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 作者: 也稚   文案:   圈子中有位出了名的果儿,持靓行凶、肆无忌惮。   但没人敢置喙,都晓得背后那位爷是叶先生。   这果儿疯起来连叶先生也要奚落,有回当着一众人朝他泼红酒。   八卦者咂舌,真的假的,叶先生怎么说?   叶先生向众人告辞,说去换身衣服。   八卦者又咂舌,真的假的,我怎么听说叶先生不好惹。   是不好惹,庄理被浸在一池年份红酒的浴缸中,抖抖索索认错。   每个浮华故事都会引用茨威格那句名言——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庄理一开始就知道,因为叶辞告诉她,果儿的赏味期限很短,极易腐烂。   尖果儿 X 财神爷   *年龄差10+   *非善男信女,慎入   一色:即清一色,麻将番种之一。   好运难度:胡牌时只有同类花色的牌。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爱情战争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庄理,叶辞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纸醉金迷浮华梦   立意:劳动才是硬道理 第一章   看一个女人过得如何,只消凭外在判断。先看牙齿是否齐齐如贝,再看脖子有无颈纹,最后看鞋,或是脚趾。   外婆这句不经意的话给庄理带来了深刻影响,直到今天庄理看见一个人的第一反应仍会想起这句话。   越过植被看去,酒店花园里衣香鬓影,言笑晏晏。男人们西装革履,女人们有的也穿西装或半裙套装,有的则穿中规中矩的连衣裙,别胸针、系丝巾,鞋子一应锃亮。   婚礼仪式还没有开始。   庄理是被带过来的,受邀请的是她的年下男友万克让——及其父母。   万克让的父母也不知道他会带女朋友来,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搞清楚他女朋友姓甚名谁,尽管他经过一系列疯狂举动追到了庄理。   今天不过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三个月。   “阿让,我还是不进去了。”庄理说这话并没有以懦怯的语气,她一点不拘谨,好似只是对婚礼不感兴趣,看在男朋友的热枕之下才肯来的。   “都到这里了!”万克让停下脚步,仔细瞧庄理的表情。   因为出席婚礼庄理今天破天荒穿了万克让送的裙子。银色缎面露背连衣裙,轻柔裹住她纤细修长的身段,在明媚阳光下发出光泽,腰际一弯垂坠设计像道水银色的月亮。   染成亚麻色的头发盘成一髻,很随意的样子,露出光洁的脖颈。镶钻耳钉在闪烁,她抹了奶咖啡色的口红。   一副温柔贤淑,又有点小个性的女朋友形象。站在阳光俊逸的万克让身边,没人会质疑她的来历。   但会怀揣善意的好奇。   花园低矮的台阶入口处,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发现了他们。走过来几步,笑着招手说:“阿让,就是这边呀。”   以为他们迷路彷徨四顾呢。   “我二姑婆。”万克让低语,而后迈步迎了上去。   庄理自然也跟上。   万家本家就在那太平山顶上,二姑婆是本家女儿,同出身旁系的万可让可不能一概而论。不过,二姑婆待万克让比别的旁系晚辈亲昵得多。   因为万克让同本家金孙,也就是他堂哥相继出生,生辰就差几天,本家太奶奶一高兴,连带给他也亲自取了名字。一个叫允恭一个叫克让,允恭克让,一下就亲如胞胎兄弟了似的。   由着这层关系,万克让一家便比别的旁亲同本家近乎了。他父亲尤其殷勤,虽然早早移民加拿大,但每逢假日都带万克让回来探望“老奶奶”。   旁人咂舌,明明从爷爷辈就是隔房亲,哪来的脸叫老万太太老奶奶?   万克让父亲才不顾这些个闲言碎语,照例把万克让往本家带,后来直接让他回香港念大学。   顶尖学府金融系,如今正念大三。   *   来到本家二姑婆跟前,万克让抬手搭庄理肩膀,说这是他girlfriend。   二姑婆笑说阿让交女友一定要告诉老奶奶呀,老人家会好欢喜。   寒暄片刻,得知庄理比万克让大一岁,本科出身北京顶尖学府,来港念财会硕士,二姑婆亦没有露出惊讶或赞许的神色。   这样的学历对他们来说稀疏平常,甚至说要么是有过硬的家世背景,要么起码是有这般能让人看见未来的学历才好意思同万克让交往。   二姑婆把两位年轻人迎进花园,领他们往餐车形式的free bar走去。奶白色巴士停在草坪一角,老榕树矗立一旁,阳光穿透枝叶间隙落下斑驳光影。   装饰了花草标本的小黑板支架上写着供宾客选择的酒单,还有婚礼主人翁的名字缩写。   新郎是一个英国人,新娘正是二姑婆的女儿,姓万。万克让没说得这么详细,庄理早猜想这位二姑婆的丈夫是入赘女婿。   实在是因为万家家族庞大,不得不引人八卦。   在餐车窗口前驻足的一刻,二姑婆终于正面问话,“所以庄小姐是北京人?”   庄理将视线落回二姑婆身上,大大方方地说:“不是的,我是南方人。”   他们其实认为粤地以北都是北方,不过与人往来也听惯了这种说法,“南方哪边?”   万克让从调酒师那儿取走两杯鸡尾酒,递一杯给庄理,接腔说:“成都,二姑婆可有听闻?”   “当然啦!你姑姑上回还带我们去看了熊猫。”   他们家族庞大,不同语境下说的大姑可能指的不是同一个人,即使庄理留心听也搞不清楚,更何况他们国语讲得别扭,为了照顾她才说国语。   这时一位英国人走了过来,是新郎那边的朋友,同二姑婆打招呼。万克让和他见过几面,一起打过网球,便闲谈起来。   庄理一样加入谈话,看起来温柔又开朗,很有教养,二姑婆笑笑,留话说一会儿去看看你小姑便招呼其他宾客去了,给年轻人让出空间。   “Lowy网球也打得不错。”万克让讲英文是典型的加拿大口音,和美式发音相近,部分元音和转音会让美国人感到不快,但其他地区的人会难以分辨。   大概像是不懂粤语的人分不出广粤和港粤之间的微妙差异。   庄理反倒近乎母语者,自然的美式口音。她笑着向英国朋友解释:“他讲笑,其实我是初学者水平。”   “是真的,她的球可以‘杀人’。”万克让故作夸张表情。   英国朋友在他们之间比划了一下,打趣道:“你们网球场上认识的?”   庄理抬眸,露出一个鬼马精灵的表情,半真半假道:“是啦。”   “期待下次球场见。”英国朋友说。   “好啊。”万克让同对方碰拳,说该去看美丽的新娘了,揽庄理往植被后的建筑物走去。   *   建筑外观是自然清新的南部风情,联排的两幢别墅有三层高,龟背竹和芭蕉叶将其掩映,灰调墙壁在明媚阳光中散发冷峻气质。   沿郁郁葱葱的小径走到别墅入口,门敞开着,让人窥得光线黯淡的客厅。奶白和香槟色调的装潢,地上还飘腾着几个气球。   “我在这里等你。”庄理说罢脚后跟微微往后挪了挪。下意识的肢体反应不会说谎,她是真的不想进去面对他那帮陌生亲戚。   万克让对庄理正是百依百顺的时期,不愿勉强,“这边景色蛮好,你自己逛下?”   “好啊。”   “仪式在喷泉那边举行,你看好时间过来哦。”   “你刚刚都说过了。”   万克让抿唇笑了下,本来还有多话要叮嘱,可担心他这位godness腻烦,只得作罢。   “一会儿见。”   “嗯。”庄理笑着注视万克让走进别墅,直到他身影消失才转身。   按照整座花园设计的动线,沿建筑外的小径往人少的地方走,时而听见虫鸣鸟叫,庄理稍感放松了。   可正要绕过一丛比人还高出许多的仙人掌,便听见一个女人的冷笑。   “女儿?还有谁不知叶瑾瑜根本不是我生的!那又怎样?他发现了我们的事也不敢有动作,他叶二公子还需要我这个姓万的太太。”   庄理无意窥探别人的秘密,可听到女人姓万不由得探出一双眼睛,透过仙人掌绒绒的毛刺看过去。   女人栗色卷发披散,穿香奈儿白色编织套装,背挺得笔直,小腿纤细,趿一双红底高跟鞋。一手捏一支烟,一手握手机,似乎在和情人讲电话。   