去翻看医本了。   上官晴瑛坐在桌旁, 将手中的医书摊在桌面上给她看, 道:“丁姑娘,我是来找你的, 我回去后查了一下,你这种情况在鬼魂之中也不是不会发生。”   丁清双眼无神, 也不知有无在听。   上官晴瑛道:“就好比这种情况,中毒!有鬼附于死躯,身体其实会有损耗,也会受外界影响, 比方你受伤了会痛, 淋雨了会冷, 也有的毒会让你浑身发热,胸闷气短!”   丁清睫毛颤颤,上官晴瑛又翻了几页纸道:“还有这种,符咒残留于你的身体里,意外吞入或是其他原因,从面上看不出来,但仍旧会让你有相对的不适感。”   “不用了……”丁清拿起桌上的象牙梳,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梳针,失了神般道:“应该不会是其他原因了。”   屋内一瞬寂静,只有丁清的指甲拨动梳针时的声音。   不是应该,当是肯定不会有其他原因了。   下午给周笙白梳发后,她端坐两个时辰,没有一刻脑子里不是对方的身影,从初次相遇,丁清跟着一个现下已经记不太清楚名号的恶鬼,惊鸿一瞥见到周笙白不费吹灰之力吞噬恶鬼之后,一直到现在。   她对周笙白是崇拜、是敬仰、是佩服、是弱者向往的绝对力量。   可这种感情,怎么会说变就变,变得难以自控,变成了现在这般……儿女情长,相思无度。   若早几日上官晴瑛翻医书这么告诉她,丁清说不定就信了,搞不好还得攀上对方给她治治病。   可丁清也不是傻子,曾被自己忽略的可能性在脑海一瞬闪烁,犹如烟花,炸开了之后便将烟火散在每一个思绪的角落,占据一切,弥漫的尽是心动的味道。   想通了这一切,丁清便颓然地双手抱头,她将额前碎发抓乱,似是喃喃自语的懊恼:“我怎么能,我怎么敢……我哪配啊!”   上官晴瑛心中羡慕,也有些意外。   她自知即便再喜欢周笙白,她也不会与周笙白在一起。且不论周深白的身份特殊,光是周笙白对她那冷冰冰的态度,上官晴瑛也不会让自己过于卑微地祈求对方垂爱。   “丁姑娘。”上官晴瑛的手紧紧捏着医书一角道:“你不必妄自菲薄,其实若你还活着的话,应当是个很招人喜欢的人。”   丁清闻言,几乎是本能地发出一声嗤笑。   “周家将人鬼边界看得比较淡,有时感情便是如此,只要你敢,那你就配,依我所见……周公子并非对你无情。”上官晴瑛这话说得自己的心都酸了,她低声轻轻一笑:“我欲所见的,便是对周公子好,他不愿亲近任何人,却可以信任你,或许这对你、对他都是个不错的机会。”   “机会?”丁清抬眸看向对方。   上官晴瑛点头:“在你之前,阿椿一年也未必能见到周公子一面,在你出现后,周公子也不那么排斥人多之处,用我们习医者的话来说,你是他的良药。”   丁清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上官晴瑛不是喜欢老大吗?   坐在她对面的女子面露温和笑容,像是春日正午的阳光,能暖化人心。   上官晴瑛道:“可你与良药唯一不同的大约是,良药苦口,你在周公子那里,必然是甜的。”   丁清觉得这人太好了,像个仙女。   上官晴瑛温温柔柔地说完这话,又温温柔柔地起身离开,丁清整个人泡在她营造的一池温水之中,困惑了两个时辰的烦恼依旧没有解决,可身心却舒畅了许多。   她是周笙白的良药吗?   还是甜的那一种。   这话丁清听得心里暖洋洋的,可又不敢苟同。   在她的心里,周笙白这么厉害,当配与他同样厉害的女子,怎么也得比周椿厉害些,她离周椿还有一大截呢。   丁清万没想到,她居然会被上官晴瑛的一席话说得面红耳赤的,心如擂鼓一炷香,揉都揉不散。   天色渐暗,周笙白与周椿都未归来。   晚饭时间,丁清在房里待得闷,出门正好遇见了上官晴瑛。   对方颔首一笑,那笑容直戳丁清心肺,像是戳到了她早就萎缩几乎消失的良心,叫她觉得自己以前真是狗眼看人低。   上官晴瑛发出邀请:“丁姑娘用饭了吗?我家堂妹过来,正要去街上吃些,你要不要一起?”   就凭傍晚上官晴瑛喜欢周笙白,却能开解她,安慰她这一点,丁清就觉得自己的心胸是小肚鸡肠,人家那才是海纳百川,故而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当是对前段时间的冷淡赔不是。   二人下楼遇上了上官晴瑛的堂妹——上官滟,也正是东堂堂主的小女儿。   上官滟自幼被宠到大,对鬼也颇为看轻,她没瞧丁清一眼,只觉得周家身为捉鬼世家,将一个鬼随时带在身边,当真可笑。   一路上上官滟都拉着上官晴瑛谈话,丁清走在二人身侧,中间却隔着一臂距离。   此刻她才觉得果然人不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得厚脸皮,早知道她就拒绝上官晴瑛的邀约,自己在客栈等周笙白了。   白日的大雪到了晚间便转小了,偶尔两片落下来,带着薄弱的凌寒香气。   上官滟说了一整晚的废话,末了又提起周椿,她道:“晴瑛姐你便别等周堂主了,我方才出来时见到她了,她在与我爹谈话,身后还跟着个好高大的俊俏男子。”   丁清足下一顿,视线望去。   上官滟提起美男,眼睛都笑弯了:“我真是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编发上戴着银发扣,比起杨长老那不成器的儿子戴得要俊太多了!本来我还想问问那人是谁,结果我爹就把我赶出来了,唉……”   上官晴瑛闻言,问:“你可知阿椿带着那名男子过去所为何事?”   上官滟耸肩:“不知啊,当时好多大人在,我们小孩儿都被赶出来玩儿。”   上官晴瑛:“我爹也在?”   上官滟点头:“在啊,三叔也在,还有二表叔与几位长老……嘶,你说他们不会是在谈何要事吧?”   上官晴瑛心下一沉,大约猜出了周椿与周笙白半日不见人影的原因了。   三人闲转之下,过了两条巷子正巧走到了上官家住宿的客栈,那客栈门前已经被上官家的弟子看守,前后无人,许多客房的灯都熄灭了。   上官滟嘟嘴:“搞什么?我还要在外面转多久才能回去啊?”   上官晴瑛看向那一排东堂的弟子,忽而听见身旁的丁清道了句:“有阵。”   微弱的小雪唯有在灯光下才能看得清,上官家所住的客栈并不在闹市中心,正门前的灯光很暗,若不细瞧,很难看见门前的雪飘至一处便被无形的刀刃割断。   丁清看见第四片雪花被割断时,断定这阵法是防止里面的人出来的,含有恶意,因为触及则伤。   “上官姑娘。”她的声音略哑,问话时一双眼落在了唯一明亮的窗棂上:“你知道周堂主与老大去做什么吗?”   上官晴瑛顿了顿,道:“应是……治病。”   “治谁的病?”丁清已经分出魂魄碎片越过阵法,朝门前守着的北堂弟子而去。   “周公子异于常人,叔叔他们前段时日在医术上有所提升,或许他们能……”上官晴瑛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丁清打断了:“你们疯了吗?”   丁清的眼神从未这般冷过,她看向上官晴瑛,目光里浓浓的失望:“不是你们疯了,是世人都病了,你们该看看自己,不该给老大治病。”   “你这女鬼怎么说话的呢?!”上官滟方要发火,便见丁清身形颤了颤。   她的脸色一瞬苍白,分出的魂魄碎片仅能追到客栈内关闭的房门前,烛光映着里面的影子,丁清看见一群人凌乱的身影交错,其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推开身旁的人,踉跄几步,一掌撑在了门框上。   眼底的冰冷失望,逐渐染成了恨意,丁清抬眸望向布上阵法的客栈,手笔结印,双足用力点地,撑住一口气,将破阵的手势推出。   只见六角阵法在雪籽中逐渐扩大,狂风卷起地面的白雪,一粒粒冰渣朝道路两侧飞旋,六角阵法在触碰到客栈外的阵法时发出了一声——噹!   犹如钟响。   这一声迫使上官晴瑛与上官滟同时捂住耳朵,而站在客栈前的北堂弟子纷纷倒地。   丁清再比阵,再推出,连续几次。   只闻阵法被破前,噹噹声不断。   丁清被这阵法震得五脏六腑具裂,稳住身形的双足脚踝传来剧痛,她猛地喷出一口血,知晓若里面的人再不出来,她撑不了多久四肢便要被这股力量冲断了。   鲜血如雾般洒在了雪地里,丁清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扇亮灯的窗棂,直至窗棂从里被人破开,连带着窗户周边的围墙都裂开一道道裂痕,砖瓦噼里啪啦落在街道上。   众人中传出一声惊呼,黑影窜入月色中,丁清这才收手,整个人虚弱地倒在地上。   “丁、丁姑娘!你没事吧……”上官晴瑛见丁清吐血后摔倒,想起身去扶。   却见丁清颤巍巍地起身时,几道重影勉强跟上身躯,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入了一旁巷子,跌撞着也不知要往哪儿去。   上官滟也看见了,分外震惊:“她那是……被震散了魂魄吧?这女鬼到底是谁?方才的阵法好厉害,我都没见过。”   丁清的魂魄散了,她有一千多块魂魄碎片,现下每一块都在犯疼。   从巷子里出来,再沿街边朝着一个方向奔去,黑影早就不见踪影,丁清只能确定一个大概方向。   上官家的客栈那边出事,惹得众人前去围观,倒是没有多少捉鬼人士将目标放在一个从未杀过人的鬼魂身上。   上官晴瑛与上官滟离得最近,二人跑进客栈才发现上官家布下的阵法已经被丁清破了,而周椿一人僵硬着脊背与上官家一众长者对峙。   她脸色青灰,咬牙切齿:“舅舅说得对,你们上官家果然都是骗子。” 第46章 [VIP]   好疼啊。   丁清咬着舌尖逼迫自己清醒, 可疼痛传达四肢百骸,瓦解她所有力气。   使用阵法带来的疼痛感与从高处摔下,又或是被人捅刀不同, 身体上的疼丁清早就受惯了,魂魄打散后的冲撞感才令人难以忍受。   这让她想起了以前,还在永夜之主手下受尽虐待的日子里,她身体里的每一片魂魄碎片不在挣扎着。   就像是被刀锋锉开了伤口,若紧紧按住不去碰, 也不那么疼, 可魂魄碎片却是上千道伤口同时被拉扯开,脆弱的血肉摩擦跳动, 血液未来得及凝固又被撕裂。   比这种疼,还要痛上千万倍。   丁清跌跌撞撞, 从凑热闹的人群中挤出后便穿过街巷盯死了一个方向,朝那里奔去。   她满嘴都是血腥味, 虚晃的魂魄碎片在她移动每一步时都慢吞吞地跟在躯体后面。丁清知道自己需要躺下原地休息, 可她不能停, 停了就追不上周笙白了。   她看见周笙白从客栈窗户冲了出来,看见他飞上了万里高空, 远去成了一粒深夜难以分辨的黑点,他移动的速度太快了, 丁清甚至来不及放出自己的魂魄碎片锁定他。   出了城,丁清浑身无力地跪进了雪地里,接连多日的大雪将她深深掩埋其中,仅露出一截发丝。   她迷蒙地睁开双眼, 抬起手臂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手臂挥动时, 魂魄碎片叠加的一道道重影使人眩晕。   丁清就知道,刚才的阵法她控不住。   身体逼迫她不得不暂时睡去,丁清就这么趴在冰天雪地中,深深陷入雪堆里。   等到她再醒来时,四肢已经冻得僵硬几乎没有知觉了,天也亮了。   经过一夜丁清的身上覆盖了薄薄一层雪,她勉强起身后发现自己的魂魄还算稳定。   丁清起身后继续顺着一个方向过去,若是昨夜她没受伤,说不定能在天亮前追上周笙白,现下过去几个时辰,也不知他究竟离开多远。   丁清从来都不是个知道放弃的人,当初为了追寻周笙白,她不知绕了多少弯路才把自己送到对方面前,眼前这点小困难,难不倒她。   丁清凭着记忆中的方向沿途寻了过去,风雪交加之下的郊野尤其难行,有些地方被大雪掩埋看上去犹如平地,稍不留神大半个人便陷在了里头。   一夜的薄雪将所有路过之人留下的痕迹都给抹去,丁清沿途找了一天一夜,途中不敢歇息,次日天方亮时,她才终于找到了周笙白的踪迹。   五六棵柳树成排立在了林中溪岸边,树干就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拦腰折断,树枝落了一地,断截处还很新鲜。   此处正处于一座不知名的山间,山峰不高,山体也不广。   丁清只是猜测,周笙白许是在上官家众人的手上吃了亏,加之天寒,尚不能走远,若要暂时藏身修养,以他的性子,只会寻山。   她松了口气,从白天到午间,恨不得将整座山一寸一寸地挖开挖空。   仗着这处没人,丁清双手围在脸颊两侧喊了周笙白许多声,一声声老大都无人应答,丁清只能顺着破损的树木一直往山林深处探去。   她沿着山体绕了一圈也没找到,周笙白若刻意躲藏,没人能找到他,可丁清的嗓子都快喊哑了,却始终得不得一丝回应。   她心中沉闷,猜想周笙白是否只是暂且在此地歇脚,于她来前就已经离开了?   心中虽抱有这种想法,可丁清并未离开山间。   今日天气甚好,雪也没再继续下了,阳光照射在白雪上反着刺目耀眼的光,丁清寻人大半日,眼前渐渐黑了下来。她脚下踉跄,好似被树木的老藤绊住,咚地一声撞上了面前的大树。   丁清的眼前先是银花花的一片,渐渐就剩下一片白光。   她双手颤抖地触摸着粗糙的树干,闭上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再睁开,确定是看不见了。   周围的一切从眼前消失,唯一能直接感受的便是触觉,丁清慌乱之下错开了扶住的树干,再起身时双手略微朝前伸,什么也碰不到。   她几乎是跌撞地在原地摔了许多次,手掌触碰到从雪地里凸出的尖利树枝后传来一阵刺痛,血腥味传来,滚烫的热血滴在雪面上,融开了一小片雪。   丁清双手揉了揉眼睛,指尖的血迹蹭得满脸都是,几次试探确定是什么也看不清了,她才无措崩溃地瘫坐在原地。   “老大……”丁清的声音里含着浓烈的委屈:“我看不见了,老大……你在哪里呀?”   山石后立着的黑影露出一双深邃的眼,微弱的风中传来了丁清身上血的味道,白茫茫的半山枯林内,安静地只能听到她的呼唤。   她一遍遍地叫着‘老大’,明明已经在山上找了一圈找不到人了,本该离开的,却偏偏不死心地留下来。   周笙白不知这算不算是种默契,他觉得小疯子有股特殊力量,总能猜对他身在何处。   他不想见她,也不想让她看见此刻的自己。   可丁清却摔在地上了,她弄得脸上身上都有斑斑血迹,之前分明答应过他不会弄伤自己,可却又割破了手心。   “老大,你是不是真的走了?”   “你怎么总是离开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好歹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我好去找你啊。”   “老大……那我现在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她在装可怜,周笙白足下一顿,险些就要走出去了,即便知道丁清是在装的,可他还是觉得心口酸酸麻麻的,有些受不了。   丁清对着安静的山林说了许多话,说到后来像是支撑不下去了,她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发颤,呼吸也变重了。   “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老大,怎么办?我有点害怕……”   声音带着哭腔,颤颤地从不远处传来。   周笙白心下一震,他听到了丁清的哭声,她的声音被压抑在掌心里,就像是知道无人在此,她渐渐无法克制恐惧,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白雪堆中瘦小的女鬼双手不安地抱紧自己,将脸深深地埋在了膝盖里,哭声闷闷的,却很响,无人知道她的脆弱,所以她彻底放纵,惧怕的喃喃自语中,夹着一两句对周笙白的控诉。   她不是装的,她在哭,她真的在害怕。   “丁清!”   周笙白从山石后飞向孤零零的身影,从后张开双臂从后抱住了对方,怀中人冷得像是一块冰,凑近来看,周笙白才发现她的发上,衣服上全是冰霜。   “你怎么了?”周笙白将人紧紧搂在怀中,一掌贴着她的小腹,一掌揽过她的肩,指尖触碰下的每一寸皮肤都是冰凉的。   “别怕,我在,别哭。”   丁清的哭声在被周笙白抱住的那一瞬,才慢慢停了下来。   那双细软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便死不放开,丁清的手顺着他的衣料一寸寸朝上摸来,整个人艰难地在他怀里转身,十指颤颤地贴上了他的肩,一双眼通红,确定是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眼睛怎么了?”周笙白掌心在她面前晃了晃,丁清的双眼没有任何反应,他心下一沉,顿时酸得厉害:“眼睛怎么了?怎会突然看不见了?丁清,你还有哪里难受吗?哪里痛?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你不是只有手受了伤……”   丁清的衣襟处全是她奋力破开上官家所住客栈外的阵法时,忍不住喷出的血迹。   她自入山时,周笙白就知道有人闯入了他暂时藏匿的地方,看见了丁清,他心中又惊又喜,又是矛盾。   小疯子总能想方设法跑到他的跟前,可却在他最不愿意被她看见的时刻。   周笙白不想出面,丁清去了任何地方,他只在她背后远远地跟着,只想等小疯子找了一圈找不到人了离开。再过两日,等他身体好转了,自会去寻她,带她回窥天山。   可小疯子哭了,周笙白从没见她哭过,她就连从万尺高的悬崖摔下粉身碎骨,也没流过一滴眼泪。   却在雪地里双臂环抱,缩成一团哭得直喘。   周笙白自知事起,还是头一次体会到心脏被旁人拿捏的感觉,随着丁清的每一声哭都紧缩发酸发疼。   看着她身上的血迹,必然是受了重伤所致。   周笙白的指尖颤抖地贴着她的脸,从她的脸颊顺着下巴、脖子一路滑下,声音压低,寒气丛生 :“是谁伤的你?上官家的人?”   丁清本想摇头,后来一想她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可不就是上官家在客栈外设阵困住周笙白与周椿所致,于是摇头改成了点头:“他们都是坏蛋!”   “是,上官家的都是骗子,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周笙白见她发上都是雪,伸手拨去,又愣了愣。   他望向丁清的脸,脸色一僵:“你没哭过。”   丁清闻言,心下慌乱,手脚并用地扑到了周笙白的身上,双手紧紧地抓着他背后的衣裳,却意外摸到了羽翼触感。   她暂且没管那么多,张口便道:“我哭了,我真的哭了,我……我只是哭得少,眼泪干了。”   她不算说谎,她是落了一滴泪,那是眼睛过于疼痛干涩落下的。   “你说你不会骗我。”周笙白的声音有些哑,丁清看不清他的表情,摸不准他的心情,可她当真是慌了。   “是,我说过我永远都不会骗你的。”丁清生怕周笙白把她推开跑了,十指抓着他用力到颤抖,她压在对方身上道:“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在这座山上,我找不到你,就连眼睛也看不见了。”   “老大,我说害怕不是骗你的,我是真的有些害怕,眼前黑漆漆的,你又丢下我走了,只要有任何能找到你的机会我都不会放过。”丁清几乎将下唇咬得滴血。   她看不见周笙白,可周笙白能看见她,她的那双鹿眼盛满了水汽,细眉紧皱,冻得通红的鼻子鼻翼随呼吸收缩,一副被人欺负的可怜模样。   “我只是想试一试,如若你在,我想也许我哭得大声点,你能出来见我。若你不在,那我只能等声音喊哑了,没办法了,再想办法去找你。”丁清见周笙白一直都不说话,急地在他身上蹭了许多下:“老大,我不是有意的,我真流了眼泪,这不算骗你吧?”   没回应,丁清俯身凑上前,呼吸落在了周笙白的脸上。   她不知道两人之间有多近,近到只要周笙白略微抬一抬下巴就能亲到她。   “不算骗吧?”丁清反复问。   她想要得到否定的答案,周笙白终于肯说话了。   他说:“算。”   丁清犹如雷劈,血色一瞬从脸上退去,她用力地抱住对方,把人紧紧地缠住,嘴里说着无赖的话:“算也没办法,反正我不走,我知道你住窥天山,等春后藤蔓长好了我还爬上去找你,你别想甩开我!”   丁清撞得有些狠了,周笙白甚至觉得胸膛的位置有些酸疼,那酸疼不知是因为丁清冲过来,还是因为她的这些话。   “嗯,不甩开你。”周笙白慢慢抬起手掌,掌心贴着她的发顺了顺。   小疯子极其害怕离开他,他看出来了。   周笙白道:“骗就骗吧。”   他也不想离开她,骗就骗吧,反正他早知道她有些极端,知道她会骗人,哪怕是骗到他身上,周笙白也认了。 第47章 [VIP]   两人就这样窝在雪地里, 抱得不留一丝缝隙,谁也没先说松开。   丁清不明白这句“骗就骗吧”算什么,她只是不想松手, 怕一松手,周笙白就飞走了。她现下什么也看不见,说不定真会把人弄丢。   另一面丁清又在想,周笙白没有推开她,声音也没有过于起伏, 是否表示原谅她的‘欺骗’了?   静默许久, 丁清察觉出有人在摸自己的手。   周笙白的手触上了她方才被树枝戳破的掌心,亏得丁清身体特殊, 那里的伤口已经结痂愈合,细小的疤痕在他指腹的摩擦下发痒发烫。   他问她:“疼不疼?”   丁清本想说不疼, 可此时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酸,本来是装哭才将周笙白引出来的, 现下当真莫名委屈了起来。   她鼻尖一酸, 眼眶热了热, 眼泪终是没落下,声音却带着鼻音道:“疼。”   这声疼喊得周笙白呼吸都停了一瞬, 他将脸埋在她的肩膀里,羽翼展开遮住了四周窜过的风。   双翼微动, 丁清察觉有柔软的羽毛擦过自己的手背,她动手稍微碰了碰,摸到了羽毛,随后便听见周笙白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别碰。”   “对不起。”丁清缩了缩手, 声音里还带着方才鼻酸的堵塞。   周笙白的鼻尖蹭过她的脖子, 温热的呼吸传来, 他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究竟是什么意思,周笙白也没解释,丁清大胆猜测,他的意思大约是并非真的数落她乱摸他翅膀。   山外雪太亮了,周笙白抱着丁清入了这两日他暂时藏身的山洞。   此处山洞都是天然形成的,未经改造,洞也不深,上有钟乳石偶尔滴水,潮湿冰冷的洞壁与石面都结了一层冰,但这里能遮风躲雪。   丁清被周笙白放在了一块没冰的石头上,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她抱起来挪了位置。   这回坐下去,丁清摸到身下垫着几层柔软的布,仔细摸着上面的花纹,能摸出来那是周笙白的外衣。   他多怕冷啊。   “老大,我不冷,你把衣服穿上吧。”丁清说着就要起身,可她眼睛还没好,刚一站起来便撞上了头顶的石块。嘭地一声,疼得她脑子一阵发晕,顿时又坐了回去。   这山洞深处稍微暖和些,可地方太窄,丁清没想到会撞上。   周笙白见状,连忙过来护着她,掌心碰了碰她方才撞上的头顶,忍不住责备:“你乱动什么!”   刚说完,又觉得自己口气不好,于是改口:“让你坐着就好好坐着,我不冷,你别又弄伤了。”   丁清的确撞得有些狠,倒是这一撞,眼前的视线稍微好转了些,模模糊糊仅能看见几道外面照进来的光与周笙白的影子。   周笙白离她很近,像是要看住她,左翼遮在了丁清的上方,怕她一时恍惚又站起来。   “你的眼睛怎么回事?”周笙白问。   丁清努力眨了两下,确定自己的视线在恢复,于是道:“应当是雪盲,阳光太大,照在雪地里有些刺眼,时间一长就容易致盲,但会慢慢好转的。”   周笙白听她这么说,心下松了口气,他以前很少在冬日出门,也就不知雪盲这种情况。   丁清动了动脚,脚腕上赤金的声音叮叮传来,周笙白低头看去,见她两只脚尖轻轻地蹭着,于是问:“怎么了?”   丁清有些不好意思道:“可能是冻疮了。”   以前也从未有过,许是近来好日子过惯了,怕冷又冻疮。   但不论是雪盲还是冻疮,在她身上都存不了多久,她这具身体早就经过改造,一切伤害愈合都会远快过普通凡人。   周笙白闻言,伸手捉住了她的脚,她的鞋袜早就被雪浸湿了,难怪手脚一直都暖和不起来。   丁清的鞋袜被周笙白丢去一旁,露出的双脚莹白的脚趾上的确多了几处红肿,破坏了这双脚的美感。   周笙白顿时皱眉,伸手戳了戳她脚趾上的冻疮,也不知是痒还是疼,丁清缩了缩脚,没挣开,叮叮的赤金声偶尔响起,周笙白干脆把她那双脚抱进怀里暖着。   丁清察觉到对方在做什么,心脏砰砰乱跳,如此安静之下,尤其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上官晴瑛对她说过,她是周笙白的良药。   于是良药这两个字在丁清的脑子里转了许多遍,直至她的脚暖和了,视线也逐渐变得清晰。   傍晚霞光从洞外的雪面上反射到山洞里来,几道带着异彩的光落在周笙白的脸上,丁清能看见那些彩光,她闭上眼睛再睁开,几回适应,视线终于恢复了八成。   可入眼所见的,倒是令人吃惊。   周笙白的獠牙长出来了,尖利的牙齿微微露出了些,压住下唇的唇角。   他的鬓角处有羽毛,黑色的绒羽均匀地从他的鬓角往下延伸,乃至他的整片脖子,可能甚至于衣内身躯都是一片黑羽。   他的睫毛比往常长了许多,耷拉下来遮住了幽深的瞳孔,皮肤更显苍白,嘴唇却是猩红的。   丁清的视线朝下望去,周笙白的双足皆成了鹰爪模样,在中衣的衣摆下探出一半。他的双翼的确伸出来了,难怪丁清在雪地里抱着他时,能碰到他背后的羽翼,可他为何没将羽翼收回去?   又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周笙白身上关于人的特征很少,除了那张脸与十指还是人的皮肤,就连他的手背都覆盖着乌黑的羽毛。   丁清没开口说话,也没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可即便不问,她也大约猜到周笙白变成这样与上官家脱不开关系。   如此一想,她就更讨厌上官家了,丁清在心里暗自咒骂对方,连带着刚与上官晴瑛建立的好感也一并清除,若有机会再见,她还是会冷脸相待的。   周笙白只顾着给丁清暖脚,费了不少功夫才让她的脚暖和起来,一路沿着小腿到膝盖都是温热的。   雪地里的阳光顺着日落不断变化角度,一簇明橘色的光照在了周笙白的眼皮上,他轻轻眨了眨眼,再抬眸朝丁清看去,小疯子给了他一记微笑。   丁清的眼眸很亮,因为雪盲导致她眼角周围有些泛红,那些绯色添了一抹艳丽,有些像周笙白狠狠吻过她,亲得她透不过气后憋出的红晕。   周笙白望着她的脸,两个呼吸之后才察觉出不对,他脸色一僵。   丁清对他眨了眨眼,歪着头凑过来:“老大,你不舒服吗?”   周笙白几乎是刹那后退,一片右翼遮挡在眼前,唯有双眼透过羽毛的缝隙,与丁清的视线歪打正着地撞在了一起。   “你看见了。”   丁清不明所以地点头:“嗯。”   周笙白的心一直往下沉,像是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他这幅模样,甚至连人都算不上,他原不想让丁清看见的,若非如此,周笙白也不会飞到这座不知名的山间,躲在山洞里等待身上的羽毛全都褪去。   可千藏万藏,却还是被她看见了。   这一瞬周笙白有些不敢去看丁清的眼,他怕在里面看见一星半点其他情绪,若丁清真的惧怕他,嫌弃他,他会受不了。   周笙白忽而觉得头有些疼,心里揪得厉害。羽翼像是蚕蛹一般,将他自己包裹其中,唯有声音轻传出来:“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半柱香以前。”丁清揉了揉眼睛,视线算是彻底恢复了,她也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到周笙白的羽翼。   有些意外,丁清在他的羽毛上看见了细细的碎闪,像是一层宝石研磨的粉末附着其上,若非雪上折射的光太过刺眼,丁清还不能察觉。   以前周笙白都是在夜里出动的,可他这身羽毛若是在阳光正好的天里飞过,于他背上看去,肯定很好看。   丁清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黑羽,那么细微的动作周笙白都能察觉。他没让她碰,丁清只能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没蹭到一点儿光彩。   她不知周笙白的心里想什么,更不知被羽翼遮挡下的人内心在短短时间内起了多少变化。   她不怕他,她真的不怕他。   那她为何会在他怀中颤抖,为何不敢看他?   她会像别人一样看轻他吗?   如今不仅是一只右足,他的双足都成了鹰爪,这还是休息两天后的结果。   那夜从上官家的客栈冲出之后没过多久,周笙白就彻底褪去人形了。   若丁清能接受现在的他,是否也能接受……彻底变成鸟的他?   那样丑陋、可怖的异类,明明是一个人,却会变成一只庞然的鸟。   丁清曾说过什么?她说他长得好看。   不……他一点也不好看,变成鸟后,他就是个怪物。   洞外太阳已经落山,夕阳余晖映照着白雪,洞内的光也暗淡了许多,不过是短短几次呼吸间,时间仿佛变得尤其漫长。   丁清眼见着周笙白的黑羽上,那一层细碎的光渐渐转变,像是成了黑宝石,黑羽如夜空幕布,点缀着无数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微末繁星。   他的羽毛很光滑,很漂亮。   “好厉害啊。”丁清凑上前,半跪在了周笙白的面前,一双鹿眼认真打量:“老大,你的羽毛真好看。”   黑羽轻颤,就像是被微风抚过,实际上却是藏在羽翼之后的周笙白没忍住一瞬惊愣的颤抖。   “你骗我。”他的声音沙哑。   丁清摸着鼻子无奈道:“你总不能因为我骗过你一次,就觉得我次次说的话都是假话。”   “没有人会觉得一个半人半鸟的怪物好看。”   “所以我不是人。”丁清似是与他玩笑,声音带着些许轻快:“我是鬼啊。”   周笙白轻轻挥动翅膀露出自己半边脸时,见到的便是丁清的笑脸。她眉眼弯弯,瞳孔里倒映着他异类模样,就连周笙白都不能多看自己一眼,可她却眼也不眨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周笙白一直都知道,丁清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小疯子就是小疯子。   洞内的心跳声逐渐加快,丁清听见了,她伸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心想莫非又是动心了?   掌心下的跳动的确很快,却远不及她听见的那道声音有力、紊乱。   窄小的山洞内只有两个人,心跳不是她的,必然就是……   丁清抬头看去,她望见了周笙白的眼,一眼便看了进去,就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地吸住了她所有注意力。   那双桃花眼上羽睫轻颤,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的全是她的模样,他的眼里有她。   那眼神……是一汪永远不会冷却的温水,只会随着眼前人的一颦一笑,逐步沸腾。   周笙白觉得奇怪,分明是丁清先追逐他的,是她先说出那些让人无法忽视动人的情话。她说她想一辈子跟着他,她说她从第一眼就认定了他,她说她能为他死,为他活。   等了这么久,丁清也没说喜欢他。   周笙白本想再等等的,可就在这一瞬,在她面对可怕的他,却说他的羽毛好看时,周笙白等不下去了。   “丁清。”   低沉的声音过于紧张而显得沙哑。   丁清等他说话,态度认真。   而后她见周笙白的眼湿润,似乎有一滴泪含在其中,欲落未落,也可能是雪光下的错觉。   他说:“我喜欢你。” 第48章 [VIP]   周笙白还记得他刚到周家的那一年, 没几天就是冬至,周家有两个小孩儿,一个是周椿, 一个是上官晴瑛。   冬至那晚,周椿的娘将第一碗饺子让人送给了周笙白,热腾腾的碗里飘着八个圆嘟嘟的肉饺,周笙白咬了一口,嚼出了肉的味道, 顿时反胃地吐了出来。   当时周笙白扶着门外墙柱, 只能吐出一些酸水。   白雪落在他的发上,身上, 他听见有人低声喊他‘怪物’。   男孩儿听到时浑身一颤,诧异地回头瞧去, 那是两个周家的仆人,仗着堂主不在, 说他是野种。   化雪后没多久便是春天, 周椿的爹带门下弟子出云川城捉鬼, 与恶鬼纠缠,身陷囹圄, 周椿的娘带人去救,周笙白不愿待在人人看他如异类的周家, 偷偷跟了上去。   周椿的娘曾背着一把剑,蹲下看向周笙白,眉目柔和道:“我带你回去,在周家, 没人敢欺负你。”   她叫周瑷。   周家已经连续几代都是女子当家了, 周瑷与周笙白同母异父, 她的夫君是入赘到周家的,本事不高,可对周瑷很好。   一口能吃下半个镇子的恶鬼腹大如仓,发出可怕的尖笑。   最终周瑷与其夫君不敌,男人被恶鬼杀死,吞了魂魄,周瑷拖着亡夫的尸首艰难逃生,其余周家的弟子都受了不同程度的重伤。可那恶鬼穷追不舍,直将人逼至悬崖边上。   周瑷想着自己大约是死期将至,望向万丈深渊,先一步把亡夫的尸体丢了下去,本欲纵身一跃,只听恶鬼发出可怕的哀嚎叫喊。   一阵风卷残云,周家众人惊惧地望向那个年幼、还不到人胸膛高的孩子。他口露獠牙,背生双翼,将上百个捉鬼能士都不敌的恶鬼生生吞下。   周瑷见之,心慌地喊了声:“笙白!!!”   男孩喘着粗气,满襟的血,他与周瑷之间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却好似很遥远,他们隔着几十个逃亡的周家人,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   于是他就真的成了个……连周家都难容的怪物。   他救了那些人,并未得到感激,回应的却是惧怕、鄙夷、嫌恶、排斥。   周瑷丧夫,还要被众多族老逼迫送走周笙白,她据理力争之下,也仅能退步,将他送到了多年没有人住过的闭苍山庄。   她怕他住不惯,于是命人在小院里种了许多花,其中有一株白梅是她亲手种下的。   她曾说:“笙白,我是姐姐,以后发生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   可她最后还是把他一个人丢下了,孤零零地丢在了闭苍山庄内。   周瑷要处理亡夫后事,要整顿周家,忙起来一连几个月都不见人影。而这段时间里周笙白没吃过一餐好饭,他不能吃肉,会恶心想吐,周家下人们送来的饭菜又油又腥,甚至还有馊的。   他们说他是异类,他们想用自己的办法赶他走,周笙白只能用山间的野果果脯。   后来周瑷来看过他,问他过得好不好,笑着抚摸他的头发,说他长高了许多。她又说了那句话,她说周笙白遇见任何事,都能告诉她。   周笙白没说,表现得异常听话,他没诉苦,他得懂事,因为周瑷已经是整个周家,对他最好的人了。   他就这么在闭苍山庄上住了两年,总共见了周瑷五次,也只有在除夕时他才能被接到云川城和周瑷坐在一张桌上吃团圆饭。   周瑷总是给他夹菜,那些山珍海味,周笙白一口也没吃下。   那夜放烟花,周瑷拉着周椿去看,她瘦了许多,整个人也憔悴了,可她依旧能提起精神与周椿一起笑,陪着周椿玩儿。   周笙白就远远站着,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与欢闹尤为格格不入,哪怕是最和谐美满的氛围,都打不破他身上笼罩着的那一层冰冷,他只要看到这些人的脸,就能想到他们看他的眼神。   又过了几个月,上官家的人带着子女一同前来周家拜会,两家小孩儿玩儿在了一起,年长的带着年幼的爬上了云川城外的山,到了闭苍山庄。   时隔三年,上官晴瑛又见到了周笙白,见他长得越发好看。   当时他就站在闭苍山庄门前的石墙边,手上捧着一本从山庄内带出来的书,一边看书,一边对照着石墙上的符文。   上官家的小孩儿颇多,谁也没看见他藏在衣服下的鹰爪,纷纷好奇地问周椿这是谁。   十岁的小少年挺直腰背,见到了许多示好的笑脸,周笙白有些恍惚。   周椿说他是她住在山上的亲戚,叫周笙白。   于是那一个个年龄相当的男孩女孩,纷纷喊他周公子。   他们约好了次日再上山陪他玩儿,周笙白天一亮就在门外等,果真等来了那些人。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花衣裳,十几个一群,嘴里谈的都是他从未见识过的天地。   他们一群人坐成一排,周笙白离得最远。   上官晴瑛起身时被裙摆绊住,险些朝前摔去,周笙白迅速起身去扶她。   “多谢。”上官晴瑛道。   而后是一片哗然。   周笙白抬眸看去,这几日对他示好的人,纷纷朝后躲避。   他低头看去,原来是右足露出衣摆,而方才为了扶上官晴瑛,越过距离也伸出了双翼。   “他怎么会有翅膀?!”   “他的脚怎么长成那样?”   “周椿,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们,你的亲戚是个怪物!”   “他是不是人?还是说他是鬼?太吓人了,我们快走吧!”   周椿焦急忙慌地拉着那些人,有些气恼地让他们别走,最后这座山上就剩下周椿、上官晴瑛与周笙白三人。   周椿什么也没说,可她看周笙白的眼神分明带着责怪,怪他没能将自己好好藏起来。   最后连周椿与上官晴瑛都离开了。   周笙白又回到了寂寞的孤独中,他还是习惯早起,在门前站上许久,可上山的路始终无人经过。   又过了没几天,有人上山,特地来了闭苍山庄,带着云川城内最好的糕点要和他成为朋友。   周笙白当时露出鹰爪,恶狠狠地瞪向那个人:“滚!”   那人也不怕,说他是上官家的长子,前几日他的兄弟姐妹们太不懂事,他是来赔礼道歉的。   后来那人又厚着脸皮来了好几次,不胜其烦地问周笙白在看什么书,能不能和他说说话。   周笙白当真以为他是个好人。   天是盛暑,那个少年说在山下买了凉茶,他给了周笙白一杯,周笙白不疑有他喝下了。杯中的血腥味儿很快传达至他的喉咙,浑身犹如烧着了般叫嚣着酸胀疼痛。   主动示好的少年并非真心交友,却是恶意捉弄。   他哈哈大笑,说这哪是凉茶,不过是一杯加了老鼠血的水,因为周笙白被周家人关在了闭苍山庄不能见人,所以他也如同老鼠一般,是人人喊打,不见天日的可怜虫。   那是从活鼠身上取下的血,周笙白碰不得此类荤腥,手脚立刻发生了变化。   他突然对这些人脸产生了浓烈的厌恶,这世上的人都如此讨厌吗?原来这才是凡人的本质?   他们不懂得知恩图报,不懂得尊重,他们的眼睛看不穿别人的心,他们不是用真心去分善恶是非,而是用可笑的人间地位。   周笙白看到那个少年还在笑,笑他逐渐变得不伦不类,变成一只庞大的怪鸟。   周笙白讨厌他的笑声,生生扯断了对方的胳膊作为那杯水的回礼,几乎控制不住身形仓皇地从崖边飞了下去,离开前撞上了石墙,在上面留下了一道爪印。   他要去找周瑷,他要问她,她将他带回来究竟是因为他们为至亲血缘的姐弟,还是因为他是她不能摆脱的责任、累赘。   于是周家人便见到一只庞然的,似鹰非鹰,似雕非雕的巨鸟撞上了周家的门匾,将牌匾撞了下来,巨鸟也摔在了地上。   当时上官家的人还在堂内,听见屋外躁动连忙要出来看。   周瑷听弟子禀告,顿时把上官家的人拦下,命人速速带走周笙白。   她怕周笙白被上官家的人撞见,她怕周笙白这不为人知的秘密展露于众人面前。   周家捉鬼的钢索铁网朝周笙白扑过来时,周笙白的心下一片冰凉,他挣扎着想要逃脱,在那一瞬,他有些不懂周瑷究竟是想要保护他,还是怕他让她丢脸。   周笙白被众人扑下,铁链磨着他的翅膀,一只只手压着他的脊背,他望着那一张张居高临下的人脸,还有站在角落里,眼露不忍怜悯的苏威。   没人帮他。   没人帮他!   就连周瑷也不见他!   是啊……   他在这些人的眼里可不就是个怪物吗?   他、就是个怪物。   所以周笙白冲开了身上的枷锁,铁链困不住他,黄符镇不住他,谁也拦不住他。   他要离开这里,远离这些人,他宁可一个人生活,也不要再看这些人恶心的脸色!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值得他去在意的,他们的惧怕,来源于他们胆怯,他们轻视,是因为他们自私,他们怜悯,是因为他们无知,他们不值得。   ……   那些回忆,是周笙白在云川城周家的三年。   他以为此生可能永远也无法找到一个人,能让他正眼看待,能让他去在意的了。   可丁清从未说过他是怪物。   太阳彻底落山,山洞里钟乳石上的冰渐渐融化,化冰后的水滴答滴答地落在地面上,发出细微的水滴声。   周笙白说完那句话,仿佛时间静止,丁清傻了般睁圆了眼睛望向他。   周笙白的心跳声越来越快。   丁清说他的羽毛很漂亮,她说他长得很好看,她说他最厉害了,她看向他的眼神,只有崇拜倾慕,是浓浓的热情。   周笙白突然觉得,自己对丁清说喜欢,有些肤浅了。   他不仅仅是喜欢丁清,他想要丁清永远都陪在他的身边,他无时不刻想要拥抱她,亲吻她,他想要拥有她,让她整个人从里到外,连一根头发丝都属于他。   单单一句喜欢,又怎么能够?   丁清终于回神,可洞内光线太暗,周笙白没看见她脸上烧红得就像是一口气饮下了二斤酒,连指尖都在发烫。   噗通、噗通的心跳声还在乱着。   丁清忽而觉得口干舌燥,她将放在自己心口的手胡乱压在了周笙白的胸膛上,有些无措地问:“你、你心跳得这么快没事吗?好像马上就要出来了一样。”   掌下的跳动隔着骨肉,隔着衣料,却仍旧有力地乱撞在她的手心上。   周笙白朝她凑近:“我说我喜欢你,丁清。”   丁清唔了声:“我听到了。”   他逼了过来:“那你呢?”   “我……”丁清抬头看向周笙白,他将她彻底环在了山洞的角落里,不留一寸逃脱的空隙。   丁清也不想逃。   “我好像,也是。”   作者有话说:   摸摸老大的头。   所以之前在闭苍山庄,白白是去给清清找他以前吃过,最好吃的果子了!   就是那颗骗清清说有毒的。 第49章 [VIP]   滴答。   钟乳石上化冰的水滴一滴一滴落在两人之间, 擦过周笙白的鼻尖,掉到丁清脸颊上。   她是抬起头看向对方的,那句话并未过脑, 只是她好像已经陷入了周笙白的眼神中,不论如何也出不来了。   得到了丁清的回复,周笙白整个人都变得温和了起来,他背后僵硬的双翼缓慢松懈,漆黑的羽毛包裹住二人, 将他们围在了一起。   日落月升, 月光落在了山林间的雪地中,莹莹白白。   丁清的眼里只有一处光, 来源于周笙白的身上。   山洞内分明漆黑一片,可她就是奇异地能看见他身上的细微变化, 好比周笙白脸颊两侧的羽毛褪去了不少,好比他朝她伸过来的手背上, 已经完全是人的皮肤了。   他的手抚摸上了丁清的脸, 丁清咕咚一声吞咽口水, 呼吸忽而停了下来。   她听见了周笙白的声音,很轻很轻, 就连山洞外一阵刮过的风都能掩盖,可撞入丁清的耳鼓内, 却如洪钟,一声一声敲击着她的心,像是要将她震碎了。   他在喃喃,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话。   “我喜欢你, 丁清。”   “喜欢你, 喜欢你, 喜欢你。”   “丁清,我喜欢你……”   就像是说不够,又不敢过分用力地去触碰。   丁清的心乱成了一团,思绪也在这一句句的喜欢中被打散,她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浑身都烫得厉害。   灼热的呼吸撞在了周笙白的脸上,丁清用嘴唇堵住了他的喋喋不休。   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她就要被自己给烧死了。   丁清只是亲了一下,周笙白果然停了话,只是那双深邃的眼望向她,意外中夹着惊喜。   他没想过丁清会愿意亲吻现在的他,内心汹涌的情绪如决堤的江海,在这一瞬全都化为了浓烈的侵没占有。   丁清几乎是嘴唇离开周笙白的唇时立刻便被对方抱住了,他有力的双臂如同钢筋铁骨般紧到她无法呼吸,脊背与胳膊传来了阵阵疼痛,还好,还能忍受。   丁清用手指戳了戳周笙白的胸膛,憋气似的道:“太紧了,老大。”   周笙白也只是稍稍松开了点儿,丁清仍旧不能动。   他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里,片刻沉默叫二人只能听见山间自然里发出最原始的声音,风、水、林。   周笙白的呼吸熨在了丁清的肩窝,他蹭了蹭,耳后的羽毛扫过她的脖子,有些痒。   其实有许多话周笙白都没说,他怕自己说了会吓跑丁清,他想告诉她他很想吻她,想舔她,想咬着她的嘴唇与舌头,想把她剥光了抱在怀中,最赤忱的坦然相见,然后要她。   周笙白又想,或许他展露出更卑劣的兽性,更粗鲁的欲·望,丁清也不会逃。   她对他没有底线,这让他异常心动。   越是如此,他越想对她温柔。   深夜,丁清面对着周笙白的胸膛,她身下压着对方的翅膀,感受不到一丝岩壁的冰凉。   很奇怪,他的羽毛这么柔软,却无坚不摧。   周笙白的呼吸很平稳,就像是睡着了。   丁清没睡,她的思绪尚且凌乱,偶尔跑偏,还再想等下次碰见上官家的人,要如何把他们在周笙白身上的欺负给讨回来。   “老大,你睡了吗?”丁清的声音很轻,若周笙白睡了,她不想吵醒他。   回应她的是周笙白搂紧她的胳膊,丁清觉得自己的腰早晚有一天会被他勒断一次,倒吸一口气后,她勉强找了个不那么难受的姿势。   “上官家的人是怎么欺负你的?”丁清问他。   周笙白的眼眸半睁着,漆黑的瞳仁里有处光点闪烁,回想起在客栈内的场面,仍叫他不太舒服。   那日他与周椿一同入客栈后尚未察觉出上官家的心思,等他与周椿落座,上官一族的族老同时出面时,客栈外的阵法也开启了。   周笙白立刻察觉到了阵法,心中不适,那阵防人出,也防人入,上官堂主并未隐瞒,直白提了一句阵法,说是防止旁人发现周笙白的身份,也算为了保护他。   周笙白暂且信了他的话,便听周椿与上官堂主提起之前南堂那个出生便浑身长满鳞甲的婴孩,两方闲谈之际,有下人上茶。   上官堂主随口提了一嘴,说这是北堂沧海城今年新产的一种茶,入口有花香。   茶杯放在桌面,十几杯一托,上茶的仆人尊客,先到了周椿与周笙白这边,他们二人选完后再给上官家的人。   等众人都喝了一口茶,周笙白才端起来附和端杯。   茶里的确有一股花香,那花香很熟悉,与他身上染上的味道有五分相似,便因为这股香气,周笙白喝了一口。   而后便是丁清用魂魄碎片附身东堂弟子,在门外看见的那一幕。   这是周笙白的秘密,却意外被上官家知晓了。   其实说是秘密也不尽然,因为在十多年前,上官家或许就已经猜到了他并非凡人。   周笙白将前话略说了一遍,后道:“我不能喝活物的血。”   丁清明显一怔,周笙白继续道:“一旦喝下活物的血,哪怕只有一滴,都会化身成一只怪鸟。若是连血带肉地吃下,就连我藏在羽内的双手也会变成双翼。”   “四翼吗?”丁清问。   周笙白嗯了声。   “为什么?”她昂起头看向他。   周笙白垂下目光,他从丁清的眼里看不出任何,在这一瞬他的本能敲响了一记警钟,他忽而想起来在遇见丁清时,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说她是来杀他的。   有些事周笙白没有细想,如若事实真如丁清所言,而她从头到尾都是个彻底的骗子呢?   她伪装自己,隐藏自己,不顾一切也要留在他的身边,刻意说那些露骨直白的情话,刻意对他没有底线的纵容与退让,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他爱上她,而后暴露出自己的弱点。   那她就真的可以杀了他了。   周笙白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丁清的脸,指腹慢慢滑倒了她的脖子上,掌心下的皮肤软弹,颈项脆弱,可周笙白无法用力,甚至还想去亲一亲她。   “因为我不完全是……人。”周笙白不想骗丁清:“准确来说,我有一半是人。”   丁清没有问他,除去人的那一半,他又是什么。她问:“那若你变成了鸟,别人会更容易伤害你吗?你会变弱吗?”   周笙白低声一笑:“不。”   他若彻底变成了四翼的鸟,他会更容易伤害别人。   “那就好。”丁清只说了这三个字,便没再问任何问题了。   她不在意周笙白究竟是人是鬼还是什么,她也不在意周笙白究竟是双翼还是四翼,她唯一在意的是周笙白还是不是她最开始认定的那样,强大,无可匹敌。   周笙白望着她,见她将自己心中疑惑的问完了便打个哈欠,闭上眼睛,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他还以为她会刨根问底,那些接近周笙白真正身份的,那些关于他致命弱点的,她一样也没碰,不知是该说她太聪明,还是她全然站在了他这一边。   或许丁清是真的不在意。   可此时周笙白也管不了那么多,他管不住自己想要靠近丁清,从他做好要将一切就连周椿也不知道的秘密一并告知丁清的准备时,他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骗他也好,杀他也罢,他认了。   “丁清。”他被她几个问题扰得睡不着,怀里的小疯子却瞌睡了。   她迷糊地应着:“我在。”   “以后我叫你阿清,好不好?”   丁清唔了声:“不好。”   “为什么?”   “我不喜欢,从前这么叫我的人,都是坏蛋。”丁清半睁着眼睛,坚持了会儿又合上了。   这几日找周笙白耗费了许多精力,加上之前魂魄被震散了也才晕了一夜,现下困意袭来,挡也挡不住。   “那我叫你清清。”周笙白的呼吸落在了她的发上。   这回丁清没有反驳。   “清清。”   丁清凭本能回应:“我在。”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周笙白的手指绕着她的一缕发丝。   丁清的声音已经很小,可周笙白还是听见了,她道:“因为你厉害。”   周笙白很高兴,丁清直白地给了个她喜欢他的原因,因为他厉害,那他只要永远都厉害,丁清便能永远喜欢他。   后来周笙白又问了几个问题,丁清全都没听见,彻底昏睡了过去。   她每回身体过于疲惫后,总要几日才能把精力养回来,恰好这几日周笙白也在恢复,不能外出,便就在山洞内抱着熟睡的丁清过了三天。   期间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周笙白亲了她几回,摸了几次,也在她肩上脖子上咬了几道齿痕,只可惜她身体恢复得太快,痕迹只留了半日。   丁清醒来时,山间的雪化了不少,她就趴在周笙白的身上,被他的双手搂抱,肩上盖着他的外衣。   这一觉睡得很沉,丁清起身时浑身的骨头都在发酥发软,好在精力恢复。   只是她睁眼时正是白日,一抬头望见了周笙白的双眼,多少有些局促。丁清登时红着脸从他身上爬下来,迎上对方的笑,头皮都麻了。   回想起几天前的夜里,她与周笙白在山洞内暧昧的轻声细语,耳鬓厮磨般,丁清便觉得身体里的一把火,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烧干了。   她喉咙沙哑,干咳了两声道:“我出去找点儿水喝。”   周笙白单手撑着下巴,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状,道:“我们去城里吧?买辆马车,回中堂。”   距离沧海城不远的是鄞都城,二城之间有座小山,就是丁清和周笙白这两天藏身休息的地方。   沧海城他们自然是不会回了,眼下最近的城池便是鄞都城。   周笙白不认识,丁清却记得这座城的全貌,只是她没提。   此时孔老爷子大寿,姓赵的应当也去贺寿,不在城内了。   二人落在了城外,周笙白牵着丁清入城。   这两日他们都在山洞内度过,穿着打扮显得有些狼狈,入城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甚至没碰到一个捉鬼的。   以前鄞都城捉鬼的人就很少,那段时间丁清是跟在赵煊身边当侍婢的,赵煊在城内下了令,凡是遇见鬼的,若非恶鬼不可伤。   故而一些以捉鬼为生的人很少往鄞都城跑,只是没想到过去了几年,鄞都城内捉鬼的人越来越少。   城内不见有多奢侈繁华,可满城玉石尤其多。鄞都城有个特殊之处,便是它的城后天池边,立了一座半楼高的石。   那石乌黑,传闻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沾了仙气儿,有多人研究,除坚不可碎之外,也不见其特殊之处。   丁清入城后脑子里就胡思乱想着,忽听嘈杂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当心。”   她的脊背立刻生汗,回头一眼望去,密集的人群来往擦肩,不见眼熟之人。   丁清稍留了个心眼。   作者有话说:   清清~ 第50章 [VIP]   经过几日出晴, 鄞都城内的雪几乎化完,仅剩房瓦背阴或深巷中残留些许雪块,随正午暖阳升高融化成细水。   丁清被周笙白拉去了成衣店中, 周笙白动手给她选了几件衣裳。   丁清没有任何意见,因为鄞都城的穿着打扮本就素雅,城外天湖里产宝石,背山生玉,整个儿鄞都城的风格都靠近白玉翡翠一类, 没多少姹紫嫣红的装饰。   周笙白买好了便扔给店老板一粒珍珠, 那珍珠分量不轻,遇光泛着莹白的辉泽。   老板笑嘻嘻地收下, 丁清跟在周笙白身后准备出门,余光一瞥, 瞧见几根放在木盒子里的玉簪,稍微有些心动。   那颗珍珠买这些衣服首饰绰绰有余, 周笙白使钱大方, 从未讨价还价过。丁清凑到老板跟前, 一把按下了桌上的木盒,挑眉问:“买了你这么多, 送我根簪子如何?”   其实丁清不认货,她选的那根价格不菲, 老板自然不肯送。   周笙白本已走到门外,见丁清的手压在了木盒上,他瞧见那木盒周边放着类似的物件,都是锦布做垫, 里面平放着玉簪。   玉簪各式模样, 一头雕花, 一头略尖。   丁清说:“你这老板好小气!我老大给珍珠时可是很大方的!”   “那……那送姑娘这根如何?”那老板从一旁找了跟簪子过来。   说实在的,丁清分不出两者之间的好赖来,她就是觉得其他的玉都是白的或绿的,只有她手下压着的这根呈金黄色,很不一样,也好看。   周笙白走到丁清身边,从她掌下抽走了那个长盒,打开一瞧。   玉簪头做成了银杏叶的模样,簪身略微有些弯曲,簪头金黄,渐渐褪色至簪尾便成了纯白,玉簪毫无杂质,浑然通透,的确好看。   “你喜欢?”他问。   丁清也非特别喜欢,可终是喜欢,于是她点头。   周笙白又掏出一粒珍珠,丁清见老板双眼放光,便放下盒子说不要了。   她拉着周笙白离开成衣店,出门便道:“老大,你这么大方可不行,别人会占你便宜的。”   周笙白见她鬼精的小模样心里直痒痒,于是伸手朝她头顶揉了揉。   丁清穿的一身是他给买的,不过可惜周笙白只挑了她的外衣,他心想或许下一次,他可以给丁清挑些好布料做里衣,让她从里到外都穿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鄞都城的街市上有许多当地美食,丁清瞧见一家巷子拐角的小店居然还开着门,心中有些惊喜,于是拉上周笙白便朝过去。   她步伐略快,等走到门前瞧见里面弓着背忙活的不是以前的老头了,顿时失望。   那男人起身,丁清觉得他颇为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以前老头儿的孙子。   丁清没问,心中大约知晓年迈的老头儿应当不在人世了,她只是让年轻的老板包两份红枣糯米糕,提着油纸包裹离开。   周笙白跟着她没说话。   丁清双手捧着糕点道:“以前是他爷爷打糕的,这家糕点都是自己蒸熟的糯米红枣自己打的,这上面还放了干脆的山楂碎,酸酸甜甜糯糯,老大你尝尝?”   周笙白没回答,丁清这才抬眸朝他看去,方才买衣服心情还颇好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脸色变得难看了,嘴唇抿直,眼神也有些冷。   “怎么了?”丁清愣了一瞬。   “这里是鄞都城?”周笙白问。   丁清点头:“是啊。”   闻言,周笙白眉心紧蹙,下巴绷紧,眼神睨向四周,看哪儿哪儿不顺眼。   他嗤地一声道:“你在这地方生活过两年,所以大街小巷分外熟悉对吗?”   丁清道:“有些熟悉。”   周笙白听她这么说,更不高兴了,他方入城还未察觉,见丁清熟门熟路地跑去买糕点,还煞有其事地介绍,便知晓这是什么地方。   周笙白很少离开中堂,除非是某地的恶鬼的确太过有名,传入了他的耳里。   以前他从未来过鄞都城,第一次听说鄞都城,便是在玉霄姬的口中。   那个为丁清退婚又断腿的男人就是这座城的城主,丁清甚至承认过,那人对她做什么她都不会反抗,要她做什么她都会答应。如此一想,周笙白只觉得浑身难受,心中起了些许破坏感,想要揉碎某些东西。   “他叫赵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丁清愣了一瞬,随后她才反应过来,啊了声:“老大,你该不会是……”   周笙白垂在身侧的手不禁握拳,心想他才不是吃醋,他就是单纯的不喜欢这里。   丁清嗨了声:“你该不会是想替我报仇吧?这种小事,我自己来就好了。”   语气还颇为自信。   周笙白:“……”   二人已经走到了卖马的地方,一股刺鼻难闻的马厩味道传来,前方还有人牵着千里良驹作为招牌,丁清都准备掏钱了,周笙白却提着她的后脖领子道:“今日先不走。”   往后退了两步,丁清没忍住回头朝周笙白看去,心里有些感动。   看来老大是真的想替她报仇。   其实关于她以前在鄞都城的事,丁清并未细说,因为代价太大,故而她很少会刻意去想起,只是偶尔见到一些与之相关的事,潜藏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才会涌现,而后转变为深深的仇恨恶意。   若有机会,丁清恨不得将赵煊挫骨扬灰,可她还没想好,如何让自己的双手不染人血,却能置对方于死地的办法。   周笙白选了家客栈,与丁清住了进去。   客栈没有单独的小院,上房在三楼右侧,那边只有一间房,房间前后左右无对门,房内宽大,用屏风间隔成三段,中间是客堂,左为卧,右为浴。   卧室里还有枕被齐全的软塌,可供随行的下人歇下。   软塌床头有个小方凳,上面放了一盆水仙花,温室里的水仙养得极好,浓甜的香味儿充斥着整个儿房间。   丁清自觉地坐在软塌上,周笙白见了不高兴,或者说,自从他知道这里是鄞都城后,就一直在不高兴。   小疯子没心没肺地晃着脚,还笑盈盈地对他说:“这家客栈挺好!”   周笙白哼了声,语调不善:“怎么?你以前在这里的两年,没住过客栈?”   丁清顿时觉得双臂因寒意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看向周笙白眨了眨眼,不知是否是错觉,她老大又有些阴阳怪气了。   和前段时间,在马车里玩儿她舌头时说话一样。   “我以前……住在赵府,没机会住客栈。”丁清老实道。   即刻,周笙白的双肩之上似乎飘着一股吓人的寒气,他几步走来,藏了一天的鹰爪露出半截,没什么形象地踩在了丁清身旁的软塌上,右手手肘撑在膝盖上,腰身俯下。   “你在赵家住哪儿?”他问。   丁清回答:“赵煊住的依芳居。”   “睡哪儿?”他双眼危险地眯起。   “赵煊寝室……旁的耳房。”丁清说完,不禁嘶了一声,她撑在软塌上的手不自觉收紧,捏着一截被子,周笙白的压迫感十足。   “没和他睡过一间房?”身躯逐渐逼下。   丁清仔细回想,咬着下唇瓮声道:“睡过一次,他寝室外的小塌,那夜……”   声音停顿,丁清皱眉,双手抵着周笙白的胸膛,指尖颤颤道:“老大,你、你让开些。”   周笙白怒意攀升,那夜什么?为何要他让开?   丁清没忍住,推开周笙白便趴在软塌边干呕了两声,她方吃过些软糕,几声呕后全吐了出来,又吐了些酸水,整个人脸色苍白,浑身是汗。   周笙白一惊,俯身去扶她,声音柔了下来:“怎么了?那糕点有毒?”   丁清摆手,闭上眼深吸两口气才道:“我不能总想着赵煊,想起他就要吐。”   周笙白呼吸一窒,见丁清的手还有呕吐后的颤抖,于是将其握在手心。   他的心有些沉,酸涩感胀得心里发慌,恨不得知道丁清的全部过去,了解完整的她。   可他又有些心疼,赵煊究竟做了什么,能让丁清只要想起他,便真吐了一地。   丁清缓过来后,见一地污秽,起身要去拿东西收拾。她被周笙白压坐在软塌旁没准动,他起身离开,没一会儿便有客栈里的妇人提着笤帚进来打扫。   妇人出去后,周笙白还没回来,丁清回想起他出门前说的那句:“老实坐着,别乱动。”   忍了又忍,还是听话地坐在原地,只一双眼睛忍不住朝外看。   大约一刻钟,周笙白回来了。   他手里端着一杯热茶,里面飘着一些晒干的忍冬花,浅淡的花香扑鼻,杯盏递到了丁清的跟前,他道:“漱口。”   丁清端起来漱漱口,咕咚一声吞下。   周笙白无奈:“漱口后就吐了。”   丁清朝他笑:“挺好喝的。”   “……”   片刻沉默后,丁清壮着胆子拉过周笙白的袖摆,扯了扯后抬眸望向他,那双鹿眼带着试探的讨好:“老大,你是不是在生气啊?”   生前的经历让丁清懂得看人脸色,周笙白就是生气了。   可刚还在生气的人,被她这么一问,心里再多的烦躁也散了,只剩下些许郁结,和见她小心翼翼后的心疼。   周笙白不似丁清那么含蓄,扯袖子这种事他干不出来,干脆双手掐着人的腰,把她抱在怀里,直接走向床榻,翻身而上,严严实实地搂住。   周笙白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困住她的肩,双腿夹住丁清,丁清就像是被人五花大绑。   她睁圆了眼睛看向床顶,听见周笙白道:“你还没告诉我,那夜如何了?”   “哪夜?”丁清回想。   周笙白道:“你在赵煊房里的那一夜。”   “哦,那夜平日值夜的侍婢病了,赵煊也染上了风寒,我与另一个侍婢便一同在他房内守了一夜。”丁清撇嘴,没说后来与她一同守的那个侍婢也病了,赵家人还因此开玩笑,说鬼也有鬼的好处,不会生病。   周笙白听完,把人搂得更紧,鼻梁于丁清的身上拱了拱,额头蹭着她的肩窝,将她衣襟弄乱,领口敞开一截,白皙的肩膀露出来。   深邃的桃花眼瞧见了,他张开口,獠牙刺上,磨了两下,险些见血了,又伸舌头舔了舔。   “清清。”周笙白的声音有些闷,湿乎乎的:“你是我的。”   丁清啊了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老大原来是……吃醋啊。   她以前只在别人那里听过,也从未体会过,丁清莫名心热,忽而害羞起来。   作者有话说:   白白:“才不是吃醋!”   看见赵煊后,白白:“弄死他!” 第51章 [VIP]   片刻沉默, 使屋内气氛升腾成了暧昧,四目相对,彼此渐渐红了脸。   丁清的目光落在了周笙白的唇上, 脑海中不由想起前几日于山洞里,周笙白呢喃的爱意,那时她就是胆大地亲了他一口。   她脸皮厚惯了,唯独在这种事上莫名扭捏了起来。   平日里胆子再大,周笙白一抱住她, 她就化身成了一头无措的小鹿, 他的眼是猎人的网,她根本逃不出去, 只能任其捏扁搓圆。   于是周笙白很快就发现,丁清僵硬的身子逐渐软了下来, 随呼吸起伏的胸口有意无意地蹭上了他,炙热的双眼像是无声的弓丨诱, 叫他呼吸都急促了。   周笙白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 低声道:“你是我的。”   他又啄了一口, 再说一次:“你是我的。”   第三次不是轻柔的啄吻,而是带着些脾气咬上来, 咬得丁清满眼都是雾气,周笙白道:“清清, 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就算是掉下一根头发,那根发丝也是我的。”   丁清被他吻得乱了心神, 羞臊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偏偏周笙白还要在她耳边低声轻语些含着占有意味的话。   丁清其实很早之前就说过, 她是周笙白的手下, 他想对她做什么都可以,要她做什么都行,这句话永远有效。   即便现在,其实她也分不清,两人因那山洞里吐露的喜欢,究竟算什么关系。   至少不单单只是老大与手下了。   可周笙白仍然可以对她为所欲为。   她生前经历过许多事,其中没有什么教会她应当如何与喜欢的人相处,她也从未在旁人身上体会过面对周笙白时会有的情感。   因为不懂,所以不知如何回应,只能遵从本能。   周笙白压在她的上方,右手从她肋侧穿过,掌心贴着丁清的脖子后侧。   指尖稍稍用力地捏了捏她的后颈,往上抬起,才让她昂起下巴,将脖子前方与锁骨处拉满一条性感的弧度。   獠牙滑上那一片皮肤,带着滚烫的舌头舔舐,丁清微微张口呼气,视线也变得模糊。   直至周笙白的手顺着她的膝盖往上,她才不禁双膝合拢,长腿弯曲,一直压抑着抓紧被褥的手忽而上抬,无措地抓在了他心口的衣服上。   鹿眼泪蒙蒙的,丁清其实不想哭,只是控制不住抖得厉害。   周笙白一瞬愣住,前几回不太好的记忆涌上来,他在第一时间以为丁清还在害怕他,可认真看向那双眼,看见丁清眼尾绯红上扬,嘴唇被咬得几欲滴血,周笙白才反应过来,她不是害怕。   小疯子平日里看上去很聪明,在这件事上却像个傻子。   周笙白嘲笑自己也是个傻子。   她怎么会是害怕他?   她夸他的羽毛好看,能在他身上黑羽未褪时主动凑上前来亲吻,怎么可能是害怕?   身体上的颤抖与控制不住的退缩,不过是情动时的本能反应,带着些许她不自知,周笙白也未及时醒悟的欲迎还拒。   “清清。”低哑的声音性感得一塌糊涂。   周笙白说话时喉结轻微的震颤丁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不自觉地吞咽口水,周笙白隔着衣服动手时,她整个人都弓了起来。   衣料窸窣,丁清快把嘴唇咬破了。   周笙白怕她真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哄慰似的亲了亲她,亲额头,亲鼻尖,亲下巴。   屋内光线昏暗,街外不知何时已华灯初上,两个人缠缠绵绵的就像忘了时间,忽而一簇烟花在窗外炸开,嘭地一声绽放五颜六色的星点。   便应着这一声烟花迸开的声音,丁清松开了一直咬着的下唇,大冬天里她出了一身的汗,如同被人从水里拎出来,指尖捏得泛白。   就像是劫后余生般,丁清的呼吸尚未平复下来。   胸腔砰砰乱跳,脑子里一团乱麻,她侧过头把脸藏在了软枕里,没看见周笙白正愣愣地盯着自己手上的湿漉看了半晌。   他下巴磕在了丁清的肩膀上,心中异常动情满足。   周笙白反复喊她:“清清。”   丁清被他喊得恨不得整个人钻进被子里,心跳逐渐稳下来后,她的声音才带着些许鼻音道:“我……你,老大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   她没等周笙白说话,整个人弯成了一团,双臂抱着小腿蜷缩着,蚊子似的道了句:“我想换衣服。”   周笙白沉默了会儿,起身离开了她,只是站定时瞥了一眼自己的身下,又看了一眼方才触碰丁清的手,耳尖莫名红透。   等传来了关门声,丁清才长长地唉叹一声。   太羞耻了。   从未有过的体验,甚至险些荡碎了她的神魂,好像那一千多块魂魄碎片纷纷叫嚣着,犹如满壶的水在火炉上沸腾,咕噜噜的往外扑。   丁清起身换好了衣裳,把换下的衣服胡乱揉成一团,披散的发丝落在肩上背后,全被她抓到脸前来遮羞。   不能回味,不敢细想。   直至屋外的烟花不知窜上多少簇,吵闹的小孩儿声也远去了,丁清浑身的热度才真正平复下来,她盯着地上一团乱的衣服眼也不眨。   此时丁清才想起来,她分出去的魂魄碎片还有一片没有归位。   白日入城后听见那声‘当心’,丁清便留了个心眼,上百片魂魄碎片分出在她所见的那群人群里,逐个去寻眼熟的身影,直至那些魂魄确定找不到赵煊的下落后,再慢慢回来丁清的身体。   现下天暗,还有一片已经顺藤摸瓜附身在了赵家某个侍女的身上,没回来,是因为那侍女有机会能见到赵煊。   几年未见,丁清不知赵煊的现况如何了,但从外界的传言中来看,他过得并不好。   他越是不好,丁清心里那些残忍血腥的报复,便还能再忍耐着往下压一压。   今夜无月,街市上的灯光透过薄窗照了进来,周笙白一直在屋外等丁清点灯。   丁清越过屏风,慢慢往圆桌方向过去,桌案上放着火折子,火星点燃时于眼前燃烧的一簇火焰叫她略微晃神,眼前的画面被一阵窗外吹进来的夜风转了方向。   纤细的手伸出拦在风的方向,另一只手上端着的是双鱼戏莲花样灯罩的烛灯,侍女弓着腰背慢慢走向书房,房门打开。   天色已暗,书房内原先点着的灯不够亮,这家主人命人多端几盏来。   书房内的桌案后坐着个年轻的男子,大约二十五、六左右,长相温柔俊逸,眉目端庄,只可惜双腿残疾,只能一直坐在轮椅上,端在书桌前练字。   侍女悄悄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放下灯后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画面转向干净的纸张,显然是这人方换上的,狼毫笔上墨,骨节分明的手指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字字落入了丁清的眼里。   ——阿清,好久不见。   火折子落地,丁清的手指不经意被烫破一块皮肤,她愣愣地看向刚点亮的烛灯,素白的灯罩还放在边上,上面没有双鱼戏莲的花纹。   怎么会?   丁清只是附身了一瞬,便立刻被对方发现了,那种就像是有另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她的感觉莫名涌上,随时能勘察她的一举一动。   门外周笙白听见了动静,推门而入,见丁清站在桌边望着烛火发呆,眉心轻皱问了句:“怎么了?”   他方才在外面,听见了一声短促的低呼。   丁清被周笙白的声音拉回了神,她抬头朝对方看去,思绪还有些散乱,胸腔鼓动得厉害,就像是魂魄尚未归位。可实际上,她在纸上看见那几个字后,就迅速将魂魄碎片从赵煊的身体里撤出了。   周笙白发现丁清手指上的烫伤,拉过来看,她的指尖红了一块,可这种伤口对小疯子来说,甚至都用不上她低头瞧一眼的。   丁清眨了眨眼,将凌乱的思绪逐渐抚平,她抿嘴片刻,最终朝周笙白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问:“老大,我们明天不急着回去吧?”   她的笑容很不真诚,周笙白不喜欢。   小疯子问的是不急着回去,而不是回去,故而周笙白顺着她的意,点头后反问:“你想做什么?”   “我发现赵煊居然留在鄞都城了。”丁清的眼中没有焦点,就像视线落不在实处,可见另外有事占据着她的全部心思。   “我以为孔老头过寿,他会去贺寿的,所以此次来鄞都城,我没想过会碰上他。”丁清垂眸:“其实入城时我就好像在人群中听到他的声音了,方才断定,他就在城主府的书房内。”   周笙白沉默着。   丁清拽过他的袖子,手指轻微的颤抖:“入北堂境内前,我就说过我或许会给你惹麻烦,怎么办?老大,我有些控制不住,他离我太近了,从这条街到城主府,不要半个时辰便可以走到了。”   “我想去杀了他。”丁清此次抬眸,目光明亮,眼神里含着极致肆虐的疯狂,她在尽力压制,却压制不住本能的憎恶厌恨:“我想去杀了他,现在就想。”   见不到就罢了,可丁清见到了,那人也知道她在鄞都城,她的魂魄碎片刚附在对方身上时,他就换了张纸,提笔写下那几个字。   这世上绝大部分的恶人,不懂忏悔,几年过去,赵煊根本不会后悔曾经那样对她,唯一后悔的,恐怕就是轻信了她的话,断了一双退。   “我想去杀他,老大。”丁清的双手攀在了周笙白的胳膊上,脸色苍白道:“我若杀了人,成了恶鬼,你还要我吗?”   她问得很认真,只要周笙白不拒绝,下一刻她就能从这间屋子里冲出去。   周笙白不了解丁清的过去,可他看得出来丁清对赵煊有着极大的仇恨,她恨到呼吸都乱了,他看着难受。   “清清,你先冷静。”周笙白拉过丁清的手,把她抱在怀里,顺着对方的背安抚着。   前一刻还在缱绻暧昧,后一瞬所有氛围都被赵煊打破,他也极度……讨厌赵煊。   周笙白问:“他知道你在吗?”   “知道。”丁清几乎将下唇咬破,她抱紧周笙白的腰,把脸埋在其中。   “那他会伤害你吗?”周笙白的声音冷了下来。   丁清不禁苦笑:“我有多想杀他,他就有多想害我。”   “这么说,他是危险的存在了。”周笙白单手将灯罩盖在了烛灯上,房间的灯火稍暗了些,连同他眼神中闪过的某些情绪,也变得极度晦涩阴暗。   好不容易得来的人,怎能被他人惦记着。   周笙白不喜欢丁清的心里永远记着这样一个人,哪怕是记恨,他也不愿。   他更不喜欢有一个人总记着丁清,何况那个人随时可能伤害她。   “清清,不怕,我在。”他抚过丁清的发丝,慢慢垂下眼眸,阴鸷藏于眼睫之下。周笙白的声音低哑:“别杀人,别变成恶鬼,别想他。” 第52章 [VIP]   周笙白想知道丁清与赵煊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可小疯子并没有主动告诉他的意思。   从前他知道有赵煊这个人存在时问过两句,丁清看似回答了,可其实略去了许多细节。他不清楚那些被丁清刻意隐瞒的过去, 究竟是因为太痛苦不愿回忆,还是她本就没打算告诉他。   周笙白没有刨根问底,丁清对赵煊的恨意藏不住,甚至于被他安抚着睡前,抓着他袖摆的手还在发抖。   屋内只点了一盏烛灯, 隔着屏风, 照不到床榻这边来,唯有屏风上镂空的一朵花的形状透着微光落在了丁清的额头上。   尚是寒冬, 她满头大汗,周笙白以指腹替她擦去。   他也有秘密, 有或许永远都不会主动透露给丁清的秘密,他们的过去都有难忍的不堪。   周笙白不会逼迫丁清将一切都告诉他, 他可以自己去看。   他想要了解全部的她, 包括她的过往。   他想以后她再碰到什么人, 脸色微变时,他能一眼就看出那人曾经与她的关系, 对她做过什么,是恩是仇。   周笙白知道自从他认清自己对丁清的感情后, 掌控欲越发失控,他对小疯子产生了许多不可言说的隐秘念头。   想占有,想控制,想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他知道这样不好, 可他仍愿意这么去做。   鄞都城的夜很冷, 可丁清的汗水几乎将衣衫打湿,周笙白就坐在床边有时替她擦汗,看她如陷入梦魇一般,偶尔喊上几句话,模糊不清的前言,加上一声声‘阿澈’。   丁清从彻底离开永夜之主后,便没再梦见过丁澈了。   她脑海里留下对丁澈最后的记忆,是他死前痛苦却又满足的笑容,后来的他是变成了鬼魂,还是游魂,丁清不知。   那些大人骗小孩儿说,死去的人会托梦给在意的人都是假的,他们从未给丁清托梦,只有在丁清的梦里,一遍一遍重复那些深入骨髓的痛苦回忆,折磨着她再去经历一遍。   今夜梦见丁澈,依旧是难忍的,破碎的。   小黑屋内贴满了黄符,将她关在那里的人深知她的软肋,困住她,折磨她,却没有立刻消灭她。   那时丁清饿得身体无法动弹,魂魄也无能为力,放在她面前的只有一碗浇了酱汁肉丸的饭。丁清没用上筷子,甚至用不上手,她像是一条只能爬行的虫子,以下巴点地爬到了饭碗边上。   她将脸埋在了碗里,囫囵吃下肉与饭,站在门外的人透过窗棂看见了这一幕,眼底满是冷漠与嘲弄,等丁清吞下那一碗饭后他才说:“弟弟的血肉做成的丸子,果然比较美味对吗?”   丁清当时便傻了,她抬起头,脸上满是肉糜酱汁,一双眼里终于出现了对方喜闻乐见的崩溃恐惧。   她如同疯了一般大喊大叫,扑到了窗前,支撑不住地跪地,眼底绪满了泪水,恨意燃烧成火焰,又被悲伤扑灭。   “赵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啊啊——”   梦境过于真实,丁清猛然醒来时,睁眼看见的便是周笙白晦涩的双眸。   她先是愣了一瞬,下一刻便扑到对方的怀中,手脚并用地扒开了他的外衣想要钻进去汲取一些安全感。   周笙白颤了颤,抬起手抚着她的背,用外袍遮住她的脸,指尖穿过她的发丝,声音却意外地哑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后丁清便没再睡了,她只是抱着周笙白直到天亮,几个时辰,足够让她慢慢冷静下来。   清晨丁清将头钻出周笙白怀里时,周笙白还在看她。她睫毛微颤,忽而咧嘴露出一记笑容来,软着声音喊声老大,周笙白并未回应,眉头反而渐渐蹙起。   小疯子的强颜欢笑一点也不好看,所以周笙白一掌盖在了她的脸上,问:“还急着想要去杀人吗?”   “还想。”丁清非常诚实,眼神变化,转了话锋:“但我不会亲自动手去杀他,老大,多亏有你,我才没有冲动之下做出错误的决定。”   周笙白盯着她,等她继续说。   丁清道:“赵煊不值得这么痛快的死法,我想了许多,也渐渐察觉出一些令人疑惑的事情来。有个想法还需验证,若我找到了赵煊身上的真相,便可以在他死前,好好地折磨他一番。”   “昨日入城时我便将魂魄碎片散了出去,晚间的确成功附身在了赵煊的身上,我的魂魄碎片很小,寻常情况下附身是不会被人发现的。”丁清望向周笙白道:“像老大这么厉害的,我将魂魄碎片附身在你身上,你也不曾察觉到过,可赵煊几乎一瞬就发现了。”   周笙白闻言,脸色有些难看,眼神也变得不善。   丁清自然看出了他不高兴,连忙解释道:“那已经是去年的事儿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又飞走了,把我一个人丢下。我想认你做老大,为了不跟丢人,自然要用一些必要手段……”   丁清以为周笙白皱眉,是因为她曾经附身于他,此事若是放在最开始,他尚未喜欢她时发现了,肯定是会生气,可现下已经不重要了。   周笙白不高兴的是丁清说,她附身在他身上他未发现,而附身在赵煊身上,对方立刻便发现了,从话面上来看,便是在说他不如赵煊厉害。   赵煊腿没断时,被称为北堂一剑他都没放在眼里过,更何况现在对方只是个残废。   “赵煊的身体很不正常,几年前我就应该发现的。”丁清抿嘴。   若不是当时赵煊将她送到永夜之主跟前作为交换,她又在永夜之主的手上受尽折磨,丁清也不会忽略了那些细节。   丁清脱离了周笙白的怀抱,越想越是头皮发麻,她急需印证,若事实的确如她所想的那般,她不会轻易放过他。   见小疯子下床要跑,周笙白捞了一下她的腰,把人抱在怀中俯身凑上她的耳边问:“跑哪儿去?”   “去城主府。”丁清道。   周笙白眉间都快留下深深的皱痕了,两方沉默,丁清怕他误会自己又要冲动惹麻烦,便解释道:“我只是守在城主府前,想找个机会再试探一下他。”   周笙白垂眸沉默片刻,手臂慢慢松开,松到一半又把人抱回来,叮嘱了一句:“若遇事,记得该怎么做吗?”   “跑。”丁清道。   周笙白问:“然后呢?”   “……”丁清有些不解地回眸,正对上周笙白担忧的眼神。   小疯子眼底的迷茫,显然只能想到逃跑,周笙白无奈的叹息:“然后向我求救。”   “对对,向老大求救。”丁清豁然想起,这是之前在雪月城的城门顶上,她答应周笙白的。   周笙白顿了顿,还是放开了她。   丁清几步朝外跑,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问了句:“老大就在客栈等我吗?”   周笙白紧皱的眉头稍松开了些,心想小疯子还算是有点儿良心,知道问他的去向,可心里仍旧不放心。   索性……他不会离她太远,她始终在他的掌握中。   “我去城外天池,你一叫我,我就来。”周笙白道。   丁清抿唇点头,嗯了声道:“天池挺美,老大好好玩儿!”   周笙白:“……”   她还是没良心的,以为他去天池是玩儿。   她都遇上这些事,难受了一整夜了,他怎么会想着玩儿。   丁清出了客栈便朝城主府的方向过去,鄞都城几年内并未有多少改动,半个时辰不到丁清就已经蹲在了城主府前不远处的一棵橡树后,仗着身形纤瘦并未被人发现。   她不敢离城主府太近,以免被赵煊察觉。   显然昨夜赵煊已经知道她来了鄞都城,恐怕也派人四下找他,以赵煊的性子,第一时间便会在城主府原先丁清住过的地方加强戒备,设阵贴符。   谨慎起见,还会在鄞都城所有距离城主府较远的地方搜罗她的踪迹。   他知丁清易冲动,很可能会在城主府内埋伏对他下手,也知倘若她并未做好完全准备,便会聪明地躲在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   她猜的出赵煊所想,所以才敢来到城主府盯着他的举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周笙白在。   丁清的手轻轻地撑在树干上,看见有人入府,便分了魂魄碎片附身过去。   若无周笙白,她的确很可能会冲到城主府,势必魂飞魄散也要拉他去死,有周笙白在,丁清知道自己还有退路。   这种感觉,叫她莫名想到了很久之前在无量深林里,她原先打算将一千多块魂魄碎片炸得四分五裂,也要与黑罗刹同归于尽,可周笙白突然出现阻拦了她。   在某些时刻,丁清很容易便陷入了极端,那是她在永夜之主那儿被多次改造训练后才逼出的性格缺陷。   背后有人撑腰,便多了一条可选择的退路。   丁清在城主府盯了一整个白日,终于又有机会接触赵煊。   赵煊就坐在书房内,平日里被人称为玉面公子的赵城主,脸上出现了难得的阴沉冷冽。他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一声一声,最终在丁清附身时停下。   他有些诧异,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笑声就像是猎物意外落网的惊喜。   “阿清,你胆子变大了。”他忽而道:“不,你向来胆子大,竟然还敢再来。”   丁清只在他的身体里待了一会儿便撤回了魂魄碎片,凭着赵煊的能力,这么长时间足够让他发现自己的行踪,于是丁清快步离开了城主府前。   她先是回到了客栈,发现周笙白还没回来,又见客栈里的小二与杂役朝她看来的眼神不太友善,便装作入房休息,实则打开了三楼的窗户,从屋外瓦檐跳下,钻入小巷中离开。   出城,去天池,找周笙白。   她找到了自己要寻的真相,这个结果也恰好解释了几年前像是错觉一样闪过眼前,害得丁澈死去的黑影究竟是什么。   鄞都城外的天池丁清曾经去过,当时她还是赵煊的侍婢,被赵煊带着去天池上游过湖。那里池水通透,若天气正好,蓝天白云倒映在其中,有种置身于苍穹的错觉。   天池里生产各类宝石,偶尔也能叫人捞到一些。   赵煊黑玉章的原石,便是从天池里捞出来的,他说这种黑玉世间少有,仅有那么大一块儿,被他做成了十二枚印章。他说玉章只有最珍视的人可以得到,在鄞都城甚至是整个北堂境内,只要拿出黑玉章,便等同于他赵煊出面。   丁清曾经被他送过一个,对方虚情假意,她却天真地信了这些骗人的话,将自己的过去伤疤一点一点撕开来给他看,结果换来的,却是最沉重的打击,最彻底的背叛。 第53章 [VIP]   鄞都城后天池之名, 是因池水清澈,池下有许多宝石,阳光之下折射光彩, 倒映着碧蓝的天空,湖面像是把整片天空都吸了进去。   相比之下,天池旁的神石,更像是个传说。   都说传言不可尽信,可实际上迄今为止在天池旁神石上的传言, 大多是真的。   周笙白知道, 这块石头的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的确有其特殊之处。凡人不知道, 是因为凡人从未考虑过它的用处,只想着如何将它化为匹配得上它神石身份的价值。   今日天晴, 天池上风光正好,万里无云的苍穹下, 浅碧无痕的水面上偶尔映过几只飞跃的小鸟。   湖岸边, 通体碧绿的神石旁, 周笙白一席玄衣笔挺地站着。   他以前没来过这儿,但是听人提起过, 那人提的不是鄞都城,而是天都城。   微风拂过湖面, 吹起层层碧波,周笙白离水很近,水面上他的影子随着波痕微微荡漾,衣摆上暗线绣的几只银雀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几日前, 周笙白还是半人半鸟的模样, 拉着丁清一起躲在山洞里。   后来身上的羽毛褪去, 双翼也可以自由收回,他便带着丁清就近找了一座城池暂时歇脚。当时他飞于上空,可以俯瞰北堂境内离沧海城最近的几座城池与村镇。   歇脚的地方不止这一处,有更近的镇子。   马车与衣裳哪儿买不到,况且风很冷,冻得他双翼僵硬,可他一眼就看见了鄞都城后的天池与神石,便还是决定朝这儿飞来。   周笙白对神石的了解,来自于一个叫雪姻的女人,她说这世间其实遗留了许多他们同类留下来的东西,天都城后天池旁的神石便是其中之一。   那块石头,可以让人看见过去,它曾是天上的一面镜子。   周笙白当时对此毫无兴趣,也不曾问过她天都城究竟在什么地方,雪姻也察觉到他的冷淡,不禁浅笑摇头,喃喃两句‘你啊……’   你啊什么,她没继续下去,而是如往常一样,提起一箱珍珠道:“送你的。”   雪姻活得太久了,她也太久没有接触过外界,不知道她口中的天都城,早在三百年前就换了名字,被许多代人称之为鄞都城。   也是这次巧合,周笙白才知道鄞都城就是雪姻口中的天都城,天石镜,成了一块立在天池旁的碧绿石碑。   他看向这块石头许久,才慢慢伸手贴了上去,指尖触碰到石面时没有任何反应。   周笙白垂眸,有些不满地皱眉,随即他的手背逐渐起了一层细细的绒毛,铺成了漂亮整洁的黑羽。那块石面,也终于起了些许波澜。   如一滴雨水落入湖面,天石镜上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慢慢显现出一张娇小、稚嫩、却有一双圆圆的眼,招人喜爱的脸。   那张脸凑近石面,眨了眨后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她刚换牙,虎牙掉了一颗,有些滑稽。   她是丁清,还活着的、还幸福着的丁清。   若要丁清自己回想,她认为她活着时最幸福的时光,只能是六岁前,尚未家破人亡的时候。   丁,是西堂的姓氏,在几十年前,丁家掌管着西堂的一切,只是上一任西堂堂主丁毅书仅有一个儿子——丁齐韩。偏偏丁齐韩在设阵方面毫无天赋,因此,自幼便受尽了族中长者的约束与同辈的嘲笑。   丁毅书是个痴情种,发妻死后他便没再娶,也没纳人,族中有人提议让他在外面随便找个女人再生一个将来好继承西堂,他也没同意。   或许便是这股压力逼得他对待自己的儿子尤为苛刻,甚至想过要独子与当时西堂境内设阵颇有能力的世家女子成婚,以此弥补他的不足。   多年打压叫丁齐韩最终以与丁毅书断绝父子关系,离家出走这种决绝的方式,换得了几年自由。   他在燕城遇见了个普通女人,在那个女人的眼里,他就是天,而不是一事无成的丁家耻辱。   他们很快坠入爱河,生了一儿一女,长女丁清,次子丁澈。   小城日子紧凑却也快活,只是自丁齐韩离开丁家后,丁毅书成了无后之主,多方势力明里暗里地逼迫瓦解,最终让年迈的老者低头,厚着脸皮来找丁齐韩。   丁齐韩自然不愿回去,也是丁毅书出现了,丁清的娘才知道他的身份。   西堂境内,无人不尊重西堂,因知晓世间有鬼魂,五堂守安危,故而丁清的娘擅自做主,让丁毅书将丁澈带回去。   丁澈天生缺骨,幼时走路便迟,三岁了还不能跑。   丁毅书没看向他,却一眼看中了彼时正在玩泥巴的丁清。小姑娘弄得满脸都是脏,被娘亲拉着过来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为祖父。   丁清不怕声,脆生生地喊了声祖父后,便被她的祖父带出去云游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丁毅书很少与她说话,可丁清的天赋超乎他的期望。丁毅书觉得可惜,可惜她是个女孩儿,若将来有一日自己老死,她一个人顶着西堂内外的压力,会吃很多苦。   可他又很高兴,满足,因为丁清姓丁,这样聪慧的人,是他丁毅书的孙女。   云游归来,丁毅书将丁清送回了丁齐韩夫妇的身边,他想带丁清走,还承诺日后不会轻易打扰丁齐韩的生活,甚至可以让他们过得更轻松优越。   丁齐韩多年压迫的自尊逆反上来,他拒绝了丁毅书。   丁毅书离开西堂足够久,便让丁齐韩好好考虑。   他走时有对丁清的期待,也有对丁毅书的失望。   丁齐韩觉得自己的拒绝非常英勇,他终于能在丁毅书的跟前扬眉吐气,却没看见发妻的自责。   在丁毅书带着丁清云游的这些日子,丁清的娘也向城里人打听过丁齐韩的过往,知晓丁齐韩曾险些娶了一个高门女子。   小城女人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卑微,丁毅书走后,她便与丁齐韩大吵了一架,她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丁齐韩。   若不是她,丁齐韩本是未来西堂的堂主,娶一个有能力,能帮衬他,而不是整日为了柴米油盐叨念的女人。   若不是她,她的子女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丁清可以去读书,丁澈的身体若早些医治,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正常人。   她偏激,她自卑,她逼着丁齐韩去给丁毅书写信,写他愿意回去丁家。   丁齐韩不愿,那夜暴雨冲刷着小城的一切,女人以为自己的死是成全丈夫,救了儿女,从未想过她真正的愚昧,造就了接下来子女悲惨的一生。   葬礼因暴雨成了洪灾,匆匆办了。   丁齐韩无奈带着丁清与丁澈走上了投奔丁家的路,可他没坚持多久。   他觉得妻子的死是他的责任,而这辈子唯一能为他奉献如此的女人先一步离去,叫丁齐韩彻底一蹶不振。   他深爱发妻,自责、怀念、与总有一日回到丁家后,将要面对众人对他屈服的嘲笑辱骂,使丁齐韩退缩不前。   那天天气很好,他们随流散的人群走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城门前,城内有善人施粥,丁齐韩愣愣地望向攒动的人头,眼前忽而起了几层幻影。   丁清喂完弟弟喝粥,自己捧着粥碗抬头看向丁齐韩,她问:“爹爹,你不吃吗?”   丁齐韩嗯了声:“不吃了。”   丁清将两个馒头塞进衣服里道:“那我好好收起来,晚上再拿给你吃。”   六岁的女孩儿乖巧懂事,竟比一个早已成家的男人还要坚强。   丁齐韩低头看向丁清,见她在给丁澈理头发,声音发低道:“阿清。”   “嗯?”小女孩儿抬起一双鹿眼,懵懂地看向他。   “你要记得,将来若想要一个人对你好,一定要多笑一笑,要学会讨好。”丁齐韩不知要教丁清什么,他只知道丁家是龙潭虎穴,或许丁清学会了讨好,能少吃些苦。   “你多笑笑,吃点亏也不要紧,只要笑过去,他们或许就会对你好一些了。”   丁清听进去了他的话,咧嘴朝丁齐韩笑弯了眼,明亮的鹿眸里倒映着丁齐韩高大的身影,她声音软软甜甜地喊了声:“爹爹。”   “对,就是这样。”丁齐韩点头,听到丁清又喊了声‘爹爹’才豁然明白过来,小丁清在学以致用,她在对丁齐韩笑,她想要她爹爹对她好一点。   丁齐韩眼眶温热,错开了眼神,低声一句:“不、不要对我这样笑。”   丁清不明白。   “阿清,我再去给你和阿澈要些吃的吧。”丁齐韩道。   而后他就走入了人群,却再也没走回来过。   丁清抱着丁澈在城门前等了几日,她总想着爹爹应该是被人群冲散了,他会回来接她和阿澈。可直至尸体从城外河上飘起,发出恶臭,被人打捞上来时,丁清才知道他爹是去找她娘了。   那时丁清才明白,丁齐韩为何不让她那样对他笑,因为他知道他不会对她好。   ……   周笙白贴在石面上的手微微颤抖,他还能看见丁清幼小的身躯背着多日吃苦终于不能行走的弟弟,她站在密集的人群外,见尸体上的衣服是丁齐韩临走前穿的那件时,眼神那样的无措与绝望。   周笙白心疼她,若他能碰一碰那个时候的丁清,一定会用力抱紧她。   丁齐韩为自己可笑的自尊与胆怯寻了个深情的理由,他抛下了一切得到解脱,却将孤苦无依的丁清推向深渊。   接下来的六年,丁清背着不能行走的丁澈去过许多地方,她曾有几次路过风端城的附近,却没机会遇上丁家寻找她的人。   她抢过富人家养的狗的饭。   也跪地求过别人的一星半点施舍。   她为了给丁澈一口吃的,能从小乞丐的碗里抢铜钱,也能跑到富人跟前装可怜博同情,而后偷走他们的钱袋。   她过过猪狗不如的生活,也终于熬到了丁家,只是彼时丁家已不是姓丁的做主,司堂主不愿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堂主职位拱手让给一个断腿的小孩儿,便用尽歪门邪道逼他们退让。   于是丁清带着丁澈离开了风端城司家。   好日子没过两年,当时丁清在布坊做工,因相貌出众,被布坊的主事拉进了屋里欲行不轨,丁清施阵法自救,逃跑出来时撞上了个黑衣蒙面的年轻男人。   “方才的千面阵,是你布的?”那个男人的声音沙哑。   丁清警惕道:“是。”   男人笑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便是这样简单的一句对话,丁清便被他带走了,他是永夜之主,是丁清的噩梦。   作者有话说:   白白:抱抱清清。 第54章 [VIP]   丁清是被迫离开布坊的, 那天夜里永夜之主带走了她,也带走了丁澈。   他用丁澈作为威胁,要丁清将她所有会的阵法一一使出来, 他就站在阵法的中央,起初还有些温情,像是个严厉的师父一般指正她的错误。   丁清只觉得他是个怪人,身上穿着宽大的袍子遮掩了一切,若非声音听上去像是个年轻男人, 单单从外看去, 根本分不清他是男是女。   这个怪人似乎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只是丁清在第二次犯同样错误之后, 他会有相应的惩罚,第一次是关小黑屋几日, 第二次是不许她吃喝几日。   他叫丁清‘乖孩子’,只有丁清令他满意了, 他才会准许她探望丁澈, 每一次去看丁澈都在不同的地方。   丁清不想被他控制, 在一次见到丁澈后,她找理由支开了永夜之主带走丁澈, 她自认计划不会被发现,成功带着丁澈跑得远远的。   两个月的逃亡, 丁清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对方,就在她放松警惕的那天回去家中,她看见丁澈坐在轮椅上不能躲避,而永夜之主就坐在他的对面。   他像个鬼魅, 在那时丁清才知道, 她是对方手里的风筝, 他想放便放,想收便收。   那人的脸黑漆漆一片,几盏灯火也无法照清楚他的相貌表情,他起身朝丁清走去,无视她的所有挣扎,她会的,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   他走到了丁清的面前,一股黑气抓住了她的头发,任由她踢打,拖着她走出小屋,走入了黑黑的深巷。   丁清尖叫着呼喊求救,丁澈从轮椅上滚了下来,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过去救她。   “放开她!放开!我求求你,有什么事冲我来,放开我姐姐!”   那夜暴雨,泥泞的路上满是腥臭的牲口味道,那是一个屠狗场,小屋子里关了几十只饿狠了的野狗,看守的人尚未来得及起身询问,便被男人迷晕。   他将丁清丢入了小屋中,笔挺着腰背站在屋前,丁清不敢出声,怕自己惊扰了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兽。可一双双于深夜中发光的绿眼睛,虎视眈眈地看向她,她就是送到嘴边的鱼肉。   “若你能自己出来,我就不追究了。”   他是这么说的。   丁清惧怕他,她看不懂他,她问过对方许多回,他究竟想要什么,可他什么也不说。他就是以折磨人为乐,眼见着丁清在野狗群中呐喊躲避,凄惨的叫声与哗啦啦的大雨融为一体。   她喊叫了半夜,无人应她,也无人救她。   十六岁的丁清,死在了那个被野狗啃食的深夜,她的身体四分五裂,成为疯狗口中血淋淋的食物。她最终以牙还牙,咬死了那些狗,却救不回自己的性命。   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令人畏惧,他道:“乖孩子,我一直相信你可以。”   彼时小屋内满是疯狗尸体,和七零八落的尸块,丁清的魂魄化成了六个,不同的魂魄成了不同的情绪。   害怕的躲在角落瑟瑟发抖、伤心的双手捂脸哭得断气、生气的还在死死咬着一只疯狗的脖子,直至那具野狗尸体从她手中掉落,她才察觉,自己早就死了。   极端疯魔的那个,凶狠地朝男人扑了过去,她的眼里有憎恶,有恨意,有杀戮,可她碰不到对方的衣角,他们实力悬殊。   于是他口中喃喃了咒语,一根手指点在丁清的眉心,让她四分五裂的魂魄暂且归一。   他让丁清喝下了他的血,他说他能给丁清别人望尘莫及的能力,他让丁清记住,他是永夜之主,是她的主人。   丁清消失了三个月,身体才渐渐长好,她可以用回自己的身体,却再也不是人了。   她无法逃开对方的控制,她所做的一切都像是有一双眼在盯着,不论她走到哪儿,对方都能将她抓回来,以丁澈的性命作威胁,让她再也不敢动背叛逃跑的念头。   永夜之主就像是在她的身体上得了趣,他发现丁清是对他的血液融合的最好的那个,她的身体可以自愈,并且速度很快,于是他用尽花招折磨她,看她一次次突破。   看她浑身狼狈地趴在地上,或真或假的求饶。   看她刚长好了新肉,又顽强地扑向他,想要同归于尽。   丁清就像是他意外得来的玩具,拥有一具怎么也玩不坏的身躯,和每次受尽折磨后,都会受情绪影响而分裂的灵魂。   她的魂魄几乎碎成了微末,她的性格也越来越极端。她会骗人,骗得很真,曾经有过几次当真骗过了永夜之主,然而又被抓回,又被教训。   后来丁清知道除了她之外,永夜之主的手下还有许多其他鬼。   那些鬼或多或少拥有自己的能力,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取人性命,他们视人命如草芥,浑然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人。   丁清跟在他们身后见多了屠杀,闻够了血腥,她觉得自己越发像个行尸走肉的傀儡,总有一日会磨去自己的意识,也成为他们这样的恶鬼。   于是她又带着丁澈逃了,那次很成功,她逃到了北堂境内,与几个捉鬼人士打了一架,设下阵法后被坐在马车上的赵煊看见,一路带回了鄞都城城主府。   赵煊为人温和,他并未因为丁清是鬼而看轻她,得知她还有个腿残的弟弟活着,便一并把人接来府中养着。   赵煊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会捉鬼之术的人死后成了鬼。”   五堂境内,凡是捉鬼世家的人死后魂魄都会被同门消除。   他问丁清的身份,丁清没回答,她不信任他,赵煊也不在意,只留着丁清在身边,待她与常人无异。   他教过丁清识字,只教了几个,其中便有他的名字。   他从不让丁清干粗活,甚至因为她有弟弟要照顾的原因,每月的银钱都多给了。   他说丁清的眼睛很好看,夸她很漂亮。   他喜欢游玩,也带她去过许多地方,曾有一次去过南堂边境的城池。丁清在那儿看见了捉鬼的流氓为了一只鬼魂归属打架,被赵煊制止。   也是那次,她偷偷学会了那些流氓口中的五泄咒。   赵煊允许她与他并肩而行,会在骏马疾过街市时拉住她,护她走在里侧。   就连丁澈见到他,都要扬笑打招呼,叫他“城主”。赵煊道:“不必那么见外,你叫我煊哥就好。”   丁澈不见外地叫他“煊哥”。   赵煊对丁澈道:“那我以后叫你阿澈。”   转头又朝丁清笑:“就叫你阿清咯。”   那是第一次丁清反应过来,赵煊对她很不一样。丁澈说赵煊喜欢她,丁清不信,可有时赵煊对她过分的温柔又让她觉得或许他真的喜欢她。   可她不懂喜欢,她将赵煊当成恩人。   许是因为赵煊厉害,她在鄞都城的这两年,从未被永夜之主找到过。   那日赵煊带她游湖,上了船她才知道船上仅有一个船夫与他们二人,赵煊与她说了天池旁神石的传说,他也将自己的玉章递给丁清看。   他说他仅有十二枚玉章,是天池里产的黑玉所刻,凡是送出玉章的人,对他而言都意义非凡。   丁清闻言要将珍贵的玉章还给他,可他摇头说:“这个是送你的,阿清。”   他说:“我知道你曾应当过得很不如意,吃了许多苦,城主府内有许多人都明里暗里让我别把一个鬼放在府内,可我从不在意你的身份。有时你的调皮,我也全当没看见,几次纵容下去,我也渐渐琢磨出来了。”   “我想我应是喜欢你。”   他说完,耳廓红了。   丁清在城主府里没受过一点欺负,不是没人欺负她,而是那些人不敢闹到赵煊的面前。丁清也抓住这一点,欺负了回去,她没想到赵煊一直都知道,且默许她使坏。   她的心防有些被瓦解,也有些被打动。   赵煊本与北堂境内的某个世家女子有过婚约,却在与丁清游湖后便退了对方的婚事,他没明说,可局内人都看得明白。   丁清从未觉得自己生活的安稳,她的背后还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只是那双眼睛的主人暂且没追上来罢了。   于是她主动去了赵煊的书房对他坦白。   那是她此生做过的,最愚蠢、最后悔的事。   她告诉赵煊她是西堂丁家的后代,她死在一个自称为永夜之主的男人手里,那个男人逼迫她叫她主人,她从未真正脱离过对方的掌控。她在对方的手上受尽折磨,或许说不定某一日永夜之主找上来,她就不能继续呆在鄞都城了。   她告诉他她有一千多片魂魄碎片,她的身体只要不是碎得彻底,应当都能慢慢复原,这都是永夜之主给她带来被迫承受的能力,学会了这些能力,她逃不掉。   当时夜色深浓,丁清只顾着说自己的,头垂得很低,没看见赵煊看她逐渐发亮的眼神。   他道:“阿清,我们是一样的人。”   丁清没明白这话的意思,迄今为止,她也没明白。   她将一切都坦白,是不想连累赵煊,因为她觉得赵煊或许真的是个好人,他若真心喜欢她,她不能害了他。   可赵煊却害了她。   阵法封锁了城主府,捉鬼人士于城主府内外布下了天罗地网,丁清察觉时已经晚了,她没办法逃出去,她被赵煊关了起来。   人前温柔爱笑的鄞都城城主就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他的眼底满是冷漠,看向丁清,就像是看向一只待宰的猎物。   他为了印证丁清的话,动手在她的背上划下一刀,眼见着伤口于一炷香的时间内愈合消失。   他对丁清的折磨,不比永夜之主的手段轻。他嘴角挂着残忍的笑,眼神阴鸷凛冽,他想要获得哪怕被五马分尸也能愈合的力量,不断对丁清逼供方法。   丁清早不知疼了,她以沉默相对,心中更是万分自嘲。   太愚蠢了,她怎么就学不会自保,怎么就能轻信假象。   她看向手心里躺着的黑玉章,狠狠地摔在地上,玉章碎裂成一片片,又于她心中建立了高高的围墙。   丁清绝食、沉默,赵煊没有耐心,先是给她送来了丁澈的手指,又给她送来了丁澈的耳朵,在她濒临崩溃时,放了一碗肉酱饭。   等丁清实在熬不住吃下后,他才告诉她,那晚饭是用丁澈的血肉做的。   “赵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啊啊——”   丁清的理智彻底崩断,她扑上了门扉,看见窗棂外冰冷的视线浑身发寒。她毫不犹豫将手深入了口中,用力抠着喉咙,把方才吃下去的饭统统吐了出来。   她怕吐得不够,抠得满嘴是血,一声声像是要将肺腑一并呕出来。   她要杀了赵煊,总有一日,她会让他付出代价!   哪怕神魂俱灭。   作者有话说:   下章清清的过去,就全都在白白面前摊开了。 第55章 [VIP]   后来赵煊命人送来的东西, 丁清一样也不吃。   她瘦了许多,身体无法支撑,只能瘫在地上慢慢呼吸, 可她的灵魂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要想办法逃出去。   赵煊又来过几回,见她不吃不喝,蹲在她的身边,眼里满是不忍与心疼。   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 像是好言相劝:“你吃点吧, 阿清,别再倔强了。告诉我可以使身体快速愈合的方法, 等你好了,我娶你, 好不好?”   “你骗我。”丁清的声音沙哑。   “我不骗你!阿清,我真的喜欢你, 可你太倔强了, 你怎么就学不会服软呢。”赵煊抓着她的手:“阿清, 你给我个机会对你好,我会对你和阿澈都好。”   “阿澈没死, 他还活着……在鄞都城,谁也不会欺负你, 我不让那些捉鬼人士再入城了,我保护你。”赵煊道:“阿清,你妥协吧。”   丁清瘦得脸颊凹陷,换成寻常人早死透了, 可她已经死了, 不可能再死一起。   她的眼眶湿润, 像是被他说动,轻声道了句:“好。”   赵煊顿时高兴起来,他喊来了下人,端了好吃的一口一口喂进了丁清的嘴里。他就像是又变成了丁清以前认识的那样,极尽温柔,丁清说什么他答应什么。   丁清告诉他,她是喝了永夜之主的血才将身体变成这样的,她详细说起了永夜之主对她的折磨。那种仿若虐待般的训练,持续了足足三个月,她才终于熬了过来。   赵煊信了她的话,他说他心疼她,他以后会对她好,会娶她。   丁清抓着他的袖子,眼底蓄满了泪水,像是不确定地问:“你真的不会再骗我了?不能……不能再有下次了。”   “不会,不会!”赵煊抱紧丁清:“我喜欢你的,阿清,我是真心的!”   丁清像是终于想明白了:“罢了,如你所说,若你能变得更厉害,或许永夜之主便不敢来鄞都城捉我回去。”   赵煊高兴她想通了,丁清说她的身体里流了永夜之主的血,她可以把血给赵煊喝。   赵煊不疑有他,他喝了丁清的血,断了自己的腿,眼见丁清手腕上的伤口愈合,赵煊疼得浑身冒汗,可他的腿没有半分好转。   赵煊还在强颜欢笑,他想让丁清扶他起来试试,丁清的双眼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望向他冷冽又憎恶,她端起圆凳,狠狠地朝赵煊的腿上砸去,仗着他不能行走,眼底已有杀意。   赵煊大喊一声:“阿清——!!!”   一抹黑影撞倒了丁清,她居然见到赵煊扶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丁清连忙跑开,她在城主府内设下一个又一个自救的阵法,她不信赵煊真的留了丁澈的一条命,可又怕那万分之一,还是跑向了以前丁澈住着的小院。   小院内外有人看守,丁清费尽力气才冲进里面,她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丁澈。   丁澈没了双耳,没了右手,他的双腿不能行走,他在见到丁清时浑身颤抖地喊了声:“姐姐。”   丁清背上他,一如以往的每一次逃亡,她安抚道:“别怕,阿澈,姐姐带你离开,我们这就走!”   古怪的是没有捉鬼人士追上来,丁清带着丁澈跑到了城主府的后门妄图破阵,追上她的只有赵煊。   赵煊手中握着剑,直指丁清:“别逼我,阿清。”   他说完这话,根本没给丁清回应的机会,长剑脱手而出,一声阿清几乎喊哑了声音。   丁澈就趴在丁清的背上,左手用力推开她,挡住了那一剑。   他会的阵法很少,唯有一个八星阵是丁清反复教才学会的。他用八星阵护住了丁清,赵煊终于还是摔倒在了地上,就像是一直支撑着他站起来的力量消失了。   他的衣服上满是血迹,看向丁清的眼满是绝望。   丁清恨他,这是杀他最好的机会,可她无暇管赵煊。   丁澈的心口破开了一个洞,八星阵将她困在其中,丁清能破开丁澈的阵法,可她不敢轻举妄动,她怕自己稍有举动,丁澈就坚持不住这一口气了。   幼年残废的双腿萎缩于衣服下,丁澈抬头看向丁清,眼底没有痛苦,却是解脱。   他说:“够了,真的够了,姐姐……从爹娘死后,我就成了你的累赘,你虽一直没说,但我知道,是我拖累了你,我早该死了。”   “若没有我,你不会遇上这些事,若没有我,你也不会受人胁迫,若没有我,你本可以不必死,你或许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是我害了你,毁了你。”   丁清泪流满面,她摇头:“不是的,阿澈,你是我的亲人,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人!”   丁澈自嘲苦笑:“你快破阵离开吧,放下我,你还有机会幸福的,姐姐。”   “我不跟你走了,我也不要你背我了,其实我早就想说,我活够了!这样窝囊地活着很累,很痛苦,我很懦弱,姐姐,你就当我是个胆小鬼,我想解脱了。”   丁澈吐出一口血:“或许我死后,魂魄也会被人掌控,但姐姐……丁清!你记住,阿澈是想要你开心的。若我的鬼魂受不住折磨,或被人迷惑失了心智,要你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都不要听,不要信,那不是我。”   “阿澈永远都希望姐姐开心,其他的我,都不是我,我只要你开心……走吧,走啊!”   丁清走了,可现实并不如丁澈所愿,她没能逃出鄞都城,又被赵煊的人捉了回去。   面对阴鸷残暴的赵煊,丁清做好了灰飞烟灭的打算,只是赵煊没有放弃重新站起来的机会,他在丁清这里找不到方法,便拉下脸做了令人唾弃的决定。   他对外放话,引永夜之主到来,他把丁清送回了她的噩梦身边。   丁清曾因信任,说出她最害怕的人,而她最害怕的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声音笑吟吟道:“回来吧,乖孩子。”   丁清绝望了。   丁澈死了,他的尸体被扔在了乱葬岗里,丁清去找时只能闻见漫天腐朽的臭味,一堆枯骨中,唯有一具因为天寒保存尚算完整的尸体。   丁清如往常一样,将丁澈背出了乱葬岗,她护了一辈子的人,是她此生唯一心灵寄托,是她的至亲,是她的底线。   他没了。   丁清找了块有树有水的地方,她将丁澈埋在了那里,那夜暴雨好比她娘死的时候,丁清还能记得三岁的丁澈抱紧她哇哇大哭,眼下却只剩下一块冰冷的无字碑。   丁清跪在了碑前,从此以后她真的就成了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骤雨如瀑,噼里啪啦打在了瘦弱的身躯上,将丁清打得趴在地面。撕心裂肺的哭声被雨声掩埋,她在丁澈的坟前跪了一夜,彻底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赵煊巴结永夜之主,可永夜之主看不上他,说他是懦弱的宵小,不配喝下他的血。   丁清从丁澈的坟前离开后,变得尤其沉默寡言,玉霄姬嘲讽她,其他的恶鬼也都嘲笑她,他们说留在永夜之主身边多好,能拥有旁人所不及的能力,还能自在地做自己。   丁清只想苦笑,她从来都做不了自己,她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了。   她不想骗人,可她骗了;她不想害人,可她害了;她不想死,还是死了。她不想受那些永无止尽的折磨,可她还是受下来了。   丁清想她迄今为止唯一保留的底线便是,她还没杀过人。   可她会杀人的。   她知道,她会杀了赵煊,为丁澈报仇。   丁清甚至想,就这样也好,彻底堕落成恶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一直以来的坚持,在那些比鬼还恶的人面前,显得尤其可笑。   一日山间下了一场大雨,雨水透着淡淡的莲花气味,有个身穿绿裙的女子来找永夜之主,她是个活人,还是第一次有活人走到了永夜之主的身边。   那个女人离开后,永夜之主便让手下的鬼都去替他杀一个人,一个夜界称之为鬼鸟的人。   丁清受了令,这次离开没有任何人阻止,她当真在夜界打听鬼鸟,就像是永夜之主身边其他鬼一样,认真替他办事,彻底丧失自我。   一夜丁清做了梦,她梦见了丁澈,她梦见丁澈捂着心口上的伤问她为何要妥协。   他拉扯着她的衣襟,声泪俱下地质问她:“我以命换来的,便是你如此堕落,可我要的是你快乐,我要你快乐!”   醒醒啊,丁清,若再不醒……就真的醒不来了。   丁清猛然惊醒,汗如雨下,犹如死过一回。   她不能妥协,她不能认命,她这一辈子从未为自己活过,生死都因丁澈,若她真的就此堕落,又何苦前二十年的坚持呢?   她要离开永夜之主,她要摆脱他,她要摆脱过去,她要重新开始!   哪怕她早就死了,哪怕她是鬼,她也可以为自己再活一次的!   可以的,可以的……   丁清没了丁澈,便没人可以再要挟她,可她要躲开永夜之主,便只能找到足够强的人庇护。   于是她开始于夜界寻找足够强的鬼,越强的鬼,越恶。   直到那个被她短暂遗忘的鬼鸟出现在眼前。   男人玄衣贴身,巨大的双翼划破长空,鹰爪勾起丁清点头哈腰恭维了两个月的恶鬼,不过片刻,便将其吞得丝魂不剩。   那是近些年来,她眼里第一次出现了光。   那个惹得满山小鬼四处乱窜,惊慌逃跑的男人,甚至不屑给他们这些叫不出名号的小鬼一个眼神。   是夜,伸手不见五指,无月也无星,可丁清就是能从他的身上看见光芒。鬼鸟面具上尖利的鸟喙像是勾住了她的魂魄,等她回过神,本能地跟上去,对方已经飞走了。   后来有过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凡是丁清认的恶鬼都是夜界闻名的,却没有谁能在他的手中逃过一劫。   她打听到了对方与中堂周家有关,打听到了他总护着周椿,于是她找来了鸦魍的消息,塞进了中堂引周椿入险。   至此,周笙白认识了丁清。   颤抖的手慢慢从碧绿的石面上收回,黑羽褪去,单手握拳,周笙白的肩背有些僵硬。   丁清吃够了苦头了。   丁齐韩曾对她说过,若想要一个人喜欢她,就对那个人笑,哪怕委屈点也没关系,多笑一笑,讨好对方。   逃亡时认识的人、去风端城司家见到的司千重、布坊里的管事、起初如严师般教她阵法的永夜之主和……赵煊。   丁清对他们每个人都笑过,可他们没谁真的对丁清好。   一阵轻风吹起他的发丝,扫上他的眼尾,周笙白睫毛颤颤,竟含着雾气,一口寒气憋在胸腔,他突然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丁清。   小疯子当时也是笑着的。   “有人叫我来杀你。”   “可我一点也不想杀你,我想认你做老大。”   “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我不是坏人。   ——你能不能保护我?   ——我会很听话。   周笙白此刻才明白她的弦外之音。   小疯子不是来认老大的,她是来求救的。 第56章 [VIP]   “老大!”   一声惊回, 周笙白仓皇转身,背对着疾步跑来的丁清。   他眼睑挂着的泪珠无声地落入了天池里,与池水融为一体。   看见水中波纹时, 周笙白有些诧异,他慢慢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眼下,指尖尚余湿润。这好像是他自懂事以来,第一次落泪,悄无声息的, 就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泪痕很淡, 也仅有这一滴,被风轻轻一吹就没了。   纤长的羽睫下, 幽深的瞳仁中残存天石镜中丁清的过往,那一幕幕令人疼惜的过去逐渐平息, 就像这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丁清跑到了周笙白身后,微微喘气, 口气还有些兴奋:“老大, 我找到赵煊的秘密了, 我有办法让他身败名裂,必然比死还痛苦!”   微卷的长发上, 羽状银簪斜斜插着,于阳光下微微反光。   丁清伸手过去扶正, 恰好周笙白转过身来,冰凉的银羽滑过她的指尖,紧接着是突兀且有力的拥抱。   周笙白很高,他的双手环着丁清的肋骨, 哪怕已经弯身下来仍旧让丁清踮起脚尖, 抱得有些费力。   丁清愣然, 方才的喜悦之情抛至九霄云外,周笙白的软发被风吹到了她的脸上,带着冷冽小白花的香味,她眨了眨眼,不确定地用手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怎么了?”她问。   周笙白的声音闷在了她的肩窝:“清清。”   “嗯。”   “我抱抱你。”他道。   丁清哎了声,心想古怪了,这不是正抱着了吗?   还是说老大把话说反了?其实是‘你抱抱我’?   管他呢。   丁清费力地往上蹭了蹭,仅一双脚尖挨着地,她的双手从周笙白的背后勾着他的肩,给了他结结实实一个拥抱。   丁清的过往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及时醒悟,灵魂尚且纯净。   周笙白有些庆幸她遇见了自己,他心中感慨万千,竟一时不知,究竟是他救了丁清,还是丁清救了他。   在山洞里的那些天,丁清拥抱浑身长满羽毛的周笙白,亲吻他,回应他的喜欢。周笙白便起了将她带回窥天山,就和她两个人待在那儿,哪儿也不去,一辈子都不出来的想法。   他想把她藏起来。   他想保护她。   凡是威胁她的,伤害她的,他都不会留下。   “老大……”丁清颇为不解风情道:“随便抱抱就好了吧?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追我,那些捉鬼的应当很快便能发现我在这里了。”   周笙白叹了口气,心中不免气恼,白心疼她了。可又想,大约便是她这股没心没肺,百折不挠的性子,才能支撑她走到自己面前。   他摸了摸丁清的后脑:“有我在,谁也带不走你。”   丁清自然信任他的能力,只是她尚有自己的计划:“我倒是不担心他们带走我,只是在此之前,我还有事要做,此事还得麻烦老大出面。”   “你说。”   丁清道:“其实在很久之前我就发现赵煊的性格古怪,他在背叛我之前,纯然就是个温润公子,可却能变得暴戾阴狠,转而又做出款款深情的模样。”   回想起过往,丁清依旧觉得不适:“当时我被永夜之主带回去,并未细想,可今日我在城主府外附身了一片魂魄碎片在他身上,又立刻被他发觉,便也猜到了原因了。”   “他不是一个人。”周笙白道。   丁清震惊抬头,眼神中有些意外惊喜,问道:“你是在骂人,还是真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如你所说,这世上会附身的鬼并不止你一个。”周笙白捏了捏她的脸:“凡世间贵胄人士,十有八九身上都附有鬼魂。那些鬼如你一般,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他们附身为人,是为了借他人的身体生存,而把身体借给他们的人,则是为了他们的过人能力。”   “正是如此!”丁清连连点头:“我从城主府逃出那日,骗了赵煊弄断双腿,照理来说他不应该能站起来,除非有另外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操纵他的身躯。”   只是力量也有用尽之时,丁清受尽折磨,也不能在双腿腿筋明显挑断时站太长时间,那个鬼魂却可以让赵煊一路追到城主府后门,直至抛出一剑后才丧力停下。   那时丁澈的死对丁清打击很大,她的脑海中只要提起赵煊,不是恶心就是恨意,根本没有细想这些奇怪的地方,现如今想清楚,也就明白如何报复对方了。   “老大,你能不能给周堂主去封信?”丁清道:“我想让她在参加完孔老头的寿宴后,来鄞都城。最好带上孔御,那小子一看就是个搅事的好手。”   此刻丁清对他的要求,周笙白无不答应的。   丁清见他答应心中高兴,随后又有些懊恼道:“还得回鄞都城找个驿站。”   “不必这么麻烦。”周笙白道。   他与周椿之间很少书信来往,以前周笙白也不会刻意去找周椿,丁清曾说过每次只要周椿出事了,他都会出现救人,大部分是因为巧合。   不过他的确有可以联系到周椿的方式。   周笙白牵起丁清的手,摸到她手心里的冷汗,知晓她一路过来恐怕心慌得很,于是牵手的力气稍紧了些。   离开天池,湖边上还有许多冒出水面的宝石于阳光下熠熠生辉。几道缤纷的彩光折射上周笙白的衣袂,丁清的眼没往发光的地方看去,却是落在了他袖摆的银雀上。   天池旁有几排柳树,初春抽芽,树下有一丛韧性十足的蒲草,这几日天气转暖后,柔嫩的蒲草芯长了些出来,被枯黄的老叶包裹其中。   周笙白从中抽出一片蒲草叶来,那叶子如刀似剑,嫩得只需双指一掐便能出水,仅有两指长,一指宽。   他将蒲草叶朝空中扔去,单手比了个结印后,叶子自行折成了一只绿草蝴蝶,扑扇着翅膀朝远方飞去。   丁清眼睛都看直了。   “这是什么?”她问。   周笙白道:“化形咒与传信符。”   丁清知道,符咒本为一体,中堂在最古老的时候这些都会,南堂也是后来中堂的分支过去,渐渐将符咒分开,自成一派的。   那些可以追述上千年之前的事,现下纠不出什么意义。   厉害的捉鬼能士,的确可以以纸、以瓦、以石做符,花叶也是其中一种。   周椿可以凭空画符,周笙白会用叶子做符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对咒术也颇有研究,之前在风萧坳的安魂咒便是如此。   那些如今逐渐不会被人提起用上的古老秘术,周笙白会的不少。   “老大好厉害!”丁清不吝夸奖,望向周笙白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就在他们方才离开的天池边上,有几个蒙面的捉鬼行家出现,这些人是被赵煊养在赵家的,现下派出,满城搜索丁清的下落。   赵煊几年前双腿残废不能行走,从天之骄子变成废人,若非必要,他很少出门。   昨日会在街上与丁清擦肩而过,也是因为刚结束孔家那边的寿宴,提前回来了。   孔老爷子的寿宴于三日前举办,当天晚上结束宴会,孔堂主留下赵煊与他谈起自家女儿的婚事。   孔家长女孔鸢自幼在东堂习医,赵煊因腿伤问题,没少她联系。   温柔的赵煊很快便让孔鸢坠入爱河,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个,甚至以为他治腿的恩情,央求来了一枚黑玉章,几次三番向家里提起赵煊。   赵家剑法独特,孔堂主曾经也很赏识赵煊,他虽意外残疾,可威名犹在,两家联姻对彼此都好。   赵煊却婉拒了对方,次日一早便出发离开了孔家,只留下带去的昂贵礼物。   赵煊提前走,其余人还得在孔家将客坐满为止。   寿宴上,中堂明摆着与东堂不对付,就在寿宴的前两天,周椿与东堂的上官堂主动起了手,双方符阵你来我往,看热闹的人堵了两条街。   上官晴瑛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只能去找孔家人出面。   周椿的符化成了刀,割断了上官堂主的一截胡子,她指尖攥着几根白毛,眼神冰冷道:“看在孔老堂主的份上,这笔账先记下,但上官堂主你且听好了,因你言而无信,日后周家与上官家,再不必往来。”   往上追溯三代,上官家与周家可以称之为五堂中最友好亲近的了,若非如此,上官晴瑛幼时也不会住在周家几个月。   此话是当着众人的面说的,绝无回旋余地。   上官堂主被一个晚辈割胡子拂面子,指着周椿的鼻子怒骂道:“小丫头无礼!”   周椿懒得与其废话,转身便离开。   上官晴瑛跟了上去,她知道家中族老是为了给周笙白治病才聚在一起的,只是不知说好的治病,怎会演变成刀剑相向的地步。   不论她说多少话,周椿都没搭理,上官晴瑛一路将周椿送回了周家所住的客栈,周椿才开口道:“你回去吧。”   “阿椿,你把话说得那么决绝,难道以后我们连朋友也没得做了吗?”上官晴瑛已经担心得满眼是泪了。   周椿却比她先一步哭出来,她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因祖上与上官家亲近,两方往来密切,所以她信任上官家是真心实意要帮她的。   可到头来,她却眼见着自己的舅舅在众人面前抬袖遮脸,踉跄着双足化成了鹰爪,狼狈破窗而去。   这都是因为她,都怪她!   周笙白说得没错,她太蠢了。   “晴瑛,你回去吧……”   周椿关上了房门,上官晴瑛在她门前喊了两声阿椿,没人回应后只能垂眸擦了眼泪,恹恹地往回走。   两日后孔老爷子的寿诞上,众人献礼,为了面子,谁都没当众提起中堂与东堂的事,但私下闲聊的不少。   周椿近日总能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她硬撑着在孔家住了三日,第四日便准备辞行了。   周椿早起还未动身向孔堂主作别,便在窗棂上看见了一只绿叶蝴蝶,那蝴蝶编得精巧,甚至在她开门后扑过来,她伸手接住。   绿叶蝴蝶在碰到周椿掌心的那一刻化成了一片普普通通的蒲草叶,突然腾起的雾气上,显现了几行字迹。   等雾气散去,字也没了。   周椿心下微沉,她知道是谁给她传信。   舅舅没事了。   他去了鄞都城,还要她带上孔御一同前往,也不知所为何事。   作者有话说:   周·美男落泪·笙白:抱抱我宝贝! 第57章 [VIP]   自周笙白离开周家后, 主动联系周椿的次数屈指可数,周椿将那片蒲草叶折断扔在了墙角,动身叫中堂的人收拾好, 随她辞行。   她在辞行时提了一句黎袁峰与孔御交好,希望能在临行前与孔御说上话。   这几日孔老爷子寿辰,孔堂主为避免生事,除了第一日让孔御给祖父磕头,其余时间当真把他关起来了。   孔御本就拜了北堂的宣符长老为师, 平日里却不好学, 甚至不如中堂拜设阵长老为师的黎袁峰画符好,他若能和中堂弟子结交, 多学些本事也是好事。   现下热闹逐渐散去,孔堂主便答应让黎袁峰和孔御碰面。   黎袁峰被拉去孔御院中时, 孔御靠在长椅上翘着腿问他:“你找我有何事?”   黎袁峰抓了抓后脑:“我找你没事,就是堂主让我在你这儿待满一刻钟再走, 顺便问你一句, 我们要去鄞都城, 听说那里好玩儿,你要不要一起去?”   孔御皱眉:“鄞都城有何好玩的?”   黎袁峰摇头摊手, 他不知道。   一刻钟后黎袁峰走了,孔御却是个闲不住的。   周椿莫名其妙提了一句鄞都城, 又不把话说全,使得后来孔御满脑子都在想这没头没脑的半句话到底算什么,好奇地抓心挠肺。   孔家的大门从来拦不住孔少爷,孔御这一身本领全学在了出逃上了, 中堂的人前脚刚离开沧海城, 后脚孔御便偷骑了一匹马匆匆跟上。   周椿的队伍走得很慢, 像是刻意在等他,孔御追上人后便将面纱摘去,外衣随地一扔。   黎袁峰瞧他珠光宝气一身女子装扮,头上发饰叮铃当啷的恐怕路上掉了不少,惊得张大嘴吧,一时忘了出气。   “周堂主。”孔御笑吟吟地望向马上的周椿,见女子一袭红衣英姿飒爽,骑马时肩背挺拔,比他还像个男人。   周椿瞥了一眼孔御眼上的胭脂,笑出了声:“孔少侠真是让我叹为观止。”   孔御满不在意地用袖角擦去脸上的颜色,少年的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周椿:“我们去鄞都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等到了你便知晓了。”周椿卖个关子。   孔御哎哟:“周堂主真不够意思,我都追上来了你还不说,若不告诉我,我今晚肯定是睡不着了。”   “那正好。”周椿收回了打趣的眼神,目光落在前往鄞都城的路上,神情有些放空道:“我正准备连夜赶路。”   孔御:“……”   周笙白的传信符上写了速往,周椿也不知那边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带着众人赶了一天一夜,才终于在次日午间到达鄞都城。   无需她去找周笙白,周笙白自会来寻她。   自赵煊知晓丁清曾在城主府前蹲过半日,现下鄞都城的城主府门前已经守着不少人,原先丁清还以为整座城池没有捉鬼人士,实际上那些人全都被赵煊收在家中了。   传信后等待周椿到来共花去两天时间,这两天丁清也不敢待在一个地方,却也没有离开鄞都城范围。   入夜了丁清睡不着,仇人就在眼前的城池中,她只要想起赵煊,满脑子都是丁澈死的模样。   丁清坐在小坡上,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鄞都城的正门,城内灯火通明,城外仅有她与周笙白二人。   四周太静,无虫鸟声。   丁清习惯了寒冷与安静,在丁澈死后、遇见周笙白之前,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许是往事勾人,丁清长时间的沉默,与她平日里在周笙白面前的模样大不相同。   她的发丝偶尔被风撩过,一身牙白色的长裙拖地,广袖包裹着手脚,那张明丽的脸上没有半分生机,像是覆盖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白,眸光也暗淡了许多。   夜风刮过几阵后,周笙白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不与我说说吗?”他问。   丁清刹那回神,回头看向周笙白时表情也改了。   鹿眼弯弯,丁清笑问:“说些什么?”   看见她的笑,周笙白抿着嘴唇,静了半晌后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太安静了。”   没有谁是个傻子,一次次放下戒备换来伤害后,自然不会再轻易将自己的脆弱露出来。   周笙白不急于一时,总有一天丁清会愿意主动将他在天石镜中看到的一切告诉他,或许那时,他也可以把自己深埋的秘密说出。   “老大,其实你可以入城休息的,赵煊不认识你。”丁清认真提了建议后,被周笙白瞪去一眼。   她摸了摸鼻子,心想自己哪里说错了?   周笙白怕冷,这一身玄衣白日穿着好看,入夜就得挨冻了。   去城里有高床软枕,她在城外拖上两日,等周椿到后再会和,没什么问题啊。   周笙白见她那理直气壮让自己丢下她一个人在城外挨冻的表情,便有些气。   小疯子不会为自己着想,即便他说了喜欢她,她也把他当老大。   周笙白一生气獠牙就痒,想在她身上找块软肉磨一磨,于是目光盯上了丁清的唇,径自走到她身边,坐下后朝对方勾了勾手指。   丁清挪着屁股朝周笙白靠近了几寸,眼中好奇,探头探脑,下一瞬人就被带到怀里去了。   被吻上的那一刻,丁清睁大双眼,周笙白的獠牙蹭上了她的唇角,像是随时都会吃人的样子。   丁清心口扑通扑通乱跳,心慌意乱的,即便知道了自己对周笙白的感觉,可依旧不怎会与人亲热,周笙白舔了半天,没撬开她的牙齿。   察觉到了对方的烦躁,接吻的力度也加重了许多,鼻梁互相撞着,丁清单手撑在了身后勉强不倒,心想给点回应安抚安抚他吧,再这么下去就得被亲躺下了。   回想起客栈里周笙白于她身上肆意点火的手指,丁清腿根都麻了。   不是不能亲,也不是不能躺,只是现下时机不对。   于是她另一只手贴着周笙白的肩,学着对方伸出舌头舔了舔。   周笙白觉得小疯子是个难开窍的木头,亲过许多回了都笨笨的,可他正准备把人放开时,丁香小舌勾了一下他的上唇,刹那间,周笙白的心就跟猫挠似的,痒得发疼。   呼吸交缠。   丁清还是被周笙白推倒在小丘上,视线一片泛花,漫天璀璨的星河都变得模糊不堪,她热得想要把人推开。   水声啧啧。   周笙白一双眼锐利地盯着她,丁清立刻以手捂脸,圆溜溜的眼珠子透过指缝看向对方,而后听见他道:“清清,下次我亲你,要记得闭上眼睛。”   “可是闭上眼睛,周围有危险了怎么办?”丁清的想法很务实,却也将旖旎扫尽。   周笙白伸出手,指节于她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道:“你就是个小没良心的。”   小没良心的丁清摸了摸被敲的额顶,从周笙白的怀中钻了出来,抿去嘴角的涎水,还不忘戒备四方。   鄞都城的雪都化了,初春将到,接连几日的天气都很晴朗,城外山林间的花草抽出新芽,生机渐现,预兆一切都在变好。   天亮之后,丁清便与周笙白打招呼,拍拍衣摆入城了。   她要将自己做饵,引赵煊上钩。   周笙白对此并未多说多问,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丁清也没有被喜欢的自觉,未觉得周笙白的淡然显得有些漠不关心了。   小疯子不会撒娇,不会诉苦,也不会委屈,她在周笙白面前的脆弱大多都是装出来的,这些周笙白都知晓。   丁清入城后便找了个机会将魂魄碎片分出去。   她选了个离城主府较远的地方坐着,身体里的魂魄碎片并未停止分散……   热闹人多的街市里偶尔有捉鬼人士穿巷走过,他们常年以捉鬼为生,对城中的鬼魂尤为敏锐。   人群中分明有鬼魂的阴气,混杂于几条街道中,甚至能察觉到几十上百个,只是每一缕阴气都很淡,他们捕捉不到。   发觉异象,便立刻有人回城主府禀报。   城主府的书房内,赵煊两日没睡,他知道丁清没有离开鄞都城,这几年看似平静的生活其实一直都不安稳。   赵煊与丁清有仇在,她势必会回来报仇,回想起丁清的主人,那个身穿黑袍无所不能的年轻男人,赵煊不得不忌惮着。   得到禀报,这是这两日内最好的消息,丁清曾说过她的魂魄可以分成一千多块,所以城中处处有阴气也不奇怪。   “宁杀错,勿遗漏。”赵煊抬眸,对前来受令的捉鬼人士道:“铜钱剑伤鬼不伤人,你们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管她的魂魄变成什么样,只要留一口气带到我面前便可。”   “是。”   几人离开书房,站在一旁的侍女端上茶水,茶杯底贴着桌面后,赵煊一掌朝她的背上打去。   一声尖叫发出,侍女摔倒在地,背上黄符燃烧,几片魂魄碎片窜出了书房,那魂魄碎片逃走时,依稀存留女子容貌。   “阿清……”   赵煊微微挑眉,扶好腰上的剑,让那摔倒的侍女推自己出门。   出了书房,赵煊才觉得好笑。   他看向书房院前洒扫的几个下人,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那股熟悉的气息。   这些人身上的魂魄碎片很多,所以赵煊能察觉出来。那些魂魄碎片骤然拼凑到一个人的身上,那人从袖中掏出短剑,直直地朝他刺了过来。   当啷一声,短剑落地,赵煊手中握着长金剑,剑未出鞘,已将来者击败。   魂魄碎片四散分离,又于另一个人的身体重聚。   花拳绣腿,丁清的魂魄碎片为了能伤到赵煊,无所不用其极。   能控制人身的魂魄碎片绝对不在少数,那她自己的身体又在何处?   几个下人伤的伤,死的死,赵煊已经没有耐心,站在他身后的侍女从未见过这样阴寒的城主,吓得瑟瑟发抖。   “阿清,我没有耐心陪你玩儿了。”赵煊声音沉了下来,他双手比了结印,一声咒语念出,丁清的魂魄碎片像是一片片裂开的镜面摔在了地上,凝聚成缺了半边身体的人形,再仓皇逃出城主府。   那里是五百多片魂魄碎片,冲出城主府后便附身在了城主府前不同的行人身上。   方才寻阴气而来的捉鬼人士几乎集齐于此,一张张黄符化成了阵法,阻挡魂魄碎片离去。   侍女将赵煊推出府门,满天悬浮飞舞的铜钱剑将四周织成了细细密密的网,百姓慌乱逃出,凡人透过了阵法,阻断了附身其上的魂魄碎片。   只见众人四慌逃窜,丁清的魂魄碎片在阵法中试图撞开。   这些人群里不单只有普通百姓,还有路过鄞都城,前来拜访赵煊的周椿及中堂众人。 第58章 [VIP]   城主府前, 二十几名捉鬼人士手中举起黄符,口中念着咒语,铜钱剑于上空越收越拢, 势必要将所有魂魄碎片都挤在一处,逼出这零散魂魄的原形。   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冷漠地看着。   女鬼凄厉的叫声时不时传入众人的耳里,魂魄碎片碰撞时发出了叮当声响。   捉鬼的方式各有不同,北堂本就主张直接,若是方清山捉鬼, 早就一柄长剑打散鬼魂的魂魄了, 不会为了保留对方而耗到现在。   周椿对赵煊捉鬼的行为没什么可说的,她上前几步拱手:“赵城主。”   赵煊的精力一直放在丁清身上, 并未发现周椿,等对方打招呼了, 他才从显眼的红衣认出对方身份,立刻露出彬彬有礼的笑容:“原来是周堂主。”   两方招呼后, 周椿才看向那团黑不黑, 灰不灰的魂魄道:“这是什么厉害的鬼, 居然动用这么多捉鬼能士。”   赵煊闻言,神色微动, 并未回答。   周围还未散去的路人瞧见,纷纷鼓手叫好。   赵煊见行人尚多, 脸色可见地苍白了些,他自几年前断了双腿后便很少出门,更少在人前露面。   几声城主威武,叫本就自卑于人前的赵煊更为慌乱, 他双手紧紧地抓着轮椅扶手, 还要维持面上虚伪, 勉强对众人微笑颔首,便压低声音让侍女推自己回去。   赵煊入府前,不忘邀请周椿进去饮茶,侍女推着轮椅转身,阵法里的女鬼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伴随着哭嚎,那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赵煊!!!你这个杀人凶手——”   一道声音喊出,赵煊背后一僵,眼神骤然发冷。他半边身子侧出轮椅,阴恻恻地盯着阵法中的丁清。   那团烟雾逐渐形成了一个人影,居然是个十六左右的少女,瘦弱可怜地匍匐于地面,魂魄残缺不全,残影明明灭灭。   “啊——”   少女痛呼一声,像是受尽了折磨:“你为了掩盖罪行,想要灭我的口,我不会让你如意的!”   “杀人凶手,总有一天,众人会看清你的真面目!!!”   一声声指控当着众人的面哭喊而出,阵法中的少女脆弱不堪,一双眼中满是泪水,破碎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叫人心生不忍。   于是有人道:“既是捉鬼,斩消便是,何必如此折磨。”   那女鬼凄厉的声音疼得颤抖,她朝人群慢慢伸出一只手,卑微恳求:“救我……救救我!”   寻常人最无用的便是同情,可最有杀伤力的也是过于泛滥的同情心,没几个人会因为同情真去救赎某个人,站地远远的说上几句却常做。   赵煊眼中的杀意藏下,他咬肌颤抖,斯文的脸上难得显现阴鸷:“……丁、清!”   就在此时,城主府内突然传来一声尖叫,跌跌撞撞跑出来的府中下人在见到赵煊那一刻跌倒在地:“城主,你、你为何要杀了他们……”   周椿闻言,满眼震惊,已有好事人群不断逼近。   “你胡说什么!”赵煊怒斥突然出现的下人,还是城主府的老仆,城中不少百姓认得。   却因他这一句话,那老仆双手捂着心口,吓得几口气喘不上来晕厥了。   黎袁峰靠得前,连忙上去查看老仆状况,眼神往院中瞧去,正好瞥见了一地血迹,和几个倒下不知死活的下人。   他张大嘴巴什么也没说,可于外人而言,却是默认了。   赵煊看见了,他看见老仆倒下前,嘴角得意的笑容。他此刻才突然明白过来,丁清为何会选择这个时候引他出府。   “推我回去。”赵煊对身后的侍女道:“快,送我回去!”   那侍女双手抖得厉害,眼见着老仆晕过去后,她也腿软了。   侍女推着赵煊走了几步,忽而跪倒在地,就像是被吓怕了。   她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对着赵煊不断磕头,额前撞出了一片红印,口中认错:“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城主饶命!城主绕过奴婢这一次,别伤害奴婢的家人……”   “你在说什么?”   面对府中众人莫名改变的态度,赵煊的手掐住了侍女的脖子,他紧紧地盯着侍女身体里张扬的魂魄碎片,再看向被阵法困住的女鬼,渐渐明白过来了。   “这就是你的报复手段?毁掉我的名声?”赵煊盯着侍女的脸,他能通过她的脸,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丁清正在其中朝他露出讥讽笑意,她的一千多片魂魄碎片分成了两边,一侧在阵法内,博取众人同情,一侧在阵法外,勉强控制活人的身躯。   她的力量有限,控制不了多长时间,只要赵煊给她一掌她的魂魄碎片就会被打出来,可这才不是她的真正目的。   “我、知、道……”侍女的嘴一张一合,说出只有二人能听见的话:“你的秘密。”   赵煊一震,周围吵杂一片,唯有他们互相对视时的片刻静默,叫赵煊手指用力,有要掐死侍女的冲动。   周椿见那侍女当真要死了,连忙出手制止:“赵城主!你快放开她,她快死了!”   赵煊不愿放手,他颤抖着手指努力控制自己的怒意,松开手后,侍女已然晕倒,脖子上青紫的指痕尤为显眼。   众人哗然,谁也不敢贸然上前。   跟随在中堂队伍里的孔御正面对着女鬼的方向,那女鬼的魂魄不全,虽可瞧见面容,但也并不清晰。   他离赵煊较远,离阵法较近,几次侧目才确定自己没看错,顿时双目震惊地走到捉鬼人士背后:“是丁姑娘?!”   丁清在阵法中,此刻恨不得给孔御两个耳光,这小子看上去就知道是个惹祸的,偏偏这回谨慎了起来,她都朝他不知伸了几回手,孔御才敢凑上前来。   得了丁清白眼,孔御以为她痛得快晕过去了,连忙喊道:“周堂主!是丁姑娘,这里面的是丁姑娘啊!”   他边说边要推开那些捉鬼人士:“你们快收手,丁姑娘是好人!不、不对,她是好鬼!”   周椿闻言,立刻道:“赵城主所捉的究竟是谁?现下还请让你手下的人收手,阵中姑娘是我中堂带来北堂的,还要完好无缺地带回去!”   赵煊的手压住腰上的剑,慢慢扶着轮椅转身,这才正面面对丁清的方向。   孔御见那些捉鬼人士都看向赵煊,也不听自己的,而阵中丁清浑身直颤,他扬声道:“我是孔御!北堂堂主乃我老子,你们快给我把人放了!”   孔御亮出了自己的令牌,那些捉鬼人士不得不收手,阵法散去,孔御连忙去扶冷汗涔涔的丁清,只是那仅是丁清的一部分魂魄,他碰不到。   二十几个捉鬼人士回到了赵煊的身后站着。   赵煊紧紧盯着慢慢站起来的丁清,她的身形晃晃悠悠,因不完整,并无双腿。   可她那受尽伤害,胆怯瑟缩于孔御背后的模样,惹得周围人看向赵煊的眼神变得陌生责备,担忧恐惧,她当真是耍了一套好心机。   “好手段啊,丁清。”赵煊喃喃。   耳后忽而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还没结束呢,赵煊。”   便是这一声,站在赵煊背后的捉鬼人士中,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突然将他的轮椅推了出去,勉强稳在了人群正中间。   就在此时,男人双手比了个阵法结印,地面卷起了一阵旋风,吹开枯黄的落叶,形成了五角阵法。   男人对着周椿道:“周堂主,请使摄魂符。”   周椿一惊,望向轮椅中孤零零、发丝散乱的男人满眼不可置信,可她知道,符咒伤鬼不伤人。   周椿怀着疑惑的心,将信将疑地凭空画出摄魂符,摄魂符悬在了赵煊的上空,一分为六,形成了圆柱光圈,顶着烈日照在赵煊身上时,赵煊顿时发出了压抑的痛呼。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比出阵法的男人,摄魂符不单只对他有效,附身在捉鬼人士身上的丁清也深受其扰。   丁清也在痛苦,可她还在硬撑。   赵煊的眼神由震惊变成了震怒,杀意丛生,一团黑气从他身体里冲出的刹那,那双恶狠狠的眼转化为无力的担忧。   “阿清当心!”   很古怪,要杀人的是他,提醒丁清的也是他。   就在长金剑刺穿捉鬼人士身躯的那一刹,丁清的魂魄碎片分散开,钻入了围观的人群中,一片魂藏匿于一具躯体里,连带着躲在孔御身后的魂魄也消失了。   男人的身躯应声倒地,血流不止,长金剑被一股力量抓在手中,那黑烟逐渐幻化成一道人影,却也是实打实的鬼魂。   坐在轮椅上的赵煊脸色苍白,凌乱的发丝垂挂在双肩,目光无措又绝望。他想要在人群中搜寻到丁清的影子,可他看不见对方。   距离赵煊十步之遥的鬼混握着他的长金剑,猩红的双目扫过人群。   丁清退去,苏威见状,连忙补上阵法,就连周椿也吓了一跳。   他们眼前所见的,是个恶鬼。   是从赵煊的身体里被逼出的恶鬼。   他已经在赵煊身上潜藏太久了,久到二者几乎融为一体,若不分开,甚少有人能察觉,就连容貌也有几分相似。   孔御看见恶鬼后,哗了一声跌在了地上,他指着那道鬼魂,抖着唇道:“赵、赵、赵祖先!”   孔御见过恶鬼的画像,在两百年前鄞都城还是天都城时换了城主,赵长宇成了第一任鄞都城的城主,而后赵家历代接任城主之位。   赵长宇的画像被赵家供在了祠堂上,孔鸢给赵煊治腿时有一次孔御偷跑跟上来玩儿,意外进过赵家的祠堂。   当时赵煊极好说话,只说画像是他的祖先,便请孔御在赵家住下,还带他于鄞都城玩儿了几日。   此刻画像上的人,却成了恶鬼,站在了众人面前。   五堂内有规矩,凡捉鬼世家,会捉鬼之术的,死后必须得由族人将其魂魄消灭。   西堂丁毅书——丁清的祖父,哪怕将西堂交给司家,也没说留下自己的魂魄直至找到丁清为止。   他们恪守规矩,因为他们知道,一单他们坏了规矩,世间不知会乱成什么模样。   赵家藏匿了两百余年的秘密,就这样被公之于众。   赵长宇不甘死亡,而赵家后辈越发无能,才造就了如今荒唐、耻辱的场面。   赵煊只是赵家被赵长宇的鬼混掌控的棋子之一,赵煊的爹、他的祖父、他的曾祖父……他们全都被赵长宇附身,一旦城主之位交接,他们的身躯就必须得藏匿两道魂魄。   自己的,与赵长宇的。   周椿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恶鬼,哪怕他是赵家祖先。   丁清知道赵煊的身体里藏着另一道邪恶的鬼混,却没想过那是赵煊的祖先,事情虽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让周椿来,是让她捉鬼;带上孔御,是让孔家人做个见证;引赵煊出府,是为了把他扔在人前,断他所有退路。   此刻围观的每一个人,丁清都占据着他们的眼,从各个角度看周椿捉鬼、看赵长宇挣扎、看赵煊无望,看鄞都城的城主府、城主,永不翻身。   她很痛快,即使自己的魂魄受伤,也依旧痛快。 第59章 [VIP]   周椿万万没想到, 周笙白用传信符引她来鄞都城竟是为了捉鬼,更没想到,往日有北堂一剑之称的鄞都城城主, 身体里竟然藏着其祖先的鬼魂。   苏威设阵,黎袁峰率领弟子堵住赵长宇的所有退路,周椿几道缚鬼的黄符压得赵长宇无法翻身,而坐在不远处轮椅上的赵煊,没有任何办法。   周椿没见过赵长宇的画像, 却听过他的名号。   家中书上有记载, 赵长宇是个用剑高手,也曾拜过某一任北堂堂主为师, 当年拿下天都城,改名鄞都城, 拯救了天都城被前城主欺压的诸多百姓,有过可名留青史的建树。   这样的人, 竟服从了人性私欲。   赵长宇死得太早了, 四十不到, 家中长子才添丁,赵家无一人能挑起大梁。   他为了保全赵家难得的名声, 只能向外隐瞒自己已死却魂魄尚存的秘密,依旧教赵家子弟捉鬼剑术。   只是后来赵家少有成器之人, 难得碰上一个根骨好的,却是个不学无术之辈。   赵长宇无法,便附身在晚辈身上,以其身份, 重塑赵家于北堂逐渐没落的名望。   此为豪赌, 他赌赢了, 也忘了五堂捉鬼世家的宗旨。   他不甘死亡,明明有一身好法术却无用武之地,而他的子孙们明明活着却不能争气,渐渐的,赵家又重新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   从那时起,赵长宇便附身在每一任鄞都城的城主身上,他保全了赵家在百姓中的威望,也忽略了被他掌控的那些人的本心。   活得越久,权势越大,想要的东西就越多。   赵煊是他的子辈中,最优柔寡断的一个。   遇见丁清时,其实是赵长宇想要救她的,因为他难得见到一个会捉鬼之术的鬼,如他一般,唯一不同的是,丁清拥有自己的身躯。   赵长宇看见过丁清与捉鬼人士缠斗后受伤,伤口在她身上存留不久便愈合了。   他想要知道丁清的身份,了解她的秘密,便让赵煊刻意接近。   几番相处,赵煊被性格独特的丁清迷住了,他为人温吞没有脾气,反而因此获得了丁清的信任。   丁清透露了自己的一切,赵长宇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赵长宇与赵煊不同,他阴鸷毒辣,若非手段了得,也不会占据赵家子孙的身体这么多年。即便是赵煊也不敢对他有任何抵触顶撞,更别说是违反他的决定。   赵长宇拥有了不死的灵魂,还想要一个不死的身躯,他对丁清做过许多恶毒的折磨,可赵煊却对丁清信任、爱慕,以至于被她骗得双腿残废。   赵煊是个不成器的人,富家子弟,软弱无能。   赵长宇不是。   两百多年的老鬼,想要抵抗周椿也不是多为难的事。   饶是阵法与黄符使赵长宇痛苦万分,魂魄的力量逐渐被削弱消减,可他依旧能在围绕的密密人群里,看见丁清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败露,五堂之内无人会留他,更何况看见今日这场闹剧的人中,还有一个是北堂堂主的儿子。   可赵长宇不甘心自己被丁清摆了一道。   百年经营谋划,被她一朝尽毁,他不会让丁清好过。   长金剑紧紧地握在手中,赵长宇猩红着眼,以魂魄之力破开了阵法,被周椿的黄符打伤也在所不惜。他要将手中的剑,刺向每一个被丁清附身的人身上。   长金剑幻化成了数把,金光被黑气缠绕,一柄柄剑尖对准着仓皇而逃的行人,众人纷纷发出尖叫。   城主之威跌下神坛,捉鬼的反成了杀人的恶鬼。   纷乱的人群你撞我推,丁清的魂魄四散开来,长金剑伤了几个人,热血淋漓,其中也有丁清。   只听见恶鬼声如洪钟荡开,幻化的几十柄长剑又分成了上百把,赵长宇身上邪恶的黑气几乎铺满了整片城主府前,遮挡阳光。   中堂的人根本来不及护住百姓,这些人方才为凑热闹离得近,现下都不能逃开。   断胳膊的,断腿的,还有被人踩踏而死的。   成年人的呼救,小孩儿的啼哭。   这些凌乱的声音与失控的画面全都映在了丁清的眼里,她报仇了。   杀丁澈的是操控着长金剑的赵长宇,她逼疯了对方,也将见证对方魂飞魄散。   “够了……祖先,够了。”赵煊苍白着脸,望向自幼长大的街道,不知多少百姓尖叫逃亡,其中还有许多看着他长大的同街巷的街坊邻居。   死的死,伤的伤。   “别再杀人了,我们……我们不该是为了保护他们而存在于世的吗?为何、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要变成这样!”赵煊激动地从轮椅上跌下,却只能无力地抬起头,匍匐着艰难行动。   他记得自幼爹爹就教导他,捉鬼世家存世,是为了保护凡人,因为有的凡人死后会变成鬼,而鬼大多会作恶。   那时赵煊不知城主府上也有鬼。   后来爹爹病重,要将城主之位传给他,赵煊才得知赵家的秘密,他们只要当上城主,就会被祖先附身。   爹说,赵家祖先不害人,之所以附身在他的身上,是为了借他的身体帮助更多的人。   赵煊起初是信的,可他渐渐也发觉出赵长宇的控制欲与自私了,赵长宇向往力量,为人不择手段,他占据着赵煊的身体,也剥夺了他的自由、隐私。   可他不能忤逆,无法反抗。   一旦赵煊反抗,那赵家的秘密便会公之于众,赵家几百年的基业名望毁于一旦,对于整个赵家、鄞都城而言,他一个人的人生,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事实不是如此,他们违背初衷了。   他服从赵长宇,分明是为了保护鄞都城的百姓,可为何到头来,却是赵长宇杀了鄞都城的百姓?   曾经是他从天都城残暴的城主手中救了这座城池,如今,他却成了残暴害人的那一个。   赵家为了隐瞒秘密,一代接一代的纵容,养出了个恶鬼。   “收手吧,祖先,别再杀人了,别再杀人了!”赵煊的声音在打斗中被掩埋地一丝不剩。   丁清见赵长宇疯狗一般追逐着自己,不惜杀死众人也要拉她的魂魄陪葬,便只能将魂魄收回,以免他杀的那些人,罪孽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一千多块魂魄碎片聚集成了一道完整的人影,丁清就站在长街尽头的柳树下,抽芽的柳枝穿过了她的身躯,赵长宇卷着黑气而来,周椿画符追上。   “丁清——!!!”   赵长宇咬牙切齿地喊出了她的名字,丁清倒是惬意,赵长宇越狼狈,她就越高兴。   她双手于胸前比了个结印,阵法将要布下,她经得起魂魄四分五裂,反正早就裂习惯了。只是赵长宇未必受的住完整的魂魄,裂成粉末的痛感。   一道金光于丁清的背后闪过,三角阵法连推出六个,遇丁清时温柔似水,从她的魂魄穿过打在赵长宇的身上,却将他的魂魄打成了一团黑烟,难以维持人形。   长金剑哐当落地,匆忙敢来的周椿随意扔出几张黄符便看向丁清:“丁姑娘,你没事吧?”   丁清愣了愣,她只看着一直闪光的阵法,前后左右上下各方困住了赵长宇,眼神直直的,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站在她身后。   周椿代她开口:“多谢司少堂主出手相助,不过司少堂主怎会在此?”   司千重的双眼落在丁清的背上,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恰好路过。”   这世上没这么多巧合的事,他是刻意跟着周椿一路过来的,且只有他一个人,甚至没带上司家其他弟子。   苏威等人赶来,周椿也要忙着收服赵长宇,便请了孔御与司千重做个见证,赵家祖先违反五堂规矩在先,化身恶鬼伤人在后,断不可留。   一道灭魂符灰飞烟灭,没任何人有异议。   灭魂符打在赵长宇身上时,丁清依旧站在那棵柳树下,冷眼旁观。   她眼见着赵长宇被灭魂符烧得飞灰不剩,还能听见他彻底消失前痛恨地一遍遍喊她名字,以及恶毒的诅咒。   赵长宇没了,丁澈的仇也算报了,丁清没有遗憾。   至于赵长宇的诅咒,她全当对方放屁。   眼眸微沉,丁清转身欲走,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体不被捉鬼人士发现,丁清是选了鄞都城城中野庙后停放死人尸体的地方躲着的。   丁清才转身,还未走出柳树的阴影下,背后传来司千重的声音。   “原来,你才是丁清……”   司千重聪明,很快就想明白了。   当年司家代替丁老堂主要找丁清,并不知其是男是女,司千重的父亲好不容易得来了堂主之位,自然不愿拱手相让,对流亡而来的丁清姐弟,极尽苛待。   丁清骗他们她叫丁澈,是为了护住真正的丁澈。   如今连狡猾的丁清都死了,丁澈自然也不在人世。   “阿清!”司千重眉头微蹙,心中惭愧:“当年我年少纨绔,对你与阿澈不好,你……”   丁清嗤地一声笑出,她转头朝年近三十的司千重看去,眼神几分嫌弃:“我不原谅,不想见你,不接受赎罪,也不会向你方才的行为道谢。”   毕竟如若不是司家自私,逼丁清带着丁澈离开,她也许能和丁澈在西堂安然长大,不会流入布坊,不会被永夜之主找到。   司千重不知她在离开风端城后发生了什么,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丁清都已经把话说得这般决绝,司千重也没脸再提了。   周椿不知司千重竟然当真与丁清认识,结合丁清的姓氏,她忽而有种猜测。   疑惑尚未问出,司千重苦笑道:“人总要因为自己无知时犯下的错而付出代价,对吗?周堂主。”   周椿闻言,回想起年幼时她对待周笙白的态度,宛若被人扇了一耳光。   “……对。”   丁清走前,瞥见了用双臂艰难爬行至这条街头转角的赵煊,他双肘磨出血,眼神远远落在她的身上,一眼穿过多人,似道不尽千言万语。   然而她也只是瞥见了,目光并未在他身上逗留。   丁清不在意这些人,若可以,她再不想和这些人有任何瓜葛。   她也没那么善良,不杀了赵煊,不是因为她觉得赵煊无辜,完全是因为丁清还记得她说她要杀死赵煊时,周笙白把她抱在怀里,让她不要变成恶鬼。   她听老大的话,她不会变成恶鬼,她会干干净净地回到周笙白身边。还能得意地扬起一脸笑意,告诉对方,她复仇了,亲自做饵,让赵长宇死得想当解气难堪。   赵煊眼底的深情、愧疚、自责、期待,没得来丁清的半分回应,那一瞬所有解释的欲·望,都化成了无望。   寒风吹过街巷,扫起了一地枯叶,风中的血腥味伴随着那些半死不活百姓们的哀嚎。   赵煊趴在人前,也是满身的血,残废双腿拖出一条淡淡的血痕,没人知道他为了爬出这一段路,几乎用尽了力气。   枯叶盖在了他的身上,城主府养的二十几个捉鬼人士也早就跑了,只有府中几个知道赵家秘密的老人渐渐回过神来,抱起赵煊带回城主府,大门紧闭。 第60章 [VIP]   城主府前的闹剧很快就在鄞都城内散开, 事情结束了,丁清对这地方、这里的人,再起不了半分波澜。   她顺着记忆走过一条条街道, 去到了显少有人经过的野庙后方停尸的地方,找回了自己的身体。   一点儿没坏,答应周笙白的她做到了。   赤金足环相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丁清整理好衣服后堪称愉悦地跳出了野庙,直往早间和周笙白分别的小林子方向过去。   到了地方, 丁清内外找了两圈, 没见到周笙白。她又在林子外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等着,直到将要日落西山了也不见周笙白的踪影, 丁清有些慌了。   该不会是她报仇耗时太久,周笙白先走了吧?   丁清啧了声, 真不该为了看赵长宇的糗样耽误时间的!   正如此想着,忽而一只蝴蝶飞跃了她的肩头。   丁清侧脸去看, 是一只粉翼指尖大的蝴蝶, 见那粉蝶温温柔柔地落上了她的掌心, 烟雾腾飞,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字迹。   ——鄞都城南门, 石碑旁马车。   粉蝶化成了一朵半开的桃花,这么冷的天, 也不知周笙白是从哪儿摘下的。   丁清手握桃花,心中满是窃喜,老大不是丢下她先走了,是去买马车了!   沿着小林往鄞都城南门走并不多远, 丁清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过去的。   南门前的确有一块石碑, 碑旁停着一辆马车, 丁清朝马车过去时,出入城门的人因过于惊讶没控制音量,交谈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里。   “听说了吗?咱们城主的身体里原来住着一个恶鬼,还好被周堂主与司少堂主给收服了。”   “据说孔家的公子也在场,死了不少人,我表叔家的亲戚也重伤了。”   “那还得了!”   城主府与鄞都城的南门相隔甚远,上午发生的事,经过几个时辰终于还是传到了此处。恐怕要不了多久,孔御也会将消息带回沧海成的孔家,说给北堂堂主听。   来北堂前,丁清有过犹豫,她对赵煊有恨。   恨她哪怕死了也要护着的人,最终却死在了赵煊的手里。   当时丁清知道周椿是要去给孔老爷子贺寿的,她也知道赵煊身为鄞都城的城主,断然不会缺席,所以她担心自己在沧海成遇上对方,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杀了他。   一个鬼,去杀一个人,还是北堂赫赫有名的人物,她必然会给中堂、给周笙白带来不小的麻烦。   事实变化如此之快,她还是为丁澈报仇了,只是死的是赵长宇,杀他的是周椿,有万千百姓作证。   丁清将自己摘了干净。   就在那些人闲聊之际,远远有一道声音传来,高喊道:“哎呀哎呀!城主于府内悬梁自缢啦!”   丁清小跑的步伐略顿,站直了身体朝那跑来的妇人看去一眼。   “真的真的,是真的,就是才发生的事儿!赵府的下人已在门前换上白灯笼,挂丧了!”   鹿眼轻轻一眨,视线落入了城内空荡荡的街道,因早间城主府前捉鬼一事,闹得人心惶惶,街道上的行人也变少了。   在这特殊时期,鄞都城内关于城主府的消息,风吹草动都能迅速传开。   丁清听到赵煊死了,一时有些恍惚。   她忽而想起见赵煊最后一眼时,那人趴在地上的样子,华贵的衣袍蹭满了灰,枯叶扫在他的身边,有些可怜,也有些可恨。   石碑旁的马车车帘被人从里掀开,桃花眼落在了目光直勾勾朝城门内看去的少女身上,周笙白不悦地喊了声:“清清。”   “哎!”丁清应声,收回眼神,笑盈盈地朝对方跑去。   “你在看谁?”周笙白问。   等丁清跑到他跟前了,他又伸手捏着她的脸道:“只能看我。”   丁清于马车下昂头对上周笙白的视线,鹿眼弯弯,她将手心里攥着保存完好的桃花收入怀中,道:“我在看你啊。”   一旁等候的车夫见二人旁若无人地调情,侧过脸干咳一声。丁清心情不错,还对车夫道了句:“车夫大哥莫贪春暖,等会儿驾车可别吹冻了。”   结果她被周笙白提着领子入了马车内。   入了马车,丁清抬手闻了闻掌心的桃花香,望向周笙白的双眼明亮动人。   就在方才那一刻,她才断定自己是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赵煊的生死了。   丁清以为赵煊会在鄞都城百姓的唾骂中坎坎坷坷地度过一生,忽闻人死,她神情有些恍惚,却一点也不觉得惋惜。   或许是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在心底认定这个人是个死人了,故而一直被她抓在手里的花,花瓣都没折出一道痕。   这个人死了,丁清甚至不屑握拳。   掌心的桃花香味很淡,丁清的大脑不受控地想,周笙白给周椿传信时,用的是一片蒲草叶,给她传信,却是用半开的粉嫩的花。   她是真的对周笙白动心了,他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着她的心绪,忍不住胡思乱想。见到他就高兴、想笑,现下心还砰砰乱跳着。   马车行驶,越过石碑。   从南门沿着主路一直行走,便可到北堂边境,经过无量深林,回到中堂境内。   城门前几人还在谈城主之死,周笙白掀开车窗帘朝渐行渐远的鄞都城瞥去一眼,眼神淡然,像是漠视一切。   ……   一个时辰前的城主府内。   赵煊坐在轮椅上看向悄无声息进入书房的男人,对方陌生,高大,相貌不凡,他将带来的物件放在桌案上。   男人说:“送你一样东西。”   那是一截不值钱的糙布,刚好够悬梁自缢的长度。   “人不是你杀的,可你等同于凶手,你眼见她受尽折磨,眼见她弟弟惨死剑下,你用虚假获取了她的信任,却默许恶鬼以此伤她害她。”   男人这般说,赵煊立刻知道他是为谁而来了。   “我是迫不得已……”赵煊咬白了下唇。   “是迫不得已吗?还是自私、是怯懦?是你觉得她反正也不会再死一次,受如此对待,总会妥协?甚至还劝她妥协。”来者嗤笑:“恶鬼借你的手杀人,人就不算你杀的了?活人杀人算不上恶鬼,难道不是恶人?”   字字诛心。   “你自己来,还是我动手帮你?”他问。   这无疑是在问赵煊,是选择体面的死法,还是更加难堪的结局。   ……   周笙白放下车帘,嘴角扯出一抹嘲笑,那人最终还是要面子,只是不想难看的死去,而非真心忏悔。   赵煊曾说他和丁清是一样的人,因为他被赵长宇控制,丁清被永夜之主控制,他们都身不由己。   其实不是。   赵煊顺从赵长宇,丁清从未认过命。   小疯子疯归疯,可从未突破过底线,赵煊却不止一次,替赵长宇杀过人。   他们完全不同。   周笙白要他死,为丁清打抱不平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他不想有人时时刻刻记挂着他的人。   赵煊曾喜欢过丁清,他又不是什么好人,那么死,是周笙白能想到的最适合他的方式。   马车驶入大道,已经彻底看不见鄞都城了。   丁清瞧见裙摆不知何时蹭上了点儿灰,伸手掸了掸,恰好此时,一个雕花木盒被送到了她的眼前。   她抬头,愣愣地看向周笙白。   周笙白道:“给你的,拿着啊。”   丁清接过,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根黄玉簪,正是她先前在成衣店看上的那款银杏叶簪。   送簪子的人眉心轻蹙,有些不悦地问:“你不是喜欢?”   怎么看上去一点也不惊喜的样子。   丁清尴尬地笑了笑,其实她早忘了这根簪子了。   她之前过惯了苦日子,对女子爱美这套并不怎么热衷,凡是穿戴在身上的,大红大紫,金银满身才能满足,那不过是穷酸人的臆想。   丁清看向手里的黄玉簪,心里热得仿佛滚烫的沸水,对于发簪的喜爱,远没有送发簪的人这举动更令她高兴的了。   于是她扬起了笑脸,连连点头:“喜欢的!”   见她笑了,周笙白才扬起嘴角,拿出簪子道:“过来,我给你戴上。”   丁清凑过去,一双眼亮滢滢的,她背对着周笙白等对方给自己戴上簪子后,伸手摸了好几次,恨不得能掏出一面小镜看个够。   “好不好看?”丁清回眸问。   怀中的小疯子侧脸过来时,线长的睫毛颤了颤,高鼻小巧,红唇诱人,周笙白捏着她的下巴凑过来,亲了一口啵响,道:“好看。”   顺势把人抱在怀里,不放走了。   人是他的,谁也别想觊觎。   上下其手,摸摸腰,捏捏肋侧胸边的软肉。   丁清耳尖通红,也不知是被他摸的还是夸的,总之心里是高兴的。   马车内过分安静,周笙白的鼻尖在丁清的脖子上蹭啊蹭,蹭了半天丁清才想起来道:“老大,我今天在停尸处躺了半天,你还是别蹭我了,脏。”   周笙白自然知晓她魂魄散出去后,身体藏在哪儿了,今日一整天,小疯子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丁清走时,她的身体周笙白给换了个干净的地方放着,还用软垫垫好了,她来之前,他又给挪回去了,所以他的小疯子干干净净。   提起今日之事,丁清便将自己如何去找赵煊,如何设计逼迫赵煊身体里的恶鬼出来,又如何报仇,没有遗漏,一一说给周笙白听。   她道:“周堂主来的时间刚好!那时城主府前的人也有许多,老天都在帮我。”   周笙白只沉默地听着,偶尔双眼微眯,下巴不清不重地磕在丁清的肩膀上。   其实周椿本没那么早到,是周笙白在她跟前提了城主府。   城主府前原也没有那么多人,周笙白用一粒珍珠换了许多碎银子,一把撒在了城主府前,惹得许多人都来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捡钱。   只不过这些没必要让丁清知道。   她想报仇,自然是亲自动手才最为痛快。   周笙白有的是让赵煊死的方式,可若他去解决,丁清日后或许还会后悔没往对方身上多补几刀。   不至于放不下,可时不时拿出来咂摸咂摸,周笙白也不高兴。   小疯子想做什么,他都愿意去帮她,满足她的成就感、快感,至于那些她坚守不去触碰的底线,他也可以帮她,悄无声息……抹杀。   “赵煊身体里的恶鬼,居然是他祖先!姓赵的这一家真是够恶心的。”丁清啧了一声,还欲再说,结果周笙白打断了她的话:“嗯,恶心。”   他捏着丁清的下巴,又把人亲了一遍:“所以清清不要提这么恶心的人了。”   提的有些多了,他不想听。   又亲了一口,舌尖扫了扫她的舌齿,桃花眼弯成了月牙道:“说过那么恶心的人,我来给清清洗一洗。”   轰地一下,丁清觉得自己被烧起来了。   周笙白分明是笑着的,可看她的眼神仿佛能吃人。   她老大很不对劲!   作者有话说:   忙到头昏,更新迟了抱歉。   ▸ 分卷 · 极川皑雪 · 分卷 ◂ 第61章 [VIP]   立春时分, 平水镇外的桃花开了,嫩绿色的叶子下几朵淡粉色的小花儿,浅淡的香味能漂出几里地, 偶尔有少女路过,会摘一支戴在头上。   丁清与周笙白便是满镇桃花开遍时回到了窥天山的。   那时天还未完全转暖,周笙白刚回到洞府便睡上了石床,丁清趁着艳阳高照日,抱着两床被子去山巅上晒, 倒是意外发现山顶上的小白花长成一片, 几乎铺满了半边山头。   她花了两天的时间将周笙白的洞府里外打扫干净,被褥也全都换新, 收拾完后丁清泡在了温泉池中放松片刻,小憩一觉醒来, 便在屏风后换干净的衣裳。   洞府内有温泉池,比洞外要暖和许多, 丁清穿好了里衣便坐在石凳上擦头发。发丝半干, 身后的人悄无声息靠近, 一双手臂搂住了她的腰,下巴虚虚地磕在了她的肩头。   丁清惊了一下, 抱着她的人双手用力,把人调转方向, 自行坐在了石凳上,让丁清坐在他的腿上,窝在他怀里。   周笙白看上去像是困极,一双眼都没睁开, 微卷的长发蓬松地披至腰间, 身上还带着被窝里暖和的温度, 丁清被他抱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能出汗。   刚睡醒的人声音还有些沙哑,一边懒散地哼了两声一边用鼻尖蹭着细腻的脖子,呼出的热气全都洒在上头,激起颤栗的疙瘩。   丁清略微缩起肩膀,听周笙白开口道:“有点饿了。”   压在她肩上的脸转移方向,薄唇凑到她的耳垂处,张口将那块软肉含了进去,而后成功听见了对方的吸气声。   丁清的心口跳的有些乱,周笙白搂着她背的手也开始造作。   广袖推至手肘,男人的手指指腹略微有些粗糙,沿着她的手肘一路往上,摸到了肩膀,再至肩胛,有些痒。   丁清一张小脸通红,开始认真思考,周笙白说的饿,究竟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   以前她为了养活丁澈,捡过柴火卖入青楼,也在青楼后的窄巷里听过一些风月场所里男人会说的荤话。   什么“小东西真香,这几日可把爷想死了,爷饿得很,快给爷亲两口。”   又或是“别急,爷这就来喂饱你。”   那些人猴急得很,衣不解带便要干活,后来便是些更为直白下流的话。   思绪飘远,想起一些肉乎乎粘腻腻的画面,丁清赶紧将其于脑海中挥散。此时周笙白已经亲到了她的心口位置,颇为不满地朝她锁骨下一寸的地方咬了口道:“你不专心。”   丁清轻轻啊了声,她是不太专心。   收拾收拾情绪,丁清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双手正欲搂上对方的肩膀专心地亲一下,周笙白就已经松开她了。   男人拿过石桌上的毛巾给丁清继续擦头发,丁清抬起的双手有些尴尬地悬在半空中,随手慢慢收回,缩在广袖里握紧。   唉,莫名有些可惜。   她是有些不解风情,也不知老大是否还饿。   擦干头发,丁清将外衣穿上。   周笙白也一同换上了衣服,又于石桌上随手挑了两样发饰便交给了丁清,让她给自己梳发。   丁清给周笙白梳发时垂眸看了他好几眼,心知他大约是要出门了。   月上枝头,窥天山下的野林里一片初春后夜行动物的怪叫声,天晴无云,万里夜空下星光熠熠。   细算起来,周笙白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出去觅食了。   在没遇见丁清前,他几乎每两个月便会出一次门,夜里去,夜里归。   这世上的恶鬼很多,所以五堂总在忙碌中,周笙白只要跟着周椿的行动,便可轻易获取食物。   自遇见丁清后,他持续十多年的习惯就被打破了。   像今日这般,饿到头疼醒来还是第一次。   周笙白上了窥天山的山巅,目光扫向那一片生长繁荣的小白花,桃花眼半垂,想起几日前回到窥天山后直至现在,他才第一次来山顶上。   以往周笙白是一个人,每次回来都会先来看这些花,看它们长势如何,又增添了多少,可这回不同了。   这回回来,他是直接抱着丁清上了石床,把人搂在怀中先睡一觉的。   有些东西于他心中的轻重变了。   思绪飘远,他想起了这座山上第一朵小白花盛开时见到的那个人,那个人告诉他,他不属于这儿。   夜风吹过,卷发扫过眉眼,周笙白将视线从花上收回,转而望向远处漆黑一片,眼底什么也没倒映进去。   身后传来了赤金足环发出的叮当响声,周笙白回头看去,正见方才还头发散乱的女子现下已经将发髻梳好。一根黄玉簪别在发间,她的肩上还背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笑盈盈地一步两阶梯地跳过来。   丁清跑到了周笙白面前,昂起脸迎着满面月光,鹿眼弯起道:“走吧!”   周笙白这一瞬有些好笑,看着对方一副要出远门的装扮,于是问了句:“你打算去哪儿?”   “老大去哪儿我去哪儿。”丁清拨弄了一下被风吹起的发丝。   周笙白心下微荡,故意问她:“你如何知晓我要出门的?”   “你梳头发了。”丁清笑道:“不出门为何要打扮呀?”   “扮给你看啊。”周笙白双眉微挑,俯身凑到丁清的眼前,二人的脸间仅有一掌距离。   近在咫尺的脸上带着些许戏谑的笑意,那双略弯的桃花眼中倒映出丁清稍显稚气的面庞,周笙白歪着头问她:“好看吗?”   丁清望向那双眼,她能看见纤长睫毛下,水润的瞳孔里自己的脸逐渐烧红,在这一瞬丁清忽而能明白那些被玉霄姬勾走魂魄的男人们了。   为悦己者容,真是叫无法叫人抗拒的引·诱。   丁清点头:“好看,老大最好看!”   小疯子看傻了,周笙白很高兴,所以再低点儿头,一吻落在了她的唇珠上,一触即收。   “我们去西堂。”他直起腰,说完这话又捏了一下丁清的脸道:“本来不想带你去,只想让你在此等我的,不过看来你很舍不得我,所以我还是勉为其难带你去吧。”   “对!”丁清点头。   周笙白眨了眨眼,对这一个字的回复尚未明了,丁清便道:“我舍不得老大,所以老大一定要带着我,我行李都收拾好了。”   周笙白心口的跳动忽而漏了一拍。   丁清说得很诚恳,没有半分虚假,他想起来小疯子曾说过绝不骗他,不过现下他又想,这样好听的话,即便是骗人的也无妨。   周笙白展开双臂,丁清自然地扑了去,被人抱在怀里。   巨大的双翼展开,夜风呼啸刮过耳侧,越过野林时周笙白开口:“你不问我去西堂做什么?”   丁清扬着声音回话:“老大说过,你的事情不问也别管!”   “……”周笙白回想起自己曾在无量深林里对小疯子提的约法三章,他早就忘记抛到九霄云外了,小疯子还记地这么牢。   他撇嘴:“那你现在问我。”   “……”丁清哦了声:“老大,我们去西堂做什么啊?”   “见一个人,问一些话。”周笙白向下瞥了一眼丁清,小疯子问完得到了他这几乎不算回答的回答,也就作罢,没再刨根问底了。   周笙白心中不悦,这好似她不在意关乎他的一切。   “去见一个女人,问一些旁人都不知道的,却与我和她有关的话。”周笙白重复一遍。   丁清略微垂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见人便见人,为何要强调是个女人?   问话便问话,怎么还是他和那女人有关的旁人都不知道的话?   那她呢?她算旁人吗?   丁清没说话,甚至都没抬头看周笙白一眼。   周笙白不悦加重,附加一句:“她挺好看的。”   丁清轻轻地哼了声,不太想听这个女人的事了,于是转开话题道:“若是去了西堂,老大或许会碰上许多永夜之主的手下。”   周笙白嘁了一声。   小疯子连醋都不会吃。   不过提起永夜之主,周笙白倒暂时不太在意丁清究竟会不会吃醋了,关于这个神秘人,他在天石镜内都看不清其身份。   丁清曾那般近距离地接触过对方,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只知道他不是鬼,是活的,听声音像个年轻男人。   “他给我下达杀你的命令时,就在西堂境内。”丁清道:“不过他的那些手下都很蠢,所以不会轻易找到你的下落。”   “你就找到我了。”周笙白道。   丁清颇为得意地抬起一双眼,亮晶晶地看向他:“因为我比他们都聪明啊。”   周笙白嘴角微翘,对此并未反驳。   小疯子的确聪明。   “老大。”丁清忽而沉下声音,几个呼吸之后才问:“到了西堂若真碰上了永夜之主,你怕不怕?”   夜风狂肆,将丁清话语中的情绪全都抹去。   可周笙白听见了,她的声音略微颤抖,在提起这个人时,身体本能地僵硬,像是受足了创伤后,留在身上一辈子的惧怕反应。   “有何好怕的。”他搂着丁清的手紧了紧:“这世间,我不惧怕任何事,任何人。”   所以,你也别怕。   片刻沉默,丁清又嘿嘿一笑,有些狡黠:“其实我猜,他怕你。”   这也是丁清起初会找上周笙白做老大的原因。   周笙白很厉害,迄今为止,他是丁清遇见的最厉害的人了。   故而丁清猜测永夜之主忌惮周笙白,甚至惧怕他。   “清清,你说你喜欢我,是因为我很厉害。”周笙白把她彻底抱在怀中,掌心拖着她的后脑,略微垂头,声音闷在了她的耳边:“我会更厉害,所以你也要更喜欢我。”   那些提起西堂,提起永夜之主的糟糕情绪,似乎因为周笙白的这句话而彻底消散。   丁清心想,周笙白的身边,应当是她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了。   “我是真的有些饿了。”周笙白呼出一口气:“你不是说西堂境内有许多那个人的手下,皆是恶鬼,还很蠢,我们抓几个过来吃怎么样?”   “好啊!”丁清原就有这样的打算。   她原本就想在认了周笙白做老大后,找到机会将那些恶鬼一个个抓到周笙白面前,送给他当食物。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错过了许多给周笙白献殷勤的机会。   现下这人似乎……也不怎么需要她去讨好了。   作者有话说:   之前的周笙白:“我要约法三章。”   现在的周笙白:“她怎么不问我?是不是不在意我?”   最近好忙,更新可能会推迟,如过一定会断更,我会在评论区说的。 第62章 [VIP]   入春之后周笙白也就不怕双翼被寒风冻僵了, 前往西堂的一路,他与丁清都是飞过去的。   以前周笙白只有一个人,飞到哪儿便在哪儿歇着, 反正只要不是在窥天山上的石床上,他在哪儿休息都一样。   这回来到西堂身边多了个丁清,小疯子以前过的日子已经够苦了,风餐露宿家常便饭,周笙白舍不得她再吃苦, 到了傍晚便选着城镇住下, 还得挑一家看上去较好的客栈。   如此耽搁一番,等他们到了西堂境内, 已经过去半个月。   沿途经过了韵山,丁清指着山顶唔了两声, 拉着周笙白下去找穷蛇。   周笙白来西堂确有目的,中途不曾改变过半分方向, 丁清却满脑子想着他饿的事儿。   穷蛇是恶鬼, 从外形上来看, 也是个令人颇为恶心的鬼。   韵山山洞尤其多,每一个山洞里都白骨累累, 还有一些未完全腐烂的尸体。蛇性寒,会冬眠, 初春的天虽逐渐暖和,山里的气候却不会让穷蛇那么早出来觅食,依丁清的了解,她多半还在洞里藏着, 食物累累。   半日功夫, 丁清找到了她的老巢, 事实也如她猜测的那般,入了穷蛇的山洞便能闻见一股死气沉沉与腐朽的味道。   山洞内泥土里渗出的水滴答滴答滴在二人肩上,周笙白跟在丁清身后有些嫌恶地皱着眉,等二人瞧见洞内景象时,不禁感叹,这也算是一种奇观。   山洞里满是男人的尸体,手臂勾着大腿,由一个个身躯围成了蛇窝。赤身的男人们各种奇形怪状的姿势,肉贴肉,其中还有几个腐烂了的,身上泛着青灰色,尤其显眼。   穷蛇就睡在里面,那是个半人半蛇的恶鬼,女人凌乱干枯的发丝几乎遮蔽了整个身躯,年迈的脸上满是皱纹,大张的嘴里还含着一样物事,涎水流在了尸体的大腿上。   丁清的眼前被人遮住,周笙白伸手捂着她,把人直接带入了怀中。   所以他是怎么站在原地抱着她,吃掉穷蛇的,丁清也没看见,她只听见尸体散落一地的声音,甚至没听见穷蛇的尖叫。   恶鬼是在睡梦中消失的,她甚至都不知道有人踏足了她的领地。   出洞府时,丁清被周笙白牵着手,说起了她知道穷蛇的来由。   穷蛇原是一个养蛇女,毒蛇取胆可值千金,她原本长得还行,也有一个情郎约好了成婚的日子,谁知因为一次中毒穷蛇被毁容,情郎也弃她而去。   与那些伤心便去寻死的女子不同,穷蛇依旧过好自己的日子,只是从那之后她对男人再提不起兴趣,反而渐渐对养在身边的蟒蛇起了爱意。   后来她便与蟒蛇在一起了,女子身上能得快感之处不少,那蛇与她相处也算和谐。   后来穷蛇年迈,人蛇欢好时蟒蛇顶穿了她的肺腑,穷蛇死了,二者的魂魄也融为一体。   故而穷蛇半人半蛇,住在阴寒的韵山里,她的蛇尾可以绕山下一圈,凡是入山的男人,都被她卷来吃了。   周笙白听她说起这些煞有其事的故事,便问:“这些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丁清道:“我第二任老大说给手下听的,他想收了穷蛇做大将,但穷蛇只喜欢待在山洞里。”   周笙白听丁清提起她的“第二任老大”,这称呼怎么品怎么不是滋味儿,本想问问她那老大在何地方,一并吃了算了,嘴才张他又想起来。   丁清说她前面认过的老大都被周笙白吃了,想来也不是多厉害的鬼,他甚至都不记得了。   那些话被她轻松说出,可事实上在恶鬼底下当手下,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小疯子以前经历过许多,周笙白拉着人的手又紧了些,只想把人护好了。   “山洞里看见的,都忘了。”他抱起丁清飞出韵山时突然说了句这样的话。   丁清咦了声:“你吃穷蛇的时候我被蒙住了眼,什么也没看见啊。”   “我是说……”周笙白突然开不了口。   他是说穷蛇那种含着男人某物沉眠的睡姿。   丁清莫名开了窍,周笙白欲言又止,她偏反应过来了,入寒阴洞后,她也就只来得及看见那一个画面了。   “那……那也能理解嘛。”小疯子语出惊人:“青楼里的女人男人们,也总那样的。”   “……”周笙白心率乱了。   那一瞬二人几乎是垂直往下落了十几尺,快落地前他才堪堪稳住了双翼,却也没心思飞了。   周笙白抱着丁清站在了棵老树扭曲的树杈上,先缓一缓过快的心跳。   她将那事看得很寻常,坦然处之。   “老大,你……”丁清见周笙白眼尾都红了,心中疑惑,猜测他莫非是从未见过,所以震惊也疑惑?   思来想去,丁清只能道一句:“你若对此事不懂,可以问我。”   “你懂多少?”周笙白瞥丁清的眼神都快带刀了。   丁清唔了声:“大致都懂些。”   她以前给青楼送过柴火,青楼后巷人少污秽,总能碰到爱打野食的。有钱人可包一层楼供己消遣玩乐,囊中略显羞涩的那些人,各种不可示人的癖好,往往就在那处发生。   见周笙白不说话,丁清道:“你若问不出口也无碍,我知道一般青楼后街的巷角里有卖此类画本……”   一掌贴上了唇,丁清被周笙白捂住嘴,后者桃花眼似是恼羞成怒地瞪着她,道了句:“不许再说了。”   丁清呼出的热气扫得他掌心微痒,直至小疯子点头了,周笙白才侧过脸闭上眼,似是认命地叹了口气,再抱她重飞碧空。   雨水过,再几日便是惊蛰。   凡到惊蛰,西堂的大小城镇里总会有些热闹的习俗,丁清生前本就是西堂人,活着时的大半时光也是在西堂度过的,只有流亡的日子跟着一些人走过中堂边境,并未深入。   丁清对故土的归属感很淡漠,也没什么近乡情怯的心思。   对于西堂的习俗,丁清记得不太清楚,故而她与周笙白所住的镇子张灯结彩时,丁清有些稀奇地凑到窗边去看。   客栈小二见她是外乡人,分外热情地介绍了今年惊蛰的节目。   这些天丁清都是被周笙白带着在天上飞的,起初还能根据地形认得一些城池。后来越走越偏,可能大半日才能遇上人烟,几座山峦之后,入眼所见的一切便都开始陌生了。   西堂也有许多她没去过的地方,就好比几乎与世隔绝的仙水镇。   仙水镇中有许多条穿插在镇子里的小河,整个镇子是落于水上的,拱桥尤其多,船更多。哪怕是对着窗户能拉手的房屋缝隙间,都能过一条细长如柳叶的宅船。   前几日西堂的气候还算暖和,一些加棉的衣裳就不能穿了,到这儿忽而生了些冷意,丁清出门都得披上一件薄薄的披风。   她原以为是因为仙水镇位于水上,自然凉爽,听小二介绍才知原来并非如此。   小二道:“姑娘怕是没细瞧西侧,那里有一座山。”   丁清顺着对方指的方向看去,眯起双眼才能在阳光下瞧见一座山的轮廓,见到后她立刻睁圆了眼,啧啧称奇:“还真是有一座山。”   那是一座冰山,和天是一样的颜色,阳光照在上头倒映着碧空白云,若不细瞧,只会让人以为山与天本为一物。   “那是拜天冰山,据说山里面还住着神仙呢。”小二嘿嘿一笑:“咱们镇子里的水都是从那山上流下来的,天气转暖,镇上的水就多,等到了最寒的天里,这些水都要结冰,能在上头走人的。”   丁清没听过拜天冰山,但这地方已算是西堂往西的边境,听老一辈的人说,五堂中除了中堂之外,其余几堂延伸的边境都是一片渺茫,那里是人还不能去到的地方。   也不是没人试探过边境的尽头,只是凡是踏入杳无人烟之地的,都没能活着回来,就是魂魄也不曾飘回来半个。   这地方司家的人可能都覆盖不上,也不知常年生活在中堂的周笙白如何会知晓。   他沿途没走错过一次,可见对此地熟悉,来过的次数不少。   丁清见到冰山本还有些稀奇,想说给周笙白听,可又想起来周笙白本就说来西堂见一个貌美女子,谈仅与他们二人有关的秘密,一阵烦躁涌上来。   她臀部没离凳子,继续听小二闲聊。   仙水镇惊蛰会有落花节,家家户户将早已准备好的花洒在水面上,任水流飘走,看那些花瓣飘去的方向来断定这一年的运势。   客栈也准备了花,一朵朵白色的,仅有铜钱大,丁清瞧见时一震。   她拉过花篮细看,见那白花五片花瓣,花蕊是淡淡的黄色,与周笙白种在窥天山上细心呵护的那些十分相似。   “这花叫什么?”丁清问他。   小二道:“这是咱们拜天冰山上特有的花,叫玉生白,姑娘是第一次见吧?这花娇弱,除非是小心照料,否则在别的地方可养不活。”   丁清抿唇。   她觉得自己过于敏·感,因为这花和周笙白养的一样,就连他的名字都与花一样。   丁清一直都知道,窥天山上的小白花里,有周笙白的秘密。   夜幕降临,小客栈的门前飘了一层白花,其余人家门前也有,但多是五颜六色的各种叠在了一起。   万家灯火倒映在水面上,波纹荡漾,水中闪着粼粼波光,还有那些散着暖香的花朵。   丁清因为一篮子小白花,在木制的床沿上趴了一下午,就连周笙白何时坐在她身边的都没发现。   广袖扫过眼前,一只手捏着丁清的鼻子,闭住了呼吸后她微微挣扎,侧脸看去,还未看见来者面容,又被人捏了下巴拽过去,一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丁清睫毛颤颤,温湿的双唇贴着,揉着。   周笙白只是浅吻,一口亲上后便弯着眼睛笑对她。   桃花眼中倒映着她略显木讷的面容,丁清才忽然发现她没察觉周笙白靠近,是因为周笙白身上小白花的味道,被满镇漂浮在水面上的花朵香味给掩盖了。   她双臂略微发麻,脑子里的弦紧绷,背后似长了一双眼,周围的风吹草动都被五感察觉。   丁清熟悉这种感觉,是危机感降临了。   “老大。”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要见的人是谁啊?”   作者有话说:   清清:危机感!!!   白白:???? 第63章 [VIP]   仙水镇有水光反照, 夜里尤为璀璨。   桥廊上的灯笼亮了半夜的,水面上波纹斑斑的倒影也一直都在。   镇子里华灯初上时撒下的花都顺着水流飘走了,不过客栈里的人不怎么愉悦, 小二说花儿往左边堆积,那说明这一年很好,往右边去,说明这一年不太妙。   但今年的花有些奇特,仙水镇左右两边各有一处积水池, 花儿哪边都没去, 反而盘旋在中间,仿若那处有一个漩涡, 一朵朵被吸进沉入。   丁清与周笙白离开客栈时,天光方亮, 小二仍旧丧着脸道:“镇里的老人说,这不是个好兆头, 可能会很糟糕。”   小二年纪小, 才十三、四, 丁清见之想起了丁澈,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安慰道:“这世上哪儿有神仙?那都是胡说八道的, 几朵花,决定不了什么。”   她说这话时, 周笙白侧脸朝她看去一眼,眼眸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昨天晚上周笙白吻过丁清,丁清问他, 此番来西堂所找到人是谁。   周笙白给了她回答, 只是有些模糊。   他说:“她叫雪姻, 是个活了很久很久的女人。”   丁清起初不太明白,周笙白所说的很久很久究竟是有多久,她心中设想,对方大约是个年迈的老 妇,能被称得上很久,至少也有八、九十岁了。   等出了仙水镇,周笙白才告诉她:“拜天冰山,是她造出来的。”   丁清闻言,微微一怔,诧异地看向对方,她忽而想起来自己在离开客栈前安慰小二的那些话。   她说这世上哪儿有什么神仙,丁清原也不信世上是有神仙的。   世间很乱,若非捉鬼世家锻炼出来的人才,寻常人根本分不清人与鬼的差别。人在死了之后接触到的是这个世界的另一面,那些超乎平常的力量更容易被掌握。   这里分明是给凡人生存的地方,可偏偏凡人最弱。   若这世间有神仙,怎么不见神仙来救救他们?维持世间秩序,守护五堂百姓的,只有几个分别驻扎在五堂中央的捉鬼世家。   可丁清也猜测,这世上既有鬼,那应当是有神的。   一个能造出冰山成为仙水镇传说的女人,到现在还好端端的活着,即便不是神仙,那也相差不远了。   丁清本有些忌惮对方。   那是种莫名在心中排斥的感觉,因为她觉得住在冰山里的女人与周笙白很近,可现下她又有些好奇了。   好奇她的能力,是否也比周笙白厉害。   前往拜天冰山的路越来越冷,即便白天里艳阳高照的,丁清身上那件薄薄的披风还是不能御寒。   周笙白带她飞跃冰山前的几座小雪山时,呼啸而过的寒风中夹杂着凛冽的雪花片,犹如刀刃般割人。   她将脸埋在周笙白的怀里,心思飘的有些远。   丁清想若这个叫雪姻的女人比周笙白厉害,那她要不要换个老大?   可这世上当真有比周笙白还厉害的人吗?   周笙白不知怀里的人在想什么,昨日说话还有些酸溜溜问他雪姻是谁的小疯子,在得知对方造出一 座冰山后便开始考虑调头认老大的问题了,若他知晓,怕是会直接将丁清丢下去。   风中的雪粒刮在人的身上,再暖的温度到了这个地方也不能融化那些晶莹的白,丁清在周笙白的怀中冻得有些发抖,探出头担忧对方有没有冻伤羽翼。   周笙白的卷发上覆盖了一层白霜,像是瞬间苍老,他的眉与睫毛都挂着雪渣,在丁清问话后,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牢一些。   等周笙白落地时,天光最亮,方到正午。   耀眼的阳光透过一层层寒流,照在人的身上也起不了多少暖意。   丁清的脚踩在一片冰面上,四下望去皆是刺目的白,逼迫人不得不眯起双眼。   周笙白侧过脸眨了眨眼,纤长睫毛上的冰渣簌簌往下直落,从某种角度看过去,就像是他在落泪。   丁清见之有些好笑,噗嗤一声道:“老大别哭啊。”   周笙白朝她瞪去一眼,伸手捏住了对方的脸,他稍微使了点劲儿,小疯子像是不怕疼一样依旧笑得灿烂,仿若能将这百里冰川全都融化了般。   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周笙白目光难得温和,望向丁清带着不容忽视的柔情,等转身时,又像是下了极重的决定。   雪姻住在山脚下,冰山后方有一汪小池,那里占据地势的优势,是整座冰山最暖和的地方。   池旁建了座小榭,仅两间屋子,房间很小,一个放了床榻,一个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箱子。   丁清与周笙白绕过冰山下的水池走到小榭前,周笙白径自朝其中一间房走去,丁清站在水池旁等着,目光则落在小榭院落里种满的小白花上。   五片白色的花瓣,金黄的花蕊,淡淡的香味也似曾相识,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花都有叶子,而窥天山上的那些……大约是即便周笙白照料得再仔细,也难免养坏了。   丁清逐渐朝水池靠近,低头一看,便见到这汪水池清澈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将整片晴空都收入其中,而丁清探出半边身子的模样,就像是置身于苍穹之上。   那白花,一路长到了水岸,嫩白的花朵倒映于水面,在湖中的‘天边’铺成了一条花路。   就在她四处张望之际,身后传来了一声软若无骨、娇滴滴中又带着点儿捉不住的飘渺声:“笙白,你来了!”   她很惊喜。   丁清不喜。   丁清眉头都没忍住皱起了,转身一看,便见到一名披着白衣白裙的女子款款从小屋中走出,她的发丝也是白的,柔顺地披在身后,长长地挂在了拖地的裙摆上。   她很白,几乎透明。   可那张脸很年轻,看上去与周笙白差不多大。   雪姻容貌清隽,并不艳丽,正如她养了一院子的小白花,干干净净。   她细白的手撑在了门框边,瞧见周笙白脸上挂着笑意,又瞥见站在水池边的丁清,目光微顿,笑容僵了一瞬,几乎不可察觉。   “你带了人来。”雪姻转而又道:“原来不是人。”   丁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白披风,再看向人家身上穿的白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周笙白朝丁清看来,见她低头整理自己的披风领口,面上露出笑容。   再面对雪姻时,脸上还有些未完全收住的温柔眷恋,他道:“我有些话想问你。”   “你问。”雪姻给周笙白做了个请的姿势。   一旁只有冰雕的座椅板凳,周笙白没碰,他并未打算在此久留,只道:“你曾与我说过花开九万九,可通彼端,这个彼端,只能是那里吗?”   雪姻眸光诧异。   丁清心想周笙白将这种小白花看得很重,故而她离池边的花也远了些,只是手痒地碰了一下池中水,被冰得指尖犯疼。   背后一道堪称尖锐的目光穿来,丁清立刻察觉,回眸瞧去,对上了雪姻的视线。   女人看上去对她并无恶意,甚至有些可怜。   雪姻收回目光,看向周笙白时抿了抿嘴,道:“我不知道。”   紧接着她又说:“我自落入此地,就像是入了牢笼,知之甚少。但我说的话没有骗你,笙白,花开九万九,你我都能摆脱此间束缚。”   “我知道了。”周笙白的眸色很深,雪姻看不穿他的想法。   她从来就不懂他。   以前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对任何人都冷漠忽视。   这世间的人都将他们看成异类,被凡人排斥、鄙夷、忌惮,雪姻有与周笙白几乎相同的经历,她以为他们目标一致,现下看来……未必如此。   周笙白找到他的兴趣了。   他仅来过拜天冰山四次,前三次都是独身一人,问的都关于那些花,第四回 多了个女鬼,问的问题还是花,可目的完全变了。   周笙白转身朝丁清走来,拉过对方的手便要离开。   丁清哎了声,回眸朝雪姻看去好几眼,将要离开前,她略微挣扎了一下:“等等老大,你要问的问完了?”   周笙白嗯了声,丁清厚着脸皮道:“那我能不能去问那姑娘几个问题呀?”   “……”周笙白眼眸惊诧,神色怪异:“你与她从未见过,有何好问的?”   “她造了座冰山啊!”丁清搓了搓方才被冻疼的手,口气里难掩倾佩:“这可不是一般人。”   丁清虽不喜欢雪姻,可本能地对厉害的人无法抗拒。   小疯子哒哒几步小跑到雪姻跟前,方靠近便察觉到对方身上的寒气。   雪姻疑惑地看向周笙白,周笙白也等着看丁清要问什么。   “那个……仙女。”丁清斟酌着措辞给了对方一个称呼,随后压低声音凑近问她:“你与我老大打过吗?”   雪姻:“……”   即便丁清用手遮了唇形,周笙白还是听见了。   他额角突突直跳,心中分外惊愕气恼,大约也猜到了丁清的想法了。   雪姻摇头。   丁清啧了声:“那你能吃鬼吗?”   雪姻回:“不能。”   “你的看家本领是什么?”丁清问完,雪姻的表情彻底不解:“养珍珠,算吗?”   丁清:“……”   她不死心:“那种能伤人的本领呢?”   雪姻无奈一笑:“不会。”   丁清哦了声,站直身体往后退了两步,再看向雪姻时,她脸色淡淡,全然没了兴趣。   丁清没打算揭人短,状似安慰地道了句:“人各有长,养珍珠挺好。”   也不是人人都是周笙白,没周笙白厉害正常,比周笙白厉害丁清才会惊奇。   她只是骤觉尴尬,调头朝周笙白一路小跑,丁清垂着头,拉着对方袖子就要跑。   雪姻叫住了他:“笙白,珍珠送你。”   她从另一间装满箱子的房间里出来,沉甸甸的一箱珍珠大约有两三百颗,颗颗圆润色泽白皙,价值千金,周笙白不当玩意儿扔给别人的珍珠,都是她送的。   周笙白想了想,还是接过来道谢,随后提起丁清的后颈衣襟,面色不善地离开小榭。   他走时心情不悦,并未看见在他接过珍珠转身后,雪姻脸上仿若被抛弃的孤独与自嘲。   离了小榭,周笙白攥着衣襟的手越发收紧,他忽而走不动路似的,松开丁清后咬牙切齿地看向她:“你想换人?”   “啊?”   “你方才问的我都听见了,你拿我与雪姻比较,你觉得我不不如她厉害。”周笙白捏着丁清的下巴恶狠狠道:“我说过你若敢背叛我,我会吃了你!”   “可事实是她没你厉害啊。”丁清觉得下巴疼,也不是不能忍受。   “若她比我厉害呢?!”周笙白反问。   丁清一怔,忽而哑住了。   “你就跟她?!抛下我?!”   周笙白吼归吼,掐着丁清下巴的手却没再用力。小疯子脸嫩,轻易便留下了通红的指痕,他分明还在生气,当下又心疼了。   “若她比你厉害,我会问你。”丁清老实道:“你若同意,我就认她当老大。”   周笙白嘴角抽了一瞬,獠牙都长出来了。   丁清又道:“你若不同意,我就还跟你。”   不够!   周笙白不满意她的回答。   紧接着,丁清说了第三个‘若’。   她半垂的眼眸目光晦涩:“你若不高兴,我会想办法弄死她,这样老大还是最厉害的。” 第64章 [VIP]   阳光在冰面上反射, 银白光辉投在了丁清的脸上。   片刻静默,周笙白身上那股剑拔弩张的气势渐渐散了,他忽而发出一声低笑:“她要是比我厉害, 你又能杀死她,那我怎么会是世上最厉害的人?最厉害的那个不应该是你自己吗?”   这是正常的逻辑,显然丁清不太正常。   她抬起眼,圆圆的鹿眼将周笙白的半身都投在了里面,理所当然道:“可你是我老大, 只要你一句话, 我的生死由你决定。”   “你已经死了。”周笙白道。   丁清嗯了声,没心没肺道:“还能死得更透一点儿。”   周笙白的神色变了, 从小疯子的嘴里轻易说出的死字,叫人内心不安。   可她看向他的眼神坦诚又迷恋, 当真如她自己所言的那般,只要周笙白的一句话, 她可以为他做到任何地步。   丁清对他没有底线, 或许周笙白让她去杀人, 她也会毫不犹豫,眼也不眨, 甚至连理由都不会问。   拽着小疯子衣襟的手逐渐收紧,周笙白把她拉到了自己跟前, 弯下腰一吻重重地贴上了对方的嘴唇,獠牙咬着她的下唇,舌头蛮横地钻入了她的口中。   丁清被这个吻打得措手不及。   气氛方才还有些严肃,转眼就暧昧丛生。   周笙白的吻很粗鲁, 带着侵略地舔过她嘴里的每一寸温软, 勾着丁清的舌头逼她张大嘴, 喘着气地配合。   丁清的眼能看见对方近在咫尺的脸,清晰到周笙白脸上晶莹细小的绒毛仿佛都能数清,她的嘴唇都麻了,舌根犯疼,胸腔胀得难受。   这些分明都是不好的感受,凑在一起,意外的让人不太舍得分开。   丁清的手不自觉地回应着对方的亲吻,她踮起脚尖,勾住了周笙白的肩膀。   有力的双臂搂住了纤腰,指尖隔着衣服用力地掐着,像是要把人陷进自己的身体里。   木盒哐当一声摔下,里面的珍珠咕噜噜滚了满地,沉浸在亲吻中的丁清听到声响浑身的汗毛炸起,她连忙把人推开,警惕地看向四周。   周围没有人,只有满地的珍珠围绕着二人。   丁清的嘴唇有些红肿,嘴角一处被周笙白咬破,见了些微血丝,她伸出舌头舔了舔伤口,后知后觉地害羞了起来。   娇瘦的小疯子低下头,瞧见自己把周笙白的衣襟都抓乱了,于是伸手给他理了理。   理好对方的衣服,丁清错开了身,也去理自己的。   随后她弯腰去捡珍珠,这可都是钱呢。   周围太安静了,除了风声,唯有周笙白的心跳声还如擂鼓般噗通噗通,紊乱跳动着。   捡好珍珠后,丁清问他:“刚才那个女人为何要送珍珠给你啊?”   周笙白瞥了一眼自己的腹下位置,衣前支起,他侧过身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道:“不知道,可能她要来也没用,随手送的。”   丁清抿嘴,将盒子盖好抱在怀中,她朝周笙白看去好几眼,瞧见对方耳尖通红,前胸还砰砰地有力跳动着,也怪不好意思起来。   “我能问老大几个问题吗?”丁清开口。   “你问。”   “你与方才那个女人是怎么认识的?她和老大有些相似……不像是普通人。”   丁清不是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的人,她不喜欢猜测。   “我来西堂吃过一次恶鬼,她似乎知道我是谁,主动找来。”周笙白道:“你猜对了一点,她的确不是普通人。在遇见我之前,她一直藏在拜天冰山里,因为她曾经险些被人烧死,所以她不喜欢与人接触。”   对于雪姻的事,周笙白唯一感兴趣的,便是她们都不是凡人这一点。而她是从那个地方来的,知道的比周笙白多。   雪姻的故事,是她主动透露给周笙白的,许是为了引起共鸣,他们有过相同的经历。   他们都不喜欢凡人,因为凡人排斥他们。   雪姻曾喜欢过一个人,为了那个人她愿意留在西堂,那个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唯一说的上的优点,便是美到雌雄莫辨的相貌。   那人身体不好,每到冬季落雪时分浑身都疼得厉害,可偏偏他又喜欢雪,总拉着雪姻出去玩儿。雪姻的名字是他起的,雪,是他喜欢的东西,姻,是姻缘。   他们就住在西堂的一处小镇内,那里几乎与世隔绝,后来不知何处逃来的恶鬼,彻底粉碎了雪姻与那男子短暂相爱的美梦。   那是六月天,烈阳几乎能把人晒化,恶鬼冲入了小镇,为了补充自己的阴气大肆杀戮,血腥味飘过几条街巷。   雪姻为了救镇子的里人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恶鬼除去,镇子里的人却开始忌惮她。   他们找来了西堂丁家的人,丁家的人发现雪姻并非鬼,不敢轻易招惹她,却也害怕她超乎寻常的力量带来的威胁。   丁家的人终日在小镇巡逻,雪姻与她所爱之人因此被困在屋内进出不便,除去丁家人的盯梢之外,还有镇子里的人偶尔会在他们门前扔烂菜臭蛋的谩骂。   他们全然忘了当初恶鬼来犯,是雪姻出手相救才保下了大半个镇子的百姓,他们只记得这间屋子里住着个白皮肤白头发的妖怪,是个就连丁家人都拿她没办法的异类。   后来也不知是谁对着他们的住处放了一把火,正当天气最炎热之际,大火很快蔓延。   木制的房屋坍塌,不知多少人冷眼旁观。   火势烧到院落,雪姻怕火,浓烟呛鼻,等她灭火后从厨房冲进男人的房间,才发现男人已经断气了。   悲伤、怒意,仇恨使得小镇中的百姓,包括驻留在此的丁家捉鬼人士们一个也没能逃出。   因为他喜欢雪,雪姻在盛暑时期给他接连下了三天的雪,小镇的上空飘着一片片雪花,三日后整个镇子都覆盖了一层白。   雪花散尽后,雪姻将男人的尸体带走,一路顺着西行,到了如今的拜天冰山之地。   这里是西堂的边境,远离人烟,她将男人的尸体冰封后,于此地盖了一座冰山。   冰封后的镇子逐渐融化,被冻死在街道或房屋内的人尸体泡在冰水里,最终糜烂腐臭。   那座小镇消失了,而这些事,也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   仙水镇里的人说,拜天冰山里住着一个仙女,每年天气最冷的时候,山上便会开满玉生白,那种泛着香气,貌似梨花的小白花。   故事说完,他们也离开了拜天冰山。   周笙白道:“雪姻因为杀过人,所以不能回到她原本应回的地方。”   丁清听完整个故事,难免唏嘘,她也不喜欢凡人,因为她从懂事起,遇上的好人实在太少了。   许是因为这世间太乱,人人为了自保,都会偏于自私。   凡人怕鬼,也怕异类,鬼尚且有捉鬼世家去消灭,可那些拥有比捉鬼世家更可怕的力量的异类,他们不算人,也不算鬼,游走在世间,谁知会带来多少伤害威胁。   故而他们排斥异类,他们本能地害怕自己会受到对方的侵害,生了‘与其等待被害,不如主动害人’的偏执想法。   雪姻在人性的胆怯与自私上吃了亏,周笙白又何尝不是?   “若这世上真有因果循环就好了。”丁清忽而道:“若是做了坏事的人能得到恶报,做了好事的人会得到福报,是不是这世上好人会越来越多,恶人就越来越少?”   周笙白抱着对方的手略微一僵,他有些惊诧地低头看向怀中的人一眼。丁清这话就像是随口说出来的,因为她知道她所想的不可能达成。   有的人生前越恶,死后变成恶鬼的几率就越大,或许当凡人们都知道这个可能性后,都会去作恶,这样他们都能在死后,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丁清本是感叹,却听见周笙白低着声音的一句:“会的,这世间终会变成你想要的那样。”   “老大,你养在窥天山上的花,种子也是雪姻姑娘送给你的吗?”得知雪姻几百年前有真心所爱之人,丁清对她那些微危机感也都消解了。   她的想法很简单,虽不太懂,可丁清笃定,若深爱一个人,爱到能在一个地方躲上几百年也不轻易离开的话,那她不会随意变心的。   周笙白听她提起花,便道:“那不是一样的花。”   “哎?!”丁清当真没想到:“不是一样的吗?五片花瓣,黄色的花蕊,这花还和你的名字一样!”   周笙白微微挑眉,垂眸朝丁清看去一眼。   飞得越高,风越大,将二人的发丝朝后吹去,偶尔缠在一起。   周笙白似是福至心灵,明白丁清问他这几个问题,并非是真的对雪姻好奇了。   她是对周笙白与雪姻之间的关系好奇。   同名的花、同样被人排挤的异类身份、还有莫名送上价值不菲的珍珠。   “我养的花,没有叶子。”周笙白道。   丁清睁圆了双眼,嘀咕道:“我以为是你养坏了……原来那花本来就没有叶子的吗?”   对于小疯子认为他不会养花这一点,周笙白没有多做解释。   “那窥天山上的小白花,叫什么?”丁清问他。   周笙白睫毛轻颤,道:“笙白花,我的名字。”   丁清:“……”   就像是被人耍了一样。   “字不同,所以不一样。”周笙白一眼就看穿了她那细细皱起的眉头代表什么意思。   小疯子虽然表现得不明显,却还是被他看出来了,迎面吹来的风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醋味儿,闻得周笙白身心舒畅,不免多透露了点儿。   “笙白花的种子是我娘留下来为数不多的物件之一,她以这种花的名字给我命名。”周笙白道:“我不喜欢,也懒得改,你若不高兴,我可以换个名字。”   丁清一听这名字是周笙白的娘给他起的,取她喜欢的花为名,丁清又怎么能轻易说不喜欢,叫周笙白改了去。   于是她摇了摇头,说了句挺好的。   周笙白的表情无悲无喜,提起他娘也没露出多少特殊情绪,但丁清按照周椿与他关系的推论,周笙白的娘,是前前任中堂堂主,曾失踪过十年,后被断定死亡,原因无人知晓。   雪姻种的花,她给花起的名字,或许一切都是巧合。   远离拜天冰山后,天气便逐渐转暖了。   周笙白在雪姻这里问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可他心中已有思量。   回去中堂的路上会途径风端城,来时周笙白直接飞越了城上,不过因在拜天冰山耽搁了时间,他们回去天色不早,恰好要在风端城露宿一夜。   风端城是西堂司家所在,二人还没到城门前,就碰上了几个捉鬼人士,且还不是西堂的人。   孔老爷子的寿辰过去了两个月,司家的人也早就回来风端城了,进出的捉鬼人士都是男子,众人之间的气氛也并不和谐。   司家有命,近两个月入城的捉鬼人士不得在城内斗殴,使捉鬼之术,一经发现,便会取消参赛资格,且请出城外。   丁清身上虽有阴气,却无怨气,算不上恶鬼,在这些前来风端城都人眼里算不上什么有用之物。   捉恶鬼可以之提升自身修为,普通鬼魂,只能练练手,而现下来风端城的,都早已过了练手阶段了。   周笙白倒是不在意那些人,反正有他看着,谁也伤不了丁清就是了。   入了城后见到满街行走的捉鬼人世,几乎没瞧见东堂的,北堂、南堂、中堂的都有,有人身上挂符,有人腰上挂铜钱,有人背后挂剑,还有人两把匕首插腰间。   就这人来人往,人人皆能一招捉鬼的阵势,丁清跨入城门后还没走上十步脚就有些软了。   风端城内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亭台楼阁之上,灯笼高挂,街市两侧,摊位铺满,酒香四溢,珍馐满桌。   丁清不自觉地抓住了周笙白的袖子,想往对方怀里钻。   这就好比一只兔子入了狼窝,哪怕这兔子胆子再大,这些狼也不屑吃它,可天性上的本能恐惧,还是叫丁清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是什么情况?”丁清跟着周笙白一起入了客栈内。   她才进来,便有一双双眼落在她的身上,谁都知道她是鬼,法器都拿出来了,可又因为周围不仅有他们自己人,便都纷纷按捺不动。   掌柜的倒是没看穿丁清是鬼,笑道:“司家千金比武招亲,这些侠士都是前来比试的。”   司堂主仅有一儿一女,儿子司千重已经成婚,且接手了西堂内外事物,老堂主虽未退位,可真正在西堂做主的已经是司千重。   司千重有个比他小一轮的妹妹司千语,今年刚好十六,是他娘老来得女,尤为惯宠。   丁清当初在司家住的那几日见过小姑娘一眼,彼时的小姑娘也只是个刚会走,跑还不算太稳的小肉团子。   司家的掌上明珠自然不能随便找个人嫁了,司家不看重家境地位,只看中对方人品能力,故而才有比武招亲一说。   至少在捉鬼方面,那个男人必须能保护好司千语。   正因为司家已经放话说不看重家境地位,故而一些三教九流或游走江湖的捉鬼人士也都纷纷前来碰运气。   司家料到这些天风端城将人满为患,故而早早立下了规矩,城内若有不安分的鬼,司家会捉,凡外来的捉鬼人士不得以此为借口私下斗殴,耍卑鄙的手段竞争。   想娶司千语的,必须得听话。   丁清了解来龙去脉,松了口气,心想若按此算,风端城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因为出了风端城,去下一个城池,或许那里赶来参加比武招亲的捉鬼人士也有不少,且他们没有司家在风端城定下的规矩束缚,随时可以一张黄符朝丁清甩过来。   即便知晓满城的捉鬼人士不会轻易对她动手,丁清也还是选择不去凑这个热闹。   周笙白才得了一箱珍珠,有钱得很。   掌柜的点头哈腰地请他们二人住上了客栈最好的房间,八层高的客栈,丁清在七楼,八开的窗户可见满城风光与云月,宽敞的房间内布置齐全,甚至还有琴棋雅室供人消遣。   窗旁一盆足人高的海棠,半枝探出窗外,现下尚不是开花的季节,叶片也不茂盛。   丁清就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一眼就能看见司家。   这房间太大,沐浴要入小室,隔了两道墙,周笙白在里沐浴的声音一丝也听不见。   他出来时,正见丁清趴在窗边,下巴磕在手臂上,双眼半睁也不知在看向哪里。   她并未出神,在周笙白靠近时就已经回过头来了。   周笙白问她:“在看什么?”   丁清伸手拨弄了一下被夜风吹乱的发丝道:“我在想时隔多年,司家的狗洞有没有补上。”   说完,她咧嘴笑了笑。   周笙白捏了捏她的脸,换丁清去小室内沐浴。   浴桶里的水是新换的,面上还撒着一层花瓣,丁清将身体埋在水里心想这些应当是周笙白做的,可她实在想象不出来周笙白替她换洗澡水和撒花瓣的画面。   等丁清从小室内出来,周笙白的发丝已经半干了,他坐在丁清方才所坐的位置上,眼神瞥见了街道上的一个男人。   那是个断臂男人,身上穿的是东堂的服饰。   东堂距离西堂最远,故而风端城中的东堂人最少,这也是丁清看见的第一个,似乎身份地位还不低。   周笙白的视线一路跟随对方直至那人消失在街尾,丁清见状知晓他必然认得那人,便问:“那个人和老大有仇吗?”   周笙白回头看她,见她是光着脚出来的,眉心不禁皱起。   房内地上铺的是木板,并不冰脚,丁清小跑过来时脚上的赤金足环发出清脆的声响,朱红色的足环于白皙纤细的脚踝上相撞,衬得她的脚尤其好看。   周笙白伸手把人捞进怀里,用巾帕给她把脚擦干净了,便环着丁清的腰没有松开。   丁清问他的话没有得到回答,可周笙白也没否认,这说明老大和对方的确有些恩怨的。   丁清道:“我替老大收拾他!”   周笙白朝她瞥去,眉眼带着笑意问:“我若想收拾他,大可自己动手,你替我收拾算什么?”   丁清挑眉:“这种小人物哪儿轮得到老大动手?”   “也不用你动手。”周笙白捏着她的下巴,他瞧见丁清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样子就高兴,这是小疯子给他明目张胆且不问是非的偏心。   那人是上官家的长子,曾和上官家一众孩童去中堂周家玩耍过,也是他心机最深,获得过周笙白的信任,又摧毁了他的信任。   在北堂被上官堂主一杯带血的茶逼得浑身化羽这事并未过去,周笙白的心里有疙瘩。现下还在西堂风端城内,人多眼杂,他不会主动惹事,但总有机会,北堂的人会犯在他的手上。   丁清对司千语的比武招亲没什么兴趣,周笙白也一样,次日一早二人便打算离开风端城。   客栈房间的钱都结了,两人却意外碰上了孔御。   先前在鄞都城内,丁清引出了藏在赵煊身体里的赵长宇,全过程都被孔御看在眼里。后来赵煊悬梁自尽,也算赎罪,可此事毕竟牵扯到北堂公子,鄞都城之事还是传遍了。   对于处理赵长宇一事,北堂堂主知道自己堂内居然有捉鬼世家的鬼在眼皮底下藏了这么多年,直喊羞愧,几番多谢周椿与司千重出手。   周椿没有揽功,提了句孔御帮了大忙,孔堂主一高兴便解了孔御的禁足,现下这位少爷已是自由身,进出身后都跟着孔家的护卫。   孔御见到丁清,双眸一亮,扬声喊道:“丁姑娘!”   他与丁清隔了一条街,丁姓在风端城尤其特殊,孔御并未放低声音,惹得周围人都投来目光。   丁清朝他翻了个白眼,本欲离开,孔御对她的眼神视若无睹,越过街道跑来。   凑近孔御才发现丁清身边的男人。   他从没见过周笙白的真容,瞧见他的面容一时恍惚,甚至没把周笙白往那戴着鬼鸟面具吃鬼的怪物身上去想。   回神后,孔御问她:“上回在鄞都城你怎么先走了啊?我后来想找你也没找到。”   丁清撇嘴:“你找我有事”   孔御摇头:“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当时你受了伤,我担心你。后来我还向周堂主打听了你的去向呢,周堂主也没说清。”   “没事便就此拜别吧,孔公子。”丁清朝他敷衍地拱了拱手,孔御哎了声,抬步跟上了丁清:“你去哪儿啊?你不是跟着周堂主来风端城看热闹的啊?”   “周堂主来了?”丁清问。   孔御道:“是啊,黎袁峰也在,他今日还想上台比武呢。”   丁清闻言好笑:“你与黎袁峰感情不错,朋友一同上台争抢做司千语的夫君,不会伤感情吗?”   丁清说话时脚下没停,孔御也就一路跟着她,反倒是紧随孔御身后的几个人面色古怪。   他们家正儿八经的孔家少爷,跟着一个女鬼献什么殷勤?   “我没打算娶司千语,我是被我爹逼来的。”孔御的眼睛朝丁清身上瞥去好几眼,脸上微红道:“我自己几斤几两还是知道的,过来只是走个形式,况且……”   孔御连续况且了两次,又瞥了丁清一眼:“况且娶妻,自然是要娶自己心仪之人……”   一旁听到这儿的周笙白脚下一顿,丁清也停步,侧过脸疑惑地看向他。   老大的脸色好难看啊。   丁清眨了眨眼,不解地问了句:“怎么了?”   周笙白身量高,即便是孔御站在他面前也矮半个头,一双桃花眼居高临下地睨向孔御时,后者立刻察觉到了丝丝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   他小腿打颤,往后退了两步后问丁清:“你不介绍介绍?”   “这有何好介绍的?我与你算不上熟,我老大也没必要认识你呀。”丁清浑然不觉自己说的话有多绝情,甚至还歪着头露出一副天真烂漫的笑容来。   孔御脸色微僵,听到‘老大’这个称呼,瞳孔收缩,骤然看向周笙白,似乎明白过来对方是谁了。   他的眼神不自在地朝周笙白右足的方向瞧去,玄衣的衣摆遮住了他的右足,却没如左脚一般露出小半张鞋面。   两方静默,恰好此时前方传来了一道惊呼声。   黄符满天对着几柄铜钱剑,百姓中传来劝架声,显然是中堂的人与北堂的人打起来了。   孔御是北堂的少爷,自然得去看个究竟,若动手的是北堂世家中的某人,他还得出面制止。   周笙白将丁清护在身后,怕她离得近被误伤。   孔御还没跑出两步,众人便见蓝天之下一道金光闪过,哐当如一堵巨墙,阻隔了黄符与铜钱剑,那墙面骤然化成了一片片轻羽,包裹在黄符与剑上,悄无声息散了一场斗争。   不是司家的阵法,却是咒语。   以咒化形,这是多少年都无人能达的境界了。   “好厉害啊……”丁清低声喃喃,她说的声音很小,可还是被周笙白听见了。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危险地眯起双眼,丁清顿时低头摸了摸鼻子:“还是我老大最厉害。”   孔御道:“好像是南堂的谢嵐。”   谢嵐,南堂谢家的幼子,被南堂堂主与其宗族舍长去嫡,破例钦点的南堂下一任堂主。   作者有话说:   补上昨天的字数了! 第65章 [VIP]   谢嵐并非谢家的嫡长子, 南堂谢堂主有好几个姨娘在家中养着,膝下子嗣众多,光是儿子便有十多个, 且年纪相仿,除了长子之外,其余都是二十多岁。   外界对谢堂主有过多番传言,说他固定于二十年前的那两年于家中广撒种,种儿子。   这些都是三教九流中闲传的话。   而那十几个年龄相仿的儿子中, 谢嵐尤为突出。   谢嵐于符咒之术上极有天赋, 十岁便在南堂崭露头角,后被其父谢堂主看中培养, 十年的时间早已学有所成,于咒术上甚至远超其父。   谢嵐虽不是正室所出, 但在谢家的地位比谢家长子还要重些,他都出面了, 斗争中的两方总得给些面子冷静下来。   方才中堂弟子与北堂弟子对峙的方向并不远, 符剑收起后便各自离开。   街头人群散去, 几个穿着不同的年轻男子摸摸鼻,挠挠头, 眼中还有暗搓搓的嫌恶,却也相安无事地一左一右分开。   那群人走了之后, 丁清才看见了谢嵐的相貌。   二十出头的男子骑在一匹棕色的高马之上,穿着月色衣衫,外罩银白纱衣,高束的发丝上戴着玉冠。男子面容俊俏, 浓眉星目, 便是这等相貌身形也叫周围女子不禁脸红。   谢嵐的身后跟着几个南堂弟子, 他正略微弯腰与其中一人说些什么,似是察觉到了目光,那一眼穿过长长的街道与街上纷杂的人群,直接落在了丁清的身上。   此时丁清被周笙白拦在身后,是踮起脚越过他的肩头与谢嵐对上视线的。   那一眼看得丁清一怔,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袭来。   她的呼吸仿佛停住了。   入春的阳光从谢嵐的头顶照下,熠熠金色洒在了他的身上,男子眉目舒展,对着丁清露出一抹笑容。   丁清立刻低下背过身去,彻底藏在了周笙白的身后。   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眼,谢嵐便继续赶马前行。一旁的孔御见到对方啧啧了两声,叹气道:“看来黎袁峰是没有机会了,只是没想到谢嵐也会来参加比武招亲。”   一场小闹剧,并未在风端城内引起波动,消息甚至都没传出这条街便被人抛之脑后,更别说是传进司家的耳里。   入城的都得给司家面子,谁也不敢在他们的地盘上生事。   等人彻底离开后,丁清才扯了扯周笙白的袖摆。   她背对着对方,微微低下头,叫人看不清表情,只是紊乱的心跳声有些明显,周笙白听见了。   “老大,我们先别回去了。”丁清道:“多待一天吧。”   周笙白眼神微沉,方才他就要和丁清一起离开风端城了,周笙白不会认为是孔御留住了丁清,能让她改变主意的,应当是方才骑马路过的男子。   叫……谢嵐。   见周笙白迟迟没说话,丁清比出一根手指道:“一天,就一天!”   孔御不会看人脸色,此时插嘴:“留下来多好啊,丁姑娘可以和周堂主碰面,还可以看比武招亲的精彩。”   丁清嗯了声:“的确要去擂台见识一番司家的比武招亲了。”   丁清的请求,周笙白没有不答应的,一条街两人还没走出一半便又退回。   身旁孔御不停聒噪,想让他们往前去两条街,住进中堂的客栈里,只是丁清和周笙白皆没理他,一路废话回去,孔御身后的两个侍卫都没眼看了。   司家的比武招亲共要比试七天左右,在丁清和周笙白来前就已经淘汰了一批人,那些三教九流的在擂台上留不住,便都在台下观望,学习他人的本事。   几个世家公子都是最后到的,说是司家不看重身份地位,可到底还是给予了世家特殊优待。   先前洗出了三十多个能力与相貌品行皆是不俗的男子,司家将他们安排在了同一个客栈内休息,今日是最后一天,明日便是世家公子之间的比试。   独身的游侠与世家公子之间各留十人,再分别一对一进行比较,最终胜出的便可以当场与司千语定亲。   回去客栈后丁清一整天都有些胸闷,不论做什么事她都会不经意想起早间在街头瞧见的那名男子,分明是不曾见过的容貌,却轻易便记住了对方的笑容。   胸腔里的鼓动像是随时要从口中跳出来,丁清伸手按着心口位置,深吸了几口气。   她心不在焉,周笙白不会看不出来。   丁清并未事事都与周笙白坦白,至少她将她的过去藏得很深,若非是天石镜中的观像,周笙白不会了解她的过去。   说到底,无非是因为赵煊消耗了丁清的信任,使她不再轻易向人展露自己的伤口。   周笙白不想逼她,可他心里也急。   沉闷的酸胀感像是从心口传至四肢百骸,就连呼吸都带着烦躁郁闷。   晚间二人沐浴后,周笙白将人抱在怀里时才觉得踏实了些许,可这一夜丁清没睡。他陪着她没睡,掌心贴着对方纤瘦的腰,把人捞进怀里抱紧了些,直至天明。   次日一早,风端城中的擂鼓声敲响了。   那是六个门高大鼓,围在了比武招亲的擂台上拦着半圈,鼓后坐着司家的老堂主与司千重及其妻儿子女,还有一干西堂的族老们。   擂台两旁高阁端着许多桌椅,里面坐着的都是前来观台撑式的贵客,周椿还有南堂、北堂的几个长老都在里头。   阳光正好,万里无云日,不过才一炷香的时间内,擂台上便已经换下了三批人。   丁清与司千重认识,她到司家是十二岁,死在了十六岁,相貌并没太大改变,既能被司千重怀疑认出,司老堂主及司家族老说不定也能认出她。   故而丁清出门前特地在路边摊位上买了帷帽戴上,周笙白见她选了个藕色绣紫玉兰的帷帽,自己也于诸多帷帽中挑了个玄色的,弯腰让丁清给他戴上。   丁清踮起脚让周笙白抬起下巴,等帮他戴好帷帽后才伸手掀开自己帷帽下挂着的轻纱,露出半张脸朝他笑了笑。   见轻纱落下,遮挡了丁清的面容,周笙白忽而牵住对方,开口:“清清。”   