香奈儿经典编织系列最是难穿,庄理试过,像偷穿了长辈的衣裳,显老气。可女人看起来也还年轻,至多三十几岁,却将套装穿得优雅洒落,像是出身高贵的名媛。   哦,或许就是出自万家本家的女儿。   庄理有点入神,前倾的手臂被仙人掌刺扎到,咬住唇没出声,往后退却又踩到低矮的沙地柏,发出声响。   那边的女人转头看过来,瞥见银灰色的身影,带着犹疑的神情走了过来。   庄理来不及躲了,只得理理身前裙子,从仙人掌背后走出去。   “你是?”万以柔先声夺人,胸前挂的一长一短两串珍珠项链还微有晃动。   “你好。”庄理展露笑颜,从容地讲英文,“我是来参加婚礼的,我想请问该往哪边走?”   “哦,你迷路了?”万以柔并没有打消怀疑,但先敛去了警惕的眼神,浅笑说,“你能找到去free bar的路吗?”   庄理没应声,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样。   万以柔便说:“这条路返回就可以了……这样,我带你过去吧。”   “那真是麻烦你了!”   “没有的事。”   女人们踏上小径,庄理稍稍站在后面一点,以听万以柔讲话。两人交换了名字,万以柔问:“Lowy,你是Jacky那边的朋友?”   庄理摇轻轻摇头。   “那么是Vicky的朋友?”万以柔微讶,不是新郎那边的朋友,若是新娘这边的朋友,怎么如此面生。   “万克让你认识吗?我和他一起来的。”   “啊。”万以柔笑了,“你是阿让的朋友啊,我是他姑姑。”   身份揭底,于是庄理说起国语,“百闻不如一见。”   “原来你会讲中文,早知道啦……不过我讲得也不太好。”万以柔似乎觉得亲近了些,“阿让都讲我什么?”   “说您是他最崇拜的女性。”   万以柔垂眸拨了下耳边的发,笑说:“阿让向来就乱讲啦。欸,说起来阿让呢?”   “他去看新娘子了。”   “你怎么不一起去?”   庄理又以那样含蓄地表情,轻轻摇头。   万以柔明白了,“你是他条女对不对?”   “我本来也觉得是不要来的,不太合适……”   “哪有啊,阿让真不够意思,一点讯息都不透漏,这么靓的女友该带来给我看啊!”   两位女人看着彼此笑起来。旋即不约而同地往东南方向看去,见那里站着三两位西装革履的男士,正把酒闲谈。   其中一位男士也看了过来,他同旁人笑着低语,朝万以柔招手道:“叶太,他们都问你去哪里了,教人好找。”   “我先生,等我一下。”万以柔同庄理颔首,独自走了过去。   庄理驻足原地,看见万以柔走到叶公子身旁,挽上了他的手臂,然后叶公子却抽出手揽住她后腰。他的手很漂亮,戴了一枚婚戒,手背隆起时有浅浅的青筋,从袖口露出腕表表盘半弧。   他们和朋友说笑,万以柔不时抬起手背遮住夸张的笑容。而阳光下,叶公子低眸看她,深情袒露无疑。   他们看起来确是佳偶天成,只可惜婚姻摇摇欲坠,而这位叶二公子对此毫无察觉。   庄理难得生出怜悯之心。   作者有话说:   「关于我和离婚中的妻子的侄子的女朋友那些事」大概就是这么个不道德且狗血的金丝雀文学。(所以封面用了马戏团色调)   点播音乐《隔墙花》《花樽与花》《众生缘》。   另,港岛部分会带一点英文。 第二章   片刻后,有人抬腕看时间,说了什么,万以柔便抽离先生身侧,往庄理这边走了几步,“Lowy,仪式要开始了,我们也过去吧。”   不知为何,庄理下意识看了叶公子一眼。他正好瞥过来,视线交汇。   短暂的一瞬,他错开了,就像她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万以柔和庄理走在前面,男人们慢悠悠走在后头。走得愈远见到的人愈多,隐约也能听见喷泉的声音了。   庄理发现万以柔的身份非同小可,因为人们都来和她搭话,称呼她万小姐。   只有万以柔大小姐在家族场合中可以被称为万小姐,而其他的姊妹,出嫁了是某太太,未出嫁譬如新娘Vicky小姐。   庄理不禁又回头看了叶公子一眼。   这次她在他回望的眼神中捕捉到了玩味,是男人觉得自己被谁关注了的意味深长之感。   她想他这种活在蜜糖里的公子哥儿应当很笃定自己的魅力。   不过即便是哪家的二公子,家世也不如万家显赫,能和万小姐结婚已然是幸运了吧?   万小姐讲电话那种冷然又轻挑的语气在庄理脑海中浮现,和眼前所见的判若两人。他们的婚姻是怎样的呢?为什么万小姐肯接纳一个已经有女儿的男人?说起来这真是的他们圈子里人人皆知的秘密吗?   不该出现的好奇心似惹人厌烦的小鬼闹腾着,庄理像透过拇指大小的壁洞窥得光亮那般,对上流社会的生活浮想联翩。   上流社会——把这个词用在这儿是不会遭到耻笑的,因为这就是传说中的顶级富豪与权贵的聚会。   庄理因为“女朋友”而得到了入场券。   只是很快,就会有人来把它撕碎。   *   “泰哥、曼姐。”打发走问候的宾客,万以柔忽然轻声说,“那是阿让的父母,按辈分你应该叫伯父伯母。”   庄理顿了下,如常地循视线看去。古典式的大型三级喷泉流水潺潺,几位穿着光鲜的中年人正在谈话。   这里的人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脸上总保持浅淡的微笑。每个人都是万以柔的分-身,连万克让来到这儿也变得标准了。庄理怀疑上帝书写了一套规则,不戴假面不足够上流。   那几位中年人中,庄理一下就找到了万克让的父母。并非因为模样肖似,而是从他们发现并迎向万以柔的目光中察觉——一种让对方不接纳便歉疚的亲切和热情。   万以柔也回以亲昵的笑容,但是那笑背后依旧透露标准规则,以及些许不耐烦。不过还是上前了。   岁数差了少说两轮,却是同辈人。   万以柔问好,对方道真是好久不见,去年Christmas阿让有发照片给他们看,年轻人开派对好热闹,阿柔看起来真是好靓好温柔,这回见打扮了更甚。   万以柔笑笑,“曼姐才是,不知怎么回事,是温哥华好山好水养人咯?愈来愈年轻,要不是认得泰叔我还以为这是哪来的靓女。”   万母说阿柔浸了蜜,掩面而笑,手腕上镶嵌珠宝的腕表闪得庄理要避一避视线。   “这位是……?”太太瞧向庄理,早已不动声色地审视,佯作这才注意到她。   “阿让的朋友。”万以柔话语中略带促狭,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场面很期待,“阿让也真是,把女友晾在这边,要不是碰见我恐怕就要迷路了。花园这么大……”   女友一词暧昧,既可能是女性朋友也可能是恋人。万母再度看向庄理的眼神变犀利,心下震动,又紧张。   “万太太万先生好,我叫Lowy。”庄理识趣地没有称呼伯父伯母,在这里称呼他们万太万先生让人心里飘飘然。   万母破例地没有飘起来,她方才就听人说阿让带了女伴过来,不敢相信。然而事已既定,眼前女人样貌身段出挑——也不至于魅力大到阿让不经父母知晓便大张旗鼓公开吧?   何方神圣?   没来得及问话,本家二姑母登场了,请来宾入座。庄理在人流中与万以柔他们分开了。   喷泉背后花团锦簇,布置出了自然而典雅的仪式现场,座椅分列两侧,并不像一般的户外婚礼那样少。庄理想起电影《教父》,女儿在他们的庄园举行婚礼,人多到需要马仔盯梢。   万克让从另一条路径过来,看不见父母似的直奔庄理而来。   “Lowy,小姑一直不放我走,我来迟了。”他露出大男孩略显焦急无奈的神色,生怕女友为此感到被冷落。   “没事啊,我碰到万小姐,她带我过来的。”   其实女友的不在乎才让大男孩小小失落。   但庄理又说:“还见到了你父母,将才打过招呼。”   万克让紧张兮兮地问:“我老妈没讲什么吧?”   “好像要讲什么的,你过来了。”庄理玩笑,“你来得不是时候。”   万克让舒了一口气,笑了,“我讲了嘛,老妈老爸肯定好钟意你的。”   庄理笑而不语,“万太太在找你,你不过去?”   万克让转头看向宾客席位,同万母挥手,要牵着庄理的手过去。   “我就在这里。”   今天第三次了,她固执地退守阵地。   “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万克让说。   “你父母从温哥华飞来,应该不是想要做电灯胆吧,你陪他们待一会儿。”庄理停顿,“我们还有好多时间。”   万克让柔情款款,“Lowy,我怎会有你这样好的女友。”   庄理缓缓把手指从万克让手中抽出来,轻轻推他肩膀,目送人去到他父母身边。   司仪登场,在亚热带花卉中开始讲话,可能是做过议员的关系,语调像是进行就职演讲。   人们该落座的落座,剩下的人站在尾部,几位摄影师四处走来走去捕捉婚礼美好瞬间。   庄理有意回避镜头,偏身侧目,便看见叶公子的身影,他们离得很近,不到一个人的距离。   什么时候身后站了个人也不知道?他悄无声息的。   那么同万克让讲的话都被听了去?换做是她也觉得幼稚可笑。   可叶公子似乎对周遭一切并不在意,手握玻璃杯杯口,白葡萄酒只余半指宽。不知是第几杯了,他有时感觉阳光刺眼而闭上单只眼,或很久也不眨眼,注视现场的目光是那么飘摇游弋。   他身形颀长挺拔,侧脸线条漂亮,尤其是人中到下巴的弧度,让这一张脸分外俊美。看起来年轻,而此刻的神情又为他添了几分忧郁气质,简直就是怀揣伤心事的落魄公子。   向谁抛出邀请,谁都会愿意倾听他,安慰他。   如果不是他闪烁微光的钻石袖扣和手腕上的百达翡丽,庄理应该也会被蛊惑。   万恶的资本主义,有钱到这种程度便不应有烦恼。   良辰吉日,新娘挽着父亲手臂从花园小径走来,花童跟在后面,金发碧眼充满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他们走入座椅之间的狭道,花瓣纷然而落,如雨也似雪。有人吹口哨讲新娘子好美,Vicky笑看过去,旋即往向远处的男人,目光灼灼,百般情绪在心尖翻涌。   他们在证婚人见证下宣告誓词,交换对戒,拥吻。   掌声雷动。   庄理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忽听男人低语:“你讲为什么参加别人婚礼会掉眼泪?”   他的声音很好听,国语口音也很正,她微愣,转头看去。见叶公子并未掉泪,甚至可以说很淡漠,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坐席上的亲朋好友,包括万克让的母亲。   “……感动吧,或者不舍得。”庄理思忖道。   “你不觉得这很像马戏团秀?”   叶公子语言平淡,却让外来者庄理错愕、堂皇,她正琢磨该如何接话。他已经得出结论,“Boring.”   也不知是说婚礼还是说她。   应该不会是说她吧?哪个正常人会在这会儿同陌生人讨论婚姻的适当性,莫不是他早对婚姻危机有所察觉?   *   司仪宣告仪式结束,人们涌向新人,一起拍合照。一会儿,娘家人牵着新娘婚纱裙摆去更有象征意义的喷泉前拍全家福。   “失陪。”叶公子颇有风度地对庄理颔首,将酒杯随手放在一张椅子上,跟亲眷们走了过去。   泱泱一大家子人,到后面万克让一家才轮上资格入景框。万以柔把万克让叫到身边,他的父母却站在边角。   阳光黯淡了些,烟霞弥漫,梦幻的粉紫色将这座不知有多宽阔的花园笼罩。水声潺潺,鸟语花香,万克让站在年轻的姑姑与姑父身边,他们都笑着。   快门声响过之后,新娘说起捧花事宜,万克让听了忙朝庄理招手道:“Lowy!”   众人皆笑,阿让的心思昭然若揭。   万克让也不觉羞赧,粲然道:“说不定你们很快就要再参加婚礼了。”   长辈们称好,也有人开始询问Lowy小姐的来历。年轻一辈的说阿让找空中餐厅临时订桌,借跑车装一车玫瑰,拜托小姑帮忙在夜里启动上太平山顶的缆车,追求攻势猛烈,不胜枚举。   万克让的父母无法再维持云淡风轻的态度,小声斥责:“阿让,怎么能随便讲这种玩笑。”   万克让对庄理说老妈会喜欢她,当然是说来好听的。他清楚他们会是什么态度,才将人带到家族场合亮相,至少老妈不会当众给人难堪。   当下触及红线,他知道也该收敛了,便说:“当然是讲笑啦!我们还要再玩几年咯,像大姑姑父这样,拍拖几年在适龄的时期结婚,幸福美满……”   “就你嘴甜啦。”万以柔嗔他,其实帮腔给他父母看。于是万父万母暂且也不说什么了,只盯住走近的庄理,冷冷的。   他们大老远跑香港来可不是为了见勾引儿子犯浑的狐狸精的。   必定是有手段的狐狸精。   庄理终于站在了万克让这帮近的远的亲戚前。抬眸,对上叶公子的目光,他笑意盎然,说:“靓妹仔喜欢的亘古不变,阿让,当年我就这样追到你大姑的。”   啊,多么凄婉的爱情故事,教人不得不同情。   可庄理却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然后在一下秒,同他错开了视线。 第三章   “讲什么胡话啊。”   像是为丈夫当众说起当年事而感到甜蜜又不好意思的太太,万以柔说了句话,接着又蹙眉小声说,“让你不要饮那么多。”   旁人只当是夫妇之间的嗔怪。叶辞也笑笑,不语。   人们把焦点重新放回新娘身上,男人们走开,未婚的女人在推搡下围聚。新娘背对女人们往前走了好几步,准备就绪后抛出捧花。   庄理站得远远的,万克让也没撺掇她去接捧花。因为万克让被他母亲叫到不知哪个角落去讲话了,或许说训斥更恰当。   抛完捧花后新娘去换衣服,女人们散开,庄理想再走远一点,却被几位年轻男女裹挟般往餐席带去。他们对阿让猛烈攻下的女友感到好奇。   餐席设在树林中的阔地上,玻璃灯串点亮渐晚的夜空,搭起冷餐和甜品,冰桶中的酒饮、香槟塔让空气中充满浪漫气息。透过树林的影,可以看见远处闪烁微光的海面。   庄理忽然有一种古怪感觉,这场婚礼的重点也许不在新娘新郎身上,而是展示这座庞大的花园。   年轻男女们果然也感叹花园真美啊,然后说起它悠久的历史来。   花园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建造,属于一位英国贵族。英国贵族的女儿与一位万姓长工产生私情,那个年代英国人同中国人结婚还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贵族的女儿因染疾返回英国治疗,未再回来过,临终前将花园这块地赠予长工。   这位长工便是万家开山的太爷。各种详情不必叙说,纵观香江富豪,没有哪个男人不是依仗女人起家的,太爷因为这块地逆转命运,逝世时虽拥有不小的百货公司,但地价飞涨,没能力购回,成了终生遗憾。   几位儿女瓜分太爷的百货公司,同洋人搭上线,做私人地产和军火。新时代来临前夕,敏锐的猎人们嗅到气味立马改头换面,从传统行业转型新能源科技,于是如今在内地也拥有成打的办公楼。   其中三分之二属于大爷,其他兄弟姊妹望其项背。大爷的儿女长大成人,分别进入家族集团公司,巩固他们的商业帝国。   年逾半百,大爷才想起来太爷的遗愿。那么这件事谁来完成?地要购回不说,还不能做商业地产,一众儿女不愿碰这烫手山芋。   就在他们议论不休时,叶二公子悄然购回了地皮,推平楼房,重新建造花园。   地皮属于叶辞,花园姓万,这么多年来花园只进行非盈利的公益活动。今日的婚礼是第一场,也可能是最后一场。   “为什么?”庄理终于忍不住出声。   “都结过婚了呀,Vicky小姑是最后一位。”本家女孩意识到自己划地意识太强,庄理是阿让的女友,或许也憧憬在这如梦似幻的花园举行婚礼,便又说,“我瞎讲啦,阿让同大姑关系很好的。”   庄理明白对方是作何想的,说:“我以为要改成酒店之类的,毕竟这里不能对大众开放,实在可惜。”   怎么看都是谎话,也确是谎话,她还以为理由是花园的主人讨厌婚礼。   “你钟意的话可以叫阿让带你来玩呀。”本家女孩说,“William就经常来这边练琴,运气好的话可以听他演奏。”   William万允恭,世界级大提琴家,早在十六岁就开始与乐团一起巡演了。亦是万克让同本家亲昵的缘由,万家金孙。   第一次正式约会,餐桌上听万克让讲起关于名字的故事时,庄理很恬静地笑了,就像听到了一个不太有趣的琐碎小事。   实际心下惊涛骇浪——本来觉得万克让和一般富二代没差,不曾想万克让的万是万允恭的万!   那一刻庆幸自己不落下每本财经杂志,否则不可能知晓大提琴家的名字。