丁清应声,随后听见身旁的男子问她:“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丁清足下一顿,不解地朝周笙白瞧去,有两层面纱隔着,即便是如此近的距离,她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眼神,便顺着心意道:“老大戴帷帽的样子真好看!”   片刻静默,周笙白似是轻叹又似轻笑地发出一声气音。   她不想说。   罢了。   周笙白扯开话题:“你不是说过我不戴面具最好看了?”   “虽说老大相貌堂堂,十分英俊,露出脸来才最好看,可说到底此次我们去的是司千语的比武招亲。”丁清扯了扯他的袖子道:“我以前听说书人讲的话本里,就有过比武招亲的桥段,不愿上台的人被人挤上台的比比皆是。”   她替周笙白理了理衣襟:“老大你这姿容摆在那群人里,摆明了鹤立鸡群,司千语若是一眼就相中了你,你又恰好被人挤上台去,凭我老大这般无人能及的本领,只有不战而胜这一条路了。”   丁清的话里,满是对周笙白的赞誉。   “届时,众目睽睽之下你走不了,赖不掉,周堂主此时又认出你,当众叫你一声‘舅舅’,你与司千语那就是门当户对,不成亲都不行了。”   丁清言罢抿嘴,回想了一下以前听过阴差阳错谈情说爱的话本,便是这样写的没错了。   “……”周笙白静默了片刻,噗嗤一声笑出。   他将手伸进了丁清的帷帽里,捏了她的下巴,拇指压着柔软的下唇,轻笑过后,又低音:“没人会一眼相中我。”   丁清不服正要挺胸,周笙白紧接着道:“除了你。”   周笙白的话,丁清只在心里反驳,但凡有人见过他面具下的脸,都会被其惊艳。   风端城内戴帷帽的人不在少数,加之今天正是比武招亲中世家子弟比试,并没人注意到他们俩逐渐走进了观战的人潮中。   孔御下场后便在一旁给黎袁峰鼓劲儿,目光四扫也没瞧见昨日说好今天会来的丁清。   西堂主阵,六面大鼓便是司千重设下的阵法,凡是上了擂台的人不管是祭出什么样的法器法术皆在台上,下台便不可再出手了。   比试主张点到为止,不可使人重伤,不可死亡,设定一柱香时间,时间一过自有判定,也避免了耗时过长的比试耽误大家。   丁清与周笙白站在人群中央,她身量不高,踮着脚才勉强能看见擂台上的两人半截身子,不过瞧着双方使的法术阵法也知道,其中无一人是谢嵐。   比试持续到正午,已经有许多人败下阵来,黎袁峰倒是凭着会符会阵两种捉鬼之法挺过几轮。   午时暂歇,众人用饭,一个时辰后比赛再度开始,谢嵐被安排在了下午的第三场。   一夜过去,丁清再度看见这个人时,昨日街前一瞥的感觉再度涌现。她眉心轻皱,心头的跳动逐渐加快,像是脱离了她的身体,不可控。   谢嵐换了一身淡蓝色的长衣,手执羽扇风度翩翩。   与他对峙的是孔御的堂哥孔违,两柄软剑使的尤其好,也是北堂执剑长老方清山的亲徒。   谢嵐对孔违拱手,双方斯斯文文地开场,直起腰板的下一刻却毫不留情地开打。   孔违如今的能力不在当年腿还没断的赵煊之下,也是谢嵐今日最强劲的对手。   两柄软铜剑飞上半空断裂成一片片,如飞花走叶般朝谢嵐的方向而去,谢嵐手比结印,口念咒语改了软铜剑的方向,双眸一抬,竟给孔违施咒。   孔违眼前一花,只听轰隆一声,身后的阁楼坍塌。   他骤然回神,察觉出这是幻象咒,稳了心神之后闭上双眼,封了视觉与听觉,只凭上午对擂台周遭记忆出剑。   双方之争,尤为精彩。   孔违的剑碰不到谢嵐的衣角,谢嵐也没完全占据上风。   鼓后的观战坐席上,司千重还得与设阵长老一同稳定擂台阵法,否则以这俩个青年才俊的能力,恐怕很快便能冲破阵法,就怕伤及无辜。   司千重被设阵长老叫走,短暂缺席。   司老堂主的目光紧紧地落在台上谢嵐的身上,低声对身侧的记咒长老道:“谢嵐的确是个不错的小子。”   “南堂的诚意,堂主怎么看?”   司老堂主捏了一把胡子,眼神如望不见底的深潭,神秘莫测道:“这世道,总得改改,择优除劣,适者生存。”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擂台四周传来了一阵轻呼,孔违中了谢嵐的咒,软铜剑乱飞,冲破了阵法一角,势如卷风,使周围的看客纷纷抬袖遮挡。   司老堂主抬手挥了挥眼前灰尘,眼神无意间瞥见了人群中的一抹娇小身影,藕色轻纱被风扬起,露出了张少女面容。 第66章 [VIP]   被软铜剑破开一角的阵法未能及时补上, 谢嵐的幻象咒声音从擂台上飘下,众人只觉眼前有淡蓝色的轻烟扑面,随即便陷入了短暂的幻象中。   场外观战的楼阁上尚有南堂的长老, 其余几堂也有各自的记咒长老,众人纷纷解咒,冲破泄出阵法的幻象咒带来的冲击。   丁清看见了一片花海,艳红色的花独茎而长,花瓣如兰张开, 花蕊似根根细线, 在风中脆弱地颤动着。   这片花海一眼望不到边,背靠着一大片枫林, 这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浅淡的花香味传来,就像窥天山顶养的小白花的味道, 丁清微微一怔,朝四方都奔跑了一段路, 可她发不出声音, 也看不见半个人影。   温柔美丽的画面, 却让人心生恐惧。   “老大!”   丁清无声地呐喊着:“——老大!!!”   忽而一道黑影出现在她的背后,丁清浑身鸡皮疙瘩纷纷竖起, 她猛地回头看去,快速旋转的画面让她头晕目眩, 紧接着欢呼声传来,两只手捂住了她的耳朵,隔绝了那些声音。   丁清睁大了双眼,隔着藕色轻纱望向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周笙白弯下腰, 双掌贴着她的脸颊。   这回她看清了, 两层面纱遮不住的,是周笙白炙热的眼。   丁清从幻象咒中脱离了出来,与她一同围观的人还有许多沉浸在咒语带来的幻境之中,更多的人已经解了咒语,那块被孔违的软铜剑冲破的阵法一角也被司千重带领设阵长老补上。   一柱香时间已到,双方都挺着腰站在了擂台上,不同的是孔违额上冷汗涔涔,谢嵐却一滴汗也没淌。   孔违不是输不起的人,他知道现在看上去他与谢嵐是平手,实际上再僵持几柱香下去,结果必然是他先倒下。   他朝司家方向拱手,又对站在对面的谢嵐颔首,谢嵐微笑回了个礼,二人便左右下场。   这一场比试叫周围的人看得意犹未尽,他们也知道接下来上场的那些人,恐怕也再拿不出这两个年轻人的水平来了。   谢嵐下场时,忽而朝他的右手边看去,穿着不一的人群里,头戴藕色帷帽的女子背对着高台方向,双耳被人捂住。   他只是轻飘飘瞥了一眼,忽而一道凌厉的视线刺了过来,谢嵐下场的脚下一顿,面色冷了几分。   他展开羽扇,为自己扇了扇风。   等看不见谢嵐了,周笙白才将手慢慢放下来,顺着丁清的胳膊滑下,直接贴上了她的腰。   四周对方才那一场比试的议论声纷纷传来,丁清似乎还沉浸在那一场莫名的花海里,等周笙白的手捏着她的腰了,她才惊跳入对方怀中,双手勾着他的肩,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他。   “老大,你捏我做什么?”丁清问他。   周笙白反问:“你在想谁?”   “刚才那个人。”丁清也不掩饰:“他的咒语好厉害,一般人的咒语只对直面被施咒的人有效,可他的声音只从阵法里泄出一点儿,便让在场的人都入了幻象。”   可见孔违也的确是厉害的,他受到的冲击最大,不得不封住视觉与听觉,即便如此也扛住了一柱香,输得并不难看。   厉害,不足为奇。   可丁清说他好厉害,昨天一次,今天又一次。   丁清晃了晃仍旧有些晕的脑袋道:“我方才入了幻象,可见一片接天的花海,那不是我记忆里的画面,老大你见到的可是这个?”   周笙白摇头,他并未中咒,自然什么也看不到。   倒是旁边的人与熟人谈论自己所见幻象,有的说在青楼里见妙龄女子,有的说回乡抱着老婆孩子,可见众人幻象各不相同。   丁清闻之,更是诧异。   “竟然每个人所中幻象都不一样,若是统一中咒,统一幻象或许还没那么难……”丁清抓着周笙白衣襟的手逐渐收紧:“他当真好厉害,谢嵐?……谢嵐。”   今日的第二次,丁清夸了谢嵐。   周笙白眉心紧蹙,捏着丁清腰的手不自觉收紧,接下来的几场比试,丁清甚至都没朝台上看去。   藕色的帷帽面纱随着主人左顾右盼的动作飘起,周笙白就站在她的身边,看她去找谢嵐的身影。   他越发沉默着,心中那股莫名不安与几乎冲出胸腔的暴躁感逐渐沸腾。   周笙白冷着一张脸,心中已经将谢嵐与雪姻做了个对比。   不一样的。   丁清在听说雪姻造出冰山后,也对她好奇,问出几个问题,想知道她与周笙白究竟谁更厉害。   可她对谢嵐的态度不同,面对雪姻时,她的心跳没这么快。   小疯子找不到人,双脚有些不安地在原地踩着碎步,一切行径,入了周笙白的眼中尤为刺目。   周围寒气丛生,就连本领最低的捉鬼人士也发觉不对,人挤着人,逐渐将头戴帷帽的二人隔了出来。   有司家人在靠近。   上百个司家的护卫慢慢将观战的人群围了起来,丁清浑然未觉,周笙白却看见了。   其中一些司家的护卫朝他们二人看来,擂台之上还在比试,擂台的六面大鼓之后的看台上,司老堂主目光灼灼地盯着丁清与周笙白的方向。   动静似乎越来越大,站在边围的人不满自己被司家的护卫看守,一道道疑惑的呼声传来,周笙白抓住了丁清的手腕。   “走了。”他道。   丁清回神,这才察觉出司家护卫的不对劲来,她立刻想到了司老堂主,隔着帷帽朝对方看去一眼。   他们距离很远,可丁清与其对上了视线,她连忙转身,跟着周笙白挤出人群。   人群里如他们这般装扮的人有很多,轻易便能蒙混过去。   司家护卫搜寻了几圈也没找到他们要找的人,几场比试之后,领头的护卫回到了司老堂主的身后,低声禀报:“人走了。”   “未必是人。”司老堂主微微眯起双眼:“我察觉到了其中有一丝阴气,就像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么说,丁家那丫头早就死了?”一旁的记咒长老问。   “她死了,比活着更好解决,一个鬼而已。”司老堂主微微垂眸,脑海中勾绘着那抹玄色高大的身影:“倒是站在她身边的男人是谁?……封锁风端城,找到他们立刻告诉我,切勿打草惊蛇。”   “是。”   护卫退下,记咒长老嘶了声:“当年姓丁的丫头应当没听见什么吧?”   “捉回来问问就知道了。”司老堂主言罢,那边司千重正与设阵长老归来,他笑着问:“千重觉得谢家的公子如何啊?”   “他虽非嫡出,但确是青年一辈的翘楚,配上千语不差。”司千重笑着与一旁戴着面纱的司千语打趣:“倒是千语本领不高,配人家差些。”   “哥!”司千语听了前半句脸红,后半句出来后她娇俏地一跺脚,惹得周围几人低声笑笑。   丁清与周笙白离开人群后走入了人少的街巷,两人的手一直牵着。   她没找到谢嵐,没找到便不能离开。   “我们先不走吧。”   窄巷里,丁清突然停下脚步开口,她将碍事的轻纱掀起。   精致刺绣的紫玉兰那面挂在了脸侧,小疯子看向他的眼神欲语还休,周笙白等了她一会儿,等来了下一句:“不然……老大你先走?我很快就跟上你。”   或许,也会不跟上来。   周笙白动了动嘴,这话他没说出口,内心压抑隐忍的烦躁几乎接近残暴地想要冲出来发泄,可他还能忍,他要看看丁清究竟要做什么。   “你要去找谢嵐?”周笙白问。   丁清点头:“我得找到他。”   “因为他厉害?”他又问。   丁清一顿,仔细想想,似乎也的确是这个原因,她便继续点头。   “司家人在找你。”周笙白的脸一直藏在帷帽之下,他的眼神有些冷,獠牙长出,尖利的那头压着下唇的唇角:“如此,你还要去找他?”   “司千语的比武招亲还未结束,司家人不会将动静闹大,按照司老头的性子,我这等小人物不至于叫他亲自出面,多半是手下护卫暗地搜城,我会避开他们的。”丁清道。   一直牵着的手先是紧了紧,随后又松开,周笙白往后退了小半步,仔细打量丁清的脸,随后他道:“那你去吧。”   丁清嗯了声,扬起了一抹笑容,两步上前抓着周笙白的衣袖,声音还有些雀跃:“我就知道老大最好,等找到了谢嵐,我便回来找你。”   说完这话,丁清便松开了他,两人的双手指尖擦过手背,侧过身于窄巷中错肩。   赤金足环的声音响起,周笙白藏在广袖中的手紧了又紧,他忽而转身看向丁清的背影,道了声:“清清。”   丁清回眸看向他。   阴鸷、狠厉、独占。   周笙白的呼吸都带着狂躁不安的颤栗,他看着即将走出宅巷的人,脑海中不断徘徊着她曾说过喜欢他的理由,因为他厉害。   而现在她什么也没说,一心要去找谢嵐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厉害。   可谢嵐不存在她过去都记忆里,他们昨天才第一次见面。   那一瞬周笙白的心里忽而闪过一个残忍的念头,他想将她捆在他身边。   丁清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周笙白的下一句,她疑惑地眨了眨眼,老大叫住她做什么   莫非是她忘了什么?   片刻沉默后,丁清跑了回来。   娇瘦的身影逐渐靠近,周笙白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紊乱,直至小疯子几乎贴在了他的身上,他才屏住呼吸。   她掀开了蒙在他帷帽上的轻纱,想看看他的表情。   冷冽的神情下是紧蹙的眉,还有一双倒映着她的桃花眼。   老大的獠牙长出来了。   丁清望着周笙白的嘴唇,回想过去,周笙白只有在吃鬼和吻她时,才会露出獠牙的。   鬼使神差般,丁清踮起脚凑过去。   周笙白挺直腰很高,第一次丁清没凑上,随后她笑了笑,往后退了两步,直接跳在了他的身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周笙白抬起双手抱住对方。   丁清的双腿环在了他的腰上,双臂勾住了对方的肩膀,她昂起头对准了他的嘴唇印了上去,小舌毫无章法地舔他的唇,舔过他的獠牙。   周笙白的手越收越紧,丁清察觉到自己的嘴唇似乎被他咬破了,舌尖被吮吸的酸麻感几乎失了控般,丁清才推开了他。   从周笙白的身上跳下,她将方才亲吻时弄歪的帷帽扶正,圆眼笑弯。   “老大先别急着走,等等我,我很快回来的。”   与她一开始说的,让他先走时不一样了。   戾气稍退,周笙白舔过嘴角:“很快是多快?”   “天黑之前。”丁清道。   “那我就在这处,等你到天黑。”   他说完,目送丁清再次跑离他的身边,等人影于窄巷前消失了,周笙白才抬步跟上。 第67章 [VIP]   距离天黑至多只有两个时辰, 丁清需得加快速度才行。   风端城就这么大,丁清尚留以前的记忆,找起来并不难, 更何况谢嵐能去的地方也只有几处。   比武招亲处她已经四下搜过了,他似乎在与孔违比试之后就离开了,剩余的便是谢家在风端城内暂歇的客栈,还有富贵人家吃饭首选的酒楼。   丁清还做了个打算,比方那谢嵐不是什么不懂消遣的公子, 那风端城内还有较为有名的青楼小馆, 盯着这几处找,用不了两个时辰。   到达客栈门前, 丁清才略微掀开帷帽下的轻纱抬头朝客栈的牌匾看去一眼。   拖比武招亲的福,风端城内凡是懂些捉鬼之术的, 全都去司家门前的擂台凑热闹了,谢家的客栈周围却都安安静静的, 仅有几个穿着华丽的人偶尔进出。   丁清没冒险进去, 只在客栈的对门找了个吃馄饨的小摊坐着, 分了魂魄碎片在客栈的小二身上,再由小二走过的地方, 慢慢占满整间客栈。   除去没开门的房间,客栈内无谢嵐的身影。   她等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便将魂魄碎片留在原地, 再前往酒楼。   途径几个可能会遇上人的热闹地方,丁清都留了魂魄碎片,只要其中有一双眼看见谢嵐的身影,她便可以立刻找到对方。   丁清在酒楼门前盯了许久也不见对方踪影, 心中不免生奇。   在昨日之前, 她从未听说过谢嵐的名号, 可见这位公子鲜少离开南堂境内,照理来说对风端城也不熟悉,下了擂台不论去哪儿身边必少不了人。   可她当真没碰见过。   排除酒楼,丁清便只能去青楼了,若是青楼再找不到人,她就离开。   原本想找谢嵐,也只是心中猜测,有疑虑,但说到底她已经死了,人间之事能管之甚少,她对司家没什么情谊,更不认识谢家的人,南堂与西堂如何,丁清不放在心上的。   风端城的青楼集中在一条街上,那街上除去青楼也有些含着琴艺舞演的酒楼。   现下天还没黑,进出青楼的人没那么多,一些衣着轻薄的姑娘们倚着栏栅朝外望,瞧见个穿着富贵的,又或年轻俊朗的便就招呼着对方进去坐。   这条街前还有石门牌,抬头一望叫‘春日无边’,她深吸一口气,将身体里的魂魄碎片慢慢渗入了街道里的每一个人身上。   他们的眼成了丁清的眼,却无一个是丁清想找到的人。   奇怪,那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般。   丁清的注意力全都在分散出去的魂魄碎片上,浑然不觉身后偶尔走过的人群中,有一个男人扇着羽扇,隔着不远的距离对她这边浅浅笑着。   “你在找我?”   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丁清浑身一颤,魂魄碎片从四面八方迅速窜回了身体,她慢慢回头,见到五步之外站定的男人。   谢嵐风度翩翩,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笑意。   丁清定定地望向他,这是他们相距最近的一次,她眉头轻皱,悄无声息地用魂魄碎片借着对方身后的人靠近他,然后钻入他的身体里。   魂魄附上的那一刻,男人发出笑声,眼神顿觉有趣,弯着对她道:“丁清姑娘不必试探我。”   他竟然知道她!   “我原本也没打算隐瞒身份。”谢嵐微微昂起头,露出几分高高在上的睥睨来:“在昨日之前,我虽未见过你,可听过许多次你的名字,只是没想到……你当真就是个小姑娘。”   丁清抿嘴,将魂魄碎片收回。   “他们都是怎么叫你的?”谢嵐继续笑着:“叛徒?疯女人?不知好歹的家伙……啊,那个人倒是对你有个别致的称呼。”   三个字一字一顿地从他口中吐出:“乖、孩、子。”   这三个字像是打中了丁清的魂魄,逼得她不得不抬眸重新审视眼前的男人,她猜对了,他与那个人有关。   可他与丁清之前接触的所有人都不同,因为他是凡人,他是活着的人,而非曾经围绕在那人身边俯首称臣的鬼。   “你是永夜之主的人。”丁清笃定。   难怪她觉得对方身上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那是因为他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   永夜之主的手下都喝过他的血,可真正能适应的却很少,就连玉霄姬喝下那些血也如一杯酒一盏茶,隔夜便丝毫不存了,曾经的丁清是其中独特的存在。   永夜之主的血,可让肉身重塑,不论伤过多少次,只要魂魄还在,肉身就能重新长回来。   丁清望向眼前的男人,她慢慢后退一步,豁然发现此时她所站的地方竟然一个人也没有,热闹的花街柳巷前,来往行人全都被排除在阵法之外。   谢嵐造了个安静的小空间,只供他们俩对话。   不是她找不到他,而是他知道她会找来,所以一直都在耍着她玩儿。   谢嵐没有反驳自己是永夜之主的人,他只是依旧摆出高傲的姿态,审视丁清就像是在审视一块破布,丝毫引不起他的半分看重。   “你找到了他想要杀的人了?”谢嵐问。   丁清没回答,在得知谢嵐背靠的人后,她想起了多年前在司家听到的话,心中越发生寒,猜测成真,丁清头皮都发麻了起来。   “陪在你身边的那个男人便是鬼鸟?”谢嵐嗤地一笑:“那看来你与玉霄姬那个蠢货没什么区别,你也在以色侍人,获取他的信任。”   “丁清。”谢嵐慢慢走向她,直至他站定在丁清的面前,丁清才回过神来。   她昂着头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那张陌生的脸上逐渐显现出熟悉的表情,那是一种看似温柔似水,实际上眼底一片凉薄,甚至渐渐涌现出折磨的残忍的疯狂感。   丁清见过这个眼神,在她还天真地以为永夜之主是想要教她阵法的奇怪恩师时,而后他的眼神变得不满,不满她进步太慢,不满她将心思放在丁澈身上,随后便有了透着诡异的惩罚与折磨。   在不同的人都脸上,看见同一种熟悉的表情,惊得丁清双腿一软,本能地以为眼前之人就是永夜之主。   她跌倒在地,昂起头怔怔地看向对方,她知道心跳加速的原因了……因为惧怕。   和与周笙白在一起时的激动紧张不同,这是真正地从骨子里透出的一股惧怕感,只要闻到那个人血液的味道,只要看到那样熟悉的神情,丁清就能回想起自己曾在他的手上逃过多少回,又被抓回去惩罚过多少次。   谢嵐见她害怕,收敛了眼神笑道:“哈哈哈,你也不过如此,这么不经吓。”   他学得很像,像到丁清的心跳一直紊乱着,可她知道再像,谢嵐也不是那个人,因为她还没有怕到发疯,没有怕到话也说不出、浑身发疼。   “你是个疯子。”丁清想通了一点之后,看向谢嵐的眼神多了股说不清的怜悯感:“你也被他折磨过,可你居然以此为荣。”   若非同样被永夜之主那般对待过,谢嵐学不出他那种迫人的气势来。   他已经失去自我,灵魂已然依附在了永夜之主身上,他的身体受伤之后能很快愈合,相当于拥有了一具不死之躯,可他活着也等于没活了。   谢嵐与那些臣服于永夜之主的鬼之间,除了他拥有一个活人的身份之外,并无区别。   丁清抿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她朝四周的阵法看去,找了个破阵的方式打算离开。   谢嵐显然没打算放过她:“你说,我把你捉回去献给他,如何?”   “你又不是他。”丁清说完这句话,周围设下的阵法从中空裂开一条缝隙,随后如破裂的琉璃般五彩斑斓地落下,掉在地上化成了粉末,一阵风吹过,他们各自站在了行人之中。   你又不是他,所以她不怕。   即便是他,丁清也不会再那样害怕了。   以往她带着丁澈逃跑,害怕被捉回去后受尽折磨,害怕会连累丁澈一起吃苦,害怕丁澈会死,她孤立无援。   现在不同了。   丁澈死了,丁清没有软肋与底线。   城里还有周笙白,老大与她说过,若遇到危险,可向他求救。   过去的她永远都在自救,可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她有人撑腰。   “捉鬼世家的人在街上捉一只鬼,应该没人会觉得有问题吧?”谢嵐挥了挥羽扇,笑得一派温柔。   丁清忽而想起来她昨日在街头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他的表情,意外与当初逃离布坊后遇上的永夜之主有些相像。   真好笑,他在学那个人。   丁清竟主动朝对方靠近,见到谢嵐眼底的诧异后,她将袖子里藏着的酒坛开封,从他肩上倾倒,随后掷地有声。   只见女子忽而往地上一倒,衣襟歪斜,露出纤细的肚兜肩带,她捂着心口位置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面容,下一瞬眼泪便落了下来。   “公子别这样!”丁清的声音尖叫着,顿时惹得周围人看过来。   浓烈的酒气四溢,谢嵐朝丁清靠近时她呜哇哇地哭出了声:“我、我才十四岁,我只是路过,公子别过来了……”   她本就娇瘦,加之眼圆脸纯,几个男人一听她才十四岁,便立刻朝谢嵐走去,闻见他身上浓烈的酒味便道:“这位公子喝多了?”   “这可是好人家的姑娘,青楼就在前头,若想玩儿,多走几步嘛!”   还有妇人将丁清扶起,警惕地看向谢嵐:“姑娘你快走。”   谢嵐微微眯起双眼,道:“她是鬼!”   “呜呜呜……”丁清扑在妇人的怀中大哭,颤抖地拢起衣襟,肩上不知何时落了一把抓痕,叫人心生怜悯。   “你!”谢嵐见状,正欲上前施咒,周围的人却越来越多。   这里是风端城,并非南堂境内,夜幕降临前,春日无边的石门牌下尽是行人,十几人围着谢嵐,知晓他是醉酒了。   丁清就在妇人身后,狡黠的笑容一瞬即逝,紧接着她便在逐渐蹿动的人群里消失。   谢嵐挥开拦着自己的那些人,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低低议论他的身份。谢嵐这才想起来他来风端城是为娶司千语,若因为醉酒当街调戏十四岁女子的传言叫司家那边不满,的确得不偿失。   谢嵐理了理衣襟,昂首阔步离去,等出了人群却彻底失去了丁清的踪迹。   叛徒身上流着永夜之主的血,只要没出城,他不会一丝都察觉不到。   谢嵐伸手在风中画了一道符,符文散去四面八方,没落在一处,可见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隔了他。 第68章 [VIP]   丁清借着人群躲开了谢嵐, 她知道这种方式只能暂时缠住他,若是谢嵐铁了心要追上来,她还是跳不掉。   不过对方似乎还有顾忌, 丁清逃了两条街,留在春日无边石门牌下众人身体里的魂魄碎片看见谢嵐只是追了几步便没再跟上来了,她这才松了口气。   回到与周笙白分别的窄巷,此时已经日落西山,丁清将魂魄碎片全都收回, 跨步走进巷子里一片漆黑, 窄巷深处什么也看不见,直至近了才能瞧见一个人影。   丁清小跑过去, 见到周笙白的那一刻还有些气喘吁吁。   他就像是一直在此地等候,没离开半步。   丁清走到他跟前后抬头看了一眼窄巷的上方, 风端城已华灯初上,巷子外的街道隐隐透着灯光, 顶上两楼之间裂开的一条缝隙正好可以看见深蓝色的星空。   瞧见檐角一轮弯月显现出来了, 丁清笑了笑道:“天黑了。”   周笙白挑眉, 又听她说:“老大还没走。”   她的眼眸很亮,可能是刚哭过的原因, 眼上睫毛还是湿润的,笑容带着些许得意。   周笙白说了, 只等她到天黑,丁清耽误了些时间,结果他还在。   “你找到谢嵐了?”周笙白伸手掌住了她的脸,拇指轻轻擦过丁清的眼角, 指腹还能触碰到一些湿润。   丁清唔了声, 点头道:“找到了!”   她扯过周笙白的袖子, 踮起脚倾身压近,娇小的身躯将对方挡在了窄巷的墙壁上,放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老大,我发现了个不得了的秘密。”   周笙白看向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因为距离太近,他还能闻到对方身上未散去的酒味儿。她在花街柳巷前装模作样被谢嵐调戏的样子他全都看在了眼里。   后来谢嵐想要追上她,也是周笙白设下阵法阻断他寻鬼的符咒的。   当时场面有些精彩,周围的人都在看谢嵐的笑话,丁清将骗人的功夫演到淋漓尽致,也是那个时候周笙白才豁然明白过来,小疯子并非是要离开。   丁清说她去找谢嵐,是因为谢嵐厉害,周笙白以为她是在夸赞谢嵐,实际丁清这话很直,她觉得谢嵐厉害,厉害得有些反常。   天色已晚,周笙白与丁清并没急着赶路,而是回到了客栈休息。   小二将晚饭端上桌,房内点亮了几盏烛台,丁清坐在桌旁一边吃饭,一边将自己知道的统统倒给周笙白听。   “不知老大有没有听说过,西堂在十多年前并非司家做主?”丁清说这话前深吸了一口气,安静了片刻才问出口。   关于她的身世,她这辈子只给一个人说过,那就是赵煊,结果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从那之后丁清就将自己的过去藏得很好,先前她不管认了几个老大,都不曾主动透露过这段经历。   面对周笙白,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一个人久了,丁清没有诉说的习惯。   周笙白沉默着没有回答,却在丁清问完这话后心脏不可遏制地快跳了几下,噗通噗通,越来越响。   他知道,小疯子在信任他。   丁清告诉周笙白,她原是丁家的人,只是因为父辈和祖辈闹了矛盾,所以从小并未生长在丁家,后来丁老堂主过世之后,丁清便带着弟弟找到了司家。   曾经周笙白简单问过一些问题,问她的阵法是谁教的,她说是家中长辈。   问她被爹娘抛下后有无找到亲人,她说找到了,只是对方已经死了两年。   再后来她就离开了那里,那里就是如今他们置身的风端城。   丁清道:“我只在司家住过几天,去的第一天他们便借着要试探我和阿澈对捉鬼之术的了解,让我们与司家的弟子进行了一场比试。”   “司家要找我,可他们不知我是男是女,只知道一个名字,我想让阿澈过得好一些,便与阿澈换了名字。”丁清抿嘴:“那时我还小,会耍些小聪明,却也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那天比试的是阵法,因为祖父曾经教过丁清,所以她对此还算熟悉,几个司家的小辈能力确不如她。   丁清动了手脚,她自己先败下阵来,被司家的几个族老笑话两句,再推着丁澈的轮椅上前,双袖搭在了轮椅背扶上,藏住了袖内比结印的双手。   丁澈与人比试的阵法,都是丁清在后设下的,结果毋庸置疑是赢了,她很高兴,她以为司家人看见丁澈的能力,日后会按照丁老堂主的遗愿,好好栽培丁澈。   只是她的那点儿小伎俩根本没能蒙骗司家族老的双眼,如若丁清与丁澈都是平庸之辈,他们乐意在府上添两副碗筷,怕的就是丁家留下的种不平庸。   司家族老开始让司家的小辈远离丁清与丁澈,只有司千重是个纨绔子,整日想着法儿欺负他们,以此来彰显他的与众不同。   丁澈几次在司家遇刺,有一次还被司千重碰上了,司千重大喊一声:“什么人?!”   那人匆匆爬墙逃走,身上一挂穗子掉在了草地上。   丁清当晚拿着那挂穗子打算找到司堂主,想告诉她司府不安全,还望对方看在过世的老堂主面子,多派些人手保护丁澈。   那夜很深,丁清将丁澈送到了司千重的院子里,恳请他帮忙照看。   其实她心里已有猜测,便觉得司千重的院子一定是最安全的,若司堂主不愿多派人手保护丁澈,丁清也可提出让他们离开。   当时司家的书房内只点了一盏灯,院外设阵,前后无人。丁清在阵外的槐树下等了许久,直至书房的灯灭了,里头走出几个人。   那些人并不全是司家的,年幼时她没离开过西堂,后来长大了,去的地方多了才知道,那样的穿着打扮是南堂才有的特色。   阵法散去时,丁清见双方作别便没再往前,随后听见南堂中的一人道:“要想成大事,需计深远,想必司堂主也懂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   “此事我会慎重考虑。”司堂主道。   “那谢堂主如何才能得知司堂主的决定?”南堂的人问。   司堂主笑道:“我若下定决心,必当给足诚意。”   南堂的人走了,司堂主迎月光而立,设阵长老正在破开书房四周的阵法,记咒长老则弓背站定于他身后一步距离。   丁清右脚微抬,听见司堂主道:“千重纨绔,将来难成大器,千语还小,但也不是习阵的根骨,那日你也看见了姓丁的小丫头能耐可远超于他们二人。”   见对方提到了自己,丁清顿时屏住呼吸。   记咒长老道:“所以堂主才会答应与南堂长老会面,是为了给少爷小姐铺好将来的路。”   “西堂落在了我的肩上,我必不会再将它拱手让人。中堂连着几十年女子当家,如今没落到门丁凋零,谁还记得中堂周家曾是捉鬼第一世家。”司堂主伸手捏了捏胡子:“南堂所言虽冒险,但也确为事实,这世道唯有站得越高,才能坐得越稳,小儿未来,我会替他们谋划好的。”   “那丁家的那两个小的……”记咒长老欲言又止。   司堂主跨步离开:“一块绊脚的小石头,挪开就是了。”   最终丁清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   次日丁清便当着司家族老的面提出要带丁澈离开,在场众人堆着满脸伪善,无非是想控制他们,好无声无息地杀死他们。   只有司千重那个笨蛋,鼓掌赶人没讨到好,挨了一顿打。   可丁清还是借着司千重离开了司家,那日她将丁澈送到司千重的院子里,丁澈发现了一个狗洞,原是司千重年幼时养过一条狗,后来死了,狗洞也没补上。   丁清带着丁澈去了司千重的院子,一捧烂泥砸到了满身是伤的司千重脸上,惹得司千重哇哇大叫,引走了院子里看守的下人们,如此丁清和丁澈才能逃脱司家。   当年司堂主和记咒长老云里雾里的几句话,丁清没听明白,她唯一知道的是最后一句,她和丁澈都是绊脚的石头,会被挪开。   在司家的过往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丁清也只是将司堂主与记咒长老的对话笼统地说了一遍给周笙白听,而后又推出了自己的猜测。   “这场比武招亲,也许就是司家的诚意。”丁清道:“谢嵐的身上有永夜之主的血,她和我一样曾被永夜之主训练过,他能适应永夜之主的血,几乎拥有不死之身。”   桌上的饭菜没动两口,烛火摇曳,周笙白半垂着眼眸似是深思。   丁清放下筷子喝了口汤:“玉霄姬便是在南堂害死了一城的人,在几堂找来之前,南堂未有任何明显举动,几堂的人来了之后,他们便一把火将整座雪月城都烧了,未必不是想要销毁什么。”   可惜当时她只顾着与玉霄姬的恩怨,并未认真在城内外转一转。   雪月城内死的不光是普通百姓,还有其他几堂的记咒长老及门下弟子,偏偏南堂的记咒长老和西堂的记咒长老未参与其中,留下一命。   “南堂与西堂在秘密谋划着什么。”丁清擦干净嘴角,认真地看向周笙白道:“且与永夜之主有关。”   “你对永夜之主了解多少?”周笙白问她。   丁清微微皱眉:“我不了解他,他很神秘,来去无踪。他唯一的兴趣大约是喜欢挖掘人身体的潜力……用各种残忍的手段。”   似是回想起什么,丁清放在桌面上的双手攥紧,她深吸一口气,稳住胸腔忍不住的躁动狂跳,道:“他和老大一样,非人非鬼,实为人间异类。”   此话一出,周笙白的睫毛颤了颤,漆黑的瞳仁闪过震惊诧异。   他忽而想起了丁清提到她记忆里,南堂的神秘人曾对司堂主说过一句话。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十多年前玉苍山的悬崖边上,枯叶凋零,冰雪交加,狂风之下的女人疯狂到举剑对准了自己的脖子与男人对峙。   当时那个人说的也是这样一句话,他说这世道,本就弱肉强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留下来的才配活着。   后来,便是血染白裙。   “老大……老大!”   丁清抬手在周笙白的眼前挥了挥。   周笙白骤然回神,桃花眼中的惊惧尚未消散,他愣然地望向对方。   烛灯凑近,丁清这才看见了他的獠牙居然长出来了。   怎么……是要亲吗?   小疯子一愣,脸颊不自在地红了起来,她哎呀一声:“我与你说正经的,你在想什么啊?” 第69章 [VIP]   丁清问话后, 周笙白也愣住了。   双方对视片刻,丁清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大约是猜错了周笙白的意思。   这回丁清的脸更红了, 不是周笙白在瞎想什么,倒是她想偏了。她甚至不敢抬起头来看向对方,只缩着肩膀垂着脑袋,就连呼吸都放慢了许多,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没过一会儿, 宽大的手掌落在了她的头顶, 安抚性地揉了揉。   丁清慢慢抬起眼望向对方,周笙白的獠牙已经收回去了, 神色也淡然了许多,那双漆黑幽深的瞳孔里倒映着跳跃的烛火, 与她。   烛火吹灭,窗外街道仍在喧嚣, 客栈的室内却很安静。   到了后半夜, 风端城突然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的雨滴打着窗檐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静室内的呼吸声忽而沉重了起来, 丁清蓦地睁开了眼。   晚间吃完饭,沐浴后, 她就被周笙白抱在怀里睡下了。   自她将猜测告诉周笙白后,对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永夜之主不是好人,这一点丁清早就知道了,只是她以为一个手下养了数只恶鬼的人应当不敢站在五堂的任何一个捉鬼世家面前才是。   当年她带着丁澈逃到了北堂, 躲在了鄞都城内, 足足两年也不见永夜之主找来, 所以丁清认定他忌惮着捉鬼世家。可却在十多年前,在她认识永夜之主之前,甚至更早,对方就已经操控着南堂谢家了。   一个好养恶鬼、好折磨人以锻炼出对方过人能力的异类,能与捉鬼世家有何关联?   捉鬼世家的存在,便是为了守护五堂之内人与鬼的平衡,保护凡人在世间的生存条件,如若连捉鬼世家都与恶鬼合作,这世道也不知会乱成什么模样。   丁清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使得她闭上眼睛半宿也没睡着。   周笙白倒是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安稳。窗外的雨声逐渐大了起来,搂着她的人眉心紧蹙,像是沉入了无法逃脱的梦魇,粗重的呼吸声炙热地扑在了她的额顶,双臂勒得丁清腰疼。   她没用力挣扎,只是双掌抵着对方的心口略微往外推了推,却没想到丁清的推开反而让周笙白搂得更紧。下一瞬,熟睡的人蓦然睁开了双眼,翻身将怀中不安分的人压在身下,双臂禁锢,眼神锁定。   丁清呼吸一窒。   窗外的灯火很暗,加之下雨,一点儿光芒都透不进来,漆黑的夜里唯有两双明亮的眼,其中倒映着彼此的模样。   周笙白的声音沙哑,掌心擦过她的脸颊:“清清。”   他的尾指勾着丁清的耳垂,有些痒,于是丁清缩了缩肩膀回应:“嗯。”   周笙白就像是不确定般五指在她的脸上摸来摸去,指腹擦过她的嘴角,最终落在了她的唇上。反复搓揉,甚至用食指探入她的口中。   丁清没咬他的手指,她直觉今夜的周笙白似乎和平日里不太一样,好似就在她提了永夜之主后,他的情绪便没有真正平稳下来过。   那股莫名的不安与烦躁几乎从周笙白的双眼中溢了出来,丁清看得很清楚,于是在对方的手指捏着她的舌尖时,她伸手捧着他的脸,也不顾疼,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鼻尖。   隔着周笙白的手指,丁清亲吻时堪称为撞,就连她的鼻子都撞得有些泛酸,更何况周笙白的。   于是那双鹿眼湿漉漉地望向对方,眼尾泛红,口齿不清地问他:“你怎么了?老大?”   周笙白没回答她,只是一声接着一声喊她清清,紧接着俯身下来,吻上了她的唇。   初春的夜雨将客栈彻底包裹在其中,不透风的房间里满是令人燥热的湿气,床褥传来摩擦的窸窣声,半盖在周笙白背上的薄被滑倒了腰间,露出月白色的里衣。   微卷的墨色长发洒下,与丁清的发丝缠在了一起。   两片唇瓣相互厮磨,鼻尖抵着彼此的,这一吻带着霸道的征服与侵略,是几乎要将丁清吞噬的力度。   周笙白的食指与中指半截指节还在丁清的嘴里,指腹压着她的舌齿,舌尖舔过她的上唇。   这个姿势使得丁清根本合不拢嘴,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无法喘气的窒息感也让她双眼通红,鼻头泛酸。   她的胸腔起伏越来越大,濒临晕厥的前一刻周笙白才松开了她,丁清昂着头大口呼吸,紧接着他的吻便顺着下巴一路往下。   周笙白强壮的手臂将丁清禁锢在怀抱里,没有一丝逃脱的空隙。   几次深吻之后,凌乱的衣衫被胡乱扯开,扔在了地面。   淅沥的小雨逐渐转大,远方传来一道雷霆声,轰隆之下闪电似发光的裂纹,劈在了风端城的上空。   丁清呵着气,浑身汗透。   周笙白的发丝沾上了她脸上的汗水,蜷曲地贴在了鬓角,一滴热汗滴在了丁清的眼皮上,她睫毛颤了颤,双手抓着对方的肩膀。   周笙白的眼猩红一片,像是随时都能滴下血泪来,他的獠牙于黑暗中泛着淡淡的光,脸上的表情都显出了几分狰狞感。   野性且原始的目光紧盯着她,丁清能通过那双漆黑的瞳孔,看见自己满面绯红的模样。   她毫无躲藏。   有好几个瞬间,丁清甚至觉得他会要了她。   可周笙白显然在克制着。   被褥只盖了两人的腰间,鹰爪露出,贴着光滑白皙的小腿,惹得赤金足环叮当撞响。   锋利的爪尖勾破了昂贵的丝缎。   又是轰隆隆几道雷声,丁清的意识有些涣散,本来毫无睡意,现下疲惫地瞌睡虫纷纷找了过来。   她像是害羞似的抬起手掌遮住了眼帘,听到了耳畔周笙白的呼吸声,也能感觉到对方并未尽兴。   他像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发泄,发泄了丁清的身体,发泄了他的情绪。   周笙白的心跳终于渐渐平稳下来,然而身体上的反应暂且没那么快松懈。   丁清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没那么低迷了,这才开口问:“老大,谁惹你不高兴了?”   她问完,紧接着问:“是我说了什么话叫你烦心了吗?”   黑暗中的周笙白摇了摇头,他亲吻丁清的嘴唇道:“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情,与你无关。”   “那你现在还烦心吗?”丁清问。   周笙白望向她,睫毛颤颤,呼吸也放轻了许多。   其实他本可以不在意的,不开心的事早被时光吞噬了,令人生厌的人也早就不在这个世上,无非是一句巧合的话勾起了他不为人知的过去,平添烦躁。   也唯有此时,他才急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好安抚自己。   “不烦了。”周笙白蹭了蹭她的鼻尖道:“我知道清清一直都在安慰我,就什么也不烦了。”   他方才将丁清身上许多处都险些咬出血,小疯子没有任何抵抗,甚至在他动作的时候,她还抬腰配合……   闻言,丁清松了口气。   两厢沉默,夜雨不断。   周笙白将手抬起来,指尖湿漉漉的水纹让丁清不敢直视,见她羞怯的反应,他才终于笑出声来。   他拉过丁清遮挡视线的手,当着她的面将手指含在嘴里。   丁清只觉得窗外的雷好似劈上了她的天灵盖,脑中一片空白,浑身麻得厉害。   “你……”   周笙白抿嘴:“有点咸。”   “……”   下一瞬他险些被丁清从床上踹下去。   周笙白堪堪抓住了床沿才稳住身形,他有些愣然,诧异地往床榻里头瞧去。只见小疯子裹紧被褥如同一只蚕蛹,闷闷地在被子里发出了一声压印的尖叫。   周笙白这回是真心笑了出来,他盘腿坐在床边,衣襟大开,肩膀与胸膛都露在外头,而裹紧被子的那个人只露出了一截右脚。   他伸手过去,摸了一下丁清的脚底,赤金足环相撞,这回右脚也缩进去了。   周笙白单手撑着下巴,双眉微抬,等了片刻才道:“我有点冷了,清清。”   其实不冷,他热得身上的火一直未消下去。   只是周笙白有些卑鄙,以此装可怜,想要博得丁清的同情,想看她面红心跳羞耻得脚趾蜷缩的模样。   果然,小疯子舍不得他。   被褥开了一条缝,她只占着一角,但仍旧背对着他。   周笙白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将人捞入怀中,也不管她反对与否,非要和她一同挤在大床的最里侧。   理由都想好了,方才他们二人睡的地方湿了不少,有汗水也有其他,若丁清反对,周笙白就赖在她身上。   索性小疯子很乖,只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沉默不语,而后昏昏欲睡。   次日依旧春雨连绵,只是相较夜里雨水薄了许多,如雾如线地飘至屋檐上。   丁清难得赖床,醒来时瞧见周笙白正对着她笑,于是她本能地回以微笑,而后被人反压,额头、眼皮、鼻尖、嘴唇、下巴上统统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昨夜丁清想了许多,后来与周笙白出了一场汗,心思全都跑歪,早间在客栈内用饭时,她才渐渐有了主意。   “此事咱们还需告诉周堂主。”丁清道:“永夜之主既然与南堂、西堂都有关联,必定是在秘密谋划着什么,他一个养鬼的,和捉鬼的混在一处,绝对是不小的麻烦。”   “还要告诉孔家,让他们早做防备,免得被南堂或西堂带入火坑。”丁清昨晚吃得多,今早吃不下,懒懒吞了两颗蟹肉包便放下筷子了。   她没将东堂上官家提在话里,便是对上官家的死活并不在意,周笙白看得出丁清的小心思,抿嘴一笑,觉得她护短得可爱。   周椿那边,周笙白自会提醒,至于北堂,周椿也会去联系。   此番西堂的比武招亲恐怕早就定好了让谢嵐作为司家的乘龙快婿,各家比试不过是走一走形式。   今日风端城大雨,比武招亲被迫停了一日,便是这日周笙白给周椿那边去了一封信,叫她不必让黎袁峰或是中堂里任何名门望族子弟全力以赴,保留实力,以免被司家看穿。   所谓物竞天择,司家门前五鼓擂台上可以看得清楚,这一场不可重伤,不能杀人的比试,如何不是另一种‘物竞天择’。   只是擂台上的天是可以指定姑爷的司家。   那擂台之外,涵盖五堂乃至整个凡间的物竞天择,谁又是那个天?   永夜之主吗?   周笙白将海棠花叶放飞出去,眼见着脆弱的绿叶几乎被雨水打得透明,逐渐朝远方飞去。   这世间如他一般,非人非鬼,遗留在此的异类,周笙白原以为从十几年前开始,便只剩下一个雪姻了。   可原来不是。   且那个可以称之为同类的人,希望他死。 第70章 [VIP]   大雨拖延了司家的比武招亲, 也拖延了丁清与周笙白离开风端城的脚步。   客栈里的老人一看天便知道这雨要下多久,少不得要三五日才能放晴。   城中街道上仅有几把淡黄的油纸伞交错行过,前段时日还热闹非凡的风端城, 今日白天安静了下来。只是除去街道每家客栈里仍旧能听见鼎沸的人声,热热闹闹,吵嚷着挤做一堆。   丁清与周笙白住的客栈本就是风端城内较好的了,院前院后都是人。   那些因为大雨不能出去凑热闹的人们在客栈内组了个小赌局,将这几日已经比试过的男子们的姓名纷纷写下, 要众人押宝, 看看最终谁能获胜。   谢嵐的名字也在里头,丁清从外围走过的时候就瞧见了, 其余人的姓名前零零散散只有几两银子,唯有谢嵐的名字前高高摞起一堆。   丁清顺嘴问了一句赔付的问题, 随后眼眸一亮,跑上楼伸手朝周笙白要了两粒珍珠, 再小跑到赌局前, 直接押在了谢嵐的名字前方。   识货的人一瞧那珍珠就是好物, 给丁清押注的字票时还朝她身上打量了几眼。   幸好这些赌局不允许捉鬼人士参加,周围也没捉鬼人士凑上来看自己的名字究竟值多少分量, 否则就丁清这个举动,恐怕得被人一张黄符贴上脸, 烧个半死。   拿着字票回楼上,丁清还提了一盒食盒。   许是因为跟着周笙白之后不用担心三餐不饱的问题,渐渐就将她过去十天半个月不吃饭也没什么感觉的胃给养金贵了。   因早上只吃了两口蟹肉包,下午丁清的肚子就有些饿, 于是她让小二出门给自己买了些解馋的零嘴, 准备提上去窝在软塌上边吃边在手心画阵。   之前在鄞都城, 丁清被赵长宇的鬼魂追着时,司千重画了一个阵法制服了对方,那阵法是丁清以前没学过的,她觉得有些用处,便凭着记忆里的模样,几次尝试。   只是直到现在,她也未能完全破开阵法的结构。   丁清回到房间,随手将食盒与字票放在了桌上,字票用杯底压住,以免被风吹飞。她将食盒打开,拿出里面的蜜饯尝了一口。   周笙白见她蹦蹦跳跳地上来,心情似乎不错,于是笑问:“干什么去了?两颗珍珠换一盒零嘴?”   丁清哎了声,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字票道:“换了这个。”   周笙白朝她走去,牵住手腕把她拉进了怀里,目光随意地瞥向了桌面,在看见上面的人名后又不禁皱眉。   “这是什么?”周笙白问。   丁清道:“楼下有人摆赌局,看押谁是最终能娶司千语的人,我向你拿的两粒珍珠就是押在他身上了。”   “为何押他?”周笙白的语气有些不善。   丁清挑眉:“因为他厉害啊。”   周笙白:“……”   丁清接着道:“况且我已经知道西堂与南堂十多年前就已经暗通曲款,司老头肯定会把女儿嫁给谢嵐的,若非如此,凭着谢嵐那脾气,估计还看不上司千语。”   更别说让他拉下脸和一众皆不如他的同龄人上台比试。   她说得有理有据:“我在明知谢嵐会赢的情况下,有钱还不挣,不是很傻吗?”   周笙白撇了撇嘴,搂着她的腰更紧了些,丁清两只脚都不知道如何放,嘴里的蜜饯一口咬开,她眯起双眼道:“好酸啊!”   “……”周笙白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的小疯子,觉得她这句话另有所指。   不过丁清是真的吃酸了,鼻尖都有些泛红,等这阵子酸劲儿过去了之后,嘴里才开始渐渐泛起甜味儿来。   她道:“若不是把一整箱珍珠押在上面会过于引人注目从而暴露身份,我真想全押。”   周笙白闻言,嗤地一声笑出来,随后道:“看来雪姻的有些话说的还是不错的。”   “嗯?”丁清不明白他为何提起了雪姻。   周笙白道:“雪姻说,在这世间想要生存下去,少不了银钱,所以她才会送我珍珠。”   “那她为何送你珍珠?”丁清又问。   周笙白道:“许是因为她养了那一屋子珍珠无人可送,送着玩儿的?”   丁清心想,人活久了,又被困死在一个地方不得脱身,也不愿意解开束缚自己的牢笼,那还当真会憋疯、举止古怪。   当初雪姻找上周笙白时,实则有些讨好意味在里面。周笙白才吃了鬼,獠牙未收,身上满是幽煞的血腥气,迎着头顶弯月,阴森森地看向她。   雪姻怕他误会,连忙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得知原来二人皆是不属于这里的异类后,周笙白亦有些同情对方的遭遇。   或许是孤独久了的人,总想在无边的岁月空寂中寻求一丝回应,于是她只和周笙白聊了几句,告诉他一些她知道的事情,而后送他一箱珍珠。   周笙白本嫌累赘,不想要。   雪姻又说,想要在这个世间生存下去,少不了银钱,她养的珍珠很值钱,可以让他锦衣玉食,挥霍无度。   最终珍珠被周笙白带回了山洞,他没机会用上,现在看来,收了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让小疯子高兴高兴。   雨连下了三天,这三天丁清与周笙白哪儿也去不了,闲来无事干,周笙白便逗弄她。   有时丁清坐在窗边吹风看雨,于手心画阵,周笙白本坐在对面笑眯眯地看着她的,结果看着看着,突然就拉过她的手,把人拉到怀里,按在软塌上亲上一顿。   他亲人大有吃人之势,非得把丁清的嘴唇亲红亲肿,亲到她呼吸都带着鼻音,哼着颤抖着肩膀才肯松开。   说是逗弄,因为每次丁清被周笙白亲软了,亲乖了,双手勾着他的脖子眼眶湿漉漉地望向对方后,他又顺着她的发丝摸了摸脑袋,静趴片刻后起身,放回她自由。   他也不是没有反应的,那硬邦邦地戳在丁清的腿上或腰上时,丁清怎会毫无感觉?   且周笙白向来衣裳穿得不多,亲吻结束后,丁清小心观察了会儿,他得做些其他事分散注意力,至少得一盏茶的时间才会平息热意。   每每那时,丁清都会盘腿坐在靠窗的软塌上吹冷风,半点心思分不到阵法上去,反而胡思乱想着周笙白是不是有些嫌弃她。   毕竟她是个死人了,这具身体不会长,仍旧是十六岁营养不良的少女模样。   丁清也见过十六岁风华绝代的女子,那些人吃得好些,初长成便拥有丰胸肥臀,软乎地一把握不住。   以前去青楼的男人都喜欢那种女子,见之便急吼吼地往上凑,哪儿会分注意在亲吻与安抚上,都是满身乱摸,提起就上。   相较她这干瘪瘪的身材,脸不够美,胸不够大,臀不够翘,腿还不长,唯一的优势大约是腰足够细。   很可惜,那是少年时吃不饱饿出来的,死了之后再怎么填饱肚子,这身体也长不出半分多余的肉来了。   丁清忽而想起了周椿,又想起了上官晴瑛,周椿身高腿长,英姿飒爽,上官晴瑛声柔体软,温婉大方。   抱她,周笙白硌肉,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一个理由。   丁清还偶尔安慰自己,至少周笙白还喜欢亲她,她也不算毫无魅力,还好还好。   还好……才怪!   第四日雨势转小,雨点滴滴答答到了午后便开始停了,接连几日的雨致使街道上来不及分散的积水浅浅地没过鞋底,仍旧不适出门。   周笙白出门无需走路,等丁清吃完午饭后便结了钱,打算出发离开风端城。   因为雨停了,客栈里的人闲不住,大多去街上转转,客栈大堂内反而没几个人。   丁清就坐在堂内吃饭,一碗面才吃了一半,便见街道上几匹快马疾驰而过,溅起的水滴直朝这边飞来。   周笙白伸袖拦了一下,脏污的泥点没落在丁清的身上,只是她这一碗面不能吃了。   “怎么回事?”客栈里的人见状纷纷朝外去看,小二也凑热闹上前,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西堂边境的守卫骑兵。   守卫骑兵一般不会轻易离开镇守的边境,西堂偏西的守卫骑兵与靠近中堂的守卫不一样。   五堂中,只有中堂被其他几堂包围在其中,便是有个古老说法,是中堂为捉鬼世家的起始之地,历史最为渊源悠久,后来才逐渐分散出去发展出了其他几堂。   四堂贴近中堂的边境,只需普通守城人或者在边境巡逻的行队守卫便可,但向外延伸的边境则不一般。   人总对未知事物有恐惧,故而四堂可以说将堂内最精兵悍将的那些都调去了边境,因为其守卫范围辽阔,所以还有专门的骑兵队。   这时西堂的守卫骑兵竟然离开了边境,直往风端城而来,瞧样子应当是冒雨快马加鞭了数日才抵达,必是有大事发生了。   丁清不好凑这个热闹,只是可惜了自己的一碗面,索性她也不是很饿,放下筷子后便擦干净嘴,道:“我们走吧,老大。”   周笙白的目光落在那些守卫骑兵身上,直至他们远去了,视线才逐渐收回,并未听见丁清的话。   “老大?”丁清复问了句。   周笙白看向她,眼神逐渐落在丁清身边放着的那一盒珍珠上,嗯了声,答应离开。   他们离开前,丁清还要去找一趟周椿,她押了两颗珍珠在客栈的赌局上,一旦几日后谢嵐在比武招亲上获胜,她还可以分到三百两银子。   之前周椿给丁清买了不少东西,花销起来眼都不眨,丁清想让周椿替领她押的钱,多出的那些就算是还她了。   周笙白和周椿的分别是在北堂沧海城内,上官家所住的客栈中,那场面并不好看,他也没打算再见周椿。   周笙白对周椿没什么舅甥之情,只看着丁清蹦蹦跶跶地朝周家的客栈走去,结果在周家所住的客栈前,丁清遇上了孔御。   “哎!丁姑娘!”青年一声爽朗的称呼,将距离半条街之外的周笙白喊来了精神。   他身量高,眼神好,不用找就能看见孔御那张碍眼的笑脸凑到了丁清的面前,他还熟稔地拍着丁清的肩膀,随后把手收进袖子里,紧张地搓了搓。   丁清见孔御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也不禁笑了起来:“孔公子来找黎袁峰?”   “是啊!他明日就有下一场比试了,现下突然提出退出,理由是身体不适,正好雨停了,我不得过来瞧瞧他嘛。”孔御说着,丁清也知道黎袁峰那边应是周椿示意过了。   她点头哦了声,没打算继续聊了,谁知孔御忽而脸上薄红,问她:“丁姑娘有没有看见我比试啊?”   “我去的迟,没瞧见。”丁清道。   孔御松了口气,心想自己那三招就被人哄下台的三脚猫功夫,还好没叫丁清看见。   周笙白倒是远远地看见了,这小子对小疯子有些心思。   作者有话说:   最近太忙了,字数没补上,下回补。 第71章 [VIP]   因为中堂几个参加比武招亲的弟子都陆续退出, 周椿只打算凑完这次比武招亲的热闹,给足司家面子后便回中堂处理事务了。   她倒是没想到会在风端城内遇上丁清,若是遇见丁清, 便代表周笙白也在城内。   若周笙白就在城内,为何要用传信符与她联系?   如此一想,周椿难免回忆起几个月前在北堂沧海城内她与周笙白分开的画面。当时周笙白于众人面前展开双翼,仓皇撞开了窗棂逃出,周椿被留在原地一张脸惨白得仿佛鲜血流尽。   那不是什么好回忆, 所以她到现在也没有原谅上官家的欺骗。   可能周笙白也不愿意回想起那样难看的分别, 所以即便他人在风端城,有那么重要的事要说, 却还是只派两片海棠叶来打发她。   丁清到场,周椿给她点了最好的茶, 上了最好的糕点。   孔御见到那些糕点嘴馋着与周椿打了招呼,随后挑了一块丢进嘴里, 转身便看见号称身体不适要退出比武招亲大赛的黎袁峰, 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和同辈弟子们闲聊。   黎袁峰看上去面色红润有光泽, 半点也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孔御嘿了一声,几步跑上前, 用力给对方头上来了一掌,打得黎袁峰有些发懵。   “小爷这是被你给诓了呀, 你没病?”孔御与黎袁峰玩儿得好,黎袁峰见打人的是他,于是也照着孔御的小腿踹了一下,踹得孔御倒吸一口凉气。   两人还算无间, 可黎袁峰还是没将他退出的真正原因说出, 只道:“那日我见到谢家公子把你们北堂那个第一剑都给打趴下了, 怎还敢继续比试下一轮?趁早退出,省的丢脸。”   这句话也是事实,孔御也就信了。   他往黎袁峰身边一坐,嘿地一声道:“不过这比武招亲怕是也要匆匆结束了。”   “怎么说?”黎袁峰问。   孔御道:“方才你们没瞧见吗?西堂的边境骑兵入城了,手中执着一个琉璃瓶,带着重大消息前来,想必司堂主也没心思继续着手大办自家女儿的婚事了。”   “我是瞧见了西堂边境骑兵入城,可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内路消息的?”黎袁峰就不知道琉璃瓶这么一说。   孔御伸手摸了摸鼻子,毫无心理负担地出卖了自家恩师。   他师父是北堂的宣符长老,孔御自幼哪门捉鬼之术都学不通,可他又是北堂堂主的嫡子,总得学点儿拿得出手的本事,北堂的五位长老也只有宣符长老人好,不嫌弃他愚笨(实则也是被北堂堂主强硬塞入当弟子的)。   北堂的宣符长老虽然学的是中堂画符之术,可实际上他却是西堂的人,且是以前西堂丁家的舅哥,辈分还不低,如今的司家族老里也有女主人出自他家那一脉。   听孔御说,他师父对设阵不甚了解,在很久以前还在西堂时便拜了西堂的宣符长老为师,学了些本事后周游五堂,在中堂过了几年,画符之术青出于蓝后便遇上了北堂的执剑少女。   他为奔赴爱情,远离西堂,就这么在北堂定居,后来那执剑少女成了孔御的师娘。   提起他师娘,孔御就怕,他师娘是北堂执剑长老的亲妹,母老虎一只,吓人的很。   黎袁峰听他东拉西扯一堆,总算明白了:“所以你师父有些血亲还在西堂的族老里担任要职,你才知道西堂边境骑兵来风端城的原因咯。”   孔御点头:“嗯!”   其实他是偷听到的。   孔御的师父对司家很看不上,故而过去在西堂的亲戚偶尔也会替他传话,将司家发生的事告诉他,其中自然包括当年司家是如何逼走丁家遗留在外的两个孩子这件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丁清本没打算在周椿这里喝茶吃糕点的,周笙白还在半条街之外等着呢,趁着现下天没黑,他们可以赶到下一个城镇,避开司家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   于是她放下了押宝的字票,简单给周椿说了两句后,抬步刚要离开,听到孔御和黎袁峰那边的对话,脚步生生地停下了。   孔御说,他师父曾是西堂的人,且是丁家的舅哥,辈分不低。   孔御的师父虽白胡子白发,可瞧着硬朗,约莫六十出头,按照他这个年纪往上推算,不难算出他与谁是亲戚关系。   丁清那个不靠谱的爹一生只爱她娘一个,且她娘不过是西堂小城中的女人,上头几个兄长干得都是种田杀猪的行当,甚至再后来丁清的外祖母重病在卧时,丢下了几两银子从此杳无音讯。   孔御的师父,自然不会是那几个种田杀猪的人。   其实不难猜的……他许是丁清的舅爷爷。   丁毅书的妻子,应是孔御师父的姐姐。   那边孔御继续道:“西堂边境骑兵前来,是因为在西堂边境处原先有一座冰山的,已经存在几百年了,可就在前几日,那座冰山莫名化了。”   “冰山融化?!”黎袁峰简直不敢相信:“虽说如今天气转暖,却也不是能融化冰川的热度,更何况……几百年的冰山,说化就化了?”   “神奇吧?我也觉得古怪。”孔御见不远处丁清正愣愣地朝他这边看来,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干咳一声道:“这可都是机密消息,我不能乱说的。”   “说说嘛!孔公子,孔少爷!”那厢几人正在起哄。   丁清不自觉也朝孔御走近,她望向孔御有些发愣,顺着那几人道:“说说吧,孔公子。”   孔御等的就是这一句,他道:“可是丁姑娘你想知道,我才说出来的。”   他故意压低声音:“冰山是一夕间融化的,化成了滚滚洪流,淹没了山下一整个镇子,镇子内的人一个也没活下来!那地方好似正在办什么节日,水面上飘的全是鲜花儿,最多的就是一种白色的小花儿,洪水冲破镇门,就连那一片附近的城池也都遭殃了。”   丁清闻言,身子不可控地震了震。   一是听说了洪流淹没镇子,她当初也是在洪流淹没了燕城后逃亡的。   二便是知道那镇子是仙水镇,前不久她才和周笙白一起去过,那是一个立于水上安逸平和的小镇,镇子里的花儿都是为了落花节。   丁清还记得她离开镇子时,年纪不大的小二有些愁眉苦脸说,镇子里的老人道那花儿飘的方向不对,恐怕有些灾难。只是没想到灾难应验得这么快,冰川融化化成了洪水,淹没了整个小镇,一个活口也没留。   冰山是雪姻造的,冰山的融化,是否也与雪姻有关呢?   孔御继续道:“边境骑兵便是为此事而来,他们带的琉璃瓶里装着融化的冰水,一朵飘浮在水面上的玉生白花,和沉在水里的珍珠。”   “冰山融化莫非是什么异兆?”黎袁峰搓了搓手臂,谁也没听过一座山在一夕间融化的。   “谁知道,边境那头有什么,谁也说不准。”孔御说完便耸肩:“就是咱们北堂边境也无人敢往深了去。”   黎袁峰自幼在中堂长大,没机会接触各堂的边境,又缠着孔御问了些别的。   丁清听完这话便沉默下来了,见孔御和黎袁峰已经说上他话,便对周椿告辞,欲离开客栈。   周椿见她要走,开口问她:“丁姑娘,舅舅……还好吗?”   丁清点头,有些出神道:“老大挺好的。”   “那就好,之前在沧海城……是丁姑娘后来找到舅舅的吧?”周椿问。   丁清嗯了声,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对周椿多嘴一句:“上官家的不是好人,周堂主少与他们来往吧,那日之后老大很痛苦,作为亲人,你不该由着他胡来,他没有病,他只是独特。”   周椿一怔,紧接着她又听见丁清道:“芸芸众生都是一个模子的,只有他不一样,这样独特的人,应该被珍惜才是,不应该让他变成芸芸众生。”   她没有责备,可周椿就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般,整张脸都有些僵硬了。   丁清走得很快,那边孔御和黎袁峰说完话想再看她一眼都没来得及,抬起头来,客栈里已经没有少女的影子了。   周椿后知后觉地坐回椅子上,脑海中嗡声一片,皆是丁清说的话。   周椿忽而明白过来为何舅舅会喜欢上丁清,因为她也独特,像她这样想法的人,也不会是她口中的芸芸众生之一。   丁清出了客栈便一路朝周笙白的方向跑去。   周笙白一眼就看见她了,小疯子没有前去找周椿时的雀跃,反而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到他跟前了也没有露出一次笑脸。   周笙白的掌心落在了她的头顶,温声问:“怎么了?”   丁清抿嘴,方才听说的话,她不知要不要告诉周笙白。   她有些惋惜小镇的人遇上灾难,也惋惜那个只有一面之缘年纪轻轻心思单纯的店小二,她知道这一切是谁造成的,若不是雪姻融化了冰山,便是有比雪姻更厉害的人找上门了。   丁清很难不想到那个人。   她认识的人不多,能算得上厉害的屈指可数,即便丁清不愿意承认,也不愿去回想,可不得不说,永夜之主是极其神秘的存在,他的神秘,便源于他的厉害。   丁清想,也许雪姻和周笙白也算得上朋友,这个世上能理解周笙白的人不多,世人好像都瞎了眼,看不见她老大的好,只有雪姻送过他珍珠。   也许……周笙白也在意着对方的安危。   丁清终于还是开口:“我在客栈听到了一些事,事关雪姻姑娘。”   周笙白脸上的温柔有一瞬凛冽了些,随后那些寒意渐渐消融,他嗯了声。   丁清继续道:“冰山融化了,小白花被淹没了,仙水镇也没了,雪姻养了一屋子的珍珠全都落在了水里,被西堂的边境守卫带到风端城来。”   丁清抓着他的袖子,昂起头认真地望向对方:“老大,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周笙白没回答,等丁清又问了他一遍,他才说:“我知道了。”   不过片刻,他又问:“你想去看看吗?”   丁清一时没明白过来,雪姻不是周笙白的好友吗?与她并无感情的。   周笙白说他知道了,便是他早就知道了,在那些边境骑兵从客栈前路过,身上带来的些微寒气与拜天冰山的气味相同时,他就大约猜到了。   只是他没提,也没打算回去看看。   若雪姻真出事了,无非就是个死,他去了也没用。若她没事,冰山就是她自己融化的,害了满镇的人,周笙白也不愿去见。   不过周笙白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他们的存在特殊,刀枪不入,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致命的弱点。 第72章 [VIP]   仙水镇成了一片汪洋, 在春季里结了薄薄一层冰,一些残败的屋瓦突出水面,漆黑的瓦檐上贴着两朵玉生白花, 花朵周围覆盖着冰霜。   前几日这里还曾欢声笑语庆贺落花节,现下便沉寂得风都吹不起波纹。冰山融化成川流,这些水还会继续沿着周围城池流淌,直至哪一日将仙水镇重新还给人间。   丁清与周笙白没去仙水镇看,那里无非是寂静无声, 成了望不到边际的白。   西堂边际出了这么大的事, 司家的确再没心思将比武招亲做大,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 叫许多人接连退出,最后剩余能上台比试的也就只有那几个, 谢嵐便在其中。   次日司家门前的擂台上又起了混战,最终谢嵐获胜, 如愿抱得美人归。   丁清早知道司家的比武招亲早已内定了谢嵐, 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兴趣, 她听到比武招亲结束时,人已经到了西堂与中堂的交界处了。   小城里的人倒是挺多, 几乎每家院子里都种了桃树,三月底桃花已经盛开第二轮了, 淡淡的芬芳迎着刮过街边的风,有些沁人。   客栈的院子里也种了几棵,淡粉色的花瓣簌簌落了一地,将地面铺地软绵绵的。   掌柜的把那些未落的桃花做了好吃不腻的桃花糕, 丁清很喜欢吃。   西堂境内闲来无事要谈的话无非就两个, 一个是南堂谢家与西堂司家结亲, 一个便是仙水镇被川流淹没。   那日孔御在客栈里神秘兮兮说出来的话,司家最终没兜住,闹得境内皆知。   即便快到中堂,丁清也能听到许多说法。   小客栈内几个传闲话的都是普通人,学了些捉鬼之术,却看不穿丁清是鬼,应当是野路子的。   其中一人道:“你可知因为西堂边境冰山融化之事,把东堂上官家的人都引来了?”   听到上官家,丁清没忍住竖起耳朵。   上官家会知道也不稀奇,丁清就在风端城内见过上官家的人,那人断了一只胳膊,后来周笙白告诉她,那好像是上官家的长子,只是并未参加比武招亲,就像是路过凑热闹的。   “东堂距离西堂最远,没事儿跑到西堂来做什么?何况那件事还出在西堂边境。”另一人咬了口牛肉,不解。   那人回答:“自然是与那个传说有关,你难道没发现东堂近些年都没再管捉鬼之事?先前仗着与周家好,他们东堂内出了恶鬼就总让中堂的人去捉,他们上官家蒙头不知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会不会是东堂没落了?他们本就是用药用毒用蛊的,想捉鬼的都跑去学符学剑了,学医出不了风头,就是那些收钱捉鬼队伍里的医师也是分钱最少的那个。”   “你说这话不过过脑子?如今上官家当家的堂主当年号称什么?鬼见愁,活神仙,医死人,药白骨,魂魄离体的都能被他给拉回来,东堂怎么会没落?”男人喝了一口酒,笃定道:“必是另有所谋。”   “他能谋什么?”另一人问。   男人呵了一声:“我若知道,我不就是上官堂主了?哈哈哈……但他来西堂,必与他所谋有关。”   “卖弄。”几个友人啧啧两声后,那一桌便安静吃饭了。   此时日落西山,太阳完全坠下了小城的城墙,唯留几层紫红色的云霞挂在天边,那红光耀眼,很快也就褪色了。   天色渐暗,那一桌人吃完后,几番商量,笑呵呵地要去城内的温柔乡,他们一走,客栈忽而安静了下来。   几个市井闲人,捉鬼之术学的都不正统,就连丁清的身份都看不穿,说的话本没什么可信度。偏偏不知是否凑巧,当天夜里有人敲响了客栈的大门,吵醒小二,一队东堂的人风尘仆仆,入住客栈。   夜里东堂的人敲门时丁清就醒了,她睁圆了眼睛细听楼下动静,因夜里安静,小客栈门窗又薄,几道人声并未压低,听得还算清楚。   来者一行九个,要了五间上房,其中有男有女,小二连忙招呼着。   那些人连夜赶路,甚至都没吃饭,小二又吵醒了厨子去炒几个菜来。   其中一人道:“无需太麻烦,给我们下九碗面即可。”   一半的人落座,一半的人上楼将行李放进房间里。有人路过丁清与周笙白房门前时,脚步顿了顿,丁清顿时屏住呼吸,四肢有些僵硬,那人停了一会儿便离开了,随后又从丁清门前路过,下楼吃面去。   声音压低,方才停在丁清房门前的人道:“师兄,客栈内有鬼魂。”   听见这声,丁清无奈叹气,随后推了推睡在身旁的周笙白,也压低声音:“老大,外面有捉鬼人士。”   两句话何其相似,得到的回答却完全相反。   东堂的人道:“三师弟、五师弟,你俩去布阵,守住窗外,面来之前,我们速速解决。”   周笙白却压着丁清的胳膊翻了个身,滚烫的呼吸蹭着她的肩窝道:“不管他们。”   丁清:“……”   她怕周笙白睡糊涂了,没搞清楚状况。   小客栈就这么点大,那些人要住进来,前后左右都得给他们围住了。况且那边已经派人围住窗外意图设阵,摆明了是来捉鬼的。   丁清倒是不怕自己出事,毕竟周笙白在,只是坐以待毙不是她的办事风格。   她挪了挪身子,起身道:“老大让我起来设个阵……”   丁清的上半身刚出被窝,紧接着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搂了回去,她正晕着呢,忽而警觉地察觉周围的风不对。   她睁圆双眼,轻轻闻了闻,好似闻到了一些花香,混着淡淡的酒味儿,紧接着酒味儿变得越发浓烈,夹着些烤肉的香味儿。   “老大,你有没有闻到奇怪的味道?”丁清问。   周笙白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就像是被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古怪气味给熏醉了,沙哑低沉,暧昧地蹭着她的脖子道:“我只闻到了你的味道。”   不过片刻,屋外便传来了一声:“师兄,你怎么了?!”   一阵翻天覆地的呕吐声响彻了深夜的小客栈。   “来,来,再干一杯!”   “师兄!师姐!你们……你们在做什么啊?!”惊慌的声音来不及去查询原因,便也与之一同沉浸:“好奇怪,我、我好晕啊……哪儿来的酒?小师弟?你……你不是在堂主跟前学医吗?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我……我……呕!!!”   丁清听着门外的声响,诧异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在空中写写画画,画了半晌后又被周笙白给捉了回去,十指相扣。   “不是阵法。”周笙白替她解惑:“是药和咒。”   丁清闻言,猛然朝周笙白看去。黑夜里其实并不怎么能看清,周笙白连眼睛都没睁,四肢缠上来粘在她的身上。   她不解,她想知道原因,可周笙白总在她身上蹭来蹭去,蹭得丁清面红耳赤,脑子里一团浆糊。   直至衣襟敞开,肩膀被对方重重地咬上一口,一声轻呼脱口而出,丁清张嘴:“啊……”   周笙白闷声笑了笑,道:“悦耳。”   “老大!”   欲哭无泪。   门外呕吐声一个接着一个,窗外的两个又不知是中了什么咒语,嘻嘻哈哈地说着些下流话,似乎是以为自己走到了青楼里搂着姑娘,好妹妹让我好好亲亲你,这话不知说了多少遍。   这些话里夹着两声激动的嗯哦,周笙白自然听见了。   他还学呢!   在丁清胸前造作的人终于抬起头来,微卷的长发蓬松地披在肩背两侧,幽深漆黑的桃花眼望着她,也道:“好清清让我好好亲亲你。”   他在玩儿东堂的人,也在玩儿她。   丁清在周笙白的手里抖得厉害,双手抓紧头下枕巾,直至空中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儿了,周笙白的手才从她的腿间移开。   血腥味儿是从楼下客栈堂内传来的,周笙白豁然起身,盘腿坐在了床沿。   丁清将挂在膝盖上的裤子提起,一张脸红得像是能滴血般,有些紧张地望向他。   不过片刻,酒味儿就散了,那些肉糜香味也一并消失。丁清两臂的鸡皮疙瘩纷纷竖起,血腥味儿似乎更浓了。   “他们死了?”她问。   周笙白的眼眸很沉,他微微挑眉,而后满不在乎道:“没死。”   鹰爪勾起被褥一角,落在手中,他搂着丁清翻身继续睡,把人紧紧地抱在怀中,似是自言自语,   又像是说给她听的:“肺腑吐伤了,凭着他们的本事,医活自己不成问题,比起之前你吐的血,这算不了什么。”   丁清呼吸一顿,即刻明白过来周笙白说的是她之前在沧海城,破开上官家客栈外的阵法时,撞碎了魂魄吐的血。   周笙白说过,上官家的人总有落在他手里的时候。   门外两名荒唐的弟子提起裤子回到堂内,看见师兄弟们吐了一地,酸水中夹杂着浓血,脸色苍白,好几个已经昏死过去。只有道行低微的小师妹脸色苍白,但还清醒着。   “这是怎么回事?!”两人问。   小师妹颤巍巍地指着他们大师兄在晕倒前,咬破手指在地上写的字——咒。   咒是南堂的捉鬼之术。   小二端着面条见到满地狼藉,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滚烫的面条撒了一身。   上官家的弟子见到小二,连忙上前拉住对方:“你们客栈里藏了什么人?!”   “没、没有……只有几个会捉鬼之术的能士,他们是哪儿来的我也不知,而且用完晚饭就去青楼消遣了。”小二瞧见满地的血就犯晕。   “有无南堂的人?!”咒,自然与南堂有关。   小二连忙摇头:“小人真的不知!不过……不过前段时日南堂与咱们西堂结亲了,南堂的人在这儿也实属正常。”   咒术致幻,此事上官家的人来时路上就听过了,正是那南堂谢家之子谢嵐的本事。他在比武招亲的擂台上,以此打败了北堂执剑长老的弟子,甚至冲破了司千重设下的阵法。   能悄无声息借着他们放出的药来迷晕他们自己,再施咒致幻,伤了几位师兄弟的根基,恐怕就是谢嵐那人!   好歹毒的手段。   楼下已定是谢嵐伤人,丁清都听懵了。   她低声问:“老大,你怎么会这种咒术?”   “那日在擂台下看见了。”周笙白道:“你不是说南堂与那个永夜之主有关?给他们找点儿麻烦也算做了件好事。”   丁清全然没听他后面的一句话,胸腔噗通噗通乱跳:“你只在台下看,就学会了?”   “嗯。”周笙白对着她的下巴亲一口:“又不难。”   丁清觉得自己心跳得快炸了。   小疯子忽而捧起周笙白的脸,照着他的嘴上亲了一口,异常兴奋道:“老大,你好厉害!”   周笙白挑眉,有些得意。   “自然。”   作者有话说:   白白:被夸了,开心心~ 第73章 [VIP]   赶路而来的东堂弟子们在不知名小城的小客栈中遇袭, 便将客栈内藏着的鬼魂抛出脑后,面也没来得及吃,一直忙到了天亮才勉强救回了几个师兄妹。   次日丁清与周笙白离开也没机会碰到上官家的人, 他们忙了一夜,终于能回房间躺下了,天亮之后便没出过门。   这让丁清安安稳稳地在客栈一楼的堂内吃了顿桃花糕。不远处的地面上还有一摊水渍,应当是小二收拾出来的,否则被路过的人瞧见, 那画面也忒吓人了。   吃完桃花糕, 丁清便与周笙白一同离开了,在回去中堂的途中, 他们不止一次碰上了上官家的人。   似乎等他们到了中堂境内遇见的,才是真正从东堂赶来的。先前在西堂边境小客栈内遇上的那些东堂人, 原先就在中堂,是听说了西堂边境出的事后才提前一步赶去西堂的。   难怪他们的脚程很快, 丁清还没从西堂赶到中堂, 他们就已经入了西堂的边境。   沿途碰上的上官家弟子也知道中堂对没有作恶的鬼魂比较宽容, 偶尔遇见丁清也只是打量了两眼,并不敢在中堂地界内贸然抓鬼。   上官家与周家原是世交, 年后在沧海城决裂,中堂境内的周家弟子遇见上官家的人都没什么好脸色, 使得东堂人行事更为谨慎。   清明左右,中堂境内的雨水也渐渐多了起来。   至多还有两日丁清与周笙白便可回到平水镇后的窥天山,却因为清明的雨水延误了回去的时间。   令丁清意想不到的,她在楠城的街上遇见了上官晴瑛。   中堂境内, 没有作恶过的鬼还算安全, 只有一些靠近中堂边境的城池里, 会有一些周家管不到的中堂旁支靠捉鬼为生,或一些等级较低的弟子想要以寻常鬼魂练习捉鬼之术。   丁清因为周笙白的原因,早在去年就与周家的弟子打过照面,顶着这张脸穿着周椿的衣裳招摇过市许多天,占了不少便宜。   加之楠城本就在云川城附近,没有低级弟子想要练手,街上更不止有她一个鬼魂。   当鬼多年,这是丁清少有的自在,偶尔穿梭于街道无需提醒吊胆,就仿佛自己还活着一般。   周家的人都不捉她了,就更别说那些只是从楠城路过的其他几堂的人。   丁清见到上官晴瑛时,她正站在烧饼摊旁,看着老妇从锅炉里取出一块烤得刚好酥脆喷香的烧饼。距离她不过七步左右,烧饼摊的另一边就是上官晴瑛与几个上官家的师姐妹们一道看胭脂水粉。   “师姐,你看这个颜色好不好看?”年龄小的那个将胭脂盒的盖子打开。   年长的大约三四十左右,眉心皱着道:“小师妹,我们可不是来此地闲玩的,明日一早就要起程去西堂,这些东西东堂也有,等事情办完了之后,你再买个够。”   丁清接过烧饼朝她们几人看去一眼,认出年龄小的那个人是谁了。   不正是上官堂主的小女儿上官滟。   上官晴瑛站在一旁没吭声,上官滟悻悻地丢下手中胭脂,有些不太高兴地甩了腰上的药袋,大步朝前走。   胭脂盒咕噜噜从桌面滚了下去,掉在地上也摔裂了。   “这……”几个师姐妹们面面相觑,最终只能是上官晴瑛出钱把胭脂买了下来,还按照上官滟方才挑选的喜好,重新买了几个新的,恐怕是要哄人。   丁清听见方才拂了上官滟最年长的那个女子道:“唉,若非是堂主交代,我真不愿带她出门……走吧,快追上她。”   上官晴瑛还在摊位上等老板挑好胭脂包起来,正巧与那几个人错开。   她们本住在一个客栈里,现下天色已晚,摊位恐怕要不了多久都要收了,买完这些上官晴瑛便打算直接回去,也不跟着寻人了。   接过胭脂,一个热腾腾的烧饼出现在了眼前。   上官晴瑛察觉到阴气一怔,侧过身便看见了丁清似笑非笑的脸。   经过沧海城周笙白被上官家的人迫害一事,丁清对上官晴瑛的那一点儿好感也烟消云散,只是她知道上官晴瑛是个好人,只要笑脸相迎,她们就还是朋友。   上官晴瑛见到丁清有些意外的惊喜:“丁姑娘!你……你身体还好吧?”   丁清当着上官晴瑛与上官滟的面破开了上官家围在客栈外的阵法,吐血到魂魄都震散了,就这样连夜想追周笙白爬出了沧海城,上官晴瑛着急周椿的事便忘了丁清。   不过那已经是几个月前了,现下丁清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上官晴瑛松了口气,发自真心道:“你没事就太好了。”   丁清嗯了声,晃了晃手中的烧饼,上官晴瑛接过道谢。   “许久不见上官姑娘,上次匆忙一别……唉,快下雨了,我们找个地方避雨吧。”丁清的声音柔柔的,她抬头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夜空,的确快要下雨了。   上官晴瑛嗯了声,随丁清穿过小巷走到另一条街上,二人找了个设了雨棚的面摊坐下,要了两碗阳春面。   雨棚下挂着两盏油灯,并不亮,淡黄色的光芒昏昏暗暗地笼罩在二人身上,雾雨很快就落下来了。   这雨打在雨棚上发出了沙沙声,很小很细,像是一层朦胧的轻纱。   丁清去端面时面无表情,转头面对上官晴瑛又立刻露出一抹久别重逢的兴奋来。   “上官姑娘怎么会在中堂啊?”丁清问完,顿了顿,直觉自己说错话道:“唉,周家与上官家的事我也听说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上官晴瑛连忙摆手,表示不在意:“我知道的,阿椿是说与上官家不相往来,但也没有阻止上官家到中堂地界来,况且我们此次也只是路过,并非是来找阿椿的。”   “路过?那你们要去哪儿?”她明知故问。   上官晴瑛回答:“西堂。”   丁清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西堂好似要办什么比武招亲,周堂主也过去了呢。”   “嗯……”   “那你们现在去那边恐怕都比完啦。”丁清笑道。   上官晴瑛低垂着头没说话,丁清也垂眸吃面,眼神藏在卷翘的扇睫下。   两口面吃完,她又叹了口气:“上官姑娘,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沧海城之事也与你无关,但有句话我还是希望你能与上官堂主提一提。”   “老大是个好人,周家的人都很好,上官家不应当轻易破坏了两家多年的情谊。”丁清道:“你不知道,那日我魂魄都震碎了,出去找了几日才找到老大,他伤得很重,原因是因为喝了上官家端上来的茶。”   “老大也捉过许多恶鬼,若按佛家的功德算,怎么也救了不少人了。可上官家的一杯茶就可以重伤他,这不是意外,是蓄意的。”丁清说着,眼眶都红了,她捏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你们明知老大的软肋,却还要往那里捅刀子,为何要这样害他呢,他……他没有威胁过上官家什么。”   一滴热泪掉进了面碗里,上官晴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也吃不下面了。   她赶紧取出手帕递给丁清,丁清没接,倔强地抬起手用袖子擦红了眼。   “丁姑娘……”上官晴瑛犹豫了会儿,最终叹了口气:“叔叔并没有要害周公子的意思,这只是……只是试探罢了,上官家也从来没有想要与周家断绝来往,这些我都问清楚了。”   丁清还在揉眼睛,纤瘦的肩膀一颤一颤的。   “丁姑娘你别哭了,你相信我,上官家绝对不会伤害周公子的。”上官晴瑛扶着她的肩道。   丁清抽泣问:“那你们、当时、当时为何要那样?老大后来……修养了很久才渐渐转好。”   “此事原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过去太久,便被人遗忘。”上官晴瑛叹了口气。   那日在沧海城,上官晴瑛送周椿回去客栈后自己也回到了半边废墟的上官家客栈。孔家连夜给他们换了住处,上官晴瑛拉着她爹问了许久什么也问不出,还是她哭了一夜,娘亲来回答她的。   “周公子生来与常人不同,非人非鬼,这丁姑娘也知道。”上官晴瑛道:“古书有云——世有天灵,离浊兆载,舍己化万物,气灵飞升苍穹,是为天地间万物之首,忌食血腥,讳损地灵。”   丁清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望向对方,不解这句话的意思。   上官晴瑛道:“这本书其实五堂中都有,里面还有许多古老医法、符咒、阵法等,只是那些都对捉鬼无甚作用,久而久之就被人遗忘了。叔叔是几百年来,我上官一族中悟性最高的,若非如此,当初爷爷也不会舍长立幼。”   “叔叔早就看见过这本书了,可那些虚无从未在世人面前出现的东西,没谁会放在心上,直至十多年前,他带我们一众子辈去周家拜访。当时我们年幼贪玩,其实对周公子并不好,堂兄更是……为了开周公子玩笑,骗他喝下了鼠血。”提起过去,上官晴瑛便觉得丢人惭愧。   正因为周笙白意外喝下老鼠血,化成了一只庞大的飞鸟冲撞了周家的大门,当时的堂主还是周椿的娘。   “瑷姨想阻止,可周公子飞走时被叔叔看见了,从那之后,叔叔便将东堂境内的捉鬼事物一一分派下去,甚至不惜厚着脸皮请阿椿派人来管。”上官晴瑛捏紧衣袖道:“他找了许多古籍,研究多类药物,想要看破周公子的身份。他做这一切,从来不是为了伤害周公子,可意外造成的伤害……也是伤害。”   这些事,上官晴瑛原也不知道的。   她自幼只知道,叔叔想要给周笙白‘治病’。因她年幼在周家住过,也认识周笙白最久,所以让她连带着周椿多次劝说。   上官晴瑛本以为,治病真的只是治病。   其实不是。   丁清听到这儿,将信将疑:“那你们去西堂又是为何?”   上官晴瑛将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也就不再隐瞒:“西堂边境的冰山融化了,传说那里曾住着雪女。冰山融化事有可疑,叔叔猜测……那传闻中的雪女,其实也是与周公子一般。”   关于冰山雪女一说,早在几百年前就出现在西堂了,这也是这十几年来上官堂主找到的蛛丝马迹。   丁清这回才明白,周笙白在西堂边境伤的那些上官家的弟子不是恰巧在中堂,而是本就在中堂。   上官堂主早就将自己的亲信分散在五堂中,去搜寻他于古书上看到的一句未必为真的话。   世有天灵,离浊兆载。   忌食血腥,讳损地灵。   作者有话说:   迟了,抱歉。 第74章 [VIP]   雨没停, 但面摊要收摊了,上官晴瑛与丁清都没带伞,二人只能在面摊前作别。   丁清将自己伪装得很好, 她摆出了一副恍然大悟,勉强原谅了上官家沧海城行径,等上官晴瑛走了之后,脸上的假笑才冷了下去。   她要回去问问周笙白,东堂如今在做的事究竟对他有无威胁。   他们想查什么?   调查周笙白的真正身份?   想看看这世间, 除去人和鬼, 那另外生存下来的,超出凡人的异类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而后呢?知道了周笙白的身份之后, 他们又打算做什么?   往回走的路不长,丁清沿着小街两侧房屋的屋檐下躲雨, 饶是如此,超出屋檐的半边肩膀也还是淋湿了。   等她回到客栈, 雨也渐渐大了起来。   小客栈内设施本就简陋, 又因为清明的一场雨返潮出了淡淡的霉味儿, 周笙白尤其讨厌这个味道,幸好被子是前几天刚晒过的, 还算暖和柔软。   丁清一回来便打水沐浴,换下身上湿漉的衣裳。   床上隆起了一个大包, 周笙白躺在里头厌烦窗外的雨声,等丁清带着沐浴后的热气走到床边了,便被他抓住手腕,一把捞进了怀里。   趴在对方结实的胸膛上, 丁清心里还在想上官晴瑛对她说的话, 于是道:“今日我遇见上官家的人了。”   “嗯。”周笙白知道了, 她回来时身上带着一股药味儿。   “我问到了东堂派人去西堂的原因,说是与你有关。”丁清双手贴在周笙白的心口位置,抬起头下巴磕在手背上,一双圆眼认真地看向他,问:“老大,她说了一句话,说是古书中记载的,你听过吗?”   在丁清问出这句话时,周笙的眼神就微微愣住了。   而后她将上官晴瑛说的话,一个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世有天灵,离浊兆载,舍己化万物,气灵飞升苍穹,是为天地间万物之首,忌食血腥,讳损地灵。   这话周笙白也曾在古书上看见过,他在闭苍山庄的那几年,没人与他说话,闲来无事便看书学符咒,后来他几乎将整个闭苍山庄的书都看完了。   叫人意外的是,他没想到那种几乎掉光了书墨颜色的古书,居然会让上官堂主感兴趣,甚至为此研究了十多年。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丁清问他。   周笙白的手贴着她的后脑勺,顺着半干的发丝慢慢抚摸,而后道:“便是说在万物初始之前,有神为天灵,清气升为天,浊气降为地,那个天灵离地兆载,以自身化为了天地万物。”   “而他身体里的灵气,化成了世间万物的初始状态。苍穹之上,有长成人的模样,也有花、有树、有草,但每一种都只有一个,是为这一种事物之首,不可食血腥,也不能损伤地灵。”周笙白道:“地灵,又称为人。”   周笙白所说的话,丁清甚至都难以想象。   若从万物最初去追寻,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片刻静默,丁清又反应过来上官堂主调查此事的原因是因为见过周笙白化身为鸟的模样,她愣了愣神,随后睁大双眼,盯着周笙白不动了。   周笙白被她这反应逗笑,胸腔随着笑声起伏,闷闷地问了句:“怎么了?”   丁清一时哑住,小心翼翼地问:“所以老大……你在那句话中,是什么?”   他是那所谓的万物之首吗?那他的原身又是什么呢?花?草?树?   丁清豁然想起来,他或许是鸟。   只是这话问出口,周笙白沉默了许久,他的眼神中空洞得叫人什么也看不穿。   丁清听见他说:“我什么也不是。”   他不属于那句话中的任何一物,他不是所谓的万物之首,他不过是不属于天地,另类又怪异的存在。   “那他们就查不到你头上来,自然也不用担心上官家的人想办法害你了。”丁清很容易就接受了周笙白的这种说法。   她对周笙白无条件信任。   周笙白也满意小疯子的反应,随即翻身把人抱在怀中,声音俯在她的耳畔低沉地问了句:“要不要我摸摸你?”   这话叫丁清瞬间通红,她颤着肩膀回想了一番,似乎每次周笙白都会将她摸得尽兴,最后他自己静等热意消退,从未体会过身为男人在这件事上的快乐。   上次丁清得出的结论,是周笙白抱着她硌肉。   于是她抿嘴摇了摇头:“不要了。”   还是算了吧,她哆哆嗦嗦兴奋个半天热汗淋漓的,其实老大压根儿没有继续下去的心思,抱有这个想法,丁清觉得那种事也可做可不做了。   周笙白倒是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勉强她,只把人抱着亲一亲,于雨夜中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窗外小雨淅沥沥,凉风顺着窗户缝隙吹进屋内,带着一丝雨后青草出土的清新味道。   丁清是背对着周笙白的,后者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将脸埋在了她的后颈处,灼热的呼吸洒在了皮肤上。   丁清睡得并不安稳,尤其是那带着微凉的风一丝丝渗入她的皮肤,就像是一块冰,借着她身体的所有温度融化。   寒气是一根根针,从丁清的皮肤刺入,她像是坠入了深深的梦魇之中。   这感觉尤其熟悉,好似过去每一个寒冷的深夜里,她在听到脚步声,等待那个人到来的时刻。   嘀嗒——   嘀嗒——   不是雨的声音,是周围一片安静,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丁清立刻警觉起来,猛地起身睁眼去看,四周一片漆黑,鼻息间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后,她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这是……她血液的味道。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伸手不见五指,熟悉的血腥味,一切都让丁清冷汗直冒。   一阵脚步声传来。   丁清浑身一颤,努力睁大双眼想要看清声音究竟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然而她什么也看不见。   除了血液落下的声音和脚步声,远方忽而传来了一阵雷霆声。轰隆雷至,电光闪过眼前,刹那刺目的白光照在了丁清的面前,她一直在找的人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对面,对方的衣袂甚至都能拂上她的脸。   丁清昂起头,怔愣地看向对方。   是噩梦吗?   她已经许久不曾梦见过永夜之主了。   自从跟在周笙白身边后,丁清过得越发自在,甚至都快忘了自己当初是从怎样可怖的泥潭中爬出来的。   “你找到我要的人了。”黑色的长袍将年轻男人笼罩其中,遮蔽得仅有一双透着寒光的眼是清晰可见的。   丁清仿佛哑了一般,喉咙传来一阵疼痛,忍了又忍,最终吐出了一口血来。   “你越来越不乖了,真可惜,你原本是我最看重的孩子了。”永夜之主的声音透露着惋惜。   他伸出手,将掌心轻轻盖在了丁清的头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以为你找到了他,就能救得了你自己?丁清,我只是还在给你机会回来而已。”   “记住,你已经惹我不高兴了,不要惹我生气,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男人俯身,雷霆又一次落在了他的背后,白光刺伤了丁清的眼,她听见他道:“杀了他,回到我的身边。”   她拼命的发抖,迫人的威压叫她无法挣脱。   冰凉的手指从丁清的脸上划过,带着些许刺痛,随后男人离开了,她仿佛被笼罩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屏障里,直至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前,丁清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知觉。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借着夜里的雷电光芒,可见她正坐在小城外的土地庙旁,大雨哗啦啦浇透了她全身,等她低头去看才发现,这不是她的身体。   城外青草地上没有脚印,一眼望过去,尽头是山川野林。而这具靠着土地庙淋了半夜雨的身体上,仅有她的一片魂魄碎片而已。   骤然清醒,丁清猛地坐起。   她惊动了睡在一旁的周笙白。   “怎么了?”周笙白的手还搭在她的腰上,他这才看见,身边的床褥上已经被汗透了一个人影的形状。   丁清身上的衣裳是湿的,她的心跳很乱,呼吸很沉,皮肤冰凉,颤抖得像是还未完全从梦魇中脱离出来。   然而她知道,她的魂魄碎片回来了。   鹿眼瞳孔收缩,颤动的睫毛上挂着水珠。   周笙白问话丁清没有听见,她的脑海中徘徊的全是永夜之主离开前说的那句话。   他要她杀了周深白,回到他的身边。   “清清!”周笙白双手扶着对方的肩。   丁清像是被触碰到了软肋般,整个人虚弱地顺势躺在了他的怀中。   “做噩梦了?”他问。   丁清先是点头,随后又拼命摇头。她紧紧地抓着身下被子,几乎将下唇咬破出血才道:“不是噩梦,他真的来过。”   “谁?”   “永夜之主。”丁清吞咽着口水,在周笙白的怀中才压制住了那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她道:“我看见他了,他在城外没有进来,只勾走了我的一片魂魄碎片附身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借机与我说话。”   周笙白闻言,眼神一瞬冷了下来,他回头看向半开的窗户,细雨从屋外飘入。   那扇窗户在睡前是关上的。   “他说了什么?”周笙白问。   丁清像是猛然反应过来:“说了什么不重要!可他居然能操控我的魂魄碎片,是不是有一天,他可以操控我?”   丁清抬头看向周笙白,思绪凌乱地头皮发麻:“我曾喝过他的血,以此获取了不灭的身体,也因此,他可以随时知道我所在的位置,当初不论逃了几次都会被抓回去。”   丁清扑住他,眼神里是后知后觉的恐惧:“我从不曾想过,其实他或许也可以利用这一点血,来控制我的行动。”   周笙白沉默地安抚着她。   可显然小疯子不能被安抚住,她沙哑着声音问:“会不会有一日,我真的会不受控地……伤害你。”   她是真的在害怕,害怕到刚止住的身体又重新颤抖了起来。   丁清曾与他说过许多次永夜之主,今夜周笙白与他距离最近,一个在城内,一个在城外。   对方没有靠近城内,是怕被他察觉?   周笙白道:“不会的,清清,你不会伤害我。”   顿了顿,他还是告诉了她:“一般取人性命的方式都杀不了我,所以你不会伤害我,我也相信你不会。”   “可我不相信我自己!”丁清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手背路过眼角时狠狠揉了揉,方才那里好像存了一滴泪。   “老大,你有可致命的弱点吧?”她问。   周笙白嗯了声,丁清才道:“那你永远、永远也不要告诉我。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不论我如何威逼利诱,你都不要告诉我。”   窗外的雨势小了。   周笙白迟迟没有答应,丁清软着声音道:“你就让我安心一下吧。”   小疯子低垂着头,发上仅一根银杏叶形状的黄玉簪,周笙白将她的簪子扶正,眼神晦涩难懂:“好,我不告诉你。”   ▸ 分卷 · 朝露煮酒 · 分卷 ◂ 第75章 [VIP]   次日雨未停, 上官家的人还需赶路,冒着风雨继续往西堂而去。   上官晴瑛的队伍路过小客栈前,丁清正坐在窗后开了一条缝隙, 冷淡地看过去。   自从魂魄碎片被永夜之主悄无声息抽出城外后,她一夜未睡。   丁清在房间内给自己设了一个阵,一直没敢离开这个房间。但跟着上官家的魂魄碎片在离开小城时,经过土地庙,见旁边躺着一个已经死了几个时辰的女人。   上官家的人心肠都不错, 在确定土地庙旁的女人没救了之后, 便派一个人回城去给女子找家人了,剩余的人惋惜地随口闲聊了两句, 而后继续上路。   上官晴瑛不知道丁清在她的身体里埋了魂魄碎片,一片魂魄碎片很小, 轻易不能发现。   她只是担心上官家是否会对周笙白不利,只要确定了安全, 丁清便不会继续借着上官晴瑛的眼睛窥探他人的行径。   房间门从外推开, 丁清背后僵硬了一瞬, 她回头看见周笙白端着清粥小菜进来时,脸色才好看了些。   勉强扯出一抹微笑, 在周笙白坐在桌案边朝她招手时,丁清走了过去, 坐下,望着那碗粥,有些食不下咽。   周笙白将她的情绪全都看在眼里,眼神静得有些可怕。   其实细想昨夜, 他是有些后怕的。   丁清的魂魄碎片有一千多块, 每一片单独分出来都很小很难让人察觉。昨夜房内窗户被风吹开, 周笙白抱着小疯子毫无知觉地睡了一觉,没看见那股力量正悄无声息地带走丁清并且威胁了她。   对于周笙白而言,这是他的失误,是他做错了,是他没能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反而使得丁清后半夜都缩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   丁清曾说过,喜欢他是因为他厉害,周笙白也答应她,他会更厉害,让她永远都保持,甚至加深这一份喜欢。   然而那个男人,曾经折磨过丁清,把她完整的魂魄撕碎成一片一片,将她的身体训练成不怕伤痛的模样的男人,却在他的怀中把人捉走了。   周笙白有过短暂的自我怀疑,他是否真的能保护得了丁清,但清晨天亮之后他又清醒过来了。   小疯子是他的人,他必须得把人看牢了。   当初丁清一路追到周笙白的身边,甚至不惜利用周椿见到了他,就是断定他可以庇护她。他不会再弄丢她的任何一片魂魄碎片,哪怕是丁清的一根发丝也不会再被那个永夜之主掌控住。   那个男人不敢入城,便是知道一但他的真身入城就会被周笙白发觉,这是第一次,趁着周笙白的警觉最弱之时,但不会再有第二次、第三次了。   周笙白才不管对方是否属于他的同类,经过此事,他要让那个永夜之主付出代价,凭着那个人曾折磨过丁清,而丁清甚至还在惧怕他这一点。周笙白掘地三尺也会找到对方,而后一寸不留地吞噬他,让他永远消失。   “吃点,然后我们去云川城。”周笙白的手轻轻盖在丁清的头顶,不轻不重地揉了揉。   丁清端着粥碗的手一顿,抬眸看了他一眼:“我们不回窥天山吗?”   “我找周椿有些事,等她回来后,你想去哪我再陪你。”周笙白看着丁清的眼神很柔,可眼底并未藏多少温暖。   丁清也不傻,联想起昨夜被永夜之主抓住魂魄碎片,随后在客栈内设下阵法,现下说好的要回窥天山又不回了,她很难认为周笙白改变主意与她无关。   “是我给老大添麻烦了。”丁清道。   周笙白微微皱眉:“清清,除去老大与手下,我们之间还有其他关系。”   丁清怔怔地看向他,粥也没喝了。   见她的眼神,周笙白便知道小疯子根本没往那方面去想过,她或许从不曾考虑过要转换他们之间的关系,换一种与他接触的方式。   “我吻过你,也碰过你。”周笙白压低声音道:“我就差没睡你了。”   丁清捏着勺子的手几乎用力到把白瓷的勺柄捏断,她无错地吞咽了两腮分泌的口水,不解周笙白这么说的用意。   “我不要做你的老大,从一开始我就和你说过,我不需要手下。当初我把你留在我的身边,从来都没想过要将你当做手下对待。”   周笙白承认,他当初把丁清留在身边,是有些好奇和逗弄的心思的,同时他也想看看,这世上是否真的会有一个人,心无旁骛地只想跟随他,当真不介意他的与众不同。   后来那感情就变质了。   喜欢来得突然且汹涌,周笙白的过去人生里从未被人如此肯定过,她看他的每一个眼神都在发光,真挚且炽热,他很难不在这样热烈的追逐下深陷失控。   “可……可我一直都叫你老大,我、我以为……”丁清有些没扛住周笙白突如其来的认真。   顿了顿,她才道:“我以为你允许我叫你老大,便是将我当成手下了。”   “无所谓称呼,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我以为这样的称呼只是你我之间的小情趣。”周笙白突然有些恨铁不成钢,他甚至开始反省过去,他当初又是如何能笃定丁清对他的喜欢的?   小疯子不开窍,甚至还用什么老大手下的关系拉远他们的距离。   她的事于他而言从来都不是麻烦。   周笙白帮她开窍:“你想知道我这次去云川城找周椿,是为了让她做什么吗?”   “什、么?”丁清呼吸都停了。   周笙白的眼神叫她心跳得有些快,脑子里一团浆糊,好似昨夜的雷劈在脑袋上的延迟反应,现下反而一声声轰隆隆地炸毁了她的一切理智。   这本是他想了很久,却尚未达成的事。   从沧海城被上官家的人摆了一道,丁清追上来,拥抱亲吻满身是黑羽的他时,周笙白就在想这一刻了。   “我要她叫你舅母,我要娶你。”   这句话轻飘飘地被他说了出来,其份量却让丁清久久不能回神。   “我本不想告诉旁人的,从沧海城回来之后,我想省去那些俗礼,和你在窥天山永远住下去。后来带你来拜天冰山,除去问雪姻一些话这类琐事,更多是怕你在山上太闷,带你散心,本打算过两日回窥天山前,我去镇上买对龙凤蜡烛,一盏酒。”周笙白望向丁清,他就差把心掏出来给小疯子看了。   她有时极其聪明,可有时却笨得厉害,话不点破,她总能想歪。   其实丁清的脑海里飘着的,还是周笙白对她说的那第一句,份量足矣将她毁灭般,以至于他后来说的那些简陋办一场婚事,丁清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从不相信会有人真正喜欢她。   当年的赵煊隐藏得多好,丁清甚至将自己的死穴血淋淋翻出来给他看了,那个说要娶她的人,最终还是要了丁澈的命。   丁清以为周笙白对她的喜欢,就仅仅是喜欢罢了。   就好比有的人喜欢古董花瓶,有的人喜欢珍珠美玉,有的人喜欢一条听话的狗、乖巧的猫,那也都是喜欢。   她从不曾想过,自己对周笙白究竟有多重要,她只知道,周笙白对她很重要。   丁清总把自己放得很低,她从不真正去珍爱过自己。   周笙白不喜欢她这样,他不喜欢她对他下跪,他不喜欢她总让自己设身于随时会灰飞烟灭的危险之中。   所以他不让她跪,他愿意给足她随心所欲的空间,而他在背后看护她。   他想让丁清知道,这个世上是有人会爱她的,她那么招人喜欢,所以她必然也要喜欢自己,爱护自己。   周笙白见她还傻愣着,不禁苦笑,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为她放弃了什么,下了多大的决心。   “我不想坐以待毙,清清。”周笙白玩笑似的捏了捏丁清的脸,说出的话却极其认真:“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娶你,你是我周笙白的妻,且看那永夜之主有无胆量堂堂正正走的到我的面前。”   丁清终于还是将白瓷勺子捏断了。   细碎的白瓷割破了她的指腹,周笙白将她的手捧起来,小心翼翼擦去她指尖上的血液,眼看着这具特殊身体的伤口在极快的速度下愈合。   他眼眸低垂,声音极轻:“他若敢欺你,伤你,我便刮他,杀他。”   “我会收拾他的,就凭他还敢威胁你这一点,下回若叫这人犯到我的手上……”周笙白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丁清突然吻他了。   他有些诧异,瞳孔震了震,又看向送上门来的小疯子。   丁清像是才恍然发觉自己做了什么,有些后知后觉的腼腆与比周笙白还要深的诧异,她紧张道:“我突然没控制住自己……”   这些话,有些动听。   不。   是很动听,太动听了。   直击丁清心中的软肋。   亲吻不受控,因为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了。   周笙白忽而笑了笑,这时才将柔和展现:“没关系,你想怎么亲我都可以。”   丁清见他笑,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容并未持续多久,她又有些无措地搓了搓手:“其实、其实你并不需要娶我的……”   她道:“我是鬼,你还活着,老大。”   “生死于我而言,从不是隔阂,娶你,是因为我爱你,清清。”周笙白提了爱,他从不吝啬自己的感情:“因为想要你是我的,也希望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   “除非,你不想要我。”周笙白道:“那我不会逼你。”   丁清连忙摆手,周笙白眉心轻蹙:“你真不想要?”   “不是,我不是不想要。”丁清结结巴巴地解释,周笙白莞尔。   他骗她的,就算丁清不想要,她也逃不掉。周笙白认定了她,就不会放开她。   丁清沉默着看周笙白将桌上碗筷收拾到一边,拉起她的手,打算买点儿生活所需的细软,而后去云川城周家。   这回他们是坐马车去的云川城,坐在车上时,丁清掀开车帘看向窗外的细雨,脑海中反复着周笙白的那句话。   他说他希望他也是她的。   丁清这辈子,生时死后,没有什么东西属于过她,就连她自己都不完全属于她,可周笙白却希望他属于她。   她是他的,毋庸置疑。   他也是她的。   听起来多美好啊。   丁清有点儿不敢要,可她又很想要。   小雨声啪嗒啪嗒打在马车顶,藏于她内心深处的另一道声音夹杂在雨水中冲撞着她的耳鼓,那是来自于当年丁澈对她的期望。   他说他希望她能为自己活着。   她还有什么?她就只剩下这副身体,和已死的鬼魂而已。她还怕什么?她没什么再好失去的了。   何不豁出一切,抓住她想要的。   她想要周笙白。   惧怕这是另一个假象,却仍旧想要,无法抵挡。 第76章 [VIP]   马车往云川城去的路上, 丁清便下定了决心,阴霾许久的心情也因此开阔了不少。   她放下前方车帘,甩去手上的雨水, 回眸对着坐在马车正中间,目光一直没从她身上挪开的周笙白看去一眼,而后笑了笑。   丁清这一笑叫周笙白一瞬愣住,他似是豁然明白过来什么,眼眸都跟着亮了。   周笙白朝丁清伸手, 丁清看向他的掌心, 慢慢把自己的手放在上头。   老大的手掌很大,轻易就能包裹住她的手, 这样一双大掌,一合拢便能掐住丁清的腰。   他用力一拽, 丁清自然地扑到了他的怀中。   “想明白了?”周笙白问她:“还要只做我的手下吗?”   鼻息间闻到的笙白花的味道让她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丁清的声音闷在他的心口道:“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嫁给我, 还是不要只把我当成老大?”周笙白明明知道丁清话里的意思, 偏就想让她亲口完整地说出来。   “不要只把你当老大, 还要把你当成我的人。”丁清觉得说这话有些羞耻,可她没有半分掩藏自己心意的意思。她的声音不高不低, 脸颊通红,仍旧抬起头望向对方。   周笙白爱极了小疯子的直白。   他又问:“你知道把我当成你的人, 你要记住什么吗?”   丁清的目光熠熠:“我会对你,像你对我一样,你能为我做的事,我也能为你做。我是你的, 你可以对我提任何要求, 你也是我的, 也要答应我的任何要求,是不是这样?”   这是她的理解,她将自己和周笙白的位置对调。   周笙白闻言,笑容更大,甚至隐隐有探出獠牙来咬她的趋势,可他最终还是只把丁清抱在怀中,抱得紧了些,感受着怀里的人,就像是她已经融入了他的骨血里。   “嗯,就要这样想。”他要丁清与他在平等的位置上,他们互相交付彼此:“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也可以拒绝我的一切要求,因为我是你的,我会听你的话。”   丁清的脸又红了。   她实在有些受不了周笙白偶尔吐出的狂言浪语。   “那我们去云川城,等周堂主回来后……”丁清抿了抿嘴,将那两个重要的字说出来:“成亲。”   她没有问周笙白会不会骗她,毕竟之前有过被欺骗的经历,丁清曾将自己藏得很深,也下定决心永远也不要将自己的伤口再展示于人。   她为周笙白破过例,告诉过他自己的身世,告诉过他所知道的永夜之主的一切,如今也相信他的喜欢。   静静拥抱了好一会儿,因落雨路上泥泞,马车颠簸了一下,丁清的鼻尖撞在了周笙白的肩膀上,险些从他身上滑下去,又被他重新抱稳了。   男人身体上的反应很诚实,那一双手掌贴着丁清的腰背捏了捏,又揉了揉。   丁清的两膝分开跪坐在了他的腿上,慢慢磕下头,忍住心中羞赧,声音细细地问了句:“老大,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瘦了?”   “是有些瘦。”周笙白有些可惜,也很心疼:“你生前吃过很多苦,清清,若是能早些遇见你就好了,我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白白胖胖的丁清不存在,瘦瘦小小的一只正被他爱不释手地玩儿着。   “胸不大,臀不翘,对吧?”丁清又问。   周笙白贴着她肋下的手微微一顿,慢慢低下头看向她通红的耳尖,似懂非懂:“嗯?”   “那这也没办法,我长不了了。”丁清两手一摊:“可你不能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你。”周笙白目光闪烁,他这样一个怪人,她都不嫌弃他,他怎么会嫌弃她呢?他曾觉得自己配不上她,险些要让上官家的人给捉了。   丁清朝他看了过来。   两个人离得很近,呼吸间的气息全都被彼此吞入。那双鹿眼睁得很圆,周笙白能在其中看见自己的面容,也能看见小疯子紧张之下瞳孔收缩。   她自己毫无知觉,但抓着他手臂的手指有些用力,周笙白都能察觉到些微疼痛了。   他喜欢这样的疼痛,喜欢她的一切触碰。   “可你从来没要过我。”丁清像是在说悄悄话,也不知羞,说完困惑地一歪头,可爱得周笙白恨不得现在就身体力行,哪管什么马车野外,哪管什么马夫与逼仄的环境。   他非得让她抓得自己再用力一些,要她红着眼尾喊他求他,要她如一叶轻舟立白浪,颠簸飘摇。   周笙白也只是想想,他得顾着环境,顾着车外有人。   舌尖舔过獠牙,周笙白的声音都沙哑了:“你如何知道我不想要?”   丁清顿时要举出个他几次弄得她软成一滩了,却没再继续的一二三来。   周笙白闷声笑了出来,赶忙解释道:“两个理由,一是我希望我真正拥有你时,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二是我怕吓着你。”   丁清不解:“我怎么会害怕你呢?”   周笙白眼眸微垂,獠牙越发的酸胀疼痛,然而身上还有另一个地方的酸胀疼痛更甚于獠牙。   他道:“我能维持人形,全靠理智,但动情最容易叫人失智。每每与你亲吻,獠牙都不受控地跑出来,其实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身上还有许多其他兽性的特征。”   “会变成……鸟吗?”丁清问他。   周笙白笑道:“也不是不可能。”   丁清见他笑便知这话多半掺了假,于是皱眉,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道:“我与你说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只是高兴,所以想笑,并无玩闹的意思。”周笙白道。   其实丁清不注重成亲,即便她不是周笙白的妻子,只要周笙白想要她,她随时都可以配合着交出自己,但周笙白在意这一点。   忍无可忍的欲·望,都让他的手在丁清身上发泄到理智收回。   “为何突然问我这个?你觉得我对你没有想法?你感受不出来吗?”周笙白说着,将她的腰往自己腹部贴了贴。   丁清心中大骇,甚至都能幻象其形状,她连忙道:“因你每次都不得趣,我是想说……若是如此,你也没必让我一人尽兴。”   “因为我喜欢啊。”周笙白眉目上挑,唇角微扬:“我喜欢看你被我弄得尽兴的模样。”   这回丁清是真的再说出半个字了。   她又有些招架不住了。   马车晃晃悠悠,前往云川城的速度不快不慢。因丁清与周笙白提前离开西堂,又是飞过了边境,速度自然比周椿要快许多,此行不赶路,倒是难得的在雨中体验了片刻惬意之感来。   丁清没能从周笙白的身上离开,她几次挣脱,周笙白都会说:“让我抱着。”   然后丁清就这么趴在他的身上,有些昏昏欲睡。   昨夜永夜之主打搅了丁清的睡眠,其实一夜未睡并不影响她,只是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松懈,瞌睡便一股脑侵袭过来。   稀稀拉拉的雨声扫过路边的青竹,带着沁人的浅香。   丁清半昧之际,听见周笙白与她说话。   他喊她:“清清。”   丁清哼了一声,算是应下。   他道:“其实我娘在生下我时,并未与她所爱之人成亲,她直至死后才相信,那个人从未爱过她。”   丁清闻言,稍稍清醒了些,沉重的脑袋磕在他的肩头,她知道周笙白在对她袒露一些藏于他心中多年的秘密。   “所以我想先娶你,再要你。”周笙白的一吻落在丁清的额角:“我爱你。”   丁清在听见这句话后,呼吸便渐渐平稳,她已经睡着了。周笙白把人搂好,自己稍微往后靠,让她趴得更舒服一些。   桃花眼望向偶尔被风吹起的车帘,可见车外细雨蒙蒙中青竹摇曳,晶莹的雨水如雾一般散开,一片片泛着水光的青竹叶好似飘零的雪。   周笙白的娘死在一个雨雪交加之夜,那是玉苍山的悬崖边,山巅风大,将平日里面对恶鬼也万分强势自信的女人打压成了纤瘦可怜的模样。   她手中举着剑,对准自己的脖子,长发淋了半湿,甚至结了细细的冰渣。   她用自己的性命威胁站在她对面的男人,她问他能不能为了她放弃他的计划,即便不能为她,又能否为他们的孩子想一想。   当时周笙白就站在不远处的斑竹后,枯败的竹枝上满是白雪,而站在他娘对面的那个男人,眼底无悲无喜,甚至涌上了些许烦躁。   周笙白不懂,那个人能轻易对他娘说出喜欢,又为何能在对方以死相逼时,连一丝怜悯也吝啬。   后来他娘死了,一剑抹了脖子,热血淋漓地洒在了雪地里,死前还朝那个男人颤巍巍地伸手。   他看见那个男人朝娘走了过去,蹲在她的身边,目光中终于涌现出些许情绪来,那是不解的鄙夷,他觉得她蠢。   他是喜欢她,可他的喜欢高高在上,正如他也喜欢古董花瓶,喜欢书墨字画,喜欢珍珠美玉,喜欢一只乖巧的猫,听话的狗,这都是喜欢,与喜欢那个将死的女人,没什么不同。   “你让我很失望,周离虞。”他是这么说的:“我以为你如此过人,应当懂我,可原来你这么脆弱。”   一个女人,抛弃了自己的丈夫与十多岁的女儿,不顾一切地跟随另一个男人,多年无名无分,甚至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她以为这个孩子是什么?他们所爱之证?   他不过是被抛下的可怜虫,没有任何身份的多余者。   可那个女人在去玉苍山赴死之前,还算做了一件好事,就是书信一封给她曾抛下的丈夫。书信中写,若她有意外,请她过去的丈夫帮忙照料遗留下来的孩子。   她不知她过去的丈夫已经死了,中堂周家成了她的大女儿周瑷当家,周瑷领人前去玉苍山时,见到的便是满地猩红几乎融化了白雪。   一个年幼的孩童衣衫褴褛,背着巨大双翼,鹰爪盘坐,一头微卷的长发被风吹乱。他獠牙未收,满嘴鲜血,神色淡淡地看向那个尸体已经被冻僵的女人。   周瑷认出了女人是她出走多年的娘,而那个惹人惊呼,完全异类的孩子被她带回了云川城周家。   周笙白不喜欢不牢固的感情,总让他想起他娘当初的卑微可笑,还有那个男人的决绝。   索性,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他记忆里惹人厌恶的人都不在人世,知晓他秘密的人也死了。   周笙白伸长了右足,可见鹰爪锋利,他无所谓的以掌心顺了顺丁清的背,将车窗外的青竹挥去,阖眼把人抱得更紧。   他有小疯子就够了。 第77章 [VIP]   丁清与周笙白到了云川城没有去闭苍山庄, 只在城内的客栈要了一间房休息,等待周椿从西堂归来的途中,丁清趁机将云川城摸了个遍。   云川城内没什么特色, 城外倒是有一片杏花林,清明过后雨水仍旧未止,只朦朦胧胧地如雾一般笼罩在云川城上空。   杏花开的正是时候,粉白一片,脆弱的花簇于微雨中轻颤。   丁清听城里的人说, 这地方是周家的果林, 因周家几代以前的堂主都喜欢喝杏果茶或杏酒,才有了这片果林。   但自从周椿的外祖母离开云川城后, 这片果林便被当时周椿的外祖父封住了,后来没过几年, 周椿的外祖父便过世了。   这话是城里的一位卖梨的老人说的,她也说如今果林周家也不管了, 荒废至今几十年, 那些杏树与野花就长在了一起, 清明前后开得最好。   若是撑伞进去闻一闻花香,别有一番趣味。   丁清没那个别致浪漫, 她觉得雨天出门本就麻烦,还要撑伞去满是花丛树枝的地方, 进出不便,脚下踩泥,能有趣味到哪里。   但她还是买了那老人两颗梨子,回头便把这事儿说给了周笙白听。   周笙白的娘, 就是周椿的外祖母。   那日来云川城, 丁清在马车上隐约听到了周笙白与她提起过他娘, 可她当时困极了,也不知这是她的昧梦,还是确有其事。   醒了之后周笙白再也没提过,丁清也不好问他。   关于周笙白的过往,以前丁清从不好奇,她认周笙白为老大,完全是冲着他厉害而来,不为他身份,也在意他的过去。   可现在不同了,周笙白属于她,那股子过去被刻意忽略的好奇,就从心窝子里钻出来了。   丁清的确很会骗人,但她在周笙白的面前鲜少伪装成功过。那双鹿眼一转,周笙白表面不动声色,端起白水喝了一口,就等着她自己把弯弯绕绕的心思吐露出来。   果不其然,丁清把切好的梨子朝周笙白的面前推了推,又道:“周家向来简朴,怎么会种那么一大片果林呀?难道周家上下全都喜欢吃杏子?”   说完,她顿了顿,又到:“而且我听说,桃养人,杏伤人,吃多了不好。”   言罢,她咔擦咬了口梨子。   周笙白嗯了声,朝她笑:“那你以后多吃桃,别吃杏了。”   丁清要的不是这个回答!   她撇嘴,周笙白的笑意更浓,甚至微微挑起眉尾,带着些得意色彩。   果然,小疯子反应过来了,咽了嘴里的梨子,盘腿坐在圆凳上也没个正形,不与他弯弯绕,直问:“后来,上上任周堂主,为何没回来?”   周笙白嘴角笑意不减,只是眼底没了调侃的味道,顺手拿了一块梨子吃道:“她死在外面了。”   丁清微微一怔,没吭声,周笙白继续道:“她死后,周瑷将我接来了云川城,哦,周瑷是她的大女儿,周椿的娘,与我同母异父。”   这消息犹如轰雷,丁清小小的身形都跟着晃了一晃,那双好奇的眼睁得更大。   周笙白并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天秘密,反正这事在周家人人都知道。当年周离虞为了个不知从哪来的男人与家里闹翻,甚至抛下了已经十多岁快要成家的女儿,就为了她的一腔深情。   很可笑的是周离虞的女儿名字叫周瑷,她的丈夫姓王,瑷,又是——王爱。   周离虞的丈夫六岁便在周家学符术,年长周离虞三岁,总带着她玩儿,二人青梅竹马,男方又无父无母没有任何身份背景,一早便被周离虞的父亲看重。   他们成亲没有波折,周离虞也是愿意的,她也曾为其心动,也曾称其爱郎。   但自从那个男人出现之后,周离虞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几次三番为了对方夜不归宿,从起初的克制,到知道对方要离开云川城后的不顾一切。她抛下了丈夫,丢弃女儿,甚至放下了整个周家,舍弃中堂堂主之位,只为了跟那个男人行走江湖。   吸引很玄,周笙白对此也没什么数落批判。   他只觉得不值,又觉得最后周离虞死在外面,也该是她的结局。   “周瑷都十多岁要成家了,那当时你娘……上上任周堂主她,应当已经有三十多了吧?”丁清不是没见过年过三十风韵犹存的美人,只是……   她抿了抿嘴:“那也不是会春心萌动,叛逆无畏的年纪了。”   “三十多岁找到了自己心爱之人,愿意放下一切跟随对方不是多大的问题。”周笙白道:“只是为了那样一个男人放弃自己原有的生活,很蠢,她也得到了代价。”   周笙白不称其为‘爹’。   就是丁清,她碰上那样不靠谱无能又懦弱的爹,也还是会叫爹的,可周笙白不。   他甚至在提起‘那个男人’时,眼里露出了十分的嫌恶。   “那上上任周堂主离世后,那个男人呢?”丁清问他。   周笙白的眼神忽而落在了她的身上,这一眼意味深长。那是除了周瑷之外,无人知晓的往事,甚至可能周瑷也只是猜到,他们都没看见过。   他在开口之前抓住了丁清的手,就像是怕她会被吓跑一样,他道:“我吃了他。”   丁清一瞬愣住,瞳孔可见地紧缩了几次后,她又小声问了句:“他变成恶鬼了吗?”   “没有。”周笙白知道丁清蠢蠢欲动,要问的下一个问题是什么,她想问他,那个男人没有变成恶鬼,他是吃了一个普通的鬼魂吗?   也不是。   周笙白道:“我吃他的时候,他还是活着的。”   那夜风很大,周离虞在自刎之后,得到了对方的奚落。   她叫那个男人翎云,这是真名还是他随口胡诌的也没人去查证,这个人的身份就是个谜团。   她在临死前还在喊着翎云的名字,颤抖的手徒劳地抓住了一把含雪带雨的风,最后魂魄离体时,瞧见了不远处斑竹林内的周笙白。   周离虞眼中诧异,她今夜将翎云约在玉苍山悬崖边前,亲自哄睡了周笙白。   被自己年幼的儿子目睹死亡的过程有多残忍,周离虞想去安抚已经惊得眼也不会眨的周笙白,可她没能动弹,因为她的魂魄被翎云牢牢地抓在手中。   从那天起,她才得知了这个人的真正身份。   古书有云——世有天灵,离浊兆载,舍己化万物,气灵飞升苍穹,是为天地间万物之首,忌食血腥,讳损地灵。   翎云是那个男人给自己起的人间的名字,他有一身的白羽,俊美的好似神袛,他是这世间鸟雀的化身,是那所谓的万物之首其一。   周离虞是死后才看清了这个世界的真正样貌,她早知道这世间有鬼,可她从不信世间有神。   翎云告诉她,人间无神,神在苍穹,唯有笙白花开到九万九才能连接另一个世界,一朵笙白花,是凡人口中的一份‘功德’。   没有人能让笙白花开够那个数,因为凡人的受命很短暂。   倒是死了,反而可以长久。   可笙白花的功德,不录在死人的身上。   翎云一直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周离虞,他了解这个世间的一切规则,他也想要打破这个规则。他不喜欢一切脆弱的东西,他认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世间不该分什么人与鬼的区别,而应该分高下。   他没管周离虞的尸体还躺在雪地里,只用手心掌握着她的魂魄,而后路过斑竹林时,轻而易举提起了周笙白的衣襟,带他一起离开了玉苍山的悬崖。   那场大雨下了好几日。   周笙白在雨里就坐了好几日。   翎云不在意他的生死,于他看来,周笙白也是弱者,且是个不伦不类的弱者。   那是山间小院,院子里曾种过许多花儿,周离虞在生前喜欢打理那些花儿,其中只有很小的几朵白花,与他的名字一样,那些花的种子是翎云从他的世界里带来的。   几日之间,周离虞鬼魂的哀嚎声响彻山间,她痛苦得仿佛一遍遍重新死去,或许死也没有那么痛,因为她死时没这么叫喊过。   翎云将捉鬼的符咒用在周离虞的身上,不满道:“你活着时分明很优秀,是人中龙凤,怎么死了这般平庸?周离虞,别压抑你的才能,让我看看你还能做到什么地步?”   周离虞用行动告诉他她能做到哪一步,她在翎云的折磨下,生吞了黄符,走向灰飞烟灭。   这一切周笙白都看在眼里。   几日的折辱,他见曾经温声细语对他说过一个个动人故事的周离虞最终痛苦到自刎后,又烧干了自己的鬼魂。   周笙白克制不住的杀戮之心在见到那个男人没有丝毫动容地推开了房间,又像是看一块破布一样看向他时,彻底爆发。   他扑上去咬住了翎云的腿。   瘦小的孩童就连牙齿都是软的,翎云动一动脚便将他踹出了十多步远。   周笙白仍旧固执地呐喊着要与他拼命。   刚丧失‘玩具’的翎云又得了个玩具,他提着周笙白的衣襟,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那就让‘爹’陪你好好玩儿玩儿?”   在周离虞身上没得到的,翎云在周笙白的身上得到了。   他在玩耍时被周笙白咬下了一块肉,而后见到他的背上伸出了双翼,那是漆黑如墨的羽翼,与他的纯白不同,很丑。   但翎云终究是玩过了头,他低估了潜藏在周笙白脉络里的另一半血性,他终于探得了周笙白身体里某种力量的极限,却在深夜慌逃不急,被他死死叼住了后颈,咬断了脊骨。   周笙白化成了一只庞然的乌鸟,一路吞噬着翎云的血肉,他抱着翎云断手断脚的身体爬上了玉苍山,当着他娘的面,一口一口嚼碎了对方的头骨。   周瑷来时,周笙白刚吃完也没过多久。   冰天雪地里,周离虞的尸体还未腐烂,但已经僵硬如铁。   周瑷把周笙白护在怀中,阻止周家的人再上前时,周笙白终于没忍住呕了起来,满嘴的血腥味吐得他眼冒金星。   周瑷看见他吐出的一根手指,她什么也没说,帮他藏住了这个秘密。   后来,便是他到了周家,却再也吃不了肉。   周笙白也曾觉得自己是个怪物,毕竟没有哪个人会吃掉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没松开丁清的手,只是将右足架在了她的腿上,告诉她:“我虽不是古书所言的万物之首,但也不可食血腥之物,因为那种东西会激发出我体内的另一半、关于那个男人的血液。我杀了他,吃了他,从此以后右足就只能永远维持成鹰爪的模样,被世人当成怪物。”   丁清空出来的那个手上还有梨子汁,清香带着些许粘人,她指尖轻轻触碰着周笙白鹰爪上的纹路,声音颤抖道:“人渣!死了才好。”   周笙白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才松开了丁清的手腕,他在放开对方时,指尖颤抖。   其实他有些害怕丁清会说些什么他不爱听的话,索性小疯子对他,没有底线。   原来说出来也没什么。   世人都怕他,不要紧。   只要小疯子爱他就行。   四月底,杏花将落,周椿回来云川城了。 第78章 [VIP]   周椿显然没想过会在云川城见到周笙白, 她刚回云川城休整后的第二日,周笙白便带着丁清找上门了。   之前在西堂,周笙白就在风端城内他都没打算见周椿一面, 周椿以为,大约是因为之前她总想着带周笙白去上官家‘治病’。后来闹成那样,双方难看,她在周笙白的面前也难堪了起来。   但后来在风端城,丁清的一席话的确点醒了周椿。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如丁清这般, 说她古怪其实她还有些常人所不能及的通透。   周椿一早便知道丁清与众不同, 她像是一场肆意燃烧的大火,周椿也曾想过要丁清这场火, 融化周笙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可她万万没想到,周笙白此番在云川城等她好些日子, 是为了明媒正娶丁清。   那场大火不仅融化了周笙白,还把他从里到外, 全都烧成了丁清的模样。   “舅舅……你要娶丁姑娘?!”周椿知道的, 她知道周笙白喜欢丁清, 因为他看丁清的眼神很不一样,他为丁清做过许多匪夷所思的妥协, 他的眼里只有丁清。   可,周椿没想过周笙白会娶一个死人。   娶便算了, 还要以周家的名义去办,这便等于昭告五堂,有捉鬼世家中的人,破例娶了一个鬼。   周椿刚起的劝解之心, 在听见会客厅外的一声娇笑后烟消云散了。   婚姻之事, 只有周笙白在与她谈, 丁清对凡人间婚礼的细节并不了解,她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反而在小院里逗起了猫。   春季野猫到了繁衍季节,花丛草丛里不知不觉就多了几只。   丁清此时正提着一只猫的后脖一层皮,将它吊起来嘲讽,嘴里嘀咕着:小样儿,方才还敢和我横,现在再张牙舞爪瞧瞧!   她笑得很开怀。   周椿突然就想起了丁清以前说过的话,与她对待周笙白的态度。   许是她错了,许是世人错了,若中堂允许没有作恶的鬼在人间也尚存一席之地,又有何资格去剥夺鬼的感情。   周椿记得在鄞都城,她与司千重捉住赵长宇后,司千重说他曾经对不起丁清,人总要为年少不懂事时做错的事而付出代价,周椿亦是如此想的。   她在年幼时也看不起周笙白的身份,将他视为怪物。可当她娘去世,十几岁的周椿肩上担着中堂这么大个担子,多次出门去除恶鬼时遇险,最后都是她鄙夷过的舅舅,将她从死地中拉回。   周椿也要为过去的幼稚行径付出代价,但她真正应当做的,不该是永远惭愧过去,而是改正自己。   既要改正,那便贯彻到底。   周椿道:“好,从今日起,我会将丁姑娘当成舅母对待,舅舅与舅母的婚事,周家负责操办,最多两个月……”   见周笙白皱眉,周椿连忙改口:“不,一个月,所有事宜一切落成,请柬也会送到其余四堂的手中。”   她还没见过周笙白急得皱眉的模样,不禁失笑。   “舅舅如今……不在意其余几堂的看法了?”周椿说的是,他本是周家人这件事。   周笙白难得对周椿生了些耐心,也难得觉得这个外甥女叫人看得顺眼些了,但也只顺眼一些。   他双手背在身后,不太在意道:“他们从来入不了我的眼里。”   他当年与周家划清界限,是因为心寒周瑷让周家的人用铁丝钢网将他困住,把他当成怪物对待。可周瑷死得太早了,才二十来岁她就不在人世,周笙白没等来她对当年之事的解释,也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但他记得周瑷死前都没将他吃过人这件事说出去,也记得周瑷曾温柔地蹲在他的面前,与他平视,轻轻柔柔地说过一句:“笙白,我是姐姐。”   血缘这种东西,难以捉摸。   十几岁的周椿当上了中堂堂主,当年娇纵的小姑娘在其余几堂堂主面前,也算受尽了冷眼。她还没从周瑷去世的悲伤中缓过来,就被苏威拉着去捉鬼。   周笙白当时正听说周瑷死了,来瞥一眼她的坟,而后就看见一边哭着画符捉鬼,一边安慰自己不怕的毛丫头。   他救了她,之后不止一次的救过。   周笙白认为,跟着周椿有恶鬼可以吃,吃了恶鬼,他窥天山上的小白花会养得很好。   周椿大约是认为,她这个怪物舅舅,还有人性的一面,基于亲情,帮助她甚多。   而后渐渐,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长大了,也能独当一面,不怎么爱笑,也不会哭了。她保留的唯一过去特质,大约就是还喜欢穿颜色鲜丽的衣服,是打眼的红裙。   周笙白心不在焉地听着周椿给他说成亲需要注意哪些细节,思绪渐渐从很久以前飘回到现在。   院子外一阵又一阵的猫叫声,不是猫发出来的,是丁清在逗猫。   他嘴角缓缓勾起,抬起手想在周椿的头上拍一拍,手指动了动后他又想,这样拍过之后算什么呢?干脆还是放弃了。   “都按你说的做。”周笙白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你了解的如此细致,可想过何时嫁人?”   “啊?!”周椿一时愣住,周笙白眉心轻蹙,失了耐心:“算了,与我无关。”   说完,他便朝外走去。   周椿站在会客厅内失神,她二十多了,苏威也提过几回,周椿没想好,如今周笙白无意间提起,倒是让她起了些心思。   舅舅应当是把她当成家人来看了。   丁清逗猫逗得正欢,周围还有几个周家的弟子远远地朝她看,眼神不善,但都没有上前。   他们听黎袁峰说过,年前中了五泄咒,好像就和这姓丁的女鬼有关。   然丁清完全不记得,她干完坏事就忘了,那几个谁是谁,以前有无碰过面她也不知道。   周笙白将婚事交给周椿,便要带着丁清离开。在成亲之前,他们会一直住在云川城的客栈里,因为还得量身长,制衣裳,恐怕一些嫁娶所需的聘礼嫁妆一类,还得他们来挑。   出周家大门时,丁清对周笙白道:“周堂主家院子里的猫真有意思。”   “怎么说?”周笙白问。   丁清笑盈盈的,鹿眼弯成了月牙状:“我见它们一直叫,就问黎袁峰这是怎么了,黎袁峰告诉我,是它们想要配偶交合。”   说着,她双掌互相一拍,周笙白细眉微挑,直觉这个话题走向不对。   “我因好奇提起过一只猫来看。”丁清眼中笑意更浓,也没有半分羞涩:“那是只公的,原来猫的那里有倒刺!”   周笙白:“……”   丁清嘿了一声:“哎,老大,你……”   “我没有。”周笙白打断了丁清的话,手掌按在了小疯子的脑袋上,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丁清本想问他有没有见过,结果周笙白回答他没有,是没见过?   压在头上的掌心不轻不重地揉了揉,丁清想明白了,他说的没有不是没见过,而是他的没长。   小疯子终于安静下来了。   周笙白瞥了一眼她,只见丁清从耳尖一路红到了脖子根,粉艳艳地延伸到了衣裳里面的皮肤,他突然心头一跳。   古怪,方才还胆大妄为满嘴胡话的小疯子,突然就害羞起来了。   丁清在周笙白不知道的情况下,垂头瞥了他腹下许多眼,行走时衣裳布料偶尔贴合腿型,丁清越想越觉得不得了。于是她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开半步,离远了点儿,结果又被周笙白提着后领扯回来。   “你怎么了?”周笙白问她。   丁清热得冒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周笙白也没逼问她,手指划过她的鬓角,指腹沾到了些汗渍后,两指搓了搓。   他忽而一笑,像是懂了又没戳穿。   周椿办事很快,周笙白要娶丁清这件事一夕间于周家内部传开,除去苏威之外的几个长老多少都有些反对之声,但见苏威一直沉默,反对之声也平息了些。   晚间周家便于会堂夜谈许久,其中提起周笙白与丁清的婚事只是次要,最重要的还是周笙白曾在风端城给周椿传过的那一封信。   关于西堂与南堂之间见不得人的交易,还有如今真正操控住南堂背后的某个神秘人。   今日周笙白过来提婚事之前,也提了一句上官家。   上官家要调查的事周椿并不知情,但上官晴瑛既然能告诉丁清,便表示上官家其实并未有刻意隐瞒的意思,只是所有人都没往那方面去想罢了。   提起永夜之主,中堂自然也有许多人觉得是假的。   一个从未被人窥其真正容貌,来无影去无踪,手下有许多能力过人的恶鬼,甚至超出凡人的生死,这种人如何会存在世间。   可几位长老却没有多加置喙,因为他们不得不想起,今日才谈起婚事的周笙白。   周家,也出了这样一个人。   不属于人,也不是鬼,他甚至可以吃鬼,拥有飞天之能。   他们终于相信,这世上除了人与鬼之外,还有另一种超出他们的物种,不叫怪物,是为古书所记载的,堪称为神的存在。   次日关于周笙白与丁清的婚事,反对之声烟消云散,倒是有几个长老带着门下弟子出了城,从后方绕上了山,去闭苍山庄内寻找那些尘封在旧屋箱子里的古书。   上官家在查的事,周椿交给了苏威去盯着。至于南堂与西堂之事,周椿也已经派人前去南堂境内,一单查到些可作为实证的痕迹,她便会亲去北堂,与北堂堂主深谈。   眼下周椿的当务之急,是在一个月内让周笙白娶了丁清。   丁清去周家后的第三天,五月初一,周椿来客栈找她了。   周椿来时还带着五个裁缝,那些人手上拿着布尺,围在丁清与周笙白的身边一通量体,而后再于本子上记录尺寸,随后又拿出喜服的样布出来。   丁清被周椿按在凳子上非要在那一堆她看起来一模一样,但所有人都非说区别很大的红丝绸中选一样出来。   丁清认认真真挑选了半晌,选了个金线绣花最多的,没别的原因,纯是因为够闪,够富贵。   周笙白在她选好的那一瞬,转身背了过去,似乎对着半开的窗外叹了口气。   小疯子的眼光真是……但他纵容着。   周椿有些懊恼,她应该把这一张布抽了去,怪她忙得太多,不够严谨。   实难想象,舅舅穿上这样一身红艳艳金灿灿的喜服是什么模样。   可周椿不能说,不仅不能说,她还扯出笑容,对丁清道:“舅母眼光独到。”   丁清被夸了,不怎么得意。   但周椿当着众人的面喊她舅母,叫她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 第79章 [VIP]   丁清选好了喜服的料子后, 周椿便要拉她出客栈,说是要去挑选适合的金簪发饰,还要选定宴席上的菜色糕点、餐盘美酒, 光是听丁清就觉得头疼了。   她离开客栈前,求救地朝周笙白看去一眼,结果得了十颗珍珠,周笙白眉眼含笑,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跟着周椿出了客栈, 丁清这一日的安排便全都交给对方了。   云川城最大做工最好的那几家金店都被周椿提前打好招呼, 让他们将店内的好物一一端上,丁清满眼皆是一道道晃闪着眼睛的金光, 随后在那些花里胡哨的金器中,挑了几样大的。   周笙白给的珍珠还没花完, 周椿便将丁清带出城。   周椿知道分寸,周笙白与丁清贴身之物自然要他们自己去选, 至于那些摆在面子上的东西, 还是交给她去做。   前段时日丁清还在周笙白的面前提过城外这一片杏林, 这日周椿便带她走进林子里了。   云川城接连下了大半个月的雨,在前几日放晴, 杏林中复开了一些花,远看果林光秃秃的, 但若走入去看,还是能看见不少夹藏在枝叶中的花朵。   周椿与丁清的身后跟着城内糕坊的学徒,那两个学徒的手中挎着篮子,随着二人一路往林中深走, 偶尔摘花。   这些花摘回去专门晾晒干后做成糕点, 周椿还记得之前周笙白刚到周家时, 许多东西都吃不下,桌上摆着满满的菜,最后他只挑了糕坊送来的杏花糕。   杏花糕不是什么昂贵名点,周椿还曾笑他不识一桌珍馐美味。   他不是不识,他是不吃。   所有油腻、荤腥的东西,周笙白都不沾,因周府上厨娘炒菜喜好用猪油,后来他连素菜都不碰了,每日就靠着些瓜果、糕点过日。   周椿领着丁清走在前头,把此事说给丁清听,丁清摘花的手微微一顿。   她眼眸低垂,知晓周笙白不碰荤腥的原因。他去周家之前,刚吞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生嚼人肉的感觉丁清不知道,她只吃过丁澈的肉,那是烧熟了的肉丸,被她吞入,又被抠着喉咙吐出。   即便那样,丁清也留下了不小阴影,很长时间都不敢看肉丸,更何况是周笙白。   她没了继续与周椿闲逛的心情,只想赶紧回去周笙白的身边,于是问:“今日还有重要的事吗?若没有,我想回去了。”   周椿以为她累了,便道:“我送舅母回去吧。”   丁清颇为不自在道:“周堂主还是别叫我舅母,听起来怪怪的。”   “这不合适……”周椿道。   “合适的合适的。”丁清推着周椿的肩,她知道自己若活着,应当比周椿大些,可现下她的身体毕竟只有十六岁,周椿喊她一声舅母,周围的人看她的眼神便古怪一分。   索性丁清也不在意这些礼节,她与周笙白成亲后又不住在云川城,更不会常常碰见周椿,没什么机会让对方守礼法尊卑。   丁清回去客栈便让周椿自顾忙去,她手上抓着一把杏花放在鼻尖嗅了嗅,蹦蹦跳跳上了客栈二楼上房。   丁清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周笙白,他听见开门声回头,见到她时浅笑着。   丁清献宝似的小跑过去,路过桌旁拿起了一个白瓷杯子,她将手里的杏花系数倒进杯子里,又把杯子递给周笙白,问他:“你闻闻,香不香?”   那杯子是早上丁清出门前喝过茶的,杯内还有浅浅小半杯水,上头一个挤一个地飘着六、七朵完整杏花,有些好看,也有淡淡的芬芳。   周笙白先是看了一下花儿,再抬头看一眼丁清,不禁抿嘴笑了起来。   小疯子出门一趟遇见好看好玩儿的东西,倒是没忘了他,一路带回来了。现下也正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周椿一早将她拉出门,究竟去了哪些地方。   周笙白手中把玩着杯子,白瓷杯的杯身在两指间转了半圈又转回去。他的眼一直没从丁清的身上挪开,直至小疯子说到一半儿累了,要起来喝水,身子还没站直又被周笙白压了回去。   白瓷杯落地,几朵杏花上打了水,七零八落地掉在杯旁。   丁清此时正坐窗边的太师椅上,两侧扶手被周笙白的手臂撑住,她前后左右,无一处可以逃脱的。   周笙白离她很近,弯腰俯身下来,微卷的长发从背后滑了一缕到身前,蹭过丁清的鼻尖,她嗅到了杏花香。   一片杏花花瓣于他的发丝中落下,淡淡的粉白色略过眼前,丁清咦了一声,侧脸去看。   她尚未看见什么,下巴便被对方捏住,而后温柔缠绵的吻便落在了她的嘴上。   被亲多了,丁清也就知道亲吻是要闭上眼睛感受的,只是还不怎会换气。   周笙白这次的吻相较之前来说温和许多,即便用牙齿咬她的下唇也是轻轻嗑咬,才让丁清察觉到一丝疼他就松开了牙齿,于是那一丝疼竟意外变成了欲求不满的痒,哪儿哪儿都觉得缺了点儿。   丁清伸出舌头去勾周笙白的,被他躲开。   以往经历过几乎窒息的深吻,这回两人的舌头就像是在玩儿游戏,丁清进,周笙白便退,等丁清舌根都酸了也没讨到什么好处打算亲吻他的嘴齿时,他又伸出舌尖勾·引了一下。   她不知道,让她亲吻要闭上眼睛的周笙白,此时双眼半睁,玩儿得不亦乐乎。   他观察着丁清脸上的一切变化,她皱眉,急躁,难耐,甚至她抓着他衣襟的双手渴望地颤抖着,每一处周笙白都喜欢。   这一场逗弄叫丁清呼吸急促,犹如隔靴搔痒。她的一切反应是身体上下意识的决定,没过脑,等她察觉到后,已经听见周笙白轻轻嘶了一声。   丁清咬了他。   因为他不肯好好亲吻,将她身体里那股酸痒劲儿都勾出来了。   于是这一口没轻没重的咬,成了丁清急不可耐的证明。   她推开对方,自己往后仰躺,捧着周笙白的脸颊有些紧张地问:“怎么了?我咬到你哪儿了,老大?”   周笙白单手捂住了嘴,一双眼诧异中还带着惊喜,并未因为丁清打断了这个吻而生气,反而松开手,舌尖舔过被她咬破了的嘴角,那里还有一颗牙印。   他的獠牙伸出来了,正好压在了丁清咬破的地方,时时提醒着那一点疼,叫周笙白喜欢得紧。   他凑上前,微微张开嘴对着丁清,跃跃欲试:“清清,再咬一次试试?”   丁清看向对方危险的獠牙,她忙摇头:“不咬了,你嘴角都破了。”   周笙白的拇指压着丁清的下巴,看她粉嫩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可见其中贝齿。他的声音沙哑,就像是压抑着什么道:“我喜欢你咬我。”   那一点疼,激起了周笙白的些许原始兽性,倒是增添了情趣。   他这一句话,热气全都扑在了丁清的耳畔,惹得她半边身子都麻了,手臂发酥,难以动弹。   丁清抬眸看向周笙白的眼,想分辨他这句话的真伪。结果看见周笙白的獠牙迟迟没收回去,那双桃花眼还亮滢滢地与她对视,如同在看一只势在必得的猎物,她就知道,周笙白是真喜欢。   丁清唔了声,她手指紧张地捏着太师椅的扶手,几乎要将那一块木头给捏下来。   犹豫了会儿,她还是说:“那我下次再咬你吧。”   下次亲吻的时候,再咬。   周笙白轻声笑了笑,心想下次,还可以再试试别的。   立夏那天,周椿给中堂内的世家送去喜帖,也将消息传去其余四堂。   众人尚不知丁清是鬼,中堂境内的人也只知道,周椿的确有个很多年前便不与周家联系的舅舅。周笙白在中堂境内活动较多,夜界称之为鬼鸟,捉鬼世家也如此称呼他。   收到喜帖的人中,不乏看轻周笙白的,他们带着异样的眼色,又碍于周家的面子,只能赴约前来。   小满前夕,天气逐渐炎热了起来。   五月中旬之后云川城便没下过雨了,接连几天的烈阳顶头晒着,丁清这几日都没能出去闲逛。   近来云川城内的捉鬼人士多了许多,光是坐在窗户口数眼前这一条街的捉鬼人士来往便不下百个。   这些都是中堂境内的捉鬼世家接到喜帖而来的。   周笙白与丁清的成亲之日,定在了六月初八,距离那时不到二十日。   正午的阳光照在城中一大片琉璃瓦上,光芒刺得人眼疼。丁清从早上开始数过往的人,偶尔也有些符术厉害的,警觉性很高,在她目光看过去时,便会回头朝她这边找寻。   满城捉鬼人士,叫她不禁想起了之前西堂的风端城。   此番她与周笙白的喜帖也送去了西堂,旁人不知丁清是鬼,可若西堂人收到了喜帖,瞧见那红艳艳的喜帖上小篆落下的丁清二字,也不知会如何感想。   成亲……   丁清将这两个字在嘴里绕了几绕,心口不禁跳动得过快了些,掌心按上去也不能安抚。   她真的要与周笙白成亲了。   她是去年六月设计引周椿去对付鸦魍,而后才用魂魄碎片锁定住了对方,从那之后,就一直跟在周笙白的身边的。   才一年。   她就要嫁给对方了。   丁清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她的下巴磕在手背上,整个人弯腰弓成了一把弯弓似的,纤瘦的脊背微微突起,身下的方凳也翘起了两边凳脚。   放在一年前,丁清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和千辛万苦追来的老大成亲的。   房门推开,丁清直起腰去看,周笙白端着食盒近来。   她咧嘴朝对方笑了笑,又瞧见他一只手背在身后,眼眸微亮,问了句:“哪儿来的荷花?”   周笙白放下食盒的手一顿,于是也不藏着了,右手从背后拿出,的确有两朵刚开的荷花与两朵未开的花苞。   荷花是他下去给丁清取饭时,瞧见一个小孩儿手上拿着的,周笙白用一颗珍珠换了四朵花,瞧见丁清鹿眼明亮,他觉得很划算。   “鼻子真灵。”周笙白走上前,将花递给了丁清。   丁清捧住花深嗅,看着荷花里嫩黄的花蕊与翠绿的莲蓬,有些可惜道:“这莲蓬不能吃。”   结果被对方捏了脸:“饭能吃,先吃饭。”   丁清不舍得放下花,于是一只手抓着花杆,一只手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百合盅,边吃边嘀咕:“一日三餐这么准时到……其实我几日不吃也没事,反正又不是活人。”   “好吃吗?”周笙白听见了嘀咕,问她。   丁清连连点头:“好吃的。”   “那不就行了?”   手指于她额前弹了一下,丁清握着勺子的手一顿,心头略酸。   老大真好。   老大真的对她,很好很好。   作者有话说:   白白:她从没真正离开过我的视线,只是她不知道。 第80章 [VIP]   接下来几日, 周椿才是真的忙碌。   五月底,丁清偶尔还能见到周椿带着一些糕点蜜饯到客栈来找她坐下一盏茶的时间,休息之余问她一些婚礼上筹备的细节问题。   时间跨到了六月, 周椿就没来过客栈了。   云川城在步入夏季之后,城内的许多花儿都开了。不知从哪儿来的卖花小孩儿总站在她住的客栈门前,笑嘻嘻地对着周笙白,然后周笙白便会拿完全可以买一屋子花儿的银子,买那小孩儿手上的花儿, 转头再送给丁清。   这一次被丁清撞了个正着, 那小孩儿荷包鼓鼓,里面有不少碎银子, 说不定都是周笙白给的。   她就见小孩儿手中捧着一篮子栀子,收了周笙白分量不轻的银子。   他拿了银子就走, 丁清在不远处沉默着,等小孩儿出了客栈她才跟上。   还没跟出半条街, 丁清细腿一伸拦住了对方的去路。小孩儿抬头看向她, 丁清瞥了一眼他腰上挂的钱包, 抬了抬下巴问:“小鬼,你不找余钱吗?”   小孩儿显然没料到, 结结巴巴道:“关你屁事!”   “嘿!小地痞!”丁清发现了。   从一开始的荷花,到后来的玉兰, 再到忍冬、茉莉,直至今日的栀子,这花儿是一次比一次野,也不知这小东西从哪家人的院子里摘的, 专门来骗周笙白, 欺他钱多人善。   丁清向来知道周笙白花钱如流水, 他若高兴,卖花的也诚信,丁清看见就当没瞧见了。可这小子出门前那一眼瞥周笙白的背影,明显是来找冤大头的。   “钱还来,你那破花我还你。”丁清朝对方伸手。   小孩儿一抹鼻下的鼻涕,朝她做了个鬼脸后,一脚踹在了丁清的小腿上,两手把人推开便跑。   他踹得有些用力,丁清倒是不觉得多疼,只是心中更气。她跟着小孩儿跑出了半边小巷,去了另一条街道后便捉住了对方的后领,不费什么力地把人提起来,嗤了声:“小地痞,还敢踢我,银子还来!”   那小鬼扭来扭去,挣扎着要去咬丁清,反被她捏住了下巴。   她手指用力,威胁道:“我可是会卸人下巴的。”   小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对着来往的人便喊:“救命啊!打人啦!打小孩儿啦!来人呐!!!”   丁清一怔,这一出似曾相识……   她朝这小孩儿身上的衣服看去,有好几处破了,脚下的鞋子磨破了底,有些可怜。但他有钱也没给自己换一身衣裳,不知这钱要藏着做什么。   丁清又不是没混过市井,她便是从撒泼打滚骗人这一步走到现在的,小孩儿的伎俩她一眼就能看穿,干嚎不哭。   饶是干嚎,也惹来了周围人的侧目。   人群中有些捉鬼人士,身上背着铜钱剑,丁清瞧见了手一松,便放走了小孩儿。   小孩儿呜呜直哭,当真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一般,人群中有人指指点点她说她欺负乞儿。丁清哼了声,见那头捉鬼人士瞥了她两眼便要走开,她从地上捡起石子儿对准了小孩儿的后脑勺砸过去。   小孩儿被砸得捂头,回头还瞪她。   丁清见人多,还有年纪大的开始上前数落了,她才用唇形给对方一句:“你等着!”   魂魄碎片都分出去了,还怕找不到这小鬼?   她回去客栈,房间桌上放着新鲜栀子花儿。   周笙白比那卖花儿的小鬼要会打理这些花儿,多余的杂叶全都被摘除,白色的栀子里还有几朵绿白相见的花苞。   栀子的香味很浓,整个儿房间都染上了,走哪儿都是馥郁的甜香。   见丁清从外回来,周笙白单手撑着下巴,身子略斜地靠在太师椅上,双眉微抬,问她:“斗败了?”   丁清一愣,顿时知道她的行踪被周笙白看见了,于是有些丢脸地抓了抓鼻尖坐下道:“被自己的老本行绊住了脚。”   周笙白噗嗤一声笑出,他朝丁清勾勾手,丁清端着凳子朝他那边挪去,等坐在对方跟前了,周笙白才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清清学乖了,但他刚学坏,所以你斗不过他。”   丁清心想也不是,她只是碍于有捉鬼人士在,不想为此惹麻烦。   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丁清抬眸朝周笙白看去:“老大你知道那小鬼在糊弄你呢?”   周笙白点头:“知道。”   “那你还给他那么些银子……”   周笙白又将手盖在了她的头顶道:“清清以前有遇见过帮你的好人吗?”   丁清仔细回想她还活着,背着丁澈到处讨生活的日子,其实也遇见过几个好人。只是人的善心有限,能施舍一次两次饭,扔给她一次两次铜板,但绝不会拉她出水生火热之中。   即便如此,丁清也记得那几个施予她微薄恩情的人,也在磕头道谢时,诚心祝愿对方长命百岁。   她没回答周笙白的话,只是在回想起这些后再看向周笙白,鼻尖略酸。   丁清朝对方怀里扑过去,撒娇耍赖似的拱了供。   她知道周笙白这是在那小鬼身上看见她过去的影子了,她在瞧见小鬼于街头假哭时,也有些诧异对方的路数竟与当年的自己一样。   钱财之于周笙白不重要,但善心要花在对的人身上。   “那小鬼看轻你,你别给他钱,让他吃些苦头!”丁清还是护短。   周笙白不曾告诉丁清,他于天石镜中看见的一切,他可以在卖花的小鬼身上找到一大半丁清过去的影子,她也曾有过得逞后的狡黠,与等待时的希翼。   那小鬼被丁清这么一闹,估计下次也不敢来了。   “其实我给他钱,还有另一个原因。”周笙白道:“他身上有些未散的寒气。”   这话丁清就听不懂了,她跨坐在周笙白的腿上,等他解释。   周笙白略微挑眉,瞥了一眼下方二人的姿势,于是双手自然而然地放在丁清的腰上道:“那是冰雪消融后的味道。”   这么一说丁清立刻便想到了雪姻。   “他莫非是仙水镇的人?因大水冲破了镇子,逃亡到这儿来的?”丁清问完,又觉得不对:“不应该,徒步从仙水镇走到云川城,哪儿能这么快?”   “所以,他不是从仙水镇而来。”周笙白说完这话,眉头轻蹙。   不论是五堂境内的哪个地方,五月都不会飞雪,丁清忽而想到了周笙白曾与她提起过关于雪姻的过去。   雪姻曾爱上过一名喜欢雪的男子,却被她所救过的镇子里的百姓火烧住宅,她心爱的男人死在了大火烟熏中,所以她为了报仇,冰封了整个镇子。   冰雪消融后的镇子,浮尸遍地,不论男女老少一个不留。从那之后,她才去了仙水镇后的地方,造了一座拜天冰山。   后来冰山融化,雪姻的去留丁清与周笙白未去关注,现下倒是有个跑到云川城的小鬼,身上带着冰雪消融后未散的寒气,恐怕那气息,与拜天冰山的一样。   有另一个地方,遭受着冰封,甚至可能已经解冻,自此消失了。   想到这一层,丁清忽而打了个寒颤。   周笙白将她抱紧了点儿,听见她问:“雪姻姑娘不是个好人吗?她不是说……她不会那些害人的法术?”   “这世上每一个柔软的事物都有其锋芒的一面,落雪很美,夏日饮冰也很痛快,但冰雪可以冻伤一切。”周笙白道:“她是不是好人,现下难以定夺,唯有再见她时,看她灵魂里的罪孽有无加深才可得知。”   丁清的心里有许多疑惑。   雪姻为何要融化冰山离开?   又为何要冰封旁人的家乡?   索性她还在那小鬼身上留了魂魄碎片,钱可以不要,事必须得问清楚!   丁清突然从周笙白的怀中坐起,她转身便要走,人没走两步便被他抓了回去,背对着坐在了他的腿上,后背抵着周笙白的胸膛。   “老大,我去找那小鬼问问话。”丁清道。   周笙白将额头磕在丁清的肩上,无奈叹息:“还有五日。”   丁清一怔。   “还有五日,我们就成亲了,这些事等成亲之后再去查。”周笙白有些烦躁。   他深知若要从雪姻身上查一件事,恐怕其复杂程度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解决,天下倒霉的人那么多,又何止撞到眼前的这一个。   周笙白不含救世之心,天大的事,都得排在他与丁清成亲之后!   丁清的魂魄碎片留在了那小孩儿的体内,她没去窥探对方在哪儿,只要他不死,丁清便有办法找到他。   小孩儿既然都到了云川城,有迹可寻,的确也不急于这几日。   过了三日后,丁清与周笙白分开了。   她被周椿带去了闭苍山庄。   这段时间闭苍山庄里被人打扫干净,好些厢房都收拾出来了。   满城的客栈里都住了人,来自五堂内的各个捉鬼世家,那些人或许都在好奇周笙白的身份。有些人只听过‘鬼鸟’,不曾见过其真容,现下有机会,纷纷赶来凑热闹。   周椿说让丁清住进闭苍山庄这两日不许她与周笙白碰面,等到成亲那日,花轿会将她抬去云川城的周家成亲。过了那一日,闭苍山庄便让给周笙白和丁清住一段时间。   其实没必要,因为周笙白曾与丁清说过,成亲后的第二日,他们就回窥天山。   但一些成亲的礼仪周椿说必须得遵守,如此才能长久。   丁清没戳穿对方,她都是个死人了,还要如何长久?但最终丁清只是对周椿笑一笑,一切听她安排。   成亲前一日,周椿说孔御也来了,在城中玩儿了好几日,昨夜不知招惹了谁,今早被发现人挂在了客栈七层的檐角上,丢了大脸。   黎袁峰嘴都问干了,他也没将自己昨夜干的蠢事说出来。   丁清随口道:“孔御这性子……的确有些不着调,有仇家实属正常。”   周椿回想起孔御为了离家出走扮过女装这事儿,心想他还真是不着调的。   成亲当日,丁清一夜没睡,周椿陪了她一夜。   给她装扮的妇人是盘头的好手,丁清选的那些花里胡哨的金钗银饰,全都被她按在了头上,还挺好看。   丁清看向铜镜里搽脂抹粉的自己,胭脂红唇,柳眉弯弯,满头闪亮的首饰衬得她的脸更小更嫩了些。   她抿了抿嘴,转头对上妆的妇人道:“大娘,还是将我头上这些卸一半吧,然后把这个戴上去,戴到显眼的地方。”   丁清手中拿着的,是那根银杏叶形的黄玉簪,那是周笙白送给她的。   赠簪以赠钟情。   丁清才明白,好像真的如周笙白所言,从那次山洞里她见过他的本来面貌之后,他便想着要娶她了。 第81章 [VIP]   花轿从闭苍山庄接走了丁清, 一路上吹吹打打,全是按照最传统的习俗办了一场中规中矩的婚礼。   丁清知道自己早就死了,不存在于凡人所说的天长地久, 那些白头偕老的誓言恐怕无一能够兑现,可她仍旧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整日,她全都按照了周椿叮嘱的章程来,不多看窗外一眼,不多侧一次头。   她心里也有些许憧憬, 如若她规规矩矩地将成亲当日所有流程全都无误地做下来, 或许真的能换得与周笙白和美的未来。   一个死人,谈不上什么未来, 她的时间永远就停留在这具身体里了,可她仍然期待, 生怕行差踏错,叫那些老人们传下来的美好祝愿少了几个。   自她坐上花轿, 街市上的议论声便不断。   丁清盖着红盖头, 她除了低头时能看见自己身上的红裙摆, 其余什么也看不见。   周笙白领她出了花轿,踏过火盆, 走进周家布置得分外喜庆的大堂时,周围的窃窃私语逐渐成了一片哗然。   在此之前, 有人猜测过喜帖上写的丁清究竟是谁。   可他们更在意那个不人不鬼的周笙白,他们见到了一张俊逸到可以用美来形容的脸,也见到了那个人衣摆下随着每一步路都若隐若现的鹰爪。他们把打量、好奇与嘲弄的目光都投向他,直至他从花轿里接出来一个鬼。   于是满堂宾客, 注意力全都落在了丁清的身上。   “竟然是鬼!”   “周家是疯了吗?居然如此大张旗鼓地领一个鬼入门!”   “这是怎么回事?这叫什么喜酒?一个怪物娶一个鬼, 难道周家从此以后要脱离五堂, 违背祖上传下来的宗旨了?”   这不是议论,这是鄙夷,是排斥,是质疑。   丁清的手垂在身侧握得越来越紧,她垂着头始终没有开口,胸腔的起伏却越来越快。   她从早间醒了开始,便一直按规矩办事,丁清不敢错漏任何一样,就连方才踏过火盆,她都没敢乱了步伐,为的就是能顺利完成这一场婚事。每做完一件事,她就松一小口气,现下又提心吊胆着。   她怕这些人毁了她的小心翼翼。   她突然觉得,或许她应当和周笙白回窥天山,如他一开始所言,在平水镇里买一壶酒,一对龙凤花烛,入夜点灯,合卺共枕。   “周椿人呢?出来给我们一个解释!”   嚷嚷的是南堂的人,在说完这话后,他突然像是无法呼吸般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喉咙,闭气到脸色青白,双腿一软又跪在了地上,堪堪扶着灯笼圆凳弯腰呕吐。   那凳子的花样是丁清选的,她说红艳艳的好看。   周椿一直没说话,苏威带着人将周家外围了起来设阵。   倒是周笙白一记冷眼瞥向还在呕吐的那个人,声音打破了哗然,像是时间突然静止,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他居高临下道:“是喝醉了吧?”   是咒。   南堂的人立刻分辨出来,方才嚷嚷着要周椿出来回话的男人前后中了两种咒语,现下虚脱得连气都喘不匀。施咒之人,就站在艳色斑斓的喜堂内,身上穿着绣满金花的喜服,冷淡地面对着他们,丝毫没有惧意。   周笙白道:“喝醉了的话,南堂同门管好自家人,免得他酒醉胡言。”   知情者不敢言语,不知情者还在外围忿忿道:“早听闻周家人不入流,自家出了个怪物,还要娶一个鬼,竟然也敢下喜帖让我们来吃酒!”   丁清闻言,手指捏紧了袖摆,她突然抬手想要掀开红盖头,看一眼方才说话的人是谁,等她出了周家这扇门,她必要去围堵对方给他好看!   丁清的手抬了一半,便被周笙白抓在掌心按了下去。   丁清一慌,声音带着鼻音的委屈:“他骂你。”   “料到了。”周笙白轻声道。   自那一个人口无遮拦后,也有其他人跟着一起起哄,周笙白其实早就料到了这般场景,他在五堂境内,本就不为世人所容。   他自然知道,一旦他与丁清成亲,以周家的名义发帖,五堂境内有头有脸的人都会赶到,其中也包括正被永夜之主操控的南堂和西堂。   周笙白不怕辱骂,他自小便在这些人的恶心眼神中活过来的,他要的便是他们的愤怒,他们自以为的高高在上。   “我帮你欺负回去!”丁清道。   “清清对我真好。”周笙白居然还有心思与她调情。他低声笑了笑,看向堂外一张张扭曲的面孔,轻言:“你知道大部分凡人的通病是什么吗?——欺善怕恶。那么现在想要他们闭嘴就很简单了。”   挣扎得越狠的人,其实越怯懦。   他们将一切与他们不同的视为异类,排斥心越强的人,受挫的表情便越有趣。   苏威的阵法之内,周笙白又设了个阵,那阵法引得西堂前来的司千重脊背发寒,他惊诧地看向周笙白,忽而起身问了句:“周公子意欲何为?”   周笙白理所应当道:“自然是想要安安静静地,完成我与清清的婚礼。”   司千重连忙抬手,让身后西堂的人安分守己,莫要再开口多言一句。   他是下一任西堂堂主,什么阵法能杀人,他清楚得很。   见西堂如此,北堂也不敢轻举妄动,南堂那边还有个跪地呕吐的,至于东堂的人脸色便更有趣了。   上官堂主厚着脸皮硬坐在一众小辈之中,从头沉默到尾。   “能控制住言行的人,坐下吃,控制不住言行的人,我来帮他控制。”周笙白道:“但我啊,是个怪物,耐心时有时无,迄今为止知道唯一一种能够完全闭嘴的人,就是尸体,想来在场各位对此非常熟悉。”   是威胁。   阵法范围还在缩小,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现下逐渐迫人了起来。   有人察觉到呼吸开始不顺了。   西堂的人逐渐反应过来,这阵法将整个儿周家与外围完全分割,像是密不透风的墙,一层层把他们包围住,且在不断缩小。   场内人多,一人一口气,逼仄的阵法内,仅够众人撑到婚礼结束,若再有闹事者拖延时间,这场婚礼中,必有被憋气而死的人。   司千重适时开口:“吉时将过,周公子应当不想错过吧。”   “自然。”周笙白腰背自始至终笔挺,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南堂那些脸色难看的人,转而面对周椿时口气稍稍缓和:“继续。”   他的手自牵起丁清后,就没松开过。   后来堂内继续行礼,其他几堂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已经按捺不住,起身走向西堂那边,围在了司千重的身旁,脸色阴沉地问:“司少堂主,阵法可破开了?”   司千重诧异地看向周笙白,那头周笙白当真是很用心且认真地与丁清夫妻对拜。他的腰弯得很低,比丁清低了一寸,抬起眼眸时目光盈盈地看向丁清头顶的盖头,伸手将其扶正。   他在认真地完成婚礼,也是当真想娶丁清的。   司千重的沉默,叫周围人又开始不安了起来,倒是西堂的设阵长老开口:“诸位长老莫要再吵了,说得越多,阵法内的气消耗越快。”   如此看来,阵法是还没破解了。   已有几个体力不支的人疲软地趴在了桌上,大口大口呼吸,胸闷眼花,仿若将死之状。   在场的人脸色越来越难看,就连司千重的眼眶都布上了一层血丝,他身后的设阵长老冷汗涔涔,未能将这阵法破开一条流风的口子。   直至周椿含笑道了句:“礼毕,诸位吃好喝好。”   豁然迎面的夏风带着周家院落里种的金丝蝴蝶淡淡的香味,金丝蝴蝶的气味极为淡薄,可在闭气的空间里,混沌的气味揉杂在一起,这一阵风倒是把人吹舒爽,也将一些人吹晕了过去。   灯笼圆凳哐啷倒了一片,不少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是长久闭气的晕眩,休息一阵便没事了。   只是南堂的那个人有些可怜,依旧吐得眼冒金星。   礼毕后,丁清被周家的人接到后院早早布置好的厢房内。   照理来说周笙白应当留下来给这些远道而来的贵客一一敬酒,故而他没立刻跟上丁清,只是在二人分开时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心。   小疯子担心他被人欺负。   周笙白不禁好笑,在场的人,不过是呈呈口舌之快,他不在意,旁人说就说了。今日不同,他大喜之日,谁又能欺负到他头上去?   周笙白没打算敬酒,他甚至不打算以茶代酒。   黎袁峰招呼着众人,瞧见孔御晕在一旁,赶紧命人把他扶走。那些倒在地上大口呼气还不能起身的,通通被人扶了起来。   周笙白端了一张太师椅放在喜堂的正中间,他面对着院内众人,长腿叉开,坐下睥睨着他们。   就像是要看他们将桌上代表恭贺的喜酒喝下,还要说两句恭维的话。   微卷的发丝被风吹起,金冠之下的发丝上坠了两粒珍珠,剑眉微挑,桃花眼像是看向众人,又像是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阳光下,男人一席绣满金花的红衣衬得他肤色如雪,好看的面容上布满冷漠寒霜,司千重是第一个走上前来敬酒的。   他说丁清好歹是他表妹,也就只有这一句,于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身回去座位。   周笙白微微昂起头,下巴与脖子绷出一条好看的弧度,他双眼微眯,将阳光尽收眼底。直至最后一人不情不愿地饮下酒,含含糊糊道了句喜,他才慵懒地起身,连个眼神也没留给众人,转身离去。   等周笙白走了之后,才有南堂的人看向周椿:“中堂如今要易主了?今后中堂是护人,还是护鬼呢?”   周椿抿了抿唇,问:“舅舅大婚,不碍着诸位吧?”   南堂人一时怔愣,周椿又道:“既不碍着,又何必那般恶语相向?今日众人前来分一杯喜酒,不说些污七八糟的话,也不会有这些污七八糟的事。”   她说完,眼神一瞥那个吐晕了过去的南堂人,他就倒在自己的呕泄物中,臭气熏天。   “这!这小丫头!”南堂长老年长周椿许多,开口说了这话后,司千重出言制止:“李长老慎言,周堂主还是堂主。”   周家正门,红灯笼彩绸高挂,院内偶尔还会传来些人声。   纤瘦曼妙的身影站定于周府前,看向灯笼上绘的龙凤,一双眼底涌上了些许向往眷恋。   她似是自言自语:“笙白成婚,该送些东西的……也不知他见我,是惊多喜多。” 第82章 [VIP]   丁清等着周笙白来给自己掀盖头。   听领她进门的人说, 这处厢房是之前周笙白在周家住过的。   以前周笙白还未去闭苍山庄时,便在周家住过一段时间。周瑷将他从玉苍山带回,安排了离过去周离虞住处很近的一所院子给他。   那时周笙白还小, 像是一只沉默的幼兽,只有他带来的几样东西被他好好看护着,其余事物他一概不在乎。   那些都是周离虞的遗物。   周离虞是个为爱痴狂的人,可她当年生下周笙白时也是险些丧命的,她虽自戕, 但周笙白在她身边的那几年, 她待他很好。   周瑷怕他思母,便将周离虞过去的东西搬到了这所院子里, 差使两个下人供他用,可后来这院子周笙白没住多久, 就被迫去了闭苍山庄。   如今周椿将院子里外大改,许多物件都换了新的, 就连墙上挂着的字画也是高价从古董店里购得。以前的柿树图, 换成了丁清或许会喜欢的百鸟朝凤。   陪着丁清等候的侍女是周家的老人, 年近半百,懂得许多成婚的礼仪, 自然也知道当年周笙白在周家住过三年所发生的事。   她说给丁清的,舍了许多残忍的真相, 挑拣了好的说,叫丁清误以为以前周笙白在周家过得很好。   但她不知道丁清活着是人精,死了是鬼精。   若周笙白真的过得好,便不会离开周家了。   她等了许久。   满院的人几十桌, 几百号, 周笙白是等他们一个个将桌上杯子里的酒饮下之后才回的院内厢房。   丁清听见动静时, 屋外已经华灯初上,周家的小侍女将屋内的烛灯点亮,房廊的花灯也点了一排。   房门被推开,丁清的呼吸顿时停了。   她眼前还盖着盖头,烛光只能浅浅地投进来一层,一切对她而言都是朦朦胧胧的。   年长的侍女让周笙白做了所有该做的,最后才用秤杆挑开了丁清的红盖头。   丁清以前未着过妆,整日素面朝天,唯有少女的面庞与那双明亮鹿眼撑住了她的相貌。   现下她脸上涂了薄薄一层粉,眼尾与嘴唇都是胭脂红色,脸庞看上去圆润了些,不那么消瘦得过分。   两排金珠子挂在细细的穗子下,薄薄一层贴上了她光洁的额头,堪堪与细弯拉长的眉齐平,便更衬得那双眼睛又圆又亮,其中倒映着完整的他。   周笙白呼吸停了一瞬,肉眼可见丁清的脸颊烧红了起来。她还有些无错,口脂被她自己紧张地吃去了一半,但嘴唇红润微肿,应是被咬过。   惹得他也很想狠狠咬上去。   接下来是饮合卺酒。   红绳牵住了两盏金杯,杯上是牡丹花纹,一切都按照了丁清的喜好,处处透着富贵。   丁清一口气将杯中酒喝干,随后辣得喉咙像是要烧起来。   侍女要召门外几个周家子弟膝下的小童进来,那边还未动作,周笙白便道:“免了。”   丁清脸色一僵,年长的侍女这才反应过来,今日是周家的‘怪物’娶了一个女鬼,今后又怎会有子嗣。   她神色愧疚,像是办错了大事,连忙带着几个年轻的侍女一同退下,便将厢房留给了周笙白与丁清二人。   将入夜,窗外仅剩微光,天尚未完全深黑,屋内的一切都靠着桌案上的龙凤花烛点亮。   片刻沉默,丁清才尴尬地笑了笑:“我不能给你生小孩儿。”   周笙白不甚在意,他的眼只看着丁清,小疯子今夜好看得要将他的理智都快磨灭了,每一处都正好点中了周笙白心内最软的那里。   他一眼就看见被丁清戴在了所有繁复珠钗之前的黄玉簪。   黄玉簪不值什么钱,可丁清很宝贝着。   “我根本不喜欢小孩儿。”周笙白伸手碰了碰她的脸,眉目含笑道:“再生一个像我这样的怪物吗?”   丁清微顿,不太高兴道:“你不是怪物。”   周笙白的眼底更温柔了,他轻轻地嗯了声,手指滑到了丁清的后脖处,指腹在那一片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他说他不喜欢小孩儿不是安慰丁清的谎言,他的确不喜欢,因为在周笙白幼年时遇见的所有小孩儿,都不曾对他抱有过善意。   他想人性本恶应才是对的,只是长大后有了约束,必须得适应规矩,才学会了善良。   他知道周离虞曾经生他时险些死了,痛不欲生的感觉,他不想让丁清体会,也不想有人和他分享小疯子,她的眼睛,只要看着他一个人就够了。   这些潜藏于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周笙白不会告诉丁清。他甚至有些恶劣地庆幸,他们接下来不论怎样癫狂孟浪,都不用担心子嗣问题。   丁清后颈被周笙白揉得皮肤发麻发烫,她抓着膝上的衣料,指尖摩擦着上面突出的刺绣,不自在地吞咽口水,哑着声音问:“老大,你、你还要摸多久啊?”   周笙白浅笑着,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的话。   他压着丁清的脖子将她拉近自己,而后一吻覆盖在了她的嘴唇上,就像掀开盖头瞧见她的嘴唇时所想的那样,狠狠地对着那两片肉咬了下去。   獠牙是在丁清的唇舌间长出来的,直到她察觉到了一丝刺痛,才有些回过神。   周笙白一手压着她的后脑,另一只手胡乱地将她满头金钗银饰全都摘下。   丁清的发髻很好看,也很复杂,有好几次他都快没了耐心,但心想若用力扯的话小疯子会疼,于是周笙白只能压住内心的躁动,延长了这个吻。   直至丁清满头青丝垂下,发上仅剩一根黄玉簪了,他才看得心欢。   衣带渐解。   丁清被周笙白按在了床上,他右腿曲着,鹰爪勾住了她的裙摆,另一条腿还踩在床边地上。   那双眼紧紧地盯着她,像是最强悍的野兽,已经捕上心仪的猎物。   仰躺在床上的丁清眼里全是周笙白的模样。   她没见过周笙白穿红衣,他身上大红色的衣裳遍布金花,花哨得像是哪儿来的富家公子。   不可否认,仍旧很好看,叫丁清为之惊艳。   她总被他惊艳,不论他穿成什么模样。   他就在她的目光下,有些急躁却步骤有序地将一身繁缛的喜服一层层褪去,随意丢在了床边的矮凳上。   衣裳的布料很好,直接滑落在地。   宽肩窄腰,精悍的胸膛,还有排布在他腹部纠结的力量。   周笙白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身上,漆黑的发丝与他偏白的肤色形成了鲜明对比,而他的眼睛深邃到能将人的魂魄吸进。   舌尖舔过獠牙,周笙白笑得像一只艳鬼。   正跃跃欲试。   “清清。”他叫着丁清的名字。   丁清想,周椿家的酒一定不是什么好酒,人都说好酒不醉人,可她才喝那么一小杯,现下就已经头昏脑胀,晕晕乎乎,不分南北东西,只听眼前人的一切号令了。   “来抱我。”周笙白如此说。   他微微张开双臂,丁清坐起,毫不犹豫地抱上了他。   而后他们亲吻,十指交握。   床幔垂挂,其中勾勒着两道身影,周笙白弓起背浮在丁清的上方,一件件衣料被他从里面丢出。   外衣,中衣,还有好几层裙子。   “穿这么多?”他的声音低哑,笑问:“不热吗?”   丁清哪儿还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她早就“醉”得云里雾里,那双鹿眼湿漉漉地望向眼前人,将自己的脆弱坦然地曝露在对方面前。   丁清拉着周笙白的手臂,曲腿相迎。   “不急。”他额角微微突出的青筋正在疯狂跳动,可他还能忍耐。   周笙白道:“我想先摸摸你。”   他喜欢看丁清意乱情迷的模样,通过任何方式,只要是他做到的,他都喜欢。   于是丁清的意识开始沉沦,像是掉入了一个她如何也爬不出的漩涡。   蹙眉,咬唇。   她弓起细瘦的背,抖得如雨夜里的海棠,随时都能落下花瓣来。   一滴汗珠像是雨后划过荷叶的水,缠绵在周笙白的下巴,最后落在丁清的眼尾。   啪嗒——   汗水顺着眼尾落入她层层发丝中,衬着绯红的脸与耳尖,像是哭了出来。   后来丁清也真的哭了。   花烛的光透过几层薄薄的床幔照在周笙白的身上,将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浅淡金光,他坚毅俊朗的五官好像神袛,可却拥有一双深陷欲·海的眼眸。   丁清的头不知几次撞在了床头木柜上,又被周笙白掐着腰拉了回来。   可能真是撞坏了脑子,她看见周笙白伸出了双翼来。   那巨大的黑色羽翼捅破了床幔,割断了一边撑起床幔的柱角,他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无法施展,于是抖了抖于深夜也璀璨的黑羽,逐渐将二人包裹在一起。   从外看,像是一个黑色的茧。   而在里面,丁清除了周笙白的那双眼,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能摸到他的肩上覆盖着一层羽毛,可他脖子与锁骨处还是光滑的皮肤。   指尖顺着他的喉结一路往下,像是要探索他身体的秘密,直至双手手腕被对方捉住,丁清才失去了最后一点自由。   无法动弹,只能被掌控。   木床是以前周笙白睡过的那一张,有些年头了,双翼伸出时已经将其主要的四根支柱挥断其一,最终老床不堪重负,轰然坍塌。   小院里种了月季,娇嫩的粉色花瓣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露珠,晨光照耀其上,似乎可见芬芳形状。   丁清是在层层柔软的羽毛中睡过去的,或许失去意识,也不能称之为睡,更准确的应当是晕。   晨曦的光透过窗户照耀进屋内,龙凤蜡烛燃烧一夜,最终化成了一滩蜡斑。   丁清睁开眼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周笙白的脸。   他侧躺在柔软的被褥上,天生略卷的发丝蓬松地微微炸开,但遮不住容颜俊俏。   桃花眼带笑地看向丁清,就等她清醒。   黑羽遮住了半边阳光,丁清觉得不那么刺眼,她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瞧见挂在顶上的床幔被割破,床柱歪斜,而床板直接铺在地上,被他们这样将就着睡一夜。   丁清时彻底醒了。   回忆逐渐清晰,她的脸立即红透,甚至全身蜷缩着,想要将自己埋起来。   可现下实在是避无可避,于是丁清钻进了周笙白的怀里装死。   不,她已经死了。   她只能装睡。   低低的笑声透过周笙白的胸膛传入了她的耳里,更是犹如一泼滚油浇入沸水,丁清整个人都快炸了。   “完了完了,周堂主若问起,这要怎么回答?!”她满脑子浆糊。   周笙白微微挑眉:“不如我们先发制人,问她为何要找一张老床来,险些毁了我的新婚之夜。”   “……”丁清大窘:“自然不行!”   周笙白见她当真担心,笑得更欢,直把人往怀里搂,哪儿哪儿都喜欢。   周椿敢管床塌?   谁也管不到他头上来! 第83章 [VIP]   饶是丁清脸皮厚惯了, 也没能扛住周家的下人进门收拾时,瞧见屏风后床塌了的表情。   年长的侍女带来了清淡素雅的早饭,还一句话没说, 便听见准备铺床的姑娘们传来一阵阵惊呼,她眉心紧皱,对着丁清惭愧一笑,而后双手背在身后打算去教训那几个小姑娘没有规矩。   丁清看向桌上三菜一粥,一旁周笙白单手撑着额角正笑盈盈地望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 抓起周笙白的手腕便朝外跑。   年长的侍女走到屏风后,瞧见能工巧匠所打, 号称能睡百年一根榫卯也不会松动的床,床板与四肢已经分离了。   惊呼声就到了嘴边, 可她毕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于是清了清嗓子, 对着那几个面红耳赤互相拽小手的年轻姑娘们, 一人后脑勺敲了一下:“收拾!”   “是……”   再从屏风后出去, 哪儿还有丁清与周笙白的影子。   桌案上的雪菜粥还飘着热烟,不曾被人碰过。   出周家这一路上, 丁清觉得每个人都在看自己,倒也确实如此, 毕竟她是昨日才成婚的女鬼,便是丁家门内的自己人,也都带着好奇。   可丁清只要碰上旁人多看她一眼的目光,便能想起早间收拾房间小侍女的惊呼, 脸上臊红, 于是眼神也变得凶狠, 谁再看她,她瞪谁。   这样瞪了一路,眼睛酸涩。   周笙白眉眼弯弯,从未笑得如此开怀过。   小疯子牵着他的手,瞪了几十号人,一头长发还未梳发髻,只有一根黄玉簪斜插其上,从后面看,能看见她红透了的耳尖。   可爱得紧,叫人忍不住心生欺压。   于是周笙白开始回味昨夜,脑海中徘徊着丁清带着哭腔的哼声。   眼看还有几步就出周家了,周笙白笑问:“不与周椿打招呼了?”   丁清哪儿还敢去找周椿?   就凭那屋里的床,她用什么脸去面对周椿?   于是她道:“我是周堂主舅母,又、又不用给她敬茶,不去找她。”   周笙白笑出了声。   丁清听见了,她回头,也瞪了他一眼。   出了周家门前的那一条街,丁清才觉得心里压着的那块石头稍微放松了些,现下时辰尚早,路上只有几家卖早点的开了门。   包子香味儿传到丁清跟前,她才觉出了饿。   往日这具早就死了的身体,几天十几天不吃都没太多感觉,现下不过一日,丁清便有些馋了。   前天夜里她紧张,故而没吃下饭,昨天一整日又是成婚,丁清滴水未进,晚间才最为消耗,周笙白似乎将她的余力悉数榨干了。   去了一个馄饨摊,丁清要了一晚馄饨面。   她都不敢看周笙白。   后者只顾着瞧她面红耳赤的模样,从睁眼起一直笑到现在。丁清的视线扫过大街,有些欲盖弥彰的羞赧,不过余光总能与周笙白的目光相撞,她的心里又滚烫得厉害。   老大很喜欢她。   即便周笙白不说,这份喜欢也能轻易被察觉到。   早间附着于花草上的露珠尚未蒸发,街上行人只有二三,显得冷清。   昨日热热闹闹的婚礼把一切难看的都锁在了周家的院落中,其余几堂的人在受到那般屈辱之后有许多连夜就离开了云川城,还有一些因为身体不适被迫留下的。   不远处的客栈门前,正有几个南堂人,脸色铁青地提着行李骑上高马,骏马路过周笙白与丁清身侧时,他们几人目光惊诧,迅速略过,周笙白却根本不曾看他们一眼。   什么也无法惊动他。   周笙白对那些人,毫不在意,只要他们离开后,能把昨日所见带回就行。   晨风徐徐,吹落了街角木槿花上的露珠,那几朵像是淋过雨一般,花瓣都成了半透明状。   露水中带着淡淡的清香,周笙白本是看着丁清浅笑的,忽而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回头往深深的小巷另一侧看去一眼,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   老板此时正端上馄饨面,他起身道了句:“我去去就来。”   丁清唔了声,还没问他要去哪儿,周笙白便直接穿过了小巷。   馄饨面太烫,丁清等了会儿。   小巷的另一边像是下了一场雾,叫人看不到尽头,可那朦胧仅于这方寸之间。等她拿起筷子,夹上面条准备吃时,忽而听见巷内传来了一声娇俏的笑。   那人道:“本想与你闹个玩笑,不想被你发现了,笙白,你警觉性真高。”   嘶!   丁清一怔,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被烫了。   “孟姑娘怎会来此?”周笙白的声音响起。   丁清含着馄饨,鹿眼直勾勾地落在巷子里,没一会儿便看见两道身影靠近。   许是小巷太窄,他们彼此肩贴着胳膊,一同走到了丁清的面前。   随周笙白而来的是个年轻女子,样貌大约十八、九岁,眉目如画,眼睛很圆,身段婀娜,叫丁清第一眼就看见了她傲然的前胸。   “孟姑娘?”丁清听见了周笙白对她的称呼。   那女子略弯下腰对着丁清歪头一笑,淡绿色的裙摆于风中飘摇,显出了几分活泼来:“怎么?笙白与你提过我吗?”   丁清微微怔住,有些不习惯对方过于贴近,于是僵直着背后仰摇头:“没有。”   她的目光落在周笙白的身上,眼神满是疑惑。   她没有听过孟姑娘,五堂之内,也不曾听闻有哪个捉鬼世家姓孟的。这个人就像是凭空出现,不存在丁清与周笙白过去这一年中的任何片段角落里。   不等周笙白开口,女子便自我介绍:“我叫孟思思,见丁清小姑娘好。”   她伸手揉了揉丁清的发。   丁清的头发本就只用一根玉簪簪住,现下被她一揉,整个儿披散下来,黄玉簪落在了孟思思的手上,她把玩了会儿又笑道:“抱歉弄乱了你的头发,还给你。”   丁清尚且是懵的。   她再看向周笙白,对方似乎没觉得孟思思的举动有何不妥,顶多在她方才摸自己头发时,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瞬,随着孟思思的落座而松开。   “哇!馄饨面,老板,给我也来一碗!”孟思思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道:“我入云川城才听闻你大婚,来,这是临时准备的礼物,可别嫌我寒酸啊。”   周笙白打开木盒看了一眼,里面的确不是多昂贵的物件,是一对用红绳编的同心结,上面挂了两粒金珠子,正好周笙白与丁清一人一个。   “多谢,孟姑娘破费了。”周笙白收下木盒。   丁清紧盯着面前那一碗馄饨面,忽而觉得面汤有些少,面有些多,馄饨胀在面里,毫无食欲。   孟思思倒是心情愉悦地吃完了一碗面,她与周笙白似乎很熟悉,直言:“我首到云川城,光是找路便花去不少时间,尚未寻到住的地方,还要麻烦笙白做一回东道主了。”   “不麻烦。”周笙白道。   他说完这话,朝丁清面前已经发胀的馄饨面看去,她没吃两口。   孟思思起身结钱,连带着丁清的那一碗也一并付了。   丁清跟在二人身后,忍耐了半天的心情终于还是布上阴霾。她看向站在周笙白右手边的孟思思,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所处的位置,现下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拽着对方的头发拉去一边。   可周笙白对她很客气。   这种客气就是当初丁清跟着他去拜天雪山见到雪姻时都没有过,他在面对所有人都是一副满不在乎或高高在上的样子。他对待雪姻也很冷淡,唯独在面对孟思思时,过于顺应了些。   孟思思说什么,他都有应。   抬脚踢了一颗碍眼的石子儿,丁清几乎要将下唇咬破,她盯着孟思思的后脑勺,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逐渐升起,她觉得,这石子儿要是砸在对方头上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许是她的眼神过于直白,走在前面的周笙白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丁清略微心虚地挪开视线,随后听见一声低笑。   他道:“清清,过来。”   丁清心想你身边都站着人了,于是没什么好口气地问:“过哪儿去?”   山不就我我就山。   周笙白往后退了两步,问她:“前面有家蒸饼,你要吃吗?”   “不吃。”   “不是饿了?”周笙白道:“早间那家馄饨面不合胃口?我见你没动几次筷子。”   丁清一时愣住,又听见周笙白道:“若是不想吃蒸饼,那油煎包吃不吃?”   她抬头朝周笙白看去,高大的男人略微弯下腰来和她说话,声音不高不低,呼出的热气全都洒在了她的额角。   于是丁清撇嘴:“那就、吃两块。”   她又紧忙道:“吃蒸饼,不吃油煎包。”   周笙白的掌心轻轻落在她的头顶,安抚似的揉了揉。   走在前面的孟思思见他要去给丁清买饼吃,不禁笑道:“你对丁姑娘真好,现下终于觉得,这些凡人看起来不烦人了?”   此话叫丁清听起来心里不舒服,周笙白却还是应她:“清清不一样。”   “我早与你说过,你会遇上一个特殊的人,没想到这么快。”孟思思说完,目光落在丁清身上,眉目闪过些许伤感,随后又强颜欢笑似的,对丁清露出了友好笑容。   丁清对她笑不起来,她仍旧想扯对方头发,把她扔远点儿。   周笙白买回了蒸饼,上面还覆了一层红枣泥。丁清低头咬着饼,视线偶尔于走在前面的孟思思身上流连,越看,越觉得这个女子古怪。   她方才说……这些凡人看起来不烦人了。   凡人之中不包括她,是不是表示,她与雪姻一样,与周笙白也一样,是此世间特殊的存在?   周笙白自买了饼后,便一直放慢脚步与丁清走在一起,他对孟思思道:“孟姑娘就落住永安客栈吧。”   “咦?怎么你们周家没有待客的厢房吗?”孟思思回头朝周笙白一笑:“我与周家也是有些渊源的,既到了云川城,怎能不去看看?”   周笙白眸色暗了一瞬,随后微微抬起下巴,对孟思思道:“你若想住周家,我便让周椿安排。”   “那就打扰了。”孟思思双手背于身后,心情不错。   丁清呸了一声,道:“这枣泥里面还有核。”   周笙白垂在身侧的手牵起她的,拿在手中把玩,顺便对前方的孟思思道:“孟姑娘若有什么感兴趣的,也可买下来。”   “你替我买?”她问。   周笙白道:“自然。”   “挺乖。”她笑。   丁清眉头紧蹙,手心被周笙白的手指划得尤其痒,她微微一怔,再朝他看去,只见周笙白视线一直朝前,面上含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凉。   丁清收回了手,愣愣地看向掌心。   刚才他写下了什么?   勿言?   作者有话说:   清清:孟姑娘,喝茶,这茶的味道,很浓。 第84章 [VIP]   孟思思让周笙白做东道主, 倒是没有对他客气,从馄饨摊到周家距离两条街,她买了好几样物件, 都是惯常女子会喜欢的小玩意儿。   香囊、珠钗、手帕,怎么看怎么不合适。   这种贴身物件,甚少有女子会让男子给自己买,除非她别有所图。   但丁清的手心还残留着周笙白在上头写字的余痒,她就这样沉着脸, 看周笙白一粒珍珠替孟思思付了钱, 而后三人一同回到了周家。   不久前出门时,丁清还起了再也不回来的打算, 早间那些羞涩尴尬,注意力通通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瓦解。   她硬着头皮一路闭嘴, 与周笙白领孟思思到了会客厅后,周家的下人们叫来了周椿。   周椿早间教门内弟子画符, 来时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男子。那几个男子在瞧见厅内坐着饮茶的孟思思后, 几双眼睛都亮了, 窃窃私语这姑娘是不是要拜入中堂,日后成为他们的师妹。   周椿眼神古怪, 不动声色于孟思思身上打量了一番后颔首算是打招呼,而后坐在一旁听周笙白说话。   周笙白道:“这位是孟姑娘, 可作贵客相待,周椿,命人收拾一间厢房给她休息。”   周椿纳闷,点头道好。   丁清见状也知道, 就连周椿也看不出孟思思的身份, 可见其的确神秘, 恐怕也只有周笙白能解释她的疑惑了。   周笙白给孟思思安排妥帖,全程丁清跟在后头看着。   孟思思偶尔还会走慢两步,拉着丁清的手腕与她说话,问她一些关于云川城的事。   丁清直言:“我对云川城也不熟悉。”   她瞥了一眼被孟思思拉着的手,心里有些烦躁,可脸上还要装着友好,忍耐对方用刚才周笙白替她买的手帕给自己擦汗。   孟思思道:“丁姑娘的额上都出汗了,真像活着的人。要我说你这具身体真的很神奇,当世恐怕找不出三个与你这般的了。”   丁清心中诧异!   孟思思这话说得很轻,从外看,她就像与丁清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子耳语几句悄悄话,说完了,她还能对丁清浅浅一笑。   可丁清的心里并不平静,关于她的秘密,她未曾说给许多人听过,也唯独是在初遇周笙白时,为了让对方收下自己主动坦白了,就连周椿也不知。   到了厢房,周椿让人将里头打扫干净,很快便有下人端上茶水糕点,放置桌案。   周椿牢记周笙白所言,要将孟思思当做贵客,便问她可还有其他需要,孟思思好说话得很,连看也没看,便就这么住下了。   此处是女客所住的厢房,周笙白没有过来,周椿与丁清将人送到了本想离开,但孟思思拉住二人,说想去周家庭院转转,便是一路闲聊。   周椿为人坦率大方,孟思思对画符之术也颇有了解,二人似乎都曾有过捉鬼经历,三两句话便聊到了一起。   丁清沉默着走在二人的右侧,孟思思偶尔还会问她:“丁姑娘觉得方才阿椿所言险招是否可行?”   丁清扯了扯嘴角,看向孟思思笑得如天上弯月的眼,脑子里一团浆糊,仅能回答:“我不懂这些。”   “是吗?据我所知,笙白可是个画符的高手,他可以物化形,也可凭空画符……若丁姑娘不懂这些,那你平日与笙白都聊些什么?”她牵着周椿的手,对丁清笑:“我与阿椿可顺着你懂的说。”   周椿一愣,不动声色地朝孟思思看去。   自她娘过世以后,这世上便无人叫过周笙白的名讳了,更别说去姓留名,未免显得太过亲密。   丁清觉得脑仁有些疼,她道:“我什么都不懂,你是不是就可以什么也别说了?”   孟思思眼神略受伤,顿时哑言,后又歉然一笑:“我以为我们初次见面,互不了解,我又与笙白是好友,所以也想与丁姑娘成为好友才提这些,是我多话了。”   丁清只觉得一口气卡在心口位置,闷得胸腔发麻。   周椿倒是开口:“孟姑娘说你与舅舅是朋友,可我不曾听舅舅提过你,可否请孟姑娘告知,你与舅舅是在何处相遇,又如何成为朋友的?”   孟思思道:“我啊,与他在窥天山相遇,那应当是他离开周家后的第三年?十三、四岁时吧。”   这回周椿都无话可说了。   知晓窥天山的人有许多,可知道周笙白住在上面的人几乎寥寥无几,整个儿周家,唯有周椿知晓,就连苏威也不清楚他的住处。   九曲桥下荷花池,一片碧绿圆叶,一朵朵粉色的荷花树立其中,现下正是吃莲蓬的季节。   丁清望着那些花儿,突然觉得这桥弯弯绕绕,有些走不下去了。   她没看向二人,开口道:“周堂主陪孟姑娘走吧,我回去了。”   “舅母!”周椿拉住丁清的手,眼神有些担忧,她压低声音道:“舅母就这样回去?”   丁清瞥她:“不然……我摘两朵花带回去?”   周椿比她还急,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九曲桥中央,微微昂起头闻着风吹荷池带来浅香的孟思思,慢慢松开了丁清的手道:“我替你问。”   问什么?   周椿的意思明了,她现下走了,就像是被人气走的,落了下风。   周椿要替她问,是为了打探敌情,探探孟思思的虚实。   丁清觉得很没必要。   若有想知道的,直接问周笙白岂不更明白些?   只是那孟思思说话她很不爱听,孟思思的行为举止也叫丁清浑身不自在,她不乐意待在这儿陪人假笑。   出了庭院,丁清才觉得心里那股气略微顺了些,但眉头还是皱着的。   她一路离开女客所住的厢房,慢慢走回了昨夜和周笙白成亲的小院,瞧见几个下人扛着木床朝里走,尴尬重新爬上脸颊烧红了一片,她还是调头,换个地方坐会儿。   就这一转身,丁清直接撞在了周笙白的胸膛,被人抱了个满怀。   高大的身躯遮挡烈阳,清淡的荷花香扑面而来,草木清新。周笙白搂着丁清的腰,松开她却没放开她,而是将刚摘的荷花与莲蓬一起递到了她的手中。   丁清捧着花有些愣神,周笙白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道:“走,带你去闭苍山庄摘果子吃。”   丁清见到手里的花儿就想起了方才荷池旁的孟思思,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她被周笙白带离了周家,牵走一匹马,而后被他抱在怀中,二人共乘一骑,马蹄哒哒越过街市,直接出了城。   丁清昂起头能看见周笙白的下巴,若再扭点儿腰,还能亲到他的喉结。   “你不管孟姑娘了?”丁清问。   她声音很小,刚问出口就后悔了,只盼着这一句化在风中,周笙白没听见才好。   不过可惜他听见了,于是闷闷的笑声带着胸腔震荡从丁清的背后传来,周笙白用下巴磕了一下她的头顶,道:“我很高兴啊,清清,你总算会吃醋了。”   丁清无法反驳,她的确……酸了一早上,现在胃里都在翻滚。   周笙白眉眼带笑,出城时他突然回头朝城内看去一眼,周家的房屋建造不高,但离此很远,已经看不见屋檐。   前往闭苍山庄的小路上,骏马走得很慢,周笙白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搂着丁清的腰。他面色冷淡,桃花眼有些懒散地半睁着,像是被太阳给晒疲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道。   丁清捏紧手中的花,心下砰砰乱跳:“你知道这个孟姑娘不对劲。”   “我只与她见过一面。”周笙白垂眸,回忆起多年前的那一面:“那时我刚从周家离开,在外漂泊了一年才找到了凡人爬不上的窥天山,在山顶开了一个洞府,打算就此度过余生。”   窥天山下有野林,一年四季都有野果,他饿不死。   那时周笙白憎恶凡人,他甚至对周瑷也有恨有厌,他就想在窥天山四周生活,从此不问世事,就当做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人。   周笙白离开周家时走得匆忙,身上只带了一个周离虞的遗物,那是个香囊,彼时周笙白还不知道那香囊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就在窥天山上度过了两年。   窥天山下也不是无人经过,便是那一次有几个人穿越野林要去别处,口中闲聊提起周瑷去世的消息。   在周笙白离开周家的第三年,周瑷死了。   他心中对周瑷的恨也从这孤独的三年里被磨得一丝不剩,说起来,周瑷并不欠他的。   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周笙白想去周瑷的坟上看看,他知道捉鬼世家的人死后,魂魄会被消除,他即便见到了周瑷的坟,也什么也问不出。   那是周笙白第一次离开窥天山,遇见了刚接下周家重担的周椿,她还有一个月才到十二岁的生辰,便面临母亲过世,哭哭啼啼被长老们带去捉恶鬼练画符。   周椿遇上了危险,周笙白顺手救下她,他们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   后来周笙白回到窥天山后发现一直挂在腰间的香囊丢了,他本欲回去找,可又觉得周离虞的东西也不算多重要,矛盾的第三日,亏天山巅传来了人声。   凡人的世界很小,凡人的眼光也很浅薄。   除去五堂,其实还有更广阔的其他地方。   周离虞的香囊原来是被他丢在了窥天山巅,里装着的是笙白花籽,那花籽是当初翎云送给周离虞的。   笙白花的种子可以在任何地方生存,但想要它们成活,必须得有‘功德’来养。周笙白救了周椿,吞了恶鬼,间接救下了被恶鬼所伤的那些凡人,他们或死或活,但都记着这一次恩情。   因为这恩情,窥天山巅的笙白花籽于香囊内发芽,冲破了绸布,扎根于岩石缝隙中。   孟思思便是那个时候到来的。   周笙白见她时,她的身体是人,却拥有一头如水的长发,那水纹随风波动,浅碧色的水滴落在地上不留痕迹。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不是凡人的‘人’,周笙白有惊,但也有喜,因为这世上终于不再只有他一个‘怪物’,他像是找到了同盟。   孟思思就站在笙白花的旁边,盈盈一笑,像是一眼将他看穿了般:“咦?小少年不是凡人……啊,也不完全属于我们。”   除了她之外,还有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面色冷淡,一身绿衣,目光落在刚发芽的笙白花上。   “他是翎云与凡人之子。”孟思思对那个男人道。   她可以看见周笙白的本来面貌。   那次会面,几乎将周笙白过去十几年的所有认知全都毁灭。   超出人间的,还有另一个地方,远在苍穹之外。对于他们而言,五堂境内也不过是方寸之地,他们是这个世间万物的化身。   孟思思为露,那个男子为树。   周笙白的父亲翎云为鸟。   后来遇见的雪姻是冰。 第85章 [VIP]   孟思思告诉周笙白, 凡人之所以不能接受他,并不是因为他比凡人低贱,从另一种角度而言, 他高于凡人。   她说她所来的地方不会有轻视,不会有谩骂,不会有鄙夷,那是一个纯然美好的另一种天地。   而她与那个男人,便是那个世界的使者, 笙白花是他们那里才有的花, 若凡间有人种下笙白花的种子,使花盛开, 他们便会应花而来。   “你想去吗?笙白,成为我们的一员。”当时孟思思是这样问他的。   彼时的周笙白想去, 他想逃离丑陋的人间。   孟思思却笑:“我们那儿还有许多同伴,来了人间却不想回去呢, 或许你以后也会遇到一个能让你留下来的特殊存在?”   周笙白回答她不会, 他不会喜欢凡人了, 他厌恶凡间的一切。   那个男人道:“那便继续种花吧,总有一天, 我们还会再见。”   他离开时,帮了周笙白一把, 将那棵笙白花的种子催开了花。那是很脆弱、很小的白花,独花独茎,却可以改变周笙白的未来。   后来他便开始吞噬恶鬼,这是能让花开得最快, 且不用与人相处最为便捷的办法。   花开九万九, 可连接彼端。   窥天山上的笙白花有多少了?   周笙白没数, 但孟思思突然出现,也于他心中敲响了警钟。   她只剩一个人了。   那个男人呢?   若非这世间再度有人种了笙白花,她又怎么会来到人间?即便来到了人间,周笙白的花若种得不够数,她又为何会来寻他?   孟思思是个活泼话多的性子,当初在窥天山顶也一直是她与周笙白聊得多,她向来爱笑,唯有她身边的男人能约束住她,只要那个男人朝她看一眼,她便吐出舌尖,暂时安静。   方见到孟思思时,周笙白很意外,但一个早上下来,事情似乎不如想象中那般简单。   周笙白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丁清有他这句话便够了。   前往闭苍山庄的路很不好走,到了半途周笙白下马,丁清还坐在马上,他就这样牵着马一路往记忆中熟悉的地方过去,偶尔会与她提一两句。   周笙白对孟思思有问必应,是出于孟思思的身份,他该将对方当做贵客对待。孟思思不知活了多少年,她与雪姻一般长寿到令人难以想象,她是露,她的原身难以捉摸,是凡人所敬重的自然力量。   周笙白说,他们万物之首,每一个都拥有某些特殊能力。可他们也有其弱点,他们并非坚不可摧,他们毕竟来自于凡间,故而只有凡间的东西可以杀死他们,从某种角度来说,去到苍穹他们可以不死,来到凡间反而更加危险。   但能杀死他们的东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周笙白也是如此,一般凡间杀人的东西,都不能对他造成多少伤害,即便有可以破开他皮肉的办法,也无法夺取他的性命。   但有一点倒是可以告诉丁清,便是他们所惧怕之物,大多很渺小或脆弱。   丁清听到这儿,捂着耳朵连连摇头:“你别说了,我不听了。”   她怕周笙白说得太多,一不小心透露了他自己的弱点,她不想知道,她还在忌惮永夜之主留在她身上的血。   周笙白带她到了闭苍山庄的后方,盛夏季节山林里的野果长了许多,鸟雀成堆,一只只立在枝头上叽喳叫唤。   丁清下了马,一眼就看见了长在悬崖边的果树。   那树上结的果子,与周笙白之前带来骗她说有毒的果子长得一模一样。树的根茎连着悬崖边的山石,但树枝全都往山崖外长去,歪歪斜斜地分出了许多扭曲枝丫,光是看树干便知道这棵树有许多年了。   周笙白拥有双翼,可以在天空自由翱翔,悬崖与平地于他眼中没有区别。   那棵树的枝干很粗,果实还未完全成熟,不如全都长红时甜脆,但吃起来并不涩嘴。周笙白道:“这果子即便是刚长出来,都只有果香,不酸涩,所以我以前很喜欢吃它。”   悬崖峭壁边,上百年的老树上坐着两道身影,丁清靠在里侧,弯弯的树干上,周笙白放松地斜倚着另一根树枝,眉眼眺望脚下不远处的云川城。   他以前也经常在这儿看周家,他的视力很好,只要是眼光所能及的地方,他都可以看得很清楚。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周家的几所庭院,可见其中一些周家弟子画符,也可见被周瑷保护得很好的周椿与同伴嬉戏玩闹。   那些都是周笙白不曾拥有过的童年。   丁清望着脚下云层密布,晃荡着双腿,连带着树干枝丫也轻轻摇摆,结在树上的果实她一颗,周笙白一颗,吃得满嘴流汁。   周笙白对她提起的过去越来越多,他在她的面前越来越清晰,犹如一块碎裂的拼图,逐渐拼凑成完整,不再神秘。   丁清心想,从某些方面而言,她与周笙白真可谓同病相怜,都有不美好的过去,都曾看不到自己的将来,都在人间不断摸索存活下去的办法。   “幸好。”丁清道。   周笙白问她:“幸好什么?”   “幸好那时,我是想来找你的。”丁清侧过脸朝周笙白看去,她的眼尾有些泛红,嘴唇被果汁浸得湿润,一张一合道:“在下定决心来找你之前,其实我已经决定从此归顺永夜之主了,因为……拼命坚持自己地活着,很苦很累,我觉得或许妥协后会有难得的轻松。”   “但幸好我没有那么做。”丁清朝周笙白笑了笑:“我很庆幸我又给了自己一次机会,不顾一切也要攀上你这棵大树。”   “老大。”她真诚道:“和你在一起这一年,是我过得最轻松自在快活的一年。”   在周笙白的身边,她没有感受过压迫,没有恐惧,没有因为不断揣摩而绷紧到神经发疼。   即便……即便他们的未来,仍旧一片模糊,一如她脚下的悬崖,被层层云雾遮挡,叫人看不清有多深。可当下的风很凉快,当下的果子很好吃,当下的陪在身边的人是最喜欢的那个。   也许,拨云见日,也许,山下开满了花儿。   她等一个也许。   “我也爱你。”   突兀的一句话从丁清的口中吐出,周笙白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又满目惊喜。   他一直以为丁清喜欢他,可她从没对他说过喜欢。   去年在北堂山洞里的表白,也是周笙白忍无可忍先脱口而出的,丁清当时说的是‘我好像也是’,好像、也是。   不是‘我也喜欢’。   周笙白当她腼腆。   可从那之后,丁清也未曾主动说过喜欢。小疯子将自己的感情埋藏得很深,若有一万,大约只能表现个一百,她可以在行为上做到极致,可在吐露真心时斟酌又斟酌。   周笙白对她说过爱,那是一个不怎么正式也不够浪漫的求婚,还在永夜之主威胁过丁清的次日,他想保护她,不单单是以一个老大的身份。   他说他爱她,丁清诧异得小嘴微张,她除了在身体的行欢上任由他肆意妄为这一点可以体现出绝对的信任之外,也不曾提过爱。   今日一时兴起来到闭苍山庄后的老树上,丁清突然就说她爱了。   越过了喜欢,不再是好像,加了个迟到的‘也’字,像是后知后觉地回应周笙白当初马车内,在她迷迷糊糊趴在他身上睡着时的表白。   他有些生气,小疯子不提还好,一提就好像当时不够爱,现在才爱了一般。   可更多的却是满足,像是一瞬间被温水填满了心间的每一寸缝隙,就连四肢百骸的脉络统统灌入暖意,激动到他头脑昏沉。   于是周笙白捧起丁清的脸,对准她的嘴狠狠亲了一口。   亲吻不够,他还张口去咬,几乎要翻身压上,口齿磨得又疼又痒。   周笙白的手探入丁清的衣内,她心口位置鼓起的手背略微弓起青筋,周笙白的声音低哑道:“清清,抱我……咬我,咬重一点儿,我不疼。”   其实是有点儿疼的,丁清因情趣加之在他身上的疼痛,使他分外餍足。   老树枝干毕竟惊不起折腾,抗议般地一晃,丁清惊呼一声,双手勾住了周笙白的肩膀,二人平复呼吸后,又不禁低声笑了起来。   真是胡闹。   离开闭苍山庄时,丁清显然比来时轻松,她坐在马上晃着双臂,手中捧着周笙白送给她的荷花。   天气过热,那花儿也枯萎了,等到下山之后,花瓣尽数被她洒在了小溪里,随水流而去。   只有两颗很嫩的莲蓬被她剥开来吃,那里面的莲子还未长得胖鼓鼓的,但很脆,还有微甜。   入城前,丁清下马,周笙白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低声道:“你别生气。”   丁清挑眉:“我自然得生气的。”   “不行,你若生我气,我就不陪你这样玩儿了。”周笙白眉头轻蹙。   丁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假装生你气,心里还是很爱你的,老大。”   周笙白沉默着,等到丁清推了推他的腰,他才有些不太情愿地上马,再看一眼站在一旁身材消瘦的丁清,目光复杂。   下一瞬,他夹紧马腹,骏马朝云川城奔去。   丁清咂了咂嘴,嘴里余留莲子清香。   她伸了个懒腰,见天色还早,顺着魂魄碎片的方向,找那个没良心的小鬼去。   周笙白是带着丁清一同出门的,走时要了一匹马,二人一起离开,许多周家人都瞧见了,周椿从孟思思那里出来后,也是如此听周家人禀告的。   可到了傍晚时分,他却是一个人回来了,依旧是骑着马,却不见他的新婚妻子。   周笙白回来便去了落住的小院,没再出来。   周椿等了一会儿没见丁清回来,没忍住便去周笙白住处问问。   不巧,在周笙白住的小院外碰上了孟思思。   周椿目光打量了孟思思一眼,心里有些不悦,但还是忍下,勉强笑着打了招呼,又问:“孟姑娘怎会来此处?”   “笙白昨日大婚,我还未见过成婚的人住处究竟布置成什么模样,故而来长长见识。”孟思思脸上含笑,似乎对周笙白一个人回来之事毫不知情:“对了,丁清小姑娘一定也在里面,她对我似乎有些误会,我想与她解释解释。”   周椿垂在袖子里的手收紧了些,深吸一口气干笑两声,心里想的却是这哪算误会?   孟思思先周椿一步进了院子。   周笙白不在房内,而是坐在院内凉亭,一双眼看向几枝月季,不知在想些什么。   “笙白。”孟思思开口。   周笙白回头见她,显然不太高兴。   孟思思却心情愉悦:“丁清小姑娘呢?我来与她说说话。”   周笙白眼眸微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她、晚些回来。” 第86章 [VIP]   小院里的风声很轻, 炎夏的傍晚仍旧残留余热,月季的浅香夹杂在闷热的风里,一坐二站的三人互相看着彼此。   孟思思轻声问道:“你与丁清小姑娘闹别扭了?”   周笙白张了张嘴, 说不出没有二字,他只是回过身,继续看向那两朵月季花,但眉心依旧轻蹙,像是沉在了烦闷的情绪中出不来。   周椿有些讶异, 她的问题没当孟思思的面问出, 只是看着女子的背,眼神不自觉地放冷了些。   孟思思道:“你既然愿意与她成亲, 那么她一定对你而言很特殊,才成亲的第二日, 你别寒了丁清小姑娘的心,快去把她找回来吧。”   她的话没有破绽, 若是周椿毫不知情, 恐怕会以为她当真是个善良体贴的女人, 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周笙白依旧沉默,孟思思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她转身离开小院时回头看了一眼周椿,正听见周椿似是质问周笙白:“舅舅把舅母一个人留在外面了?你竟然真的独自回来了!”   “我的事轮不到你管。”周笙白是这般说的, 周椿气恼地转身便走,大步流星离开时与孟思思擦肩而过,甚至都没朝她看一眼。   孟思思垂下眼眸,瞥了一眼围墙缝隙里野蛮生长的小花儿, 花瓣上覆盖着一层傍晚余晖, 晚霞的暖光将人影拉长, 她的眼底一片哀凉。   卖花给周笙白的小鬼住在城外土地庙后的茅草屋内。   那茅草屋曾是有人在此摆茶摊而设的,只是卖茶的老人早早过世,空留了个简单、勉强遮风避雨的小屋子。   屋内不止那小鬼一人,还有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丁清到茅草屋前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茅草屋里点了一盏灯,浅淡的微光投了几抹身影出来,熟悉的声音道:“等我凑够了钱,就把城外那间宅子买下来,我们都去住大房子。”   小鬼的声音有些得意:“今日我与卖房的李爷爷碰上面了,他说我们买下房子,还能送一缸米。”   茅草屋墙壁上的缝隙很多,丁清跟前就有好几个,只是小孩儿的警觉性毕竟不高,被人盯了许久也不知道。   屋内坐着七个小孩儿,准确来说,是四个小孩儿和三个小孩儿的鬼魂。   年龄最大的那个十岁出头,已经死了,年龄最小的那个倒是还活着,只是瘦得仿佛皮包骨,每一次呼吸都能看见肋下心脏的跳动。   卖花的小鬼带来吃的,先分给年龄小的,他对着鬼魂道:“翔哥你别怕,都说云川城里对鬼是最宽容的,等我买好了房子,咱们一起住进去,那就是你的家,谁也不敢破门伤害你。”   丁清大约料到了她来见这个小鬼不会看到多美好的画面,毕竟他是家乡被毁逃亡而来的,身上挂着周笙白给的那么多银钱又不花,必然是想要用在别的地方。   几个小孩儿想买云川城外的宅子,就此定居。   美好的畅想,小鬼也不是孤立无援,比她当年要幸福一些。   丁清突然出现,叫这群小孩儿措手不及,那卖花的小鬼一回头瞧见她,吓得将腰上的荷包摘下丢在了身后那群小孩儿身上,怒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想找你还不简单?”丁清慢慢走近小茅屋,她发现这里真是什么也没有。为了省钱,仅有年龄最小的小孩儿能吃上个肉包子,其余人吃的都是馒头。   “我是不是叫你等着,小鬼?”丁清站在那小孩儿面前,居高临下,一伸手:“还钱。”   小孩儿恶狠狠地瞪着她,仿佛她是来索命的恶鬼。丁清看得出他眼中的仇恨与防备,微笑:“怎么?这就恨起我来了?说到底,我好歹也在你手上买过几次花,送了你不少银子吧?”   丁清的目光一一扫过屋里的小孩儿:“现在的小鬼还有没有良心了?我花高价买了你不知从哪儿摘的野花,你不感激我,如今我只是讨要回一部分你应当还给我的银子,你反而恨我了,是我害得你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吗?”   小孩儿脸色一僵。   “你欺负我夫君善良,骗他银子,我大发慈悲没把你送去官府,只要你还回银子,我们俩之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啊?”丁清一问,小孩儿彻底愣住了。   再聪明,也就是个没长大的小毛孩儿,丁清一撇嘴,她骗人的时候,这几个小孩儿的爹娘估计也还是孩子大呢。   “你们都是打哪儿来的?看样子像难民。”丁清在屋内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单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向围城团的小孩儿:“若你们老老实实告知不骗我,说不定我同情你们,那些银子就不要了。”   “说了,你就不要回去了?”卖花的小鬼显然是其中最有头脑的。   丁清没一口答应:“我只说、说不定。”   卖花的小鬼紧皱眉头,道:“我是西堂十字镇的,这两个和我是同乡,那两个是中堂黄石坑的。”   “那三个鬼呢?”丁清对着鬼魂抬了抬下巴。   卖花的小鬼有些诧异她居然能看见鬼,便解释:“翔哥和大路与我是同乡,剩下的那个是我们半途中遇见的,说是从南堂跑来,我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   “潍城。”那鬼魂颤巍巍地回答,生怕丁清会对他们不利。   丁清唔了声:“来云川城的原因呢?”   “我家是一夜间被冰雪覆盖了,许多人都被冻死了,只有一小部分逃了出来,我们把此事上报给西堂堂主,对方好像并不在意。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逃出来的那几个大人也陆陆续续病死了。”卖花的小鬼道:“我觉得西堂不安全,与同乡碰见了司家来云川城的马车,便偷偷藏在马车底下,日躲夜行,跟来了云川城。”   丁清估了一下时间,觉得他骗人的可能不大。   卖花的小鬼说完,剩下中堂黄石坑的小孩儿与潍城随风飘来的鬼魂也道,他们差不多是同样的原因才会流落至此。   正因为他们有相同的经历,故而才一同生活,因为那卖花的小鬼在他们当中最机灵,鬼点子多,这才派他去城内讨生活。   结果这小鬼干了一天的活,摘了荷花打算回来送给年龄最小的那个小姑娘的,就被周笙白一粒珍珠买走了花儿。   那珍珠他换了一百两银子,他心里就想周笙白大约是个傻子,便日日带花前去守着。   丁清闻言,呵了一声:“你才是个傻子,那珍珠能值百两金,你却只换了百两银!”   “什么?!这、这珍珠是李爷爷带我去换的,他不会骗我,他还给我们找房子……”话说到一半,小鬼就在丁清看蠢货的眼神中逐渐悟出来了。   他口中的李爷爷不是什么好人,只是知道这小子三天两头身上多出了钱,打算利用完他们最后价值,再把他们骗个精光。   反正外地来的小孩儿,没爹没娘的,骗就骗了。   不管如何说,这小鬼能带着同伴跟在司家的车队后头来到云川城,可见他的确有些能耐。且他能看见鬼魂,必然有成为捉鬼人士的能力,若是生在富贵人家,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一番名望。   但这与丁清没有关系。   她问到了自己想问的了,又将这几个小孩儿家乡遇难的时间确定下来,便朝他们挥挥手,叫他们好自为之。   从时间上来说,卖花的小孩儿家乡是第一个遇难的,就在拜天冰山融化后没过几天,十字镇被冰雪封住后,有逃出来的大人向西堂反应过此事,并未得到回复,且年长的都逐渐病死。   第二个遇事的是南堂的潍城,潍城面积比十字镇广,也是一夜醒来,全城死尸,冰雪消融之后,那小孩儿的鬼魂才如无根之叶,随风一路飘至中堂。   而后便是中堂的黄石坑。   黄石坑是个小地方,为三个村落组建而成,吃喝一应就在黄石坑内,里面的人甚少出门,也是走运了才有贪玩的孩子躲过一劫,而后被卖花的小鬼带上。   但五堂境内,绝对不仅只有这三个地方被冰封了。   雪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当初为何要主动接触周笙白?   又为何在丁清去过之后,便融化了拜天冰山?   疑惑尚有许多,丁清对雪姻并不了解,也分析不出来,可又隐隐觉得此事与永夜之主有关。   周笙白说过,人间不仅只有他一个不是人不是鬼的异类。雪姻是,孟思思是,而曾经叫人看不清相貌,折磨了丁清许多年的永夜之主必然也是。   他们是同类,未必没有关联。   只有周笙白不同,他才是真正的非人,非鬼,亦非苍穹而来的万物之首。   丁清在外逗留了许久才慢吞吞地回到周家。   走到周家门前时天已经黑了,云川城家家户户点灯,周家门前也挂了照明的灯笼。周椿端着个椅子坐在大门前,见到丁清回来后才松了口气。   丁清一愣,心下不禁涌上了几分感动,为了这压制不住的感动,她走上前对周椿道:“周堂主收留我一日?”   周椿微微怔住,心下不知是何滋味。   她让手下的人将自己住的小院收拾一间房来,全程沉默着领丁清住进去,又让人打水给她沐浴,自己就坐在院子里发呆。   周椿最终忍无可忍,还是在丁清沐浴后进了房间,声音低哑地喊了声:“舅母。”   “不是说了以后别这么叫我?”丁清端起茶饮了一口。   “舅母是与舅舅闹矛盾了?”周椿自丁清回来,眉头就一直皱着:“舅舅性格不好接触,舅母多担待他。我知你们不愉快是因为那位突然出现的孟姑娘,但舅舅与她之间绝非舅母所想的那般,舅母……舅母去找舅舅把话说清楚吧。”   哪有这般,成亲第二日便分居而眠的。   周椿本以为她要劝丁清许久,没想到丁清先是愣了愣,随后朝她一笑,一派轻松道:“好。”   她虽答应说好,可当夜还是在周椿的院落里宿下了,次日也没去找周笙白。   周家上下的风言风语传得很快,就连黎袁峰都知道丁清气周笙白带了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回来,接连两日,丁清一直在周椿的小院没有出去。   周笙白的脸色越来越差,甚至离开周家去了闭苍山庄,临行前站在院外问了丁清一句她走不走,丁清没理他,周笙白便自己走了。   周笙白是早间走的,午间丁清什么也没吃,到了傍晚时分,她有些消沉地准备出院,却在院外遇上了孟思思。   见到孟思思的那刹,丁清的眉头紧蹙,一颗悬着的心却慢慢放松下来。   孟思思朝她露出一抹有气无力地笑:“丁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等了多日,孟思思要的是这个结果,丁清也是。   她微微抬起下巴,点头道:“好。” 第87章 [VIP]   孟思思将丁清带出了周家,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时惹得周家的弟子纷纷来看,有心者将此事告知了周椿。   丁清双手背在身后, 看向孟思思的背影,忽而觉得前面的女子像是变了个人,变得沉默了,不似起初所见那般活泼好动。   孟思思带丁清去了二人第一次碰面的馄饨摊,只是现下天渐渐黑了, 热闹繁华的街道远离窄街与小巷。早间摆摊的老头儿不在, 馄饨摊只有一把巨大的黄油纸伞和几扇桌椅。   孟思思停下脚步,丁清也不想走了。   这处唯有临街的灯光顺着小巷缝隙里照过来, 窄街仅供一辆马车经过,前后无人, 倒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孟思思回头朝丁清看去,这一眼带着不忍与愧疚, 眼神再没之前的针锋相对, 反倒耐人寻味起来了。   “孟姑娘有什么话, 不妨直说。”丁清伸腿挑了旁边的长凳过来,侧身坐下, 一双鹿眼对着孟思思打量。   孟思思道:“我的本意不是想伤害丁姑娘的。”   丁清嗤笑一声:“可你的行为上确实在破坏我与老大的关系。”   “是。”孟思思也坐在了长凳上,与丁清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她坐下的这一瞬, 丁清便觉得双臂上的鸡皮疙瘩纷纷竖起,过于敏锐的警觉提醒她,这条街上被布下阵法了。   与外界隔离的阵法,谁也不知她们在此, 即便周椿带人找来, 可能路过这条街, 也看不见她们二人。   孟思思深吸一口气,放低声音道:“我想笙白应当告诉了你我的身份吧?只是他这种解释有些荒诞,你未必会信。”   周笙白的确将孟思思的身份告诉丁清了,若是说给旁人听,旁人或许不信,因为世人排斥异类,从不信这世间除了人与鬼,还有另一种高出一切的生灵。   可丁清向来信任周笙白,只要是他的话,哪怕再不可思议,她也信。   “我不是凡间的人,同样笙白也不完全属于这里。”孟思思朝丁清笑了笑:“我与你说个故事吧,很久以前的故事。”   丁清没出声,她知道自己现在掌控在孟思思的手中,唯有听从孟思思,才能等来对方的目的。   “在人间生灵出现之前,天地之外有主宰万物的天灵,他创造了世间万物,他身体里的灵气化成了万物之首,也就成了我们。”孟思思道:“我是露,笙白的父亲是鸟,自然还有花、树、兽等等……我们那儿的人不多,却享有广阔无边的绝美风景与取之不尽的荣华财富。”   “我们从不互相嫉妒,没有嫌弃、轻慢、鄙夷,也没有憎恨、厌恶、仇视。”孟思思轻声一笑:“一切存在于我们身体里的情绪,都是美好的。爱慕、尊重、敬仰之类。”   “可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连接苍穹之上与而今的凡间。那是笙白花,以天灵的血液所化,依靠善念功德滋养,往来两个世界。”孟思思道:“从很久以前,我们的人便离开苍穹,本来抱着善意想要使人间变得更好,可在人间待久了,身体里也自然而然滋生了凡间的情绪,仿佛被同化了一般,变成了善恶两面。”   “我说我与周家有些渊源不是假话,而今的捉鬼世家,五堂的由来,便是初始于最早一批离开苍穹,想要改变凡间苦痛的人。”孟思思道:“人的本质是地灵,也是天灵的一部分,身体困住了他们的能力,让他们变得脆弱,但身体一旦死去,魂魄便可以掌控非比寻常的力量。”   孟思思就像在吐露一个惊天秘密,是经过多年后,逐渐被世人遗忘的,曾真实存在于世间的事实。   当年人死后化成了鬼,一度被鬼魂掌控了世间,凡人是土地孕育出的一个个鲜活生命,却被鬼魂剥夺了继续生存的资格。   苍穹之上的人便有几个借助笙白花落入人间,以自己的能力教会凡人本领,最早的那个甚至留了下来,他是周家的创始人,阵、符、药、咒、剑,皆为他所出。   凡人学会了这些本领,逐渐能与鬼魂对抗,而后世间渐渐变好,周家的本领也分散成了五堂,是以更好地保护活着的人。   从那之后,苍穹上的人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来到人间,想要将这世间改变得更好,一如他们所生活的地方,拥有一切美好,摒弃所有劣性。   凡人不知他们存在,也的确因为他们的出现,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正如孟思思所言,在人间待得越久的万物之首,身上染满了人间的七情六欲,他们之间逐渐有了攀比,以笙白花开的数量,来定夺一个人对凡间的贡献。   也有人被凡间吸引,从此不愿回去苍穹。   世道变乱了,可他们控制不住。   从最原始的角度而言,他们出自于这片土地,却远离土地,可他们越靠近这片土地,便越像一个人,有情,有爱,同样也有自私,有欲·望。   周笙白原本向往苍穹之上的生活,因为他被凡间排斥,同样也排斥凡间,可凡人的变化真的很快,没有苍穹之上的人长情专一,才不过短短十年左右,周笙白便不再种花了。   “你有没有算过,他有多久没吃恶鬼了?”孟思思突然问丁清。   丁清垂眸细想,周笙白上一次吞噬恶鬼,是在西堂吃了穷蛇,那次还是丁清拉着他去的。可在吃了穷蛇之后,他从未主动提起要再吞噬恶鬼的意思。   甚至,周笙白开始吃一些凡间的食物了,吃他以前吃过的果子,偶尔会吃丁清买回的梨,会喝茶。前几日,他们从闭苍山庄下来时,丁清喂了他两颗莲子,他也毫不犹豫地张嘴吞下。   见丁清沉默,孟思思笑得温柔:“你看,他也被‘同化’了,他的‘同化’是自愿的,自愿留在人间,陪着你。其实若他仔细数一数,窥天山上的笙白花,很快就要够数了。”   “你告诉我这些的目的呢?”丁清问她。   “你不觉得是你耽误了他吗?他本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孟思思的一双眼看向丁清时,丁清看见了她眼底的颜色,是深幽的蓝。   “何为更好的生活呢?”丁清觉得她说的不对:“即便你告诉我这些,我也不会觉得是我拖累了老大。正如你所言,你生活的地方或许曾经很美好,可也是曾经了,你们的世界也乱了,未必会比凡间还好。更何况,路是他自己选的,他选的,必然是令他高兴的。”   “我曾听你们凡人说过,身不由己。”孟思思伸手拨了一下头发,就在这一刹,她的发丝成了流水一般,整个人的身体都变得有些透明,显得身上的绿裙更为耀眼。   一滴滴水落在地上,却没留下半点水痕,这才是孟思思真正面容。   丁清猛地站起来:“他不是身不由己,这世上,没谁能让他身不由己。”   “是啊,笙白是自由的,他可以选择他想要的生活。”孟思思的眼底涌上了些许哀愁:“可我不能,丁姑娘,真对不起,我要让你痛苦了。”   丁清往后退了几步,她探得出来孟思思所设阵法的深浅,只要给她一些时间,她便可以冲破阵法。   在见到孟思思的本体之后,丁清豁然明白过来对方的目的,孟思思的目标从来不是她,而是周笙白。   她看着对方在浅淡肤色下衬得深绿的裙子,记忆忽而闪过几年前,她在深林里见过的另一抹身影,那人也是如此款款身形,婀娜有致,一袭绿裙在深夜里于月光下发亮。   亮的不是她的裙子,而是她波光粼粼的长发。   丁清当时想,没有女人能这样靠近永夜之主,现在她明白了,因为孟思思与永夜之主是一样的人。   丁清曾是永夜之主的手下,可她从不能窥探对方的目的,现下隐隐有看破之势,可却还是中了对方的圈套。   前几日在闭苍山庄,丁清主动提出要用自己作为吸引孟思思露出真面目的引子。她的出现无非是想要丁清与周笙白分开,她刻意接近,是想趁着丁清在没有周笙白的保护下与她单独出行。   所以丁清劝了周笙白许久,才得来了对方的首肯。   周笙白道:“只两日,你只能生我两日气,两日后若她依旧按捺不动,那我们就回窥天山,不去管她,不要在意她。”   丁清当时噗嗤一声笑出,对他道:“那你再给我一个机会,两日后,你离开云川城,如此她才能放松警惕。”   一切如计划进行,丁清和周笙白在城门前分开,先后进了周家,造成他们感情破裂的假象,两日后周笙白去了闭苍山庄,孟思思找来。   周笙白说,他就在山庄后的那棵探出悬崖的果树上看着,他能看得见整座云川城,丁清还在他的保护范围内,他可护她周全。   “若遇危险,记得求救。”周笙白这般提醒过丁清。   而现下,周围灯光忽明忽暗,丁清望向孟思思,却做不出任何抉择。   她不能跟孟思思走,她不想被捉回到永夜之主的身边。   可她也不能叫周笙白来,因为永夜之主最初的目的,便是杀死周笙白。   丁清的声音仿佛哑在了喉咙里,进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她看着孟思思一步步靠近,胸腔鼓动得很快。   “老大说……你的灵魂是干净的。”丁清于阵中设立了阵法,将自己与孟思思阻隔开。可孟思思竟然能化成一粒粒细末的水珠,穿过阵法,重新凝聚于她的面前。   “是,我没杀过人。”孟思思垂眸:“杀人,是我的底线,我不会破开这层底线。”   正因为如此,丁清才会愿意以自身为诱饵,引出孟思思接近她与周笙白的目的。   “我也没杀过鬼,丁姑娘放心,我不会在你身上留下任何一处伤。”孟思思道:“我此番前来的目的,唯有带走你而已。”   “带走我?”丁清抿嘴:“即便你把我绑回去,我也不会再替永夜之主做事了!”   “他不会在意的。”孟思思目露哀愁:“他要的只是笙白的命。”   她的袖间有一阵风,一股熟悉的血腥味,困住了丁清的魂魄,迷住了她的意识。   丁清的眼前一片模糊,往后一倒,像是置身于漫天猩红的花海,她在失去意识之前猜出了永夜之主的目的。   她的确是个引子,不是引来孟思思的目的,而是被孟思思带走,引周笙白去到永夜之主的地盘。   谁也无法带走周笙白,谁也不能叫他身不由己,除了他自己的选择。   孟思思设下的阵法摇摇欲坠,几近破裂,她回头朝漆黑的天顶看去一眼,手中攥着一股劲,浑身化成一滩水,哗啦啦几声,消失在街道上。   鹰爪在落地时将地面划破了几道裂纹,巨大的双翼包裹住倒在馄饨摊旁的身体,周笙白双目猩红,双臂颤抖地将丁清的身体紧紧搂入怀中。   那仅是一具躯体,一千多片魂魄碎片,悉数被抽离。 第88章 [VIP]   没人能算无遗策, 即便丁清足够狡猾。   周椿沿街找了两圈,第三次回到馄饨摊前时,看见周笙白单膝跪地, 双翼瑟缩地包裹着自己与丁清的身躯。他一头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银簪歪斜,脸色苍白到可见青色筋脉。   “舅舅……”周椿上前一步,尚未靠近对方,便被一阵飓风吹闭上了眼。   周笙白抱着丁清的身体展翅离开, 消失于夜色之中。   馄饨摊旁没有打斗的痕迹, 甚至在这附近来往的人都没见过身穿绿裙的女子是如何离开的,唯有街角的木槿花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露水, 一如霜打。   孟思思没有通天的本领,她将丁清带离云川城, 逃跑过程中一直如芒在背。   周笙白继承了其父的能力,翎云是所有鸟雀之首, 他可以俯瞰整片大地, 飞得越高, 看得便越多,只要是他视线所及之内, 皆清晰可见。   孟思思带上丁清,只能一路躲藏, 绷紧了精神,不敢松懈。   夜深露重,飞高会有云层遮蔽,月色不够明亮, 总有犄角嘎达是不见丝毫光的。   趁着这一夜, 孟思思与周笙白拉开了距离。   奔走第七日, 孟思思终于到达了南堂境内,方一入边境,便有数道阵法将南堂上空的视野扭曲,城池中的人影错位,周笙白错过了最佳的追捕时机。   孟思思终于可以松一口气,而今整个南堂全是永夜之主的眼线,她已经把丁清带入了他的地盘,只能与永夜之主会面,交出丁清的魂魄。   冷汗从背后流下,孟思思没再将丁清束缚于掌心,而是把她的魂魄锁在一粒露珠内,不论她走到哪儿,丁清的魂魄必定在三步之内跟着飘过,二者不可分离。   丁清记得几年前她离开时,永夜之主并不在南堂,似乎五堂境内都有他的栖身之所。倒是在一两年前,他就一直在南堂操控着南堂境内的一切。若有人深入研究,不难发现其实南堂境内许多地方的人或物皆变化巨大。   南堂近来总有偏远或人少的地区悄无声息地消失,即便上报到谢家也无济于事。   如今真正操控南堂的人并非谢堂主,恐怕是因为有西堂助阵的原因,南堂临近其余几堂的边境皆设有阵法,配合咒术,几乎与外界隔离。   南堂林下城内有座竹雨塔,这是唯一一座墙内有林的城池,斑竹林中的竹雨塔存在多年,昼夜可闻竹叶清香,那里成了如今永夜之主所在的地方。   孟思思带着丁清到达林下城,便直往竹雨塔而去。   入斑竹林前,她终于开口,目光不自在地朝丁清瞥去一眼,问:“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了吗?”   丁清扯了扯嘴角,有何好问的?她又不是第一次落在永夜之主的手上了,当年逃了那么多回,回回被他捉回来,或是被人送回来,结果不都是一样?   见到丁清嘲讽的笑容,孟思思伸手轻轻拨弄了一片擦肩而过的竹叶,那片叶子上立刻覆盖了一层如霜的露水。   “你放心,他不会真的要了你的命。”孟思思似是安慰丁清,可她的表情更像是自我安慰:“他要用你引笙白过来,那在他彻底杀死笙白之前,一定会留住你的性命。”   “孟姑娘说笑了。”丁清似是不在意地拂过鬓角的发:“他早杀死我了。”   这话叫孟思思浑身一颤,有些不可思议地朝丁清看去,像是要透过她的魂魄看穿她的过去,看看她究竟为何变成现下这般模样。   这是孟思思的能力,她可以轻易窥探某些人潜藏的秘密。   于是她看见了雷霆暴雨的夜里,满室野狗的尸体,与多个或瑟瑟发抖,或尖叫哀嚎的撕裂的魂魄。   孟思思顿时收回了目光,错愕地落在林内覆盖一地的竹叶上。   过了竹林便是竹雨塔,竹雨塔内外由阵法包围,还贴了许多黄符,孟思思将她一路带入塔中。   塔外是白天,塔内却门窗紧闭,一片漆黑。幽暗中唯有几盏昏黄的烛灯点亮墙角,让人不会撞上塔内摆放的物件。   塔内陈设很简单,一切都是清寡的,连一盏熏香都没有,唯有门窗缝隙里刮来屋外的风。   安静,和谐。   但丁清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潜藏在那人身体里的好斗、暴虐的戾气,不可能被这些外在的温柔中和。   丁清的灵魂开始震颤,来前还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受够了对方的手段,应当也不会再有更可怕的折磨了,可在塔内闻到那个人身上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血腥味时,丁清还是不可遏制地软了双腿,直接跪坐在地上。   她没有身体,否则现下冷汗应当浸湿了衣服。   “我把她带来了。”孟思思对着空荡的黑室道。   回音撞上了墙壁,不一会儿便有脚步声传来。   丁清对此声音尤为熟悉,曾多次入侵她的梦中,成了无法醒来的噩梦。他每走一步的轻重缓急,哒哒而来的声音,就像是踩在了丁清的灵魂上,势要将她碾碎。   于是她的肩膀跟着对方的脚步声逐渐颤抖,而后一袭寒气直钻心口,丁清顿时无法呼吸。她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双臂痛苦地环抱着自己,迫切地想要找些什么地方躲藏起来。   “你终于还是回到我身边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的那一瞬,丁清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孟思思的身后,双手拽着对方的裙摆想要将自己掩藏进去。可惜她只是一缕魂魄,十指穿过孟思思的身体后,只能紧紧地抓着自己发麻的头皮,咬紧下唇不肯出声。   “乖孩子从来都不乖,但也算完成了我交代的任务了。”男人如此说着,漆黑的靴子轻轻压在了丁清的后背。他的鞋尖没有碰到丁清的魂魄,可那股气息就像是深刻在她灵魂中,只要靠近,便能将她遍体鳞伤。   丁清就像是被利刃穿破了脊骨般,深深地趴了下去,魂魄扭曲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是她本能地躲避。   丁清的神智都开始不清醒了,她甚至有些认不出这里到底是林下城内的竹雨塔,还是曾经备受折磨的一间间黑屋。   陈设总是一样的,简单,枯槁的气味,还有那个人身上不可忽略的寒意。   男人有些无趣地收回了自己的脚,啧了一声:“你的胆子变小了。”   以前的丁清甚至可以在他面前吃下自己的肉裹腹以保持意志活着,可现在不过是被他轻轻一踩,就像是一滩烂泥般倒地。   孟思思见到丁清的魂魄于露珠中四分五裂,又重新拼凑了起来,她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不是男人现下给予她的,而是潜藏在她的灵魂记忆中,过去历历在目的折磨。   “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把她带来,你就让我见见他。”孟思思的声音有些哑。   她望向站在对面被黑袍罩身的男人,眼神中露出了悲哀的期待:“让我再见见他。”   “儿女情长,亦是致命弱点。”男人慢慢走到孟思思的面前,他嗤笑一声。   不知何处吹来的一阵风,将他黑袍吹开了一角,墙角的烛灯在那一瞬变得有些耀眼,黑袍之下透着幽深的绿光,绿光之中,是一张沉睡的男子容颜。   那张脸上遍布树纹,鬓角长了薄薄的青苔,不见过往仙风道骨,唯留残存的树木灵气。   一只萤火虫从黑袍中飞出,轻巧地落在了孟思思的掌心,她伸手接住,萤火虫转瞬即逝,化成了一粒粒细粉,她承受不住般跪地,几乎匍匐在男人的面前。   烛灯暗去,黑袍重新耷拉下来,遮盖男人的相貌。   孟思思颤抖着手想要捡起萤火虫化成的粉末,然而指尖除了触碰到冰冷的地板之外,什么也没有。她低垂着头,眼眶泛红,蓄满了泪水,颤抖着声音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这样……”   男人没有回答她,反倒是蹲身轻轻抚摸着丁清的头顶,顺着她的发丝一路到脊背,分明隔着一指距离,丁清却怕得拼命挣扎。   “有的玩儿了,丁清。”他低声笑了笑,凭空捏住了丁清的魂魄,拉扯着她的发一路朝竹雨塔的上层过去。   丁清碎裂的魂魄一个个分离成了数道人影,她根本无法挣脱。   永夜之主的步伐很慢,声音却用着极其温柔的语调道:“你若能乖乖听话,当一个真正的乖孩子,也就不用受这么多的苦了。”   “你从来都是我手中带出来最叛逆的那一个,可你知道吗?丁清,越是不顺从的东西,就越有被激发出更强大力量的潜能,正因如此,所以我总是无法对你真正下狠手。”永夜之主忽而一笑:“但你的不听话,总算用对了正途。”   “他是个怎样的人呢?我许久不曾见过他了,也不知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男人的声音似是感慨,但丁清知道他其实毫不在意:“其实当你能留在他身边时,我就料想到了这一天,直到他说他要娶你,我才断定,若想杀了他,靠那些低等的杂碎是不行的,需要你来当诱饵才行。”   “孟思思与他有过一面交情,交的是善,所以她能接近他,但也只有一次接近的机会。我知道凭她的能力,不可能带走那个人,她还没那么重要,但她至少可以带走你,你总算是……有些重要的。”   低低的笑声传来,永夜之主喟叹道:“你们都有弱点,感情用事又如何能成就大业。”   丁清被他抓着头顶的发丝,匍匐跟随,好让自己少受些罪。   她听见永夜之主的这些话,一点也不意外,这个人永远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其余人在他眼里,都是低等又卑贱的。   “所以,如今应当有很多人臣服你了吧?”丁清说这话时,肺腑都在抽痛。   永夜之主似是不满足,又有些骄傲:“有一些,但不够。”   他忽而有些兴趣地问丁清:“怎么?你想回来了?”   丁清抬眸看向黑色斗篷底下,一片漆黑。她的脖子昂起一个僵硬的姿势,露出笑容:“我在想,能让你想出捉回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鬼,只为引老大来,可见你是真的惧怕他,我跟对人了。”   她看不见永夜之主的表情,但能想象到他此时的面容有多扭曲,因为他拉扯丁清的头发变得尤其用力,粗暴地将她拽入了黑暗。   越是如此,丁清笑得越开怀。   刺耳的尖笑声犹如嘲讽般徘徊在深暗的塔内,期间夹杂着沉痛的哀嚎。   谁没有弱点呢?   鄙夷旁人弱点的永夜之主,也有无法逃避的弱点,他的弱点更可笑。   是胆怯。 第89章 [VIP]   第几日?   竹雨塔内看不见外面的光, 白天黑夜也叫人难以分辨,丁清记不得这是她被关在这里的第几日了。   起初她还在数,但是数字达到六万以上她就数不清了, 而后又重新数,除了最开始的三天丁清还能算得清,后来时间一久,她就不记得自己究竟算过多少次六万了。   这期间除了孟思思,没谁能入竹雨塔。   几次会面, 丁清倒是发现孟思思与永夜之主的关系非比寻常, 孟思思每每看向永夜之主的眼神,就像是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令她痴爱的人。   今日孟思思又来了,她每回来都要找丁清说话, 但丁清不愿意搭理她,可心中不得不承认, 只有孟思思过来时她才知道被困竹雨塔不是她的一场幻觉, 她的意识还没有彻底疯掉。   “小暑了。”孟思思坐在了丁清的身边。   自她入了竹雨塔后, 便一直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只要孟思思往丁清身边一坐, 她就能听见哗啦啦的水声。   孟思思虽与丁清靠得近,但实际上她碰不到丁清。   此时的丁清魂魄周围有黄符坐镇, 无时不刻如千万根针在刺穿她的骨髓般地发疼,可这种疼终归是能忍受的,还不算她曾承受过的最痛苦的折磨。   至少,魂魄碎片没有继续被撕裂。   她脸色苍白, 每隔两次呼吸间, 便会有一片魂魄的重影晃动, 随后又被她融合在一起,灵魂随之抽搐,不能消停。   “他以前经常这样对你吗?”孟思思抿嘴,丁清沉默良久后,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是很懂你们凡人的某些感情,可自从入了凡间后,我体会了许多让人痛苦的情绪,现在……又多了一些。”   孟思思陷入了回忆:“‘林’是我们之中最优秀的了,没有人不仰慕他,他是草木之首,世间万物都赖以他生存……你知道笙白长得好,但在‘林’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他那样一个好看的人,现在却变成了一把枯木,就连最后的灵气都要消失殆尽了。”   “世人多是卑鄙的,欺善怕恶,利用我们的善良而伤害我们,逼迫我们。”孟思思伸手抹了抹眼角,她的眼眶有泪,可是哭不出来。他们生来不具有悲伤、痛苦这类难受的情绪,就连眼泪于她而言都是奢侈的。   “他也是利用‘林’的善,逼迫我走到了这一步。”孟思思朝丁清看过去,脸上不见过往活泼,满目皆是愁云:“我也终将会学会虚伪,也终将变成一个令人憎恶的坏人,对吗?”   丁清疼得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来在意孟思思说了什么,只是在听到孟思思最后一句话时,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她嗤地一声笑出,随后声音哑在了喉咙里,伴随着痛苦的呻·吟与嘲弄,丁清戳穿她的伪善:“你本就是个会骗人,会利用旁人的善良,而伤害别人的人。”   孟思思的脸色瞬间苍白,她惊慌失措地起身,看向丁清的那一眼藏了许多令人费解的情绪,就像是才看破自身般,不可置信地摇头离去。   她不敢再留下来了,怕留下来与丁清说得越多,就越失去自我,从而相信,她是丁清口中所说的那样。   她是那样吗?   她利用周笙白的信任,破坏他与丁清的感情,借机带走丁清的魂魄,就是为了能再看一眼‘林’。   她已经做下这些事。   杀人从不是他们的底线,抛弃本质的良善,染上自私的恶习,便已经破了他们的底线了。   七月中旬,周椿收到了上官家送来的一封信。   送信的人是上官晴瑛,或许上官家也知道周椿对上官晴瑛始终狠不下心断绝往来,这才只派她一个人前来。   上官晴瑛本去了西堂,从西堂尚未回到东堂,便被家中长辈于中堂境内拦路,交代了一些必须得她亲自告诉周椿的话和一封上官堂主亲笔所书的信件。   周椿已经连续找了一个月也未能打探到丁清的消息,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她见过周笙白三次,每一次都是他从南堂边境归来,而后回到闭苍山庄翻阅书籍,隔天又再度离开。   周椿知道永夜之主的存在,她也相信这世道将乱,即将有大事发生。近来夜空频频出现落星,不安地叫人心中发慌,整日难免。   她知道周笙白去南堂碰了壁,他断定丁清的魂魄就在南堂境内,只是南堂上空被一些古老的阵法与咒法错乱了视野,周笙白无法破阵而入。   几次回来,他都是在闭苍山庄的书楼内寻找破阵之法,只要找到了或许可破的办法,他便会带着丁清的尸体再闯一次南堂。   西堂,与南堂联手,皆被掌控了。   在这种情况下,上官晴瑛的到来,让周椿倍感疲惫。   可上官晴瑛顶着烈阳就站在周家门前,周椿无奈,只能让人领她进来。   中堂可用之人不多,境内的捉鬼世家更是有不少因为周笙白娶了丁清一事,对中堂颇有微词。周家少了个女鬼,对他们而言不是什么能放在心上的大事,即便周椿出面,也没有几人尽全力去寻。   便是如此,周椿忙得脚不沾地。   她见到上官晴瑛时,已经两日没睡了,眼下乌青地靠在太师椅上,甚至没起身去迎,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上官晴瑛自然也看出周椿身体不适,她先是沉默地在书房内给周椿点了一炷安神香,随后把清心的药包放在周椿面前,让她稍微舒适些,这才拿出了上官堂主让她带来的信件。   “这是叔叔要我交给你的。”上官晴瑛道:“阿椿,叔叔还有一些话让我带给你。”   周椿拿起信,拆开信封。   上官晴瑛道:“叔叔说,天将大乱,瑞兆频生,福祸相依,不破不立。”   周椿眉心轻皱,上官晴瑛继续道:“其实这些年,上官家的人一直在五堂中安插了自己的人,中堂……也有。”   见到周椿诧异的眼神,上官晴瑛立刻解释:“我们的本意并非是要窥探机密,伤害你们,而是叔叔有他的执念,他真正想窥探的,是天机。从十几年前,周姑姑带回周公子之后,叔叔便觉得自己窥探到了天机之门了,上官家的门内弟子,在外流浪多年,去寻找遗落在世间所有证明苍穹之上神灵的存在。”   “多年前周公子饮下鼠血,化成了巨鸟飞走,大堂哥回去之后便被叔叔呵斥一顿,从此分派至西堂,直至现在都未归家。之前在北堂沧海城客栈内的试探,也是叔叔为了确定,周公子就是他想找的那个人。”   “近来五堂之内并不安生,南堂封了边境,西堂祸事频发,其实在中堂你所不知道的地方已经有些城镇一如西堂的仙水镇,冰封之后化成了人肉血川,鬼魂遍地,尸横遍野。北堂、东堂,亦不好过,我们终将会被一些黑暗的力量吞噬,唯有破开生死之关,才能避开。”   上官晴瑛抬眸看向周椿,眼神闪烁着坚毅的光:“我信叔叔,阿椿也可以信我们。”   从始至终,周椿都是沉默着的,她打开上官堂主给来的信,内有两张信纸。   ——永夜将至,天降异祸,周堂主需知,外患不除,民不聊生,你我需抱火同行。   这是让她暂时放下之前的芥蒂,先一致对外。   ——南堂有报,竹林阵重,高塔悬符,或有你想找的人。   周椿将信纸按下,心中震惊。   若非东堂从十多年前便将眼线安排至五堂之内,恐怕也无法得知这般消息,这样看来便可准确锁定丁清所在的具体位置,那只需打破南堂外的阵法片刻,或可带出丁清。   这真算是近一个月来,周椿听到的唯一一件好消息了。   周椿豁然起身,吓了上官晴瑛一跳,见她要往外走,上官晴瑛连忙跟上问:“阿椿,你如何想的?叔叔说的话请你慎重考虑,上官家绝无意与中堂作对,也绝对不是想要伤害周公子……”   周椿出了书房,脚下一顿,似是喃喃:“我要去找舅舅。”   她要把此事告诉周笙白,中堂无力破阵,周椿也不敢去找司家,此番丁清,唯有周笙白能救。   可周笙白已经有六七日不曾归来了。   周椿出了城,一路去到闭苍山庄,就坐在山庄的书楼门前等着周笙白。这一次周笙白回来得倒是挺快,子夜之后他便飞身入了书楼的第六层,周椿抬头见到黑影压下时,连忙朝楼上跑去,全程上官晴瑛都在她身边陪着她。   上了书楼,底下五层的书架凌乱不堪,已经被人翻烂,六层未点灯,几扇窗户打开,月光透了进来。   周椿与上官晴瑛方见窗外人影时,便被吓了一跳。   周笙白的状态很不好,他不论走到哪儿都带着丁清的尸体,他用一块长长的绢布,将丁清的尸体绑在了自己身上。丁清那张苍白娇小的脸就靠在他的肩头,这般燥热的天,即便是用符水符灰去护着,丁清的尸体也保存不了太久。   他长发未梳,双翼没有收敛,银色的月光倾斜于他的肩背上。窗边放着一口木桶,周笙白正对着月光画符,符咒化成了灰黑色的水,流入木桶之中。   他沉默得眼底再也装不下其他人的身影,即便书楼的六层突然出现了两个人他也浑然未觉。   周椿很担心他,她怕他疯了。   而他看上去,也当真像是疯了一样。   等符水融入了木桶里的水中,周笙白才低头解下身上的绢布,轻柔地把丁清的尸体搂入怀中,而后一层层褪去她身上的衣服,直至那具身躯不着寸缕,他才将丁清抱进了木桶,把她的尸体泡在了符水中。   天太热了。   每隔七天,即便他再坚持一下便能破开南堂边境的外围阵法,可以撕裂扭曲视野的咒术,但他依旧要回来。   丁清的手臂上长斑了。   日赶夜赶,还是长了两块拇指盖大小的尸斑。   周笙白的眼神慌乱,他几乎是扑在了木桶上,小心翼翼地抬起丁清的左手手臂,看见那两块斑时,眼底涌出了几分破碎。随后他将丁清的手臂深深地泡入符水里,嘴里念着周椿与上官晴瑛听不懂的咒语,似乎是想治愈她。   “清清。”周笙白跪在了木桶边,一手拖着她的后脑防止她没入水中,一手将她发上的黄玉赞扶正,指尖轻柔地顺到了她的脸颊。   捧起那张脸,失控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周笙白伸出舌尖去舔她嘴角沾染的符水,沉浸在一个人的缱绻之中。   “我就快找到你了,清清。”   他的声音沙哑,多日不曾休息,一双漆黑的羽翼将木桶逐渐包裹,成了一颗巨大的茧。   上官晴瑛惊得往后连退几步。   周椿也差点心脏骤停。   “……舅舅。” 第90章 [VIP]   黑羽于夜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银光, 木桶中的水声传来,上官晴瑛不敢出声,背过身去。   周椿回神, 立刻道:“舅舅,我有舅母的消息了。”   双翼展开了一条缝隙,周笙白的双眼从中露了出来,他帮丁清洗干净身上的尸斑,如护食般藏在自己的羽翼下, 不让旁人看见。   周椿道:“方才上官堂主来信, 竹林阵重,高塔悬符, 南堂境内城中有林的唯有林下城。林下城内有座竹雨塔,正好被一片斑竹林包围, 舅母应当是被困在了那里。”   羽翼逐渐松开,转了个弧度, 将木桶中的丁清彻底遮住, 又露出了他自己的半边身体。周笙白终于正眼朝周椿看去, 他的额前被符水溅湿,几滴水落了下来, 显出了些许狼狈感。   “林下城……”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刀片划破了般:“林下城……在西堂哪侧?”   西堂的阵法加之南堂的咒术,将周笙白悬飞在上空看到的一切都变了模样。这些天他一直在南堂边境破阵, 因想着边境的阵法都没破,如何能攻入南堂境内的城池去寻丁清。   可若有丁清的准确位置,那便无需担心那些被错乱的城池街巷混淆方向,他只需于天空往下冲破阵法, 便能进入林下城。   周椿道:“以南堂境内来算, 正西南方被群山围绕的便是林下城。”   “明日, 我再去一次。”周笙白抿嘴,獠牙压得唇角泛白。   从云川城前往林下城,不眠不休也得飞上四天,周笙白明日再去,至多只有五个时辰的时间破阵,如若五个时辰无法破阵,他又得带丁清回来云川城了。   想要保存住丁清的尸体,必须得用闭苍山庄书楼内的朱石符所化的符水才可,可闭苍山庄的书楼外也设了阵,无可破除。凡是书楼以内的所有物件都是中堂重藏,不可带出,他要用,只能带着丁清回来。   太碍事了。   阵法,到处都是阵法!   周笙白眉头紧蹙,让他把丁清的尸体放在闭苍山庄的书楼内,由周家看着?   不!   丁清在他的眼皮底下都能被带走魂魄,如今他谁也信不过!   周椿似乎是看穿了他的为难,就凭方才周笙白对丁清尸体的态度,周椿也知道她无法劝说周笙白暂且放下对方。   她忽而想起身旁还站着上官晴瑛,便问:“晴瑛,你是否有办法可以让舅母的身体保存时间长一些。”   朱石符所化的符水若是放在春秋所用,至少可保尸体一个月不腐,可现下正是盛暑天,一年中最热的时刻,符水效果大打折扣,周笙白不能在外久留。   救出丁清的魂魄,和保存丁清的尸体,将他折磨得神经发疼,自丁清的魂魄被孟思思带走那日起,周笙白就没再合过眼。   上官晴瑛没敢回身,她低头翻找自己的药袋,找到了几味药后将那些瓶瓶罐罐全都放在了地上,颤抖着声音道:“这些药,可抵一张朱石符,我也只有这些了,若想再配齐,至少得需半个月。”   周笙白等不了半个月。   他连一天都等不了。   他现在就迫切地想要找到丁清,将拥有灵魂的她重新抱在怀里,与自己融为一体。   也想用利齿撕碎永夜之主,将他身体的每一寸骨头都嚼成粉末,拆吞入腹。   得到了可以暂且保存尸体的丹药,和丁清魂魄所在的位置,周笙白便下逐客令,一双冷冽的眼紧盯着周椿与上官晴瑛,示意她们可以离开了。   周笙白亲吻尸体的画面还在上官晴瑛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即便她早就知道丁清是个鬼,却也不能将之前活蹦乱跳的丁清看做死人。而今她的灵魂被抽走,只剩一具长了尸斑的躯壳,周笙白竟然还能深吻舔咬,他对丁清的喜欢,有些吓人。   上官晴瑛正欲离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怀中掏出了一片金叶子。那片金叶子做成了竹叶的形状,中镂空出了树叶的脉络,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面,与药瓶在一起。   上官晴瑛道:“这片叶子是……”   回忆跳回她与上官堂主碰面的那一日,上官堂主将金叶子交给上官晴瑛时,其实几乎猜准了现下情况和周家的决定,便说让周笙白冲破林下城阵法时,务必要将叶子带在身上。   可若她说这叶子是上官堂主给的,周笙白必然不会收下。   上官晴瑛道:“这片叶子可护住丁姑娘的身体,周公子离开前,记得带在身上。”   说完她便离开了。   周椿见上官晴瑛离去,又见周笙白将自己重新收入了坚硬的羽毛中,便颔首退下。   次日天光未亮,周笙白便带着丁清离开了闭苍山庄。   丁清的身上涂抹了上官晴瑛给的药粉,她的口中还含着一颗可保尸体长时间不腐的丹药。周笙白不愿让她晒太阳,便将人小心翼翼地搂在怀中,以外衣遮盖。   他很少离开中堂,对南堂更不熟系,即便周椿说了林下城的大致方位,周笙白仍耗去不少时间才寻到。   他已经许多个日夜不曾休息过了,身体负荷到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疼,敏锐到能感受吹过他脸颊的风,扫过树叶的声音。还有云层遮蔽的林下城内,熙熙攘攘的人群闲谈声,清晰到几乎刺耳。   城上有阵。   林下城内的斑竹林位于城中央,他越是靠近城池,便越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的紧疼。   这一个月来,周笙白被迫学会了太多阵法和咒术了。   南堂将所有能人都固守在边境,对境内中空位置并未加强防备。可能是因为永夜之主的狂妄自大,又或者他本就在等周笙白找来,周笙白冲开林下城上空阵法时,只耗去了一个时辰,便用鹰爪撕裂了一条破口。   高大的人影背着一双巨大双翼,浑身漆黑犹如吞噬万物的怪物,他从高空突然落在了街市中央,惹得城中的人纷纷尖叫逃跑。   “这是什么怪物?他长了翅膀!快,快看他的脚!”   “快闪开!”   “快逃!”   闹市中的人将手中物件统统丢弃,一窝蜂地挤入了附近的房子里或窄巷中。   丁清被绢布包裹在他的怀中,头正歪着靠在他的肩窝处,随着周笙白走的每一步,她脚上的赤金足环都会发出叮当响声。   竹雨塔,就在百步之外。   他看见了竹林,他甚至能感觉到丁清的魂魄就在里面,他曾与丁清那般亲密地拥抱在一起,小疯子的气息,周笙白只需耸鼻嗅一嗅,便能分辨出来。   盛暑天阴晴难测,方才还碧空如洗,不知从哪儿吹来的一股妖风刮过林下城,将乌云领来,黑压压地团在了街道上空。   原先走在街上的人都逃了,可他们并未远离,阴天里有许多双眼睛就躲在角落中,神色诡异地看向一步步朝斑竹林而去的周笙白。   古怪。   破阵后,没人来防。   鹰爪每走一步,周笙白的心都跟着颤了颤。   他思考不了那么多,因为他能感觉得到,丁清就在那座塔里,她就在那里!   忽而一道雷电在他身后轰隆炸开,将乌云密布的城池一瞬照亮,不见天日下,蓝紫色的电光刺目,震得人足心发麻。   似乎有雨声,可同时也有鸟鸣。   仍旧漆黑的竹雨塔内,丁清双手轻轻地环抱着自己的肩,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坐在她面前的男人黑袍下露出一双黑靴。黑靴点地,每一次踩下的节奏,都让困在符咒内的丁清痛不欲生。   “你的极限就到这儿了?”永夜之主问。   丁清咬紧牙根不发出一声痛呼,永夜之主道:“看来你魂魄分裂的极限就到这儿了,可你忍耐痛苦的极限还没到呢,是我低估了你的承受力。”   才说完这话,便有一张黄符悬在了丁清的头顶,那黄符逐渐燃烧,化成了一团火焰当头落下,瞬间将丁清困在其中,灼烧她的魂魄。   “呜……”太疼了!   丁清怒骂道:“疯子!”   “乖孩子是不能骂人的。”永夜之主啧了声:“真正的疯子,现在就在塔外的竹林里,不知你想不想见他。”   丁清闻言,颤了颤。   永夜之主道:“他带着你的尸体找来了,比我预期的要快一些,可惜我还没玩儿够呢。”   此话一出,丁清猛地抬起头来,她魂魄里痛苦的碎片正在尖叫着要□□出来,而那双惊恐的鹿眼里,倒映着背对着烛光而坐的男人。   “你说……谁?”   “娶你的那个人啊。”永夜之主唉了声:“用你们凡间的话来说,他应当是你的夫,对吗?”   老大来了。   丁清的眼底涌上了一层兴奋的光,随后又被永夜之主胜券在握的姿态打散。   他不害怕吗?   他费尽心机要杀了周笙白,应当是惧怕周笙白的。   不对!   丁清奋力地挣扎着,企图从符咒中冲出来,她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想要将永夜之主撕碎。   他不是不怕!他是早有准备。   他将她的魂魄从身体里抽出,引周笙白前来,必定是设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周笙白往里跳的!   “看你的眼神,你应当猜出来了。”永夜之主道:“其实你跟在我身边也很久了,对我还算有些了解的。”   “五堂境内,除去南堂,西堂,我所能掌控的其实还有东堂,只是南堂与西堂是我打下来的,而东堂却是主动臣服。”永夜之主的手指轻轻敲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可见他手指上一层树纹脉络。   他道:“捉你回来,若一开始便让他冲进我的领地,必然会引起他的戒备,我未必能引他入圈套。但若叫他一个月迟迟不能攻下边境,再派他最信任的人传递消息告知你的魂魄所在,我想他的忍耐到头,理智也差不多耗尽了吧?”   人在绝境中,最易暴露弱点。   “你杀不死他的!”丁清几欲呕血,她每一次挣扎,都让符咒对她灵魂伤害加重。   丁清疼死了,她真的快疼死了!   可是魂魄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口的慌乱无措与担忧。   老大说过的,他们这类人,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致命弱点,旁人都不知道。就连丁清至今也不知周笙白究竟怕什么,更何况永夜之主?   所以他不会死,即便中了圈套,也不会死……   “我杀不死他,可有个人能杀他。”永夜之主微微俯身,丁清就趴跪在他的脚前。   他问:“你猜,能杀他的是谁?”   如同恶鬼一般的声音落下时,仿佛雷霆打在了丁清的脊背,她的魂魄四分五裂,在这一时间化成了一片片碎裂的琉璃般,通透的镜面上,是一张张她哀嚎着挣扎的脸。   与此同时的竹雨塔外,斑竹林内,周笙白单手搂着怀中尸体,桃花眼深情不移地望向不远处的娇瘦身影。   “清清。”   ▸ 分卷 · 死生天路 · 分卷 ◂ 第91章 [VIP]   青葱碧绿的斑竹中林中, 身穿牙白色长裙的少女仿若能被一阵风吹走般,一双鹿眼定定地看向身背双翼的男子,而她的相貌, 与对方怀中所抱尸体一模一样。   丁清的魂魄看上去并没有久别重逢的兴奋,她目光冷淡地望向周笙白,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周笙白前进的脚步微微一顿,心口像是被破开了一道口子,有冷风呼呼往里直灌。   他道:“清清, 你为何这样看我?”   丁清尚未回答, 周笙白眉心紧蹙,忙问:“是不是我来得太迟了?你生我的气了?”   “你别生我的气, 我现在就带你回去,我已经知道如何破开这阵法了, 我们回窥天山……”周笙白朝前走去两步,丁清却紧接着退了同样步数, 这叫周笙白不敢上前, 眼中诧异, 心慌得厉害。   “你真的来得很迟。”一直未出声的少女终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便叫周笙白呼吸一窒。   “我等了你很久, 在等待的过程中绝望了许多回,你知道我曾经受过怎样的折磨, 可你还是让我等了一个多月。”丁清垂下头,半边身子隐入了竹林内。   黑云压顶,林下城闷湿得像是马上就要下一场瓢泼大雨来。   “对不起,清清……”他以为丁清不会怪他的。   周笙白已经在内心自责太多次了, 每一次不能破开南堂边境的阵法, 每一次带着丁清的尸体回去闭苍山庄, 他都在怪自己,他痛恨自己。   “是你把我弄丢的,当时我就在云川城,你说你在闭苍山庄可以俯瞰整座城池,我却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出事!”丁清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颤抖:“我很信任你,我被孟思思带走后,逃亡了七日,我还在等你来找我,可是你没有!”   “清清,你别说了,是我错了……”周笙白的呼吸都快停了。   她不能再说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插进了他的心里,周笙白胸腔闷疼得厉害,他不想在丁清眼里看见失望,他不能看见。   可丁清说的没错,是他把人弄丢的。   孟思思带走丁清前在街上下了阵法,周笙白立刻便察觉了,可他对阵法了解不多,破阵需要时间,他没想过孟思思的目标是丁清的魂魄,他自大地以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周笙白弄丢了丁清。   他破开阵法后看见街上只躺着丁清的尸体时,周笙白当下脑子一片空白,这些天,他都深深地陷入了悔恨中。   可他以为当他找到丁清后,小疯子不会怪他,她以前就不会……   “经过这件事,我也想明白了。”丁清的眼眸遮在了竹叶盖下的阴影中,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原来你也没有那么厉害,我曾经追逐你想要成为你的手下,就是因为你厉害。我后来说喜欢你愿意嫁给你,也是因为你厉害,但在永夜之主的面前,你很弱……”   盛暑天里拂过皮肤的细风都是炙热的,可丁清说的话却像是十二月屋檐下结起的冰凌,从中空落下,直直地穿在了周笙白的心口。   他愣在了那儿,不能靠近。   两人之间不过十几步之遥,在丁清说出这句话时,他甚至怀疑站在眼前的人是否还是小疯子了,可他能感受到丁清的魂魄就在身边,站在眼前的是她没错。   越是如此,周笙白越是痛苦。   远方的雷霆劈开了他的理智,将他内心最后一丝坚硬都打破了。   “我所追求的,是绝对力量,可你却让我失望了。”丁清轻轻呵笑一声,耸了耸肩道:“你把我的身体还给我吧,我不想再跟着你了。”   “就因为……我来迟了。”多日来绷紧的神经在这一瞬断裂,周笙白望向她:“就因为我来迟了,你便不要我了?!”   “这还不够吗?”丁清抬眸望向他,甚至疾步走来,她的每一步逼近都让周笙白呼吸困难。直至她站在他的面前,看得见,摸不着,那眼神也彻底封死了他呼吸的本能。   “你说若我遇上危险要记得向你求救,我求救了许多次,也绝望了许多次,还不够吗?”丁清的质疑让他无可反驳,周笙白几乎要崩溃了:“我错了,清清我错了,我以后绝对……”   “没有以后,把我的身体还给我!”丁清朝他伸手。   她分明碰不到他,她抢不回自己的身体,可周笙白却如惊弓之鸟般紧紧地抱着怀中人,躲开了丁清的触碰。他满眼写着绝望,不知第几次摇头:“不给,你是我的!你的身体是我的,魂魄是我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是你先追上我的,是你先说出那些爱慕我的话,是你说你爱我,你说过你爱我!”周笙白双目猩红,獠牙伸出,加之他被风吹乱的发,这一个多月不修篇幅的相貌,失了英俊,多了疯狂。   “不管你愿不愿意,今日你必须得跟我回去!”周笙白的手抓紧怀中人身上绑着的绢布,他像是突然想明白了,却钻入了另一个封闭的死胡同里:“我会把你带回去,我们一起回窥天山,从此以后你就只能在那儿,我们哪儿都不去了。”   “哪儿也不去了,就我们两个,好不好?清清。”周笙白的手指凭空画了一道符,那道符是专门困住鬼魂的,这样他就能把丁清的魂魄带回去,无需她同意。   “周笙白,你说你爱我,你这是爱我吗?你只是想要控制我,枉顾我的意愿,将我绑回去。”丁清看向悬飞在她面前的符纸,往后退了几步:“我不想跟你走,你何不放我自由?”   “不放!你没有自由,你只能是我的!”周笙白无暇思考其他,他只要想到丁清要离开他,他就恨不得把她吃进肚子里,这样他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他一指向前,符咒贴在丁清魂魄上的刹那,后者倒地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周笙白被她的痛呼声吓得手抖,他慌乱地看向那张符纸。那不是他画的符,他的符不会弄伤丁清的,他只是想困住她,带走她,他没想过要伤害她!   符纸怎么会变?   丁清疼痛得蜷缩成一团,她不断叫喊着、指责周笙白想要烧死她。   他不想的!   他没有那个意思!   “清清!”周笙白连忙解了身上的绢布,将丁清的尸体放在一边。他几步连跑到丁清的面前,几乎跌在了她的身边,双手颤抖地想要捧起她的脸。   “清清,我没想伤害你的,这不是我画的符……”周笙白想要解除那张符,可那张符不断破开丁清的魂魄,燃烧的火焰将她的魂魄碎片炙烤得几乎分离。   周笙白的眼眶都红了,眼中蓄着泪,随时都能掉下来。   丁清挣扎道:“你不爱我,周笙白,你不爱我!我等了你一个多月,结果换来你这般对我!”   “对不起,清清,对不起!我爱你,我是爱你的,我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周笙白的理智彻底被击溃了,他的脑中一片浑噩,满眼印着的都是丁清被重创而狰狞的脸。   他很痛苦,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丁清说他不爱她,他怎么会不爱她?他爱她爱到要丧失自我!   他怎么会伤害她呢?   “是吗?你爱我吗?”燃烧在丁清身上的符只剩下一些符灰,她终于能喘一口气,而周笙白已经跪坐在她面前,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只会喃喃着“我爱你”,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要如何证明自己了。   “既然你说你爱我,那你能为我做到什么地步?”丁清与他同样趴跪着,二人面对着面,不远处还躺着一具尸体。   大雨忽而落了下来,哗啦啦地打在青绿色的竹叶上,满林竹叶香气。   周笙白的头发卷曲地贴在脸上,他的双翼展开,一边弯曲遮在了丁清魂魄的上空,另一边直直地替丁清的尸体遮雨。而他自己浑身湿透,漆黑的衣服湿漉漉地挂在身上,好像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瘦了许多。   “我曾对你说过,我可以为你而死。”丁清慢慢朝他靠近。魂魄是没有呼吸的,可他好似能感觉到她灼热的呼吸洒在了被雨淋得冰凉的脸上。   那是片刻温柔,抚慰着他痛到发麻的灵魂。   丁清问他:“那么你呢?你说你爱我,你能爱到为我而死吗?”   周笙白的嘴唇颤了颤,他的声音几乎哑在喉咙里:“……我能。”   他可以的。   死而已,他从来都不怕。   只要丁清能信他的爱,只要她能跟他一起回去……   “那么告诉我,什么能杀死你?”丁清的眼神顿时柔和了起来,她虚拖着周笙白的下巴,没碰到,却像是在抚摸。   她的眼里满是爱慕与诱哄:“我怎么会真的伤害你呢?老大,我爱你啊,但我需要你证明你也爱我,告诉我,什么能杀死你。”   周笙白望进了她的眼里:“清清。”   “我在。”   “清清……”   他道:“其实能杀了我的东西,我早就交给你了。”   “是吗?是什么?”丁清朝他凑近,鼻尖与鼻尖磨蹭,碰不到,却好似在拥吻。   周笙白见雨水穿过了她的魂魄,舍不得她受一点罪,于是他动了动羽翼,想要将她重新护住,便是这一动,他怀里的金叶子落地。   哐啷一声很轻,正好砸在了林间的碎石上,周笙白的话就在嘴边,他想他没什么不能告诉丁清的。   可目光朝下瞥去,那片金叶子在落地后,逐渐变了颜色,化成了一片青绿色的竹叶,与那些从树上落下来的融为一体,而后渐渐斑驳、枯萎、腐败。   “老大,什么能杀死你?”丁清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你不是想要证明你爱我吗?证明给我看。”   周笙白睫毛轻颤,雨水顺着他的下眼睑滑落,与他的泪水混杂在一起。他再抬眸朝眼前的魂魄看去,胸腔砰砰乱跳,鼓动得像是要冲破骨肉。   记忆回到了另一个雨天,丁清半夜惊醒,钻入了他的怀中,颤抖着声音问他:老大,你有可致命的弱点吧?   她当时望着他的眼,叮嘱道:那你永远、永远也不要告诉我。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不论我如何威逼利诱,你都不要告诉我。   林下城的大雨还在当头浇下,周笙白的左翼慢慢收了回来,将丁清的魂魄暴露在瓢泼大雨之中。   幻境。   好逼真的幻境。   逼真到他的心口到现在都在犯疼。   眼前的不是丁清的魂魄,想来永夜之主也不是蠢货,林下城的阵法没那么容易破除,他能轻易闯入,只不过是对方为了引他跳入陷进。   周笙白的目光往竹林背后的竹雨塔看去,雨水冲刷着竹雨塔的屋檐,阴黑之下,那里不漏一丝光亮。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丁清的魂魄一定就在附近。 第92章 [VIP]   符咒本一体, 周笙白对符了解,对咒术也有一定研究,阵法与咒术结合, 只要看破其利用的阵型和幻咒的层度,便能找到突破口。   他因为长时间不眠不休,又遇幻境中丁清的魂魄,那些话一字一句像是刀子一样在扎他的心上,正戳中他这些天的悔意与担忧, 这才让周笙白险些破防。   看穿了林下城的本质, 周笙白也算明白永夜之主的计谋了。   对方倒是挺了解他的,知道丁清对他很重要, 也知道这世上唯有丁清能使他动容,便在阵法中以咒术幻化出丁清的魂魄, 骗他说出那句话。   小疯子不可能不爱他,是他慌了心神。   周笙白起身, 大雨继续, 斑竹林中传来阵阵草木清香, 他转身将丁清的尸体重新抱在怀中,小心翼翼地用绢布缠紧。   周笙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再面对丁清魂魄诧异的眼神后,冷淡了许多。   不是小疯子, 他就不在意。   不管是长得有多像,学得有多像,不是就不是。   “你这是何意?”丁清不解地站起身,她的魂魄立在雨里有些狼狈, 可终归是比站在她对面怀抱尸体的周笙白要得体许多的。   “你不是说你爱我吗?你也说你能为我而死, 既如此, 又为何将秘密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丁清继续诱哄道:“你看,我也是个死人啊,老大,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依旧能在一起。”   周笙白缓慢地闭上眼睛,不去看她。   丁清见状,目露不满:“怎么?你不愿意?!还是说你对我说的爱都是假的?呵,果然是假的!”   “我对清清的爱不是假的。”周笙白的声音哑在了风雨里:“若她真想要我的命,我双手奉上又如何,可你不是清清,我不会因为一个幻觉丧失理智,我也不能。”   他不能看着那张与丁清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他不愿在这张脸上看见一丝一毫痛苦的神情,他只要看紧怀中的人就好了。   所以,周笙白闭上了眼,封了听觉,一如当初在西堂比武招亲的阵法里,避免咒术对自己生效的北堂弟子。   只要看不见、听不见,他便能用其他感觉去寻致使幻觉的咒术,等破开咒术后,他即可破除阵法,去到竹雨塔。   永夜之主很有心机,他知道若周笙白在阵法的幻象中感受不到丁清真正的魂魄,便不会入局,所以他将精心打磨的幻象设在了竹雨塔外的斑竹林内。   他也料定了周笙白既然能娶一个鬼——一个曾经扬言前来杀他的鬼,便代表他一定沦陷在可笑的爱情中了。   对于凡人而言,没有什么比感情更锋利的利器了,只言片语,便可开膛破肚。   丁清趴跪在地上,周围落下了一层符灰,竹雨塔内的能听见屋外的雷鸣声,轰隆隆落下,像是每一道都打在了塔檐之上,而丁清正是那个受雷霆之苦的人。   “你怎么不叫唤了?”永夜之主有些无趣地放下手中烧鬼的黄符,右脚架在了左膝上,歪斜着身子慵懒地靠着:“你这样我很无趣。”   丁清想呸他一声,可她实在没有力气开口嘲讽了,只怕一张口,脱口而出的便是痛呼与求救声。   眼前这人折磨人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的狠厉,许是以前实在承受了太多,又没有什么倚仗,故而丁清痛到了极点时会求饶,会满足一下对方折辱人的优越感。   可现在不同了,她知道周笙白就在塔外,她知道不论她受到怎样对待,都有人在拼尽一切要救她出去。   丁清忽而觉得,未来可期。   一个早就死了快十年的鬼,觉得自己还是有未来的,她的未来里有周笙白,那现在受的这点痛又算什么。   永夜之主在丁清这儿无法获得以往的痛快,便变本加厉花招使尽,然而丁清除了闷哼声,不论他说些什么,她都不再应声。   “阵法里的那个人,死了。”永夜之主嗤地一声笑出:“林子里有另外一个你,他轻而易举告知了自己的弱点,也甘心赴死,只为能和另一个你永远在一起,你说可不可笑?”   永夜之主说出这话时,丁清的魂魄晃成了几道重影,她脸上爬满了错愕,心中有个声音不断提醒着自己。   不要信他的话!   老大不可能把他致命的弱点告诉一个幻觉。   他以前分明答应过她,不论在何种境况中,不论她如何威逼利诱,他都不能把他所惧怕的东西告诉她。   他答应过的!   “你听,屋外的雨,好大……”永夜之主慢慢起身,他悠闲地走到了窗边,伸出一根手指推开了窗户。   这是丁清入塔之后,看到的第一缕光。因为整座城都笼罩在乌云与暴雨之中,这一丝光也尤其暗淡。窗外竹林深深,远方一片墨绿,整座城池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连鸟也没有。   深绿色的竹枝被风吹得仿若一层雾,骤雨哗啦啦打在窗檐上。   永夜之主的黑袍下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像是干枯的木枝,在接触到雨水之后荡漾一圈淡绿色的光,指尖生长出了一片嫩绿色的小芽,随后有萤火虫从他袖子里飞出。   他很不满,他不满这具身体的一切温柔表象。   但总归他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永夜之主望向那片斑竹林,背对着丁清道:“终于安静了,看来一切都结束了,他也终于死了。”   阵法里没有一丝动静,他虽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永夜之主断定,周笙白是愿意为丁清而死的,如此便够了。   就在他扬起嘴角,准备深吸一口夏风时,扑面而来的风雨里满是寒气,眼前的暴雨骤然化成了一堵冰墙,噼里啪啦地被什么东西撞碎。   那根尖利的竹竿怼到永夜之主的眼前,距离他的脸就差一寸,劲风将斗篷扬了扬,竹竿的前端穿透了厚厚的冰墙,差一点便刺穿了他的身体。   寒气遍布整座竹雨塔,一阵风将室内的所有烛灯全都吹灭,冰花顺着窗棂蔓延,暗室的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冲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许久不见的雪姻。   丁清侧卧在地上,视线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她看见雪姻有些怜悯地望向她,随后走向永夜之主道:“离开吧。”   “不可能……”永夜之主被这三个字击溃了般,向来阴沉却稳重的男人,首次在丁清的面前表露出了些许慌乱感:“这不可能!我明明察觉出阵法里无人了,他应当死在那儿,他应当已经死在那儿了!”   “阵被破了,片刻宁静只是诱你放松警惕的假象,好让他第一时间便找到丁姑娘所在。”雪姻抓住了永夜之主的袖摆道:“现在,跟我走!”   永夜之主正要挥开她,雪姻压低声音道:“你忘了你答应我的话了?你忘了你现在的身体根本……”   无需她将话说完,永夜之主便冷静了下来,窗外的冰在融化,他只回头隔着冰墙看去一眼,便用宽大的斗篷帽檐遮住一切情绪。   丁清将经过尽收眼底,仿若看了一场有趣的大戏般,终于发出了声响——很尖锐,很刺耳的笑声。   她哈哈大笑,若非魂魄无泪,她几乎就要将眼泪笑出来了。   丁清分裂成多片的魂魄碎片每一片都在嘲讽永夜之主,先前打在她身上的所有疼痛全都烟消云散,此刻悉数化成了痛快。   永夜之主听见她的笑声,愤恨地寄出一张灭魂符,丁清看见符纸的那瞬笑声停顿,灭魂符直直地朝她这边飞过来,丁清甚至能感觉到它打在自己身上得多痛,从此以后,世间再无她了,哪怕一缕游魂也荡然无存。   就在她闭上眼睛的那瞬,滴答一声水声传来,灭魂符被露水泡湿,细碎地落在了阵法外。   雪姻看见孟思思的刹那,眼睛都亮了。   “还不走吗?”孟思思倒是显得比他们淡定许多,她望向冰墙上的裂纹:“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永夜之主顿了顿,临行前忽而朝她伸手:“思思。”   孟思思看向他的手,眼底涌现挣扎,雪姻已经杀过许多人了,可以毫无顾虑,可她不能。她不想自己变成一个刽子手,不想学会凡人的阴暗情绪,她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跟着永夜之主了,‘林’只剩下一具身体罢了。   只是一具身体。   “思思!”永夜之主催促。   孟思思忽而看见了他指尖上柔嫩的绿芽,那一瞬心墙破防,鬼使神差般跟上对方。   丁清被丢在了竹雨塔内,她心里没有丝毫惧怕,长时间的担忧猜测、魂魄与符阵的对峙产生了浓重的疲倦感,使她一时间眩晕恍惚,像是马上要睡死过去。   暗室很冷,雪姻留下的冰花一寸寸融化成水,不一会儿暴雨的声音再度传来,雨打竹林沙沙作响,丁清的眼前却越来越黑。   她还不能睡。   不担心危险,不惧怕魂飞魄散。   她只是想再挺一挺,挺到周笙白到来。   雪姻说他破阵了,那根朝窗户笔直飞来的竹竿险些就戳穿了永夜之主的脸,等这座塔外的冰尽数破裂,大开的窗户外透进光来时,她就能看见他了。   她想看他一眼。   丁清骤然心酸委屈,她好像真的很久没有看见周笙白了。   分离不知苦楚,重逢才觉相思。   冰墙破裂的那一瞬,竹竿哐啷一声打在了窗台上,丁清的魂魄不能离开,她还四分五裂着,重叠的魂魄随着每一个举动形成了拖尾一般的影子。   她只能尽力扭曲着自己的脖子,昂着下巴倒看窗户,她看见了一片竹叶随风吹入,看见了骤雨连绵化成了水珠,看见巨大的羽翼遮蔽了窗外风光,紧接着轰隆一声。   不是雷霆,是窗棂破了,连带着窗户周围的墙面一起,爆裂出一道出路,可见半边天空。   鹰爪落地,玄衣上的雨水很快将室内染湿,乌黑的羽翼上滚落的水滴像是一粒粒珍珠。   丁清看见了周笙白。   他宛若从天而降的神明,背光而立,又一瞬化成了凡人之躯,收了双翼,眨眼的功夫就冲到了她的跟前。   丁清看见了他怀中的自己,那具尸体惨白着脸,随着周笙白的举动,尸体歪头面孔正对着她。   唉,有些吓人。   她还以为老大会把她的尸体暂且交给周家看管呢。   怎么还随身带来了?   周笙白拂袖扫去了丁清周围的符灰,破除困住她魂魄的阵法,双膝跪在她的身边一双桃花眼好似能滴血般紧紧地盯着她。   “清清。”他还有些不确定。   久违的声音,也曾在她备受折磨时,入耳许多次。   真动听。   丁清朝着周笙白露出一笑,周笙白发上的一滴雨水穿过了她心脏的位置落在地板上,丁清好像能感受到那滴雨水的凉度。   她心满意足道:“我就知道,我老大是最厉害的。”   作者有话说:   不虐吧?   这篇文下个月差不多就要完结了,喜欢我的文的也可以去专栏收藏一下我下篇要开的文。   《养妖》   文案:   灵州雪山裂了,里头曾葬着灵州仙派的祖师奶奶,掌门派人前去修坟,惊恐发现祖师奶奶诈尸了!   洛银渡劫失败,被天雷劈晕过去了,一觉醒来已是五百年后。   她自幼修仙,为了成仙连口肉都没吃过,到头来除了睡了五百年什么好处也没落到。   洛银想通了,成仙个屁!   她要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买辆舒服牢固的马车,养条听话可爱的狗,自在又快活!   你问狗从何来?   哦,出山时路上捡的,白白圆圆,好可爱,最喜欢用小奶牙咬她肩膀。   什么?你说这不是狗,是妖?   放屁!   她洛银眼睛睡瞎了吗?是狗是妖她能认不出?   -   谢行川被妖族找上门,说他是重伤失忆的妖狼王,请他回去一统妖族攻占人间。   彼时谢行川手里举着糖葫芦:“你认错人了,我是狗,不是狼。”   妖族众人:“殿下!你清醒一点!”   谢行川:“我不管,姐姐说我是狗,我就是狗!”   可他好像真的是妖狼王,姐姐不让他抱也不让他亲了,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姐姐被灵州仙派请回去了,没带上他。   姐姐不要他,他被抛弃了。   ……   他要把姐姐捉回来,锁在身边。   要她听他的话,只能看他,一辈子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吃货御姐祖师奶奶女主VS奶切狼边哭边给人铁链上锁男主】 第93章 [VIP]   丁清很困, 她想睡了。   可是才见到周笙白,就这么闭上眼又很舍不得。   她现在的魂魄还很虚弱,实在没有力气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在丁清的意识最后,看到的是周笙白患得患失的眼神。她不知道这日竹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卸下心防的安定感,还是让她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破开的竹雨塔半面墙壁还在雨水的冲刷下不断落下泥灰,漆黑的暗室透进来的微弱光芒, 是层层乌云之上的天光。   周笙白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一时想不出该用什么符咒去对待丁清。幻境里发生的事对他的打击很大,周笙白怕这是另一个幻境, 他怕自己画出的符落在丁清身上,又回变成灼烧魂魄的火焰。   他颤抖着手, 见丁清在昏睡过程中,魂魄还在一抽一抽地震动着, 他的心也跟着她魂魄碎片的每一次抽搐, 疼痛万分。   最终周笙白还是画了一道符, 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画错后,小心翼翼地贴在了丁清的手臂上。   画上了符文的竹叶轻飘飘地落在丁清的魂魄上, 贴着她的小臂,将她的魂魄收拢在一起, 不再是多个重影。   丁清紧蹙的眉心也渐渐松开,像是冻了太久的人终于泡入了温水桶中,安心舒适地舒展了四肢,没再继续蜷缩着。   她对他充满信任, 哪怕是经过周笙白所绘的符, 她都能在他身边感受到安全感。   周笙白松了口气, 他耗去不少时间才将丁清的魂魄一丝一寸地纳回了她自己的身体里。   她的身上贴了不少竹叶所绘的符,都是稳固她魂魄所用,将她的魂魄与身体锁在一起,不会有多大伤害,等丁清再度醒来时,这些符叶都可以丢弃了。   屋外的雨还在下,盛暑天里的暴雨阴沉地像是要将整座林下城都给淹没般,哗啦啦的雨势没有丝毫缓解。周笙白飞出竹雨塔后,那座因为破开一面墙而歪斜的小塔,终是颤巍巍地轰然倒塌。   永夜之主的阵法并不只包括竹雨塔外的斑竹林,从周笙白破开林下城上空的阵法后,所见到的城内一切都是幻境中的一部分。   他来时,街上人来人往,还算繁荣。   可当他带着丁清的魂魄离开时,斑竹林外一片寂然,街连着街,巷串着巷,没有一个角落里有活人的影子。整座林下城早已变成了空城,而原先生活在这里的人,就连尸体都被人清空了。   他们是在短时间内同时死去的,因为街上凌乱的摊位还在,尚有来不及收拾的瓜果烂在角落里发出了酸涩的腐臭味。   他破开斑竹林中的咒术,沉静地等待永夜之主露出破绽时,便已经猜到林下城会是一座空城,这不是永夜之主的老巢,对方不过是想引他死在这里。   林下城被群山环绕,山多则云雾多,对方很了解他,知道山川丛林能在他眼前躲过一时半刻,孟思思也是利用了这一点,才避开了周笙白的追逐,换来他一个多月的患得患失。   其实竹雨塔的那扇窗户打开的瞬间,周笙白就察觉到了,他立刻锁定了方位,将手中的竹竿掷了过去。   冰墙结冻之前,他看见了那个人。   熟悉的面孔,不熟悉的气质,还有一个令人作呕,也叫他万分诧异的灵魂。   见到对方时,周笙白的心里涌现了许多错愕,震惊得他一时没能回过神来,也让对方有了足够的逃跑时间。   林下城里的雷霆劈落,周笙白曾几度怀疑幻境套着幻境,咒术之外还有咒术,他陷入了一个可怕的轮回中,先是让丁清来消磨他的理智,再让那个人来击溃他的坚持。   但最终不是的,那不是幻境,而是他当年年幼,错看了许多细节。   永夜之主逃了,林下城上方的阵法也困不住周笙白,他带着丁清飞离南堂时,目光所及皆是一片萧条,短时间,南堂至少损失了三分之一人。   这便是那人口中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在一群人里,挑出老弱病残,他们不配活着。   再从年轻力壮里,挑出无勇无谋的,他们也不配活着。   他所谓的物竞天择,是雪姻忽而落下的一场寒冰,有能力从中逃脱的便是‘适者’,无人能知意外何时降临,一如天灾。   他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林下城的斑竹林中,被大雨清刷过的竹叶越发碧绿鲜亮,破开幻境后或葱绿或生斑的竹叶铺了厚厚一层,其中躺着一片金灿灿的叶子……   丁清这一觉睡了很久。   她没做梦。   大约是最美梦的时刻已经成真,她挨到了见到周笙白冲入竹雨塔的那一刻,了无遗憾,故而一觉睡了数日,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闭苍山庄的屋内了。   她是被人声吵醒的,几人谈话声很低,似乎是怕打扰了她,不过丁清也实在躺够了,精力恢复,疲惫消散,听觉重新敏锐了起来,将那几个人的谈话一字不差地印在了脑子里。   有周椿的声音,也有上官晴瑛的。   上官家的立场很奇怪。   丁清曾在竹雨塔内,亲耳听见永夜之主说过,东堂上官家是主动对他俯首称臣的。因为仰慕苍穹之上、万物之首的力量,而这么多年来,上官家也一直在调查追寻这些。   若非如此,他们不会几番试探周笙白的身份,更不会将东堂所有能人分布在其余四堂之中,甚至有的一待便是十多年。   孟思思说过,雪姻、她,包括永夜之主,他们都是苍穹之上到来妄图‘将这个凡间变得更好’的万物之首。而他们改变这个世界的方式极端且可笑,以他们高高在上的眼光与态度,来决定凡人的生死,一如蝼蚁。   从很久之前,永夜之主就露出他的本性了,他不在意手下的是人是鬼,于他而言都一样。他要的,不过是足够强大的力量,他喜欢将一个人身体里的所有潜能全都激发出来。   只有足够强的人才配活着,而死了的人也不可惜,因为凡人的身躯只是困住他们能力的一个枷锁,一旦变成鬼魂,才更好激发真正的潜能。   他控制了南堂,与西堂也达成共识,他们的目标是在凡人间选出足够优秀的人。   而那些活下来的人,自然是五堂中的佼佼者,又或者是臣服于永夜之主却在凡间拥有至高无上身份的凡人。   他们懂得捉鬼之术,死后变得再强大的鬼魂,也会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象,他们是想要利用自身的优势,成为凡间的主宰,剥得其他人生存下去的权利,独享世间一切。   南堂与西堂的沦陷不出所料,那么上官家在此又扮演怎样的角色?   他一面让上官晴瑛与周椿联系,频频对周家示好,一面又在永夜之主那边毕恭毕敬,甘愿成为他手下的一枚棋子。   上官堂主这么多年想要调查的结果究竟为何?   即便他知道了周笙白的身份,知道永夜之主的身份又如何?   他又能改变什么呢?   这些乱糟糟的东西使丁清头疼。   屋外周椿压低嗓音对上官晴瑛发出一声声质问,上官晴瑛所知有限,只能重复那句,让周家相信上官家,上官家绝对不会做凡人的叛徒。   永夜之主的行动便是以南堂为起点,不断向其他地方进发,活下来的人,或受尽磨难坚持下来的鬼魂,对南堂、西堂,永夜之主,都再无还手之力。   周椿因信任与心软,几次在上官家吃亏,这回不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上官晴瑛,她将上官晴瑛带来的药扔出门外,实在没忍住低吼:“你走吧!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上官晴瑛无措地站在门口,她背对着烈阳,沉默以对。   一直安静的周笙白却在此时开口:“我要见上官堂主一面。”   周椿满眼惊诧:“舅舅?!”   她不敢相信周笙白居然还选择相信对方,上官家的茶水让周笙白化身成鸟,上官家给出的消息也让周笙白走入一个险些死在里面的幻境中,若非走运,他怎能活下来?   周笙白一个眼神叫周椿噤声,他望向上官晴瑛,重复一遍:“我要见上官堂主一面。”   上官晴瑛抿嘴,道:“叔叔不会见周公子的。”   周笙白道:“私下会面,就我们俩。”   上官晴瑛摇头:“叔叔只说要周家务必信他,也交代不会与周家的任何人碰面。”   “你去安排,我必须得见他。”周笙白说完这话,突然起身越过屏风。他走到屋里,方才面对上官晴瑛逼迫十足的眼神在见到床上已经醒来的人后,瞬间柔和下来。   他疾步上前,坐在床沿,手指颤颤地抚摸过丁清汗湿的发,在碰到她半睁的眼睛时,才松口气道:“你醒啦。”   周笙白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吓到丁清。   丁清的喉咙干疼,实在说不出话来,而魂魄离开身体太久,四肢上竹叶符还在,加之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简直让她无法动弹。   她早就醒了,在他们说话时就已经清醒了,只是暂且不能动也开不了口。   大约是方才做了个深呼吸,被周笙白听见了,这才引他过来了。   “老……大。”丁清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周椿赶来时正好听见这声,又折回去倒水。   丁清喝了水才觉得好多了,她瞥了一眼身上盖着的重被,颇为无奈道:“我好热啊。”   大暑天里盖两床厚棉被,丁清背后一层汗水都将被褥打湿了。   周笙白擦过她鼻尖的汗珠,小心翼翼掀开了被子,又摘去竹叶道:“你的身体一直很凉,我怕你冷。”   “我是个死人嘛,身体当然是凉的。”丁清唉了声:“老大。”   “嗯。”周笙白仍旧笔直着腰坐着,桃花眼一瞬不移地望向她,只有保持这么远的距离,他才能将她完整地看进眼里。   丁清对他咧嘴一笑,颇为得意道:“告诉你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他怕你。”丁清想起来还是觉得好笑,双肩都止不住地直颤:“他见到你掉头就跑,可真是太害怕了。”   周笙白见她笑着,心里止不住得疼。   “嗯,那当然了。”周笙白顺着她的话道:“我曾吃过他,他自然怕我。”   丁清微怔,一时恍惚,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心想莫非永夜之主是恶鬼?但被周笙白吃过的恶鬼都不存在了,他又如何活下来的?他分明是个……活人啊。   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丁清的笑容僵住。   “他、他、他是……”   周笙白的手轻柔地为丁清按摩手臂,看似不在意,内心却在翻江倒海,忍着暴戾的恨意道:“翎云。”   别说是换具身体,就是化成灰,只要尸灰吹过周笙白的鼻尖,他都能闻出对方的气味。 第94章 [VIP]   周笙白曾以为翎云死了。   在周离虞死后的那几天, 翎云折磨着周离虞的魂魄。当年在山崖边的对峙,包括后来周离虞的鬼魂被翎云用符纸阵法困在小屋内的几日所谈的话,悉数被当时不入翎云眼的周笙白听见了。   周离虞彻底消失后, 周笙白成了翎云暴戾之下的玩物,再后来,周笙白吃掉了翎云。   当时他别无选择,周笙白原以为自己是人,被翎云多番折磨后才被迫开启了身体里关于翎云那部分的血脉, 他不但继承了翎云可以高空俯瞰、入目所及皆清晰可见的能力, 也拥有自己的特殊力量——吞噬。   从很久以前开始,翎云便想着改变这个世界了。   可事实上, 不知从何时起,苍穹之上来的万物之首企图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世界的初衷逐渐变质, 正如孟思思所言,其实他们的世界也在变化, 他们不再纯善。   那日去林下城救丁清, 周笙白在斑竹林内远远瞥了一眼打开竹雨塔窗户的男人, 他看见那是‘林’的外貌,黑袍之下其实是一片漆黑, 可周笙白能从那团黑雾间,看到一点透亮的绿。   ‘林’是之前和孟思思一起落在窥天山上的男人, 他帮周笙白盛开过一朵笙白花。   即便他的身体遍布青苔与树纹,即便已经不受他自己的掌控,可周笙白仍然能从他那具被黑袍遮盖的身体下,看出了一丝与‘林’极不相符的灵魂。   属于翎云的灵魂。   因为他可以吞噬鬼魂, 所以周笙白以为当年在他尚且年幼时, 将翎云的身体与魂魄一同吞噬。事实上, 他当年费力撕咬,獠牙穿破骨肉,嚼得满嘴血腥味的,只是翎云的身体,不包括他的魂魄。   翎云是苍穹之上的人,他自然知道如何引苍穹之上的人到来,至于他如何能让‘林’把身体让给他,周笙白便不得而知了。   丁清以前听周笙白提过他吃掉自己亲生父亲之事,她也一直以为翎云死了,却没想到用黑袍遮盖身体,游走在五堂之中,曾经将丁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居然就是周笙白的父亲。   这则消息实在有些叫人难以消化,丁清的表情僵硬了许久,迟迟发不出声音来。   周椿站在屏风旁,其实听不懂他们二人究竟在说什么。   周笙白在吐出‘翎云’二字后,长久的沉默让整个室内都显得有些逼仄起来,周椿默不作声地退下。   方才还站在门外的上官晴瑛,在丁清醒来时就已经离开了。   屋内的两个人双眼对视,互相望了许久。   周笙白忽而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见丁清沉默,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即便他恨翎云,即便他曾险些杀死对方,即便对方也在想方设法地要他的性命,但不可否认的一点事实是……周笙白是翎云的儿子,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对方一半的血。   小疯子会怎么想他?   翎云是害死丁清的人,他拉着丁清被野狗撕咬,折磨丁清多年,他让丁清承受的痛苦,使得她的魂魄碎裂成一千多片。   小疯子知道翎云是他的生父,那她还会一如既往地爱他吗?   周笙白的眼神在这刹那慌乱,他的呼吸都停了,胡思乱想之下他猛地抱紧了还虚弱靠在床头的人,坚实的双臂箍着丁清的手臂,勒紧后有些疼。   丁清觉得无法呼吸了,她昂起头,听见周笙白的声音闷在了耳畔的肩窝里,他道:“他是他,我是我,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清清,你别看不起我。”   别把他想成和翎云一样的人。   别因为翎云曾做过的诸多恶事,而错看了他。   别将对翎云的仇恨,分摊在他的身上,一丝一毫也不行,嘴上不能说,眼中不能流露,心里更不能想!   丁清还有些恍惚。   她方苏醒,身体不能动时听周椿与上官晴瑛说了那么多话,一些糟心的事乱七八糟地堆在心口位置,仅有一件现在想来还觉得好笑的,便是曾经目空一切的永夜之主在见到周笙白的一刹那便逃走了。   她还没来得及多高兴一会儿,周笙白便说此人是他爹。   周笙白见她不说话,甚至都不敢去看丁清的眼。   若是他呢?   若变成了杀了他、又折磨他的人是丁清的爹,他还能如此深爱着丁清吗?   他可以的,可他仍旧害怕。   他唯一害怕的,便是丁清因此恨上他。   “清清,你说点什么吧,你别不出声,你别……”斑竹林内,幻境中丁清的鬼魂看他的眼神还历历在目,即便是现在,周笙白睡去后还会做一场噩梦,梦见丁清说他不爱她,想要他以死作陪。   周笙白不愿再看见那样的眼神了,更何况眼前的,是真正的丁清,是他的小疯子。   “清清,清清。”   丁清慢慢抬起手,轻柔地落在了周笙白的后脑上。   周笙白的发丝有些乱,他学会了自己梳发,但梳起来总不如丁清帮他打理得那么像样,发丝依旧有些蓬松,手指抚摸上去,像是一团柔软的棉花般。   丁清的五指便这样安抚着周笙白的情绪,她心疼他。   心里疼得厉害,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安慰,便只能忍着身上被对方紧紧束缚着的疼,双手搂住他宽厚的背,让他放松下来。   翎云不光杀死了丁清,折磨了丁清,在很多年前,他也折磨过周离虞的鬼魂,伤害过周笙白的身体。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其实丁清对待亲情,很淡薄。她唯一一个在意的便是丁澈,当初的丁澈即是丁清的累赘,也是她漂浮在世的浮木,她将丁澈当做自己生存下去的唯一寄托,而她的亲生爹娘……   一个自缢时没给儿女留下只言片语,一个在逃荒的日子里,把残废的儿子丢给了年仅六岁的女儿。   丁清没有一对好父母。   周笙白也是。   可至少,丁清的爹没打过她,那段吃不饱的寻亲路上,最开始,丁齐韩或捡来,或求来的东西,都是先给丁清与丁澈的。   周笙白不曾有过这般待遇,丁齐韩即便懦弱,可他深爱发妻。   周笙白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感情。   “老大,没事的,不要去想了。”丁清不知周笙白在担心什么。   她不知周笙白一切即将崩溃的情绪,都是因为她,正如周笙白不敢相信丁清轻柔的安抚,是担心他。   周笙白只是紧紧地抱着小疯子,直到丁清又重新出汗了,他才有些不舍地松开她。   他说:“我不会变成与翎云一样的人,你别恨我。”   丁清诧异:“我怎么会恨你呢,老大,是我没本事,我现在所会的一切都是永夜之主磨练出来的,可我不具有杀了他的能力,若可以,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来替你报仇!”   她说的,是‘替你报仇’。   她暂且忘了自己与翎云的仇恨,反倒将周笙白那段童年不堪回首的往事放在心上了。   周笙白愣愣地看向她,呼吸在这一瞬变沉,心脏也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般,满腔的爱意化成了一汪温泉水,源源不断地流向四肢百骸。   他僵硬的双肩终于放松,周笙白所不知的,方才就连他的鹰爪都蜷起来了,现下松懈后,桃花眼中满是小疯子的模样。   他将她看进眼里,一丝也不放过,就像这样看着,便能用眼神把丁清锁住一样。   周笙白重新抱住了丁清,这回她能够喘气。   周椿已经命人将水提进来,放满温水的浴桶就在房屋另一侧的屏风后,干净的衣裳也都准备好了。   丁清躺了太久,双腿都还是软的,她没走路,全靠周笙白把人抱进了浴桶内。   浴桶里撒了花瓣,丁清身上穿着单薄的里衣,遇水便成了薄薄一层蝉衣般贴在身上,朦胧之下,肤色若隐若现。   周笙白看她的眼神像是要吃人,可他除了帮丁清将湿透的衣服脱下放在一边之外,什么也没做。   浴桶与周笙白贴得很近,丁清怕自己随便一个动作都能溅起水花,打湿他的衣裳。   周笙白问她:“我来给你洗?”   丁清的脸有些红,不是热的,却是害臊的。   虽说她与周笙白已经成亲了,两人连最亲密的事都做过,坦诚相见也算不上什么。但是大白天在这般直白的注视下沐浴,丁清还有些不好意思。   她摇头后将半边脸埋在了温水中,鼻息间还能闻到水上漂浮的花香味儿。   周笙白道:“怕什么?没找到你魂魄的那一个多月,都是我来给你洗的。”   丁清闻言,微怔。   “我还吻过你,摸过你,你身上的每一处都被我看了许多遍,只是……你不能给我反应。”周笙白的手轻轻落在丁清的发顶上,此时丁清才知道,他端着个椅子坐在浴桶旁的原因了。   不能说这不是周笙白的恶趣味,但……更多还是因为他不会再让丁清离开他的视线了。   那一个多月的分别,很不好受。   “对不起,老大。”丁清道:“主意是我出的,也是我轻敌跟着孟思思离开周家,这才被人抓走了……”   “不是你的错。”周笙白摇头,他不想再谈丁清被孟思思带走的话题了,也不愿再回想当时的心惊与感受。   不是丁清的错,是他没能护住自己的人。   丁清抬起下巴,额头蹭着周笙白的掌心,像一只乖顺的猫般,伸长了脖子眯起双眼。   周笙白顺势捏住她的下巴,倾身一吻,最后闹得两人都气喘吁吁。   他发尾有些被水打湿,衣襟也深了一块颜色,獠牙长出,被丁清的舌尖舔了舔。   她还想再动,周笙白按住了丁清的肩膀,阻止她从水里出来。他眸色很深,气息尚未稳下,双眸对视皆是情动,周笙白却捏了捏她肩,道:“下次。”   她方醒来,魂魄离开身体太久,又在竹雨塔内被折磨许多回,还得养养,经不起周笙白失而复得后的折腾。   丁清以为他的心情还留在永夜之主的身份上,没那方面的想法,便按住内心的躁动,以水拂面后,问:“永夜之主说……你死在阵法里了,老大,阵法里有什么?你……”   她其实想问,他有没有将自己的弱点告诉别人。   “阵法里只有你。”周笙白轻声笑了笑:“他知道我的弱点是你。”   闻言,丁清就连呼吸都停了,胸腔憋痛得厉害。   “但清清放心,我没真的把她当成你。”至少,及时醒悟了。   周笙白道:“幻境里的人说不爱我,要跟随翎云,清清会吗?”   “我当然爱你,也必然不会跟随他!”丁清惊觉,永夜之主尤其擅长诛心。   “幻境里的人让我证明我的爱,是以死为代价,清清会吗?”   “不会,永远不会。”丁清扑到了浴桶边,她抓起周笙白的手,慎而又慎道:“老大别相信别人,你只要相信我,我永远都希望你好,我爱你,我不会让你去死,我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嗯,我相信清清。”周笙白抬起她的手,亲吻落在她的手背,眉目柔情,唇角含笑道:“你先洗,洗好之后,我带你去吃东西。”   作者有话说:   恢复更新,后期补上。 第95章 [VIP]   丁清在闭苍山庄休息了三日才能出门, 这三日周笙白都片刻不离地跟在她身边,过了三日后,他们偶尔会到山庄后的林子走走。   山间野果有许多都成熟了, 丁清说以前流亡时见过有人家会将熟透了的果子做成果酱给家中小孩儿吃,酸甜的味道一飘半条街,她很是羡慕。   周笙白那日便陪着丁清满山摘果子,他对闭苍山庄后山间的果子尤其熟悉,二人摘了一箩筐回去, 瞎弄了一段时间, 装了足足六罐子果酱,结果次日便发霉发酸, 恶臭难当。   周椿入山庄时,迎面便闻到了水果高温发酵后腐朽的味道。   突如其来的臭味叫她连忙抬袖捂住鼻子, 眼前所见的便是小院内,丁清躲在房门后, 鼻子里塞了纸, 一脸幽怨地看向周笙白的后背。   而周笙白蹙眉站定在一排充满气的罐子前, 有一罐是方才突然炸开的,爆裂的瓷罐子碎了一地, 昨日腌制的果酱成了漆黑中夹杂着猩红的腐物,简直不堪入目。   周笙白正想办法弄走那些东西, 他手中握着一根分叉的树枝,进退两难。   周椿诧异:“舅舅,您这是……”   周笙白回头一见周椿来了,紧蹙的眉头松开, 自然而然地将手中的树枝递给了周椿, 目的显而易见这一地鸡毛由她来解决。   周椿尴尬地接过树枝, 瞧见那树枝分叉的上头还有一点污秽的果酱,干脆将树枝一丢,干笑两声对周笙白与丁清道:“舅舅与舅母今日下山去周家吧,这里我来让人收拾。”   小院今日必然是待不下去了,丁清与周笙白跟着周椿离开闭苍山庄时,周椿便告知来意。   丁清方醒时,周笙白让上官晴瑛联系上官堂主与他碰面,可惜上官晴瑛回去之后与上官堂主提起此事,上官堂主并未理会,甚至禁了上官晴瑛的足。   上官晴瑛不能当面给周笙白回话,便只能书信一封让人带过来。   信内除了上官堂主不愿见周笙白的态度之外,还告知了如今五堂的局势。   永夜之主要做的事在五堂内已经不是秘密,自从周笙白与丁清成婚之后,上官家透露出关于苍穹之上万物之首的解释逐渐被人信服。五堂内的古籍中本就有关于万物之首的记载,从起初的天方夜谭,到现在的人心惶惶,分派趋势明显,凡间将要大乱。   以永夜之主为首,南堂、西堂为分界,东堂也臣服于他。五堂中便有三堂归顺于永夜之主,剩下的两堂,一个是被四堂围包其中的中堂,还有一个是北堂。   现下中堂的局势不容乐观,若永夜之主联合西堂、南堂与东堂一同对中堂发难,周椿守不住。   如今中堂边境已有不少地区酷暑飞雪,周椿将门内弟子分散出去,把所有消息全都传达。甚至在一些偏远山林中孤寡的村落内,她还派了弟子日夜镇守,不必与之对抗,只要求一旦发现危险,需带着百姓及时撤离。   周家与北堂,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北堂也夹在了东堂与西堂之间,不过好在北堂练剑,人人都有满身傲骨与血性,不愿与永夜之主为伍。   一直以来,五堂的宗旨便是保护百姓,而不是在一众百姓中挑选能人生存。永夜之主的意图,只能说服胆小怯懦,又或者自私自利之人,这些人也不配占据堂主高位。   丁清与周笙白到了云川城周家后,发现周家的人果然少了许多,除了一些刚入门还什么都不懂的弟子之外,仅有几个熟悉的面孔。   苏威、黎袁峰全都被派出门了。   周椿将上官晴瑛的信递给周笙白,周笙白只瞥了一眼,沉默着并未与周椿说什么,反而带着丁清出门,说要带她去街上转转,看看有无卖果酱的店铺。   丁清即便再没心没肺,也知道现下时局特殊,不是吃喝玩乐的时候,只是她见周笙白似乎并未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她有些摸不懂他。   寻了两条街,二人才找到一家卖糕点的店铺也卖些桃子酱,都是今年新出的桃子,果酱味道正新鲜,老板说拿回去舀一勺泡在水里饮,味美鲜甜。   回去途中,丁清没忍住开口:“老大,我们还回窥天山吗?”   周笙白走路未停,可呼吸却顿了顿,他道:“世道变了,本不关我事的。”   他用了个‘本’字,本不关他事,他非救世主,光是将丁清从翎云的手中带回来都废了许多周折,更何况是天下苍生千千万万条性命,他不可能每个人都能救。   周笙白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心胸宽阔的人,甚至他的自私占比更多。   若要一百条人命和丁清在他面前做选择,他毫不犹豫地会选择丁清,其他人的死活都与他无关,但窥天山也非绝对安全。   等到翎云彻底统治了五堂之后,窥天山也不过是被他圈住的牢笼之一。   说到底,他们无法避世。   丁清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来周笙白的下半句话,她知道他还在犹豫,但他们大约是回不去窥天山了。   她慢慢牵起了周笙白的手,将还沉浸在丁清方才那一问的人神魂拉回。   一低头,周笙白便见到小疯子对他笑弯了眼,她道:“我娘以前说过,夫家是天,女子一生都要仰仗丈夫,依赖丈夫,故而日后出嫁,我要学会尊敬、顺从丈夫。”   丁清撇嘴:“她是小城里的女人,懂的道理有限,最后选择自缢来成全我爹与两个孩子,她的结局是错的,但我想……她有些话应当没说错——便是要尊敬顺从丈夫。”   “敬你所爱,从你所选。”丁清笑了笑。   她这一席话,就像是高山寺庙的钟鼓,沉寂千年后被人敲响,铛铛声撞击着周笙白的胸腔,久久无法平息。   敬他所爱,从他所选。   这便是小疯子的毫无保留,不论周笙白将要做出怎样的决定,她都会跟随他,跟他当一个永远躲在窥天山里不问世事的懦夫,又或者率领两堂捉鬼人士与永夜之主对抗守护百姓的英雄。   从一个人人口诛笔伐的‘怪物’,变成他们仅能仰仗的‘英雄’。   周笙白想过,这些人的心里早就肮脏不堪,自私自利,救了有何用呢。   但至少,可以不让世间变得更糟。   “我所爱是你,所选……亦是为你。”周笙白俯身凑在丁清的唇上落下一吻,大街上还有来往行人,他们旁若无人,亲密地亲吻了两个呼吸。   回去周家的路上,周笙白眼眸微垂,嘴角挂着浅浅的笑,他想,他已经做好选择了。   在很久之前就设想过的选择。   人可以糊涂着过一世,也可以选择清醒。   若他没遇上丁清,仅游走在五堂之中寻找恶鬼吞噬,直到某一日窥天山上的笙白花开满了九万九,化成一条通向苍穹的路。他可以踏入另一个旁人口中没有歧视、轻慢的世界,他可以在那里获得永生,但未必不孤独。   也未必清醒。   仍是浑浑噩噩,内心充满着不满与排斥,厌恶与防备,所做一切只为逃离。   现下周笙白可见,那不会是个好结局。   但他可以重新选择自己与丁清的结局,他未来的所有计划中,皆包含丁清。   晚间,丁清给周笙白泡了一杯果酱茶,热水冲泡下的果酱散发着浓郁的香甜气味,周笙白饮了一口,这茶闻起来比喝起来要好许多。   丁清倒是觉得不错,连着周笙白那份也一同喝了。   沐浴后,周笙白躺在床外,侧过身替丁清脱衣,身下人那双含情脉脉的鹿眼湿漉漉地望向他,娇声娇气地低喊了一句:“老大。”   这般明显的暗示周笙白实在做不到视若无睹,他对丁清的欲求永不满足,无需她刻意勾·引,他便能深陷进去,更何况小疯子已经洗得香喷喷,双臂柔软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周笙白当即伸出獠牙,舌尖舔过锋利的牙齿,眼神晦涩幽暗,他问丁清:“怕不怕痛?”   丁清有些难耐地跃跃欲试:“我胆子很大的。”   闻言,桃花眼笑弯,周笙白俯身先亲吻她,直到将丁清吻得面红耳赤了,这才稍稍松开了些,鹰爪勾着她的裙摆,将衣服带下。   丁清动作灵活地翻了个身,娇小的身躯整个儿压在了周笙白的身上,也不重,就是她的不安分惹得周笙白额角冒出了些青筋。   他盯着她,见她一路往下。   小疯子身体力行地表现给周笙白,她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装了桃子果酱的瓷瓶未盖,于灯下散发着浓郁的桃香味,一浅杯底的桃酱水中,倒映着跳跃的烛火。   周笙白绷紧的下巴喉结滚动,獠牙压着唇角有些犯疼,牙根酸胀得厉害。他手指缠绕着丁清的发丝,忍下心中想要扯住她的发,将她拉上来狠狠亲吻的冲动。   丁清的唇有些肿。   嘴角都被磨红了。   她被周笙白搂在怀里,得以呼吸后,胸腔还在砰砰乱跳。   那双单纯无辜的眼里露出狡黠之色,丁清问他:“老大,你还记得你吃穷蛇前看到的吗?”   她又问:“我做得好不好?你喜不喜欢?”   周笙白的心跳声盖住了丁清的呼吸,他觉得小疯子一定是对他下毒了,否则他的胸腔不会鼓动得这样厉害,他恨不得将一颗心掏出来递给小疯子看,告诉她:你瞧,这里已经满是你了。   她不用做什么,也不用问做得好不好。   她只要站在周笙白的面前,周笙白都能把命交给她,任她肆意妄为。   漆黑的双翼伸展出来,将床幔撑起,每一片羽翼都在烛光下泛着光泽。   丁清看向撑在自己上方的人,眼神迷蒙,被周笙白吻住时,她脑海里第一个想起的却是:周家新买的床,结实吗?   双翼如茧蛹般包裹住了二人,不透一丝光线进来。   床榻传来摇曳的声响,期间夹杂着几句低声喃喃。   丁清浑身汗湿,仿佛灵魂都不是自己的了,她能感受到周笙白灼热的呼吸洒在自己的耳畔,他好像在与她说话。   他问她:“你还记不记得你曾说过,你说若这世间真有因果循环就好了。”   她曾说,若做了坏事的人能得到恶报,做了好事的人会得到福报,若这世上有这样的因果循环,是不是好人会越来越多,恶人就越来越少?   丁清现下正躺在浪潮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记得自己曾在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她只能轻声细哼,以做应答。   周笙白道:“我当时告诉你,这世界会变成你想要的那样。”   一滴热汗落在枕上,周笙白的吻落在她的耳垂。   “清清,会的。”   “我答应你,一定会的。”   会有因果循环,会有福报恶报。   好人会越来越多。   恶人会越来越少。 第96章 [VIP]   立秋那日, 黎袁峰回到了云川城,还带来了北堂的执剑长老和宣符长老,宣符长老身后跟着的是孔御。   孔御到了周家, 入眼看见的便是坐在周家檐下太师椅上吹风的丁清。   丁清还是那头简单的长发,并未像旁的成婚的妇人般将一头青丝盘起,她喜欢金灿灿的花哨首饰一样没戴,发上仅簪了一根银信叶样式的黄玉簪。   秋风将丁清的发丝与裙摆吹起,少女脸上扬起了淡淡的笑意, 手捧瓜子, 正在逗猫。   走在前头的宣符长老见孔御没跟上来,脚下一顿回头瞧去, 他顺着孔御的视线看见了丁清,于是一脚踢在了孔御的腿上, 低声呵斥:“怎么?还想被挂梁上一夜?”   孔御闻言,脸上一阵白, 随后又泛红, 有些恼羞成怒道:“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宣符长老道:“那么高的楼, 那么翘的梁,没有双翼的人如何把你挂上去, 也怪你活该,惹谁不好, 偏偏要在云川城周家的地盘里招惹周笙白。”   孔御抿嘴,低垂着头,眼神还时不时往丁清那边瞥去。   丁清与周笙白大婚之前,孔御在云川城发生了一件丢脸的事儿, 他被人挂在梁上一整夜, 高高的房檐没有半条可以下来的路, 当时闹得尤其难堪,还是宣符长老请来了执剑长老,被方清山的一柄铜剑挑下来的。   事后许多人都问过他为何会在梁上,孔御没脸去说,可宣符长老毕竟是他的师父,孔御对他比对待自己亲爹还亲,稀里糊涂之下就告知对方原因了。   他不自量力,酒壮怂人胆,跑去周家找周笙白,说让周笙白一定要好好对待丁清,日后不许欺负她,如果周笙白今后因为丁清是鬼而苛待她的话,他一定不会放过对方的!   孔御说完这话后,周笙白看他的眼神都透露着一股鄙夷,他没应孔御的话,因为他觉得孔御很傻,只是自己的女人被人惦记着总不是令人高兴的事,更何况是在他即将大婚之前,这人特地上赶着添堵。   于是周笙白给对方一点儿小教训,便是将他挂了上去。   宣符长老知道孔御还是个孩子心性,尚未完全长大,从小到大难得喜欢一个人,可偏偏这个人是鬼。   许是因为周笙白本为异类,才能顾礼法去娶一个鬼,孔御永远也做不到。   “别看了。”宣符长老的手心按下孔御的后脑,领着他离开了这所院子。   孔堂主对西堂与南堂行径分外不耻,也不愿与他们为伍,习剑之人更不愿屈居人下,现下唯有与中堂合力,一同对抗永夜之主的阴谋。   孔御是孔堂主的嫡子,以往太平盛世,他在北堂当个纨绔子弟也没人说什么,但现下时局关键,孔御也不能随心所欲自由散漫,便被孔堂主提了出来,让他跟随执剑、宣符二位长老一起来中堂,替中堂守住靠近其他三堂的边境。   周笙白不喜参与这些多人围坐的会议,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人头疼,故而他将这些人全都推给了周椿,只需等他们商讨出一个结果了,再由周椿告知。   北堂的人与中堂的人在书房内会聊了两个时辰,期间端茶送水的都进去了好几趟,等众人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周椿安排了城中客栈与酒楼,这便使黎袁峰将人送过去休息。   孔御跟着宣符长老出门时,又碰见了丁清。   丁清手里捧着个洗净的梨子,见到孔御还朝他笑了笑,鹿眼弯弯,算是打了招呼。   孔御抿嘴,心下跳得紊乱,但还是忍下笑脸,只颔首回应,随后跟着方清山先一步出去。   北堂的宣符长老其实从未见过丁清,即便是之前丁清大婚,他也不曾坐在宴席上。现下碰面,近距离去看竟从她的眉眼中,瞧出了几分翟家人的相貌。   宣符长老名叫翟远,本是翟家的嫡幼子,他姐姐是西堂翟家的嫡长女,整个儿翟家,唯有他们二人一母同胞,后来翟姥爷娶了续弦,又生了几个,但翟远与其亲姐感情最好。   翟远的亲姐年长他十一岁,是当年西堂堂主的妻子,那时的西堂还是丁家人掌控,他的姐夫,正是丁清的祖父——丁毅书。   之前在西堂的客栈里,孔御的只言片语中,丁清已经猜出对方的身份了。   只是她这辈子没几个谈得上人品佳的亲戚,舅爷爷的身份,还是不乱认的好。   翟远倒是先笑了出来,目露惋惜道:“姐夫离世前给我书信一封,让我回去西堂,然我已在北堂成家,不愿归去,他便让我帮他寻一个叫丁清的小丫头,是他遗留在外的孙女,就在西堂的小城中。”   丁清脚下一顿,抬头朝他看去。   翟远又道:“我抽空去过一回他说的小城,那里已是一片深湖,城里的人早散了,姐夫也死了,西堂被他匆匆之下,托付给了司家人。”   丁清吃着梨子,进退两难。   这些往事再提,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如烈火般的夕阳落在了翟远的身上,年长的男人摸了摸胡子,对丁清道:“我们捉鬼世家,即便感情再深也不会留自家人的魂魄在世,以免霍乱世间,破坏了人间的秩序,不过现下世道已乱,也算成全了你。”   成全她堂堂正正,留在人间,过一个她生前不曾拥有的人生。   “丁清。”翟远道:“八星阵是翟家所创的阵法,我姐姐用得最好,你长得不像丁家人,与我姐姐倒是有三分像。”   丁清不知翟远说这些话的意图,她想她都已经是个鬼了,还能替对方做些什么呢?   翟远不要丁清做什么,只是人生有遗憾,遗憾他姐姐为生那个不成器的丁齐韩损了身体,年纪轻轻就死了。   遗憾丁家就此绝后,西堂易主,而今甚至成了永夜之主的走狗。   遗憾当年丁毅书让他从北堂归来时,他只顾自己,未尽到亲戚责任,错过了寻找丁清的最佳时机,也致使后来她成了鬼。   “西堂不会真的落在永夜之主的手中,改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翟远说完,跨步离开了周家。   他没让丁清叫他一声舅爷爷,也不需要丁清应他一句话,好似一切只是他的自言自语。   翟远走了,丁清的梨子也吃完了。   一直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周笙白慢慢走过来,等走到她身边了才问:“那老头儿和你说了什么?”   丁清仔细想了想,她从那些长篇大论中,大约只找到了一个重点。   “他说西堂不会真的落在永夜之主的手里,改日领我去见一个人。”丁清眨了眨眼,心下莫名有些泛酸。   她不像丁毅书,不像丁齐韩,甚至不像她娘。   原来是像那个素未谋面的祖母吗?   丁清记得当年跟着丁毅书游走一个多月时,他教自己八星阵,说这是这世上最温柔的阵法,只为护人而生。   大约,丁家的痴情是埋在了骨子里的,温柔的不是阵法,而是丁毅书心中的丁翟氏。   丁毅书至死只有发妻一人,哪怕丁齐韩自幼不成器,后来甚至离家出走,他也没想过要再娶一个人生个儿子延续香火。   丁齐韩亦是,他虽懦弱、自私,可对待妻子却很钟情,明明回去丁家后会有更好的生活,他仍旧选择了死亡。   丁清朝身旁的周笙白看去一眼,她伸手揉了揉心口的位置,惹得周笙白紧张问她:“哪儿不舒服了?”   丁清摇头,目光笃定且慎重道:“老大,我们丁家都是痴情种。”   周笙白挑眉,又听见小疯子道:“所以,我爱你,便胜过一切了……你懂吧?”   周笙白顿了顿,忽而一笑,他搂过丁清的腰,俯身将她压在了长廊拐角的朱漆柱子上,压低声音问:“清清怎么忽而说起情话来了?莫非是想要我了?”   那只手在丁清的腰上摸揉,渐渐探入衣内。   小疯子的腰颤了颤,连忙伸手推开他,可架不住对方力气大,一吻落下来几乎吞噬了她的呼吸。   廊外一排美人蕉大叶遮人,偶尔可听叶后喘气与口水啧啧声。   丁清几乎要将下唇咬破:“你,你不是真的要在外面这样吧?”   周笙白目光灼灼,尤其兴奋:“不会有人发现的。”   “那……”那也不合适。   丁清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因为周笙白已经将手指探入了她的口中,指腹压着舌尖,阻止了她一切言语,另一只手更娴熟地略过所有可使她腿软之处。   丁清心想,她老大都不担心,那她担心什么?   干脆心一横,陪着对方胡闹般双手撑在对方的肩上,往上一跳,小腿于周笙白腰后勾住,整个人挂在了他的身上。   周笙白轻巧地拖住了她,笑容更甚,修长的手指从美人蕉的叶丛中摘了一朵红艳似火的大花来,将其戴在了丁清的发上,道:“真好看。”   周笙白的吻落在了她的脸侧与耳廓,丁清眯着双眼,有样学样地也摘了一朵美人蕉,戴在了周笙白的发上,呵出一团雾气道:“你也好看。”   周笙白顿了顿,利齿勾着丁清的肚兜带子,她的肩上已经被啃红了一片,衣衫不整,模样勾人。   心里又暖又酸,又胀又疼。   最终周笙白还是把她的衣服整理好,将人抱进房里再继续。   小疯子太招人喜欢了,周笙白要用双翼将她团团围住,就困在自己的双臂之间,她动情时失神的模样,他不舍得给任何人瞧见。   便是廊上的灯、廊外的蕉叶也不行。   立秋后的又几日,北堂的人已经离开了云川城,苏威也一同跟去,立秋那日他们到达云川城后商讨出的结果,便是先去中堂边境查探情况。   北堂的人离开后这几日,丁清与周笙白一直在周家等待消息,有雪姻在,其实无需永夜之主出面,光是她一个人便可以对抗一支强悍的捉鬼队伍。   这些日子,不论丁清去哪儿周笙白都要跟着,许是之前分离的后怕,他还提过要在丁清的腿上绑锁链这种想法,丁清倒是没什么可反对的,周笙白可以对她做一切他想做的。   反而是一旁坐着的周椿闻言冷汗涔涔,喏喏地道了句:“这样不好吧,舅舅。”   如此,周笙白才放弃了这个念头。   于是丁清现在只要是在周家行走,脚步总比别人压得要重些,这样她脚上的赤金足环发出的声音才能被周笙白听到。   再过不了多久便是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如今周家的人大部分都被分派出去,家中能相聚的族亲不多,即便如此,周椿还是想和最亲的人一起过个安生节日。   中秋前几日,边境再危险重重,深处于中堂中心的云川城仍旧一派祥和安乐,中秋的灯会一早便布置好了,长生祠那边还有猜灯谜。   未到傍晚,丁清便与周笙白一同出门了。 第97章 [VIP]   云川城的长生祠外种了一排桂花树, 这个时节的金桂开了第一批花儿,浓甜的香味儿传至街头巷尾,长生祠外挤满了人。   桂花树上挂了许多谜题, 五彩斑斓的花灯排了一整条街,若有人对谜题有了答案,便可摘下竹板去解题人那里回答,答对了有奖,可再出一题挂上去, 错了便要买长生祠前卖麦芽糖的老头儿一把糖, 照顾年迈摆摊的生意。   城中有许多人去凑了这个热闹。   在街市的另一边,还有一些没门没派的捉鬼人士街头杂耍, 用自己的看家本领烧几张黄符,摆一些幻境, 叫老少爷们儿图个乐,得些赏钱。   丁清与周笙白出门时, 天还未黑, 等走到闹市中心, 正是华灯初上。   一盏盏各异的花灯将街道照得通明,今日摆摊卖吃的人尤其多, 味多类杂的吃食味道冲撞在了一起,远远还飘来了不知哪家酒楼的酒香, 含着桂花气味,浓郁丰富。   瞧见前头有人摆阵,丁清拉着周笙白转而去了另一条人少些的街道。   这里不靠近捉鬼人士,也不在长生祠的周边, 道路没那么拥挤, 但总能与行人擦肩而过。   好像一夕间, 整座云川城的人都出门在路上走了。   丁清与周笙白出门前,周椿说长生祠那边有猜灯谜的,周笙白问丁清想不想去,她摇头。   她目不识丁,去了也是白去,一树的谜题,一个也猜不准的。   周笙白本就不喜欢靠近人多的地方,只愿意陪着小疯子出来闲逛,等小疯子玩儿够了,他再回去把她玩儿一番。   云川城内出来游玩儿的世家小姐也多,三两成群,认识的结伴一起,手中提着花灯顺着街巷边停停走走,目光四转。   街上的人实在不少,迎面过来的几个姑娘正有说有笑,一个不查,便要与丁清相撞。   周笙白搂过了丁清的腰,把人护在怀里后朝那几位姑娘瞥去一眼,他眉心轻蹙,眼神有些不满。   许是夜灯昏暗,那几名姑娘只见一名俊俏高大的男子站定在她们面前,一双桃花眼倒映着街角的彩灯,熠熠生辉。   他正无声地看着她们,惹得几个小姑娘纷纷红了脸。   丁清的脸此时还埋在周笙白的胸膛上,她推开了对方,正瞧见方才险些撞上她的女子们朝周笙白盯着看,于是她也盯着周笙白看,结果得来了周笙白的手指对着她的额头轻轻一弹。   “你们险些撞人了。”周笙白对那几名女子道。   姑娘们也是富贵人家出来的,懂礼也识规矩,连连说着抱歉。   几人与他擦肩而过时,轻声道了句:“他长得可真好看。”   丁清闻言,踮起脚朝那几个女子背影瞪去,再捧过周笙白的脸拉下来看,正巧撞入了那双桃花眼中,好似他的眼底含了无限柔情蜜意,将要把人湮灭。   丁清无奈叹了口气。   “怎么了?”周笙白有些好笑地望着她。   丁清道:“这也不能怪你,我从一开始便是知晓的。”   周笙白挑眉,不明所以。   在周笙白第一次于她面前摘下面具时起,丁清就知道身为男子,他好看得有些过分了。每每看着这张脸,总能叫人惊艳的。   谁家姑娘长的好看点儿走在路上都惹人纷纷侧目,男子也是一样,周笙白这样的相貌,若是再外放花俏些,可不就是日日招蜂引蝶。   相比之下,丁清瞥了一眼自己干瘪的身材,有些扼腕。   丁清原以为自己表现得没那么明显,没成想转身周笙白便低声问她:“要我戴上面具吗?”   她一愣,诧异地抬眸看向对方,周笙白却在笑:“以后只对你摘面具好不好?”   他不在意自己在外是什么模样,周笙白高兴自己这张脸生得讨巧,能得丁清喜欢,事实上,他这具身体上任何一处能得丁清喜欢他都高兴。   他能为丁清摘下面具,自然也能为她戴上,道理于周笙白而言很浅显,他愿意为丁清做任何事,可这句话对丁清的影响却不小。   丁清摇头:“当然不好,你长得这么好看,该是被许多女子喜欢,男子羡慕的。”   她老大厉害、优秀、俊美无俦,这都是发光的优点,不该被藏起来。   “那别人看我,清清不吃醋吗?”周笙白的手指捏着丁清的脸没松开,丁清昂着头口齿不清道:“看看能如何,又得不到。”   “我就没你那么大方。”周笙白松开了她的脸,指腹在被他捏得略微泛红的脸颊上摸一摸,似是玩笑地道了句:“我的清清,不许给别人看的。”   “只要我出门,总会被人看见的。”丁清与他一同笑了起来。   她以为周笙白是在调侃,周笙白却道:“不一样,动了心思的眼神看人,一眼就能被我捉到。”   “捉到后,老大意欲何为呀?”   周笙白微微抬起下巴,挑眉唔了声,两人孩子气般打情骂俏地聊到这里,他咧嘴一笑,目光落在了云川城最高的那座楼上,伸手一指楼顶翘檐,道:“把人挂上去,怎么样?”   丁清哈哈大笑起来:“也就只有你能这般做到!”   咦?记忆中似乎有谁就曾被挂在过高楼的檐角上,丁清还未来得及想起来那是谁,何时听人说过的,便被周笙白牵住手:“走,带你买花灯。”   “嗯!”   琳琅满目的花灯放满三个置物架,从小到大依次排列,有简有复,简单的如金鱼灯、莲花灯、兔子灯。   复杂的便是八面美人图,或是百鸟朝凤绘,又或是仙鹤灯。   有个摆置在诸多花灯中的老鹰一眼就被丁清看见了,那老鹰昂首展翅,画得栩栩如生,竹丝做的灯架也很有形。只是为了贴合形象,那老鹰的羽翼皆被画成了墨色,灯光几乎透不出来,唯有一双未着色的眼睛晶亮。   做老鹰的是学徒,见那些美轮美奂的灯五花八门,他非要做个威武霸气的。   结果着色过多,灯光于诸多形色不一的花灯中显得尤其暗淡,学徒正被师父指骂呢。   丁清倒是很喜欢,她让卖花灯的老头儿将老鹰灯拿下来,问了价钱,那老头儿心知这灯实在不够出彩,无法照明,便报了个成本价。   丁清大大方方给了钱,又问那学徒:“鸟有许多,这是什么?”   “隼。”学徒道:“高空飞翔,居于悬崖峭壁的隼。”   丁清提着灯,很是欢喜,一回头,周笙白就站在距离她不过五步的巷角。她连忙跑过去,对他扬了扬手中的花灯问:“老大,喜不喜欢?”   周笙白垂眸瞥了一眼丁清提上眼前的花灯,瞧出这灯是什么鸟,他便知道丁清的用意了。   唇角挂着笑,周笙白弯腰凑过去:“来。”   丁清疑惑:“?”   周笙白半蹲下来,哄她道:“清清来抱我,亲一下。”   丁清脸上微红,顾盼左右,见周围人少,巷角实在昏暗,她手上提着的灯也照不出多少亮光来,于是凑到周笙白的怀里,对着他的嘴上亲了一口。   被亲的男人发出了压抑的低沉呼吸,声音沙哑道:“抱紧点儿。”   丁清颇为为难:“我手上还提着灯呢!”   略微一顿,她抬眸笑盈盈问:“不如我们回去?”   周笙白很是享用她这副表情,只是有些遗憾地展开手中的东西道:“暂且还回不去,清清先欠着我,有机会了我一并要回来。”   丁清这才看见周笙白手上拿着一片金叶子,那叶子做成了竹叶的形状,精巧通透,每一处叶片的脉络都清晰可见。   “这是什么?”她问,金灿灿的叶子,还挺别致好看的。   周笙白没回答,只是将那金叶子往空中一抛,金叶子瞬间化成了两片,成了如蜻蜓一般的不知名小鸟,颤巍巍地朝漆黑的深巷飞去。   丁清立刻认出来,这是化形符。   周笙白牵着丁清的手,拉她一同进入了黑巷中。丁清手里的花灯正好能照亮眼前两步路,那只化形符化作的鸟雀就在灯光所能照到的范围内,领着二人于云川城中穿走,专盯着窄角前行,大约半个时辰左右,二人已经出了云川城。   一路安静,丁清无言地跟在周笙白身后。   城内的灯火通明半分未达城外,一旦远离城门后,唯有头顶一轮圆月照明。   中秋的月亮如璧玉圆盘,比丁清手里的花灯还要亮。月光倾洒在山间,透过茂密的树叶缝隙照在了草丛中,二人入林,惊起一丛的萤火虫。   明绿色的小虫闪烁飞去,一只引着一只,成群结伴地四散开来,分出了一条道路,直通林间小溪边。   这里甚至不在闭苍山庄的范围内,一路往里走,满是荆棘。   暑后山间的野草尤其多,且杂乱割人,丁清买的花灯被野草割破了一角,周笙白脚下一顿,将人打横抱在怀里。   巨大的双翼慢慢展开,扫过野草时又惊了一大片萤火虫,整片森林都被幽绿的光芒照亮,周笙白于林中低飞,不过一会儿便到了小溪边。   那里已经有个人在等着了。   看着身形是个男人,男人身上披着月白色的斗篷,而他躲在月光照不到的树荫之下,身旁是潺潺溪水。   周笙白将丁清放下,他把人放在哪儿,丁清就站在哪儿没再跟上去了。   