某期杂志报道过万允恭背后的财团,一个庞大的新能源科技集团。   当然,现今又了解到,并不是每个万字都具有同等价值。   “谢谢你的好意。”   “可惜William没来,不然你们就可以认识啦。”   庄理对花园和大提琴家都没兴趣,她是俗人。但对万克让那些庸俗浪漫攻势更不敢兴趣,她只爱实际的——钱或者可以变现成钱的东西。   *   谈话终于不必进行下去,换了派对舞裙的新娘出现,同新郎一齐向人们敬酒。乐团现场演奏欢快音乐,新人跳开场舞,人们陆续加入,好不热闹。   庄理身旁的本家女孩和其他年轻人都去玩了,她一个人静静的,仿佛要融于背后深处寂静的树林,要淌到那片飘起雾霭的海里去。   万克让怎么还不过来?   庄理此刻才需要起男友。是的,男友,而不是一贯认为的入场券。   即使底色冷漠又市侩,她也有感到寂寞的时候。看着眼前流动的盛筵,想起的却是陈旧的三居室。白炽灯光永远刺眼,可以折成四方桌的圆桌上放置的纱罩,以及其中的残羹剩饭。   “庄小姐,”过分正式的称呼让庄理心下一紧。   来者穿西装制服,胸前别名牌,写着什么manager,应该是现场的工作人员。   “黎曼女士请你去温室。”   庄理不意外,心道该来的总是来了,宽慰自己这座繁盛似本埠植物园的花园,温室也值得一去。   *   玻璃屋在夜色中发亮,像精巧的模型,远远地就看到了。庄理方才感到忐忑,她以为自己可以从容应对这种场面了,可笑地仍旧畏惧。   没有哪个人愿意承受这种事。   “不好意思,请问万克让在吗?”庄理问工作人员。   后者迟疑一秒,说:“让少爷走了。”面对即将变可怜的漂亮女孩,他起了恻隐之心,又补充,“黎曼女士让人把他带走了。”   “谢谢。”庄理抿紧唇。   挺直背走进玻璃温室,工作人员不再跟了。珍稀名贵的花种盛放,五彩缤纷,蝴蝶飞舞,牵引她继续往里走。   看见贵太太的背影,庄理在几步开外停下脚步。她没有说话,落停的脚步声让太太转身。   “庄理小姐。”万母审视年轻貌美的女人,如同审视一件花樽是否值得购买。   而庄理想的是他们知道称呼她的名字了,一种来历全然曝光之感。   “万太太找我有什么事?”她佯作镇定。   “我想你很清楚的,”万母甚至不再讲拗口的国语,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粤语,不善道,“阿让年纪还小,你呢比他大一岁,却还让他惹出那些啼笑皆非的事情。我认为你们不合适。”   迅速下结论是贵太太们的特性。   “只是这样?”   万母头一次处理这种事,见庄理这般自若很是惊诧,“这还不够?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儿子发疯!”   是了,鲜活的例子太多,贵太太们都怕这种事发生。万克让不是青春期小孩了,家中独子,该斩断的缘要趁早斩断。   “我只是同阿让拍拖,没想要怎么样。”庄理如实相告。   “你们这种女人我见过嘛,大陆来念个一年制硕士,一年制能念什么书?还不是为了打开人际关系。你是为找工作也罢了,勾男仔算什么,不是捞金就是为了落籍移民咯,一步跨龙门——”   因为万母语速太快,庄理听得艰涩,不得不打断说:“万太太,恕我直言,要跨龙门我作何不找到万允恭,要同阿让拍拖?”   万母瞠目结舌,“你还肖想William少爷——那也是你可以打的主意?!不得了,真是大晒啊你!”   算了。语言不通,鸡同鸭讲。   庄理说:“如果想要我和阿让分手,你应该说服阿让而不是我。”   “天啊,还讲你不是为了钱?你根本就不钟意他,只是看中了他的身家!”   “万太太,无效沟通是浪费时间,等你心平气和我们坐下来谈比较好。抱歉,我先——”   庄理正要转身,一记掌掴落下,清脆无比,像谁在温室玻璃上砸了个小小的洞。   灯好像暗了一瞬,庄理睫毛颤动,缓缓向万母看去。耳朵嗡鸣,依稀听得“贱人”“婊-子”一类的话语,然后高跟鞋踢踢踏踏走远,世界安静。   怔然许久,庄理撑着花台瓷砖蹲了下来。从手袋里拿出一只50ml小瓶装的廉价伏特加,拧开盖子仰头喝了起来,什么软饮也没兑,四十度直烧喉咙。   喝完了把瓶子扔回手袋,继而摸出烟盒与打火机。崭新的打火机怎么也擦不亮。   庄理双手蒙住脸,慢慢的,慢慢的发出了啜泣声。   五分钟,市侩女孩精准到哭泣也要限时,时间就是金钱。然后庄理把手机屏幕当镜子,用纸巾擦泪和晕开的眼线睫毛膏,开始补妆。   起身,挺直背走出温室,又是美丽、从容、气质娴静的Lowy小姐。   *   繁茂叶扇后有人撑了个懒腰,不小心将酒瓶玻璃杯拂倒在鹅卵石铺就的地上,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   这些个师奶没事找事,他都躲到这儿来饮酒做美梦了,还是被搅了兴致。   叶辞从狭窄的花台上坐起身,让站了些微泥土的皮鞋落地,站起来,抖抖褶皱的衣襟,理理腕表。   七点过,还早得很。   找点事做也不错。   走出温室,穿过昏暗的草坪,往台阶下走去。左转再左转,走到台阶底,见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点头勾身,“叶先生晚上好。”   叶辞说:“叫司机备车。”   “好的。”工作人员一边目送叶辞离开,一边同蓝牙耳机那端对讲。   叶辞走到半道车便来了,非常低调的商务车,他的专座。   司机是跟了他几年的本地人,叶辞进入后座便问:“太太走了没有?”   “天黑就走了。”   车疾驰在路上,叶辞指尖轻点座椅扶手,朝窗外黢黑的环山道景色笑了下,“开慢点。”   司机微愣,透过后视镜看他,又迅速目视前方大路。   车速缓下来,窗外的树影和别的什么影能分清了。   “停一下儿。”语气轻快,连京腔也出来了。   司机适时刹车。   车前的灯刺眼,走在黢黑坡道上的庄理别过脸去,又往路边沿挪。   然后那车又往前开了一截,让车门正对她。   就在她诧异时,车窗玻璃降下。   微暗的光让他的脸不甚清晰,却也因此更为蛊惑。   “靓妹仔,去哪边?送你。”   庄理心下一瞬捏紧,而后砰砰跳起来。她踩着心跳的节奏靠近车门,勾身与车里人平视,将脸颊旁落下的碎发拨至耳后。   “可以吗?会不会麻烦?”   真是装得天真清纯,未涉世的女大学生。   车门直接从里打开了,他也讲究效率,不喜欢浪费时间。   庄理抿唇道谢,坐进车里。司机自觉地将车驶了出去。   “Lowy?”邻座男人问。   她呼吸时闻到酒气,不是她那廉价伏特加。就好像懂得他不明所以的问句,她答:“本名庄理。”   男人微哂,一双眼瞧着她说:“巧了,我叫叶辞。言辞的辞。”   沉寂了一分钟庄理才反应过来,他在讲名字的玩笑。   是理智的理。她想辩解,可怔怔注视着他的眼眸,发不出一个音。   “傻女。”叶辞的笑声打破沉寂。   作者有话说:   小狐狸遇上老狐狸 第四章   不辞万里长为客。   言下之意他们同是天涯漂泊的有缘人。   庄理信了傍晚听到的那句”就是这样追到你大姑的”,他好会哄人。   但也想到不辞万里中有个万字,她没敢问当初”就是这样追到你太太的”,因为话出口就有了歧义,像是她多希望他有意。   “叶先生也是异乡人?”庄理换了一个聪明的方式接腔。   不过叶辞顿了下,好似像在观察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像她这样的女孩应该知晓问题的答案才对。   “北京人。”他眼底尚留有笑意。   庄理大脑形成神经反应了似的,下意识搜索北京叶姓的富豪,可是汪洋如海,没结果。   她面上先呈现欣然之色,说:“我也是北京来的。”   “哦是吗?”叶辞这声“哦”很轻,而句尾上挑,漫不经心中似乎稍带几分意外之喜。   其实他都知道。   庄理坦诚,“本科在那边念的。”   “学什么的?”   庄理说本科学金融,过来攻读财会。又说不想进银行,换方向是为了找工作。   到底是不想进还是没背景进不了大行,叶辞没拆穿。   “和阿让是同学?”   家族人多庞杂,对侄子的学业不了解也很正常。她说:“比他大两届,我念书早。”   问女孩子总是不礼貌的,他没有往下说。   这一会儿功夫,商务车穿过安静的住宅区,来到熙熙攘攘的街头。   车里安静片刻,叶辞说:“你去哪儿来着?”   像是终于想起来了,他缓缓地再度看向她,手点额角,露出略带歉意的笑。   艳色霓虹透过窗玻璃在他眉眼间流动,掠过他高挺的鼻梁。她看见他的唇翕张。   “小庄,你吃了没,我请你吃馄饨?”   来港有半年,馄饨俨然是个世纪的词汇了,庄理愣了半秒,说:“谢谢您的好意,不必麻烦了,我就在前面地铁口下车就好。这里离住处很近的。”   “你不住学校?”   “……嗯。”庄理说,“都一样,学校提供的公寓至少也是两人间,不方便。”   意识到这话不对,又忙找补,“我在做part-time。”(兼职)   叶辞忽然说:“你又怎知我是好意?”   庄理怔怔然。   “一个人吃饭太闷,是让你把时间借给我。”   庄理抬眸看他,“当作车费?”   叶辞笑了,“被人当顺风车还是头一遭。”   庄理习惯了看人脸色、听人话中深意,当即感到心惊。不管他是哪家的叶公子,都是她得罪不起的。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庄理。”   被叫到的人屏息。   叶辞仍以那漫不经心的语调,“谁教你胡乱道歉的?”   “我就是……”   “车么不能乱坐,话也不能胡说,你觉得呢?”   庄理哑然,片刻后应声,“您说得是。”   叶辞同司机讲话,去湾仔吃馄饨。   庄理陷在柔软的座椅里,一整个世界眩晕。   *   跟着车在大道背道里绕,两人无话。车缓缓停在昏暗的筒子楼下,门市亮着白炽灯光,沿街散步摊位,一应破旧颓败。   庄理没想到是这样市井的地方,像万克让说的去吃面,就是高级餐厅一碗几百上千港币的海鲜面。她以为叶公子的馄饨也一样。   叶辞差司机去摊位前买,想起来问庄理,“你吃鲜肉还是虾仁儿陷?”   “我可以要红油的么?”   “挺好,姑娘还能吃辣。”叶辞彻底说起北京话,示意司机师傅照办。   “一碗十个,二两,能吃么?”   回答他的是轻微的咕噜声,从她肚子里发出来的。她咬住唇别过脸去。   她一晚上没吃什么,保持仪态光听人说话了,然后喝了50ml四十度的酒,后劲上来,空空的胃开始难受。   叶辞倒没笑话,把车窗降下来一点,让热空气透进来。   外套是早脱掉了的,领带也蜷在座椅上,他浅蓝色细条纹领口只开了一颗扣子,他解到第三颗。继而解开袖扣,把袖子挽到靠近手肘的位置。   庄理悄然看着,察觉到男人的目光落了下来,只得佯作自然地迎上去。也就掠过他的脖颈,瞥见雕刻般的喉结。   “他们管馄饨叫云吞,做法也不大一样,”他自然而然地说,“但这家做得很老北京,老板上一辈就是在北京开馄饨摊的。在这么多年,我也就找到这么一家地道的馄饨。”   其实庄理有点搞不清楚是叶辞很健谈还是别的原因,让他和尚且陌生的女孩谈起家乡。毋庸置疑,他淡然的话语背后透漏的就是乡愁,或许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叶先生来北京很久了吗?”庄理回应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叶辞眉梢微挑,似乎感到无趣。   庄理也感觉到了,她太谨慎了,从婚礼上短暂的交流来看,他不是一个喜欢常规的人。但除此之外还能问什么?总要让谈话安全地进行下去。   这时叶辞却发问:“和阿让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当然是社交达人庄理受邀加入了各种运动俱乐部,认识公子哥儿,从而认识了万克让。   庄理的社交名单上有三种颜色,黑色是要远离的,白色是安全的,红色是目标。一开始万克让并不在红名单上,是那一次打网球时,庄理夸红名单男孩新换的腕表好看,男孩说是阿让打赌输了,暂赊给他的。   那块镂空黑色机械腕表,庄理在奢侈品科普公众号上见过。市值六百万人民币左右。   后来证实那块表是万克让姑姑姑丈送的礼物。   如今庄理不免猜测,就是叶辞他们。因为从叶辞戴的腕表来看,是一个腕表玩家。   “打网球。”庄理没有迟疑地回话,笑了下,“球场上经常见到的一帮朋友,其中就有阿让。”   “喜欢打网球?”   “马马虎虎,打得也马马虎虎,其实我更喜欢夜跑。但我们专业本来就闷,再一个人运动的话恐怕要闷死。他们热衷打网球,我入乡随俗了。”   “我念书那会儿也打球。”叶辞侧身依着座椅,唇角带笑,“青春千篇一律不是么?”   “叶先生是悲观主义者?”   “或许虚无主义更恰当。”   馄饨好了,老板对客人一视同仁,盛在一次性盒子里。司机先后送来两碗,叶辞把红油的那碗递给庄理。   她是有点儿玩笑意味的,没想到老板真的给做。一时觉得好笑,“就失去馄饨的精髓了吧?”   比起馅儿,汤于馄饨才重要。   “那你也得吃,自个儿点的。”叶辞掰开一次性筷子,先给庄理,然后才是自己的。   红油的气味压过虾仁紫菜鲜香,微微刺激人皮肤。尤其同热气一齐扑向庄理面颊,使面颊发烫。   他们安静地吃了会儿,叶辞吞咽后才出声,“觉得怎么样?”   “蛮好吃的。”庄理往他碗里瞧了眼,“可能还是清汤的好。”   叶辞哂笑,也没有说要把碗里的分一个给她,“你们那儿叫抄手,红油抄手好吃的。”   庄理差点儿呛着了,别过脸去轻咳两声,喉咙还是火辣辣的。   叶辞从前座盒子里抽出纸巾,递给她,“怎么小庄不是南方人?”   说南方人,但谁都晓得红油抄手出自哪儿。她想到的是,关于她在婚礼上同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传遍了,她被猜测、被议论,然后,被赶了出来。   “是。”庄理朝纸巾盒看了一眼,迟疑了一瞬才接过他递来的纸巾。   坐人家的车,吃人家的馄饨,有任何意见都不能成为意见。   叶辞几下吃完,推开车门把碗扔到小摊的垃圾篓里。再回车上多了两瓶苏打水和一包软糖。   庄理也已经吃完,叶辞让司机去扔碗筷。他自顾自喝了水,感觉空气里的味道消散了,便将窗玻璃关严实。   车里很安静,静得让庄理忐忑。   “不渴?”他说。   于是她拿起放在座椅中间的那瓶苏打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她最终决定表达意见,“叶先生,谢谢你请我吃馄饨,我想我应该回去了。”   哗啦一声轻响,叶辞打开了软糖。由于力道过大,好些软糖洒了出来。他笑,“我比较笨拙。”   庄理从他轻浮笑容里看见了潜藏的危险性。她沉默地弯腰,去捡软糖。   “没事儿。”   忽地,叶辞拽住她的胳膊将人拉起来。与他轻松语调相对的是她稍显惊慌的神情。   “吃吗?”叶辞松了手,递上还剩大半的一袋软糖。   庄理不停在心里说算了,于是从中拿了一颗红色的软糖。叶辞没有吃,把它搁在了中间。   他敲车窗让司机上车,然后对她说:“送你回去。”   庄理穿银灰色裹身的裙子,手臂双腿露在外,车里冷气充足,吹久了觉得有些冷。   车停了,司机帮忙拉开车门,庄理走下车迎面感受热浪,冷热在皮肤表面对冲,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手掌轻抚上背,她僵住了。   然后那手很快撤开,只是他的提示性动作。   “我就送到这里。”叶辞声音很轻,在晚风中显得温柔极了。 第五章   数据统计,应届毕业生能拿两万多港币薪水处于中上水准,但省去房租、交通费、生活费和不能节余的社交费用,月光无疑,不背负卡债已是会打算。   高楼遮天蔽日、寸土寸金的城市,旺角弥敦道附近的老洋楼里不到十平米的单间公寓已然是很好的住所,尤其对穷学生来说,月租五六千港币是夸张数字。   庄理就住这里,万克让来过一次,嫌小、旧,转个身都能撞上桌角。然后依然去住老牌度假酒店。   电梯维修中,庄理一步步走上楼,声控灯随高跟鞋节拍亮起,映照出一道长长的寂寞影子。   *   车流拥堵,叶辞回到住宅将近十一点。