林间的味道很复杂,有花,有树,有清澈的水,还有夹杂在这些气味里的……药香。   是上官家的人。   周笙白走到了对方面前,身量比对方高出些许,男人抬起头看向他,幽深的目光打量。   二人谈话压得很低,许是小溪水流过急掩盖得当,即便是丁清这般听觉敏锐之人也听不到他们的交谈,但那随风徐徐吹来的药香味儿倒是时不时略过她的鼻息。   萤火虫都静了下来,重新躲藏在及腰高的野草丛中。   林中唯有一盏将要熄灭的昏暗隼灯烛火忽明忽灭,丁清也不知自己站了多长时间,久到她手中的花灯灭了好一会儿,圆月也隐藏于阴云之中,小溪那头的两个人才分开。   周笙白转身朝她走来,另一个人也如同一面镜子里的他的倒影,离去时没有回头。   出林子也是周笙白将丁清抱起离开的,等到了林外,他便收了双翼,只是没把丁清放下来。   丁清想从他身上下来,周笙白搂得更紧,反而不让她动,手指于她腰上捏了一下,无需言语,丁清便安静了下来。   一直到云川城外,阴云散去,中秋圆月露了出来,月色犹如白色的纱衣罩在二人身上,城门前打瞌睡的人瞧见周笙白与丁清,愣了愣。   因世道渐乱,守城的周家人从一个变成了四个,几人面面相觑认出了周笙白的身份,连忙将一旁的小门打开,放二人进去。   四个健壮的男人惺忪着眼,嘀嘀咕咕给二人开门,丁清已经羞赧到将脸埋在周笙白的怀中,假装自己看不见旁人旁人也就看不见她。   入了城,热闹散去,街道上残余繁华过后的烟火气。   丁清手上提着的花灯早就灭了,随着一步一晃撞在了她的小腿上,赤金足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一片漆黑中,前往周家的路也显得尤其漫长。   “你不问问我?”周笙白终于开口,似是有些不满道:“你是不是不在意我见什么人?做什么事?”   丁清哎了一声,抬头正好能看见对方坚毅的下颚线,月光将他的五官都渡上了一层亮白,他肤色很淡,如玉一般。   “老大不是去见上官堂主了吗?”丁清眨了眨眼:“那人应当是上官堂主吧?”   周笙白有些意外:“你以前见过他?”   丁清摇头:“没见过,但我向来五感敏锐,身上总带着一股药味儿的,应当只有上官家的人了,若非上官堂主亲临,我想老大你应当不会特地去见的。”   更何况他们二人碰面的地点特殊——出城、入林、避月。   周笙白之前还说务必要见上官堂主一眼,后来上官晴瑛回去后传来的信是拒绝的,那上官家的人来能引起他注意的,也只有上官堂主了。   “我的清清真聪明。”周笙白将她抱得高了点儿,丁清配合地往上一蹭,柔软的唇正好贴上了他的下巴,惹得周笙白咕咚一声吞咽口水。   桃花眼警告地瞥了丁清一眼,丁清颇为得意地问:“我重不重?”   “瘦得都快没了。”周笙白有些心疼地摸着丁清的肋骨,指腹能摸到她的骨节。再往上,捏得丁清哎叫一声,整个人都在他怀中跳了一下,方才还一本正经心疼人的人,顿时露出了颇为狡黠的笑。   “上官堂主是个很聪明的人。”周笙白突然开口:“他和我以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有些特别。”   丁清疑惑地问:“老大不讨厌上官家的人了?”   “得知他的目的后,我大约理解他为何会那么做了,东堂如今的立场很特殊,上官堂主主动将自己的命交给翎云,生死命脉就在对方的手上,所以翎云信任他。”周笙白道:“但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他想把世人的命,交到我的手上,希望我能信任他。”   “可我还是讨厌上官家的人。”丁清抿嘴:“我心眼小,始终记得他害得老大躲在山洞里多日,方才是见你们在谈话,下回被我撞见,我要给他下个五泄咒!”   “小心眼。”周笙白道:“但是我喜欢,清清也和别人不一样,很特别。”   “清清若真要给上官堂主下五泄咒,那要记得看我眼色,若我点头了你便可以下,免得时机不对坏了事。”周笙白附和她的话。   丁清觉得好笑:“怕坏事,为何还要允许我给他下咒?只要老大摇头,我就不会去做。”   “只要你高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丁清护短,周笙白也护短,旁人痛快与否,与他们无关。   “但不能坏事。”周笙白把人抱紧了点儿,轻声说道:“我与他达成了一个协议,我很想告诉你,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回到周家后,周家门前的灯还点亮着,今日留在周家的人很少,只有身着一席红裙的周椿还靠在门边的椅子上,瞌睡连连,强撑着困意等人归来。   她安排了一桌好菜,本以为丁清与周笙白只是岀去闲转,谁知这么久了也没回来。   丁清瞧见周椿便从周笙白的身上跳下来,周椿听见动静立刻就醒了,她起身揉了揉眼,对丁清与周笙白挤出了一抹笑:“舅舅,舅母回来了。”   周笙白的目光扫了她一眼,丁清静了会儿,突然露出笑脸道:“一玩儿就忘了时间,回来得太晚了,周堂主,还有没有吃的?我好饿呀!”   周椿怔愣,她还以为这么晚了,周笙白与丁清一定是在外面吃饱了才回来的,今日城中酒楼出了许多新菜色,美味佳肴满街都是……   “有的,饭厅有一桌呢。”周椿道。   她见丁清手中提着一盏灯,黑漆漆的,里头的灯芯灭了就看不出这是什么花灯了。   丁清扬着花灯:“好看吗?”   “好、好看。”周椿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没看出来这是什么。   倒是跟在二人身后的周笙白低低地哼笑了一声,周家的两个人,在某些方面都有些纵容丁清。   丁清的花灯得了夸奖,她心情很好,与周椿滔滔不绝今日在街上所见的,周椿也顺着她的话附和着,那张疲惫的脸上渐渐提了些兴趣,困顿的眼眸也亮了些。   饭厅的菜都冷了,现下入了深夜,厨娘都已经歇下了,丁清与周椿在桌上挑了几样想吃的菜,自己端入厨房去热,而后下了一锅清汤面,简单地吃起来。   周笙白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替丁清提着她买的花灯,见小疯子像是饿狠了般吃了一大碗面,临走前还从桌上拿了两块荷花酥饼。   酥饼做得很圆,里面是荷花花瓣做成的酱,表面点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周椿见丁清拿了荷花酥饼,又是一笑,这一次笑容达到眼底,眉眼都是弯的。   等丁清与周笙白回去,人影消失在饭厅的小院时,她才拿起一块酥饼自己咬了一口。这还是她第一次做,跟着厨娘学了许久,味道勉强,也不知丁清和周笙白会不会喜欢吃。   周椿没有亲人了,爹娘都在她还年幼时离去,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周笙白对她又很冷淡,往年的中秋她给周笙白写过信,就是去年也写过的。   只是年年都没人应她。   今年有丁清陪她一起吃饭,她已经很满足了。   丁清吃得很撑,回到屋内便扶着墙深喘一口气,一旁周笙白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你可以不用吃。”   丁清道:“周堂主在门外等了我们半夜呢,她肯定没吃晚饭,我若不陪着,她多半也不会吃了。”   她说完,又啃了一口手中的荷花酥饼。   周笙白哎了声:“都吃成这样了,还吃?”   丁清道:“这糕点做得这么丑,按周堂主的审美,这么重要的日子她不会允许这种卖相的糕点上桌的,唯有一种解释,这是她亲手做的。你没瞧见我拿走这块糕点时,她朝我笑了吗?”   周笙白倒是没发现这些,只是听丁清说出这些话后,那些零碎的小细节才于记忆中呈现,叫他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感。   “我就吃一口,明日还可去周堂主面前提两句,至少得知道这是什么味道才行的。”丁清真的只吃了一口,刚吞下去便噎着了。   周笙白见她拍着心口打嗝,目光柔得像是能滴水般。   “清清。”他问:“你为何对周椿这么好?”   丁清理所应当:“自然因为她是老大的外甥女呀。”   否则她何必这样在意旁人的心情。   周笙白胸腔里的那股酸胀感膨胀到要裂开,他对亲情感很薄弱,亲人在他的眼里不存在多好的印象。他对周椿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小时候带着一帮年龄相当的小孩儿玩儿,却从不会在他住着的小院门前路过。   周笙白觉得丁清很好,那样讨人厌的周椿,她都能照顾她的心情。   可……   “抱我,清清。”周笙白张开双臂。   丁清哎呀一声,扶着胃走过去。她是站着的,周笙白坐在圆凳上,抱上丁清时脸正好贴在她的心口位置,鼻尖蹭上的柔软叫他沉迷其中。   “抱紧点。”他道。   丁清唔了声:“不行,老大,再紧点儿就压着我的胃了。”   “那下次别在意周椿了,你只要在意我就好。”周笙白说不出此刻心里是感动柔软多,还是吃醋酸涩多:“你只要对我好。”   脸上蹭了蹭,周笙白深吸一口气,鼻息间闻到了小疯子身上的馨香,勾人得很。   “想要你。”他的声音闷在她的心口。   丁清仔细想了想,犹犹豫豫道:“还是不了吧,我今天太撑了。”   周笙白每回那力度,像是要将人戳穿般,丁清觉得自己的胃受不了这般负荷。   “欠我的要累加,一次还清。”周笙白抬起头,从下往上看着她,他眼眸中跳跃的烛火像是要把人烧着,烧成灰烬。   被他蹭开的衣襟上,精致的绣花贴着他的下巴,丁清觉得,反正她身体特殊,大不了事后多休息会儿,便点头答应了。   今夜休息,丁清因为吃得过多而辗转难眠,最后被周笙白从床上拖起来,陪着她于深夜的月色下在院子里踱步了一柱香,这才回去躺下继续睡。   次日丁清并未能与周椿谈论她做得荷花酥饼到底好不好吃,因为中堂边境传来消息,中堂内有两座城沦陷,皆被大雪覆盖,还有许多村落里的人都中了不知名的咒术,身体弱没扛过去的,不用两日便死了。   周椿以中堂堂主的名义给南堂书信一封,上面盖了历任中堂堂主的亲章,足足上百个红章印在信上,质问南堂是否要打破五堂表面维持的关系,如若南堂继续一意孤行,那中堂和北堂也无需在百姓面前隐瞒。   一旦将此事捅破到百姓跟前,闹得人人皆知,那便不是几堂间的秘密,而是千百年来五堂之间真正意义上的首次决裂,大战一触即发。   可惜周椿送出去的信没被南堂放在眼里,五日后等不来回信,周椿便下了命令,在中堂边境设阵,拒绝与南堂的一切往来,在处理好中堂边境的百姓后,阵法扩大,往南堂边境压去。   她不光要救下中堂的百姓,也要对南堂那些被蒙在鼓里,不被拥有人权的普通百姓负责。   老弱病残不是死亡的原因。   占据高位凌驾在他人之上,也不是活着的目的。   白露前几日,翟远带人从中堂边境归来,正巧丁清就坐在院内,翟远见到她便笔直走来,开口道:“丁清,之前我与你说过,要带你见一个人,现下人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他是……”   “阿清。”无需介绍,来者丁清眼熟得很,正是司千重。   翟远自然知道丁清与司千重认识,只是十多年前丁清离开西堂后,他以为二人再也未曾碰面,长大了容貌改变也不好相认,没想到原来去年二人便见过不下一回了。   丁清还坐在椅子上,原来司千重就是翟远所说的那个人。   司千重和他老子不合吗?   作者有话说:   更迟了。   字数补上之前一章。 第98章 [VIP]   司堂主对着永夜之主奴颜媚骨, 将整个儿西堂都搭进去了,说是为了子女谋划将来。   他所谓的将来,不是司千重要的将来, 他所谋划的方式,也是司千重所不耻的方式。   丁清本还疑惑,记忆中的司千重分明也是个纨绔子,性格相较于现在的孔御而言,孔御都比他赤城可爱几分, 究竟什么能改变他已经根深蒂固十多年的心性, 变得通情达理、大道正统起来了。   后来司千重拉着自己的妻儿子女介绍:“吾妻,翟馨。”   丁清瞥了一眼司千重的妻子, 二十多岁的女人温婉娇美,眉眼有几分翟远的相貌, 但她与翟远并非祖孙关系,却是翟家另一房所出。   丁清不咸不淡地打了招呼, 又见翟馨对她目露感激, 始终沉默寡言, 如此丁清才隐约想起了一个人。   当年她在司家那几日,司堂主还没将自己的狼子野心摆在明面上, 也给她和丁澈差了几个下人使用,其中便有个哑女, 长得瘦小又干瘪,做起事来倒是很利索。   司千重少年时不乐意丁清和丁澈住进司家分他的东西,便想方设法赶丁清走,没少说过丁澈是个残废, 说他是不完整的人。   站在丁清身后的哑女脸色苍白, 仿佛自己也被司千重言语重伤了千万次, 而丁清替丁澈出头给司千重使绊子,明里暗里也帮那哑女出了口气。   丁清恍然大悟,原来爱当真能改变一个人,那样嚣张跋扈惹人讨厌的司千重,大约只有让他在他曾最不屑最轻慢的人身上吃了大亏,才会收敛自己的本性,自检不足。   翟远说,翟馨是他弟弟的女儿,他弟弟虽为姨娘所出,是个庶子,却也是翟家子弟。而司家自从成为西堂的主人后,便将一切与曾经丁家有关的亲宗打压得抬不起头。   也正因为如此,翟远才会让自己还在西堂宗族中的人脉,盯着司堂主的一举一动。   丁清听着他们这些弯弯绕,少有的没捉到重点,反而噗嗤一笑。   她指着司千重与翟馨,眨了眨眼:“若按丁家与翟家,和丁家与司家这层关系,你是否要叫翟馨一声小姑姑?”   没有任何血缘,仅仅是与丁家都有过姻缘世家凑在一起,符合礼法的一句小姑姑。   三十岁的司千重脸上薄红,反倒是翟馨笑弯了眼,点点头。   司家从司千重他爹那一辈就开始腐烂了,若非司千重后来喜欢上了翟馨,为了娶翟馨这个司堂主眼中的‘婢女’而私下扶持翟家在西堂的地位,他也不会在这期间摸出司堂主与南堂暗通曲款的要点。   许是近朱者赤,与翟家一行正气凛然的世家接触之后,司千重也多被改变,以往司堂主教他的某些旁门左道小家子气,在真正宽容仁义的大家面前,其实是上不了台面的。   翟馨本在丁家学阵,司家做主后,她就成了婢女。她看似柔弱,实际不卑不亢,内心坚韧,对于阵法的研究也多于司千重。   司家虽打压翟家,可翟家在外捉鬼时也没少救过司千重的命,相反再看司家的子弟,一旦遇事第一个就将其他世家推出去,恶鬼难缠时,总是翟家垫后。   后来司千重巧合遇见了翟馨的爹,翟家出来的公子哥,即便不是嫡子,也是堂堂正正的世家子,却被迫发放至西堂边境成了骑兵。   翟馨的爹救司千重时,司千重不解。   他老实说:“我想娶你的女儿,你不同意,你也看不起司家人,既然如此,为何要救我?让我死在那恶鬼手下,也省得我祸害翟馨,更不会害你重伤。”   翟馨的爹瞥了他一眼,笑说了句:“你还记不记得你年幼时,曾趴在丁堂主的膝前,替我说过几句好话?”   翟馨的爹年轻时阵法学不精,又因为庶子身份急于证明自己,走过一些岔路,险些办坏了事。当时西堂是丁清的祖父丁毅书执掌,丁毅书向来公私分明,不会因为他是发妻的弟弟而轻罚。   丁毅书的独子离家出走多年,他膝下无子也不知有无孙子,还在替丁家做事的司家人很聪明地将司千重放在他跟前培养。   司千重幼年时是跟过丁毅书几年的,得过宠,他软声软气地说过:“祖父,他已经很害怕,你别生气了。”   便是这一句,叫丁毅书软了几寸心肠。   翟馨的爹道:“我是讨厌司家人,因为司家为商人出身,精于算计,娶了丁堂主的妹妹进了丁家的门,却从不念丁家的好。司千重,翟馨与我说过你赶走过丁家的子女,我不懂,你也曾叫过丁堂主祖父,又如何能做到恩将仇报。”   那一席话如五雷轰顶,打得司千重措手不及。   从那之后,司千重拾起了许多儿时回忆,他渐渐想起来他曾对翟馨不好,而他喜欢翟馨的初衷,也是因为多年不见外派的司家婢女,竟初初长成,亭亭玉立。   他不过是个好色之徒,实在不配对翟家人信誓旦旦的真心。   后来司千重经常去书房翻当年丁毅书留下的墨宝,偶尔可见里面几句壮志凌云,又或是惋惜叹息,而在这些过程中,司堂主的所作所为,也逐渐在亲族中浮出水面。   他将当年司家的亲戚捧入了西堂的宗堂中,将丁家的亲族一个个打压外派。   司千重渐渐理解,他爹的某些行为是错的,翟馨的爹说司家商人出身,精于算计,利益至上,倒是不争的事实。   司千重本想,人都有两面,自私也未必作恶,只要大致是个好人就行。   于是他当了许多年司堂主眼中乖巧听话的儿子,他想等哪一日司堂主真的将西堂的权利都交到他手上了,他再将西堂内里腐烂的根筋给扭回来。   可就在几个月前,西堂边境出事了。   拜天冰山融化,一个镇子的百姓皆死在里面,冰山化成了水川,川上浮尸一片。   翟馨的爹为了治水,为了救那冰川流过之地的百姓,丧命于冰川里。   翟馨哭了好几日,可西堂的堂主,司千重的爹却将此事压下,只匆匆结束了比武招亲。那夜司千重听见他爹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不要只看边境的几百条人命,你要放眼整个五堂。”   司千重问:“其余四堂,与我何干?”   “若五堂整一呢?择优者生,除劣者死,五堂境内的辽阔大地、财宝、物资皆由胜者掌握,你再想想,何为胜者?”司堂主问他。   司千重诧异心惊,他甚至说不出话来,倒是司堂主有些遗憾地瞥他,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儿子优柔寡断,自从娶了翟家的女儿后更是怯懦了许多。   他拍了拍司千重的肩道:“你还小,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爹老了,要权势何用?可司家不能倒,将来还要靠你支撑呢。”   司千重觉得他说得不对。   他就算到了司堂主那个年纪,也不会出现如此可怕的念头,司堂主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他自己所向往的权势。   他全然忘了,五堂的一切权势,都基于保护百姓之上,没有百姓支持,他们就成了恃强凌弱却有组织的恶棍。   出了书房,司千重才突然明白过来,司堂主问他:何为胜者?   能活下来的,就是胜者。   六月的雪不会飘至风端城,不会落在司家的头上,因为司家已经投靠了永夜之主,他们甘愿成为那个男人的奴仆。   所以司千重在司堂主那继续当一个乖巧的孩子,但私下已经与翟远联系,他不能坐以待毙,他不能毁了西堂,也不能害了百姓。   好在,司千重而立之年,已经掌握了大半西堂的人脉,若只是西堂与西堂的内斗,他不会输给司堂主,就怕永夜之主横插一脚。   司千重在会客厅内对着周椿,几乎将司家的老底都抖出来了,司堂主如今在这堂内众人的面前,是一点儿脸皮也不剩。   周椿静默地听了许久,等司千重说完了,才问:“司少堂主如今帮了我们,可想过若有朝一日于战场上与你父亲相遇,你是为人子,还是为百姓?”   “即是为人子,也是为百姓。”司千重道:“我不会让他离开西堂,只要周堂主确保永夜之主不会攻入西堂,我便有办法对付我父亲,不会让他有机会站在诸位的面前。”   丁清坐在角落里喝茶,眼神不住地朝她身旁的周笙白看去。   周笙白在剥橘子。   橘皮的酸香气息飘至整间会客厅,而一瓣瓣橘肉被他放在了丁清手上,丁清一边喝花茶,一边吃橘子,心里还在奇怪,她老大不是从来不喜欢这种冗长又沉闷的会议吗?   “老大。”那边还在商讨,丁清双脚缩在了椅子上,凑到周笙白耳边问他:“你进来是有话要说吗?”   周笙白摇头,他才不愿和这些人说话,你一言我一语,明日天亮都聊不完的。   “那你来做什么?”丁清问。   周笙白道:“看司千重……他妻子。”   丁清:“……”   她瞥了一眼与他们一样坐在角落里,正沉默地带着两个孩子的翟馨,惊觉,翟馨的胸好大!   那两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窜上窜下,折腾得翟馨气喘吁吁,她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无声笑时胸前颤颤。   啊,翟馨长得也很好看,否则司千重也不会对人家见色起意。   啧,有些酸。   丁清吐了一口橘籽,朝周笙白瞥去。   那双桃花眼其实并不全然在看翟馨,更多的是将目光落在翟馨与司千重的身上来回打量,偶尔垂眸想些什么,又再看过去。   “别看了,人家孩子都两个了。”丁清实在没忍住,扯了扯他的袖摆:“老大,你这样若被司千重捉到了,他会把你挂在高楼檐角的。”   噗嗤一声笑,不合时宜地响起。   司千重收了话音,有些诧异地朝角落里抬袖掩嘴的周笙白看去。是他方才说错了什么吗?讨论如今中堂与西堂边境的局势,究竟有何好笑的?   桃花眼弯弯,现下倒满是丁清的影子。   小疯子有些气鼓鼓的,眉头皱紧,手里还有两瓣橘子,看样子像是想朝他砸过来。   周笙白食指略过唇角,略微垂头掩盖伸出来的獠牙,牵起丁清转身便从会客厅旁的小门离开,一句话也没留下。   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像这是他的地盘,他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   事实上……还真是如此。   出了会客厅,弯月悬在了树梢上,第二批金桂开花,周家的小院里也时常不知从哪儿飘来花香。   长廊上挂的六角灯下,红穗随风飘摆,美人蕉已经谢了,但靠近院墙的那一侧,木芙蓉开了,粉白两种颜色的花颗颗如碗大,艳丽地在灯下摇曳着。   周笙白拉着丁清心情颇好,只是舌尖忍不住舔过獠牙,心猿意马地想要拉对方回房间,有些难耐。   丁清也不觉得自己说了多过分的话,本就是他先看人家妻子的。   周笙白曾在新婚夜对她说,他不喜欢小孩儿,因为他自己就是异类,他不知一个异类能生出什么东西来。   那他盯着翟馨看,自然不会是因为翟馨身上有母性光辉。翟馨为人有些维诺,就跟在司千重的身后不做声,若非是因为她相貌佳身材好,丁清实在找不出其他原因了。   如此一想,她又有些气急败坏。   “你要不要去青楼?那里的美人最多,各式各样都有。”丁清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叫周笙白又笑出了声。   她皱眉,心中不悦,周笙白笑得很是令她不爽!   正要抽回自己的手,丁清听见走在前头的人道:“你吃醋的样子也是与众不同,旁人吃醋不准自家男人岀去鬼混,你倒是劝我去青楼。”   丁清抿嘴无语。   她瞪周笙白的后脑勺,像是要将那里看穿一个洞,结果周笙白回眸朝她一笑,笑容正好在灯光下一闪而过,那双桃花眼里倒映着她的模样,爱意溢于言表:“清清,我这辈子只会死在你这个温柔乡里。”   他拉着丁清的手,往自己腹下带去。   丁清摸到了一手滚烫,鹿眼圆睁,指尖曲了曲。   “你一吃醋,我就想吃了你。”周笙白笑说:“我喜欢你吃醋,说明你喜欢我,在意我。可我又有些矛盾,你吃醋太多次,便是看轻了我对你的喜欢,不信任我的爱。”   “我不是……”丁清抿嘴,叫她如何说,她是因为自己是鬼、是个年少时身体还没长好便死了的鬼而自卑心作祟。   周笙白把人往怀里带了带:“上官堂主说,司千重娶了个好妻子。”   这与上官堂主有何关系?   “之前在沧海成,上官家客栈外的那个阵法,便是翟馨设下的。”周笙白道:“上官堂主当时怕是顾虑我,担心我若当众化形会伤害到他人,便请司千重在自己的客栈外设阵,他不放心东堂的设阵长老。”   丁清回想起那阵法,便想起当时破阵时吐的几口血,魂魄都被震散了,当真是有些厉害的。   “上官堂主没明说原因,只将事态严重,结果司千重将翟馨推了出来,让翟馨设阵。”周笙白道:“我记得那阵法伤你不轻。”   丁清点头,她当时心中也有疑惑,东堂用药世家,所设阵法如何会那么锋利,内外皆可伤人,简直是一只苍蝇蚊子也无法飞过。   若阵法真是翟馨所设,那翟馨的能力绝不在司千重之下。   难怪上官堂主会说司千重娶了个好妻子。   温柔、顺从、貌美、安静还会一手好阵法的妻子,可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司千重祖坟上一定是冒青烟了。   “我有时想……若你还活着,西堂还是丁家掌管,翟馨或成为你的左膀右臂,西堂也不会是今日这般局面。”周笙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丁清的脸。   当年丁毅书,是有意将丁家托付给丁清的。   丁毅书连自己的儿子离家出走也没打算再娶一房生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便代表他不注重血缘的延续,更注重是否有人能担当西堂重任。   彼时丁清只是个六岁的小娃娃,他都能将丁家交付给丁清,可见丁清若是在丁家安稳长大,由丁毅书亲自教学,再有翟家辅助,她会成为比周椿优秀百倍的堂主。   可惜丁毅书死时身旁无人依靠。   可惜丁清死了。   他的小疯子本应是发光发亮、未来无限的人。   丁清眨了眨眼,并未遗憾:“可若真那样,我未必能遇见你了,老大。”   周笙白是她费尽千辛万苦才追上的,若真如周笙白所言,她的人生那样一帆风顺,或许会体会压力中的鲜活生命,会成为五堂内人人皆知的,如周椿一般的女堂主。   但未必会爱上周笙白了。   丁清诚恳道:“我这个人有病,多年苦难磨出来的病,我就喜欢比我强的。”   她是一个历经狂风骤雨摧残的枯藤,没了生长能力,缠上了哪棵树便只能依附那棵树,她期望那棵树越长越好,雷打不动地坚韧茁壮。   那棵树最好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会倒,不会死,永远屹立的树。   许是被永夜之主虐待得太多了,丁清不想成为树,她只想继续当那根藤。   若她活着,没有后来遇见永夜之主的曲折,她也会长成一棵树,可长不到周笙白的身上了。   丁清讨好周笙白的本事,在二人第一次碰面时就提现出来了,她像是天生知道周笙白喜欢听什么话,说出来的总能叫他心花怒放。   这一句不似情话胜似情话的话,让周笙白哑言许久,最后只能以吻来证明自己对她的回应。   周家的下人正要给会客厅那边端茶送水,三个姑娘排成一排准备从廊下走过,一眼看见周笙白将丁清压在长廊边围墙的窗棂上,热烈的吻从她的唇磨到了脖子,再到心口。   他身量过高,弓着背,曲起的腿迫使丁清站都站不住,一双脚尖点地,瘦弱的像是一株菟丝花,只需周笙白轻轻一捏,她那花苞便一粒粒炸开了。   那两人就在灯下,昏黄的灯光宛若一张轻柔的网,从头顶罩下,将他们二人包裹其中,不被外界打扰。   侍女低呼一声被周笙白听见,桃花眼斜斜地睨过来,带着被打扰的不满与占有欲,丁清正昂着脖子呵气,唇齿间喷出的白雾被灯光所照,缠绵氤氲。   漆黑的羽翼展开,巨大的翅膀拦住了长廊这条路,几个侍女连忙跨过长廊边的围栏,小心翼翼不踩到廊外花草,这才从小院避开那处,绕过他们。   她们没看见,丁清的腰下全被周笙白支起蹆的衣摆遮住,而她的裙子团堆在了跨侧,周笙白只有一只手搂住她的后背避免她滑倒,另一只手在裙摆之下。   周家人多,长廊灯亮,太不安全了。   周笙白的翅膀挥灭了二人头顶的灯,啪地一声,六角琉璃灯裂开了一条缝隙。   丁清缓过神来,想用袖子去擦周笙白湿淋淋的手。   周笙白满不在意,抱起她便道:“回屋,继续。”   次日丁清躺在床上不能起身,天光大亮时,听给她端早饭进来的侍女说,司千重已经带着妻儿离开了。他现在很提防司堂主,走哪儿都要把在意的人带着,以免被司堂主钻了空子。   丁清才不在意司千重和翟馨如何,她只在意自己的腰。   她记得自己是天光方亮时才睡着的,周笙白的双翼将二人包裹了一夜,他身上的热汗全都流到了她的身上,现下秋薄的被褥还没完全干透。   丁清向来知道周笙白能熬,却不知他的精力怎能那么好,几次她都快昏沉过去了,实在没忍住死死地咬着他,力度甚至让丁清怀疑她的牙齿咬破了他的肩肉。   可周笙白在那样的疼痛下,越战越勇,哼出的声音都沉闷好听。   丁清越让他疼,他越兴奋。   此事上,丁清只是喜欢,但周笙白像是有瘾。   周椿新买来的床倒是结实,床头还垫了软包,也算有心。   如此一想,丁清觉得很要命,她可能在周椿的眼里已经没皮没脸了。   于是本打算起床的丁清还是决定继续躺着,等院子里做早事的下人们离开了,她再起来。   昨夜司千重等人与周椿谈得很晚,所以周椿便将一行人安排在周家休息了,清晨太阳初升,丁清彻底昏睡过去时,周笙白抱着她平复了心跳便起身打水给她擦汗。   等处理好丁清了,他便出门,在司千重与翟馨一家人吃早饭的间隙,抽空与司千重碰了面。   司千重对周笙白谈不上多有好感,只是他能将丁清当成一个人来对待,能爱丁清,对丁清好,司千重作为丁清的表兄,有些欣慰。   故而周笙白出现在客房院外时,司千重便让翟馨喂小儿吃饭,自己起身去见。   “周公子。”   矮墙院外一排清翠的绿竹,晨风拂面,秋露深深,司千重先向周笙白打了招呼。   周笙白单手背在身后,腰身挺直,一头微卷的长发是他自己梳的,因为不会用发扣,便只用一根银簪束着,看上去有些散漫慵懒的不羁。   “周公子找我有事?”司千重问。   周笙白垂眸,想了会儿说:“我想借你夫人一用。”   “……”若非是周笙白还算他表妹夫,司千重脸上的笑容是绷不住的:“你是说,想让我夫人替你设阵?”   周笙白点头,他当然是这个意思,否则他借翟馨又有何用?   司千重松了口气,道:“周公子想设什么阵法?或许我也可以帮忙。”   “你帮不了。”周笙白直白拒绝了司千重。   “我的阵法造诣,不在馨儿之下,周公子不妨说出来。”   “八星阵。”周笙白面色冷淡问:“司少堂主学会了吗?”   “会设。”翟家的看家本领,在司千重与翟馨成亲之后,翟馨就教会他了。   “三千四百六十七个八星阵,司少堂主设得?”周笙白问出这话后,司千重蹆一瞬有些发软。   他蹙眉道:“若周公子不是在与我玩笑的话,这么多的阵法,就是我夫人也设不得!”   “那看来,上官堂主言过其实了,我另寻人。”周笙白转身欲走,司千重脸色瞬间难看,倒是让老大喂小儿吃饭的翟馨出来时听见了这话,眼神灼灼地看向周笙白即将转身离去的身影。   她上前小跑几步,拉住了周笙白的袖摆。   周笙白不喜旁人碰他,扯回自己的袖子,往后退一步看向有些冒失的翟馨。   翟馨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周笙白,她手指笔画了些,周笙白看不懂,一旁的司千重倒是看明白了。   “馨儿!”司千重蹙眉:“你设不了,是三千,不是三百!”   翟馨一跺脚,瞪了司千重一眼,娇嗔地重复方才的手势,又指了指司千重。   周笙白的眼神慵懒地朝司千重脸上一瞥,司千重只好帮翟馨翻译:“馨儿说,她可以做到。”   周笙白了然地点点头:“等需要时,我会联系你。”   “但光靠馨儿一人肯定不行!翟家如今只有一百多口人,会八星阵、能将范围扩大且稳定的仅有七十几人。”司千重道:“西堂境内,其他与翟家相关,会八星阵的……我至多再找来五十多人,如此凑在一起,也很勉强。”   “那你们该提升自己的能力了。”周笙白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为难对方。   他说完这话,片刻也不停留地离开了。   司千重见他这脾气,心中不免叹气,丁清到底是如何与他相处,怕是要吃亏的。   但又想起过去丁清在司家那性子,不是个会吃亏的主,又稍稍放心些。   他现下最担心的,还是翟馨。   “馨儿,你方才不该贸然答应他的,三千多阵……太损身体了。”司千重握住了翟馨的手。   翟馨有些急,她从一旁的翠竹上折下一枝细竹签,蹲在地上写字。   司千重陪她蹲下,只见她写道——太荒记。   五堂合为太荒,分为东、西、南、北、中。   翟馨又写——城九百余,镇一千四百余,山坳不记名村落,足有千余。   这是五堂书楼中都有的古书太荒记,记的是五堂的占地、人口、城池、江河湖海等。   司千重看了一眼翟馨写下的数字,合在一起,正是三千四百多。   周笙白要做什么?   见点醒了司千重,翟馨对他笑了笑,手指笔画了几下,司千重沉默着。   翟馨说——只为人,不为己。   作者有话说:   前两天断更的补完了。   更迟了抱歉。   肥吧。 第99章 [VIP]   司千重与翟馨用完早饭便离开了, 临走前二人与周椿作别,昨夜会谈后的结果也让周椿略微松了口气。西堂并不全被永夜之主掌控,那他们与永夜之主的实力还不算悬殊。   司家的人离开后, 周笙白才找上了周椿。   周椿本想与他提起昨夜他和丁清离开后,北堂、中堂与西堂的商谈结果。   不过周笙白显然对此不在意,周椿才只开了个话头,便被对方抬手制止了。   他道:“我与清清要离开了。”   周椿一愣,心头有些许失望, 可也算预料之中。   本在周笙白与丁清成亲之前, 他便说好了,来云川城只是为了告知五堂他要娶丁清, 给丁清一个风光的婚礼,等成亲后他便会带着丁清一起回窥天山。只是孟思思突然到来, 带走丁清后改了他们原定的计划。   如今丁清已经找回,身体也渐渐转好, 他们甚至在中堂度过了中秋。   周椿知道, 周家留不住周笙白的。   “舅舅……你要和舅母去窥天山吗?”周椿问。   如今五堂局势紧张, 中堂与南堂边境已经开战,中堂边境城池村落内的百姓也纷纷往中堂深地逃离, 在此关键,周椿是离不开云川城的。   其实, 她希望周笙白也在,这样她能安心些。   周笙白见周椿欲言又止,本想转身离开便又停下脚步。她脸上扬着一抹浅笑,笑容却不达眼底。   他垂眸盯着周椿的额头看了半晌, 开口道:“不去窥天山, 我另有它事。”   “好, 那舅舅一路顺风。”周椿最终还是没能开口挽留,她深知自己在周笙白这儿,得到的拒绝更多。   “周椿,你该长大了。”周笙白抬手,掌心落在了她的肩上:“你才是中堂的堂主。”   周笙白从未碰过周椿,因为周椿曾嫌弃周笙白的眼神依旧印在他的脑海里。他与周椿之间,没什么亲情好感,能维持如今的关系,顶多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拥有血缘关系的联系了。   他指使周椿也非强迫,周椿可以不答应,也可以顺从他的一切要求。   所以周笙白从未安慰过她,他曾觉得,他与周椿之间更多的是利益关系,他救周椿的命,周椿给他行方便。   而今掌心触碰的肩膀纤瘦,即便周椿身量比普通女子高,可依旧脆弱。   这些天留在周家,周笙白感受到了周椿的依赖,她喜欢事事都与他商讨,可事实诚如周笙白所言——周椿才是中堂的堂主。   他永远不会接手中堂,他也不会永远保护周椿,这次可救,下次能救,再下下次,她若粗心大意可能就真的死了。   更何况,周笙白已有决定,今后周椿的生死,周家与中堂的未来,全都系在她一人身上,她该长大了。   周笙白的掌心一触而过,周椿尚未来得及感受片刻温暖,他便跨步离开了厅内,身影消失在四开大门的转角。   回到屋内,丁清还没醒。   周笙白坐在床边看了她许久,渐渐天光大亮,太阳从窗户的缝隙里照到了丁清的脸上,睡得安稳的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周笙白捏了捏她的脸,他露出浅笑,起身离开房间。   周笙白离开后没多久,丁清就醒了,进进出出的下人们端了早饭过来,丁清只想在床上赖着,等赖够了,院子里也安静下来了,她才慢吞吞地起身。   起床时,丁清还觉得自己浑身的骨架像是散了一样,难忍的一阵阵酸痛。   出门,正好迎着烈阳,她伸了个懒腰,听到了院内方亭处传来了一阵轻笑。   顺着声音瞧去,丁清看见了坐在方亭内的周笙白。他单手撑着额角,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额前几缕碎发微卷,显出了几分慵懒,还很勾人。   丁清见到他,顿时扬起一抹笑要跑过去,后又想起来她是今早天将亮才睡过去的,小跑变成了慢行,等走到周笙白跟前,脸上的笑容也带着些许责备。   周笙白从中看出了娇嗔,拉过丁清的手便把人搂在怀中,嘴对嘴亲一口。   他展开手心,掌上躺着一把楠木梳,道:“头发乱了,清清帮我梳。”   丁清起身给他梳发,听见他道:“等会儿我们便走吧。”   “去哪儿?”丁清一时恍惚,也与周椿一般问:“窥天山吗?”   周笙白眼眸低垂,半晌才回:“去游玩。”   丁清:“……”   特殊时局,她老大还有心思游玩,真不是一般人。   “去吗?”周笙白见丁清沉默,抬眸朝她笑了笑。   桃花眼弯起的弧度嗞地一下击中了丁清的心口,她呼吸一顿,从居高临下的角度去看周笙白,更觉得他的容貌当真天人之资。   老大的决定,她哪儿有反驳之理?周笙白让她往东,她绝不往西。   “去!”丁清也笑。   她也不是一般人。   丁清没用早饭,她帮周笙白梳好发后,便一路小跑去找周椿作别。   早间在周笙白那儿没问出来的去向,周椿从丁清这儿得到了回答,丁清说他们是岀去玩儿,周椿觉得周笙白这话像是哄小孩儿。   与周椿作别后,周笙白便和丁清一起离开了云川城,他们虽说是游玩,但并未买马车。   从周家到云川城城门他们步行而去,等出了云川城后周笙白便抱住丁清,展翅飞行了。   丁清没问周笙白想去哪儿,反正不论他去哪儿,她总归是跟着的。   周笙白此行往北,途径好几座城池,他也不赶路,到了一处便歇两天,偶尔还会带着丁清在那城池周边看山玩水,踏踏秋风。   几日下来,丁清真觉得她是和周笙白来游山玩水了。   不过到了后几日,她也渐渐看出了不对。   道路越来越熟悉,寺庙多如牛毛,就算是一个小村落里,也能分出前后两间。只是这些寺庙现下都空了,围墙上落了不少脏也无人打理,墙角长草,门歪匾斜,更别提香火了。   中堂边境靠近北堂的有一处地方曾日夜香火不断,那里的人礼佛信佛,人人都是佛祖的信徒,还有一座万人城池,名为迈城,迈城之后便是无量深林。   等见到迈城城门了,丁清才确定自己没认错地方,只是这一路过来寺多僧少,过去的和尚都留了发,也不敢穿僧袍了。   黑罗刹在无量深林内引无数百姓前去,夺人性命,劝人向死也不过是去年的事,当年因有数十座百年寺庙,三处千年古寺而驰名五堂的迈城,也成了半座空城。   丁清后来没特地打听,但也在中堂听人闲聊时谈过,周椿救下来的迈城城主仍旧沉浸于黑罗刹的邪术之中,没过几个月便绝食而死了。   死的不止迈城城主,还有迈城中那些缺胳膊断腿被活着带出无量深林的百姓。   这里阴气森森,白日闭门,一个好好的圣佛之地,而今人烟稀少,成了人人惧怕的鬼城。   凡是与鬼沾染上的,凡人都避之不及,更何况是曾信仰的神佛堕落成了恶鬼。   周笙白飞过迈城上空时,丁清从他的怀中钻出来,半张脸露在他的胳膊外,背对着风眯起双眼,灿阳之下的城池中道路四通八达,却找不出十个行人。   秋风吹过她的发丝,抽在脸上是细细的疼。   越过迈城,便到了无量深林,没有黑罗刹,无量深林外也无迷惑人的阵法,不似以往浓雾阵阵,反而被阳光普照的地方都绿意盎然,还未步入秋冬,叶尖未黄。   每过一处,丁清都能在脑海中搜寻与之相关的记忆,她便是在这儿缠上了周笙白,成了他的手下。   越过无量深林的上空,再往前飞过一段便是北堂边境了,而今人人自危,北堂边境的守卫也一定比往日要多,像周笙白这般低空飞过的一眼便可看见,说不定会被拦下。   不过到了无量深林的某段后,他便没再往前了。   这一片林木的颜色与迈城后树木的颜色不同,靠近迈城那边的无量深林还停留在夏季的绿,这边已经入秋,从上往下看,可见几棵绿树中偶尔夹着一棵橙红色叶片的树木。   再往前走是枫林,枫叶入秋便黄了,只是这一片枫林的颜色偏向红色,映着傍晚的霞光火红一片,像是从深林中燃烧起了烈焰。   就在‘烈焰’的中心,一股股轻烟漂出,丁清察觉到了些许热意,细小溪流烫过之地寸草不生,可靠近溪流的树木却长得很好,像是死亡,又像新生。   她知道,这是到了半月泉。   周笙白曾让丁清跳进半月泉内,以证明她的忠心,半月泉可化尸骨,何时出现在无量深林内,又为何能飘浮叶却化尸骨,不曾有解。   周笙白就在半月泉的泉眼旁停下,他落下时的脚步很轻,羽翼挥过的风使泉眼上荡起了一圈波纹,傍晚的风带来了几片枫叶,红叶漂浮在水中,顺着水流潺潺而下。   丁清忽而产生了错觉,就像之前一年多所经历的都是一场梦,她成了去年在半月泉中重伤的她,周笙白仍是那个有些寡言,对旁人冷眼、排斥的鬼鸟。   不过这一次,周笙白放下她动作很轻,丁清一抬头便能看见他的脸,没有尖利鸟喙的面具,唯有一双眉目柔情的桃花眼,眼眸中倒映着她。   “老大,我们来这儿做什么?”丁清问。   莫非周笙白是想忆往昔?搞情趣?   丁清四下打量,深林里实在是没什么好躺下的地方,想象而来的画面并不美丽。   鹰爪轻轻地刮着泉眼边的黑石,这一处抬头便能看见晚霞密布的天,几种颜色染上了天空这块巨布,半月泉的泉眼将所有颜色倒影其中。黑石将泉眼围绕,周围是光秃秃的地,再往边去,便是茂密深红的枫林。   秋风四起,枫林窸窣,一片片红叶飞舞,风扬起了周笙白的发,温柔地扫过丁清的脸。   他牵着她的手道:“这里可以称为古迹,是苍穹之上的人留下来的。”   丁清侧脸看向他,能见他坚毅的下颚线。   周笙白道:“这世上其实有许多地方可寻当年古迹,那些曾改变过太荒五堂的人都留下了些与凡人不符的东西。”   “泉、门、花、石……”周笙白道:“如今还有川,之后还会有的,只要没人阻止这一切,他们为了彰显自己对凡间的‘功绩’,定还会留下些对凡间无用,却特殊的印记。”   若说半月泉是苍穹之上的万物之首所留,那它的特殊便可解释了。   半月泉若是泉,何为门?何为花?何为石?何为川?   丁清沉默了许久,直至一片红叶从她眼前闪过,像是一簇火,她才恍然惊悟,似乎是想通了。   南堂雪月城几可通天的门。   北堂风萧坳满山盛放的花。   鄞都城后屹立千年的石。   而今的川……   是拜天冰山融化后,浮尸遍布的冰川。   作者有话说:   人在高铁,更新虽迟但到。 第100章 [VIP]   风停了, 泉眼处几乎听不到水声,周笙白牵着丁清的手略微用力,他问:“清清, 你听过的阵,最大可覆盖到哪儿?”   丁清对于阵法的见识,全都出自于与丁毅书闲游的一个多月。   在那一个多月里,丁毅书与她说过许多阵法窍门与典故,其中也提到过单独一个人能布下的阵法, 最大可有多广。   丁清道:“祖父曾说过, 一人布阵,需提前准备, 条件充足的情况下,至多能覆盖二十城。”   二十城, 几乎占了小半个中堂,仅凭一人有此能力, 便可称为设阵第一人了, 就是丁毅书也从未布下过如此大的阵法。   周笙白转身, 他正好背着落日,橙红色的光从他脸颊两侧勾勒, 有些刺眼。丁清眯起双眼仅能与他的双眸对视,她看见周笙白眼底的自己, 可她看不懂他的情绪,意味深长。   周笙白松开她的手,嘴角挂着一抹浅笑:“清清就在这儿陪着我,我画符给你看。”   在五堂之初, 人间被鬼魂统治的时代里, 万物之首入凡教会人捉鬼的本领, 本是为了自保。再后来,凡人压制了鬼魂,他们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能力,将太荒一分为五,化成五堂,是为了更好延续他们所会的本领,做到一堂精一学。   那时他们什么都学,什么都会,符、咒、阵、剑、药不拘泥于捉鬼,一个个新的符咒之术诞生,一个个新的阵法药剂被实验出来,他们想探索的,是这些玄妙能力的极限。   所以那时,才可做到一人设阵覆盖二十城。   那时才有对鬼魂也很温柔的安魂咒。   那时才有人愿意用树叶、花朵代替无趣的符纸,而那些枯燥的符纸,逐渐化成了不同的形状,仿佛有了生命般。   只是后来人们去繁化简,认为五堂的本领本就是为了用在鬼魂身上,一些符咒阵术若是对捉鬼无效,学来也无用。渐渐的,这些古老神秘,又充满浪漫色彩的法术被人遗忘,最终只存在一本本被尘封于书楼的古籍上。   周笙白会的,是那些符咒之术,他对阵法、剑术与药剂的了解,也留在了那时的研究与探索上。   他将丁清抱着离开了泉眼放在一旁,自己在半月泉边的黑石上以鹰爪勾勒符文,他要写的符文很古怪,丁清看不出名堂来,有时一道符能跨过三块巨大的黑石也写不完。鹰爪磨在黑石上的声音滋滋刺耳,他的爪子很坚硬,轻而易举便能在上面留下深刻的印记,等黑石布满了符文后,周笙白又将符文往后延续。   丁清本站在距离他十步之外,她眼见着周笙白围绕泉眼画符,偶尔到一些符文前,还会念几句咒语,符文配合着发出浅淡的蓝光后光芒消失,却在周围的土地上荡起了一圈古怪的涟漪,将平地划成了高低不一的纹路,犹如一张鬼面图。   夕阳将落,余晖覆盖着整片无量深林,周笙白的双翼垂挂在身后,巨大的双翼偶尔拖地,他便抬起扫过地面的落叶,把符文一圈圈扩散出去。   后来,天已经黑了,圆月悬于高空,万里无云,月白的光辉罩撒在他的身上,丁清能见到他的羽翼上,黑羽根根闪耀。   她开始往后退了,周笙白的符文扩散到了枫林边,丁清就站在一棵枫树下,斜斜地靠着。   两个时辰,他没停下画符,丁清没停下看他。   周笙白所画的符咒,对丁清的魂魄起不到一丝伤害,即便她距离这些符文那么近,只需往前走几步便能踩在上面,可她的身体并无不适。   周笙白这个人与看上去的很不一样,旁人都觉得他冷淡,古怪,可实际上他很温柔,至少丁清在他身上体会到的,是温柔居多。   她突然想起了风萧坳里随风来回漂泊的鬼,想起了他捂着自己耳朵,轻声念下的安魂咒。   她觉得世人对他很不公。   周笙白说,若丁清还活着,她生长在丁家,日后必然会成为比周椿要出色百倍的西堂堂主。   这话换给周笙白也是一样的,若他没有那样的爹,若他是周离虞与其丈夫所生,若他自幼就在周家长大,他也会成为一个内心温柔且出色的人。   周笙白的符,从半月泉的泉眼开始,一路画入了枫林,衍至枫林内的五棵树,而到了枫林的符文拖着虚无模糊的尾,周笙白在这些拖长的字上,都落下一个咒。   他完成这些花了一夜的时间,丁清就随着他画下的每一步往后倒退,直到天破晓,日将出。   看见周笙白从枫林一步步踏向她,迎着东方升起的白,面上挂着和煦自在的笑,丁清一点儿也不觉得困,反而迎上了他的笑容,几步小跑撞入对方的怀中。   “画完了?”她问。   周笙白嗯了声。   初秋的天已经不热了,方度过夜的林中还有丝丝寒意,太阳未完全升起,周笙白的额上起了一层的汗,丁清抬袖替他擦去。   “娶妻真好。”他垂眸望向她,道。   丁清被这话惹得有些脸红,随后又颇为得意地挺起胸膛道:“我早就与你说过,我很有用的!”   从她遇见他的第一面开始,她就不遗余力地向对方介绍自己的优点了。   周笙白想说的是有你真好,小疯子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无法想象别人是他妻子的样子,也无法想象自己身边人不是丁清的画面。   好的是丁清。   周笙白带着丁清离开了无量深林,他飞得很高,他们离半月泉的泉眼越来越远,从高处往下看,丁清才看出了周笙白究竟画了什么。   她认不得那些符文,但可以看出符文延伸出的图形,那像是一个散发着光芒的太阳,将泉眼包裹其中。那些符文像是有了生长的能力,枫叶于水面浮走,水中倒映着初晨天空的蓝白,水流两岸红色的符文也随之蔓延。   那被模糊的符文尾端,拖长的字沿着林中所有树木的生长,渐渐探入他们的根脉,顺着地皮底下,无限深去。   丁清依靠在周笙白的怀中,心里猜测,他们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大约就是风萧坳。   北堂的风萧坳距离无量深林不远,若是周笙白这般飞行,隔日便能到达。   如丁清所言,北堂边境的守卫多了许多,周笙白在靠近北堂边境时选择的是高飞,隐匿于云层之后,像是一伸手便能触碰蓝天的高度。   从这里往下看,山川变得尤为渺小,一望无际的大地尽入眼底。   丁清问周笙白:“这么高的距离,老大也能看清脚下的人吗?”   周笙白道:“今日能看清,但若云层变多,又或遇上阴雨天,便不那么容易瞧见了。”   丁清眯起眼睛朝下看,这样的高度,她甚至看不见某些身处于山林中的村落,唯有一些立在平地的较大城池,边缘被城墙围住,像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丁清才能瞧见。   穿行于城池的人、马、车,那是一概不可见了。   周笙白说,这是他继承了翎云的能力。   当年的翎云身体没有被他吃掉之前,便能如此翱翔天际,可以目达百里。   即便现在他的身体不在了,可他搜寻的能力仍旧很强,丁清心想,难怪很久以前她总是逃不掉,除了她的身体里有翎云的血之外,还因为翎云的本身力量。   周笙白闻言,不太高兴地纠正道:“你身体里流淌的不是翎云的血。”   若说丁清流着翎云的血,反倒像是与周笙白有何血缘关系,而且周笙白厌恶翎云,不想他的小疯子与对方沾染一分一毫。   周笙白道:“他喂给你喝的,是‘林’的血。”   从当年周笙白将翎云吃了之后,他就不再拥有自己的身体了,他占据了‘林’的身体,借用‘林’的再生能力,化成了而今行动自如的四肢,也用这个能力,使得丁清拥有可以迅速还原生长的身体。   丁清问他:“‘林’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笙白垂眸,并未多加思考地回答:“大约是个好人吧。”   他仅与对方见过一次,可他一直记着‘林’帮他盛开的那朵笙白花,他们都说笙白花需要‘功德’来养,其他的能力无法让其开花。   当年周离虞小院里长的几朵笙白花,是翎云埋下的种子,却是周离虞一生捉鬼的功德喂养出来的。   ‘林’只需动动手指便能使一朵花盛开,可见他满身‘功德’,周笙白才说,他大约是个好人。   经过一夜后,次日的正午二人才到达风萧坳。   去年白雪覆盖埋了无数死人的风萧坳仍旧能找到山体坍塌的痕迹,从麒麟山断裂的山口处,泥土像是一口歪斜的花瓶正倾泻着瓶中水,平稳地从高往山坳处一路铺下来。   一条红艳的花道破开了两座山之间的链接,盛放的红色花朵如同鬼爪一般,却又迎着阳光,生机盎然。   古书记载:南堂有安魂咒,可渡鬼魂,消解怨念,尸生红花。   只有真正解了怨恨的鬼魂,才会从尸体里开出这种独根独茎,色彩醒目的红花。   去年冬季开的花,今年秋天仍在。   北堂入冬早,其他地方才初秋,北堂林间的树便已经枯黄将要落叶了,遍地红花却生长得很好,绿杆红瓣,随山林的微风摇曳。   就在风萧坳前一个城里,周笙白买了一罐子蜜饯给丁清捧着,就怕她看他画符会无趣。   丁清自找乐趣,她看周笙白一步步踩在了红花间,偶尔还会将手中的蜜饯递给对方吃。   盐码的蜜饯先咸再酸,最后才能品出丝丝甜味儿,周笙白以前没吃过这类东西,眼睛眯起,满嘴的口水,咕咚一声吞咽,得丁清笑话。   “好吃吗?”丁清问他。   周笙白舔了舔嘴角,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他拉过小疯子的手腕,将人抱在怀中,一个转身便压入了大片花丛里。   折断的花化成柔软的细沙,垫在她的身下。   周笙白抓着丁清的腰不许她乱动,张口啃上了对方的唇,磨得丁清的嘴唇又红又肿,湿润地泛着光泽。   丁清总想着这花儿是如何来的,也想着她曾在这里看见过无数漂泊的游魂,又见周笙白欲色的眼,心里咯噔乱跳。   蜜饯罐子歪倒,几块桃肉飘香。   “我们在这儿不好吧……”丁清故作扭捏。   周笙白反问:“这世上何处没死过人?”   这世上处处都死过人,无非是死的时间有长有短,无非是有的地方盖上了楼阁。   丁清往日将乱葬岗当床睡,头枕旁人的尸腿,身裹旁人的尸衣,只要周笙白不怕,她怕什么?   “那……等会儿再画符?”她亮起了眼,笑盈盈地抓着周笙白的衣襟。   周笙白最喜欢丁清对他毫无底线的样子,每当这时,他对她的爱意澎湃汹涌,几乎将人淹没。   “清清,抱我。”   于是对他毫无底线的丁清,双手搂抱住了他。 第101章 [VIP]   艳阳照耀于风萧坳, 厚厚云层间的缝隙透出一道道光柱,流光倾泻,红花成野。   丁清披着玄衣, 一头发丝略微凌乱,银杏叶形的黄玉簪歪歪斜斜地插在她的发上,她正盘着腿坐于一堆红沙中,身旁是一簇簇半人高的花。   香肩外露,盘腿的女子鹿眼都笑弯了, 肩上的咬痕逐渐淡了下去, 而她的视线追逐于行走在花丛里画符的男子身上。   周笙白就穿了件里衣,衣领不羁地敞着, 露出一截锁骨和一半胸膛,他的发是丁清梳的, 也是丁清抓乱的。   丁清朝他笑时,他便能回头也给丁清一笑, 随时都察觉得到小疯子在看他。   每一朵被踩断的花都会化成红色的细沙, 细沙铺成的形状, 自成一种丁清未见过的符文,周笙白于花丛中穿梭, 画下的符文与在无量深林的也不同。   从风萧坳一直延续到麒麟山,周笙白一路画过去,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夜幕降临,从风萧坳抬头往上看,能看见一条长长的星河,星河中似有流光异动, 光芒如滚滚的河海, 渐显波纹。   璀璨耀眼的繁星密布于整片天空, 褪去玄色外衣的周笙白身着白色里衣,长衫挂身,映在月色下,被这一片血红色的花海衬得如白玉谪仙。   丁清自始至终就坐在那一团凌乱的衣服上,身上披着玄衣望向他,等他终于结束了,时间也到了后半夜。   一罐桃肉蜜饯被吃空了,现下丁清连哈出的气都是甜丝丝的。   周笙白似是累极般歪倒在她的身边,额角轻轻磕在了丁清的肩头,二人依靠着彼此,昂起下巴看向天上的星星。   片刻的安逸叫丁清觉得像浑身都泡在了温泉水里,舒适的懒散着,就想放空一切,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   一切静谧由一个吻打破。   周笙白亲吻丁清时,右手的手掌压在了她的后颈上,拇指暧昧地磨蹭着,可这个吻却不含任何欲·望,因为他的獠牙没伸出来。   睁眼后,温情脉脉,相视一笑。   这一刻丁清的脑海中乍现过一道白光,像是突然明白了爱人与被爱的意义,她翻身将周笙白反压身下,两膝跪在了细沙上,眼看着一席白衣的男人倒入了大片的红沙之中。他眼底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纵容,由着丁清坐在自己的身上,双手叠在脑后枕着,眉目柔情地望向她。   于丁清而言,眼下的生活简直是过去不曾有过的妄想。   是妄想。   她何曾有过这世上会有一个人如此喜欢她、又如此令她喜欢、给她忘乎所以的安心自在的想法?   周笙白挺了挺腰,故作不满:“怎么压上来反而不会动了?”   丁清脸上微红,很明显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羞意爬上了耳尖,她道:“我本来就没那个意思。”   “那你这般又算什么意思?”周笙白瞥了一眼她除了披着自己玄色外衣,内里一寸布料不留的身体。   丁清两条细白的腿就弯在他的腰侧,伸手便能拉近。   “我就是发现,我好像更爱你一点了。”她说完,周笙白调侃的眼神微怔,又听见她道:“这次,不是因为你厉害。”   桃花眼似有水光,弯成了月牙状,纤长的睫毛于夜风中颤了颤,薄唇轻启,似是对她道,也像是喃喃自语:“今夜的星空真好看。”   丁清就骑坐在周笙白的腰上,仰着脖子瞥了一眼星河,嗯了声:“好看。”   美好的事物使人心灵纯净,然周笙白的眼底藏不住多少美好,等感叹完了,丁清也欣赏完了,他便握着她的腰,换了个方便行动的姿势。   丁清于他的眼里也很美好,那种美好不会净化他,只会让他更想亵渎对方。   周笙白知道自己的灵魂中必然存有一股暴戾的野蛮,这些都是对丁清的偏执喜欢,他想用任何方法,把她与自己融为一体。   于是丁清像是被强迫般,双手高高地压在了头顶,身体被困住,除了迎合之外再无法做出其他反应。   今夜的周笙白没有放出双翼,她的眼可以看见闪烁的星星,偶尔周笙白会捏着她的下巴与她亲吻,那时她看到的,就是他的眼睛。   比星河更璀璨的眼,仿若无底的、可以将人吸进去湮灭的深渊。   她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献祭般地交付自己,毫无底线。   以花为被,沙为床,等再度清醒,已是天光大亮。   周笙白带着丁清飞离风萧坳时,丁清垂眸看了一眼那片花海,花海从中为始,符文也像是一朵盛放的花,红沙顺着山间的脉络,甚至流淌到了麒麟山外。   此去鄞都城,一路畅行,北堂自收到风声后,城内外的百姓都十分谨慎,除非不得已,否则白日都不出门。   丁清原本以为北堂至少比中堂三面夹击要好许多,可实际上北堂的处境甚至比中堂还要被动。恐怕是因为周笙白始终在中堂,南堂与西堂那边对中堂的攻势并不太强烈,而北堂深知唇亡齿寒,分了一部分人去中堂与南堂的边境支援,自己便只能守住西堂。   西堂那侧对中堂的敌意并未很深,绝大部分的人也派至靠近北堂的边境,这些天来,两堂的边境已经死了不少人,几场战事有输有赢。   北堂的剑虽然霸道厉害,可远不及西堂的阵法多变、可攻可守。   而今五分的天下早已大乱,世人皆知,就是平日里只知农耕的百姓也能说道两句,人人自危。   北堂对阵法并不精通,与中堂不同,中堂的边境也布了阵法,可与南堂相抗。北堂的设阵长老仅能护住靠近沧海城的百姓,西侧边境的人大批往沧海城撤离,如今在距沧海城较近的城池里,处处可见流民。   鄞都城便是几乎被流民占领的城池之一。   鄞都城本离沧海城就很近,加之年后曾号称北堂一剑的赵煊自缢身亡,赵家出了那样的丑闻之后,鄞都城再无城主,管理也不似以往那般严谨有秩序。   流民涌入沧海城附近的其他地方,可能还会被管辖统治,但在鄞都城他们较为自由。曾经的赵家城主府,大部分宅邸已人去楼空,唯有几个自幼在赵家长大的赵氏亲族还死守着老房子没肯挪步。   那些赵家亲族已经年迈,赵家养的捉鬼人士经过赵长宇附身赵煊一事后纷纷离开了赵家。赵家家族里出了这等丑事,本就在鄞都城内成了百姓口中的笑话,如今又无人庇护,流民冲进城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占领城主府。   周笙白悬飞在上空时,丁清的脸侧靠在他的臂弯里。   因快到天石镜,所以在靠近鄞都城时,他飞得就很低,这样的高度,可以让丁清清晰地看见赵家府邸里的一片狼藉。   赵家的几个老人阻止不了流民,便只能接纳他们,城主府内还有许多值钱玩意儿,他们来不及搬走,就被流民们洗劫一空。   丁清能见到几个老人气得捂着心口,与那些流民推搡吵嚷。   流民们像是乞丐,也像是强盗,有人一把推开了年迈的赵家长者,嘴里辱骂连连:“去你个老不死的东西!入城时我就听人说了,你们赵家缺了大德!竟然还藏了这么些好宝贝,这些东西你们配拥有吗?!”   赵家长者哑言,眼见着那些古董字画一一被抢,无能为力地喊道:“这是城主最喜欢的字画!这些都价值千金啊!你们不要再抢了,不要再抢了!”   “这是我们赵家全部家底,这些都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传家宝啊!”   “你们这些强盗!你们会遭报应的,放下!快放下!”   几个老头儿被人一脚踹在地上,气急攻心,其中有一个居然呕出一口血来。   他见一年轻女子怀中抱着不知从哪间屋子里带出来的珠宝,那女子嘴里嚷嚷:“报应?你们赵家已经得到报应了。自己是捉鬼的,居然还养着祖宗这只恶鬼,也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要说报应,现在就是赵家的报应!”   吐血的老头儿上前一扑抓住了女子脏兮兮的裙摆,那女子挣扎时,怀中的珠宝掉下了些,一串红宝石项链掉在地上,纤细的绳子断成两节,红宝石滚了一地。   丁清记得这条红宝石项链,那是赵长宇喂她吃下丁澈的肉、百般折磨后,赵煊哄着她,说要娶她而送她的。   那段时间丁清装作很听话,想要帮助赵长宇获得不死的身体,获取了赵煊的信任。   赵煊除了送她红宝石项链外,还赠给她许多珠宝首饰,现下再仔细看去,那些首饰可不就抢夺财物的女子怀中抱着的那一堆么。   丁清也还记得,那女子是跑进赵煊的房里抢出这些来的。   其实有些事若去细细推敲,也可见其中的另一面。   好比赵煊是男子,房内不会放女子的首饰珠宝,他是鄞都城的城主,更是家财万贯,不会稀罕这些珠宝到要将它们藏在自己的房中。   唯一能解释的,大约是丁清在假意讨好他的那段时间,曾佩戴过这些物件。   丁清戴过,他就收着了。   赵煊已经死了大半年了,许是赵长宇把控了他一生,他死后只化成一缕游魂,甚至没有意识。赵家的人并未给他最后一丝魂魄痛苦,只由他在城主府的长廊小道里来来回回飘了七日,而后彻底消失。   “别看了。”周笙白的手指遮在了丁清的眼前,方才路过城主府,里头发生的一切他也都看见了。   周笙白知道小疯子是爱他的,可事关赵煊的一切,他都尤其警惕。   丁清听他的话,收回目光,沉默了许久后,她突然开口:“我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周笙白问。   丁清道:“赵煊其实很怯懦,所以他不曾反抗过赵长宇,照理来说,他这样的人在赵长宇死后应当是觉得轻松的,可又为何有勇气去死了?”   “我想,他若有死这个勇气,那早在赵长宇附身于他身上时,就会选择以此摆脱自己难违的命运了。”   丁清说完,周笙白怔了怔,他眼眸低垂,神情藏匿,竟是无言以对。   见他久久沉默,丁清疑惑地开口:“老大?”   周笙白抿了抿嘴,问:“你问他死的原因,是好奇,还是在意?”   “是……凑热闹。”丁清早对赵家的一切无感,她不是个会回头看的人,只是见如今的赵家有些唏嘘,感慨。   对于这样的回答,周笙白没说满不满意。   正好到了鄞都城后,周笙白站定于天池边,天石镜就在眼前。   他放下丁清,抓着她的手道:“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最近频繁出差,更新不定,抱歉了。   昨天的明天会补回来。 第102章 [VIP]   周笙白从来没杀过凡人。   自他知道, 窥天山上的笙白花需要功德来浇灌后,他更是少与人接触,他此生有过杀人的念头仅因为两个人, 一个是翎云,一个便是丁清。   他以为他杀了翎云,实际上翎云未死。   而他再度出现迫切地想要一个人的性命,便是在天石镜里看见赵煊对丁清的所作所为之后。   那是他不欲与人言说的私情。   他怕赵煊在丁清的心里存留一星半点地位,他怕没有赵长宇控制下的赵煊会用他懦弱的温柔假象获得丁清的原谅。   他怨恨赵煊曾对丁清的欺骗与赵长宇折磨她时的不作为, 他想要替丁清做点什么, 做点她不屑做却应该做的事。   这都是周笙白的难以启齿。   是他心里嫉妒、偏执、阴暗的一面。   所以周笙白没有开口告诉丁清,而是将她的手直接放在了天石镜上, 他道:“人们口中的神石,实际上是苍穹之上以石为本体的万物之首所留下来的一面镜子, 传言这面镜子可见过去、现在、未来。”   实际上,它只可见过去与现在, 所有人的未来在这面天石镜上, 都是一片混沌的。   “只要你将手放在神石上, 心中默念一个人的名字,脑海默想他的样貌, 便可看见他的过去。”周笙白替丁清解释天石镜的用法,至于她想知道的, 就在周笙白的过去里。   她能在天石镜中看见他是如何私闯鄞都城的城主府,在赵煊身败名裂时给他最后一击。   她能看到他对赵煊说的那些令对方无颜苟活的话,而赵煊在听见那些话后,仍在狡辩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也终将会看见, 周笙白在面对可笑的赵煊时, 下达的最后通牒, 也是对赵家的威胁。   赵煊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他自己死,可书信一封,陈情自己的遭遇,也算保全脸面。   要么,他来动手,但赵煊死后,他会剥皮剔骨,将他挂在鄞都城的城墙上,颈挂认罪书,被乌鸦啄食干净为止。   “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帮你?”当时周笙白如此问他。   赵煊选择了自缢,他自缢前,并未洋洋洒洒写下一纸陈情,他本就不无辜,也装不出纯洁心善。   古书有云,万物之首忌食荤腥,讳损地灵。   他虽然算不上万物之首,可也不能杀人,一旦他杀了人,那他养满窥天山巅的笙白花悉数作废,他坚持了近十年的吃恶鬼、救凡人功亏一篑,他本想体面前往的苍穹之上另一个可叫他安稳生活的世界不会再对他打开。   周笙白当时是下了豪赌的。   在他于山洞里,身上的黑羽未完全褪去,却被丁清莹莹双目吸引,又被她偷得一个吻起。在他毫不犹豫,去了鄞都城那家首饰店,将她之前看中的黄玉簪买下起,他便是在豪赌自己与丁清的未来。   丁清长在他的未来里了,不用看天石镜也知道,周笙白的余生皆是她。   所以他不管不顾,放任一切,哪怕是要他杀人他也不会眨眼。   可赵煊不敢让他杀,赵城主胆小,留得周笙白十指干净,未染上凡人的鲜血。   丁清将手放在天石镜上,当漆黑的神石荡起一圈涟漪,其中逐渐倒映着周笙白的脸时,周笙白背过身去。   他能坦然接受丁清看见另一个咄咄逼人的他,但他不能看见丁清在得知赵煊真正的死因时的表情,哪怕她没有任何表情,他都不能接受。   酸涩从心头蔓延,就像是一坛陈年老醋掀了盖,翻了罐身,浓稠丑陋名为嫉妒的腥酸浆液粘腻地爬在了他的心口,几乎将他淹没。   丁清沉默了会儿,她用另一只手攥住周笙白的袖摆,缓慢闭上双眼,去看她想看见的过去,搜寻他过去的记忆。   丁清像是突然通晓了天石镜的用法,她排除了其他,只想知道他此生至现在,所有快乐的回忆。   从他的幼年起,周笙白就没怎么笑过。   在他的眼中,周离虞与翎云是一对不恩爱的夫妻,周离虞一年见不到翎云几回,即便她对周笙白不错,可她整日沉默寡言拉着一张脸,始终让心思敏感的周笙白觉得,她是不喜欢他的。   他幼年时最快乐的事,居然是下雨天里周离虞将他哄睡着后,奔向路过附近的翎云过夜,而他装睡醒来,见屋外下雨,想着周离虞什么时候回来,趴在窗前偷偷朝外看回家的小路,却见一只枯叶蝶为了避雨,莽撞地撞上了他的鼻尖。   他看了一夜的蝶,那蝶像是一片干枯将要腐烂的树叶,可当雨过天晴,它展翅于他手心盘旋时,张开的双翼于晨光下泛着淡蓝色的光,像极了死后重生。   枯叶蝶飞走了,周离虞一夜未归,但周笙白心情不错,笑了几回。   从那之后,是大片的空白。   他再没遇见过值得高兴的事情,当年在闭苍山庄躲着,上官家的小孩儿一窝蜂地涌上来要和他做朋友的画面,也是模模糊糊,几不可见,谈不上多高兴。   他的幸福感是以跨多年计算的。   他虽在笑,可那不是真正的笑,他的笑容未达眼底,讽刺更多,不屑更多。   再后来,丁清看见了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被周笙白抱在怀中,飞于无量深林的上空,他将她丢了下去,再在她即将摔到林间之前再度抓住,就像是一只幼鹰吃饱了食,意外抓到了只肥硕的田鼠,他在玩儿她。   他想看丁清是否惧怕,丁清毫无惧意后,他玩儿得不亦乐乎。   下一幕,是他于窥天山漆黑的洞府里,双目清晰地看见她浑身湿淋淋,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时,露出的一双白皙小足。   他摸她脚时没笑,但心里是高兴的。   从那之后,周笙白的高兴变得频繁了起来,每一次都与丁清有关。   而丁清的脸,在他的记忆里越来越清晰,他这双眼里,关于高兴所能看见的事物也越来越少。他眼中的世界,似乎摒除了其余人,唯有丁清不怕死凑上来的笑脸。   再多的人群中,他都能一眼分辨出哪个是她,哪怕她穿着最不起眼的衣服,被许多高大的男人拦住身影,可周笙白就是能找到她,笔直地朝她走来。   那日,她替他买了发扣、衣裳。   那晚,周笙白像只炫耀的孔雀,迫不及待将丁清买来的东西换上,拿着发扣与梳子让她梳发。   天黑沐浴后,不用穿繁缛的衣裳,也不用将头发梳得那样整洁好看。   他满心的兴奋不曾言说,也没露出多少笑脸,可却通通印在他躁动难安,辗转反侧的心上。   不知从何时起,丁清成了他高兴的原因。   不知从何时起,周笙白的一切情绪都被她牵引。   丁清将手掌收回时,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余温,皆是被周笙白一颗乱跳的心脏熨烫得发热的回忆。   红云烧至鬓角,丁清舔了舔唇,她大概知道,周笙白对她应是数不清的喜欢了。   这像是在偷窥一个从无感情经历的少年心动,而少年长着青年的相貌,内心翻滚涌动的感情,比任何年少的人都要冲动、更多。   有些羞涩。   丁清垂眸,扭捏地扯了扯周笙白的袖子,就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周笙白像是陷入了关于赵煊的那段回忆,被丁清轻轻一扯思绪回归,他侧过身,只能看见小疯子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周笙白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你看见了?”他问。   丁清点头嗯了声,耳尖烧红。   周笙白曾对她说过爱,丁清亦然,爱无形状可言,人说只能体会,不能看见,可也不全然是看不见的。从所有关乎周笙白高兴的回忆中,丁清几乎充满了他的一切兴奋便能看出来,他爱她爱惨了。   周笙白问:“现在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丁清继续点头:“老大真好。”   方才还有些踌躇的人现下忽而怔愣起来,小疯子说他好?一个威逼利诱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去自缢的人,也能称好?   丁清慢慢朝他靠近,抱着他的胳膊道:“我也很爱很爱你的,老大,其实从我见到你的那时起,我的眼里就只有你了。”   虽说,那时眼里有他,是被他的强大所折服,而非因为喜欢。   可丁清仍然想让周笙白知道,他在这段感情里,并未受到任何不公,他们的眼里皆是只有彼此,在这点上是公平的。   “……”周笙白很心动,可也很疑惑。   “你……看见了什么?”即便他知道小疯子性格异于常人,但也不至于在瞧见他逼着赵煊自缢后,会出现这种含羞带臊的情绪。娇滴滴的,软绵绵的,扭捏委婉,叫人想去调侃她,又因时下无从下手。   丁清道:“我没去看赵煊是如何死的。”   她抬起头,鹿眼弯成了月牙状,那双眼里倒映着他,满是倾慕。   “在你解释这座神石的用处后,我就知道赵煊的死势必与你有关,可那又如何?他本就该死。”丁清知晓,若与周笙白无关,周笙白不会让她自己去他的记忆里找关于赵煊为何会死的那段过去。   但她真的对赵煊无感了,随口一句问出的话,让周笙白这样在意,丁清反而更不想去看。   她的脑海里做过最恶劣的设想,好比是周笙白动手杀了对方,那她会因此责怪周笙白多事吗?又会因此怜悯赵煊短命吗?   答案是不会。   丁清对于自己不在意的人,分不出一点儿同情心,反而她所在意之人,做什么她都会无条件支持、认同、跟随。   这是她的本性。   既然知道是周笙白给了赵煊痛快赴死的勇气,那她便没必要深究。   比起赵煊,丁清更在意周笙白的情绪。   没什么能败坏她老大的心情。   “那你看见了什么?”周笙白问她。   丁清故作玄虚,朝周笙白勾了勾手指,周笙白俯身靠近她,却突然被她抓住了衣襟,小疯子踮起脚,在他唇上落下仓促一吻。   “秘密。”她如此道。   “是就连我也不能说的秘密?”周笙白被这个吻搅乱了心绪,先前的一切疑虑通通被抛开,化成了柔情蜜意。   丁清点头,表示此事慎重。   周笙白却笑:“清清,我对你,没有任何秘密,你在我的过去里看见的一切,我都可以亲口告诉你。”   若那样眼底、心里都只有一个人的喜欢,都能被丁清当做秘密,只能说是周笙白表现的还不够,他可以更多地表达自己对她的感情,每日都说,每日都做,充分表达他每时每刻都在渴求她。   鄞都城城主府发生的一切,在周笙白与丁清这里,不过是一记小小插曲,谁也没放在心上。   晚霞落在天池上,照耀着池中宝石,波光粼粼的将整片天空都倒映其中,就像是湖面与天融为了一体,他们就置身于五彩斑斓的苍穹。   周笙白牵着丁清的手离开天池旁,顺手捡起池边干枯的树叶,写下化形符,周笙白将树叶放在了丁清的掌心。   “其实当我真正注意你时,我觉得你就像它。”周笙白突然道。   丁清看向掌心的枯叶,上面还有一个像是虫子啃咬出来即将被腐蚀的小洞,她心想,一个死人,的确像是一片干枯的叶子。   就在一个眨眼的瞬间,干枯的树叶于她掌心动了动,树叶展开,悄然化作一只拥有莹莹光辉蓝色绒背的蝴蝶,蝴蝶的翅膀合上像是一片叶子,展开又仿佛装下了整片蔚蓝天空,白日坠星。   丁清见过这只蝴蝶,在周笙白的过去,在那座孤独的山间小屋,暴雨倾城的夜。   “初见不起眼,实际上却是个宝贝,美得让人挪不开目光。”周笙白说着,他的指尖轻轻点在了那只蝴蝶的背上,枯叶蝶扑扇着翅膀朝西方晚霞飞去。   与此同时,清风扬起了丁清的裙摆,天池边的枯叶纷纷化形,一片片枯黄的落叶化成了蓝背蝴蝶,它们颤动着双翼,像是天池里的宝石成活,一齐飞向色彩浓艳的夕阳。   丁清没有惊讶于那只蝴蝶,却惊讶成千上万只枯叶蝶翩翩起舞,如同枯死的黄叶再度拥有性命,活成了璀璨夺目的样子。   死,也是生。   “好美。”丁清望向已经飞远的蝴蝶,它们成了一粒粒蓝点,背负着晚霞的光辉,飞往属于他们的世界,灿烂一时,耀眼一时。   周笙白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丁清的身上,他也道:“真的好美。”   诚如小疯子给他的感觉,一个死了的人,活得比谁都用力,其所能绽放的能量,也比谁都强大。   周笙白真心觉得,他对丁清心动是必然的,他自信地认为,这世上不会有人不喜欢丁清。丁清与他不同,她做过再多偷盗、谎言的小恶,性格里都坚守着凛然不破的原则。   周笙白不是,他看似正直的一生,其实经不起一星半点的磋磨,他的底线轻易可破。   是丁清追上他,却是他窥见了她。   “它们飞去哪儿?”丁清问。   周笙白道:“我们将要去的地方。”   中堂无量深林里的半月泉、北堂的风萧坳与鄞都城后的天石镜,接下来他们沿着西堂再往南堂而去,要经过的,应是被雪姻融化淌过无数尸体的冰川。   丁清转身面对着他,张开双臂要抱。   周笙白却朝她笑了笑,而后背过去蹲下,显然是要背她。   丁清微微一怔,她还从没被周笙白背过,之前他们飞翔过每一处时,她都是缩在对方怀里的。   “让你看看夕阳。”周笙白略微侧过脸,从这个角度,丁清可以看见他唇角挂着的浅笑。   她也没有犹豫,直接扑在了周笙白的背上,下一刻整个人都被突然伸展出来的双翼巅得悬空片刻,再次扑上时,已经是趴在了一片柔软的黑羽之上。   周笙白飞向天空,没有他的双臂,丁清只能双手勾住他的肩膀,可双翼巨大阻碍了她的行动,周笙白的声音顺着风声传来:“抓住它。”   “什么?”丁清垂眸看向眼前的羽翼,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丁清才发现,它们并非是从周笙白的身体里长出来的。   它们没有破开他的衣服,神奇地穿过他的衣裳,那片长出双翼的玄衣贴着肉,生出了细细的黑绒,而后才是羽翼。   丁清以前从未趴在他的背上细瞧过,现下觉得分外神奇。   她突然想起,周笙白说他若彻底变成鸟,其实是会化出四翼,他的双臂,才是与翎云一般可化作双翼的骨,那被丁清压住的这一对又是什么?   丁清的掌心轻轻贴在上面,触碰到的羽毛柔顺温软,这样的羽毛,却能挡得住北堂的剑,甚至将剑折断也毫发无损。   “抓住它,抱紧我。”周笙白越飞越高。   丁清应言,抓住了周笙白的羽毛,她趴在对方的背上,此时才发现他们飞得究竟有多高。就像是要将全世界都踩在脚下,直飞入苍穹,被夕阳照出色彩的云层就在丁清的身边,她触手可及。   温柔中带着阳光温度的风略过她的发丝、指尖,那些斑斓的枯叶蝶就飞在他们身下,随着化形符的作用消失,渐渐一片片剥离,轻飘飘地落入山林之中。   “老大,你的翅膀为何是长在衣服外的?”丁清问出心中疑惑。   周笙白的表情,就像她是在问等会儿吃什么,淡然道:“因为,那是我被翎云折断的骨。”   丁清知道,周离虞死去后,周笙白被永夜之主折磨过一段时间。   “是……前前任周堂主死后的事吗?”她问。   周笙白摇头:“是我被生下来时。”   丁清心中咯噔,凉了半截。   周笙白是在冬季的暴雨连天夜被生下来的,周离虞为了生他险些丧命。那时的翎云对周离虞还有些感情,恐怕也是为了以此操控她与中堂周家以达到他的目的,所以在周离虞产子那日,他没有离开。   可他也没有感同身受。   周离虞在床上痛呼,血流不止,翎云在屋外看着暴雨,饮茶。   后来一声婴儿啼哭,周离虞尖叫着晕了过去,翎云入屋嫌弃满屋子血腥味儿,却看见躺在床脚哇哇大哭的小孩儿,背上压着一对软骨小翅。   他有手有脚,五官正常,是个男婴,哭得脸色发紫,背上双翼提醒着翎云,这是他的亲生儿子。   当时周离虞还不知道翎云的真实身份,在看见自己生了个拥有双翅的婴孩后吓得晕了过去。   翎云却提着刚出生的婴孩小脚,嫌恶道:“不伦不类。”   如他般强大,便不该生出凡人的双手,如凡人般平庸,也不配拥有一对双翼。   于是翎云折了周笙白的双翼,将那对血淋淋的软骨小翅丢入墙角花丛中当成肥料,小孩儿的爆哭声惊醒了晕过去的周离虞,她看见自己的孩子躺在一堆血泊中,而那个残忍的男人就站在窗边。   可周离虞很蠢,她担心自己生出了怪物会被翎云责怪,她拼命解释这个孩子就是翎云的,她不曾在他离开的时间里耐不住寂寞,与什么怪人有染。   翎云只是淡淡地嗯了声。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周离虞都对翎云怀抱感激,她感激他不嫌弃自己生了个怪物,她感激他的辣手折翼,使得周笙白除了背上添了两道疤之外,还能像个正常孩子般生活。   所以她在周笙白年幼时经常念叨翎云的好。   她将翎云折了他双翼的话告诉他,告诉他爹爹不是不亲近他,只是在愧疚伤害过他。   周笙白信了她的话,直到周离虞能让自己活成个傻子、疯子,却不能拉整个中堂下水,害了百姓,她于雨雪中自刎,也让周笙白彻底看清了翎云的真面目。   翎云在折磨了周离虞之后,继续折磨他。   周笙白背上的疤痕被他重新割开,那是他折磨人的手段,他惊奇地发现,当年周笙白被折断双翼的地方,还有一对羽翼根部的骨节,他说这骨节还可再生双翼,他笑着道:“来,小东西,让爹看看你的能耐,看看你还能不能飞。”   于是折磨加剧,周笙白最终没能长出双翼,他只长出了大约半指长的翼骨,而他的翼骨可以伸展出虚实难辨的漆黑羽翼。   他也可以飞,但终是没了翅膀。   直到他吃了翎云,食下过多难以负荷的血腥,双臂也开始化形,成了与翎云一般的鸟,即便是鸟他也是个四翼的怪鸟。   丁清恨死了永夜之主。   一个人若连最基本的人性都没有,那他在人间的所作所为,都不能称之为了凡人着想,他只会将这个世间,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他已然是个怪物了。   丁清轻柔地用掌心贴在周笙白双翼的根处,那里穿过玄衣,却不破开玄衣,他的这双翼骨,就像是人死后腐坏的尸体还保留着魂魄般,永远跟随着他。   所以他冬天的时候,布满黑羽的双翼不能久飞,他说因为天冷,冻得骨头疼。   其实不是,是因为他于冬夜出生,翎云在寒冷的夜里折了他的翅膀,将他一双羽翼由冰冷的雨水打穿、打烂,所以每每冬天,他的双翼会疼。   周笙白注定不凡,他比苍穹之上的人多了人性,也比普通凡人多了力量。   丁清慢慢低下头,一吻落在了周笙白的肩背上,这个吻很轻柔,他毫无知觉。   “痛吗?”她问。   周笙白摇头:“早就不痛了。”   “可我好心疼啊。”丁清又一次吻上去,周笙白仍旧没有察觉她的吻,但他能察觉丁清脆弱的,露出软肉的心正颤巍巍地安抚着他,拥抱着他。   他感受了满足。   “我想我大约知道你在天石镜里看见了什么。”周笙白瞥了一眼最后一只化为枯叶的蝴蝶,目光温柔:“你不知我被翎云折了双翼,便没看我过去的悲惨;你不知赵煊的死因,便没看我心中的自私暴戾;而我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很寡淡,怨怪,憎恨都持续不了太久,所以,你看到的应是我拥有的全部美好了。”   丁清轻声地嗯了,周笙白便笑了:“是否看到,全部是你?”   他很直接,也很确定。   直接脱口而出,不怕丁清说不,确定他的一切美好回忆,皆从遇见她而起。   “老大,我爱你。”情到浓时,丁清不自禁。   “嗯。”周笙白知道。   丁清笑道:“你就算不说爱我,我也知道你有多爱我。”   周笙白抿嘴一笑。   他不会说的,不会说他的爱远比丁清看到的那些美好之外,还多了许多阴暗的偏执。   他可以为丁清做出一切,也可以为丁清放弃一切。   他爱到,哪怕她拿着刀要捅他的心窝,但只要她说:“闭上眼,我吻你。”周笙白也会无视锋利的寒刃,毫不犹豫地闭上眼,等她的吻降临。   丁清将周笙白搂抱得紧了些。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将要天黑了。   他们路过了沧海城,一刻不停地往西堂方向出发。   她知道周笙白有某些计划,本来丁清还挺好奇的,现下反而无所谓了。   做手下的,刀山火海,陪老大走一遭又算什么?   作者有话说:   更新迟了,但字数补上了。 第103章 [VIP]   北堂前往西堂, 途径多处城池,越往西堂方向靠近,疮痍的城镇村落尽入眼底, 皆是战火硝烟后的断壁残垣。   丁清知道西堂与北堂交了战火,因为靠近西侧边境的北堂人都成了流民冲入鄞都城内,可见这一片城池的百姓有多难熬。   可未亲眼所见,丁清不知这战火远不比她想的那样,符、剑、阵齐上的战事, 破开了多座城墙, 村落里漂出一股股浓雾,皆是符纸燃烧房屋后的灰烟。   越往西堂走, 人烟越稀少,也越乱。   北堂的剑凶狠, 西堂的阵也不输于他,两方胜败相当, 但方清山凭着一股子冲劲儿, 将司家人暂且逼到了西堂边境的几座城池之后。   千人压境, 方清山的狠厉使得北堂边境来不及逃离的百姓得以片刻喘息。   丁清与周笙白到达北堂边境时正是傍晚,这几日奔波因遇不到完整的村镇歇脚, 他们都是露宿山林,周笙白休息得不好。   北堂边境城池空荡荡的, 还生活在里面的人口加在一起不足百余,安静地仿佛死城般。客栈皆是闭门,摘下了牌匾与灯笼,唯有主干道上的几家店还开着门, 映着落日余晖, 亮了几盏灯。   丁清率先朝前走, 还没靠近门边,足下便顿了顿。   客栈内有人道了句:“有鬼!”   丁清也往后退了两步,对周笙白道:“有捉鬼的。”   北堂边境有捉鬼的并不奇怪,孔堂主将北堂的主力人员全都分派在这处,只是前几日丁清不曾遇见过。   客栈里的男子冲出来朝外看了一眼,风吹过布满落叶的街道,艳红的夕阳光芒将一道人影拉长。   周笙白身量很高,正与那名男子打了照面,他的影子投在了对方的脸上,压迫感十足。   丁清站在周笙白身后,侧过脸朝对方看去,只此一眼,那男子顿时腿软了,他跌坐在客栈前的台沿上,结结巴巴道:“师、师兄,是中堂的那个怪……”   声音哑住,男人改口:“中堂的周公子来了。”   中堂姓周的男子很少,大多是年迈的亲族,能得一声公子的,唯有前段时间才成亲的周笙白。   从客栈里走出的人有些眼熟,丁清认出对方是方清山的弟子,孔御的堂兄——孔违。   先前孔违还在西堂比武招亲,与谢嵐同台对峙,没想到才几个月过去,他的剑便直指西堂,世事变迁不过眨眼之间。   孔违倒是比他那师弟淡定许多,见到周笙白时瞳孔缩了缩,随后与周笙白寒暄,但话并不多。   他解释道:“这里才经过一场战乱,是附近保存下来最完整的城池,房屋都是好的,但街市已无人经营,周公子与夫人若不嫌弃,便在这间客栈住下吧,旁处也没有了。”   客栈是孔家的弟子打扫出来的,供他们暂时歇脚,其他地方人去楼空,就算门开着,他们能走进去,也找不到一床干净的被褥。   先前坐在客栈门前的男人原跟着孔违去过周笙白和丁清的婚礼,成亲当天周笙白在周家布阵,逼得一些道行浅的弟子们险些口吐白沫,两眼一翻就此了结余生,孔违的师弟便是其中一个,上吐下泻,丢了好大的脸。   是以他见到周笙白,本能地双腿发软,有些动弹不得。   孔违毕竟是孔家的人,他也知道如今五堂他们能信得过的只有中堂,中堂派人来北堂帮忙,北堂也派人去中堂帮忙,他们之间是盟友,既是盟友,孔违便不会再看轻周笙白。   孔违说,方清山还在西堂边境,一般都是子夜赶回,这几日他们算是在西堂面前打了胜仗,只是人员死伤日日都有数,世道如此,直叫人沉痛。   他说时,周笙白沉默着,孔违原以为他来是得周椿的指示,特地来北堂边境帮忙的,从丁清那里得知他们明日便要走,不会在此地逗留,便知自己想岔了,于是不多言,让他们二人好好休息,起身离开。   孔违出了周笙白的房间,他师弟正好迎上来,支支吾吾道:“他真是走哪儿都带着那个女鬼,这种人真的能信得过?”   “你不信他,信谁?”孔违瞥他师弟,手掌按在对方头顶道:“少说两句吧,还想吐呢?”   师弟脸色一白,回头正好见到丁清关门,两人对上视线,丁清的眼神冷冽得厉害,阴森森的,犹如冰刃剐肉,师弟赶紧跑开。   丁清嫌他们啰嗦,关上门后才觉清净许多。   楼下那些人嘀嘀咕咕的,以为说的话她都听不见么?实际上丁清听觉好,一字不差全都入耳,更别说周笙白了。   就这样,孔违还指望周笙白能怎么搭理他?   丁清心里想,要不趁他们睡着了给点教训?   她眼珠子一转周笙白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正因如此,他的气性反而平静许多,倒了杯凉水给坐在对面咬着下唇想折腾人办法的小疯子,道:“喝茶,消消气。”   丁清抬眸看向他,周笙白道:“你总不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也不能叫所有人都见我本性,管他们说些什么,无非就是些在背后嚼人舌根的小人,谁敢把这些话端到我眼前来说?”   丁清心想,经过他们成亲那日,周笙白给其余四堂的下马威,恐怕真无人敢当着他的面甩他脸子了。   “背后说也不行!”她道。   结果她被周笙白捏了鼻尖,夸了句可爱。   他想吻她,便把人拉到了怀中,双掌掐着丁清的腰,轻柔甜蜜的吻互相纠缠着,啧啧有声。   这些日子都是周笙白抱着她飞的,前些天还没休息好,加之现下还寄住在旁人的客栈里,那些人本就看不起周笙白的异类身份,也看不起丁清是个鬼,他们不好于小室内巫山云雨,否则弄脏了床铺,次日平白给人看戏、看笑话了。   所以丁清只是和周笙白亲了亲,洗漱后,二人于床上紧紧地搂在一起,周笙白的手还贴着她的后背轻轻安抚着,像是在哄小孩儿睡觉。   子夜过,客栈的大门砰地被人踢开,周笙白猛然起身,丁清也惊醒。   他按住丁清的肩膀,摸着她的脸道:“不怕。”   她不怕。   方清山的大嗓门用了内力喊道:“别睡了!都起来,细软莫收,带上佩剑便随我一同离开!”   孔违本就睡不着,与守夜的几个弟子冲到了客栈门前,见方清山身后仅有几个亲信,忙问:“师父,发生何事了?”   “遇上麻烦了,西堂的城墙上站着个白发妖女,动动手天上便落下雪来,冰霜铺地,直往这边袭来。我听闻许多人都说过,西堂、南堂与中堂有不少地方一夕间被冰封,百姓都是在睡梦中被冻死的,那些城池的雪融化后成了冰川,想来就是那妖女所为了。”方清山言罢,拉过孔违道:“你带领几个弟子将城中能叫醒的百姓都叫起来,若来不及……便弃城。”   孔违先是一愣,连连点头,正准备往外跑,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方清山道:“师父,周家的人在楼上。”   “谁?苏威?”能让孔违提一嘴的,必然是长老级别了。   孔违摇头:“那个人。”   无需指名道姓,方清山立刻知道他说的是谁了,他摆了摆手让孔违快走,一旦冰冻城外,他们想逃都来不及了。   孔违才走,客栈二楼的窗户便被人打开,方清山正站在楼下,一抬头便能看见立于窗后的男人。   月色倾下,如一层白纱罩在了对方身上,周笙白微卷的长发有些蓬松地披散在双肩,长至后腰。他剑眉入鬓,桃花眼于月光下朝远方眺望,看的正是西堂方向。   周笙白的视线可眺望很远,这座城皆是矮楼,他能越过那些黑瓦屋顶,直直地看见旷野之中,站定在弯月下的一抹白影。白色的长裙随风翩跹,银发拖地,女人脸上血色全无,真如一只辣手狠心的妖。   鹰爪踩上窗沿,周笙白离开前垂眸朝方清山看去一眼。   他的背上还趴着个女孩儿,正是他新婚不久的妻,方清山见过对方,在去年的无量深林里,丁清的八星阵救了孔御。   黑羽遮月,一阵风旋过,方清山看见他如一根箭般冲出城外。   城外平地野草丛生,最长的可没过人的腰际,秋天干枯的野草一踩便折,于风中发出沙沙声音。这里没有成百上千的捉鬼人士,也没有一个西堂人,只有一个追着方清山而来的女人,藏在她身后的人,笃定她可以解决这场纠缠多日的战争。   双翼的风刮倒一片野草,飓风之下破开了一圈空地,周笙白落在草上,丁清从他背上跳下,歪头,又一次见到这张脸。   “雪姻。”他动了动嘴唇。   雪姻也诧异居然会在这里见到周笙白,自之前在拜天冰山分开,她送他一小箱珍珠后,二人便不曾见过了。   拜天冰山是她自己融化的。   她心甘情愿跟着永夜之主。   也是她冰冻了这么多城池,夺走了那么多条性命,而这些人不是几百年前伤害过她的那些,这些人甚至都不在西堂。   有些话无需戳穿,彼此心知肚明。   从雪姻的眼里去看,弯月挂在北堂的城墙之上,深夜无云,月光遮蔽了星辉。周笙白就站在城池前的正中央,他距离那座城很远,双翼一展,便将那座城池遮得严严实实,叫雪姻一寸也瞧不见。   “你身上有血腥味。”迎面而来的风,将雪姻周身萦绕的味道全都吹到了丁清面前。   之前在拜天冰山丁清见到她时,纵使她几百年前害了许多人,可身上的气味是清列干净的,像个仙女。   然而现在,罪孽覆盖着她,即便身着白衣也不干净了。   雪姻垂眸,低声道:“你们是来阻止我的?”   “为何要杀人?”丁清问她。   雪姻嗤地一声笑道:“因为他想让我杀人。”   “那你又为何臣服于他呢?”丁清道:“总不可能是他得知你的弱点,随时可以让你死。”   雪姻点头,她承认,翎云的确不能让她死。   “可他能让我生。”雪姻道。   “你本就是活着的,你甚至在这里活了几百年了!”丁清不明白。   雪姻冷冷一哼:“我要的不是这样的活着,也不是在这里活着。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守在雪山下,守着一具再也不会复活醒来的尸体,为了不看旁人的眼色,我已经躲够了,也受够了。”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撞上了周笙白冰冷的眼神,继而雪姻看向丁清的目光变得冰冷坚硬,也有责怪埋怨:“若你从未出现过就好了。” 第104章 [VIP]   若丁清从未出现过, 或许她现在已经达成了自己的愿望,她在人间几百年来的寂寞孤独、痛苦的自我安慰,便全都可以解脱。   雪姻有她的难言之隐, 她曾将周笙白当成她的救赎。   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以那一箱又一箱的珍珠讨好,生怕她的热情多一分会赶走周笙白,也怕自己的冷淡多一分会让他遗忘她的好。她做这么多, 不过只是为了能让周笙白记着她还算个不错的朋友, 待到窥天山上的笙白花开到九万九,能想起她在其中的功劳。   她希望他能在去苍穹时带上她, 她想回去,她再也不想留在人间了。   可窥天山上的笙白花开不到九万九了。   他这么多年都在不断吞噬恶鬼, 以恶鬼为食,每每二人碰面, 他都会告诉她窥天山上的笙白花开到多少数了, 这些数字让雪姻分外安心。可上一次在拜天冰山碰面, 周笙白带着丁清一同前往,问她的却是笙白花开够数量后, 所连接的彼端是否只有苍穹。   雪姻答不出来,其实他愿不愿意去苍穹, 全是他自己的选择,可她希望他能去,雪姻希望周笙白不要忘记初衷,不要忘了苍穹之上另一个世界的美好, 不要留恋人间, 不要太在意丁清。   她杀过人, 曾经雪姻为了爱情,杀了一个镇子的百姓,其中并非所有人都不无辜,也有那些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儿死在了六月的冰雪之中。   她这双血淋淋的手,是不论经过多少年也洗不干净的,她为了爱,将自己埋藏在拜天冰山中,孤独偏执地死守着什么,可事实上,几百年来,她什么也等不到。   就连冰山下,她所爱之人的尸体也逐渐模糊了模样,时间一久,雪姻甚至想不起来她当初和那个男人相爱的点点滴滴,唯一记得的便是那个人说他喜欢雪。所以她把自己终日困在雪中,不得解脱,寻不到出路,心中憋闷,又不肯放过自己。   终于她认识了周笙白,她听说有个叫做鬼鸟的男人在吞噬恶鬼,而他所住的地方开满了笙白花。   多漂亮的花儿啊,那是苍穹之上带来的种子,可满是血腥的双手种不出笙白花,不论她做出多少弥补,也填补不了过去的杀戮。   所以雪姻刻意接近周笙白,她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她不怕活得久,可她怕她将永生永世被困在那座雪山中,她开始怀念苍穹之上的好,她越来越害怕接触凡人,她怕回想起不愉快的过去,也怕自己会堕入另一个轮回,重新爱一个人,重新封住自己,可那时再也没有周笙白了。   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雪姻对周笙白做到进退有度,有礼有数,她将自己对苍穹之上所知的事情作为筹码,每过一段时间,便从周笙白那里打听他所种笙白花的消息。   她甚至在自己的拜天冰山里种了一种与笙白花极为相似的花,取名为玉生白,她想她总有一天能回去的。   雪姻笃定,若没有丁清的出现,她要不了多久便能回去了。   眼看着折磨到头,又亲眼见希望湮灭。   所以她对丁清说,这世上若无她就好了。   雪姻知道翎云,也知道周笙白是翎云之子,她比翎云早几百年来到这个世界,早就将这个世界的本质看透了,她不想留下来。   翎云明明受了挫,却依旧死不悔改,不听劝阻要留在人间,完成他想要的大业。   其实凡间的人是死是活对雪姻而言都不重要,谁能让她回到苍穹,她便可以做出任何事。翎云也杀过人,他种不出笙白花,但他的身边有孟思思,孟思思的双手是干净的,只要有孟思思在,她也能回去苍穹。   从周笙白和丁清离开拜天冰山后,翎云就找上了她,告诉她周笙白为了丁清在北堂鄞都城内逼死了鄞都城的城主,由此可见,他也必然会为了丁清杀人。   没有人能带走她,除非她自己想要离开。   自然,雪姻的心中所想不会告诉周笙白,她亲眼见到周笙白为丁清破了太多次底线了。   他甚至娶了丁清,一个万物之首与凡人生下的孩子,娶了一个已经死了十几年的女鬼……   这让雪姻彻底放弃了周笙白,她不惧怕站在对方面前,告知对方这些被冰封的城池皆为她所做,她已经不将回家的希望放在周笙白的身上,于她而言,其实是周笙白先背叛了她。   是他先放弃了笙白花,是他放弃了苍穹,是他自甘堕落地想要留在这个荒唐的世界,而他的亲生父亲翎云,会将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糟糕。   雪姻无所谓这个世界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反正,她不会留在这里。   月色下,干枯的野草逐渐覆盖上一层冰霜,秋末的夜里忽而飘下了一粒粒晶莹的雪花,小雪落在人的皮肤上微凉,触及到地面立刻融化。   雪姻往后退了几步,周笙白的双翼还未收起,但也没像方才那样伸展开,完完全全遮挡他身后的城池。   此时城池在雪姻面前露出一角,她知道那座城里没有多少人,她要的不是杀死城里的人,她是被西堂请来给北堂立的下马威,只要有她在,北堂的人别想攻入西堂。   她不过是永夜之主手中一枚凡人无法抗拒的棋子。   小雪逐渐转大,夜风呼啸刮过,将鹅毛般的大雪吹得凌乱四飞,风扫过野草时发出了沙沙的声音,野草上的冰霜裂开簌簌而落,天忽而变得很冷,像是骤然入冬。   雪姻面无表情地看向丁清与周笙白,那眼神像是无声在说:你们阻止不了我。   丁清垂眸看了一眼这片旷野中一望无际的野草,靠近雪姻那处的野草外覆盖着一层冰,像是一根根插在地里坚不可摧的利刃,互相碰撞发出了叮铃的肃杀之声。   “老大。”丁清突然开口,鹿眼扫过四周:“你能帮我个忙吗?”   周笙白侧过脸看向她,便见小疯子昂起头朝他一笑:“帮我叫方清山长老过来,最好带着他的徒弟一起,共要十二人。”   周笙白眉头轻蹙,他不会让丁清离开自己的视线,丁清催促着他,但周笙白站定原处纹丝不动,只是反问:“你想到办法了?”   “嗯!”丁清连连点点头,甚至伸手去推。   这里的风很冰,风中的雪像是冰刃般,一不留神便能割穿人的皮肤,周笙白用羽翼帮丁清遮住了风雪,他根本没打算离开。   若是去叫方清山便护不住小疯子,丁清与他身后这一座城池,甚至北堂的所有人相比,自然还是前者更为重要。   丁清推不动周笙白,她也有些诧异,周笙白这些天带着她东奔西走,去做的那些事虽然丁清看不懂,但也知道应是为了五堂百姓而出发的,可他现在看上去,又像是完全不顾那些人死活的冷情模样。   索性不用周笙白去叫,当第一片雪花飘进城里时,方清山便已经带人出来了。   他们要与雪姻对抗,争取足够的时间让城里的百姓撤离。   丁清瞧见方清山,眼眸顿时亮了起来,人还被周笙白护在翼下,胳膊便伸出高高扬着。   “方长老!”   方清山朝丁清瞥去,见她露出一抹天真烂漫的笑,待到他靠近后,问他:“方长老可会十二连宫剑?”   方清山有些惊讶丁清居然听过十二连宫剑,这是古籍所载,与捉鬼无关的剑法。   丁清解释道:“祖父曾与我提过此剑法,是以天上连月在内的十二星宫所设,以剑摆阵,可以更改剑阵内的风向、方位、四季。”   “不错,北堂确有此剑法。”方清山会设,可他手底下的徒弟,除了首徒孔违之外,其他人都对此无兴趣,也就没学了。   丁清道:“因此剑法需阵法配合,所以祖父对此有些研究,我还记得阵诀,方长老可记得剑诀?现让你与你门下弟子一同设剑阵,可能成?”   方清山问她:“小丫头祖父是何高人?”   “西堂堂主丁毅书。”丁清说完,又是一笑,一派温和睿智的模样,她眼神聪慧,若仔细去读,还有些狡黠。   方清山自然不愿在小辈面前丢脸,他示意孔违将剑诀教给其他弟子,自己亲自上阵指示,他身后的底子皆有样学样,一时间满天飞舞着铜剑,银亮的光闪过雪姻眼前。   雪姻对丁清道:“凡人的剑杀不死我。”   “我知道。”丁清道:“我本也没想杀死你。”   她牵起周笙白的手,在他的掌心画了一个阵法,对周笙白道:“我将阵诀背给你听,等会儿你去上空设阵,我在下方接应。”   丁清怕周笙白记不住,阵法在他的手心里画了两次,阵诀背了一次他便记住了,黑羽展开前,周笙白朝丁清看去一眼,小疯子笑出了两颗虎牙。   她的表情有些自信到自负,周笙白见了心中痒痒。   丁清想做的,他大约猜到了。   十二连宫剑周笙白没见过但听过,剑法配合阵法可使设阵范围内的一切自然更改,有些像西堂的幻境咒。不同的是,十二连宫剑有铜剑加持,以剑身为阵之媒介,借十二星宫之力,剑的主人不收剑,阵法便无法破除,除非有人能从外部破坏剑身。   旁人的剑好破,方清山的剑上有那么多条鬼魂,可以说是神鬼难断。   一剑化为百,那一柄柄黄铜剑像是剑雨一般朝雪姻而去,雪姻身边的野草骤然连根拔起,冰剑一般与对方抗衡,然而冰无法抵抗铜铁之力,噼里啪啦断落了一地。   风雪加剧,寒冰一瞬冻结了地面,众人眼前所见皆成霜色,就连他们的发丝都被覆盖了一层雪花。   死在雪姻手中的捉鬼人士数以百计,眼前区区十几人,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没有凡人能抵抗得了自然的力量,暴风雪之下,他们都将化成一具具冰尸。   只听‘欻’一声,冰霜之外燃起了火焰,火焰之势很小,只以雪姻为中心,将她围困其中,淡淡的焰火之辉照在众人的脸上,这不过是最普通的火符。   火符无捉鬼之力,不过是早年间,那些捉鬼人士走南闯北风里来雪里去而画的燃火之符,只作取暖。   一圈小小的火焰,遮挡不住冰雪。   “你以为我会怕火?”雪姻抬头去看,却不见丁清的踪影,她还得分神去顾方清山的剑,有些怒道:“就算你把全天下的火都堆在我身上,我也不会被烧死的!”   “哦,那真可惜。”丁清离雪姻远了些,她在对方的后侧方位,两指间夹着张火符一撮,又是一簇火焰燃烧,围着雪姻第二圈。   她颇为可惜,却也不算遗憾道:“我还以为冰雪都怕火呢,是我多想了。”   然这并不能阻止她接下来的举动。   第三圈、第四圈、第五圈……   火焰围绕着雪姻足足七圈,丁清甩了甩被烫伤的手道:“我带的火符可全都用在你身上了。”   这些小火火势不算猛,根本烧不到雪姻的身上,可逐渐燃起的热度却让她心烦意乱,一怒之下,雪姻昂首大吼一声,四面八方迎来的雪几乎迷了人眼,风大,雪大,寒气也大。   周笙白在空中飞旋,阵法设定后,方清山也将剑插在了雪姻的正前方。   只见上百柄剑又合为一,砰砰砰定在了火圈之中。   大风吹过,似乎将火灭去不少,雪姻细喘了口气,却在下一瞬,眼中燃起了一片红光。   风将火圈表面上的火焰吹灭,但燃烧在野草根部的火苗却也被风吹远,星火沾上了秋末干枯的野草堆,直往旷野边境烧去,火势竟在这场大风中旺了几十倍,几乎将天给烧穿了个窟窿。   丁清很聪明,今夜正巧,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她很快便想出了可以制服雪姻的办法。若非北堂来的是会十二连宫剑的方清山,此事不可成,若城外没有这片望不到边际的野草,此事不可成,若不是她恰好有火符,此事不可成。   城外一片艳红的火光,烈焰之上,夜空不可见月与星,皆是浓烟,熏得人眼疼。   方清山与其弟子撤出了野火中,周笙白也提着丁清的后领把她带出来。   一簇火焰爬上了她的脚心,丁清落地时赶紧跺了跺,拿眼偷偷去看周笙白,希望他没发现,结果周笙白眉心紧蹙地蹲下,抬起她的脚,脱了鞋袜便要去看。   \"你离火心太近了。”他忍不住责备。   丁清扯着嘴角干笑,望向那越烧越远,直往西堂而去的大火道:“仙女就是仙女,不食人间烟火,不知风吹火,越吹越旺……哈哈哈,我只是没想到,这片野草这样好燃,躲都来不及。”   丁清的脚心烧破了,皮与肉分离,焦了一小片,索性没伤及骨头,要不了多久就能复原。只是火星烧穿了她的鞋袜,舔伤了她的皮肤,那伤口比起丁清以前受过的简直不值一提,可周笙白还是心疼。   周笙白攥着丁清脚踝的手略微收紧,迟迟没起身。   丁清瞥了一眼方清山那边斜过来的眼神,脚趾忍不住攥住,弯腰拉着周笙白道:“没事儿,老大,我不疼,很快就长好了。”   紧接着周笙白便打横抱住了她,低声呵斥道:“你不疼我疼。”   丁清靠在他怀中,见那边方清山已经瞥开视线,孔违垂头摸着鼻子,其余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红着耳尖就是不敢朝她与周笙白看来。   她叹了口气,心想好在自己没皮没脸惯了,也无需太在意旁人的感受。   “方长老。”丁清道:“此剑阵破阵的唯一方法唯有剑破、收剑,想要困住雪姻,便只能让你们几位暂弃佩剑了。”   “只要能定住这妖女,莫让她再去旁的城池祸害,区区一把剑,就让它永远立在这儿又何妨!正好让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来看看,也起震慑之用!”方清山的性子向来火爆,他虽大义凛然地这般说,可眼神还是有些不舍地朝火焰中看去。   那剑自他习剑以来便陪着了,怎会舍得,只是五堂世家的捉鬼人士心中有大义,孰轻孰重分得清。   十二连宫剑的阵法中,自然会被改变,雪姻在阵法内也无法使用风雪,更无法妄图在阵里破剑阵,加之丁清以大火封住了她的退路,也引导了剑阵,阵法中如幻境的小世界,大约也是茫茫一片火海燎原。   “虽没了剑……但好在城池与百姓都保住了,据我所知,此女子已经害了不少人,若能有杀死她的办法便好,也可一劳永逸。”孔违说这话时,朝周笙白看去。   周笙白自然感受得到了周围人的目光,他的身份在众人这里早已不是秘密,视他为异类者,实则也有求于他。   “他们不会在这里太久的。”周笙白说这话时没看向孔违,他现在眼里只有丁清那只受伤的脚,她的右脚上,还有赤金足环相互碰撞。   他所说的他们,是永夜之主,是那些原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说完这话,他便展开双翼,抖了抖黑羽,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又朝孔违瞥去,再将目光落在了丁清的脸上。   丁清不明所以,周笙白低声问她:“你拿火符是想做什么的?”   丁清一愣,干笑了两声,本想说用来取暖,但又想起来自己说好了不骗周笙白的,便只能小声地附在他的耳边道:“伺机坏事。”   周笙白没有责备,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展翅飞离后,反倒是他离开前瞥孔违那一眼让孔违心有余悸。   孔违听见了他提火符二字,仔细想了想,越想越觉得方才丁清甩出的火符眼熟,于是他从怀中一摸,他带着的火符全都不见了。难怪周笙白问丁清拿火符做什么,感情她用的七张火符,都是不知何时从他这里偷了去的。   孔违猜测,大约……便是他领他们在客栈二楼休息的途中了。   丁清的确偷了孔违的火符,谁让她与周笙白一入客栈,孔违的师弟们都在窃窃私语,背后说他们的坏话。丁清是想偷了火符,夜里烧他们床单的,但周笙白似乎看穿了她心思,两句话一劝,丁清就放弃这个打算了。   只等她与周笙白离开后,让他们无火可炊米。   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惩罚,算得了什么?   城外的大火还在肆意燃烧,火虽烧不死雪姻,却能将她彻底困在原地无法动弹,她的能力在十二连宫剑阵中也无法使出,绕是如此,方清山还是不太放心,差了两个弟子原地看守。   今夜的风很有优势,皆是往西堂而去。   方清山一席素衣于城墙而立,他今夜没打算睡,妖女前来,有惊无险。他动了动右手,方才冰雪之中,他站在最前面,右手尾指被冻僵到没有知觉,这种远超于凡人的力量叫人心悸,难怪那么多同门皆死在她的手中。   这世道太乱了,凡间仿佛已经不是凡人所掌控的世界,凡人成了这个世界的弱者,毫无生存可言。   他们无需上位者的怜悯,也希望这些能力高于他们的异类不要再出现。   方清山记得西堂人攻来北堂时,口中念念有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他希望一切真能如西堂所说的那样,物竞天择,为同等凡人之间,为了更好的生活而竞争,由自然选出的适者。他们的生死、兴盛衰败,皆是凡人与凡人的努力与抗争,而非横插一脚的‘天命’。   今夜的月,被火烧红了,如这场对决中牺牲之人的血,希望亦是他们凡人未来得胜的光。   周笙白抱着丁清回到了客栈,他将丁清放在床上,自己蹲在了床边,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脚。   就这么一小会儿,丁清足心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些,那火本就烧得不太严重,现下烧焦的部分掉落,长出了粉嫩的新肉,丁清在周笙白的目光下紧张地蜷缩脚趾,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上面。   老大离得太近了。   “老大,我真的没事,它已经在愈合了,我能感觉得到。”丁清安慰着周笙白,但不知这种已经重复好几遍的话有无效果。   她大约能猜到周笙白如此紧张的原因。   上一次丁清与他成亲还没几天,便被孟思思捉给永夜之主,后来分离的那一个多月,对他们彼此而言都是折磨,有此前提下,周笙白便像是落下了阴影。   他不让丁清离开他的视线,也绝不让她受一点伤,然而今夜这火猝不及防,在周笙白提着丁清离开火圈的刹那,缠住了她的脚。   周笙白在自责,即便伤口很小,可能要不了一个时辰就能长好,他依旧自责。   丁清道:“下回,下回我一定离危险远远的,我保证!不玩火,不玩水,不去高的地方。”   后面那句,是人小时候给家中长辈的保证,丁清说出来带着点儿玩笑的意思,就是想哄哄她老大,别皱着眉了。   周笙白抬眸瞪她一眼:“没有下回了!”   他若知道她偷了孔违的火符,必然不会答应去上空设阵,一定死死地看着她,他就知道小疯子的手里不能有任何可供她把玩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筷子,她都能给自己戳出一个窟窿来!   “好好好,没有下回。”丁清说完,又缩了缩脚道:“你可以放开我了吧。”   周笙白不动,也不放。   丁清道:“你的呼吸洒在脚心,好痒。”   说完,她抿嘴一笑。   屋内没有灯,他们回来时的窗户还开着,城外的大火映着月色,将天点得通亮,光芒穿过一层层云,从窗外洒了进来。   以丁清的角度去看,红光从窗外照入,覆盖周笙白的背后,他的脸被光照得很清晰,但腰下却隐入了黑暗中。丁清不知周笙白是不是蹲着的,她看上去,他更像是单膝跪着,左手托着她的右脚脚踝,脸颊几乎贴上了她的脚心,那双灼灼视线的桃花眼紧盯着她,越凑越近,在这一瞬,丁清忘了呼吸。   胸口砰砰乱跳,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周笙白的鼻尖蹭上了丁清的伤口处,嘴唇带着微微热意,刹那间丁清有种错觉,她伤愈合的痒其实是周笙白造成的。   他半闭着眼,卷翘的睫毛如展开的扇,遮住他眼中隐晦的的神色。   就像是受伤的野兽会舔舐伤口止痛愈合,周笙白正是那只野兽。   仿若有一股电流从脚心蹿入了大脑,丁清一瞬失去思考,她的眼里只看得到对方。   “老大,我……脚脏。”她想收回自己的脚。   脚踝却被对方抓得更劳。   周笙白再抬眸时,下半张脸逐渐从脚下显露,獠牙伸出,他舌尖猩红,眼若浴血。   再度舔上了丁清的脚背,一切举动,眼眸皆锁住了她。   “清清不脏。”他声音沙哑问:“还痒吗?”   丁清只觉得脑子轰地一声,什么也无了。   拇指摩擦着踝骨,周笙白倾身,她的脚心正抵着他的心口,足心下是砰砰有力的心跳,像是能窜出胸腔,而他垂下头,顺势吻上了她的脚踝。   “我很久以前就觉得,你的脚很好看。”他道。   丁清的脚像是一双玉,夜色中透着白,小巧精致,脚背还有淡淡的青筋色浮上,周笙白在将她带入窥天山时,便没忍住摸上去了。   那好似是他对小疯子欲·望的开始。   作者有话说:   补上了一天的,明天再补一天。 第105章 [VIP]   丁清躺在软床上凌乱的被褥里, 她的右足还被周笙白握在手中,他五指修长,拇指贴着她的脚心, 轻轻摩擦着那一块正在长肉的地方。   伤口的麻痒感让她浑身无力,心口疯狂的跳动着。   她的头撞在了床头的木栏上,发出轻微的咚咚声,此时周笙白的眼里只有原始的野性,那一声声有节奏的撞击声像是催命的咒语, 一点点将他的理智吞噬。   他拖着丁清往下拉, 抓起软枕垫在了她的头上,恼人的声音终于消失, 他也终于满意地喟叹一声,像是要将魂魄连同口中的热气一起呼出。   