本来没想这么早就回来的,奈何女孩子一句话惹得他不快,以至于之后陡然变了气氛。   “可能还是清汤的好。”   叶辞不喜欢这样的,吃着一碗看着另一只碗,暗示意味太强。   也不是讨厌,谁不知他这个叶家的孽种就是个目的性极强的野心家。   走过玄关,维港夜景就在落地窗玻璃中。夜晚的海港山水濛濛,走近了俯瞰,浅滩处停泊船只,在隔岸相望的川流不息的桥梁马路对照下显得好寂寞。   “还以为你醉得不省人事了。”   “几时回来的?”   夫妻二人同时出声,都感到诧异,侧目看过去。彼此目光相触,又都笑了下。   叶辞把手放在沙发背上,自然地靠着万以柔的肩膀,“我为什么要醉得不省人事?”   万以柔穿居家的宽松长裙,坐在冷灰色的布艺沙发上,大腿上摊开一本杂志,一手还卷住边。她斜睨自己的丈夫,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Vicky细妹结婚,你当然不开心。”   叶辞挑眉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婚礼上饮那么多,也别怪人闲话啦。”万以柔将视线落回杂志,漫不经心地翻过几页。   “那是开心嘛。”叶辞说着俯身,单手搭在万以柔身上,环住她的肩。鼻尖或唇若有似无地抚弄她的珍珠耳环,低低地说,“阿柔,那么你这个做家姐的为什么早早离开了?”   万以柔一顿,不显情绪道:“年轻人的派对没我什么事,早点回来咯。”   “这话听起来像老太太讲的。”叶辞开始轻挠她的下巴,她并未拒绝,“那怎么还不睡?我记得你明早要出差。”   “你好关心我啊,我才记起来还有这个么老公。”   万以柔缓缓侧过脸来,碰着叶辞的脸颊。唇与唇即相吻,叶辞忽然蹙眉,半撑起身来说:“你在等我回来吧?怎么也不打电话。”   杂志底下那只手的大拇指暗暗勾住了婚戒内环,万以柔没否认也没承认,玩笑似的说:“免得打搅你好事啊。”   “阿让女友,你知道的,我把人送回去了而已。”   万以柔注视叶辞,大有看他怎么编的意味。   “你提前走真是太可惜了。”他转到沙发前,在对面落座,“你看不顺眼的那位太太给人好大的难堪,指不定整个花园的人都在背后看笑话。”   “什么意思?”万以柔合上了杂志。   “还能是什么事?”   万以柔蹙起眉头,迟疑而不可置信地说:“曼姐当众给lowy难堪了?”   “不至于当众,不过结果都一样。”谈论起家庭八卦他们好似才有一点儿夫妻的样子,不过叶辞像是谈论别人家的笑话,“众目睽睽下把阿让绑走了。”   万以柔不悦道:“来者即是客,也不是他们的宴席,怎么敢给万家的客人难堪?!”   “不是讲了,我亲自把人送回去了。”   万以柔顿了下,仍冷冷道:“那也不行,黎曼那小家子气做派,想也知同人讲了难听的话,平白毁万家的声誉,掉价!”   “还以为你关心你宝贝侄子。”叶辞无声一笑,毫不掩饰讥诮意味。   万以柔瞧了他一眼,略有些警惕,像是疑心被他发现了某些事情。她拿起手机起身,背对他说:“正因为我同阿让亲近才会给他们机会!”   电话拨通,那端藏不住的讨好意味在万以柔出声一刻凝固了。   “曼姐,你清楚今日是什么日子?”   “Vicky小姐婚礼呀……”   “阿让同Vicky多亲昵,你怎好让他提前离开?”   黎曼支吾道:“这……他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嘛,确实是有点家事……”   “家事?”万以柔冷笑,“还是讲你以为万克让不是万家的人了?”   “是是、是,怎能不是呢……”   “他不懂事,你们也犯糊涂?不管他把什么阿猫阿狗带过来,以礼相待反而不会引起注意,这下好啦,谁不知阿让有个狂恋的女友?”   “阿柔啊,不是这么回事,不能怪我啊!我没办法嘛,难道要让所有人看他们一起在派对上跳舞?”   “不废话了,拜托你把电话拿给阿让。”万以柔冷淡抱怨,“他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关他禁闭、缴手机,怎么想的。”   少倾,接听人换了万克让。他大呼大姑救命,千恩万谢。   万以柔稍微数落了他两句,说Lowy小姐是不错,可不经父母同意便将人带到婚礼上来,是让人惊慌。   万克让闷闷地,“怎么你也这样,你向来最开明了。”   “好了。”万以柔叹气,宽慰道,“多的话我也不讲了,人呢,你姑丈已亲自送回住处了。”   万克让惊喜不已,又要道谢。万以柔说“你自己同他讲”,把电话递给了坐沙发上好整以暇看戏的男人。   只听叶辞“嗯”了几声,浅笑道:“不占用你时间,有人比我需要和你讲电话。”   并不够细心的大男孩方才想起来,他不是世上最凄惨的人,还有人等着他安慰。   *   笔记本电脑亮荧光,庄理趴在床上,风扇吹动她垂下来的栗色长发。穿宽松长体恤,低度数的玳瑁方框眼镜摆在笔记本电脑旁边。   在这个尚可以称为自己的空间里,她体态明显放松。   屏幕右上角忽然弹出一则FaceTime通话,将人吓一跳。她伸长手去摸手机,坐起来接电话。   “Lowy……”熟悉的声音和并不熟悉的欲言又止,庄理已经开始感到疲惫。   “你还好吧?”   她背微弓,蝴蝶骨凸起。体恤印字上映着浅蓝的荧光,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百科检索页面。输入栏里两个字是“叶辞”,好奇的人还没未得及按下搜索按钮。   “我OK的。”万克让一改往日的阳光,犹犹豫豫道,“对不住,Lowy,今日的事我很抱歉,是我老妈不对,她很顽固的,但你安心,我会和她好好沟通——”   “阿让。”   庄理低声唤道,让对面的人感到不知所措。   万克让忙不迭说:“是不是让你担心了?大姑姑丈帮忙,我才被允许拿到手机。姑丈送你回去,我已经感谢了他。你安心,把老妈这边的事情处理好,我们一起请大姑姑丈吃饭。”   连讲两遍安心,不知谁才是混乱的那个,需要定心丸。   庄理只觉心下如释重负。原来叶先生告诉阿让了,他并没有别的意味。也才后知后觉明白了,为何最后气氛突变,虽然她是无意的,可那句话在只有二人的车里显得颇有些暧昧。   是她误会了,叶先生是为妻子打造花园的好好先生。   “我来找你吧?”   万克让中间说了什么没留心,听见这话庄理一下子回神。   “太晚了,不是才拿到手机?就不要惹你妈妈不开心了。”   “Lowy,你知不知有时你就是太体贴别人了,你为别人考虑,别人有没有想过你呢?”   庄理极有耐心地温声细语道:“我是在为你考虑,难道同家里把关系闹僵于你而言很好吗?”   万克让哑口无言,“就算是这样,可我又不是小孩了……”   庄理打断他,“你听过有句话叫‘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吗?你做事不想被父母干涉是不可能的。”   “我可以不花他们的钱!”   庄理揉了揉眉心,“那你怎么生活?”   “工作啊!你可以做part-time,我也可以,或者直接去姑丈手底下实习咯。”   庄理有一会儿没说话,直到万克让问了,才出声说:“叶先生吗?你能帮他做什么?”   “哦,我忘记同你讲了,大姑丈做投资的,你们案例分析中有些case就是他经手的。”   庄理愣怔,且赫然。既然不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还是他们领域的厉害人物,为什么不曾听闻?   然后就听万克让说了一个名人的名字,姓叶。他说是叶先生的爷爷。   *   翌日早上赶地铁,庄理把报告资料交给事务所的姐姐,胡乱塞下一个三明治和一杯咖啡,又去学校上课。   小组会议上昏昏欲睡,庄理后悔同万克让讲电话到半夜,其实后来她都没有在听,敲计算器键盘整理账单和卡债。   但课后还是给万克让打电话,想看他有没有来学校,要不要一起吃午餐。   万克让没有接。   庄理想着再找一份工作的事,没注意到路上有熟人。还是对方和她打招呼,她才抱歉地笑了起来。   他们一位她知道,玩笑说阿让回温哥华这段时间要把Lowy撬走。   “万克让回温哥华了?”庄理脱口而出。   朋友们面面相觑,“怎么你不知咩?”   未免尴尬太久,有人说:“好像他家里有事,要回去一阵子,我也是听他妹妹讲的啦……应该走得很急,还未想好怎样和你讲。”   “我就奇怪怎么他电话关机。”庄理又如常地笑了起来,“在飞机上吧,我过一会再联系他。”   人们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什么饮酒啦,打网球啦,佯作自然地拜拜。   待庄理挺直背、抱着书走远,他们立即叽叽喳喳起来。   “看来是真的,阿让老妈不同意他们……”   “太古板了吧,Lowy很好啊!”   “我今早听到一个劲爆新闻诶,Lowy以前在大陆念大学的时候……” 第六章   阳光透过树枝散落,林荫道上有学生踩滑板经过。庄理紧紧抱着几本书,好似稍微松手它们便会掉到地上。   朋友们讳莫如深的表情,揣测的眼神,庄理可以忽视。可昨晚万克让还在描绘他们的未来,今天就消失了,尽管并非出于他自愿,这也让人感到挫折。   心中持续已久的不安感在这一刻膨胀,将她包裹。   庄理更用力地握住了书本,像是牢牢握住命运。   去图书馆归还了书籍,通往食堂的路上她空落的双手无处安放,最终摸出手机拨打万克让的号码,依旧没接通,又给他Facebook发讯息,期望他有网络便能收到。   收到讯息是在吃完午餐,坐上巴士后。但不是万克让发来的,而是一家金融机构的邮件,通知庄理明天早上去笔试。这家机构是她理想的公司之一。   但明早有小组作业发表会,人员是抽签分配的,庄理的搭档同样是从北京来的,可对庄理很冷淡,这次直接不配合作业。庄理需要做两人份的事情,好不容易赶在发表会之前完成了,发表会却和面试时间撞车。   *   “明天你可以负责发表吗?”庄理给搭档同学发短信。   对方很快回复,“你不是说一个人就能完成?”   当时搭档同学不配合,两人发生争执,庄理夸下海口说一个人也能做完。有时候真是很厌烦自己那残余的一点儿骨气,像幽灵一样在千不该万不该的时候钻出来。   庄理只能好言好语说:“明早我有一个笔试。”   “就你一个人在找工作?”   没一会儿对方又说:“你的工作可以让男友安排啊。”   庄理头疼,却又无可奈何。   二人并非校友,但那件丑闻北京近几届高校学生几乎都听说过,尽管那不算一个多轰动的丑闻,没有在网络引起舆论。   说是有个女孩为了前程引诱教授,致使教授家庭破裂,名誉受损。其妻子闹到学校里来。   一开始同学们也是支持女孩的,认为是教授反咬一口,栽赃女孩。谁会相信一个青春正好的女孩子会看上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肯定是利用教授职位,对女孩进行骚扰。只是女孩的沉默让事件走向了不同的方向,若不沉默的话,别的不说,毕业也成问题。   庄理顺利毕业,申请到香港学校的研究生。因为与父亲期望并不一致,她的学费、生活费都要自己负担,她承认,就上学、工作来说其实不用租好地段的房子,可也不完全是虚荣,她的目的比虚荣更阴恻,想跻身另一圈层,被问到住哪边的时候不至于遭遇诧异眼神。   现在没人质疑她的出身,至少中产家庭水准,但知晓前情的同学难免会觉得她是一个现实的女孩,利用美貌与人际往上爬。   花花世界,这种人屡见不见,无可厚非,但总有人自命清高,讨厌他们。   搭档同学讨厌庄理,庄理暗暗想那讨厌中或许掺杂了妒忌。因为就算没有男友给予的光环,她一样什么都做得很好,学业成绩拔尖、和教授的关系亲近、在本埠较好的会计事务所兼职。轻轻松松获得一切,正是人们妒忌的根源。   只有庄理知道经过多漫长的夜晚,才做到了这一切。但比起努力这个词,她更愿意听到聪明、天赋、轻而易举。   *   巴士落停,庄理做好决定。推掉这家金融机构的笔试,她还有百分五十的机会拿到其他机构的offer。   她和那些随便读读金融系的同学不一样,首选不是银行、国企这种稳定又需要关系的工作,而是遥远的金融中心,一个项目负责人或机构高管。   她可以从前端销售做起,怎样都可以,只要最终她会拥有很多很多钱。   万克让母亲指责得没错,但庄理也没有撒谎。她的确没有寄托任何希望在万克让身上,只是觉得可以借由他认识一些人。   不过,这些利益考虑并不是庄理答应万克让追求的原因。她宁愿承认拜金,也不愿承认自己被他打动。不愿去触碰自己心中有一处柔软的、需要被爱的角落。   爱情是世上最滑稽的事情,这是母亲用行动向庄理证明的道理。   *   中环毕打街附近一间画廊,穿短袖衫的男人依靠通往二楼的扶梯,手上捏着墨镜镜腿,还握一跑车钥匙。   他看起来有些不耐烦,眉头微蹙。有客人进门来他也不去招呼,或通知店员。   待客人四下浏览,离开后,楼上响起脚步声。一位穿紧身露脐衫和宽松运动裤的年轻女人出现,叶辞的视线在小麦色的纤细腰肢上停留半秒,再落到她左耳一侧夸张的一排耳洞上,然后弯起唇角。   “你换这身衣服是要去酒吧?”   阿英粲然而笑,“去你家呀。”   叶辞转身往门外走,同匆匆跟上来的人说:“没一点老师的样子。”   “瑾瑜就喜欢我这样咯,不然你干嘛找我?”阿英狡黠地笑,“你过去‘请’的那些老师就是太像老师了才被瑾瑜赶走的吧?”   叶辞无声哂笑,“别拐弯骂我。”   叶辞的女儿叶瑾瑜年芳十岁,冷冷淡淡的个性像万以柔,不开口羞辱人,但很会用行动让人难堪,也像万以柔。   但瑾瑜从不会赶人走,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叶辞。老师们只是老师的概率微乎其微,往往兼职情人。   最近叶辞似乎对这个角色扮演游戏腻味了,辞退了瑾瑜的美术老师。阿英是正儿八经去接替这一职位的,其母亲洪太太勒令她去,以免她死在派对里。   银灰色保时捷918驶离的画廊便是洪太太创立的,香江地产大亨洪先生第二任妻子。他们的女儿阿英大名洪怀英,名字继承自外婆从前的闺名。   不知是否与此有关,阿英性格中也继承了外婆部分的神秘感。叶辞喜欢这种无法把控的感觉,也正是因为这种感觉注定他们只能做兄妹。   周围的人知道他们关系斐然,也有揣测过。毕竟只有阿英敢毫无忌讳地同叶二公子讲话,其他人上前打招呼都得掂量掂量。   叶辞是个笑面虎,阿英最讨厌他这一点。据说他和某一任情人分手是因为别人问瑾瑜喜欢爹地还是妈咪。   但比起标准名媛万以柔,她还是更喜欢叶辞一点。不对,不对,她只喜欢瑾瑜。总之,因为父母的交际她没法不同这一家打交道。   保时捷918驶入俯瞰海景的环山道,驶进古老的西班牙别墅建筑群。叶辞在这边真正意义上的家,有瑾瑜的地方。   停车入库,从窄门走出去,在植被环绕间从石墨台阶走上草坪。正在剪枝的园丁同叶先生他们颔首问好。   古老的宅邸经过改造,一层墙体换成了玻璃结构。直接便能看见开阔的室内空间和现代化简洁的陈设。   在他们走到门前时,用人已将门打开了,用和园丁方才同样的神情和语言问好,像是经过了程式设置的人型机器人。   “瑾瑜呢?”   用人答在楼上,谢秘书正在陪她玩。   叶辞请阿英上楼,顺便帮他把谢秘书叫下来。阿英笑话他,“大忙人,回家连女儿也不见一面就要谈事情!”   *   下午阳光明媚,山上阵阵风吹,仍有些闷热。叶辞站在建筑背后的花丛植被旁眺远,不一会儿听到人来了,略略回神。   “怎么讲?”叶辞侧目睨了谢秘书一眼,又望向远处海面与岛屿。   谢秘书严肃道:“太太昨晚亲自赴会,那样急,可今早突然没动作了,恐怕察觉了我们在调查……”   叶辞顿了下,轻笑,“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本来也是烟雾-弹,她不可能真的动瑾瑜。”   谢秘书点头道:“是,即便真到了那一步,瑾瑜小姐身边有洪小姐陪伴,太太也不敢轻举妄动的。”   “没查到别的线索?”   “嗯……有一点很可疑。”谢秘书犹豫道,“万克让和父母一起回温哥华了。”   叶辞一手握住另一手的腕表轻点两下,问:“几点的事?”   “凌晨三点。