赤金足环发出了叮当声, 丁清脚心的伤口已经愈合,她足尖绷紧, 如周笙白所言, 那只漂亮干净, 如白玉般的脚面上,浮着淡淡青筋色。   热汗贴着背部, 微卷的发丝覆盖其上,月已经悄无声息地躲进了火红的云层中, 城外火光冲天,将初升的阳光都一同遮蔽。   不知是哪儿来的光照在了光洁的肩头,上面还有几粒香汗,汗珠滚滚, 悉数被压在上方的人舔去。   丁清还睡着, 可她睡得不安稳。   她总想着这客栈是孔家所住, 可昨夜气氛刚好,一时收不住,周笙白继续,她也就没有推拒。马上将要天白,他们离开客栈后留下满室狼藉,也不知孔家的人看见了会如做何想。   丁清是没皮没脸,可她还有廉耻。   小疯子睡梦中哀叹了一声,周笙白听见了,他将人搂入怀中,翻了个身叫她趴在自己的怀里,手掌顺着她的背轻轻安抚,效果甚微。   巳时,丁清才慢吞吞地睁开双眼。   北堂边境的城池很安静,城中的百姓昨夜也都被孔违一行人清散,直往北堂中间地带而去。恐怕他们最终也会走向沧海城,只是不知是否和鄞都城中的流民一般,最终变成了暴民。   天光大亮,经过一夜风吹,七张火符燃烧的火烧向了西堂的城池,漆黑滚滚的浓烟几乎要将天给熏焦。   丁清洗漱好了之后,看向满床旖旎后的痕迹,实在有些直不起腰。   周笙白见状笑道:“我还不知道,原来脚心也是你敏感之处。”   丁清撇嘴:“谁的脚心不敏感了。”   她这话有些自我辩解,毕竟天下应是每个人的脚心都怕痒,但对上了周笙白意味深长的眼神,她才知道她老大的想法没那么纯,直往床事上偏去了。   周笙白之前也啃过丁清的脚踝,小腿,她自然是激动的,但昨夜自他寻了她脚背与脚心的乐处后,小疯子的魂儿都快被撞飞走了。   使得后半夜,周笙白在房内外皆设了个阵法,以免丁清的声音泄出去,叫人听见。   丁清的腰弯得更狠了,像是要给周笙白鞠躬,好让他闭闭嘴。   周笙白心情不错,笑饮一口清茶。   丁清的声音软糯糯地问他:“那这床上怎么办?”   那些痕迹,明眼人一瞧就知道他们做过什么。   周笙白道:“一把火烧了不就得了?”   丁清略微诧异,后来她才知道,周笙白不是说说而已,他从床边扯了一块布条,点了桌上杯中清茶,顺手画了一张火符往床褥上丢去。   砰然燃烧的火迅速将床幔吞噬,紧接着连同那不堪重负险些散架的床板一同烧去,幸得这火被拦,并未祸害其余房间。后来周笙白又一道水符扑灭了大火,悠闲自得地对丁清道:“若有人问起,你就说你私藏了一张火符,昨夜贪玩,烧了人家的客栈。”   “……”丁清抿嘴,这种解释怎么那么像说她是个不听话的小孩儿?   但……也好过被人看穿她和周笙白放浪形骸的一夜,于是丁清连连点头:“还是老大聪明。”   “我自然护着你。”说这话时,周笙白伸手掐了一下丁清的腰,她腰骨还酥着呢,险些软腿坐在他怀里。   周笙白这话,调侃意味十足,加之他那亮闪闪的眼神,丁清还是绕过了他,暂且没靠太近。   不过丁清的担忧并未成真,她在口中念了好些次的解释,并没有对人说出口的机会。   孔违与其师弟重新找了个安身的地方,北堂的捉鬼人士悉数落住在了城墙下方,方清山镇守北堂边境城池的最后底线,一夜未睡。   丁清与周笙白离开客栈后便直接飞出了这座城,从高空往下俯瞰,远远便能瞧见昨夜放的那一场大火。被大火烧过的旷野成了焦黑无边的海,吹过脸庞的风中都带着草木焦枯的气味,满地都是飘零的灰屑。   十二柄长剑立在了旷野中心,唯有长剑还在燃火,滚滚浓烟遮蔽了剑阵里的情形,透不出一丝雪姻的声音。   越过城墙,丁清看见站在城墙上的方清山,他也算步入老年,花白的胡子挂在了胸口,昼夜风吹,面显憔悴。   方清山也看见了周笙白,宽大的黑羽遮挡了东方缓缓升起的阳光,方清山昂起下巴目视飞翔于苍穹之下的身影,心中感慨万千。   方清山不是周笙白可飞身而下打招呼的人,恐怕此刻站在城墙上的是周椿,也掀不起他心中的一丝波澜。   二人并未逗留,直往西堂边境而去。   这把火,经过一夜的西风,吹入了西堂边境的三座城池内,有两座城池被烧得焦黑,现下还在冒出黑烟。还有一座城池倒了半边城墙,城内一切还算完整,只是被黑烟连带着熏过,城里暂且不能住人了。   在丁清和周笙白离开云川城之前,司千重特地带着其妻儿老小一同前往周家商讨如今的局势,司千重只待了一夜便离开了,按照时间来算,他应当早就回到了西堂。   在周家,他答应过周椿与北堂的宣符长老,自他回去之后便会逐渐收拢自己的力量,与司堂主对抗。也不知是否因为司千重正履行他的承诺,这几日赶往西堂边境的司家弟子,都是带着药来救助,而非支援的。   雪姻应司堂主请来,如今被困在西堂与北堂之间无人管她生死,就连永夜之主也不曾出面过,平静的表面,便是下一场暴雨的开始。   西堂与北堂间的战争,忽而停止在大火燃城的那一日,消息也不知是谁放出来的,丁清与周笙白到达西堂境内后,不论在何处停歇都能听到关于雪姻之事。   百姓口中闲谈的,正是永夜之主计谋,被对方暗自筹谋了几十年之事,忽而被抬到了明面上,闹得世人皆知其野心勃勃。   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自然不愿见其发生,人心惶惶之下,还有些忠义之士的号召与义起反抗。   短短十多日内,西堂境内便成了两级分化,司千重与司堂主正面对抗已然成了西堂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派去与北堂打仗的,是司堂主,结果派去了五百多捉鬼人士,仅剩一百多在大火中保命,逃了回来。   派去西堂边境修理城池,驱散百姓离开危险之地的是司千重,他向东堂请了药,也自掏腰包,将西堂的粮库敞开,供那几个没了家的流民暂时温饱。   二者之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们应当站在哪一边。   西堂境内的争斗,与西堂、北堂,或西堂、中堂的争斗不同,西堂与北堂,毕竟是不同地界的两姓统领,打起来就算西堂不占理,西堂人也会偏向自己这边。   可西堂境内的争夺,便是一个地界中同姓里,能给予百姓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的对决。早在十多年前,西堂还是丁家掌管时,便主和谐,忌争斗,而今司堂主违背当初,他儿子却听从了丁堂主的训诫。   二者择其一,还是有翟家支持的司千重胜。   每堂的堂主,都靠手下的百姓支持,高位并非凭空而来便受万人敬仰的,身居高位者,享受最优的资源与众人信任爱戴,便要做出相应的回报,治理好自己管辖范围内的民事,使得百姓富饶,安居乐业。   可捉鬼之人,却成了恶鬼的帮凶,而今就连天桥下说书的口中,也提不出司堂主的半句好话来。   就算司千重有意与司堂主对抗,但西堂明面上仍是归顺于永夜之主的,周笙白只在地上无人的上空飞过,一旦路过城镇便提前下来,再带丁清低飞至城外步行。   将到西堂往西的边境,往日这里的人远离风端城,消息也不那么灵通,更是与世无争,过自己的安生日子,现下竟谈的也是司家父子对立之事。   客栈内,清茶上桌,摆着几片成熟的瓜果与一碗清汤面。   丁清吃面,周笙白喝着清茶,二人身后正是掌柜的与账房闲谈,说他们在西堂边境的骑兵处有亲戚,他们已经书信过去,让骑兵的支持着司千重,千万不能让司堂主重新执掌西堂。   那掌柜的在说这话时,提了一嘴脏话,直意司堂主是被恶鬼吃了脑子才干得出这种事。   丁清听到了一口面险些喷出来,周笙白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擦嘴,又将自己喝了一半的茶递给她。   此城先前也受过冰川的灾祸,现下知晓这一切都是永夜之主所为,而司堂主不作为,任由事态发展,自然对司堂主是恨之入骨。   就是现下,那冰川上都有未完全融化的寒冰,一路从西堂西侧边境流入城外,越过了十几座城池村镇,致使这一片还未完全入冬,便是寒气凛凛。   周笙白道:“司千重倒是懂人心。”   丁清饮了茶问:“怎么说?”   “他知道每堂成事需百姓支持,南堂也是料定了这一点,才将本堂内的人杀了五分有一,勉强掌控局面。司堂主狠不下心对西堂境内的百姓动手,翎云的主场也不在西堂,司千重回西堂后刻意散播消息,甚至有添油加醋之意。”他朝城外已身穿棉袍的行人看去,道:“如此,无需他做太多,便可在西堂境内获得民心。”   “姓司的虽干了不少恶事,但毕竟当了十几年的堂主,手中权力还是有的,若要一个外人与之对抗,百姓必定站队犹豫。可现下司千重将本意摆在了明面上,唯有虎可杀虎,加之翟家借用当年丁家的威信,司千重掌控西堂,至多便是这两个月的事了。”   周笙白言罢,丁清也吃完了。   他们放下银钱,并未留宿,而是尽快离开城池,赶去冰川尽头。   冰川的尽头,是仙水镇。   而今小镇被冰川覆盖,亭台楼阁,屋瓦院墙,皆于水下静立。   作者有话说:   有事,下次补。   ▸ 分卷 · 世分双界 · 分卷 ◂ 第106章 [VIP]   越是靠近仙水镇, 跨越了十几座城池的水川上,浮冰便越来越多。   丁清没见过拜天冰山刚融化时冰川上的模样,她只听这附近的人总时不时提起那段可怕的回忆, 凡是被冰川淌过的地方,水上满是浮尸。   拜天冰山虽然融化,但多年的根基仍在,冰川还在不断流长,水川的源头像是一口望不到边际的湖泊, 湖泊中间是浅浅一座冰山。   周笙白飞到这片冰川的上空时, 双翼便有些冻得僵硬了。   他与丁清穿的还是秋季的衣裳,原本靠近冰川的城池虽冷, 但秋裳能扛,越是到达人迹罕至之地, 越是冷到让人手脚发麻。   头顶上晒着艳阳却感受不到多少暖意,丁清此时趴在周笙白的背上, 他飞得很高, 唯有如此才能离那冰冷的寒川远一些。   悬飞在上空时, 周笙白于那片冰川湖泊之上不断徘徊,寒气蒸腾上来, 往远方看去已是一片混沌,一块块碎裂的冰从拜天冰山上剥离, 再顺着水流往繁荣之地流去。   五堂之中,唯有西堂的城池被雪姻害得最深。   未见其貌,丁清不知人们口中所传的水川居然这么寒冷,这么长, 像是一条扭曲的龙身, 蜿蜒在西堂境内, 那还在扩大的河流甚至有一股要湮灭风端城的势头。   这场水,害死了太多人。   川面太冰,前期冲散城池时让众人毫无准备,甚至熟悉水性的也不能从水中逃脱,来势汹汹的冰川将所有人都困在其中,只能被冻死或者淹死,而后浮尸百里,沿着水流去过之地,甚至没人敢入川打捞。   那些尸体因为被寒气保存,不会那么快腐烂,浮在水面上的时间够久了之后,便开始慢慢往下沉去。   周笙白在这片冰川的源头飞了太长时间,他像是忘了自己本就怕冷,眉头紧皱地看向那被风都吹不皱的冰水,眼中惊诧怜悯,心中五味杂陈。   丁清已经看不出这里的原貌了,只能按照那冰山的距离,大致猜测这片广阔的湖泊,便是之前的仙水镇。   “这里是仙水镇吗?”丁清问。   周笙白嗯了一声。   西堂的人们说,仙水镇被埋在了水里,可从水面朝下看,那么清澈的水,却让人看不见一片屋瓦,可见这水有多深。   丁清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她与周笙白在北堂边境与西堂边境的交界处,那片旷野里再遇雪姻,当时雪姻罪孽深重身上满是血腥味,连带着她身边的风都传来了一阵阵刺鼻的气味。现下看去,丁清才知道她究竟背负了多少条人命,一个镇子里不过几千人,然而在这个镇子之外,又有多少城池是曾被她这般埋在了冰雪之中,最终消失的。   “老大,你要下去吗?”丁清看那水面上几乎没有落脚之处,唯一可以支撑人的,大约便是那一块块厚重的浮冰了。   周笙白用行动回答了丁清。   他俯身而下,迎着寒风与风中的冰霜,带着丁清一同落在了水面上。   从上往下看,龟裂的浮冰好似很小,却足足有一臂的厚度,宽大的能在上面建造三两座居室。   水面上是一股清列刺鼻的冰味儿,若是深吸仿若能将寒冰吸入肺腑之中。   丁清站在冰面上便觉得冷了,但她也承受过风雪,这些寒冷尚能接受,只是周笙白将双翼收了起来,从始至终脸色难看,沉默得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一般的冰面,只让人觉得寒冷,这里的冰面,却是阴寒。   丁清不敢往冰块的边缘过去,她怕这冰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歪斜后掉进水里,只眯着双眼往看似清澈的水面上瞧去,里面偶尔会有黑影飘过,让人心生未知的恐惧。   周笙白忽而开口:“我要下水。”   丁清震惊地看向他。   周笙白最怕冷了,别说是冰川,就是往日外面下了小雪,他都能抱着温软的被褥睡上几天几夜,现在不光来到了这寒气十足戳人肺腑的地方,甚至还要下水?!   丁清道:“老大你要做什么,我替你做。”   周笙白还在犹豫,他看向丁清的眼神有些复杂。   若不下水,他的计划就此终止,但若下水,他也不放心将丁清一人放在这寒冰遍布的水面上,唯有带她一同入冰川才可。   那水很冰,刺骨寒凉,水底还有其他叫人恶心的东西,他不想让丁清跟自己跳下去。   丁清回想了一番之前几次周笙白画的符,再看向周围寒烟氤氲的冰川水面,大约知道他非要入水的原因了。   周笙白在布一个大局。   那夜盛暑,林间的野果全都成熟了,果子发出了甜腻的浓香味儿,与清新的草木气味融合在一起,但小溪边唯有药味儿让人每呼吸一次都无法忽视。   从周笙白与上官堂主碰面的那一日起,他明显抱着某样目的行事,他说,这是给丁清的惊喜。   他的惊喜,在水里?   丁清张了张嘴,劝说的话却是说不出口了,她从不是畏惧之人,只是也会担心周笙白,所以舍不得他入水受这寒冰之苦,但她也对周笙白充满信心。   她老大才不是一般人,区区寒川,怎能奈何得了他?   于是到了丁清嘴边的话变成了:“你非要下水?”   周笙白点头,他自然非要入水,只是丁清的安排他还没想好。   周笙白方点头,丁清便像是松了口气般泄了双肩的力,她晃荡着双臂,深吸一口气不快不慢地朝浮冰边缘走去。   十步以内是安全的,二十步以内也不算危险,但超过三十步便是试探,浮冰因人的重量略微倾斜,还不至于侧翻。   “清清!”周笙白恍若才明白丁清那轻松自在摆出一副像是在周家后花园里闲逛的表情底下,究竟是何用意。   丁清回眸,朝周笙白一笑,周笙白在这一瞬觉得心跳都快停了。   他脚下的冰面在晃,丁清离边缘太近了,只需不到五步,她便能触碰到叮铃着冰壁的寒水。   周笙白没动,只要他也朝丁清那边走,这块冰一定会翻。   “清清,你回来。”周笙白的脸色尤其难看,甚至比阳光照耀下的冰川还要白,他慢慢朝丁清伸出手:“水下有鬼,快回来。”   像是在哄小孩儿。   丁清却不以为意:“我也是鬼,怎会怕旁的鬼?”   周笙白皱眉,慢慢呼出一口气,他知道丁清是鬼,可他从未把她当做鬼去看,他也知道她不会被寒川之水淹死、冻死,可他舍不得她受一点苦,在周笙白的眼里,丁清一直都是活生生的人。   破一点皮都不行。   “你……”周笙白还想劝她,却见丁清跳着欢快的脚步,毫不犹豫地往水里跳去,只听见噗通一声,水花溅上了冰面,徒留她短促的一句:“我替老大探探路!”   若有危险,她先得知,若实在寒冷难挡,她也好让周笙白知道,提前做个准备。   惊喜不急于一时,她可以等到来年夏日再讨。   就在丁清跳下水的那一瞬,周笙白便朝水中扑了过去,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他立刻就抓住了小疯子的衣服,冻得骨头发疼的双翼在水中扑腾,周笙白把人抱在了怀中。   “你骗我!”他快被气死了!   龙潭虎穴周笙白都可只身去闯,一条望不到头的冰川怎么能让她先去探路?!   丁清以为他气糊涂了,哆哆嗦嗦地抬头朝他笑:“我哪儿骗你了?”   “你说过我让你往东,你绝不往西,我让你回来,你还往下跳!”周笙白说完这话又啧了一声,一双黑翼浮在水面上,渐渐被冻得难以行动。   丁清煞有其事道:“老人都说,嫁夫从夫,你去哪儿我自然也要跟去,你若非下水不可,我没理由在水面上等你。”   话说得很好听,可行动周笙白仍不赞同。   “好冷啊。”丁清的双臂于水下迅速抱紧了周笙白的腰,得对方一句数落:“你还知道冷!”   “所以,我们速速下水,将事情解决后,再找个暖和的地方休息会儿。”   丁清说完,抬眸望向对方。   周笙白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将小疯子一口吞了吃掉,无奈小疯子还能嬉皮笑脸地对着他。如今她都跳下水来了,总不能再这样将她一个人丢在冰面上,不论如何,身沾寒川水,唯有迅速解决,迅速离开。   丁清原还担心周笙白该如何闭气,不过他随身带着闭气丹,想来应是那夜上官堂主给他的,而周笙白也早就料到自己有一日会再来一次仙水镇,跳入水中画符。   冰川的水的确很深,周笙白的双翼收起,一直搂着她的腰,二人只需停止不动,便能慢慢往下沉。   丁清的眼在水里睁得很大,抬头可见水面上浮动的冰,在水里也能感受到水流的速度。浅浅的日光从外往水里照入,成了一条条光线,越深处,越暗淡。   丁清也不知他们究竟沉了多久,直到脚下触碰到实质的触觉后,她才低头看去。   足下踩着的是一栋高楼的屋顶,瓦片因泡水太久,又被丁清踩松动了,轻飘飘地往更深处坠落去。   再抬头,头顶几乎不可见光,唯有触手可碰的地方是清晰的,其余都是一团黑漆漆的模糊。   水中没有任何危险,因为没有任何生命。   曾经的仙水镇远离喧嚣,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惬意的笑容,而今小镇皆被埋在了水里,成了水中城,这里冷到屋瓦上的水草都不可生存。   一道光于周笙白的指尖飞出,像是会发光的符纸在水中燃烧,明亮的光一瞬照亮了二人脚下的街道。   街道完整,小镇是顷刻间被淹没的,整条街道上都没有留下一点关于镇中百姓的东西,就像这里本来就是一座沉寂多年的空城。   白光转瞬即逝,只作指路,周笙白带着丁清往那个方向游去。   忽而一道黑影在二人头顶迅速略过,丁清警觉得浑身绷紧,她猛地抬眸朝上方看去,入目是一团在水中漂浮的黑色发丝,长到几乎包裹了完整的身体。   那随着水纹波动的发丝中露出了半张脸,泡得放大一倍的脸上被冻得铁青,一双眼球突出,惊恐地与丁清打了个照面。   丁清浑身一颤,突然想起来她在下水前,听周笙白说水里有鬼。   她原以为这是他一句恐吓的话,原来不是,这水里的确有鬼,这些鬼倒是对他们没有攻击性,甚至就像根本没看见他们,只是偶尔顺着水流飘动。   丁清心中有疑问,只是现下他们还在水中,周笙白的嘴里含着闭气丹,无法开口说话,等出了这条冰川,她得问个明白。   不过后来,丁清也就没再想过提问了。   因为她不止看见了一个鬼。   被冰川冻得浑身发疼为次要,那时不时从她与周笙白身边流淌过的鬼魂几乎被水泡得一样,过长的发丝凌乱地披散开,在水中像是野草一般浮动着。   这些鬼魂有的是上下游动,有的是前后游动,他们从周笙白与丁清的身体穿过去时,带着刺骨的寒意与一声声尖利的惨叫。   那叫声像是婴孩啼哭,又像是戏子的高声吟唱,尖叫得几乎要冲穿旁人的耳朵,叫声中包含着不甘与忿怨,直到鬼魂与他们分离,那尖叫声才渐渐远去。   一张张可照明的符纸越往远处飞去,越是让丁清心寒。   她能看见那些被困在房子里的人,被冰冻的房子的窗户半开,结了薄薄的一层冰,里面飘着的是一具具尸体,其中还有襁褓中的婴孩,婴孩的脸皱成了哭泣的模样,一个生命才刚刚开始,便早已结束。   周笙白从水底找到了拜天冰山的山脚下,他几乎是立刻便动手画符,僵硬的手指几乎不可动弹,就连鹰爪去画也颇费工夫。   丁清悬在了周笙白的头顶,处于水中,脚不沾地,头不顶光。   她的眼看向方才自己走过的那一条条街道,心知仙水镇只是个开始,尚有许多城池都经历过一样的残忍,而先前她对雪姻设阵后,还觉得她在阵法中恐怕会受些折磨。   那样的折磨,与这些死去的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有些悲惨,未亲眼所见,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而真正的悲惨,即便亲眼所见,也无法感同身受。   震撼悲悯之余,丁清什么也做不了。   她想谁能救救凡人呢?   这世间已经变得很糟了,永夜之主逐渐在人前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后,会将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可怕。   弱不是死亡的理由,终有人能改变现局,还人间一个清净。   丁清回头朝后下方看去。   周笙白背对着她,微卷的长发在水中随着画符浮动着,广袖招水,飘飘如仙。   丁清的心中忽而涌上了些许酸涩,不是为了满镇飘荡的鬼,而是她内心的自卑作祟,她想如果周笙白真的是那个救世主,那她恐怕是救世主这一生中唯一的绊脚石,以感情牵绊着他,拖累着他。   她有些,配不上他了。   不,她从来配不上他……   水面上破开的冰花晶莹飞溅,连带着周围几面巨大的冰面也一同裂开,双翼黑羽旋转洒开了冰水,迸溅出一滴滴如宝石珍珠,一场大雨般洒在了水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乍起的身影与湖泊东方照耀的初晨一道,暖白的阳光下,巨大的双翼展开,抖落寒水,重出水面的二人一同哈出一口白气。   丁清睫毛颤颤,双臂勾着周笙白的脖子不能动,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发疼,她只是个死人,素来忍耐力不错都这样狼狈,更别说周笙白了。   周笙白自然是不好过的,他双翼疼得几乎眼冒金花,可现下他们还在冰面上方,即便离开了冰川,也要去到城池中寻一处安全安静的地方再好好静养。   看着暖洋洋的太阳,周笙白很想往东方飞,然而他们下一个要去的是南堂,唯有埋着头往南行了。   这回丁清没趴在周笙白的背上招风,而是小鸟依人地缩在了对方的怀中,冻得上下两排牙直打架,咯咯声音发出来,呼吸的气都是尖锐疼痛的。   周笙白见她这模样便想责怪她两句,早知如此,便不该那么冲动跳进水里。可他也实在不好受,即便含着闭气丹,可始终被川底的寒气侵了体,肺腑发紧发疼,没力气开口说话了。   周笙白飞不了多远,二人就近找了座小城休息。   客栈小二瞧二人身上结了冰霜满目诧异,连问了两句他们从哪儿来的,周笙白嫌烦,瞪了对方一眼,那小二不会瞧人脸色,无视了周笙白的眼神。   丁清倒是笑道:“我夫君他爹死在冰川上了,我俩刚才是下水捞尸体去了。”   小二虽觉得惊讶,但也赞叹一句他们俩孝心可嘉,便连忙去给两人烧热水,再取两个暖炉来烘衣裳。   小二走后,周笙白瞥了丁清一眼:“牙不打颤了?”   丁清伸手揉了揉脸颊道:“我还好,皮糙肉厚冻惯了,老大你……你背痛不痛啊?”   她始终记着他双翼遇冷便疼。   周笙白扯了扯嘴角:“背没多痛,倒是方才听见某人对小二提了一嘴话,让我倍感在意。”   丁清眨了眨眼,有些无奈道:“永夜之主那种坏蛋,我就算说他死了尸体飘在冰川上三天三夜都捞不上来,也不算过分吧?”   “谁在意他。”周笙白伸手捏了一下丁清的脸道:“我在意你说,我是你夫君。”   “你本来就是我夫君啊。”丁清坦然。   周笙白双眸微眯,眸光流动,浑身冷得厉害,却因这话从心里暖了起来。   小疯子果然惯会说甜言蜜语,最擅讨好他。   他们成亲了,却从未以丈夫妻子互称过对方,今日丁清随口一提的夫君,倒是让周笙白内心沉寂已久会挠人心肝的小猫爪重新活了过来。   新鲜,欢喜。   小二先将暖炉提进来放在屏风旁,二人便坐在暖炉边脱去外衣取暖。   那小二是个话多的,提了热水上来还热心道:“二位客官,咱们这儿靠近冰川,就是六月天里也得多套两件衣裳,更别提现下已经霜降了,昨儿晚上还下了半个时辰的小雪,你们二位穿得实在太薄,等洗漱好了,还是去街上买两件厚衣过冬吧。”   “多谢小二哥提醒。”丁清饮了一口热茶,等小二走了后,才去拴上门,褪去衣裳打算好好用温水泡一泡。   暖炉一个放在屏风外烘着外衣,一个被提到了屏风内取暖。   客栈的浴桶很大,丁清可以完全缩在周笙白的怀中,扑满的热水顺着浴桶边滚下,流入砌好的凹槽里。   周笙白双腿敞开弯曲,怀中坐着娇小的人。   丁清真的很瘦小,死时才十六岁,有没吃饱穿暖过,双肩细瘦,若是弓着背,能看见她肩胛处的骨头微微凸起,有点儿像他后背长出的半截指骨长的翼骨。   “老大,水里的鬼……不是鬼魂吧?”丁清昂头朝周笙白看去。   她一抬头,后脑正好撞在了周笙白的下巴上,一歪头他便能居高临下地看见她完整的脸。   小疯子的脸上有水珠,周笙白抬手拂去,道:“不是鬼魂,是游魂弥留在冰川中,怨气太深致使他们化形无法离开。”   所以在那些满是怨气的游魂穿过她的身体时,才会发出那样愤怒又哀伤的尖叫声。   雪姻做得孽,比他们想的远要深。   “安魂咒也没用吗?”丁清问。   周笙白道:“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开出花儿来的。”   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开出花儿来,也不是所有怨气都能被消解。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丁清的手脚终于暖和了,她才慢慢转身,整个人都贴在了周笙白的怀中,她伸手拍了拍他的心口,打破寂静:“老大,你转过去我帮你擦背。”   周笙白饶有兴趣地看向她,眼神朝水中示意,正扫过丁清的胸前。   丁清拿过毛巾在他眼前挥了挥,挥去他眼中的旖旎氛围,回归正经:“你的翼骨泡过冰水,这桶又够不到你的脊背,我用热水打湿毛巾,替你温一温,温一温就不痛了。”   周笙白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随后唰地一下起身,丁清的视线平撞了个正着,顿时红着脸垂下眼眸,周笙白又转身蹲下,水面正好到他背上疤痕下一寸处。   与周笙白肌肤相亲多次,但丁清从未认真看过他的后背,她用温热的湿毛巾轻轻擦过他背后的两道疤,疤痕下突出的翼骨绷紧了那一块皮肤,光是看上去,便知道当初落在初生婴儿身上的伤痕有多触目惊心。   周笙白趴在了浴桶边,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的脸。   他道:“清清对我真好。”   丁清默不作声,又听见他道:“清清疼我。”   握着热毛巾的手微微一颤,丁清怔愣地看向周笙白的小半张侧脸,他已经阖上眼像是马上就要睡过去,将自己的背后坦然安然地露在她的面前,给予了全部信任。   “因为老大也疼我呀。”丁清说这话带着些微鼻音。   这世上没人疼周笙白,也没人疼丁清,幸好他们遇见了彼此,疼爱彼此。   丁清很少有想哭的冲动,她对旁人的感情难以感同身受,自己的感情又淡薄,所以她几乎没哭过。她这辈子最深最泛滥的情,皆是为了周笙白,骤然涌上的感动和心疼,让丁清鼻尖酸涩,莫名的舍不得。   湿毛巾撤下,换上了更为柔软温热的触碰。   正在小憩的周笙白突然睁开眼,卷翘的睫毛上被热气蒸出了几粒晶莹细小的水珠,瞳孔震动,他没回头也没动。   丁清在吻他的疤。   比浴桶中更滚烫的液体滴在了背上,就像要将他那块皮肤烫伤。   沉静中翻涌着伤感。   周笙白轻声笑了笑:“清清,你这样……我很想今夜咱们都别睡了。”   他的眉目柔和,不含欲望,不过是不忍提及她的吻,她的泪,以玩笑带过。   丁清的唇离开了他的背,瓮声瓮气道:“我可累得很,不陪你醒着。”   “好,那我和清清一起睡。”周笙白拨开了眼前的发,转身将丁清抱在怀里。   他们今日都在水中泡了太久,手指指腹都是褶皱的,不宜再泡下去了。   有力的双臂将人从水中抱起,周笙白道:“不洗了,我给你擦发。”   自身体回温后,丁清也实在不想待在水里了,便由着周笙白抱出自己。她原以为,凭周笙白现下身体上的势气,等她发丝干了之后,今夜怕是真不用睡了,可实际上却不是。   恰好月底,月亮还算圆,周笙白与丁清擦干了发丝,关上窗户后便在软床温暖的被窝里抱紧彼此,不过片刻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补上了。 第107章 [VIP]   冷极累极后, 是一夜的好眠。   不单是西堂冰川附近的城池整日天寒地冻的,就是其他地方也入了霜降天,气候逐渐转凉, 飞在天上迎着风,秋装是御不了寒了。   丁清与周笙白醒来后便去小城的街道里找了家成衣铺,买了几身过冬的衣裳后立即换上,这才出发前去南堂。   南堂,也是永夜之主的地盘。   几个月前周笙白在林下城将丁清带回来, 与永夜之主有过不算会面的碰面, 当时永夜之主知道周笙白破开了阵法将要入塔时在雪姻的帮助下匆匆逃走,具体藏在南堂何处, 恐怕除了他极其信任的人之外,无人知道。   在那次之后, 周笙白与永夜之主似乎也有某种意义上的心照不宣,以中堂和南堂的边境为分界, 永夜之主没再冒险出现在丁清的面前, 周笙白也没不顾一切冲破南堂上空的阵, 掘地三尺要找到对方报仇。   此番前往南城,很有可能会与永夜之主正面交锋, 周笙白的脸色自往南堂靠近时便开始难看了起来,那是他对永夜之主的厌恶, 丁清见状,心里也不好受。   如今他走哪儿都带着她。   丁清虽将自己夸成了花儿,可到真正的大事面前,她可以做的却很少, 无用之人跟着, 总会拖累他的脚步。   二人心思各异, 直至到达西堂靠近南堂的边境处,周笙白才察觉到近两日丁清的话少了许多。   她在想她身体里的血液,她还在想那一夜,她的魂魄被永夜之主带出城外,经受过的一遭威胁。   未到面对时尚可忽视,可当再度碰面越来越近了,丁清却心烦意乱了起来。她怕自己当真会被永夜之主控制,做出什么伤害周笙白的事来,也怕此番她不能自保,无异于羊入虎口,再给周笙白增添难度,招惹麻烦。   丁清想对周笙白提,要不她直接从西堂去中堂找周椿算了,只是这话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并未说出口。   西堂边境的城池人很稀少,因南堂边境的城池几乎空了,皆为当初雪姻所害,又或者是谢家自己的作为,叫整个南堂都显得格外空荡,连带着西堂这边的人见祸事频生,不敢久住,好些人甚至收拾行囊跑去中堂避难了。   百姓眼不盲,心也亮,而今什么地方能待,什么地方不能待,他们清楚得很。   偌大的城池里仅有二十几户人家在,这都是些早就扎根于此,祖祖辈辈的坟都在城外山上埋着的老人,固执无畏,想着就算死了,至少也是死在家乡。   城门前无人看守,可见西堂对南堂放心得很,丁清和周笙白进城后见空荡荡的街道,枯叶扫过街角的萧条中,带着干燥的气味。   这里什么也没有。   当年五堂之间并非仇敌,靠近彼此的边境城池普遍繁华,因为可接两堂来往的客人,现下繁华不在,城中的树木都留不住鸟,干枯的枝丫上徒留歪斜的鸟窝,随时都能被风吹掉下来。   周笙白与丁清随便找了家酒楼住下了,里头无人,但还算干净。   这边没起什么风,无灰尘吹入,客栈里的人似乎走得也不久,客房里还是整洁干净的,距离上一次清扫不会超过半个月。   趁着太阳还未完全落山,丁清将被褥抱出来挂在窗沿上晒一晒,手中握着花瓶里抽出的干枯花枝当做鸡毛掸子,重重地打在了被褥上。   一片浮尘灰点在夕阳的光芒下尤其明显,游来游走。   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抱住了丁清的腰,小疯子的腰太瘦了,也很软很嫩,若是在床事上掐时稍微用点儿力,便能在上面留下青紫色的指痕。现下她穿着冬衣也不显胖,裹了好几层的腰还是盈盈一握,周笙白甚至怀疑她这具身体还能再瘦下去。   联想至最近丁清的沉默,她已经两日没好好吃过饭了。   虽说死人无需过度进补,补来也无用,可周笙白就是觉得,她这样瘦,与不好好吃饭有关。   “你在想什么?”炽热的气息喷在丁清的耳廓,她略微缩了缩肩,回眸朝周笙白看去,沉思了片刻后老实道:“我怕。”   丁清对永夜之主,是从灵魂深处本能的恐惧。   过去只要想到永夜之主,她便会忍不住浑身发颤,后来因为远离对方恐惧好转,可仍旧在某些触及痛苦回忆的时刻,失去控制地缩紧自己,去寻找安全的地方躲藏着。   自从知道永夜之主是周笙白的亲生父亲,且曾被周笙白活生生地吃掉身体后,丁清对他的恐惧便消散了,可她仍旧害怕。   不是害怕永夜之主,而是害怕自己。   怕自己软弱,怕自己成为周笙白的软肋,怕周笙白会为她所害。   丁清复杂凌乱的思绪,皆被周笙白落在她脸颊的一吻打断,他像是剖开了胸膛,露出一颗柔软跳动的心递向丁清道:“其实我也怕。”   他怕他的孤注一掷没有结果,他如今所行的每一步都不能有分毫错漏。   “不过清清在我身边我就不怕了。”周笙白对她一笑,桃花眼弯弯,里面倒映着她:“我只在意清清,哪怕最后的结果不尽人意,我也有办法带着你去旁人找不到的地方,护着你。”   所以他要丁清每时每刻都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在他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这样他才能安心。   自己的恐惧,与周笙白相比,丁清自然是更在意对方的多一些。   周笙白都开口说出这话了,她那句想回中堂避一避的念头便彻底打消。   “你若还是怕,那就躲进我怀里。”周笙白说完,敞开手臂表示自己非常大方。他这话叫丁清想起自己以前的确因为害怕而浑浑噩噩地寻找安全感,把自己彻底埋在了周笙白的怀里,藏进他的衣服中。   她觉得被对方嘲笑了,于是嗔怪地将手中花枝打在了身后人的肩上,花枝折断,断裂处飞舞的木屑粒粒点在他玄色的外衣上。   丁清抬手替他拂去木屑,恰好此时有人从酒楼下的街道走过,因为城池过于寂静,一点儿谈话声都能被人清晰听见。   那人道:“瞧,师兄,这城里也不尽然是老弱病残,还有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在晒被呢。”   他只看到了丁清衣着鲜亮,与周笙白皆是黑发,身形笔挺,故而猜测他们是年轻人。   此话一出,便有人道:“可这里和以前相比,还是差了太多,街无人,巷空空,也不知咱们要用多久才能把西堂恢复如初了。”   “师兄不要说丧气话嘛,而今司少堂主掌管西堂,手段干净利落,行事雷厉风行,将老堂主手下的一干奸滑之辈悉数斩首示众,魂魄当场烧尽,这也算是给那些被害的百姓有所交代了。”   丁清闻言,微微一怔,她朝窗沿靠近半步,一双鹿眼往街上的人瞥去。   那是一行十几个人,入城后便下了马,正牵着马沿街找客栈,他们只是先行队,后面还跟着不少捉鬼人士,都是步行而来,明日清晨前便能赶到。   看那些人的衣着是西堂司家的。   几人恐怕是仗着城中无人,渐渐口无遮拦了起来,将前几日才发生在风端城司家的秘辛,当做步履闲谈。   “叫什么司少堂主,如今应当是司堂主了。”   “司堂主对外称老堂主年迈,近来因西堂频生事故心力憔悴而神识不清,手底下的人又有贪生怕死之辈投靠了永夜之主,老堂主听信谗言才被他们诓骗了去。向北堂与中堂发难,是老堂主手底下的人编造了指示,对那些被冰川所害所毁的城池百姓迟来的补偿,也是被那些人将钱粮克扣下来,耽搁至今。”   一人笑道:“我见老堂主并未昏聩。”   “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司堂主对外说辞,为的便是能在众人面前,保老堂主一个体面,那些参与进去的司家亲族们一个没留,你可知就连司堂主的舅父,也是他亲手斩下的脑袋。”   “而今老堂主也被软禁于司家,我们此番被派来边境撤回对南堂的护城阵法,再守西堂城池,临出风端城前,我还特地去了司家一趟。老堂主如今一日三餐皆有人送,十六道大阵叠在院外,怕是司堂主彻底狠下心来了。”   此话一出,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司千重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竟然让人毫无退路。   周笙白左眉微挑,听到这儿大约明白了,这般手段不是司千重那优柔寡断之人所想,应是有翟家在背后做推手。   司千重的心比司老堂主的要软许多,翟馨也不是个狠辣之人,此番西堂正是紧缺人手之际,不宜大动干戈,杀鸡儆猴才是良招。然司千重竟然将司家的亲族悉数除去,不论怎么看,都像是翟远的蓄意报复,报这些年翟家在司家为奴为婢的私恨,报丁氏创出的功绩悉数于十多年内尽毁的私怨。   联想至此,周笙白朝丁清看去。   小疯子就站在窗旁,打开的窗门遮住了她的半边身体,那张娇小的脸也仅露出一半来,目光有些呆滞地盯着一束照在纯白被褥上的霞光,那光赤橙金蓝各色叠加,缓慢地转变方向。   周笙白很想把她拉进怀里抱紧,足尖才动,又见到丁清咧嘴笑了笑。   她的笑容很淡,稍纵即逝,像是丁家大仇得报的快意,又像是对世态炎凉的唏嘘。   “清清。”周笙白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丁清朝他看去,眼底没有悲喜,似乎并未被这些人都话所影响。   西堂、丁家,堂主,司家,对她而言好似都很遥远,其实丁清真正与之接触的时间很少,她好像只是稍微地参与了那些权利斗争一下,稍微一下。   “太好了,老大!”丁清眼眸一瞬亮了起来:“你方才听到他们说的话了吗?”   “嗯。”周笙白点头,他听到了,司千重软禁了亲爹,恐怕如今翟家才是西堂真正的掌权者。   结果丁清道:“他们说他们是奉命来撤南堂城池的阵法的,南堂因与西堂联合,边境阵法颇多且复杂,我也未必能悉数认识破除,现下好了,我们只需等他们动手,待到阵法破除后再入南堂境内,应能很快便到雪月城!”   周笙白瞳孔微颤,呼吸停了瞬。   随后他又释怀一笑,将小疯子抱紧。   白担心了。   没心没肺的也挺好,心里只有他一个,眼底也只有他一个,周笙白喜欢。   作者有话说:   本文半个月左右正文就要完结了呀,希望大家能点一下下一篇文的收藏。   预收文:养妖   下下篇:撒娇精 第108章 [VIP]   西堂靠近南堂的边境城池有许多, 周笙白与丁清歇脚的只是其中之一。   关于司千重软禁司老堂主之事已经无人再提了,更多人讨论的却是那条即将要横穿整个西堂的冰川。   冰山并未因为周笙白画的符咒而停止融化,那座冰山融化的水, 仍然根据西堂的地势流向不同的方向,不过西堂已有人推测出了冰川接下来的走向,司千重派人提前撤离在那条路线上的百姓。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西堂的人到达城池的第七日,从西堂前往南堂的诸多阵法中破开了一道口子。   破阵那日,城内的捉鬼人士都高兴了好一阵, 对于司千重下的命令而言, 他们已然算是立功。   年长的人稳重,年轻的人性子活泼, 就像是打了胜仗般兴奋,也不知是谁从哪儿摸出了一张旗, 映着西方的落日插在城墙顶上,代表西堂的暗金色旗帜被霞光照得闪闪发光。   周笙白与丁清是夜里离开城池的。   既然南堂边境的城池已经破了出一条可行之道, 他们便不用再继续等待下去。   黑夜并不影响周笙白的视野, 不论天上有无星月, 只要没有密布的云层,他都可以看见地面上的一切, 反倒,黑夜可以隐匿他们的身形。   周笙白带着丁清飞过了边境处的一片森林, 借着这片野林,往日西堂在南堂周围没少落下大大小小诸多阵法,否则当初周笙白也不会久攻不下。   五堂的地势各有特点,北堂边境靠海域, 西堂边境有风沙, 东堂边境是野草茫茫的广阔草原山丘, 南堂便是林茂多水之地。   恐怕也正因为如此,永夜之主才将南堂作为自己的落脚点,他如今的身体是‘林’的,而林的本质便是草木。   逐渐靠近南堂境内,周笙白足下的林子便越来越多,层峦的小山中,即便入了冬也不见有多少枯黄落叶的树干,大部分仍是郁郁葱葱。   从南堂边境去到雪月城要不了多少时间,以周笙白飞的速度来算,至多两天便可到达地点。   第一夜,他们宿在了林子里。   朗月星空下,几棵林中的白玉兰半开,光秃秃的树干上密集着一大朵一大朵的白花,浅淡香味被夜风带来。   丁清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昂首观月,哈出的气化成了一团白雾,模糊了视线。   周笙白走到白玉兰下,桃花眼在树干上扫过,挑选了其中开得最好的那朵摘下,而后回到丁清的身边,将花儿戴在了她的头上。   丁清伸手一摸,周笙白道:“别动,要碰坏了。”   没看见是什么,但能摸得出来,她不知周笙白居然还有这般闲情雅致,咧嘴一笑:“老大,雪月城之后,我们去哪儿?”   周笙白的手轻轻抚着她后脑勺的发,回答:“窥天山。”   “我们要回去了?”丁清眼眸一瞬亮起,他们一旦回去,便说明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周笙白闻言微微一怔,吐出口的话很轻,恰好这一刻风停,否则丁清想她大约是听不到的。   他说:“我们回不去了。”   丁清看向他的表情是愣怔的,鹿眼中倒映着站在月下的男人,顷刻间心里涌上的不安让她抬手抓住了周笙白的袖摆,广袖上的云纹于指尖摩擦出些微的疼痛。   周笙白抓住了丁清的手,紧紧握着道:“等回到窥天山,我将你送我的披肩戴上如何?”   他不喜欢那条披肩,因为那披肩是动物的皮毛所做,即便经过再多处理,也能闻到一股血腥味儿,这会让他想起那碗鼠血。   可他也很喜欢那条披肩,那是丁清送给他的,等他们从雪月城回去窥天山后,天就彻底冷下来了,说不定山上还会飘雪花,戴那条披肩正好。   伤感只是短暂出现过一瞬,丁清眨了眨眼,对上周笙白视线的那刻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   她道:“不好。”   周笙白挑眉,丁清继续道:“那个太差了,配不上老大,我重新给你买一个,买一个不是毛皮的,要最好的布料,最精致的绣工。”   周笙白噗嗤一声笑问:“是否还要足够醒目,足够富贵?”   丁清撇嘴,有些嗔怪:“你其实早就觉得我眼光不行了吧?”   “不,你太有眼光了。”周笙白俯身,凑近她亲了一口丁清冻得通红的鼻尖,道:“选中了我。”   丁清说不出周笙白此话自负,她甚至有些隐隐得意,便是她有眼光,不论是挑首饰衣物,还是挑人。   月隐后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湿气渐浓,林深露重。   丁清卧在周笙白的心口闭眼小憩,其实她没睡着,耳边一直能听见风吹过林中的窸窣声。后来白玉兰的花香逐渐变浓,周笙白的胸腹皆因绷紧而变得硬邦邦的,她便慢慢睁开眼睛,回头朝身后看去。   雾不算大,可数十步之外的事物便叫人看不清了。   月光敛去,薄薄的几层白云叠在了一起,将要清晨,天色已不是深夜的幽暗,像是泼了浓浓的蓝墨。   来者淡绿色的衣裙在微风中摇曳生姿,那一头如瀑布般的发不断朝地面滴水,她足不着地,像是一缕游魂般飘荡过来。   不过她没靠近,只在十步之外停下。   丁清从周笙白的怀中起身,神色复杂地看向眼前这个女人,她知道对方可怜,可也觉得她可恶。   周笙白的手突然搂住了丁清的腰,像是要阻止小疯子随时跳过去与对方拼命,丁清身体一僵,她能感觉到周笙白握着她腰侧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孟思思曾带走过丁清,所以他十分警惕。   白玉兰上的露水越来越重,那片花瓣似是不堪重负般歪斜了一下,一大滴露水溅在了地面上,野草干枯,预示着冬季的沉积与草木衰败。   “别怕。”孟思思率先开口,似是无力地解释:“我不是来伤害你们的。”   “这话我怎么听着那么假呢?”丁清挑眉,上下打量对方:“你哪点看上去像个好人了?”   先是雪姻,再是孟思思,那下一个出面的是否就是永夜之主了?   似乎是猜到了丁清所想,孟思思道:“他可不敢面对笙白。”   这话带着些许自嘲,又有些落寞:“一旦‘林’的身体也没有了,那他就真的成了人世间的一缕幽魂,回不去苍穹,也不被世人所容,那些符阵法咒,他也是有些怕的。”   正如雪姻那般,虽不会死,却能被这些力量束缚住。   “你来便是为了废话?”丁清看不起她:“还是为了你虚伪自私的爱,请我老大放过永夜之主?”   不可能三个字就绕在嘴边,丁清尚未说出口,孟思思的表情便有些扭曲阴冷道:“别放过他。”   二人具是一诧。   丁清回头朝周笙白看去,两束视线对望,同时按捺住了疑问,这难保不是孟思思的另一个骗局。   “别放过他。”孟思思重复了一句,露出了一抹凄笑:“别放过翎云。”   她说的是翎云,而非‘林’。   “笙白,成事需得天时、地利、人和。”孟思思道:“天时将到,地利、人和你也有优势,我看局势,五堂中已有三堂是站在你这边的,你若成事,人们便不会再敢看轻你,这个世界,也不会再是以前你眼中的世界了。”   以前他眼中的世界,人们不公、歧视、自私自利,一旦他成了打败永夜之主的英雄,他便是救世主,那些人不敢再对他指指点点,甚至会将他奉若神明。   那种被世人敬仰,匍匐跪拜,完全听命的地位,正是翎云所求的。   孟思思虽然在笑,可笑容未达眼底,她将视线落在了丁清身上:“我很庆幸,你还是在人间找到了一个能让你甘心留下来的人,她其实改变了你许多,磨去了你身上的刺与恨,她很好,也教会了我一个道理。”   “我来到这个世界后,总觉得是自己被凡人同化,染上了人间的恶习,悲伤、谎言、厌恶、憎恨……其实是我自己的堕落造成。你看,你就变得很好……可见世人的怜悯、真挚、善良、快乐也是可以同化的,是我想错了、走错了,才将自己逼入了如今这般进退两难的死胡同中。”   “无量深林、风萧坳、鄞都城、仙水镇……你每去到一个地方,其实我都有所察觉。”孟思思慢慢朝丁清靠近,周笙白将丁清拦在身后,阻止二人接触。   孟思思道:“别怕,我真的不会伤害她,我只是想取回我自己的东西。”   她的手指抬起,朝丁清的面门而去,就在丁清的眉心,一滴水珠慢慢沁了出来,即将顺着鼻梁滑落的那瞬悬在了空中。   那是一滴花上露。   丁清忽而想起来,在斑竹林内的塔中,永夜之主使符要烧去她的魂魄,是孟思思的露水扑灭了符上的火,那露水有一滴冰凉地溅在了她的额头。   那滴露水最终融入了孟思思潺潺的长发中。   “我知道你想做的事,所以我知道,南堂雪月城的通天城门是你的必经之所,才会在此附近等你们过来。”孟思思回忆起过去,她在窥天山上第一次见到少年周笙白时的画面。   少年浑身戒备,眼底毫无希翼,唯独在‘林’帮他开出窥天山上第一朵笙白花时眼眸微微亮了一瞬。   那是孟思思跟在‘林’身后的不知第多少年,却是她第一次见‘林’替人盛开笙白花,她以为‘林’是要指引这个原本不属于苍穹的少年去到另一个世界。   而今看来,其实不是。   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早在‘林’看穿周笙白的身份,猜测翎云在凡间的计划后,便预料到这个世界未来的模样,他种下了一颗种子,由周笙白去改变。   这算是另一种形式上的父债子偿。   “你究竟想做什么?”周笙白问她。   孟思思道:“丁清小姑娘教会了我一个道理,她说我是个虚伪、会利用他人的善良而欺骗他人的恶人,她说这话后我害怕了许久,但也终于想通了。我本就是这样的人,不单是我,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包括苍穹之上的每一个万物之首,我们都有正邪两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遇善则善,随恶则恶,翎云不过是激发了我的另一面本性,但不代表我的善良、真诚不复存在,它们只是如同过往的自私、恶念一般被封藏了起来。”孟思思道:“日分黑白,人分善恶,这世界,也该分一分。”   她一语道破了周笙白心中所想,当下如洪钟撞海,噹噹巨响之外,亦在周笙白的心底激起了千涛骇浪。   桃花眼中震惊难平,他的心跳声如擂鼓。   孟思思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 第109章 [VIP]   露水中有白玉兰的花香味儿, 天色渐淡,浓墨的蓝像是从东方开始遇水,逐渐化开。   孟思思的声音很轻:“翎云做的孽, 悉数记在了他的灵魂上,他与‘林’的身体不能契合,唯有待在南堂才能苟延残喘。”   孟思思知道翎云的计划,他天生带着万物之首的傲慢,因为他可以在蓝天飞翔, 俯瞰天下, 将万物踩于脚下。   这样傲慢的人,面对不堪一击的凡人更是将自负与鄙夷写在了脸上, 他讨厌一切软弱无能之物,唯有在一众平凡人中能力出众之人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当年的周离虞是五堂中第一个女子当上了堂主的, 她年轻貌美且卓越,美名传遍了五堂, 所以她能吸引翎云, 可当她爱上翎云后变成了个患得患失的小女人, 甚至离开了中堂,抛下丈夫与女儿, 成了周家极力隐瞒的污点。   周离虞身上吸引翎云的光芒,顿时烟消云散, 她成了翎云的玩物,最后落得那样下场。   他总在世间找这样的人,不论男女,只要有能吸引他的特质, 他便有兴趣开发对方的潜能, 看看凡人的极限究竟在哪儿。   后来他觉得如此索然无味, 他觉得那些碍眼的、软弱的、像是没有骨头般依附旁人的草菅,没有必要存活在这个世上,所以他开始以自身能力占领南堂,甚至想着周离虞那般喜欢他,自然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他要周离虞将中堂让出成为他的实验对象,可向来对他无不应承的周离虞却在第一时间拒绝了他。这才有了后来玉苍山悬崖边的对峙,以周离虞的死结束了他们之间长达十年左右的纠葛。   孟思思痛恨翎云,厌恶翎云,她觉得翎云的一切作为都很恶心,可偏偏,翎云占据了‘林’的身体,将‘林’的灵魂毁去,他用‘林’的身体做出了太多恶劣事迹。   ‘林’的身体无法与翎云的灵魂完全融合,所以‘林’的身体每一日都在衰败下去,翎云不想面对‘林’的容貌,他将自己藏在黑袍之中,遮蔽容貌,一寸也不露出来。   早在几年前,孟思思见到‘林’的面容时,他只是在黑袍中安静地沉睡着,可在上次她将丁清带到竹雨塔中交给翎云后,‘林’的脸上已经遍布树纹,枯萎、颓败。   翎云的罪孽太重了,他指使雪姻在短短几个月内杀了太多人,就连他自己都知道,再这样下去他灵魂中的血腥味会逐渐杀死‘林’的身体,所以他害怕周笙白,即便他想杀死周笙白,也不敢亲自出面。   “曾经最厌恶弱小之辈的人,却变得这般胆怯懦弱。”孟思思看向周笙白道:“雪姻被困,南堂边境的城池被破,西堂倒戈态度不明,他自顾不暇,根本无法救回雪姻。如今翎云的倚仗便只有我与南堂、东堂,和他手下的那一众恶鬼了。”   “这么说,无需我老大出手,他也会慢慢死掉?”丁清问。   孟思思点头:“是,他会自己慢慢死掉,‘林’的身体彻底枯死后,他的灵魂无法安置在任何一个凡人的身上,等同于死。”   “可来不及。”周笙白道。   孟思思垂眸,承认周笙白所言:“的确来不及,若无人阻止他,他吞并五堂的速度会很快,他一定会在他彻底死去之前不顾一切达成目标,再利用我对‘林’的不舍,借助窥天山上的笙白花回去苍穹,这样他仍是永生,可却彻底颠覆了过往万物之首对人间的改变。”   “我会帮你的,笙白。”孟思思道。   “包括杀死‘林’?”丁清问她。   孟思思的眼底闪过挣扎与痛苦,她沉默了许久,可最终还是点头:“我想找回自己的良知,回到过去的我,这也是‘林’所希望的。”   她与‘林’像师徒,像挚友,她总在追逐对方的脚步,在孟思思的眼里,没有人再比‘林’更加完美,她可以为‘林’付出一切。可她也怕,怕有朝一日倘若‘林’能苏醒过来时见到她,却不认得她。   不认得那样卑劣的她。   孟思思说完这些便走了,她说她要帮助周笙白,可她要如何帮,何时帮,一概没提,仿若她在夜色最后一刻到来,只为与丁清和周笙白表达立场,再踏着晨色离开。   “你信她吗?”   林中的雾逐渐散了,再过不了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丁清抓紧周笙白的袖摆问出这句话,却迟迟没得到周笙白的回答。   丁清想,相对于旁人,周笙白其实是赤诚的,他虽浑身戒备,对除了丁清以外的所有人都很排斥,可他总是愿意相信旁人的善意。   被折下双翼后,母亲对疤痕由来的欺骗。   去了周家后,东堂上官家长子递的一碗鼠血。   沧海城,上官堂主茶盏中的试探。   其实还有许多。   若这些人当初都是真心对他就好了,若是真心所待,他们就会看见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周笙白。   他们已经起了,干脆就不再休息,直接越过林子去往雪月城。   经过去年雪月城被大火焚烧后,这附近村镇里的人都少了许多,加上永夜之主命令谢家在南堂大肆杀戮,众人逃的逃,死的死,只偶尔能在其中看见一两个身强体壮的行人,背着干柴或山林猎来的死兽,过最原始的生活。   雪月城满城被烧,大火在城墙上留下的痕迹依稀可见,高可通天的城门耸入云霄,周笙白花了一个白天的时间才飞到了这里,他带着丁清立在城门顶上时,正是傍晚。   雪月城的城门底下黑漆漆一片,再往上可见无数焦黑的掌印贴在上面,那都是曾今被困于此的鬼魂在上面留下的,那些人甘愿付出生命,只为通向凡人欲·望的极乐世界。   火红如血的霞光如一层轻薄的纱衣罩在了雪月城的上空,那些破落的亭台楼阁上满是焚烧过后残败的痕迹,这里死气沉沉,就连附近的丛林里也飞不出一只鸟雀了。   丁清站在城墙边上,面对着废墟狼藉,再转身迎着傍晚的风,看向另一面茂密森林。她突然想起在玉霄姬死后,城中大火灭去的那一日,周笙白也与她一同站在这里过。   好像一切都没变,却什么也变了。   仔细去看,才能发现差别。   现下正是晚饭时分,可过去城外山林小丘中的村镇炊烟袅袅,一派祥和生机勃勃,而今那里空留一幢幢房屋楼阁,却不见任何人烟。   周笙白突然道:“我不信她。”   丁清从沉浸的思绪中跳脱出来,明白他这是在回答早间孟思思走后,她的疑问。   这个问题周笙白想了一整日。   “她知道我的计划,这个计划,原应该只有我与上官堂主知晓的。”周笙白道:“我与上官堂主讨论许久,想法不谋而合,正因如此我才信任对方,愿意以身试险,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可孟思思居然也知道。”   她从他所经过的那些路,便猜到了他的目的。   “她没将此事告诉翎云,甚至说出要帮我这种话,照理来说我应当信她的。”周笙白抿嘴:“但我想了想,还是不信的好。”   “反正有无她帮忙,我们都已经走到这儿了。”丁清上前拍了拍周笙白的肩:“不信她,没有退路,才可全力以赴,是这个意思吗?老大。”   “清清真懂我。”周笙白浅浅地笑起来。   若孟思思是真心如她所说那般,有她助力,自然事半功倍,可他们不能将一切希望都寄予别人的身上,因为周笙白的身上,本就被寄予了五堂活下来的诸多百姓的希望。   他在雪月城的城门下画上符文,丁清就坐在雪月城的上方吹风看着落日逐渐隐入山川的尽头。   天黑了,因为空寂,此处的星星都显得格外闪亮。   丁清仰躺在城墙上方,正准备闭上眼小憩一下,又见周笙白飞身而上,气喘吁吁地盯着她。   “画完啦?”丁清坐起身。   周笙白摇头,眼神中闪过些灼热的光辉,还有心有余悸的后怕:“我方才一抬头没见到你。”   “我的脚不是还挂在外面了嘛。”丁清晃了晃双腿,赤金足环发出声响,清脆动听。   周笙白仍是盯着她。   他见过她四分五裂的样子,当初在窥天山,她想也不想就从洞府前的悬崖往下跳时,摔在地上便是胳膊腿都被树枝划断了,仅看见一双腿,不能安心。   丁清见他大冬天里额头都冒汗了,有些心疼地起身,两步跑到周笙白的面前抱住了他。耳朵伏在了他的胸膛,听到他紊乱悸动的心跳,丁清一时不知要如何安慰,便道:“你想不想和我在这里同房?”   周笙白:“……”   小疯子抬头,看向他诧异的脸色:“想,还是不想?”   周笙白的手在推拒她,眼神避开了她,嘴里说着:“不想。”   可他獠牙伸出来了。   丁清自动忽略了他的回答,柔软的手顺着对方的腰腹往下,鹿眼一亮,她听见了周笙白短促地倒吸了一口气,那双桃花眼重新面对她,满是震惊,微薄怒意,还有许多威胁。   “看来是想。”丁清笑着勾住了他的腰带。   有力的双臂箍住纤腰,周笙白弓身一口咬在了丁清的嘴上。   其实她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就仿佛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眼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随着周笙白带她去过一个个地方,画上一道道符文,丁清便越觉得那催命的尽头即将到来。   万事皆有始末。   她与周笙白的末,总不可能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五堂相处和谐,再无永夜之主,世无贫穷地,而他们隐姓埋名,在窥天山上永远相伴。   那未免也太美好了。   等他们从雪月城离开,就要回窥天山了,可周笙白说,他们回不去了。   那句回不去,才是不可逆转的结局。   丁清被撞得仰躺在城门的边缘,身下压着的是周笙白柔软的羽翼,她的额头沁出了汗珠,剧烈晃动之下所见的星云模糊成一团。   如瀑般的长发倾泻在空中,城门顶的边缘仅到她的肩胛处,周笙白的脸正埋在她的锁骨处,舔去那里的汗。   而丁清的双足绷紧,脑袋因为即将攀上失去理智的巅峰,仰到一个几乎倒挂的地步,将脆弱纤细的脖子彻底暴露出来。   獠牙咬了上去,将要破皮,又被伏在上方的人舍不得地舔了舔。   意识陷入了崩溃,犹如一阵阵烟花于空中炸开,丁清晃动着头时,那枚干枯的白玉兰被风吹落,连带着她发上银杏叶形状的黄玉簪一同往地面坠去。   丁清忽而觉得发上一松,她顾不得周笙白的攻进,挣扎着要去接,可来不及了。   一条手臂搭在了城门边缘,丁清侧过头往下看去一眼,舍不得那根簪子,眼神晃过门下,忽然见到一抹身影,震惊得她浑身冷汗直窜,当下手脚冰冷,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怎么了?清清!”周笙白察觉出她方才那一刻的窒息,不是因为痛快:“我弄疼你了?”   丁清哑着声音一个字都发不出,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跳骤停。   不过一眨眼,门下的人影就不见了。 第110章 [VIP]   是错觉?幻觉?   风过云散, 孤月悬天,四周的静谧叫丁清起了一身薄汗,她披着周笙白的外衣, 一头长发散在了身后,乌黑的发丝偶尔随夜风摇摆。   她就站在城门下,从这里往上看,还能看见她方才悬出小半截身子时的城门顶,黄玉簪便是从这儿掉下来的, 那么高的地方落地, 即便地面有杂草也未必能完好无损,可即便破碎了, 也该有个残裂的碎片。   丁清在这处来回走了许多圈,她没看见黄玉簪, 也没找到碎玉。   周笙白在她身后的不远处,符文还未完成, 可他没有行动, 只一双眼看向丁清的背影, 轻声道:“我再送你一根。”   “我就要那一根。”丁清抿嘴,有些固执道:“它陪过我出嫁的。”   周笙白嗯了声, 他朝丁清走去,手掌轻轻压在了她的头顶揉了揉, 道:“那我与你一起找。”   丁清顺势垂下头,落下的发丝遮蔽了她的表情,可她心口紊乱的跳动很响亮,她道:“老大你还是忙你的去吧, 否则天亮前就无法完成了, 我自己找。”   末了, 又重复一句:“我自己一定能找到。”   周笙白也不勉强,现下距离天亮还有许久,他可以在这里陪着丁清,若到时真的找不到了,亦可再送她一根。   他可以去选一块最好的玉石原料,自己打磨出来,再亲自替她戴上。   天破晓,符文画完。   丁清前半夜还一直在城墙底下来回走动,等到了后半夜便站定于一个地方不动了。   周笙白问她:“找不到了?”   丁清抿了抿唇,轻轻点头,随后又像是想开了,抬头对他笑了一瞬道:“没关系,算了。”   玉簪从高处落下,不在城墙底下也不会在别处,周笙白看丁清故作释然的表情,心中泛起了些许酸涩与不安来。   “清清,你怎么了?”他问。   丁清睫毛颤颤,有初升的阳光照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喉咙在这一瞬有些干哑,一些话就像是卡在了那里,不上不下,不知如何倾诉。   她想告诉周笙白,她昨夜在城墙下看见了一抹身影,熟悉的面庞,她原以为自己所见是幻觉,可当那根黄玉簪真的找不到了,她又觉得一切并非幻觉,簪子是被人拿走了,拿走簪子的人想要引她独往。   丁清暂时说不出口,周笙白也不强迫她,只是眼底闪过的失望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他们离开了雪月城,丁清被周笙白抱在怀里,沉默迎着冰凉的风,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一阵一阵地抽痛,眼看他们一路就要往中堂方向而去,丁清的心下忽而一紧。   “我们能不能先不走?”丁清声音很轻,她很犹豫,可还是说出了口。   周笙白听见了,这里的风太大,他找了个可以歇脚的地方俯身而下,等丁清双脚落地后,她才再度开口:“我看见阿澈了。”   丁清说话时一直低下头,不能看到周笙白的表情,她继续道:“我也不知那是不是幻觉,可我没理由在那种情况下会想起阿澈,事后我去城墙底下找了许久也不见你送我的簪子,我见到……那根簪子是被阿澈拿走了。”   如果她找到了黄玉簪,丁澈的影子或许只是她臆想出来的,可她没找到簪子,这件事一直绕在她的心头,若现下离开了南堂,她恐怕再无机会回来确认……确认丁澈是否还活着?   可如若丁澈真的活着,昨夜月色下,她在城门上,他在城墙下,他们分明看见了彼此,为何他要离开?为何他不与她相认?   “别担心,清清。”周笙白吐出一句安慰,心里却另有所思。   丁澈已经死了,这一点其实丁清的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是死在丁清眼前的,或许当时她情绪激动可能看错,但周笙白通过天石镜上所示,绝对不会错看。   如若昨夜她看见的是丁澈的鬼魂,那倒是说得清了。   “我陪你找到他。”周笙白说着,丁清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道:“找回簪子。”   却没说要找回丁澈。   世人皆有自己的软肋,当初丁澈就是丁清的软肋,不论丁清是在活着还是死后,她都将丁澈当做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坚持下去的理由,任何人都可以用丁澈来拿捏她,要挟她。   若是放在以前,丁清看见丁澈必然十分高兴,可现在她却不这么想了。   周笙白说要陪她去找丁澈,便重新掉头回去了雪月城附近,只是那附近的城池皆空落落的,无人居住,于是他们再往南堂境内深入了些,到了一座不知名烟火气却很重的小城。   丁清想周笙白其实可以不必大费周章,他们住在哪儿都不要紧,只要他们还在南堂境内,丁澈应当都会找来的。   他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丁清的眼前,又在她一个眨眼的功夫便离开了,不留一丝痕迹,可见他有那个本事再度寻到他们。   他本就是冲着丁清而来的。   丁清的犹豫周笙白都看在眼里,如今情况下,丁澈突然出现未必是件好事。   永夜之主曾拿丁清要挟过周笙白,因他知道丁清对周笙白的重要。   而丁清曾在他手下被折磨了那么多年,身边一直都带着丁澈,他自然也知道对于丁清而言丁澈有多重要。   这或许是永夜之主的陷阱。   其实丁清心里知道,这一定是永夜之主的陷阱。   果然如她所料,不需要她与周笙白刻意寻找,他们在小城中静等了不过三天,丁澈就再一次出现在丁清的面前了。   立冬那日,小城里的人为赶节日的氛围,家家户户都烧了一锅饺子和汤圆。   街道上摆馄饨摊的老头儿也带了一屉白菜饺子来,纯素馅儿,周笙白都能吃两颗。   本还心事重重的丁清经过这两日的沉静,一颗忐忑七上八下的心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了。一碗白菜馅儿的饺子吃了八颗,街头那边有人吆喝卖糖葫芦,丁清抬眸朝那个方向看去一眼,握着筷子的手顿时一松,两根木筷叮当打在碗边。   密集的人群中,来往的行人穿梭,唯有一道身影站在了小巷旁阳光遮蔽的角落里,男人二十出头的岁数,半垂着头仅能叫人看清他的半张脸,可那半张脸上的眼睛,越过众人,直勾勾地与丁清的视线对上。   丁清豁然起身,此时周笙白回头去看,已不见那人踪影。   不过丁清看见了他往哪个方向过去,她对周笙白丢下一句话,匆匆追了过去,她道:“信我,不要暴露。”   丁清往小巷处跑去,小巷是两栋高高的楼中一条夹缝,仅能通过一个人,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很昏暗,需得摸着布满青苔潮湿冰冷的墙壁前行。   丁清几乎是一路小跑过去的,两条紧挨着的墙缝的尽头透着一缕光,像是一条条刺眼的金线,她离光芒越来越近,一步跨出,却踏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丁清抬手遮住了眼睛,一时无法适应这样强烈的光芒,等她慢慢将手放下后,入眼所见的是一片花海。温暖的阳光、柔软的草地、气味清香的花随风摇摆出浪潮的形状。   冬日里不会有这样茂盛的花草,小城的街道也不会连着花海。   丁清微微一怔,知道自己这是入了幻境。   一道人影遮住了她背后的阳光,高大的身影投在草地上,将她的身形包裹其中。   丁清回头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再抬头,对方熟悉的相貌已经因为时间流去而显得有些陌生了。   丁清记起来,丁澈死时便是现在这么大,二十左右,从外表看上去更像是她的兄长。   只是以前的丁澈从未站起来过,他的双腿天生缺骨,瘦弱枯槁,而眼前之人站起来显得很高,几乎要有周笙白那么高了。   对方笑得很开心,眼尾一颗淡青色的小痣都显得有些妖冶。   “姐姐!”   丁澈张开双臂,直直地朝丁清扑了过来,他的身上有暖暖的阳□□味,还有丁清曾熟悉的药香。   她的手垂在身边,整个人震惊地无以复加,又重现了前几日在城门底下看见他时的失语状态。   丁澈道:“姐姐,我终于能有机会看见你了,真可惜,你很少来南堂。”   “阿澈……”丁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可她暂且未找回自己的理智。   她在心底反复告诉自己,她早就知道此行必然会见到丁澈,她也知道这一定是永夜之主设下的陷阱,他想利用丁澈来束缚丁清,再以丁清伤害周笙白。   “姐姐!”丁澈弓下背,高高的身影弯下,他将脸埋在了丁清的肩膀:“我好想你。”   细算下来,他们近十年没有见过了,有些惭愧,丁清已经很久没有想念过丁澈了。从她决定跟随周笙白时起,她便将过去抛诸脑后,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你死了吧?”丁清有些不确定地问他,又道:“是我亲手埋下了你的尸骨,你是死了的……”   “是,我死了。”丁澈的眼中并未遗憾:“但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姐姐你看,我的双腿长出来了,我能走,能跑,再也不用被困在轮椅上一辈子,你该为我开心的。”   丁清记得丁澈死后她便被赵煊抓了回去送给永夜之主,所以丁澈的尸体有好几日没人打理,她也没来得及见到他的魂魄。   丁清回到永夜之主身边后已经过了七日,丁澈的尸体青黑了,她以为他成了一缕游魂,早就灰飞烟灭了。   丁澈也变成了鬼,他也终于行动自由,丁清该为他高兴的,她该高兴的,可她偏偏一丝笑容也挤不出来。   “当时,谁救了你?”丁清问。   丁澈一怔,道:“没有谁救我,我死后成了鬼便一直在找你,去年听说玉霄姬在南堂,我便也来到了南堂,但错过了你。当时我在雪月城附近魂魄被火星灼伤,便一直留在原地修养,没想到一年多过去了,我又等到了你!”   他当真很开心,像个孩子似的抓紧丁清的袖子道:“姐姐!我现在不像以前那么胆小了,我也有许多朋友,他们都是我们的同伴,我带你去见他们!”   双腿能行的丁澈,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拉着丁清的手要往草坪花海的背面,那片幽暗的深林而去。   丁清跟着走了几步,脚下一顿,问他:“你的朋友,也是鬼吗?”   “当然啦!”丁清回以灿烂微笑:“姐姐,你以后就跟我留在这里吧,南堂境内都是鬼,没有其他几堂那般遇鬼便杀,便捉,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我们都一样,我们才是一伙儿的。”   “一样?”丁清又将失语了。   丁澈点头:“对,一样,鬼和鬼。”   不,还是不一样的。 第111章 [VIP]   即便是鬼与鬼之间, 也有不同。   南堂如今有这么多鬼魂,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这其中有许多鬼都是被迫死去, 被迫以鬼的身份流离世间。   丁清死了太久了,她存在这世上的一半时间都是以鬼魂的身份漂泊着,东躲西藏,还要处处提防,她深知身为鬼的不易, 所以她更能理解, 在这样憋屈的压制下,那些鬼魂会生出怎样的邪念。   占领南堂, 让南堂彻底成为鬼的天下,追随永夜之主, 让越来越多的人体会到他们的感受。   这样是不对的。   活人有活着的权利,死亦不是猖狂的资本。   “阿澈, 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丁清慢慢握紧被丁澈牵着的手, 她看向他身后那片深林, 那里仿佛有无数曾经躲藏在黑暗中的鬼魂,他们都在向她招手。   那里潜藏着不甘, 不甘于死亡,不甘于被动, 不甘于这世上的凡人可以随意地伤害鬼,而鬼却要被迫承受。   她只要随丁澈一同走进去,便与南堂的诸多鬼魂结成一股绳,他们终于可以对抗, 从此鬼与凡人共同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只要……他们听命于永夜之主。   就好像兜兜转转, 丁清又回到了原点。   而她过去拼命想要逃离的境况,被丁澈重新推到了眼前。   丁清很失望。   她虽知结局,可心里仍抱有一丝希望,希望此番见到丁澈会有一个好结果。   结果并未出乎意料,望着丁澈灿烂的笑脸,和他充满期待的眼神,他期待姐姐能和他一起走向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永夜之主即将创造的世界。   “姐姐,你别担心!我在南堂的诸多鬼中不算优秀,尚且可以得到那么多同伴的支持和推举,你自小就比我厉害很多,一定会成为他们的首领之一!”丁澈笑道:“我们会创造盛举,我们会改变这个世界,把它变得越来越好!”   丁清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丁澈嗯地一声用力点头,拽着她的胳膊道:“那我们一起走吧!”   “阿澈,其实姐姐一直很听你的话。”丁清抬眸看向高大的丁澈,她这一眼看了许久,就像是要将他封印在自己的眼神中,她不忍错过对方的任何细节,好似这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   不是那一次生离死别,可丁清的眼仍旧被泪水模糊了,她深吸一口气,无奈苦笑:“姐姐一直都听你的话,努力让自己变得开心,努力生存下去,我没有破除身为丁家人的底线,也没有忘记你的话。”   那年鄞都城城主府的后门前,丁澈被赵煊一剑刺死,丁清抱着他泪水哭湿了衣襟。   当时丁澈满是自怜、自责、自我厌弃,他痛恨自己的无能眼见亲姐被野狗咬死却不能替她报仇,他痛恨他的双腿不能行走终日只能靠亲姐推着、背着,他觉得是他压垮了丁清,是他拖累了丁清,是他让丁清一生疾苦,他比死去的爹娘还要可恶。   他将死亡当做自己的解脱,也是对丁清的救赎。   “你当时说……或许你死后,魂魄也会被人掌控,但你要我记住,你的本意是想要我开心的。你说若你要我做出任何伤害我自己的事都不要信,那不是你。”丁清的眼神还在描摹着丁澈的轮廓。   “现在你还是你吗?丁澈。”   她能看见丁澈的笑容逐渐龟裂成一片片破碎的镜面,可他依旧坚持着蛊惑。   他道:“我当然是我啊,姐姐,过去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你不也多次向我抱怨过这些捉鬼人士,抱怨过那些对鬼魂喊打喊杀的凡人……”   “我只问你,你的本意,还是只想要我开心吗?”丁清打断了他的话。   丁澈一时哑言,随后晃着她的手臂道:“我当然是想要你开心的,姐姐,你以后和我在一起难道就不开心吗?”   “若我们都还活着,我们还能长命百岁,哪怕贫困疾苦我也会开心的,阿澈。”丁清慢慢垂下眼眸,她不再去看丁澈的脸:“可我们都回不去了。”   这世上没有死而复生,恶人也不会将世界变得更好。   当年永夜之主当着丁澈的面拉紧丁清的发,将她拖进了满是野狗的黑屋里,要了她的命,而今丁澈却扎根在南堂,成了他手下听从吩咐的诸鬼之一。   丁清将手从丁澈的手中抽出,她往后退了几步道:“我该走了。”   “姐姐!”丁澈猛地拦住了她的去路:“你不要我了吗?!”   此话从丁澈的口中说出,简直是会心一击,打得丁清呼吸不顺,丁澈攥紧她的手腕,逼迫她抬头看向自己:“你真的不要我吗?姐姐,你说我们是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了,我们流着同样的血,这世间我除了你就什么也没有了,如今就连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丁清不敢看他,她怕看到丁澈的脸,怕听到他说的话。   她怕自己此举是为抛弃,她曾经就连灰飞烟灭也没想过要丢下丁澈,可如今她却不得不违背过去的自己。   阿澈是希望她好的吧?   “丁澈。”丁清的声音哑在喉咙里,她道:“我看过这片花海,在西堂,风端城……司家小姐比武招亲那日,谢嵐站在台上念过一段咒,可使人堕入幻境。”   丁澈抓着她手的手瞬间僵硬。   丁清嘴角连个苦涩的笑都勾不出来了:“其实那时我就有怀疑过你了,我去找过谢嵐,确定他是永夜之主的人,那时我打消了怀疑,我心想……阿澈不论如何也不会和永夜之主扯上关系,因为你曾亲眼见过他是如何对待我的。”   丁澈的手指颤抖,他不再强迫丁清看他,此时他甚至害怕丁清看向他。   “那是我们流亡时的畅想,你说等以后有钱了,一定要买一座山,在山间种满花,花要又红又艳,山间盖一间小屋,就只有我们。待到日后我成家,你送我出嫁,你成家,我替你张罗娶亲。”丁清的余光瞥向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花海:“这里没有小屋,也没有我们的家。”   “丁澈,我不怪你,我只是有点……有点舍不得。”丁清道:“你可以放开我了。”   丁澈还在犹豫,他想放开丁清,可他的身体像是不受控一般,那些剧烈的疼痛、殴打、折磨、残忍的剥皮抽筋的痛楚,皆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怕,他怕只要自己一松手,将要面对的是噩梦般的惩罚。   可他也恨,他恨他此生终是个胆小懦弱的人,他仍然是丁清的累赘,拖累着她,不想她回到黑暗,又见不得她一个人走向光明。   他将永远被留在腐臭的角落里,无法挣脱。   艳阳高照的天里忽而刮起了大风,不知从何而来的云层遮蔽了阳光,天色逐渐昏暗,飓风吹散了片片花瓣,那些红艳的花瓣像是化成了一只只狂舞的蝗虫,迅速吞噬着花丛草丛,美好的假象褪去,是凌乱不堪的现实。   “姐姐……”丁澈抬头,晴空万里的碧蓝天空上突然出现了巨大的漆黑旋涡,旋涡中翻滚的红光犹如波涛的血浪,随时将人吞没。   幻境之外有人摧毁着它。   丁清沉默着,心痛难当,她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缓慢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已经从幻境外找到了谢嵐的身影。   与此同时,小城最高的酒楼顶层,半开的窗户离丁清窜入的小巷并不远,从这扇窗户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有什么人进出了小巷,自丁清进去后,便再没出来过。   谢嵐穿着朴素,几乎与房中的木色融为一体,方才他还饶有兴趣地盯着小巷前后看探,现下却僵直了后背,就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他不敢动,一把短刃正贴着他的腰后。   拿短刃的女子是客栈里的婢女,这座小城早就被南堂统治,里面的每一个人都臣服于永夜之主,他们认得谢嵐是谢家未来的堂主,那婢女在谢嵐进门前还暗送秋波。   就在方才,她敲门进入,放下了茶水,将茶拖下的匕首拿出,尖利的寒刃刺破了冬季的外衣,谢嵐能察觉到疼痛,他的背后伤口不深,可对方还在缓慢推进。   惊诧、恐慌、猜忌使他的咒语立停,那小巷中布下的幻境也逐渐扭曲。   “你究竟是何人?”谢嵐问。   女子沉默着,目光也朝小巷方向瞥去,她神色淡淡,道:“我知道我杀不死你这具身体,你的伤口会慢慢恢复,只要不是将你碾碎成肉泥,你还是会很快愈合。”   此言一出,谢嵐呼吸一窒:“你是……丁清?!”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那条窄巷,丁清分明就躺在那里,如何会出现在他身后?   就在下一瞬,谢嵐想明白了。   他曾说他不懂永夜之主为何会器重丁清,甚至在后来改造他的身体时,一遍遍以丁清来羞辱他。   谢嵐对永夜之主很敬重,他敬仰苍穹之上万物之首的力量,他也感谢对方能恩赐自己血液,让他一个谢家庶出的小儿子成了未来南堂的堂主,他不负所望地拥有了能迅速治愈堪称不死的身体。   可他总得不到对方的赏识,永夜之主总以他与丁清比较。   他说他是他手下第二个能融合血液之人,可他远不比第一个优秀,谢嵐记恨丁清,嫉妒丁清,他想丁清不过是个死人,一道符便可摧毁的死人罢了。   这个死人,却能分裂出一千多块魂魄碎片,她不光身体异于常人,魂魄也彻底被打碎且还能重新融合,她是真正的可以死上一千次一万次,却又能活过来一千次,一万次的人。   “没想到你居然还防了一手。”谢嵐道:“我以为你见到自己的亲弟弟,至少会坦诚相待。”   “我坦诚相待了。”附身于婢女的丁清道:“我只分了一半的魂魄碎片出来,堪堪达到能控制一个人行动的力量,如此便够了。”   “你以为这把匕首能杀死我?还是能威胁我?”谢嵐嗤地一声笑出来,可那匕首缓慢进入他身体的速度,恰好阻止了他伤口的愈合。   丁清刺入的地方很准,正是他的脊骨,一旦匕首抽出,他便会瘫痪倒地不起,至少得一两个时辰才能恢复,即便如此,也足够她为所欲为了。   但丁清没有,她像是熟知永夜之主折磨人的手段,让谢嵐疼,也不让他动。   谢嵐还想说话,一根筷子却从下方抵住了他的喉咙,木制的筷子很脆弱,但人的喉咙更不堪一击。   “我还想留着你的舌头,听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所以……别说让我生气话。”丁清低声道:“你知道的,你的主人能让你单独行动,可我老大不会,他吃过的恶鬼,比你听过的还要多。” 第112章 [VIP]   “第一个问题, 丁澈附身于你多久?”   谢嵐额角冷汗直冒道:“五年。”   那便是他刚死后没多久的事儿,从鄞都城出来后,丁清被迫回到了永夜之主的身边, 在那连续七日的折磨里,丁澈的鬼魂就已经被永夜之主掌控了。   “第二个问题,你可知永夜之主现如今身在何处?”   谢嵐感受到那根筷子戳穿了自己下巴上的皮肤,疼痛尚且能忍,他的声音沙哑了几丝:“我不知道, 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了。”   骗人丁清是好手, 谢嵐有无说谎,从他的心跳声便能猜出大概来。这么说, 孟思思所言永夜之主正在日益衰退,‘林’的身体即将死去大约也不是胡编的了。   “第三个问题……”丁清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一瞬有些发哑, 虽已经知道答案,可她还是不死心地问了句:“他有没有折磨过丁澈?”   “折磨?”谢嵐笃定地摇头:“没有折磨。”   丁清不信, 她手中的筷子已经戳到了谢嵐的舌根, 谢嵐几乎说不出话来, 可他仍旧坚定道:“他才没有折磨我们,他只是想锻炼我们, 如果、如果没有他……我们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在哪儿?他、他不过是……想要我们变得更好、罢了!”   他这话,仿佛就在说丁清是忘恩负义。   丁清觉得分外可笑, 却丝毫笑不出声,谢嵐彻底沦为了永夜之主的奴隶,连带着附身在他身上的丁澈,也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算哪门子的变得更好!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丁清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毫不犹豫将筷子一捅到底, 筷尖直接穿过了谢嵐的喉咙,谢嵐甚至来不及痛呼一声便有大汩鲜血从嘴角溢出,丁清捏着他后颈位置往前用力一推,木筷子断在了他的喉咙里,疼得谢嵐面容扭曲。   腰后的短刃抽出,谢嵐嘭地一声倒在了地上,没有嘴,他无法吐出咒语,那在巷子中即将破裂的幻境里的一切,就全都由她掌握。   她看向如一滩烂泥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脖子抽搐的男人,丁清能感受到他的身体正在慢慢愈合。短刃于她手中转了几圈,刀柄利落地掉在手心,丁清慢慢弯下腰,俯看着对方道:“我折磨人的手段,也是跟他学的,你且感受感受,是否要谢谢我让你变得更好。”   谢嵐的瞳孔中倒映着丁清逐渐凑近的匕首,寒刃落下那刻,刹那猩红。   幻境内,虚假的世界正在一片片剥离。   丁清还记得十多年前的日子,她那时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背着丁澈虽走过许多地方,但那些地方都不算富饶。她总觉得,这世上的花唯有艳红色才是最好看的,这世上的富人都是穿金戴银才能彰显身份。   丁澈说,等他日后有钱了,就为丁清种最红的花,买最华丽花哨的衣裳。   结果他们都等不到那日。   而往日畅想的美好画面,随着飓风侵袭变得丑陋难堪,漫天飞舞的蝗虫不光要吞噬这里的每一株花草,还像是要将人的血肉悉数吃尽。   丁澈很害怕,他怕得弓着背,整个人不堪重负般弯下腰,可双手仍抓着丁清,不算用力,却也不想放手。   就像是抓着能解救自己的最后一块浮木,他颤抖得厉害,嘴里一直喊着姐姐。   他的姐姐还是记忆中很瘦弱的模样,但他知道,她自幼就比他要坚强勇敢得多。他不知道丁清是如何能从永夜之主手中受了那么多折磨还能生出对抗之心的,他只知道,如果他现在放丁清离开,等待他的,将是永无止尽的黑暗。   不是所有人都像谢嵐那般把折磨当做恩赐,丁澈被打怕了。   那非皮·肉之痛,而是雷霆霹雳于灵魂,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姐姐,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吧,你就当是救救我吧……这世上没有比我们俩更亲的人了,我一直都是你带大的,姐姐……”丁澈不敢看向丁清的脸,他怕他看见的满是失望、绝情。   可若他抬头便能看见,丁清早已泪流满面了。   她知道丁澈在永夜之主那里受过怎样的折磨,她也知道如何能真正地解救丁澈,他们姐弟俩何其可怜,落在同一个人的手中,经受过同样的磨难。   丁清的手反抓住丁澈的手腕,在那一瞬,她能感受到丁澈身体的颤抖,他所有强装出来的自在与快乐统统土崩瓦解,他还像年幼见到母亲自缢时般撼动大哭,跪扑在丁清的怀中。   “姐姐,你不报仇了好不好?不要做这一切,我们不要为敌,你劝劝那个男人……放下吧,只要你放下了,其实旁人的生死都与我们无关,我们救不了所有人的,对不对?”丁澈的声音沉闷地传来:“我们只要保护好自己,不去加害旁人,也算不得恶人啊……”   丁清始终沉默着,像是再也无法被他劝动,丁澈最后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他已经用尽办法也没能将丁清的心意扭转。   矛盾的心里痛苦又欣慰,惧怕且痛快。   就像是丁清对永夜之主的反抗,也在他的身体里生了一根反骨,可他终是胆怯更多,那反骨戳着心肺,长不出来,却能叫他时时疼痛。   “阿澈,别怕。”丁清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抓着他手腕的手却越来越烫。   丁澈刹那脊背发寒,他像是突然知道丁清要做什么了。他惊诧地抬起头,视线撞入了一双滚滚落泪的鹿眼中,丁澈猛然离开了丁清的怀里,不可置信,却在察觉手腕被对方抓着的那瞬没有用力挣脱。   “别怕。”丁清尽力露出一副安慰的笑脸来。   丁澈并未被她安抚,仍旧害怕得泣不成声,可他没有挣扎,他只看着丁清那双眼,口中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话。   丁清会的阵法有不少,都是当年丁毅书教她护人用的,杀人的阵法她并不熟练,可她也曾对周笙白骄傲地说过,她有一个必杀技。   幻境中的一切都被飓风侵蚀,如灰烟从他们身边消散,那一朵朵盛开的灿烂鲜红的繁花,记载着丁清与丁澈的过往,也被一并被抹去。   这由一句咒语,一场幻境拼凑而成的重逢充满了欺骗,再次分离的痛苦却丝毫不减。   只见小巷中白光乍现,大白天里刺目得厉害,轰隆一声,两栋房屋随之震了震,瓦片掉了一地,就连墙面也裂开了数道缝隙,看上去还□□的屋子,在一阵轻风下轰然倒塌,几乎拼凑不出一块完整的石块来。   地面残余震颤,空气里飘浮的焦灼味随着灰烟渐渐散去。   不远处的酒楼房内,谢嵐倒在地上,他的四肢分离,分别被不同的阵法困在其中,身子被削成了人棍,就连一对耳朵都不留。   他的心口被挖出了一个洞,可以清晰地看见其中心脏正在跳动,他的心脏旁还有十多根木筷穿体而过,钉在了周围,阻止伤口愈合生长。   谢嵐艰难地喘息着,从他大张的嘴里能看见断裂的半截木筷刺在了舌根处。他浑身上下唯有一双滴血的眼可以转动,血腥弥漫,疼却无法痉挛,无法叫喊,将一切苦楚憋屈在身体里,可他还无法死去。   丁清深知他的极限在哪儿,如她所言,她折磨人的手段是从那个人手里学来的。   她离开前,满手鲜血,眼神冰冷地看向谢嵐,吐出一句:“若你还能见到他,替我带一句话给他,天道好还。”   天道好还,恶有恶报。   就在丁清离开后的一刻钟不到,客栈外传来了轰炸声,谢嵐所在的酒楼也受牵连,屋外的人尖叫着逃离,唯有他颤抖着双肩,用力呼吸,也无法引半个人入屋,带他离开。   屋外的惊叫声不断,百姓越跑越远。   有人叫喊着怪物,甚至有人吓晕了过去。   众人只见一抹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落入了斑斓的废墟中,巨大的双翼扫过屋瓦,噼里啪啦地拨开石砖,拥有这对双翼的男人发丝凌乱地爬跪在地上。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废墟中寻找着什么,十指生出了利甲,玄衣染脏,在方才房屋坍塌的前一刻,白光从小巷中透出来时,他的心脏就已经停了。   “丁!清!”周笙白喊着她的名字,几乎要将她嚼碎了吞下去,他双目猩红,几欲滴泪,心中的自责几乎成了痛恨。   痛恨自己。   “丁清,丁清!!!”周笙白整个人埋在了废墟中,咬牙切齿恶狠狠道:“你骗我,你又骗我!你总是骗我!”   她总是不守信用,她难道不知道若她再一次在他眼前出事,他怕是会活不成的!   他不该轻信她的话,就不该放她去找什么丁澈!   周笙白只觉得一瞬窒息,心口痛如刀搅,待于泥灰中摸到一个纤细的金环时,悬于眼睑的泪突然滴落,溅在地上,那金环被他紧紧抓在手里,不敢拿起细看。   “清清……”又一滴泪落下。   接着泪水接二连三,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周笙白的双翼收敛,整个人脆弱又颓然地跪在碎石堆里。   金环攻心,他的嘴里尝到了一丝腥锈味。   “她疯了吗?!那是个怪物!她还敢过去?”   “小姑娘,你快回来,那人是个怪物啊!”   人群嚷嚷,吵得人头疼。   “老大。”   声音从背后传来。   周笙白闻声回眸,他发丝披散,空气中飘浮的灰沫落在了他的发上,肩上,仿若一夜白头。他的鬓角生出了细绒的黑羽,薄唇猩红,利齿伸出,宛若一只半人半兽。   丁清也是披散着头发的,但相较周笙白,她显然干净太多。   娇瘦的身影水色长裙没沾到半点灰尘,鹿眼露出诧异,随后又恍然,紧接着惭愧至极。   她心疼地朝周笙白跑去,不顾那些胆大尚未离开的百姓如何议论,随着她的每一步,右足上的赤金足环都发出了叮当声响。   丁清跑到他跟前,拉着周笙白的手想将他带起来,一次不成,他有些腿软,第二次才扶着那高大的身体半直。   周笙白手里的金环被他捏到变形,待他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过是涂了金面的假金环,里头是铁,更不是赤金所做。   他像是劫后余生般压在了丁清的身上,瘦弱的身形晃了又晃才稳住,她懊恼道:“我……我去取这个了。”   丁清吹开他发上的灰尘,摊出掌心的黄玉簪,银杏叶于阳光下折射着温润的光泽。   她又紧接着道:“我不是与你说了别暴露,要信我吗?”   周笙白心有余悸,这才体会到丁清失语时的疼,他几次张嘴发不出声来,可心里仍是气急,张口,獠牙穿过她的衣服,咬在了她的肩头上。   微末血腥味冲入口鼻,周笙白才觉得自己像是真正活过来了,渐渐安心。   小疯子没事。   太好了。 第113章 [VIP]   周围的百姓只见那高大、身披玄衣的男人嘴里长出不似常人的利齿, 用力咬在了瘦弱的少女身上,他们谁还管这二人方才说了什么话,又是何关系, 纷纷惊叫四散,不敢逗留。   一片吵杂过后,是布满尘烟气味的宁静。   丁清忍着肩上的疼,周笙白咬得不深,他也舍不得真咬重了, 咬完后又拉下她的衣襟, 露出半截肩膀来,如同野兽舔舐伤口般, 舔过獠牙洞。   砰砰——   有力的心跳声在耳畔逐渐加速,丁清的双手慢慢搂住周笙白的后背, 她知道血液的味道会刺激他,使他心跳加速, 呼吸急促, 幸而她非活人, 不会真的叫周笙白变成一只怪鸟。   丁清轻柔地安抚着他,低声道:“我答应过你的嘛, 不会再做伤害自己的事了,你别担心, 要信我。”   在遇见周笙白以前,丁清也非弱不禁风的女子,她于底层摸爬滚打多年,不是只学会了骗人这一招。   周笙白的声音闷在她的肩窝处, 喘着气沙哑道:“你竟还数落我。”   他有些委屈, 方才滚滚而落的眼泪全都擦在了丁清的衣襟上,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种行经的幼稚,也不知会不会得来丁清的嘲笑。   丁清没在意那些,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发现周笙白几乎大哭了一场,她只看见他猩红的眼眶与欲落未落的眼泪,如此就已经心疼不已,自责不已了。   周笙白本来四肢都麻了,现下觉得缓过来了些,手臂抬起搂紧了丁清的腰,直起身时抱得她双脚离地,如此近距离地嗅着对方身上的味道,本沉浸其中,又突然睁开双眸。   桃花眼中微震,周笙白的舌头在嘴里舔过獠牙上残余的血腥味,心口逐渐平缓的跳动又重新紊乱起来。   丁清察觉到他双臂僵硬,嘴角不自在地扯了扯,干笑两声:“被你发现了。”   周笙白瞥了一眼脚下的废墟,又看向那个被捏得变形的金环,就在金环下的那块碎裂的石块上,依稀可见星星点点的血迹,他一声没吭,只是脸色逐渐苍白。   反倒是丁清手脚并用地挂在他的身上,紧到身体贴合得没有一丝缝隙,她有些慌张但又不讲道理:“你不会因此与我疏离吧?你不许!我们……我们成了亲的。”   丁清杀人了。   她以前将杀人作为自己的底线,从未触碰,也未犯戒,因为丁清本就是捉鬼世家的后代,深知这个世界的规则。   人杀人,顶多算是坏人,只要没被人发现就不会有人知道,甚至还有洗心革面的机会。   但是鬼不一样,鬼杀了人后,身体里的戾气、罪孽,就刻在了那里,在捉鬼人士的五感下避无可避,一旦血腥味积累得最够多,便会化为恶鬼,为天下捉鬼人士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   丁清若没杀过人,她的身份在五堂众人面前还能勉强撑下去,人分善恶,鬼亦然。   可如今她的手上沾染了血迹,看不见,也洗不掉。   丁清有过侥幸心,她想这是她此生杀的第一个人,且这女子算不上个好人,这女子是谢家的手下,手上也不止一条人命,丁清虽为鬼魂,但杀一个恶人,应当不会被人发现吧?   可就这么一小会儿,她与周笙白尚未建立起温存的气氛,便被这一股股血腥气冲散了。   而今丁清才是真正的进退两难。   侥幸不成,只是不知周笙白会如何看她。   他是向来吃恶鬼的,丁清虽不至于因为这一条人命变成恶鬼,但终究算不上是个普通的鬼魂了,现下五堂内哪个捉鬼世家的人想要拿下她,也无需向任何人报备。   周笙白沉默着,叫丁清拿不准他心里所想。   她渐渐从一开始的不讲理,变得有些战战兢兢。   突然张开的双翼扬起了一阵灰尘,丁清始终被周笙白抱在怀里,紧到有些呼吸不顺。   碧蓝的天空就在眼前,他们远离了小城人群,俯瞰能见被丁清用阵法爆开的地方从中形成一个圈往外铺开。   已经过了许久,周笙白终于开口:“给我解释。”   他没有丁清预想中的那么冷淡,声音很低,像是伏在她耳边的轻语,这让丁清心里稍微好过了些,她道:“我在小巷里中了谢嵐的幻境咒,在咒语中,我看见了阿澈的魂魄。”   “其实在此之前我就有过怀疑了,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先前在风端城我见到谢嵐的第一眼便觉得他很古怪,他身上的味道我很熟悉。”丁清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后来在比武招亲的台下我也入了幻境,看见了曾经与阿澈畅聊过的画面,当时我便有过猜想,但我追上谢嵐去试探时,知道他是永夜之主的人,便立刻打消了怀疑。”   “直到……”   直到那日在城门下,看见了丁澈的魂魄。   丁澈为何在南堂?   过去的几年丁清一直在永夜之主的跟前,毫无存在感,可后来跟随周笙白后,五堂也去过不少地方,甚至还去了鄞都城,他不可能没听说过,又为何没有找来?   疑点很多,只是丁清不愿意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但仍然做了最坏的打算。   再次在那个幻境里遇见丁澈后,丁清便猜到事情的始末了:“我虽不愿承认,但阿澈的确如过去的我一般被永夜之主掌控着,我不禁想起了赵煊与赵长宇,便猜测阿澈也许附身在了谢嵐的身上。早在进入小巷前,我就将一半的魂魄碎片分散出来以防万一,结果正好可以寻找谢嵐的所在。”   “后来我找到了他,借用谢家客栈里一个女人的身份从外破开了幻境。”丁清顿了顿,接下来的事情便好解释很多了,只是想起丁澈,她的心口还是疼得厉害。   丁清带不走丁澈,他与谢嵐绑在了一起,他也不会跟丁清离开,多年被永夜之主折磨后留下的阴影,让他认定了丁清与周笙白不会战胜永夜之主,他是来劝降的。   “我只知道,唯有真正的死去才能解决他的痛苦。”丁清将脸慢慢藏在了周笙白的怀中,丁清对丁澈的感情很深,不单只有亲情,他们同甘共苦数载从未分开,实存另一种羁绊。   让丁清亲手解决自己弟弟的鬼魂何其残忍,而永夜之主知道,丁清只会一种彻底毁灭鬼魂的方式。   他也知道丁清不会带走丁澈的鬼魂,让他在旁人手中受折磨再灰飞烟灭。   他料定了丁清的两个结局。   一是亲自杀死丁澈,连带着自己的身体和魂魄也四分五裂,化为粉末,再经过至少一两年的时间慢慢重塑,光是这一点,就足够打击周笙白,或许这一两年的时间,永夜之主的计划便完成了。   二就是现在这般。   “我在使用阵法之前,幻境已经被破坏了,所以一半的魂魄碎片带着那个女人的身体走入小巷,完成接下来的阵法,阵法爆裂的瞬间,我将魂魄从那个女人的身体里抽离。”丁清道:“我做得很小心翼翼,没有让魂魄和身体受到一点损伤,只是为了能让阿澈解脱,我不得不牺牲一条人命。”   不是那个女人,也会是旁人,无非那个女人的身上背着血债罢了。   丁清杀了人,即将走入黑暗,她从身份的本质上变成了和永夜之主一样的人,他拉着丁清陷入了恶鬼的泥沼中,虽尚未完全深陷,可终有一日会被淹没。   说她是自私也好,怕死也罢,反正现在,丁清舍不得自己的身体受到一点伤害。   她能分善恶,自然也能断利弊,她答应过周笙白,不会让自己受伤,也不会让赤金足环掉下,也舍不得浪费那一两年重塑身体的时间。她总想着世事无常,以当下的时局来看,她与周笙白未必还有一两年。   丁澈死前,对丁清说了一句话。   他没再要丁清一定要开心,只是告知了他将她的黄玉簪藏起来了,藏在了这条街头的柳树下,翻动的新泥一眼就能看出来里头埋了东西。   本来……谢嵐是想将这不值钱的簪子扔了的,丁澈就把簪子扔在那儿了。   他死前似乎感受到了即将解脱的释然,但更多是悲悯的,不舍的,惧怕的。   一个人在自己最亲的人面前死去两次,和一个人看着自己最亲的人死去两次,也不知哪一种更痛些。   周笙白想,应是后者更痛,毕竟后者的记忆一直在,将来还会反复想起,反复折磨。   “老大,你会不会因此休了我啊?”丁清问出这句话时,声音都在颤抖,还险些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周笙白道:“胡思乱想什么?”   丁清说:“凡人的夫妻便是如此,妻子若是犯了大过错是会被休的,被休的妻子若是没有娘家可依,走哪儿都会被人指点,也会被人欺负的。”   她像是故意说了后面那句话,声音略大,鼻音很重,带着些可怜兮兮的味道。   “你便是有恃无恐,才会这般撒娇。”周笙白说着,又喟叹一声:“这是无法破解的局,若我是你,我也做不了别的选择。”   这世上有两种人,至亲之人必死的话,一种绝对不会亲自动手,一种是一定肯定亲自动手,丁清为后者。   解脱丁澈,彻底放下过去,是丁清必走之路。   她杀的人也非良善,加之周笙白向来护短,他只心疼丁清要为亲自毁掉丁澈而难受。   “清清,我们不会再见其他人了。”周笙白道:“从现在开始,就只有我们俩一直在一起,回窥天山,其余事宜,我会给上官堂主和司千重写信。”   若她见不到其他人,旁人也就不会因为她杀过人而伤害她。   在窥天山,凡人上不去,那里是安安静静只属于他们俩的小天地。   “这么说,你不会休我?”丁清问他。   周笙白道:“明知故问。”   “老大,我破了自己的底线,你为我也要破底线吗?”丁清目光盈盈,她知道周笙白此刻看不见她的表情,可她就是忍不住扬起满是依恋痴迷的脸,那是她对周笙白炽烈情感最直接的表达,毫不掩饰。   片刻他答:“你就是我的底线。”   她于他是旁人不可触碰的底线,也是他可无限放纵的底线。   “那阵法凶险,以后不许用了。”周笙白说完,丁清慎重地点头,接着他又道:“在使阵法时,真的没有伤到自己吗?”   她存在表面的外貌能看得出来,但藏在身体里的魂魄碎片究竟如何了,周笙白无法查证。   丁清只道:“放心吧,我很听老大的话,所以很小心,没让自己受伤。”   从南堂往中堂方向走,比从西堂往南堂而来要轻松许多。   因他们在南堂境内逗留了一段时间,再次离开南堂时,南堂边境外的多层阵法已经被破得差不多了,司千重派来的西堂人与中堂边境的翟远会面,三方同时打压南堂,逼得谢家的人不断后退。   原本南堂谢家占尽优势,而今西堂内部发生政变,东堂又是个只擅长制药的,唯有他们受伤了之后能有些作用,若是让他们上阵与中堂或北堂相抗,东堂便退缩了。   偏偏,永夜之主还很信任东堂。   因为东堂如今的堂主,有在世活神仙之美名,他更是百年来东堂中炼药的翘楚,手中丹药无一不精,甚至能将药练成不同的状态。   如气可闻,如丸可吞,如水可饮,如粉可敷。   而今五堂中,原本西堂站在南堂这边,叫南堂信心十足,现下西堂倒戈,反而将南堂逼入了两难的境地。东堂的上官堂主一直深处南堂境内,跟在永夜之主身后,南堂那些打下败仗回来看手皮都没破一块的东堂人,只能自吞苦水。   他们心有不甘,气愤,然无用,亦无可说。   上官堂主的确一直身处南堂,自多月前,东堂决定要追随永夜之主时他便跟在永夜之主身边了,后来上官晴瑛多次去东堂本家寻他,他便传话不见周笙白。   一是不方便,二是时机未到。   后来他终于找到机会可以见周笙白一面,便以化形符与传信符引周笙白去了云川城外的林子里。   那夜会面后,他又匆匆赶回了南堂。   永夜之主的身体状况很奇怪,即便他自负自傲藐视天下,可也不得不找个天下最厉害的大夫瞧一瞧可有解救的办法。   上官堂主也是后来见到了孟思思才知道,原来永夜之主如今的身体并不是他自己的,万物之首的灵魂无法附身在普通人的身上,所以他只能借着使者‘林’的身体让自己方便继续留在凡间行事。   只是‘林’与翎云之间的差距太大了,翎云先是杀死了‘林’的魂魄,再占据对方的身体行动,光是前期的磨合便花去了许多时间,也让翎云倍感痛苦。   他本就是极端的性子,因为这具身体而变得更加诡谲难测,阴鸷狠辣。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得到了最开始的一众手下,其中包括被迫的丁清,翎云还想完成他的计划,奈何‘林’的身体不配合,所以后来他几次让丁清逃走,后又捉她回来。   甚至因为这具身体,他有一次沉睡长达一年多之久,那时丁清便在鄞都城。   上官堂主对万物之首的踪迹寻找与研究已经长达许多年,而身为万物之首的翎云不可能一无所知,所以当上官堂主找上他并表达自己对万物之首的崇尚之情时,翎云并未过多怀疑,他正缺一个能为自己效劳的大夫。   上官堂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上官堂主留在翎云身边给他用药,帮他延缓身体的衰弱,起初翎云也不算太信任他,便找了许多鬼魂或者凡人来试药,确定上官堂主的药没问题后,才会自己服用。   在上官堂主到来之后,翎云的身体的确在逐渐好转,他的行动不再局限于树林里,可以去往城池,只是‘林’的身体复苏,同样也带来了另外的坏处。   翎云不喜欢草木。   可他现在端着茶杯的手落下茶点的皮肤正慢慢长出一颗小芽,两片稚嫩的叶子绽放,看上去仿佛枯木逢春,让人倍感厌烦。   翎云看着那两片叶子,毫不留情地用另一只手折去,而后指腹碾压,将嫩叶彻底碾成了绿色的汁水再用手巾擦去。   从身上拔出新生的叶子固然很痛,但也好过实时提醒他这具身体不是他自己的。   孟思思从外走入,正看见他将揉成一团的手巾丢到旁边,可见上面树汁。孟思思眼眸微垂,走上前对翎云道:“笙白他们离开南堂了。”   翎云哼了声:“若非这具身体阻碍了我的行动,我又何必躲藏在这种地方,等我大计完成,便由他在人间自生自灭,左右不过几十年寿命罢了。”   翎云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去看,窗外一排深绿色的斑竹,到了深冬也有许多老竹没有枯萎,反倒是那厚厚一层枯黄的竹叶堆里冒出了一点儿嫩尖,是新生的冬笋。   那些东西翎云看着很烦,总让他想起自己身上长出的绿色。   都说最危险之地,也是最安全之地,这是孟思思提议他回来的,果然,周笙白即便来了南城也没再踏足这里。   “你不想杀死他了?”孟思思看向他的背影,有那层厚厚的黑色斗篷,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孟思思能感受到,斗篷之下的身体在逐渐好转,或许有朝一日‘林’脸上遍布的藤蔓和树纹也会渐渐褪去。   翎云反问:“你能杀死他吗?”   孟思思沉默,她自然不能。   雪姻被困,翎云自身难保,大势将去,他居然还在做改变世界的春秋大梦。   就在此时传来了脚步声,二人同时转身去看,正是上官堂主端了今天份的药来。   翎云对他信任,近来也就没再让人试药了,他看向那一碗令他厌恶的颜色,皱眉囫囵吞下,再暴躁地将瓷碗从窗户扔出,远远扔入竹林里,比他昨日扔的要远了一丈。   上官堂主见怪不怪,只能空手出去,他路过孟思思身边时二人扫过彼此一眼,待到上官堂主离开了,孟思思才问:“你何时能让我再见他一面?”   翎云的手慢慢抬起,他摸着斗篷遮盖下的那张脸,对孟思思道:“在我得胜之时。”   他要用‘林’这具身体,这张脸,将孟思思彻底困在自己的身边,只要孟思思不想‘林’的身体枯死,她就一定会帮自己。   在此之前,翎云不会给她任何希望。   孟思思自然也知道翎云所想,只是在听到他说这话时心中难免失望,虽失望,也不是全然无望,她既然已经确定要走这一步,便不会再回头了。   离开竹雨塔前,孟思思再次看向翎云的背影,那是‘林’的身影,温柔雅气,不落凡俗。   她展开手心,掌心里的一点绿色的荧光如萤火虫般朝竹林飞去,再逐渐消失,那是方才被碾死于翎云指尖的树叶,汁水化成了微末生机。   翎云说,在他得胜之时再让孟思思见一眼‘林’。   孟思思想,她恐怕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很不舍,也很可惜。   大雪那日,中堂攻入了南堂边境城池,周椿在云川城听到好消息后,立马将此事写信告知了北堂的孔堂主,并书信一封,多谢司千重。   其实西堂看上去虽已平乱,实则内里的斗争仍旧很多,大的不服,小的难管,即便有翟家帮衬,司千重也难得能喘一口气。   每天晚上,还得听手下的人告知,今日司老堂主又如何如何闹了。   司千重听到极度疲惫,但还是压下不耐朝关押司老堂主的地方走去,那里是往日丁家的祠堂。这办法还是翟远想出来的,翟远说丁家世代行善积德,祠堂灵气颇深,或许能洗一洗司老堂主的戾气,且那里最安静,适合他静思己过。   实则不过是他想惩治对方,若司老堂主对当年丁毅书之死没出促成之力,他应当就不会害怕丁毅书高奉祖案上的牌位。   司千重走到丁家祠堂门前,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司老堂主大发雷霆的声音,他在谩骂不休,除了那些牌位他触碰不到之外,司千重并未彻底限制他的行动,所以里面能被他砸的,扔的,全都毁得差不多了。   他听人说司老堂主今日又没吃饭,且较为往常更疯了,司千重想来劝劝他吃点,等永夜之主的事情了结之后,他还会将司老堂主放出来,还他自由的。   此处为丁家老宅,丁毅书死后,被司老堂主改造许多,丁家的祠堂的确离得更远,周围除了几个设阵看守的人外,连别院的灯光都透不过来。   司千重看着亮着灯的祠堂,脚步有些沉重,他站在祠堂前,正欲开口说话,赫然听见里面一声怒骂,惊得他呼吸都停了。   “想让我吃饭?!怎么?是想在饭菜里下毒吗?!这招你老子我早就用过了,你以为我会被你得逞?!”   “你个没心肝的毒子!!我苦了这一辈子,拼了这一辈子,都是为了你们的将来,你倒好,什么承当年丁毅书之恩,人不能忘本?!他丁毅书再有本事,病倒之后还不得靠我找大夫,靠我救他!”   “那些饭菜里,我都下了药的,若非如此,你哪儿来偌大的西堂,还当什么西堂堂主!!!”   他疯了。   司千重往后踉跄一步。   司老堂主还在里面胡言乱语,说完仰天哈哈大笑,又指着烛台上方的牌位道:“丁毅书!!!你笑什么?你笑我如今父被子害?!那你呢?!你不也被你自己的亲儿子抛弃了?你不也断子绝孙!哈哈哈——”   司千重不敢再听下去,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司老堂主,他今日才知,原来他爹为了得到西堂,早就做过这些见不得人的恶事,他早就向往权利地位,而非被永夜之主蛊惑。   司千重跑出了丁家祠堂,眼眶泛红,他就算知道这些又能如何,难道他还能真杀了自己的老子不成?   他只能吞下这个秘密,掩盖住,此生多行善举,以抵消司老堂主的罪孽。   “爹爹!”   一声娇软的呼喊叫司千重恍惚回神,他一抬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回了寝室院内,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和哥哥一起做纸灯,瞧见他笑弯了眼。   翟馨见他回来,兴奋地从房中跑出,手上还拿着一样东西。   司千重连忙上去扶着她,道:“慢点,别摔了。”   翟馨扑到了他的怀中,扬了扬手中之物。   小丫头指着那东西道:“蝴蝶!”   司千重看去,翟馨手上拿着的当真是只蝴蝶,满背蓝莹,合翅如枯叶。   深蓝色的莹光簌簌落下,枯叶蝶化成了细沙,细沙浮动于二人的身边,逐渐拼成了四个字——大寒,卯时。   大寒为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在年末。   卯时却是一日之初,见日升。   蝴蝶,是周笙白传来的。   要他们大寒的第一天,卯时日出那刻,设下八星阵,行西堂宗旨,守他们之间的诺言,护天下苍生。   作者有话说:   昨天有事出门了,今天已经补上字数。   本文大结局倒计时中~ 第114章 [VIP]   平水镇位于中堂偏东, 这几个月来五堂战事不断,唯有此地稍显平和,未被波及, 百姓虽知天将大变,却也还算生活安稳。   冬至那天,平水镇稍显热闹些,也不知是谁提出近来天下颇为不太平,正好趁着这个小节, 众人拜一拜大神, 也算为来年祈福。   平水镇的大神是多年前百姓出资雕刻的一座石像,没有面容也无身份, 只是有两层楼那么高。当时建造大神像有种说法是“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寓意着平水镇的百姓无病无灾, 凡是祸事,都有大神像撑着。   这本就是图个吉利, 后来那一辈的人去世之后石像渐渐便没人管了, 近日不知谁在那石像上看到了多年被雨水冲刷的纹路, 竟像神像披了一层纱衣。   于是赶着冬至这日,众人便想起了个拜大神这一出。   天还未亮, 平水镇里便有人早早煮起了饺子,淡白色的炊烟在深蓝的天色下袅袅升起, 吃完这一锅饺子,他们便要提着瓜果拜大神像了。   东边的日出方有缓缓升起之势,丁清便醒了。   她与周笙白回窥天山有一段时间了,期间周笙白分别给东堂和西堂写了信, 做完这些事后, 遇上天冷, 他就和丁清一起窝在石床柔软的被褥里,一睡便是好几天。   因为睡得多,丁清近来醒得越发得早,过惯了东奔西走的日子,突然得来的安宁让她有些不真实感。   她起时,周笙白还在睡,顺手捞了一下她的腰身要把人重新抱在怀里,压在身下不许她动。   丁清伸手摸着周笙白的脸,侧过脸眯起眼睛看向薄薄一层天光顺着通往窥天山顶的阶梯透进来,其中还有亮白莹莹的细沫簌簌飘落。   微凉的风经过温泉池变得不那么冷,迎面吹过来时带着一股沁人的香味,那是山顶笙白花的味道。   丁清道:“老大,下雪了。”   “嗯。”周笙白不喜欢雪,也不喜欢冷天,他耷拉着眼皮勉强从被褥里露出半张脸来,看见微弱光芒中的雪粒还没落在地上便被温泉池中蒸腾的热气给融化了,便又将脸埋进了温暖的被窝里。   丁清开口:“我想去看看。”   他沉默了会儿,束着丁清腰的手没那么紧了,丁清便当他同意了,披上外衣,也未梳发便绕过屏风和温泉池,顺着石阶往上走,步入了窥天山巅。   窥天山巅一片雪白,雪是刚落的,还来不及覆盖在山石上,不曾将平水镇这处染上半丝颜色,窥天山上的白全是密密麻麻挤在一处的笙白花。   丁清与周笙白许久没有回来过了,再次过来看,绕过多个山石她才看清这座山上的花儿究竟有多少。她知道笙白花是周笙白种下的,也知道些关于笙白花的传说,见之数量,丁清更感叹周笙白居然间接救过这么多条人命。   甚至更多。   小花儿迎着冰冷的晨风摇曳,丁清裹紧身上的外套才发现她方才在黑暗中拿的是周笙白的衣服,长衣遮盖了脚面,上面还残留着周笙白的气息。   丁清抬眸看见了平水镇里的炊烟,略微一怔,再看一眼东方,太阳尚未完全升起,平水镇里家家户户点亮了灯,不约而同起得比往日要早了。   她走到山巅边缘,再往前几步脚下一滑便能摔下去,就像是耳畔自然响起了周笙白的叮嘱,丁清没有再靠近,而是站在安全范围内,看一眼落叶纷纷,枯黄衰败的深林。   雪越下越大了。   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声,丁清闻声回头一笑,正见周笙白没什么好脸色地走来、他手上还拿着一双棉鞋,待到丁清面前自然蹲下,掀开过长的玄衣衣摆,便看见踩在冰冷石块上冻得发红的一双脚。   丁清抬脚让他穿,两只脚都穿上鞋后,她又弯腰对周笙白笑了笑。   周笙白还是蹲着的,因为没有外衣,身形被山巅的风吹得略显单薄,微卷的发丝蓬松地披散,似水中波纹般顺着风的痕迹轻扬。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像是白玉盘里的两粒黑珍珠,一眼便能将人看进去。   丁清的心口狂跳,故作羞赧道:“老大长得真好看。”   周笙白扬唇一笑。   正在此时,平水镇的上方忽然爆开了一朵烟花,趁着夜色尚未完全褪去时,在冰冷的空气中炸开了一丝带着色彩的暖意。   一粒粒星火坠入了凡间,一座平凡且不富饶的小镇居然是如今这世上最安全且最安逸的生活象征。   周笙白慢慢起身,他能看见平水镇里的百姓手里举着提灯照明,家家户户的人排成一条长龙,有糕点的拿糕点,有瓜果的拿瓜果,一同往镇中那两层楼高的大神像而去。   许久未曾被人祭拜的大神像在一柱香之后,周围点亮了祈福的蜡烛,承载着最平凡的祈祷与祝福。那双臂微微张开,昂起下巴面朝苍穹的石像,在这一刻被赋予了生命般,他足下的烛火光辉,似乎能与天光媲迹。   “我带你去看看。”周笙白见丁清一直看向平水镇,以为她想去凑拜大神的热闹。   丁清哎了声,有些意外周笙白居然愿意出门,反正老大想去任何地方,她都会跟着。   于是她扬起笑容点头:“好啊,今日正好冬至,我们去吃饺子!”   “你不是说,平水镇的饺子不好吃?”周笙白问。   丁清牵着他的手往回走:“有好过无嘛,这种时候,总不能再去云川城最贵的那家酒楼占着桌位只点一碗素菜饺子吧?”   周笙白从后面正可看见丁清的发旋,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没有簪簪子。   “只要你想,也不是不可以。”周笙白对她的要求无底线纵容。   丁清下石阶的脚步微微一顿,她刚想回一句‘好啊’,又想起自己身上可是背着人命的,于是还是摇头道:“不要了,那家饺子也没多好吃。”   回到洞府,丁清将外衣脱给了周笙白,她将中衣腰带上的黄玉簪取下,顺手把长发挽起,动作自然,也没发现站在她身边的周笙白却看愣了。   他知道小疯子其实有点好看,像是稚气未脱的少女初初绽放容姿,是清晨露珠下半开的海棠,可就在方才那一瞬,他眼里的海棠花盛放了。   丁清穿着淡粉色的长裙背对着淡薄天光与白雪,戴上了他送的黄玉簪,原来那根簪子她一直没离身过。   “清清。”周笙白唤她。   丁清昂首,接住了对方不含欲·望却柔情蜜意的一吻。   她自然而然地闭上了眼,因为她记得周笙白说过,亲吻要闭上双眼去感受,可她不知此时周笙白却半睁着眼,不想错过她的所有表情。   丁清也不知道,这竟会是她与周笙白最后一次去凑凡人的热闹,好似一对普通夫妻般融入到那片刻祥和宁静的镜花水月中。   周笙白和丁清到达平水镇时,众人都围绕在大神像的身边还没离开,今日早间摆摊的人变得多起来,密密麻麻挤在街上,人挨着人,肩蹭着肩。   丁清被周笙白护在了怀里。   平水镇即便是中堂的人也未必听说过,这里甚少有捉鬼人士过来,丁清与周笙白行在人群中,身上披着冬季的披风。她没有因为杀过人的鬼这一则身份引来麻烦,反倒是因为周笙白不俗的相貌惹得一些过来拜大神的妙龄女子对他频频侧目。   其中有一个人看得最明目张胆,正是一群少女里的佼佼者,瞧着穿着打扮也是平水镇中家境较好的那个。   许是对方眼神过于炽热,周笙白居然在人群中看见了她,目光于那女子身上落了两个呼吸后,他径直朝对方走去。   女子见鹤立鸡群的男人慢慢朝自己靠近,就连呼吸都变急促了,周围几个好友打趣,她突然就大胆了起来,也朝周笙白走去。两人于人群边缘碰面,是周笙白先停下了脚步,见对方还有靠近之势,眉心轻蹙。   女子明眸皓齿,胆大道了句公子。   “花。”周笙白却不看她,而是看向她头上戴的一朵碗口大般的牡丹花,问:“何处来的?”   入冬后百花凋零,一条街道上尽无颜色,唯有此女子头顶佩戴一朵明艳的牡丹,想不注意都难。   周笙白见那花好看,今日丁清穿的便是粉红色,与那女子头上的花尤其相衬。   女子抬手摸了一下头上的簪花,摘下后羞赧地递到对方面前,周笙白才看清,原来不是真花,而是蝉翼薄的绢丝做出的假花。他接过来,道了句谢,又往女子手中丢了一粒珍珠。   女子接过珍珠,更是高兴,她回头对着一众姐妹笑颜如花,她将牡丹花钗给了公子,公子又给了她一粒珍珠,是否是两厢情愿,私下定情了?   女子这才想起来她还没问对方名字呢,再一回头,公子二字尚未出口,方才还站在面前的男人便不见了。   几个姐妹围过来,见她手里昂贵的珍珠,哇了声,纷纷恭贺。   一群人眼神也好,立刻就在人群里又见到了周笙白,他身边的人散去了,才显出了一个身量不怎高的少女面容来。   那少女身着粉裙,见到牡丹花发钗时鹿眼笑弯,挽着对方的手臂直接贴了上去。男人旁若无人地替她戴上,又是温柔一笑,再俯身于她鬓角落下一吻,看上去,就像是在嗅那朵花上的味道。   女子不服气,又跟了几步,见心仪的男人给那少女买一块烧饼都放下一粒价值不菲的珍珠,顿时觉得脸上无光,转身走了。   丁清咬着烧饼问周笙白:“你方才去哪儿弄的这花?看上去像真的。”   周笙白道:“一个女人把它戴在头上,我觉得很适合你,本想问她这花是何处买的,结果她要直接送我,我自然不能收下,便给了珍珠全当买下了。”   丁清:“……”   她觉得事实情况可能并非这般。   “老大,你可知男女不可私相授受,钗花与珍珠,怎么看都像是定情之物。”丁清伸手戳了戳周笙白的手臂:“叫人误会了怎么办?”   周笙白显然不知道这一层,他无所谓地笑道:“可你戴真的很好看。”   “没有下次。”丁清摸了摸头顶的花钗,她也喜欢这种一看便艳丽醒目的发饰,直想掏出小镜子来看有多好看。   小疯子面上撅着嘴不高兴,眼神下的小心思全都败露在他眼里,周笙白看得心里痒痒,于是捏了一下她的脸,道:“走,去吃饺子。”   坐在饺子摊旁,丁清见热锅里的滚滚高汤蒸腾着热气,正对着大神石像,仿若一阵仙气,很快那石像便能羽化而去。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周笙白,又看向石像,脑中一瞬起了幻象,平水镇成了五堂,石像有了面容,正是周笙白天人之姿的相貌。   沉默地吃完了这碗饺子,在离开平水镇前,丁清将发上的牡丹花钗丢进了那一堆祭拜的瓜果中。 第115章 [VIP]   自冬至那日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后, 中堂境内的雪断断续续就没停过,从冬至一直飘到了小雪,足半个月有余。   本来冬至那日与周笙白出门, 丁清见周笙白心情不错,还想着等哪日天晴不再落雪了,他们再去平水镇一趟。谁知后来大小雪不断,窥天山外的野林几个日夜便被覆盖全白不留一丝杂色,一眼望   不到边际的白中就连平水镇里的炊烟都不可见, 小镇掩藏在大雪里, 模模糊糊。   天越冷,周笙白的困意便越重, 他们在山上昏昏沉沉睡过几日,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了。   今日早间终于没再落雪, 丁清难得出了洞府去窥天山巅看笙白花,接连半个月的大雪将笙白花悉数覆盖, 若是一恍神不注意, 可能都分不清山崖与野林的边界, 就此一脚踏空掉下去。   凉风吹过面庞,入目皎皎, 天空的蓝也变得淡了许多,万里无云, 昂首看向太阳也不显刺眼。   白雪于远方成了烟蓝,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在这一瞬,丁清险些以为此世间就只有她和周笙白二人。   她昂首深吸一口气, 现下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再等一个月便要入春了, 届时雪融,万物复苏,又是新的开始。   丁清仿佛听见了耳畔有别样的风声,她顺着声音的方向去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在羽翼破开风声的方向里瞧见一样小东西。   那是一个翅膀如竹叶的金色小鸟,几片翅膀支撑着它迅速飞来,直朝丁清的面门。   她伸手拦截,将那小鸟抓在手中,小鸟刹那变成了一片金叶子,她记得这个东西,数月前周笙白与上官堂主会面时便由此物引路。   金叶子上有封印,丁清不知如何破解,她连忙回去洞府,脚步声哒哒离开窥天山巅时,没瞧见一阵古怪的风吹落了山巅边缘的雪,白雪哗啦啦落下一大片,露出里面郁郁葱葱的笙白花。   那白花野蛮生长,有向山巅下倾泻之势。   “老大!”丁清抓着金叶子扑入了石床上之人的怀里,周笙白张开双手接住她,饶是丁清身体纤瘦,可还是狠狠地砸了他一下。   闷哼声传来,周笙白有些无奈:“这回是被你砸醒的。”   丁清道:“你是该醒醒了,你看这是什么?”   她将手中金叶子摊开给周笙白看,周笙白瞥了一眼,眼中的困意渐渐消失。   丁清手中的金叶子完好无损,是上官堂主的化形符。   周笙白的手指对着金叶子中心点去,叶片周围顿时荡起了一圈涟漪,封印解开,薄如蝉翼的叶骨边缘有一侧沾染了淡淡的绿色。他对着上方吹了一口气,只见那绿色化成了一缕青烟,金叶子也变了模样,从丁清的手中轻飘飘落下,成了真正的一片竹叶。   斑竹的竹叶,是冬日里还长在竹竿上不曾枯死的叶子,又不知触碰了什么,居然化成了新生的嫩尖。   “那是什么?”丁清捕捉着空气里漂浮的淡绿色尘烟,嗅了嗅,脸色一变:“树汁?血?”   “林的血。”周笙白垂眸。   这东西丁清喝过,所以有些熟悉,只是她喝下血时,那血还是暗红色的,现下却成了纯澈的绿色了。   “上官堂主做到了他承诺的。”周笙白起身,拨弄了一下凌乱的卷发,疲惫的眼神逐渐清明:“我也要做到我所承诺的。”   丁清见他起身,什么也没说,只是往后退了半步,等周笙白从石阶去了窥天山巅才想起来跟上去。   周笙白只披着单薄的一件披风,甚至没披好,遮不住多少风寒,他就这么扫去窥天山上的大雪。   丁清不曾细瞧,山巅上的笙白花每日都在剧增,现下白雪扫去,才可见其数目庞大。   “老大,那夜你与上官堂主究竟说了些什么?为何你后来会信他?”丁清跟在周笙白的身后。   他在窥天山上画下符文,速度比在之前任何一处画得都要慢。   周笙白道:“你被孟思思带去南堂后,我去找你之前,上官堂主托上官晴瑛给过我一片金叶子,上官晴瑛当时没说金叶子是谁给的,上面又带着药味,我没闻出不妥,便带在身上了。”   后来他在斑竹林入了幻境,里面是任何其他什么人周笙白都不会担心,可偏偏翎云知道他的软肋,幻化了丁清的魂魄在那儿,无比逼真,险些问出了他的死穴。   “那片叶子其实不是从我怀中掉出来的,那本就是一张被药味掩盖的化形符,它在适当的时候从我的怀中飞出,一股浓烈的药味刺鼻,刹那叫我清醒了不少。”周笙白道:“当时它在我眼前被幻境同化,也让我发现了自己早已深处阵法之中。”   所以从南堂回去之后,周笙白便知道这种东西不会是上官晴瑛做出来给他的,上官晴瑛根本不知其用处,如此便能联想到她背后的上官堂主。   “我本不完全信任他,但那夜他与我说了许多话。”周笙白道:“如孟思思所言,世间万物都分两面,唯独人间将人与鬼都装在了一起,分明是适合凡人生存的地方,偏偏绝大部分普通凡人在此生活得最为卑微。”   “我也在想,这世界是否早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周笙白停下画符的脚步,回头朝丁清看去,微微一笑道:“还是我们清清聪明,你说若这世间有报应一说,好人或许就会变多,上官堂主也是这样想的。”   “若这世间足够公正,那么一切恶行都被记载于生命中,小到鄙夷、轻慢,大到杀人放火,希望这世间能有一本判定公正的簿子,完完整整记录人的一生,而后依生时所行,结死后之果。”   丁清被他的一席话说懵了,她没料到周笙白会因为她当初随口一句的感慨想到这么多。   若世间真能如他所言,那必然是更好的世界。   可这辽阔土地,只有一个人间。   周笙白似乎猜到了丁清所想,他并未说破说透,只是桃花眼弯弯,含笑地看了她会儿。   阳光正照在他的头顶,虽未落雪,可扫雪后星星点点的莹亮白雪还是有不少落在了他的玄色披风上,白光映衬着他的面容,他笑得像个志在必得的青葱少年。这笑容不知为何给足了丁清安全感与信任,她那颗悬着的心,也因为周笙白这一记笑而落于实地。   丁清对周笙白,本就是盲目跟从。   她不知道那片金叶子代表什么,只知道那是周笙白与上官堂主之间的一个信号,而这个信号,将促成全新的凡间。   他们在博一次豪赌。   上官堂主知道,这次他赌赢的几率很高。   那片金叶子能送出去实在不易,他在永夜之主身上动的手脚也终于被对方发现了端倪。   身披黑袍的男人多次在自己身上看见新生的嫩芽,即便这具身体变得越来越健康强壮,可嫩芽足够碍眼,和那时不时飞出的莹绿生机,都叫翎云厌烦。   近来孟思思没再出现过了,即便翎云有意找她,她也不曾回信,就像是突然消失在南堂,了无踪迹。   翎云为寻孟思思离开了斑竹林,在离开那里后他才知道,那看似对他充满仰慕敬佩之情的上官堂主,究竟在他身上埋下了什么种子。   入冬万物凋零沉睡,可跨出林下城后的每一步,黑袍扫过枯叶都会有软嫩的小草破开那里的泥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一片翠绿的草坪,甚至草坪上还开满了浅蓝色的花儿。   这种‘林’才有的特殊能力让翎云万分震惊,自从他占据了‘林’的身体后,便不再出现过这种情况了,他就像是完全不能控制这具身体自然而然散发的勃勃生机,每走一步,都如春来复苏。   他没找到孟思思,反而让一座入冬的空城遍布盎然绿意,他不断折下身上长出的枝叶嫩芽,他的黑气吞噬着那片草坪,却无法吞没袖间飘出的点点荧光。   他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就出在这具身体上,就出在上官堂主每日给他服用的药上。   东堂要治好的从来不是翎云,而是‘林’。   一个没有灵魂,却拥有起死回生之力的‘林’。   那一瞬,翎云的心里涌上了一股恐慌,很快他便镇定下来,招来了上官堂主,凡是不让他好过的人,他也不会让对方好过。   那个人用药那般聪明,一定有办法在杀死‘林’的同时,延长他的性命。   折磨人的手段,翎云信手拈来,层出不穷。   上官堂主知道事情败露也不懊恼,更无惧怕,他在接近翎云的那一天,就已经料想到了这一刻。他早就把性命交付出去,他与周笙白立下过约定,他把自己的命交给翎云,但将东堂千千万万条人命交给周笙白。   四十多岁的壮年男人不过在短短三日内便瘦脱了形,可他还没死。   翎云用‘林’的能力使他不断在濒死的边缘重新找回一口气,再继续折磨他,以此惩罚他的不良居心,惩罚他的背叛。   那片金叶子,是上官堂主拼尽全力割破了翎云的身体,送出南堂的。   孟思思早就知道上官堂主的用意,她没戳破,甚至有意促成。自她学会了说谎之后,更是将谎言用到让人分辨不出真假,她提议翎云住在斑竹林内,因为只有离草木近,‘林’的身体恢复得才越快。   没有什么比被一片竹林包围的竹雨塔更适合他了,那竹林中每日成片增长的笋,也是‘林’在慢慢恢复的象征。   金叶子割破了翎云的手心,割断了一截刚生长出来的嫩芽。黄绿色的小叶掉在了上官堂主的脸上,叶片的形状短暂地映入他的瞳孔,他在满是血腥味的竹雨塔内,嗅到了一丝清新的味道,于是他扬起了笑。   他知道那片金叶子会飞到周笙白的手里,他知道周笙白有能力完成接下来的计划。   年幼时上官堂主亲眼见到母亲在父亲死后,含泪摧毁了对方的魂魄,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他从那时起便觉得这个世界很奇怪,他提过疑惑,而后被人指责,于是他再也不将自己的想法说出。   他只会做。   东堂的人都觉得他十多年前成为堂主后所行之事都分外吊诡,上官堂主从不解释。   这世上并非所有人,所有事都会被理解。   他不求旁人能看见他眼里所见的一切。   他能见,寂静之处花开尽,来年可期。 第116章 [VIP]   上官堂主死了。   他的尸体被挂在了竹雨塔外, 风吹雪打了多日,孟思思归来看见他脸色青白,身上长满了尸斑, 而那个杀了他的男人也没留在竹雨塔,不知何时离开。要想找到对方不难,只需沿着一条开花长草的小道,便可寻到。   孟思思大约猜到了上官堂主的死因,他给自己备好了一切, 魂魄在离体后瞬间化为灰沫, 甚至没留一丝退路。   南堂边境被破,中堂率领北堂一路南下, 这些天孟思思在外观战多日,发现了一件颇为可笑之事。翎云在势气最盛之时, 带领着雪姻大有踏破天下之势,那时南堂众人可不似现下这般萎靡。   可见这世间一切都会传染, 翎云怯懦了, 南堂也跟着节节败退, 她想看看南堂还能坚持到哪一步,那些不顾生死也要拥护翎云的, 最后又都能得到什么。   可回到竹雨塔后,孟思思才知道, 那些人什么也得不到,因为翎云虽然是个野心家,他虽对五堂版图有自己的规划和向往,但在此之前他的心里先有自己, 他的自私, 远高于他的野心, 所以他注定不能成事。   那些还在南堂境内与其余几堂争斗的赴死之士,已然被他们敬仰的神抛弃了,他们以为无所不能的万物之首,而今躲躲藏藏,从花草之路去看,竟是入了中堂境内。   中堂连下了一个月的雪。   近来西堂的人东奔西走,在中堂多个城池布下了八星阵,此阵法一个链接一个,上千个阵法尚未开启,只待发令。   八星阵布到平水镇时,距离大寒仅剩七日,周笙白画在窥天山上的符文仿佛有了生命般,沿着笙白花所开的方向慢慢生长。   一年中到了最寒冷的时候,就连洞府里的温泉池也没以前那么暖和了,温泉池边是从上方足足飘下几十天的白雪,丁清将那些白雪堆成了两个小小的雪人。   近日来窥天山的消息变得多了起来,一天中有许多时间周笙白都得在山巅上收信,大多是司千重那边发来的。   自从周笙白回到窥天山后给司千重那边去了一次信,司千重便开始组织翟家四散五堂布置八星阵,每完成一些他便会书信过来告知周笙白进度,恐怕是周笙白与他约定的日子将近,所以飞鸽传来的信件越来越多。   这些信件里,还夹着几封周椿传来的,她也告知了周笙白好消息,中堂对抗南堂颇有起色,南堂的抵抗越来越弱,甚至有许多南堂世家退出了五堂的争斗中,东堂的人更是撤离南堂。   这些消息无疑振奋人心,当初永夜之主有雪姻帮衬,在几堂边境大肆杀戮,自雪姻被困于北堂边境城门外,永夜之主也像是躲在了角落里杳无音讯。   不过好消息中潦草提了一句,东堂上官堂主去世了。   上官堂主的尸体是孟思思从竹雨塔上取下来的,她将他的尸体交给了东堂的人,这也是东堂撤离南堂最重要的原因。   上官堂主的尸体被人运回了东堂上官家,因为时局问题,葬礼只是简单办了一场,唯有近亲族人入堂哀悼,此事还是上官晴瑛书信告知周椿的。她在信里问周椿,如今中堂成了主心骨,东堂人人自危,待到南堂之事结束后,他们要如何自处,中堂又准备如何处置他们。   上官晴瑛的信,让周椿难眠了几夜。   她没想过要怎么处置东堂,正如司千重带领妻儿到云川城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好好招待,并未因司老堂主与永夜之主的关系而苛待他们。   如今中堂在百姓中的威势越来越盛,就连西堂、北堂靠近中堂边境的人都不断往中堂涌入,祈求庇护,信任周家,平分势力的五堂,在短短几个月内逐渐打破。   即便永夜之主的事了,中堂与其他四堂也不能一概而论了,恐怕不知东堂如此想,其余几堂也想问,届时中堂打算如何对待他们,尤其是如何对待曾经倒戈于永夜之主的那些人。   传给周笙白的信,丁清一一看过,她不识几个字,偶尔还要周笙白解释一二。   周笙白说:“天地之间有平衡的度,其实轻重无需世人去衡量,无人能长盛不衰,亦有触底反弹,欺人者落势后才怕被欺,过去的几十年,中堂一直是被欺的那个。”   此时丁清趴在温泉池的边缘,手指轻轻戳着雪人的脸蛋,问他:“这么说来,周堂主应当不会成为欺人的那个了,因为她知道被欺的感受。”   “也未必。”周笙白斜靠在石床上道:“若没有亲身经历过,那这世上便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随后他又道:“不过这些与你我已经无关了。”   丁清心想,她就此与周笙白隐蔽于窥天山上,日后恐怕也很难有机会去除了平水镇之外的其他地方,这个世界将来究竟是由谁做主,的确与他们无关。   于是她伸展四肢,慵懒地歪靠在自己的手臂上,长舒一口气,搭在雪人边的手臂因为泡了温泉而起薄薄暖意,在她半醒半寐中,慢慢将雪人融化。   雪人融化的水纹沿着圆滚滚的身躯如滴蜡般,在温泉池边形成了浅浅的水洼,一滴由洞府上方滴落的水溅破了水洼平静的表面,涟漪一圈圈荡开,睡梦中的人皱起眉头。   丁清梦到了那日冬至,她和周笙白一起去平水镇吃饺子。   他们在街上碰到了几个妙龄女子,周笙白买来了一朵绢丝做的牡丹花戴在她的头上,她与周笙白说的话都与那日所谈一模一样,后来她还是坐在了那个饺子摊旁,看热锅中滚滚的白烟模糊了平水镇的大神石像。   丁清往大神石像看去,心下忽而咯噔一声,她预想那没有脸的大神石像上本应是周笙白的相貌,却缓缓变成了另外一个,一个陌生的、却与周笙白有几分相似的男人。   石像逐渐睁开了眼,目光猝然朝她射来,丁清慌了神,老板端来的饺子被她打翻,滚烫的热汤浇在身上却是冰凉的。   丁清见那石像上的脸逐渐朝她飞来,围绕着一股黑烟像是能将人吞噬进去,她听见对方熟悉的声音幽幽开口:“乖孩子,你永远也别想避开我的眼线。”   丁清心下剧震,想往后逃却发现双脚被困在原地,根本无法逃离,待到那张脸近在咫尺时她才从对方身上嗅出了熟悉的气味,是永夜之主。   一片雪花从天空飘下,鹅毛般在热气蒸腾的温泉池上方融化了一半,待到落在丁清的肩上时,已经化成了一滴冰凉的水。   她瞬间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丁清豁然从水中起身,披上衣服不顾头发散乱,赤脚朝石床跑去,然而方才还在石床上与她说话的人现下已经不在洞府,丁清慌乱地喊着老大,她怕她坠入了另一个梦魇。   “老大!”丁清喊了好几声也无人应答,她先是跑去了窥天山巅,入目所见皆是白花,没有周笙白。又回到洞府,顺着洞中另一条路去到洞前悬崖边,丁清心想若再见不到人便等一等,天黑之前周笙白没回来,她便从悬崖跳下去找他。   想法只于脑海中闪过一瞬,出了洞府,她就在悬崖外见到了周笙白。   雪是忽而落下的,才停没两天,野林中的白尚未融化,厚厚地堆积在树枝上,现下又要面对寒风。   周笙白展开双翼,悬飞在洞府前不远处,周围有他设下的阵法,一旦有人想要闯阵他便能立刻察觉,只是他的心思不在洞内,方才丁清那几声慌张呼喊他并未听见。   巨大的黑色双翼展开,正好遮住了平水镇的方向,但从双翼上方透出的半边天空可见镇内浓烟滚滚,像是遇上了火灾。   这种天气,镇里的雪都未化,甚少会碰见火灾。   丁清在看见周笙白时才松了口气,轻轻柔柔地喊了声老大,周笙白回眸,那一眼望向她,其中藏着未来得及收敛的憎恶恨意,随后又慢慢淡化为无奈。   “怎么了?”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怔愣。   丁清率先回答:“我做噩梦了。”   此时她看向火光冲天的平水镇,有些不确定自己做的是否是梦了。   周笙白来到她的面前,将身上还湿淋淋的少女抱在怀中,她方从温泉池里出来,可手脚冰凉,衣服也很单薄。薄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着玲珑之体,在被周笙白抱住那刻,才像是冰天雪地里触碰到热源,丁清搂抱着对方。   周笙白问她:“做什么噩梦了?我方才不该离开的,现在还怕吗?”   丁清摇头,她不怕了,只是心有余悸,总觉得不安。   她问:“平水镇发生了什么?”   周笙白沉默了许久,才道:“翎云来了。”   丁清心下巨震,她想起了自己刚才做的梦。   周笙白眼神晦涩,他极力压制着对翎云的恨意,其实从对方刚靠近平水镇他便发现了,只是翎云仅放火烧了平水镇的大神石像,并未现身,周笙白便没有立刻去寻找对方。   他对翎云有恨,恨不得将其剥皮抽筋,嚼碎了吞下去,可他也怕这是对方的调虎离山计,他无法抛下丁清去平水镇探寻踪迹,只能看着那一丝残留在大神石像上翎云的气息慢慢被大火烧尽。   丁清察觉到周笙白的身躯紧绷僵硬,她心里也疑惑、慌张,可还是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踮起脚透过周笙白的肩,可见平水镇的大神石像正在燃烧。   若翎云曾来过,那她做的那个梦便有迹可寻了。   可是他如何会到中堂来?   中堂与南堂战火不休,他竟然孤身一人来到窥天山外。   之前翎云对周笙白避之不及,现下又故意透露自己的踪迹……   “他还在平水镇吗?”丁清问。   周笙白摇头,他已经察觉不出对方的气息了,翎云未必真的离开了,可也不在周笙白能感知范围的边界,他好像只是现身一刹,故意弄出点动静。   周笙白对翎云忌惮,翎云又何尝不对他有恐惧,没有人敢轻易将自己暴露在敌人面前,除非另有阴谋诡计。   平水镇中的百姓见大神像着火,有不少人从屋中跑出,冲到了石像面前,那火焰顺着石像往天空燃烧,久久不能熄灭。   “还有七日。”周笙白轻声呢喃,不论对方有什么阴谋,他只差七日时间。   山外寒风凛冽,周笙白将丁清打横抱起,背对着平水镇的火光回到洞府,外面太冷了,小疯子浑身湿透,吹不得风。   他将丁清放在石床上用软被裹紧,动作温柔,脸色却因翎云一事很难看。   丁清睡前告知了周笙白她在温泉池里做的那个梦,周笙白眉心轻皱,手掌安抚地顺着她的脊背,哄她睡下:“清清别怕,你不是说过他害怕我吗?有我护着你,你不离开这座山,我不离开你身边。”   是啊,翎云惧怕周笙白,有周笙白在,该害怕的应当是对方。 第117章 [VIP]   丁清攥着周笙白的衣摆, 其实她毫无困意,许是周笙白的掌心很暖,在他的抚摸下, 丁清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丁清睡后,周笙白没能放松警惕,洞府外的山风呼啸如鬼泣,雪还在下。   他走出洞府,站在洞口的悬崖边吹了会儿冷风, 窥天山上的笙白花于洞府外挂下一截, 软白的小花随风摇曳,细瘦的根牢牢扎在了岩石缝隙里。   周笙白瞥了一眼被风吹入眼帘的笙白花, 这些花比他预料中长得还要快,其实若仔细去数, 恐怕早就超过了需要的数目了。   只是八星阵布下,一切要等到与司千重约定的时间方可实行, 不论翎云此番意欲何为, 只要他没闯入窥天山境, 他都不能理会。   大寒将至,前往窥天山的信断了几日。   近来丁清噩梦不断, 恐怕是与前几天翎云突然到来又突然消失有关,她总能梦到过去, 一日醒得比一日早。   石床再暖,她都辗转难安,醒后睁眼躺不下去了,丁清便轻手轻脚地离开洞府, 沿着石阶走上山巅, 吹一会儿风, 意图吹散脑中凌乱的灰暗过往。   天冷得厉害,呼出的气都化成了白雾,丁清靠坐在山顶的石块旁,在她眼前摇曳的笙白花,如海上浪涛,于月色下透着薄薄的亮。   平水镇的大神石像周围还在燃烧,石像上的火是特殊的符火,无法用水扑灭,飘起的滚滚浓烟,也遮蔽了寻常百姓家的炊烟袅袅。   今夜的风有些大,寒意凛冽地穿过野林,带来了浅淡的笙白花香,除此之外,风里似乎还夹杂着其他味道。   丁清的背后豁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像是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叫她浑身发寒发凉。   丁清连忙起身朝窥天山的边缘跑去,天上无云,月色很亮,如一层白纱覆盖在野林之上。大雪遮蔽了视线,寒冬也隐藏了阴气,可逐渐靠近的鬼魂气息越来越浓,其中有丁清非常熟悉的味道。   是尸体被焚烧的味道。   暗淡的火光从野林的缝隙里透了出来,若不细看,根本叫人无法发现,平日此时丁清还在与周笙白同眠,她庆幸自己今日醒得早。   丁清被迫跟随永夜之主时,有过许多师兄师姐,玉霄姬便是其中之一,但还有其他的恶鬼,不比玉霄姬弱。   用人肉炼丹的老道最后把自己关进了炼丹炉里,吞噬了那些人肉练成的丹药,成了可以丹炉放火烧人的恶鬼。   腹中怀有双生子时食人胎来补自身元气,最终难产而死,母体被那对尚未出生的双生子所操控,专喜欢食人肺腑的恶鬼。   还有以人皮为画,可换千万张面皮容貌的恶鬼。   这些丁清都曾碰过面,他们之前被永夜之主分至五堂,只在自己的地盘称王,也曾嘲笑丁清是个不伤人的鬼,与玉霄姬一起欺负过她。   他们不曾上过南堂的战场,因为他们是鬼,只要上了战场,必然会有损伤。   可他们又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丁清的眼前闪过一阵红光,她细看平水镇,才发现被石像掩盖的星星点点光芒和细烟并非炊火与炊烟,而是尚未穿透屋顶的大火,其中燃烧的尸焦味,已经被风带入了窥天山。   她猛然看向平水镇还在燃火的大神石像,那石像上的火光将幽暗的天照亮了一小片,滚滚的烟尘像是一道通天的光柱,由此指引,旁人轻易便能锁定方向。   几日前翎云突然出现烧毁石像,又突然消失刹那有了答案,他在等今天。   恶鬼环山,群起攻之。   南堂的示弱,让中堂有了可趁之机,中堂带领西堂、北堂的人不断往南堂深入,捉鬼人士前往战场,正露出无人防守的命门。后方百姓少有人看守,那几个学术不精的周家弟子,恐怕早就与镇中百姓一般,被焚烧殆尽了。   她要叫醒周笙白!   丁清方一转身便撞入了坚硬温暖的怀抱中,她抬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男人,道:“老大,永夜之主是有备而来的,林中恶鬼皆是难缠之辈,他们身后还跟着许多手下,平水镇的人已经遇害……”   “我知道了。”周笙白声音低哑,尸焦味这么重,不用猜也知平水镇中惨状。   烧石像,是为了引恶鬼,不杀人,是为了让周笙白和丁清放下戒备,这几日断了信件往来,恐怕也与他有关,众多恶鬼前来的路上,不知多少寻常百姓遭殃。   司千重的八星阵遍布天下,应当早收到了消息,只是飞来的信鸽被阻隔在外,翎云用恶鬼三千,围困窥天山,将此地划为牢笼。   他放弃了南堂,但他还没放弃自己。   只剩三天了。   只剩三天便是大寒,周笙白与司千重约定好的日子,到了那一日,翟家众人分布五堂,开启八星阵,便能护住天下九成百姓,平水镇也在其中。   看见林中恶鬼们,丁清心乱如麻,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先前被她忽略的疑问。   从南堂来中堂要耗时许久,除了周椿、司千重与上官堂主之外,无人知晓周笙白住在窥天山,永夜之主又是如何发现的?   寒风刮过后背,像是一把冰凉的剑穿过肩胛刺入丁清的心口,她想起几日前的噩梦,梦里的大神石像化为翎云的脸,对她道:你永远也别想避开我的眼线。   所以是她,是她引来了翎云,成了翎云安插在周笙白身边的眼。不论周笙白藏身何处,只要他带着丁清,翎云便能立刻知道他所在的位置,因为她的身上,流着对方的血。   丁清呼吸一窒,鹿眼泛红:“老大,是我把他引来的。”   如果不是她,翎云不会这么快到达窥天山,或许今夜平水镇的百姓也不会死。   他们分明冬至还举办过拜神节,热闹了好一阵,他们分明给大神石像投了瓜果糕点,期待来年平安顺遂。   炊烟不起,拜神反被神像火光所吞。   恶鬼侵略,眨眼便踏平了小镇。   丁清颤抖得厉害,她是否也会害了周笙白?满林恶鬼,即便他有吞噬恶鬼之力,又如何能以一敌百,敌千,甚至敌万。   周笙白察觉到她的呼吸变了,小疯子的心跳很快,她眼中的自责化成了一滴滴泪。   丁清几乎没在周笙白的面前哭过,周笙白弯腰捧起了她的脸,拇指擦去眼睑下的泪痕,他道:“清清,别怕。”   “都怪我,我会害了你。”丁清攥紧周笙白的衣襟。   周笙白将小疯子抱在怀里,玄色的披风几乎把她完全笼罩住,桃花眼望向月色下的深林。他能透过被白雪覆盖的树枝下,看见不断逼近的鬼群,他的獠牙伸出,眼底已经染上了猩红色,犹如饿极的野兽。   “不怪你。”周笙白的眼神狠决,附在丁清耳边说的话却很轻柔:“怎么能说你害了我,分明是你救了我。”   丁清的颤抖并未缓解,周笙白忽而一声轻笑道:“因为清清在我身边,我才能无所顾忌。”   丁清吸了吸鼻子:“你说话有点好听。”   让她愧疚难安的心稍稍放松了些。   周笙白继续笑:“清清就在这里看着我,待我吞了他们,得胜归来时,你再亲我一口,以做奖励好不好?”   如此情形,他居然还能打趣,丁清无奈地用鼻音哼出一句:“你这话未免就太贫嘴了。”   “亲是不亲?”周笙白的手轻轻抚摸着丁清的后脑,背后双翼缓慢展开,一双眼锐利地锁定于打头阵的恶鬼群中。   丁清回他:“亲。”   滚烫的掌心从后脑移到了脸侧,如柔软的鹅绒般抚摸过她的脸庞,忽而略过眼前的黑影破开了深夜的风,轻扬起她鬓角的发丝,只留下一句:“等我。”   丁清随即转身,她只来得及看见周笙白冲入云霄的黑影,漆黑的身影在飞至最高处后突然俯冲,像是一颗天外飞石,带着不可抗拒之势坠入了深林。   被树木掩盖的平静深林,在周笙白闯入后顿时当开了一圈气层,白雪簌簌从树枝坠落,像是那处陷入了黑色的漩涡。万千鬼爪般的枝丫里翻涌着漆黑的人影,像是堆积在一起的长虫,滚动纠缠,哀嚎不断。   风中有鬼泣声传来,丁清跑到了悬崖边,脚下石子哗啦啦滚落,她立刻止步,鹿眼中倒映着一片幽暗的森林。   林中突然窜出了一抹身影,漆黑巨大的双翼在空中旋身展开,羽翼洒下了一层如雾般的黑气,月色从上空笔直落在他的身上,微卷长发在风中凌乱,遮蔽了面容,仅露出了那双猩红的眼眸。   他像是黑夜里的鬼魅,又似鬼魅惧怕的神影。   丁清却只能远远地站在窥天山巅的悬崖边上,看他再度冲入了深林的恶鬼群中。   她能做些什么?   她什么也做不了。   林中树木轰然坍塌,一棵接着一棵不断倒下,那些覆盖其上的雪纷纷坠落,突然一簇火焰从中燃烧,迅速吞噬着林中枯木,火圈越来越大,树林中不断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炸声。   丁清知道那是妖道恶鬼,炼丹炉中窜出的火焰将天空照得猩红通亮,大火越来越旺,直往窥天山的方向蔓延过来,从上往下看,大半野林皆处于火中,周笙白久久不曾现身。   窥天山前的天,火云遍布,云层之下,是熊熊燃烧的火海,浓烟四起,鬼影重重。   那些红光将笙白花都照成了火焰的颜色,温度逐渐攀升,就像是度过了寒冬,直接步入炎夏。   丁清的呼吸都停了,她的双眼迎风不眨,几乎要滴下血泪来。   火海中,金光布成的符足有城门大,从深林冲向半空,立刻化成了数十道影子,符上火云翻滚成了漩涡,一股飓风从脚下升起,一道道火从地面旋转着被吸入了金符中。   周笙白从火中冲出,悬飞于金符之上,衣袂被火舌吞噬,露出了一人足,一鹰爪。   丁清双腿一软,跪在了山崖边,她此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大口大口地喘息之后,紧紧地盯着周笙白的背影。   满林大火,燃尽树木,火焰被金符吸走之后,留下的是焦黑疮痍。   火光灭去,天光乍亮,晓天的微光照入山下林间,那些被大火烧得干枯的尸体,如傀儡般扭着僵硬的身躯,一个叠着一个,手足并用地往山体而来。   阴气环绕,鬼嚎不止,飒飒的风吹裂了云层,日光从云层裂缝中照下,像是一面光墙,将窥天山与丁清护在了安全地带。   光的另一边,周笙白背山而立,直面鬼潮。 第118章 [VIP]   千鬼来袭, 翎云却不见身影。   就像是中堂与南堂持续多月的战争般,而今窥天山面临的,也是一波又一波恶鬼大军。   不同于中堂众人, 窥天山前傲立的仅有周笙白一人。   子夜过后平水镇百姓遇害,诸多恶鬼从深林往山体爬来,那时弯月悬挂于空,周笙白孤身一人冲入了恶鬼群中。他果然是最耀眼的那个,一如往日丁清在她每一任老大那里看到的一样, 周笙白能很快且精准地找出恶鬼头目, 吞噬对方。   昨夜放火烧林的鬼道在破晓时分被周笙白从森森的骨堆之中挖了出来,这些追随的恶鬼往日并不见得有多忠诚, 可如今却像是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往前冲,即便他们的头目已经被周笙白吞噬, 也不见分毫退缩。   这世界,死非死, 活非活。   周笙白被恶鬼缠得难以脱身, 每每飞身离开深林, 双足都会被鬼爪攀牢,双翼在林中挣扎, 将焦黑脆弱的树枝挥端,尘烟四起。   金符吞了大火, 仿若天上的烈阳落入了凡空,炙热的照晒着整片森林。   周笙白的肚腹并非无底深渊,一个鬼魂越恶,道行越高, 饱腹感也越强烈。他吞了鬼道, 推翻了对方的炼丹炉, 在途中又不知吃下多少鬼子鬼孙,现下腹腔堵塞,再见那些扭曲着身体挣扎攀爬,嘴里咿唔乱叫的鬼,直倒胃口到想吐。   那些恶鬼抓着他的衣摆,缠得周笙白心下烦躁,猩红的双眸朝深林中一望而去,成千上万只鬼毫无意识如傀儡般前赴后继地与他纠缠。   他回头看向窥天山,丁清就坐在悬崖边上,她瘦弱得像是随时能被风吹下来般。   纤瘦的身形在风中轻晃,丁清的发丝都被吹乱了,黄玉簪歪斜地挂在脑后,将入大寒天,空中偶尔飘过几片白雪,可丁清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仿若置身于炎夏。   周笙白以双翼短暂挥开那些恶鬼,飞身上空后回眸朝山巅看去,这么远的距离,两双视线于空中对望。   丁清呼吸一乱,腰背挺直着仿若要朝他奔来,那无畏冲动的眼神叫周笙白心惊。   他高声呵斥:“后退!”   丁清双手爬空,膝盖跪在了悬崖边上,身形摇摇欲坠,险些就要落下山巅。   周笙白的声音远远传来:“清清!退回去!”   丁清像是骤然回神,她低头看了一眼烟云翻滚的山崖,往后仰躺着倒靠在山崖旁。   她不能给周笙白添乱,她得退回去!   呼呼而过的风吹过发丝,扬起的黑发短暂遮蔽了她的视线,丁清嘴唇苍白,血色尽数褪去,她看见悬在空中的金符一瞬爆裂,火光将周笙白的身影吞尽。   “老大……”   丁清屏住呼吸,双眼被风吹得干涩滴泪也没能眨一眼。   金符中的大火化成了一颗颗巨大的火球撞入了森林,黑烟滚滚,恶鬼的哀嚎声不断传来,那些火中带着烧魂的金符碎片,丁清在金符之后光是看见都吓得浑身战栗。   她想要喊周笙白的名字,可张开口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唯能听见心口砰砰紊乱的跳动,像是随时都能冲破胸腔在她心口撞出一个大洞。   丁清的呼吸都停了,她浑身憋闷到疼痛,可唯有这样的疼才能让她保持清醒。   金符碎裂成一片片逐渐减少,分散的火球将窥天山境内烧得满是焦糊气味,经历过两次大火的森林终于承受不住,树木纷纷坍塌,遍地狼藉。   金符上的光,几乎致盲。   丁清终于在天上的火光尽数坠地后,于云层下看见周笙白已经高到化为一个黑点的身影,那一刻她松了一口气,仿若溺水濒死般趴在地上,手指抽搐,久久难以回神。   周笙白在找翎云。   可他来不及在这些恶鬼中搜寻出翎云的气息,下一波恶鬼便又来袭了。   鬼影如潮,烧干了一部分,还有下一批。   丁清记得周笙白提过大寒,她也见他近来每过一日便要数一次。   距离大寒还有两日,翎云手下的恶鬼仅凭他一人在两日内是除不尽的,他的手中有十三大将,玉霄姬排在末尾,丁清甚至不算其中。   如今剩下的十二恶鬼,周笙白才只吞了一个而已。   他们如海潮般朝窥天山扑过来,翎云又藏在诸多恶鬼之后,他究竟想要什么?若集结所有恶鬼便能杀死周笙白的话,他当初早就这么做了,又何必东躲西藏,不敢与周笙白正面对抗。   丁清不断安慰自己,她的想法没有错,翎云手下的恶鬼无法杀死周笙白。   那么翎云兴师动众,放弃南堂,动用手中全部力量,直冲窥天山,必然是因为窥天山上有他看重的东西。   不会是丁清的命。   翎云知道丁清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下她若真被翎云抓过去,宁可自爆魂魄也不会让他拿捏自己威胁周笙白。   那还有什么?   这座山上有什么是翎云想要得到的?   尖锐的笑声从深林中传来,另一道哭声也夹杂其中,两道婴儿的声音此起彼伏,魔音贯耳,镇得人心目欲裂。   音波荡开了火束,烧干的树枝瞬时化为粉末,漆黑地飘了一地,将白雪掩埋。   丁清双手捂住耳朵,她看见那黑色的焦灰与空中的白雪一同顺风飘来,点点黑色落在身旁的笙白花上,娇弱的小花于风中瑟瑟发抖,一如她,成了周笙白必须守护的底线。   丁清顿时清醒了,她慢慢爬起,回头往窥天山的后方看去,只见烈火燃烧不到的山体背面,远处干枯的森林逢春生叶,淡淡的绿色正在往此处蔓延。   他是为花而来的。   笙白花,是苍穹与凡间的通道,花开九万九,便可以连接彼端。   翎云让他手下的恶鬼从窥天山的正面往前冲,一切火力把周笙白引至前方,他再从后方靠近。   夺花,是为了破坏周笙白的计划,还是为了打开通往苍穹的路?   同一个招数翎云用了两次,第一次是弃南堂,第二次是弃恶鬼,他的目的永远在旁人的背后。   远方的绿色逐渐变深,若翎云从后方逼近,明日便能到达窥天山,前方恶鬼难缠,身后还有比鬼更可怕的人在窥望着这一切。   她要告诉周笙白!   丁清跌跌撞撞小跑到悬崖边上,方才还可见黑影的周笙白,现下却完全不见踪迹。   双生的婴孩哭笑不断,深林中黑气缠绕,遮蔽了视线,丁清什么也看不见了。   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成了黑白交替,毫无生机。   天黑了,周笙白还没回来。   丁清在山崖边不知喊了多少声,他都没有听见,到后来丁清甚至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连呼呼的风声都听不到了,唯有耳鸣的嗡嗡声尖锐地刺痛耳膜。   婴孩恶鬼的声音阻隔了他们。   持续几个时辰的哭笑几乎震伤了丁清的肺腑,她低头吐出一口血来,抬起头看向逐渐升起的月。弯弯的月亮血红地挂在高空,不知是她的眼流了血,还是天出异兆。   刺耳的尖叫声何时停的,她不知道。   周笙白又是何时回到她身边的,她也不知道。   直到手腕被人捉住,身躯被拥入了温暖的怀抱,丁清的意识才渐渐回笼。四分五裂的魂魄拼凑在一起,她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也闻到了阴气与腐朽的味道,但那些当中,还夹着一股凛冽的清香,是周笙白身上的气味,是笙白花的味道。   丁清抬头看向抱住自己的人,周笙白的脸上被林中焦灰染黑,眼中血红未退,獠牙未收,周身萦绕的黑气上,还残留着许多恶鬼的怨恨与戾气。   丁清张嘴,她说不出话来。   再去看深林,恶鬼尸身遍地,那双生婴孩何时被吞的,翎云手下的恶鬼大将们又被吞了多少,丁清是一点印象也无了。   “清清。”   “清清!”   周笙白动了许多次嘴,丁清才慢慢听见他的声音,由远至近。   “伤到了你吗?哪里难受?”周笙白的双手托起她的脸,那双手上满是血污,已经看不见指甲的形状了。   丁清摇头,除了浑身发软,说不出话之外,她一切都好。   周笙白对付恶鬼,难免动用符咒法阵,翎云手下的恶鬼更是拿出看家本领,她虽躲在战场之后,可也被那些声音、符光所波及。   是她太弱了。   丁清还记得窥天山后不断靠近的绿茵。   颤抖着手指往山后,那双鹿眼急切地想要告诉周笙白翎云的真正目的。   周笙白往窥天山后看去,黑夜隐藏了绿色,月亮躲进云中,丁清手指的方向一眼望过去什么也没有,可他像是有了特殊感应般,立刻便猜出那深林尽头,尚未跨入他的地盘的人是谁。   “老大……”丁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无力地靠在周笙白的怀中,余光瞥见在黑夜里几乎发光的一片花丛,道:“花。”   话音刚落,轰隆的倒塌声传来,就在丁清与周笙白的另一边,平水镇的大神石像终于被大火烧断了。他压塌了房屋,扬起一片灰尘,也震塌了小镇隐蔽的街巷,露出了一道道鬼影,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   这些鬼魂似是被某种东西牵引着,没有意识地朝余烬深林而来,永无止尽。   虎狼环伺,进退不得。   周笙白看着那不断逼近的恶鬼,又望了一眼窥天山后的丛林,他杀不尽的。   这世上有多少人,便有多少魂,翎云手下的恶鬼沿途而来杀了许多人,控制着许多鬼魂,周笙白杀之又杀,也不能尽除。   他们被彻底困锁在山巅,孤立无援。   周笙白搂着丁清的腰很紧,眼下入林的恶鬼迫在眉睫,身后不断逼近的翎云更让人心神不安。   他要去杀鬼,势必要放下丁清。   小疯子看上去太憔悴了,周笙白不能丢下她不管。   “我带你走。”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像是丁清臆想出来的幻觉。   她看向周笙白的脸,那张布满腥污的脸上,唯有桃花眼明亮,他的眼中倒映着她的模样,他将她看得比一切都重。   “清清,我带你走。”周笙白的手臂有些发抖,内心深处的纠结挣扎让他呼吸都停了。   漫山的笙白花,与上官堂主的计划,两日后开启的八星阵,还有天下苍生的命……   可小疯子站不动了,再耗下去,只怕他筋疲力尽勉强自保,届时翎云再到,他就会彻底失去丁清。   花,还能再种。   九万……他还能种,再多都能种,可丁清只有一个。   不能失去丁清。   那便放弃窥天山。 第119章 [VIP]   “我们走。”   这回丁清听清了, 她无力地推开周笙白,昂首看向他的双眼,她能看见他眼中的纠结痛苦, 也能感受到他非这么做不可的决心。   可他们不是只有离开这一条退路的。   丁清嘴唇微微颤抖,大寒的风吹得人骨肉生疼,她的声音几乎哑在了喉咙里,用气吐出一句:“我不是你的累赘。”   她从没想过当周笙白的累赘,她也不希望周笙白因为她放弃什么, 更何况这是笙白花, 是他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吞噬无数恶鬼极累下来的功德。窥天山更是他从周家离开后最后的避风所, 他们现在离开这里换一个地方生活,然后呢?   他们可以明哲保身, 总在翎云的手中逃脱,可其他人呢?中堂为了与翎云抗衡, 倾巢而动, 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 此时退去,一切抗争都变得毫无意义。   丁清虽没有过人的捉鬼能力, 也没有周笙白水火不侵的身躯,可她也有自己坚守的东西。   凡是她坚持着的, 不论如何也不会妥协,她便是这样倔强的性子!   她可以是周笙白的软肋,但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我不是你的累赘!”丁清的声音沙哑,破了嗓音喊出来:“是因为我才让他找到了窥天山, 我很自责, 老大, 若再因为我放弃了窥天山,那我永远也无法在你面前抬起头来。”   “不会的,清清,我们……”我们只是暂时离开。   这句话卡在周笙白的嗓子里不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心里知道,放弃笙白花,这个暂时也可能变得遥遥无期。   可若坚守此地,等待大寒的代价是失去丁清的话,周笙白宁可没有笙白花。   “没有什么比你对我还重要的了。”周笙白道:“我的背后没长眼睛,清清,我并非无所不能,我不是神,我不能又杀尽恶鬼,又护全窥天山和你,我不能赌一个万一!”   他抓着丁清的手腕,指腹冰凉,其实他与丁清一般,早就被风雪冻得毫无温度。   周笙白的双眼执着地望向她:“我不能把你留在窥天山上,我若去对抗正面的恶鬼,便是将背后留给了翎云!”   丁清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她知道她在他心里的地位。   周笙白的深情从不掩藏,他看她的眼神永远都是直白且赤城的,他的欲·望,他的爱慕,他的关心与占有,皆在那双看向她的眼里。   现在,她又在他的眼中看见了些许动摇的胆怯,他不是个怯懦的人,他也不曾退缩过,唯一让他动容,叫他不敢去试的,无非是因为她罢了。   能被一个人这样地喜欢着,丁清觉得此生无憾,走到这一步,她没什么好惧怕的。   丁清轻声唤了句‘老大’。   两双眼于风中相望,周笙白听见她道:“站在你背后的不是翎云,是我。”   “我来守窥天山,我帮你拦住他。”丁清道:“虽然我的能力有限,但我当初认你当老大时提的那些优点也非随口说说而已,我会的不多,可也能用,我们一起坚持下去,未必等不到大寒来临。”   山上狂风肆虐,吹得两道人影像是下一瞬便能消失的雾,漆黑的身影笼罩着白色娇小的身躯,周笙白的一缕发丝缠上了丁清头上的黄玉簪。   不断靠近的恶鬼咆哮。   片片飘零的鹅毛大雪。   隐入云层的血色弯月。   危机四重的环境下,周笙白仅能看见丁清的双眼,那双鹿眼中倒映着他的脸,被血污染脏,不再令人惊艳,可她看他的眼神一如最初,炙热的,浓烈的,痴狂的,好像他就是她此生向往。   小疯子的话太令人动心了。   周笙白爱她爱到,愿意答应她的一切要求,他好像不能更爱她了,却总在一个眨眼的瞬间,再度睁开见到她时,重复上一个念头。   “我老大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丁清拉动着他的袖摆,比风吹过的还要轻,周笙白还是察觉到了,他觉得丁清的那只手在拉他的心脏。   “清清喜欢厉害的人。”周笙白深刻地明白他完了,他的意识被她的一句话随意操控着。其实他早就完了,他早就为丁清的一切举动而牵绊着:“那我就是最厉害的那个。”   “老大最厉害,我最喜欢老大了。”丁清抚过他的脸:“永夜之主算什么?一个操控恶鬼不敢与老大正面对抗的胆小鬼罢了,他在我这儿,什么也得不到,我会把他的命留给老大亲自动手,好不好?”   深情的蛊惑,无法抗拒的要求。   周笙白知道他不该答应,他应该带着丁清离开,不该把背后留给丁清一个人,让她面对不断靠近的翎云。   可他没办法不答应小疯子的要求,他没办法面对丁清失望的眼神,他没办法在她那句‘最喜欢老大了’说出口后,还带着她一起退缩。   他们并非必然的输。   他能撑到大寒那日,那是他答应给丁清的惊喜,是礼物,他要看见丁清眼中的笑意,看见她明亮着鹿眸冲入他的怀中,他要她得偿所愿。   他要改变这个荒唐的世界!   “我不会丢下你,但你可以随时丢下我。”周笙白轻声问她:“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若遇危险……”   “随时向老大求救。”丁清伸手点了点心口的位置:“我记着呢。”   突然倾身而来的吻磕到了丁清的唇角,些许疼痛让二人都在夜风中沉醉进去,却又不得不清醒地相拥。   他们放肆地啃咬着彼此的唇舌,浑身战栗地警惕着不断靠近的危险,粗重的呼吸声像是不舍的告别,当那些恶鬼的鬼爪攀上了山下的枯藤时,周笙白率先松开了丁清。   他推开她,又不舍放开她。   他的手很用力,掐得丁清有些疼,她见到周笙白的獠牙泛着浅光,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清清,我爱你。”   寒月拨开了云层,牙白的浅光覆盖在整片山巅,笙白花淡黄色的花蕊像是泛着银光,使他们能清晰地看见彼此的面容。   丁清抬头去望天空的月,她才发现眼泪冲刷了眼底的血,月亮从猩红变回了白色,眼前高大的男人仍旧一身神姿,令人惊艳。   “我也爱你,周笙白。”丁清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不是老大这个代号,她曾有过许多任老大,可唯独他,唯独他。   “我也爱你,我也爱你……”她的声音喃喃,周笙白已经离开了。   呼啸而过的风只让她来得及看见一抹黑影,而后整座窥天山巅仅剩她一人,寒风萧瑟,她无所畏惧。   丁清慢慢转身,看向月色下依旧漆黑的山后深林,雪越来越大,风越来越冷。她不知道翎云最快什么时候到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设下的阵法在诸多恶鬼冲撞下能撑住多久,但她知道,这世界不可能堕入永夜,黑夜只是暂时的,子夜过后便是第二日,天亮不过迟早。   饶是身体再痛,再累,再冷,丁清也笔挺着身体站在了山巅上,以一身倔强,迎风傲立。   晨光破晓,又过一日。   阳光洒在身上带着些许温暖,丁清没朝东方看去,但她可见薄云天晓,阳光照在深林上的模样。   远方的幽绿经过一夜覆盖了深林的一半,初生的树叶冲破了白雪,丁清的眼里除了白色,便是深深的绿,与山体另一边深林中的幽黑枯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半新生,一半死亡。   丁清慢慢朝山崖边走去,远方的绿色在逐渐靠近,入冬沉眠的深林慢慢复苏,草木郁郁葱葱,清新的味道带着一股邪恶的寒意袭来。   她知道不到半日,翎云便会走到跟前。   丁清看向垂挂在山崖边的笙白花,一朵未凋,它们能熬过之前十多个寒冬,必然也会熬过今年的。   丁清慢慢抬起双手,在心口的位置比下结印,她记得八星阵的每一个步骤,只是她从未以鬼魂之体设过这么庞大的八星阵。以她脚下为中心,八角星闪耀着淡蓝色的光辉,一圈一圈荡开的光圈逐渐将窥天山包裹。   那光纹顺着窥天山的山壁往下延伸,到达山底后也没停顿,一道又一道光芒竖立成阵墙,光圈的最外围一直延伸到森林中段,立阵的刹那,八角星的蓝光在丁清的身边形成光柱,几乎通天。   这一道八星阵,叫丁清心神随之一晃。   她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太久,但凡事总得拼一拼才知道极限在哪儿。丁清自嘲,她这个人的极限,从来都是用来突破的,她最擅长的,便是不断超越过去的自我。   鹿眼望去,深林的绿色停在了阵法的最外圈,丁清能感觉到有人在闯阵,一如失去理智与周笙白拼搏的恶鬼,极尽全力地想要撕裂八星阵的阵墙。   丁清立在心口的手微微颤抖,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八星阵的外阵便被冲破。   丁清身上笼罩的光芒一瞬收敛,又在眨眼的功夫重新于脚下荡开了一道阵法,阵中布阵,阵中有阵。   她咬紧牙根,虽不见冲阵之人,却好似能在那一片深深的绿色中看到翎云恶劣的笑、卑鄙的眼神。   丁清咽下一口气,看向头顶映着阳光,迎着风飘落的雪。   她答应周笙白要守住他的背后,不再是她依靠他,依附他,他也可以放心地将脆弱交给她,他们可以成为彼此坚强的盾,亦是独立双面的矛。   阵再破,阵再立。   八角星的蓝光消失,又被瞬间点亮。   丁清几乎将一口贝齿咬碎,嘴角滴血道:“来啊!且看是你冲阵快,还是我设阵快!且看是你破阵多,还是我立阵多!”   “且看……且看……”   “且看是你一败涂地,还是我拨云见日!”   “星火燎原。天理昭昭!!!”   ……   正午的阳光好暖啊。   丁清浑身痛麻,她双腿一软,膝盖磕在了冰冷坚硬的石面。   一滴又一滴血从她的口鼻滴落成线,很快染红了她的袖摆,她颤抖着双手,就着跪地的姿势将八星阵重新填上。   祖父曾说,八星阵是这世上最温柔的阵法,为护人而生,她有想要守护的人,她要守护爱人之物,她可以坚持,温柔,但不可摧!   蓝光微弱,山外的阵法一触即碎。   丁清双手撑在地面,咳出了一滩血,再抬头朝山崖外看去,绿林葱葱,满是生机,却叫人心生绝望的寒意。   近了,翎云近了。   丁清看着那不断靠近的绿色,背后起了凉汗。   “老大……”   她、要唤他回来吗?   赤红的符光从丁清的头顶照耀,符纸刷刷往绿色的深林飞去,成千上万,像是秋风下的红枫叶,落地轻柔,却传来撕心裂肺的鬼嚎声。   丁清猛然朝符纸飞来的方向看去,白雪覆盖未被大火燃烧、也未新生绿叶的林里,一抹红影耀眼,手持破魂箭的女子英姿飒爽。 第120章 [VIP]   丁清怕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侧脸用肩头的布料擦去眼角湿润,再往那林中看去,红裙女子身后跟着数十捉鬼人士, 苏威亦在其中。   坚守破防,丁清趴在悬崖顶上,声泪俱下:“周堂主!!!”   她不知道周椿能否听见自己的声音,可她已经拼尽全力了,丁清倒在了花丛边, 歪着身躯见周椿的身影不断往窥天山靠近。   被恶鬼群破开的阵法重新由苏威填补, 他虽不会八星阵,但拦鬼的阵法还是很擅长的。   周椿背着箭筒, 手中弓箭拉满,破魂箭化开了风中的雪, 周身化作旋涡,直带逼人的寒气往深林而去。   只听见一声‘嗖——’, 厉鬼四散, 箭破的地方, 燃起一片焦黑。   丁清不想哭,她不是个喜欢流泪的人, 可当下眼泪止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了满脸, 湿润的脸被寒风吹过,皮肤似刀割般生疼。   她心中有激动、感激、庆幸。   天无绝人之路。   来的不止周椿一行人,当丁清发觉这一点时,带周椿过来的人已经站在她的身后了。   孟思思想伸手去扶丁清, 又发现丁清根本不需要她帮忙。   丁清抬起袖子擦去眼泪, 又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 几声咳嗽,鲜血不断从她的口中涌出,她的身体损伤严重,从外面看好好的,内里五脏六腑皆被震碎了。   可她不怕疼,她还能坚持着坐在山崖边上,挺着腰背,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孟思思见一地猩红,点点血雾洒在了笙白花上,惭愧道:“在我发现翎云离开竹雨塔后,便沿着他的踪迹一路找到中堂,我猜到他大约会来寻笙白的麻烦,便请周堂主带人前来帮忙……希望我们来得不晚。”   周椿起初并不信她,后来中堂其余地方被恶鬼侵袭后,她才信了,带领众人赶来窥天山。路上马不停蹄,可他们赶到平水镇,发现平水镇被大火焚烧,而窥天山外的深林更是一片狼藉。   丁清不知该以何种目光去看孟思思,只能道:“只要老大还活着,那就不算晚。”   只要周笙白还活着,只要她还在,只要这满山的笙白花没枯萎,那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虽然讨厌你,但这次也算多亏了你。”的确多亏了孟思思,如若不是她找来了周椿,丁清也不知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她瞥向山下的周椿和苏威等人,他们捉鬼另有一套,相信能扛住一段时间,丁清可以趁着这个时间休息一会儿,养好身体了,八星阵照样不能断。   孟思思朝悬崖边走去,她距离悬崖很近,再往前跨一步,或者山崖上的风再大一点她便能掉下去了。   她看向雪里山下的深林逐渐逼近的绿色,看着那些复苏的树枝,一片片长出的树叶,她能在风中闻到生机盎然,那是‘林’的味道,而非翎云的。   翎云也在孤注一掷,他明知身处山林,对‘林’的身体苏醒大有裨益,可他仍然冒进,亲自带领恶鬼冲山,为得就是这一山繁花。   孟思思道:“他是想要笙白花。”   丁清已经猜到了,这山上除了笙白花,没什么值得他这么大费周章。   “你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吗?”孟思思回头朝丁清看去,丁清捂着心口位置,深喘了一口气后道:“他是个疯子,我怎么知道他是如何想的。”   孟思思垂眸道:“我知道他想做什么。”   她的眼神顺着深林中的绿色往头顶看去,看到了碧色的天空衍生成了淡淡的蓝,那片天空艳阳高照,万里无云。从窥天山往天空去看,好像伸手就能摸到蓝天,这里好似离苍穹很近,其实很遥远,需要九万九千的笙白花才能搭线成桥。   “他想回去。”孟思思的声音很轻:“人心中的恐惧不可消除,年幼的笙白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黑暗的种子,这颗种子并未因为时间而死亡,却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逐渐长成参天大树。”   翎云面对周笙白,只会越来越害怕,而他现在的身体也不能支撑他继续下去了。   “雪姻被困,我又不在他的身边了,窥天山上的笙白花刚好够数,他便想来借花搭桥,回去苍穹。”孟思思看着蓝天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她的眼神透过天空好像能看见另一个世界,她原本是从那里来的,可却再也回不去了。   翎云破釜沉舟,将他所能用的一切力量全都压在了窥天山的笙白花上,便是为了能够回去苍穹,回到那个原本属于他的世界。在那里‘林’的身体不会再苏醒生长,他也不会被这具身体折磨,他仍旧永生。   这是他如今所能走的,最后一条路。   “这世界,不是被你们操控的牢笼。”丁清看向孟思思的背影,孟思思的一番话,叫她心中痛恨。   他们是万物之首,他们是最先生存的灵类,他们升至苍穹拥有特殊的能力与永生,他们被创造出来,原本是为了守护这个世界的。   可他们又做了什么呢?   他们凭着自己的意愿更改这个世界,他们为了达成自己的成就将世界的规则推翻、重造,他们其实根本没将凡人放在眼里,以他们的自傲,睥睨天下,认为他们的恶劣、鲁莽,是恩赐。   “凡人不是你们的傀儡,苍生也不允许被玩弄,这世间本就是凡人的世界,你们该把这里还给他们。”丁清慢吞吞道:“他来了,失败了,便想回去,再等下次休整好了卷土重来?你们那个世界里,究竟有多少人抱有如此想法,把对凡间做所的一切,当成可以骄傲的谈资?”   孟思思回答不上来,因为她知道那个答案并非是丁清愿意听到的。   苍穹之上,另一个世界并不完全干净,一旦有了野心、欲·望、虚荣,他们便回不到最初的平静和谐,恭敬友善不过是表面迹象,实际他们都在攀比,只是他们有的人更擅长伪装。   可至少……‘林’是干净的,也是特别的。   “啊,说不出,那便全都是。”丁清扯了扯嘴角,嗤地一声笑出:“我果然还是很讨厌你。”   周椿带领众人捉鬼,虽能抵抗一段时间,可这些恶鬼就连周笙白都杀不尽,自然也不能指望他们悉数清除。   他们的到来,减轻了丁清的负担,解决不了翎云。   这是丁清最安静的几个时辰,她不再理会孟思思的去留,只盘腿坐在原地休息,也好修复五脏六腑传来的阵阵疼痛。   满山都有八星阵残留的痕迹,布阵留下的纹路,周椿沿途来时总能看见,凡是有人的地方便有此阵。她手中的破魂箭数量有限,仅能用来对付身上阴气较重的恶鬼,可每射出一箭,周椿的心里都会沉下一分。   此时她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难缠的人物,与南堂和中堂边境处的交战不同,那是凡人与凡人的对抗和交锋,而现在,她面对的是源源不断的恶鬼,和恶鬼背后超出这个世界的男人。   周椿豁然体会到,她前来窥天山不仅是为了周笙白和丁清,看见越来越多的恶鬼,她也才终于懂得这个世界远比他们五堂所想的还要乱,还要糟,她的到来,更像是为了天底下还存活的百姓们。   为了不让他们变成眼前丑陋的鬼魂,为了不让他们终被这些恶鬼吞噬。   五堂的宗旨,意义,便在于此。   他们生来便是为了守护天下百姓,哪怕面对穷凶极恶,哪怕战死。   凡人的身体脆弱,却拥有一颗强大不可摧毁的内心,他们并非人人贪生怕死,忠肝义胆者有,无畏艰险者有,越挫越勇者,比比皆是。   从昼入夜,苏威手下弟子带来的黄符悉数用尽,周椿背后的箭筒里也仅剩几根,他们精疲力尽,节节败退,可没有认输。   周椿不断朝身后的窥天山看去,天色渐暗,加之林深,月光照不到眼前,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可他们能听见,那不断逼近的如饥饿野兽的鬼魂。   星河璀璨,星光于天河中翻涌、流动。   周椿射出了手中最后一箭,破魂箭划出了一条火光道路,钉在了恶鬼的心口上,恶鬼刹那消失,周围的鬼魂也都跟着飞散,变成了一粒粒烧焦的黑灰。   她朝额角流汗的苏威一笑:“苏长老,你可害怕?”   “怕。”苏威叹了口气:“我活了这么一把岁数,头一次面对这么多恶鬼,竟仿佛天下所有的鬼集聚于此。”   “其实天下的鬼远不止于此。”周椿目光于深夜泛着淡淡的光泽,仿佛泪光:“天下有多少人,便将有多少鬼,人死得越多,鬼便越多,所以才有了我们。”   “堂主长大了。”苏威垂眸,苦笑:“我历经三任堂主,其实你是最差也最软弱的那个,不过你经受的苦难也比她们要多。说句逾矩的话,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可惜,还没看过你嫁人。”   “我知道,我外婆离家,爹娘早死,周家就靠苏长老帮我撑着了。”周椿深吸一口气,不让眼泪落下来,她低头看着手中弓箭,下定决心般随手一丢:“若我们能安然离开,回去我便要成亲!我亦是……羡慕舅舅舅母的。”   “堂主。”苏威看向眼前生出树叶的林木,道:“春天来了。”   看似生机的春,却让人充满了绝望。   那不是春天,是翎云。   丁清睁开眼时,孟思思已不知去向,绿叶覆盖了山下丛林,浓密的树叶遮蔽了周椿等人的身影,她只能看见偶尔有符光阵法闪过,他们也许还活着。   丁清一身白裙皆被血色染红,她跑向窥天山的另一边,曾经的绿林几乎夷为平地,野鬼漫山遍野,四面八方像是奔驰的野兽,他们朝同一个地方冲过去,意图撕裂圈中人。   从上看,恶鬼围绕像是蛆虫,周笙白仅剩一丝挣扎空间,黑羽不再泛着碎光,布满了泥泞的腥污,可他还活着,他没放弃。   丁清看向自己被冻裂开了一道道伤口的手心,手指比出结印,缓慢地闭上双眼。   蓝光围绕着窥天山化成了八星阵,丁清立于风中,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女,那温柔的光芒笼罩着窥天山最后的底线,护着一山脆弱却坚韧的白花。   星光熠熠,来日天晴。   他们都将战斗到最后一刻,不死不休。   死也不休!   子夜过后,月亮便看不见了,深林中的人声也少了许多,窥天山从山后去看,枯藤生芽,那是翎云已到山下。   八星阵的光芒越来越弱,周椿和苏威是否还活着,丁清不知道,她唯能听见恶鬼的咆哮声,声声传来,阵阵逼近,而她已经许久不见周笙白的踪影。   她的力气终于耗尽,大寒来临,天未破晓。   丁清早已泪流满面,她身侧的蓝光熄灭,窥天山刹那陷入黑暗,而她看不到一丝希望。   “老大……”   她扑在悬崖边,对着不断朝山巅而来的恶鬼群中搜寻,没有那抹熟悉的身影,也看不见双翼,他像是彻底消失在黑暗中,碎裂在鬼群里。   “周笙白!!!”   无人应答。 第121章 尾声:一 [VIP]   眼泪止不住了, 丁清双手撑在膝盖上,浑身痛得蜷缩成一团,不论她如何擦, 也擦不干净脸上的泪水,咸湿的眼泪被寒风吹过,冰冻着苍白的脸,毫无血色。   她找不到周笙白,她看不见他!   她也听不到符声人声, 唯有穿耳呼啸的冬风。   窥天山周围被乌云笼罩, 暗无天日,东方隐隐有红光照亮, 光芒落不到这里一丝。整片窥天山境就像是被光明遗弃了般,深深地陷入了无尽的绝望与黑暗中。   丁清心口骤疼, 她吐出一口血,双掌捂住口鼻, 仍无法阻止血液从七窍流出, 满鼻腔的血腥味让她几欲作呕。   山崖边的风很大, 她的眼前很黑,丁清第一次如此害怕黑暗, 她怕得浑身发抖,本能地想要找个安全的怀抱钻进去寻求庇护, 可是没有周笙白了。   不论她喊了多少遍周笙白的名字,也无人回应她。   丁清就这样趴在山崖边,卸去浑身的力气,不再期望, 不再挣扎, 她认命地闭上双眼, 等待黑夜的吞噬。   合眼前,微弱的蓝光在她眼前闪过,就像是出现了幻觉。   哪里来的光?   好像是在很远的地方,远到了天边,遥不可及。   一定是她臆想出来的光芒,是消失前的奢望。   可是那道遥远的蓝光好似越来越亮。   丁清疼得连一根手指都也不想动了,唯有眼皮还能用力眨一眨,她闭上眼后再度睁开,几次结果依旧能看见那束远方的蓝光。   淡蓝色的光芒像是一道通天的光束,连接着地面与天空,丁清想起来了,那是平水镇的前方,某个小城的方向。   她眼睫轻颤,有些不可置信地用力动了动上半身,那蓝光越来越亮,甚至在蓝光的左侧,又亮起了一束光芒,甚至更耀眼。   那是八星阵!   东方的红逐渐褪去,泛起了鱼肚白,浅淡的云层拨开,便是半露的金色太阳。   丁清慢慢撑起上身,也顾不得身上的疼了,她目光所及之处,一束束八星阵的光芒被点亮。远的,近的,亮的,或微弱的,那是这世间还活着的人,是一座座城池,一条条街道,是数以万计的人命。   子夜早就过去了,今日是大寒的第一天,天色微微,已破晓。   丁清跪坐在山崖边,她的眼前看不见那不断顺着枯藤爬上的恶鬼,也看不见身后不断逼近的绿色。   窥天山好高,从这里往下看,就像是能俯瞰整个世界,而世界凡是有人的地方,都被八星阵所护,他们是安全的。   她和周笙白、周椿、苏威等人坚持到现在,便是为了这一刻,便是为了等到点亮五堂的八星阵。   “老大!”丁清对着风起云涌的山间呼唤周笙白:“老大,你看到了吗?大寒,破晓了!好多八星阵,你……你在哪儿?”   她想找到周笙白,让他看一眼,她坚持到了这一刻,他那样厉害的人没理由看不到这一幕。窥天山境外,处处都是八星阵的光芒,那些蓝光破开了云层,直达天际,驱散了天顶的乌云,也将驱散黑夜。   “老大!你在哪儿?”   “我看到了八星阵,可我该怎么做?”   “老大,你再不出现,我就真的被你吓到了。”   “周笙白……”   丁清止不住哭泣的声音,山巅之上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嚎啕大哭,她一直在等这一天,可这一天不能以失去周笙白为代价,她还没看见……没看见他说的更好的世界。   丁清几乎要绝望了,她甚至觉得这些八星阵的光芒也点不亮她心里的希望。   她只能不断呢喃周笙白的名字,希望他能听见,希望他们的结局不止于此。   “清清。”   声音从身后传来,丁清呼吸一窒,她战栗着转过身,正看见在窥天山的另一侧,周笙白就站在那处的悬崖边上,他们之间仅隔着一块小小的窥天山巅的距离。   丁清怕是自己出现幻觉,可她浑身上下都在痛,她应当不是早早昏睡过去做了一场黄粱梦,她不敢轻举妄动,她怕这场梦醒。   周笙白的状态不比她好上多少,他的玄衣上满是脏污的血腥,一头柔顺的微卷发丝被血水淋得湿漉漉的,残破的衣裳下摆露出一双腿,其中有一只是锋利的鹰爪。   他缓缓张开双臂,气未喘匀,胸腔随着呼吸起伏,那双桃花眼在日出的光芒下闪烁着温柔的光泽,他又道:“清清,来抱我。”   丁清豁然起身,一瘸一拐地朝那边扑过去,这一瞬她的眼里就只剩下那抹身影,他们不过才分开了一日,却像是已经分离了无数个朝朝暮暮。   丁清忍着疼,可她的脚步实在走不快,她脸上的泪水未干,又带着惊喜的笑容,朝周笙白靠近的每一步都是此生最雀跃兴奋的时刻。   “老大,我就知道你没事!我老大果然很厉害,那么多恶鬼都能全身而退!”   她道:“你看见了吗?到处都是八星阵,司千重那个家伙为人不怎么样,办事倒是挺利索的。”   丁清离周笙白越来越近,她的笑容也越来越浓。   晨起的阳光照在了窥天山顶的笙白花上,那一朵朵脆弱的白花每一片花瓣都如玉般透着淡黄色的光,花蕊被风吹过,轻轻地落了一地金黄的荧光粉末。   白花落了。   丁清脚下一顿,她惊奇地朝身边看去,簇拥在她与周笙白身侧的笙白花一朵朵从花杆上坠下,碧绿纤细的花杆很快枯萎,白花却飘浮在风中,像是一只只翩跹的蝴蝶,拥有了自己的生命。   山顶的金光越来越亮,犹如万千只白花形状的萤火虫,花朵悬飞在二人身侧,盘旋,带着令人舒适的温度。   距离丁清不远处的周笙白见状,眉心轻蹙,他朝丁清靠近,走的每一步都能将地面的花朵震得纷纷飞起。   “清清,别看花了,看我。”周笙白道:“来抱我,我想你抱抱我。”   丁清回神,她扬起头对着周笙白一笑,那张精致的脸上满是泥灰和鲜血,她看上去有些狼狈狰狞,却笑得尤为纯澈干净,像个不染尘世的少女,痴迷的鹿眼中倒映着周笙白的身影。   “我们赢了吗?”她问。   周笙白道:“我们赢了。”   轰隆一声,丁清脚下所踩的地面剧烈晃动,她有些站不稳地跌坐在山顶,却震惊地发现周笙白于她几步之外纹丝不动,就像是没感受到这道剧烈的震颤。   她抬头看向对方,周笙白的眼里涌上了担忧,他离丁清越来越近,可丁清身下的窥天山却晃动得越来越厉害。   满山飞舞的笙白花一圈圈围着窥天山荡开,丁清与周笙白就在花朵的圈心,周笙白不敢动了,他只能对丁清招手。   丁清觉得奇怪,为何她能感觉到这座山仿佛塌陷般,可周笙白却丝毫不受影响。   “老大,发生了什么?”丁清勉强站起,身形仍稳不住。   她觉得这一瞬离周笙白很近,却又像是隔着天涯海角般触不可及。   她急切地想朝周笙白过去,她有些害怕,却在踏出那一步后,脚步变轻了许多。   她从周笙白的眼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丁清惊诧地回头看去,就是刚才那一步,她的魂魄与身体分离,没有魂魄支撑的身体摇摇晃晃,周笙白穿过她的魂魄,将另一个她抱在了怀中。   可他能看见她,他虽抱着她的身体,眼神却落在了她的魂魄上。   丁清很害怕,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仍然能感受到这座山在摇摇欲坠,此时丁清才想起来,她很久没听到恶鬼的咆哮声了。   “周笙白……我怕。”丁清朝周笙白走去,他朝她伸手,可她的魂魄穿过了他的身躯,她根本无法触碰到他。   丁清慌了,她是真的怕了。   “别怕,清清!”周笙白抱着她的身体朝她靠近,他的每一步,都在摧毁丁清脚下的坚固,他的眼神坚定且让人安心:“别怕,别怕。”   丁清低头看去,她赫然看见了两座窥天山,像是交叠在一起的重影,一座在周笙白的脚下稳固,一座与她相连。她脚下的窥天山上,周笙白之前画下的符文有光不断流动,那符文沿着窥天山的山壁一直往深林而去,丁清四下看去,才发现整片森林其实早就布上了符文的光芒。   不仅这座窥天山,在大寒这一日,第一缕阳光照在整片大地上时,周笙白去过的几个地方,画上符文之处,符文都被催动了。   半月泉的分支四面八方而去,分散成了一条条通往五堂不同之处的道路。   风萧坳中的红花肆意生长,几乎爬满了整座麒麟山头。   天石镜荡开的涟漪震得天池湖面一圈又一圈,石上是一张又一张人脸,一个又一个人的一生,从过去,到现在。   几乎横穿整个西堂的冰川,终于停止了流动,冰面融化,沉静的水面之下红色翻涌,那是曾死在里面的怨魂。   几可通天的城门与身后的死城分离,城门下挂着两盏巨大的红色灯笼,于白昼点亮。   最后才是窥天山。   九万多的笙白花在空中遮蔽了窥天山下的深林,它们的金色粉末洒在了这片土地上。   丁清眼看着脚下的窥天山慢慢沉入地里,除了这座山,其实她所能看见的一切地方都在塌陷,世界就像在天际分成了两面,一面被阳光照耀,温暖,生机勃勃,一面藏在黑暗之下。   她离周笙白越来越远了。   她穿过了他脚下的山,慢慢往地底沉去。这片森林,不远处的平水镇,远方的云川城,甚至南堂、西堂、东堂、北堂,每一处大地都在分裂成两面。   周笙白对她说,不怕。   她想在坠下之前再碰一碰他,可她伸出手的那瞬擦过了他的衣袂,察觉不到一丝温度,便像是掉下了悬崖。   周笙白追逐着她走到了窥天山的山崖边,丁清还能看见他,她看见他捧起她那具留在他怀中身体的脸,深深地吻了上去,可他的那双眼,却明亮地追随着她的魂魄,坠入了黑暗。   丁清看见周笙白慢慢抽出簪在她发上的黄玉簪,而后放下了她的身体,他站在狂风肆虐的山崖边上,发丝乱舞,眼神从未离开过她的魂魄。   他拨开了发丝,解开了衣襟,露出半截肩膀与胸膛,黄玉簪反握于手中,不见犹豫地以尖利那头慢慢刺入了心脏。   他说:“别怕,清清。”   丁清看见有血从他的身上流出,那是她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见血液。   周笙白不觉得疼,在抽出黄玉簪的那瞬,跳下了窥天山。   朝她奔来。   作者有话说:   结局字数太多,分三章、三天发完。   之后还会有番外~ 第122章 尾声:二 [VIP]   丁清看见周笙白在坠下山崖那瞬, 惨烈地摔在了地面上。   那根黄玉簪戳破了他的保护,直接穿过了心脏,他的身体不再无坚不摧, 高空落地的刹那四分五裂,拼不成形状。   周笙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会如何,在他身体碎裂的瞬间,魂魄追随着丁清而来,随着第二个世界迅速堕入了黑暗。   他的魂魄, 拥住了丁清的。   他的身上不再有脏污的血腥味, 他们的魂魄干净且纯粹,他们终于能获得彼此的拥抱, 比以往任何时刻的都要温暖。   周笙白道:“我抱住你了,清清。”   丁清能感受到不断在耳旁吹过的风, 她也能感受到周笙白怀抱里的温度,她能闻到他身上浅淡的笙白花的香味。   她很高兴能与周笙白如此紧密地相拥, 可她从没想过, 这是以他生命换来的代价。   纷纷飞舞的笙白花从窥天山上也随同周笙白一起落下, 数不清的花朵形成了弯弯的拱桥。   丁清逐渐看清楚了,以地面为一条直线, 像是水面一般照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窥天山,真实世界里的窥天山立在了初升的阳光下, 而他们成了水中倒影,镜中花月。   世界翻转了,成了彻底的黑白双面,那一片花丛, 成了唯一链接两个世界的道路, 笙白花不是往天上飞去的, 却是往地里坠去。   这像是一棵树,土地之上枝繁叶茂,土地之下根深蒂固。   丁清的眼前眼花缭乱,后来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天旋地转之下,唯独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不变的。她慢慢闭上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这令人眩晕的感觉逐渐消失,她的脚轻飘飘地落在了实地。   周笙白还抱着她,这里没有风,也不觉得冷,睁开眼所能看见的,是完全不同的灰暗的天空,没有太阳,唯有一轮弯月高挂。   他们所在的还是窥天山顶,丁清依旧能听到恶鬼咆哮的声音,就像太阳初升,千百个八星阵点亮不过是她的一场错觉。可丁清知道,这不是错觉,因为她的身上不疼了,因为山上的笙白花成了一条光铺的轻纱薄路,连接入天上那轮弯月,像是连接了另一个时空。   丁清的心中充满了疑惑。   “这……是窥天山吗?”她抬头看向周笙白,见到他干净的、俊美的脸庞,看到他眼底炽热的光芒,他深情凝望着她,带着兴奋和一些得意。   周笙白回答道:“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丁清不懂,可周笙白看上去当真很开心。   “清清,你说过希望这个世界能有公道可言,因果报应,让恶人不敢轻易作恶。”周笙白道:“虽然现在还未完全达成,但我相信将来我们可以做得更好。花开九万九可连接彼端,没谁说这个彼端必须得是苍穹,也可以深入地底,自此以后,苍穹之上的人去不到凡间,能让凡间和这个世界相通的,唯有死亡。”   “若这世间有一本功德簿,记载人生平行径,以生为起点,死为终点,死后魂魄归入我们这里,按恶行善举决定他们死后的报应,这世间是否就公平一点了?”周笙白轻轻拂过她的脸,低声道:“鄞都城的天石镜便可做为此用,你觉得如何?”   丁清完全没听周笙白后面说的那些话,她的脑海不断徘徊着‘能让凡间和这个世界相通的唯有死亡’,这么说来,周笙白真的死了?!   黄玉簪刺入胸膛不是她的幻觉。   他的尸身摔得粉碎也不是假象。   他将这世间的生死以多个阵法符文,加之天时彻底分开,他创造了另一个仅有鬼魂的世界,把活着的凡人留在了光明地带。   可他死了。   丁清惊诧地看着眼前人,回以她的,是温柔缱绻的一吻轻轻落在了她的额顶上。她在周笙白的眼里看不到后悔,他曾经问她,她能为他做到哪一步,丁清说她能为周笙白而活,可周笙白能为她而死。   驱除鬼魂,让人间永不受恶鬼侵扰,将那个世界彻底交还给凡人做主,是适者生存,是物竞天择,皆由他们自己而定。   周笙白做出如此创举,他该活着的,他至少得……听到那些人的道谢,他至少能在人前当一回英雄,而不是被旁人鄙夷的目光轻慢着。   丁清为他可惜,为他不甘。   周笙白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太了解小疯子了,她在他面前连一个眼神都藏不住:“清清,别难过,赴死是我最好的选择。”   “这怎么能是你最好的选择?”丁清的心里闷得难受:“这分明是你最坏的选择!哪有人明明能活,却选择去死的呢?”   “你说过嫁夫随夫,可同我一道深入寒川底,我怎么就不能娶妻随妻。”周笙白道:“我不想离开你,清清。我虽不是凡人之体,却也只有凡人的命,人生短短几十年,眨眼就过去了,少活几年也没什么的。”   “况且……”他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我也不想叫你看着我年老色衰,届时我成了糟老头子,你却依旧貌美,这不公平对不对?”   假话!   丁清知道他这么说都是哄人的假话!   这世界一分为二,生死成了两界唯一的阻隔的话,他年迈的样子丁清根本无缘见到,甚至他重新在凡间娶妻生子丁清也无法干涉了。   恶鬼如野狗,嗅着气味爬上了窥天山巅,现在还不是可以放心的时候。   周笙白侧目看向那些恶鬼,眼神不起任何波澜。   丁清背后一凉,缩进了他的怀中,而后听见头顶传来他低低的笑声道:“我说过了,有我在,清清不用害怕。”   只见那些恶鬼龇牙咧嘴地朝他们二人扑过来,却在触碰到他们那刹化成了灰烟,无一幸免。   成千上万个奔向窥天山的恶鬼,没有一只能碰到周笙白和丁清的衣袂,丁清就缩在他的怀中,双眼从他的臂弯里露出,睁大看向那些近在咫尺,面目狰狞的恶鬼们前赴后继地碎裂、消失,连一丝阴气都没有残留。   他们失去了理智,甚至不知道这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世界,可他们没有丧失恐惧的能力,死去成千上万只恶鬼之后,他们终于在此地嗅到了一丝不对劲。于是犹豫,试探,得出的结果便是不论他们怎么对付周笙白,都会消亡。   恶鬼中渐渐让出了一条路,沿着悬崖边,藤蔓攀上山巅,绿叶盈盈的树枝生长速度很快,紧接着一张扭曲的人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棵大树像是生长在窥天山的半山腰,茁壮的树干不断往外衍生枝叶,绿叶下藏着一张诡异的脸,准确来说,那不是一个人的脸。   闭上眼安然入睡的‘林’的背面,多了一张狰狞的、残暴的面孔,即便那张面孔已经被藤蔓缠绕得不成人形,可丁清还是认出了对方。   “你做了什么?你究竟做了什么——!!!”   翎云借着藤蔓攀上了窥天山,他已然成了一个巨大的树怪,恐怕是之前在窥天山外的林间待了太久,他的身体已经丧失了人的形状,一棵巨大歪曲的树,却多了两张人脸。   周笙白看他的眼神厌恶且冷淡:“你不是让他们称呼你为永夜之主,却不识真正的永夜吗?”   藤蔓拨开一层层树叶,翎云终于爬上了窥天山顶,他也如愿看见了笙白花,就差一步!还差那一步他便能借着笙白花回去苍穹了,这样恶心的身体,他一刻也不想待了,只要回到苍穹,他就可以重新找到可宿的身躯,比‘林’的更健康,更强壮!   可为什么?   满山笙白花发出的金光,最后却让他坠入了一个黑洞洞的世界,这里不是苍穹,像是人间的另一面,没有阳光,没有生机,也没有他可以替换的活人身躯。   那些花化作了一条光桥,连接着的是生者的世界,他分明没死!   翎云没死!又为何会随着恶鬼而来?!   他不相信,他不甘心!   他孤注一掷换来的却是如此结果!   他心里生了无尽的恶念,或者说,他心中的恶念从未消停,他满目仇恨地看向周笙白与令人憎恶的丁清,可他发现他只要恨得越多,内心越残暴,身上的枝叶便长得越快!快到几乎与这座山融为一体,他尚可攀爬的脚险些化成了根,扎入石缝里。   “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何会变成这样?周笙白——!!!”   翎云咬牙切齿,他长满绿叶藤蔓的手已经朝站在山顶中央的二人而去,一滴露水化成的水罩阻拦了藤蔓的去势,水花四溅,在另一侧逐渐凝成了一抹人影。   “我劝你别这么做。”孟思思的声音很轻。   这一幕何其熟悉,当初在竹雨塔,她便是用这个方式救下了丁清,现在,她又用这个方式救下了翎云。   丁清看向孟思思,惊诧地发现她的身体居然全都化成了水形,水纹形成的五官依稀可见她当初的容貌。   不光是翎云,就连孟思思也在这里。   丁清尚未提问,孟思思接下来的话便解了她心中的疑惑。   她道:“笙白将一切不属于凡间的生灵都拉下来了。”   不光鬼魂,即便是活着的万物之首,原也不属于凡间,他让那个世界变得干干净净。   翎云目光阴狠地看向她:“你早就知道?!你和他是串通好的,你要如此陷害我?陷害‘林’!”   “我从未想过要害‘林’,我只是不想再和你一起作恶了。”孟思思道:“笙白此举古前无人,就连你我也做不到,但不得不承认,这未必不会更好。”   “你不想回去苍穹?你就甘心留在这种鬼地方?!”   “苍穹有何好的?那里的同类不也在攀比中逐渐丧失本心,终有一日,那里会成为另一个凡间,但因为我们拥有能力,说不定闹起来会更乱……罢了,现下与我也无关了。”孟思思慢慢朝翎云的方向走去,可她的眼睛却没落在翎云的脸上,而是越过他,看向他背后的另一面,那张沉睡安详的脸。   她道:“我只要能和‘林’在一起就好了,不论在什么地方。”   不论以何种形式。   孟思思在走向翎云的时候,又回头朝周笙白看去一眼,此刻她的眼若深蓝的琉璃,嘴唇扬起一抹释然的微笑,她在作别。   她说过她会帮周笙白。   在她知道周笙白的计划时,她便震惊他居然会有如此妄想,他将符咒阵融合,创造了新的宏图远景,所以她想,此计未必不可行,她在等这一切到可行的那一步。   这世间的一切,总有人开创先例,第一个创造火的人,第一个抗争鬼的人,第一个写下符的人,第一个画下阵的人……   周笙白亦是这个世界的第一人。   他想要的是和平的世界,所以他精心布局,利用苍穹之上前人在凡间留下之物,彻底打通了另一条路,不往天空,而是沉入地底,他不仅要凡间和平,就是这个世界,也不能心存害人之心。   那些扑过来意图伤人的恶鬼,最终会被自己的恶念吞噬。   周笙白创造的世界,规则由他自己来定。   孟思思愿成这规则中的一环,正如苍穹之上,那些人挤破头脑也想在凡间留下些什么,建造功德,完成创举,她此一行,亦不失为功德创举。   丁清看见孟思思的笑容逐渐收敛,后者不顾一切地朝那棵大树扑了过去,顷刻爆开的水花包裹着整棵巨大的树,那是孟思思的生命。   水花包裹着大树,溅开的莹莹蓝光与绿光飘浮在空中,那些亮光生出了翅膀,犹如缠绕的双色蝴蝶,它们温柔地洒落整片窥探山顶。   光芒短暂笼罩着山顶,模糊了视线。   丁清和周笙白看见了那棵树化成了一个人影,干净整洁的衣衫,一丝不苟的发饰,还有那张看似冷淡,却从眼底透出了温柔的脸。那是‘林’真正的样子,如孟思思所言,为天人之姿。   他像是能包容一切,功德在他的周身形成了一层屏障,他是生意的象征。   他慢慢朝周笙白和丁清走来,就像是个能真正预测未来的神者,从他看见一个由万物之首与凡人结合生下的周笙白时起,他便能看到如今的结局。   ‘林’缓缓开口道:“生死为界,功孽载身,善恶有报……笙白,我愿为你再开一朵花,取之轮回。”   愿这世间,恶人有恶报,善人有善功。   今生来世,记刻于灵魂,各债各还,不留遗憾。   一只蓝、绿双翼的蝴蝶轻巧地落在了丁清的鼻尖,她眨了眨眼,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林’便在眼前消失了。   巨树仍被水光环绕,光中翎云的面容成了巨树身上的疤,狰狞着进入了永眠。   而另一面‘林’的脸上却像是如沐春光,他闭上的那双眼睁开了一条细细的缝,远看像是睡着了,近看才能发现藏在他睫毛之下,眼底的慈悲。   蝴蝶消失了,水光也褪去,巨树不再生长,却歪在了窥天山的悬崖旁,树根深扎于坚硬的岩石里,每一片绿叶上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晨露,微光不灭,成了这个世界唯一的生机。   “你刚才看见了那个人吗?”丁清揉了揉眼睛,怕是自己看错了。   周笙白见过‘林’,自然知道方才那一幕不是他们的幻觉。   “看见了。”他道:“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知道什么?”丁清问。   “知道我心中所想,知道我将这个世界拉入地下,不是因为死者当埋,而是因为地下才是真正的生。”周笙白道:“凡是长在凡间的一切,都是从土地中来的,树无根则死,花无根则枯,人无魂则行尸走肉,便因如此,我才选择了这个世界。”   土地,是孕育一切的根本,这里的黑暗并非死气沉沉,运行得当,便是另一种新生。   周笙白看了一眼连接凡间的笙白花桥,再看一眼生在桥下山顶的树。   丁清顺着他的目光亦扫去一眼,轻声喃喃:“轮回么……”   周笙白嗯了声:“灵魂流转,生死轮回。”   他的目光落在了丁清的脸上。   小疯子的面容在大树盈盈的生机下,透着灵动的光,她似乎明白周笙白这么做的原因了,也开始有了期待。   周笙白揽过她的肩:“清清,这世界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好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大结局啦!!!开心~ 第123章 终章   翎云暴戾的灵魂在周笙白创造的世界里受到了束缚而不断新生的'林’ 也终于复苏,他用自己的身体困住了翎云的魂魄,让他永远沉眠在他所不愿的树身里。   孟思思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助长了'林’ 的生命,叫他可以化成一瞬的人形,最终她也得偿所愿,永远和'林’ 在-起成了这棵永生大树上的露珠。   臣服于翎云的恶鬼终于认清了现实,他们看向周笙白比看见翎云还要恐惧,那棵大树上彻底死去的人脸疤痕成了他们心中的阴影,挥散不去。   于是开始有恶鬼掉头,不论去什么地方,只要不是在周笙白眼皮之下便可。   这个世界是人间的翻版,土地之广,必然有其他黑暗的地方可以让他们躲藏!   -时间恶鬼们四散逃开,窜得比来时还要快。   除了这里的恶鬼,想必这个世界的其他鬼魂亦是害怕窥天山,更害怕那个将他们拉入此间黑暗的人一周笙白。   可他们又不得不被窥天山上的光芒吸引,因为除了这里,这个世界再没有亮光了。.   周笙白站在窥天山顶,悬崖边上无风,扬不起他的衣袂,无法露出藏在衣下的那只鹰爪正颇为紧张地抓着岩石,划出- -道深深的痕迹。   离窥天山近的鬼魂越来越多,他们不是恶魂,更多是平水镇中被大火烧毁的普通百姓。   他们拥有自己的意识,昂首看向占据高岭,挺拔的神姿。   他们就像过去的丁清,本能地寻到了他们认为厉害、足以庇护自己的人,他们匍匐在山下,只等待周笙白的第一道指令。   “别跪。”周笙白道:“我不需要 人跪。   不论是人是鬼,都当有自己的人格与尊严,他不是要人臣服于他,听从他,只要他们遵守他的规则,那他们仍然自由。   “生死分离,是为生者之幸,但不是死者之忧,这个世界也有规则,规则之下人人平等。”   周笙白回头看了-眼窥天山的参天大树,再垂眸看向山下一张张朝他望过来无助迷茫的脸庞, 道:“死 ,不是一个生命最后的结局 ,从另-面来说,也是一个生命的起始。 ”   “你们还有可以活的机会,以另-个身份,另一种人生回到凡间。”   此话- -出,山下众鬼惊诧,就连那些尚未来得及跑远的恶鬼闻言,也有停下脚步回头看山的。   ”在此前提之下,你们需要洗净灵魂中的前世种种,有罪孽恶行的,自领责罚,孽债偿还结束后,便可以重回人间。”   “若-生积德行善者,可来我跟前报写,我会记下你的名字、身份,一旦轮回形成,便会还你-一个更好的人生。”   “天石镜可看人一生功德孽绩,休想欺瞒蒙混。”   周笙白的声音不高,可这个世界太静了, 他的声音可以飘至很远很远的地方。   丁清就站在他的背后,看他一手垂在身侧,-手背在腰后,微卷的长发披至肩背,身挺如柱。   她虽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想象到那张脸在说出这些话时的表情。   她的内心犹如雷霆击上海面,波涛骇浪般翻滚,滚滚皆是热流,烫得她四肢发麻。   丁清没想过周笙白的思虑会这么远,他当初在云川城外的山里, 和上官堂主也讨论过这些吗?   应当是没有的吧,他或许只说了他可以将这些不属于凡间的灵魂拉离凡间,必然没提过,他的改变世界并非一个空念,他有他的计划,他经过深思熟虑,开创了先河。   他将未来的一切都安排好了,生命的始终,善恶的回报,皆化成这个世界的因果轮回。   丁清突然想起了'林’ 说的那句话,他说他愿再为周笙白开-朵花,她想起孟思思说过,他们那个世界的万物之首,都在想尽办法用改变凡间来证明自己的特殊。   林’以自身化作轮回新生 ,看似他成就了周笙白 ,但其实周笙白创造 了这般世界 ,亦是成就了 '林’。   他们或许是同样的人。   丁清惊觉,她爱上了一一个尤为了不得的人物。   他果然是这个世上、最厉害、最最厉害 、最最最厉害的人。   前无古人,也必将后无来者。   丁清慢慢抬头,看向笙白花连接的弯月,她可见生死通道,也可见轮回之树,但在黑暗遥远之处,尚有她看不到的特殊力量正在形成既定规则。   那是周笙白想要的规则。   周笙白言尽于此,窥天山处的消息很快便能传遍地下世界,凡是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回去人间, 开启另-段人生的鬼魂 ,想尽办法也会洗去身上的罪孽。   他转身回到丁清身边,松了口气后,又绷住了。   丁清知道他心中所想,周笙白向来是个不爱管麻烦之人,现下这个世界还乱作- -团,规矩尚未成立,他恐怕之后都不得空闲了。   丁清牵起他的手,先给他鼓气:“ 老大,方才我见你站在那儿,就像是此间之神,主宰天下众鬼。   周笙白愣了愣,随后轻笑,摇头道:“我可没有翎云那般野心 ,心中总想着主宰旁人,我只想尽快卸下重担,和你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丁清问他:“这种地方 ,还如何能逍遥快活?"   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色也失了大半, - -眼望过去,遍地都是焦黑的。   周笙白随她的视线望去,这里的确不好看,唯一算得上色的,也是占据半座窥天山的巨大永生树,盘踞着的树根,垂挂如根根银线的树藤。   “会有你我的逍遥快活的。”周笙白紧牵着她的手道:“就如会有 更好的凡间一般,那-日总会到来 ,我们这个世界,也会变得越来越井然有序,自然延生其特殊风景。   丁清笑盈盈地望着他,不言语。   周笙白挑眉:“你不信?”   丁清笑道:“信!凡是老大说的话,我都信!”   “这话好听。”周笙白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鼻尖,道:“那我们先去看 看我们曾去过的地方。   除去窥天山,还有其他几处原本就不属于凡间的地点标识也- -同被周笙白拉入了地底。   周笙白背对着丁清蹲下,丁清看向他宽厚的背,没有犹豫地扑了上去,如此重的力度,他连晃都不晃,背着丁清起身后说了句:“可惜不能将你养胖。”   二人离开窥探山时,丁清问他:“在遇见我之前 ,你是不是更喜欢丰韵的女子?"   周笙白轻声道:”在遇见你之前 ,我不喜欢凡人。”   丁清颇为娇气地哼了声,这声哼入了周笙白的心中,叫他心内略痒,随后她又问他:“老大 ,你用笙白花开启了这个世界的通道,创造了与凡间相同又完全不同的世界,可有想过要如何称呼此地?"   周笙白摇头:“没想过。   “我来帮你想!"丁清跃跃欲试,在他背上蹭了蹭, 双臂搂着他的脖子,下巴磕在对方的肩膀上沉思片刻道: " 既然这世界由你所创,就叫周界!”   周笙白闻言噗嗤一声笑出,丁清道:“不然叫白界?笙白界?笙界?总得以你的名字命名吧!"   “你起名字当真如你选首饰一 般,直白。”周笙白选了个不那么直接的形容词,来形容J清对某些事物的审美,饶是如此, J清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那你自己想。”她道。   周笙白开口:“无光即为阴 ,阴间如何?"   丁清沉默了许久,周笙白反问:“怎么 ?不好?清清不喜欢,那咱们换一个。”   丁清的脸埋在了他的脖子里,声音闷闷道: ' 比我起的有文采些。   周笙白又笑了。   其实此地如何称呼,非他所能定夺的。现下阴间鬼魂尚且不算太多, 但今后凡是人间死去一个人, 便会有一道鬼魂走入阴间,而阴间的魂魄洗清干净了-个,也会去往人间。   总会有在两界之间迎来送往者,这地方究竟如何称呼,好与不好,皆由他们去论。   丁清跟随周笙白重新走:了一遍当初画符之行。   二人分明都死了,可却比活着走过这些地方时心里更为轻松。   他们去了半月泉,无量深林浓雾密布,灰暗无光,但每一条半月泉的流水分支都仿佛有月光倾洒其上,波光粼粼。   半月泉之后是风萧坳,远远便可瞧见满山的红花,红花的花蕊像是一粒粒繁星坠入 ,步行穿过,可听见一声声叹息。   鄞都城后天石镜,可见人魂魄前世,他们到时,已有鬼魂站在石前数自己-生功孽,见到熟悉的人脸时不禁落泪,回望过去种种,满足与不甘,统统化为泡影。   后来丁清与周笙白去了西堂方向的冰川,在那里看见了被他们短暂遗忘的雪姻。   雪姻原也不属于凡间,她坠入阴间后被冰川内的怨鬼纠缠,撞见了太多被她亲手屠害的鬼魂,她惧怕,慌乱,重新在此地塑造了-座冰山躲避进去。   雪姻见到丁清与周笙白时,心中亦有惊喜,她终于看见了认识的人,也终于能问一问自她被困入十二星言剑中后又发生了什么,可她还未开口说话,便发现周笙白已死。   雪姻怔了怔,她重新躲在了一面冰墙之后,看着周笙白与丁清牵手的魂魄,满面流泪,银发凌乱地披在脸上,像是冰霜白鬼。   “我就知道, 我还没有逃离那个鬼地..哈哈哈, 这都是幻象,都是十=星言剑中的幻象!"雪姻双手抱头 ,不断尖叫:“究竟什么时候 才能结束? ! 翎云为何不来救我? ! 我帮他杀了那么多人,他答应带我回去   ..我.我只是想回去而已!"   周笙白怎么可能会死?   若周笙白死,岂不说明翎云胜利了?   翎云若胜,又怎会不拉她离开这不断涌出幻象的牢狱!   所以她从来没离开过十二星言剑, 她见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她不能疯,她要在这里等翎云,她要等看漫山遍野的笙白花盛放,等到那-条通往苍穹之路开启。   一道又- 道冰墙屏障将她锁在了其中,可是这些墙面拦不住魂魄,雪姻双手抱头蜷缩成-团,嘴里疯狂叫喊着:“不要过来 !不要过来!不是我要杀你的,不是我要杀你,是翎云,是翎云要我这么做的!啊啊啊-   “她疯了。”丁清震惊,可又不那么意外。   夜路行多总会遇上鬼的,何况她就在被她杀害的那些人眼前,那些冰川里飘浮上来的怨魂,会将她的理智一点点蚕食。   这种情况,若能死尚可解脱,可这里已经不是凡间了,恐怕也找不到能杀死雪姻的东西。   离开冰川时,丁清的心有些沉闷,也有些疼。   周笙白曾说,能杀死他的东西,他早就交给丁清了。   玉质脆弱,稍碰即碎,却能穿破他坚不可摧的身躯。那样的玉,时时被J清戴在发上,以许终身之诺的簪子,将性命送到了她的手中。   她问周笙白:“你死时 ,痛不痛?"   周笙白道:“我当时满心满眼都是你 ,不觉得痛。   他当时在想,小疯子看上去害怕极了,他本是想给对方一个惊喜的 ,却不曾想成了惊吓,他得好好安慰小疯子,越快越好。   所以后来他连J清的尸体都没来得及掩埋,便从窥天山的悬崖边追随而来,但将她的尸体留在原本的窥天山顶腐化,安静、干净,也未尝不是个风水宝地。   “老大,让我看看你的疤吧。”丁清的手从他的肩膀环到了胸膛位置,隔着衣服抚摸他的心口。   “现在看?还是等我们换个干净的地方,仔仔细细地看?"周笙白的声音有些低哑,'仔仔细细’ 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   温情被一句话打破。   丁清脸上微红,有些羞恼道:“我是想心疼你 ,安慰你!”   “清清也可以换一种方式心疼我,安慰我。”周笙白轻声笑了笑,突然飞高,出了烟云之外。   丁清搂着他的脖子收紧,问他:“ 飞这么高做什么?"   “看得更远,找个好地方,让你心疼我,安慰我。”他回。   丁清.....   罢了罢了,暂且说不通,那就不说了。   反正只要效果达成,过程如何也不那么重要了。   突然安静,唯能听见周笙白微沉的呼吸,丁清的心口怦怦乱跳,胡乱扯了一句打破这摆明了要去行某事途中的旖旎氛围:“你说人间现在是什么日子 ?"   周笙白沉默了会儿,回她一句: "大约惊蛰 了吧。   大寒那日,破晓时分日月同天,异跳出现时,被八星阵护在其中的百姓纷纷抬头来回在东西两方去看。   周椿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一-日,她与苏威面对无数恶鬼前来,已经使尽了手段,精疲力尽了,可她等来了-一个奇迹。   是周笙白将他们带离了窥天山下,送至平水镇的。   周椿来不及喊一声舅舅,更来不及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便直往窥天山顶而去了。   晨起的光芒越发刺目, 凡是睁开眼的人都纷纷抬手遮挡视线,未到- -炷香的时间,一切都变了。   人间还是那个人间,入了大寒,白雪飘零,战争过后狼藉的窥天山境内惨不忍睹,尸横遍野,分明凌乱不堪的画面,却极为安静。   那些不断朝他们涌来的恶鬼消失了。   周椿与苏威收拾窥天山的残局,只是她没见到周笙白和丁清。   对方一贯如此 ,只要他不找来,周椿也永远别想知道他的踪迹。   处理好窥天山事物后,她回去了云川城,又过了十多日才渐渐发现了与往常不同之处。   不光是周椿,便是西堂、东堂、北堂、南堂的人也察觉到了,凡是有人死在眼前的,无需他们动手,那魂魄就像是按照既定的道路离去,不容改变地走向同一-个方向,几个眨眼便消失了。   立春后,白雪消融,万物复苏,周家门前的柳树抽了芽,中堂的弟子已经许久不曾归过家了。   周椿让他们出去寻鬼。   不光是他们,余几堂的弟子也倾巢而动,满世界寻找鬼魂,然而一无所获。   这个世界好像就在大寒那一日变得格外干净,每天因恶鬼死去的人越来越少,那些住在深山里的人就是夜里也敢步行上山采药捡菌.   起始于凡人,却又威胁着凡人的鬼魂,不再侵扰着这个世界。   除夕前一日,苏威带着众多弟子回了周家。上百个男人站在院内 ,无聊地数起了柳树枝,等着厨娘第一盘饺 子出锅。   周椿近来接到太多来自其他几堂的信件,一回复后步入院中, 瞧见-群男人白日瞌睡,呵斥道:“不用练武了 ?"   “堂主,没鬼了,我们练武做什么啊?"黎袁峰问她。   这是个好问题,潜藏在诸多周家弟子,甚至捉鬼人士的心中许久,他们都想问一问,这世界上所有的鬼都消失了,甚至死后也不入凡间,他们习武练一手本事,还能再做些什么?   周椿单手叉腰,道:“无鬼, 总有恶人吧?强盗、山匪、小偷、口摅掠之辈,难道他们就无错处?五堂的宗旨为何,你们都忘了吗?   “习法、安民。   “民不安,我们仍需努力。”周椿食指点了点几个带头松懈的: “可明了?"   ”是!”   厨娘在院外笑道:“饺子好了 ,来吃吧。”   方才还说要好好习武习法的男人们一窝蜂地冲出了院子,说要去吃厨娘包的饺子,周椿嘿了声, 苏威在-旁笑道:“过年了 , 堂主高兴些。”   周椿数落的话吞了回去, 对苏威道:“苏长 老也去吃饺子吧。”   “堂主一道。   周椿颔首跟上,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鸟鸣,她回头看去,见两只喜鹊落在了亭上飞檐。   今年,会是个好年。   许多年后,五堂才逐渐摸到了多年前大寒那日之后,这世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世分阴阳双界,人存阳,鬼存阴, 生死相隔,轮回相连。   可通天的城i ]前曾死过无数人,一门隔断生死,据说凡人死后鬼魂都是飘去了那儿,那有一道关,问生问死的关。- 气尚存者还有回头路,回头还生的人,称其为鬼门关。   半月泉四通八达,化成-道道引魂之路,人间死者埋于地,魂魄芾着凡土入泉路洗去凡尘,水混着泥土洗成了黄色的泉水,后世人又称之为黄泉路。   过黄泉路的鬼要经过彼岸花丛, -声叹息,将生前遗憾统统抛请身后。   天池旁的天石镜可照人前世今生,以定来世,故又被人称之为三生石。   心怀怨憎的怨鬼怨魂,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统统流入冰川河。曾有鬼魂在冰川边看见银发女子痴痴坐着, 谁来也不理,谁问也不答,只不断喃喃'都忘了 , 我都忘了’, 后那冰川,称为忘川。   入阴间的鬼,都知道他们尚有转世之机,洗干净了自身灵魂,便可去那永生树下,取-滴叶上露饮,忘记过去,作别今生,才有来世。   饮下叶上露,抛去前尘往事,魂魄赤条条 ,了无牵挂,-阵风便能将其吹上山顶,山顶有座桥,连接着通往生路的花道。   后世人说,见奈何桥者是为死,实际,过奈何桥者可生。   渡一人魂生,永生树上开朵粉花,瓣瓣晶莹,如海棠。   引一人魂死,生树上落-朵粉花,片片凋零,似白雪。   地府初立,规矩初初成型,阴曹司法的阴司鬼差们都是以前在人间五堂做过事的,对训鬼之法颇有心得。   不光是凡间,阴间也在往更好的方向去改变。   你要问创这阴间之人如何了?   有鬼差见过他!   在某城某小巷,老鬼差带新鬼差弓|渡鬼魂前往奈何桥,瞧见他搂着妻子温声细语地哄着,两张唇瓣将要贴上。   老鬼差想,他要不要上前行礼?不行礼,不合规矩,行礼,怕倒霉。   就在老鬼差犹豫之际,新鬼差好奇探脑过去,扰了那人雅兴,- -双桃花眼瞪来,似鹰眸般锐利,俩鬼差吓得双腿一软,身后引渡的鬼魂纷纷泣泪。   大的双翼展开,飞离窄巷。   新鬼差哆哆嗦嗦问了句:“头儿, 那、那人是谁呀?"   老鬼差道:“创阴间之 人,传闻是天上神仙下凡,又有人说是神仙与凡人结合所生,哎,众说纷纭,总之是为天子之身,我们都称其一声'阴天子' 。”   "竟是创世之人? ! 我当好好膜拜膜拜的!”   “你下回若是碰见他,行礼退下便好,切莫打扰。”   “那他方才搂着的又是何人?"   “自是其妻。   '阴天子’还娶妻啦?鬼差也可以娶吗?头儿,我也想要个老婆..   “据说这妻子是他生前所娶,唉,那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也不甚了解。你才来,好好办差才是要事,快让这些鬼哭狼嚎的闭嘴, 误了转世时辰,看上级阴司不罚你!"   “那么久以前娶的妻,还这般恩爱?"   “闭嘴吧你!"   “好...   片刻后。   “头儿,你生前娶过妻吗?'   ....下回你别跟我-道了。”   长街昏暗,引魂灯微亮,两鬼差领魂行路,身影逐渐远去。   一声锣响,惊醒梦寐。   -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