我不确定此事背后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那位Lowy小姐。”   “你留意一下,最好找几个做事干净的人过去打探清楚。阿柔这几年是把那帮亲戚扶持起来了,凶悍得很。”叶辞叹息般地笑了下。   “明白。”   见叶辞似乎还有话要说,谢秘书静候原地,可片刻后叶辞反而问他还有什么事。   “我……”谢秘书一愣,电光火石间想到什么,垂眸说,“是否要从Lowy小姐那边入手?”   叶辞冷声说:“不必。”   谢秘书心下一紧,又问:“不用调查她吗?如果她是太□□排的……”   叶辞一顿,“你想讲什么?”   Lowy小姐看起来像是叶先生喜欢的类型,这种话怎么讲得出口啊。   谢秘书摇头,“Sorry,我顾虑太多。”   “你去吧,我上去看看瑾瑜。”   傍晚,叶辞送走阿英,和瑾瑜安静地吃完晚餐。拿起手机一看,收到谢秘书发来的讯息。是一串电话号码。   他笑出声,还未走远的瑾瑜抬眸看了他一眼,如出一辙的浓眉微微挑起,神情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有点成熟。   “你要出去吗?”   叶辞把手机随手放在大理石隔断横台上,走向瑾瑜,笑得温柔纯粹,“爸爸不出去,不是讲好今晚陪你写中文功课。”   瑾瑜翘起唇,大眼睛水汪汪,又是彻底的孩童模样,“可是中文真的好难,我不想学……”   “你不是好奇爷爷的大院子什么样子吗?不学好中文怎么让爷爷给你开门。”   “爷爷真的养了很多大狗狗吗?”   “是啊,最开始见的话可能会吓一跳。”   “我才不会怕。”   “是吗?爸爸也没有怕。”   *   夜深了,庄理还在书桌前端坐,看专业书做笔记。手机每振动一次,她都傻兮兮期待一次,可始终不是万克让来讯。   朋友们也联系不上他,但他给他们留了话,也不算失联。   二十一世纪还有父母为了拆散儿子和女友绑架儿子的事情吗?   庄理不愿意去想其实是万克让向父母屈服了,无颜面对她,才一句话都不说便离开。   散乱思绪很影响她的注意力,被手机振动嗡嗡声吓到的时候,她惊觉自己走神了好久。   是陌生号码来电,庄理不得不带着期待接听。   那端响起男人的声音,几乎要让人心口跳出来。   “是我,叶辞。”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不知你现在有没有时间?”   是为了万家的事情吧,一定是的。 第七章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庄理佯装镇静。   她认为自己是个坏女孩,可也没想要破坏一个有女儿的父亲的婚姻,所以听叶辞下一句话的重心是万克让,她比接听电话前一刻更加纷乱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随即觉得自己可笑,凭什么认为叶先生深夜来电就是意有所指,之前的还不够教训?未免自视甚高。   叶辞说阿让不得已不告而别,这才想尽办法联络到他,拜托他转告她——   “很想你。”他说。   庄理呼吸滞了一下,说:“真是不好意思,劳烦您帮我们传话。谢谢。”   “你没有什么想对他讲的吗?”叶辞恢复漫不经心的语调。   庄理抿了抿唇,思忖道:“……烦请您告诉他,我也是。”   “你也是?”   他的声音就像一缕雾一样萦绕她耳廓,很痒。   “嗯。”庄理静默片刻,“叶先生,也许这很不妥,可是我——”   “你想去温哥华找他?”   他的打断令人堂皇,庄理愣住了,“不是的。”   意识到这种话说出口就显得她对阿让的情感很淡薄,她解释说,“办理签证会耽误一些时间,可以的话我想先和阿让通话。明明,明明昨晚还在说话,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小庄很苦恼吧。”叶辞也有些苦恼似的说,“我也不敢相信这种事是我的家人做出来的,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古板,对你们毫无尊重。”   “难道他……不会回来了吗?”庄理握住手机,对自己莫名产生的紧张感到无解。   她舍不得阿让和分开不是因为利益吗?没了万克让,还有李克让、王克让,她有大把时间去认识新的人。   “阿让还要念书,以为把你们暂时分开就能分开只是他父母一厢情愿的想法,你讲是吗?”   庄理被安抚了些许,说:“叶先生,请问我应该怎么做?我应该和万太太道歉吗?实际上婚礼那天,万太太找到我,我讲了很不客气的话……阿让为我做的那些事可能的确不合宜,让父母担心很正常。”   叶辞对女孩忽然的诚实感到意外,笑了,“你认为道歉很有效?”   “除此之外我,”庄理抿了抿唇,“叶先生,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有一点可能。”   “去温哥华吧。”   换作万克让一定会主动奔赴温哥华,证明他们的感情是不可能被父母意愿所阻挡的。   庄理稀里糊涂答应了。   翻找证件的时候,庄理愈想愈觉得诡异,叶先生有这么多时间管闲事吗?但也不能完全说是闲事,毕竟是亲近的侄子……   事件发展教人无法把控。   *   昏暗房间里,男人穿长裤坐在窗前沙发椅上。手机不知撇哪里去了,发梢仍在滴水珠。从肩窝锁骨滑落,滑向因弓背姿势而微微隆起的腹肌。   二十分钟之前他做了噩梦,怪自己和瑾瑜提什么爷爷的院子和狗。   记忆很遥远了,很小的时候跨进叶家的门,别的男孩放狗来咬他,说是狗咬狗,然而偶尔还是会梦到。   他是私生子,人人嫌恶那种。   但现在他结了婚,有了女儿,成了外人忌惮的叶家二公子。   也就只有庄理那个傻女一开始以为婚礼上人们同万以柔说话而不接近他,是对他的一种忽略,是他不重要的证明。   冷水澡没有完全挥散噩梦阴影,他拨出了庄理的号码。本来也没想让她掺和进这件事,可他究竟是利益至上主义。   现在他有点儿恍惚,像机器短路,甚至不记得他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胡话。   叶辞打开锁住的柜子,取出药片和水吞了,在房间里找半天,最终在窗角的窗帘底下找到手机。他给谢秘书打电话,简短知会,已经找到合适的人了。   谢秘书沉默了片刻,说:“叶生,确定Lowy小姐是可以信任的?”   叶辞淡然地说:“不是你提醒我的?”   “我的意思是……。”   叶辞不待秘书说完,不悦道:“谢飞鸿,别玩这种把戏。”   谢秘书缄默不语。叶先生这种人需要人读懂心意,又不希望被探明。不过一面之缘,叶先生对那女孩也没有别的情谊,是他自以为是,过了界。   *   早晨,叶辞从一个家来到另一个家,俯瞰维港的高楼住宅。   像旧时三妻四妾的大富豪,行程既定,今日同谁共进早餐,明晚在哪边过夜,不过他只需要赴约万以柔这位正房太太。   万以柔从不提出入半山别墅的家庭教师,就像叶辞对围绕她身边的摄影师、画家,一系列和街头烂仔无异的不知名艺术家视而不见一样。   渔港晨光透过窗玻璃洒落,饭厅明亮,一桌早茶点心弥漫香气。   夫妻二人对坐,偶尔看见彼此面孔,眼里毫无波澜,说起吃食或近日新闻才有一点活络。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还是一开始就如此?   叶辞今早稍稍有点感性,不免想到起从前。   “你有心事?”万以柔挡住嘴吃下一口叉烧包,而后问。   “你多久没去看瑾瑜了?”叶辞淡淡地,也没看她。   万以柔又吃了一口才慢吞吞说:“那么多人照顾她,不差我一个。”   看样子今早要开战了,但叶辞并未接招,他语调平静,还有点儿真挚似的,“瑾瑜很挂念你,还问我你是不是好忙。她只得你这个阿妈,无人能代替。”   母爱天性被激发,心下动摇,万以柔面上不显,“是吗?”   “对了,司机讲最近接送瑾瑜上学,似乎看见了可疑的影子。”   万以柔抬眼瞧着叶辞,“什么意思?”   “会不会是勒索绑票?”   “阿辞,你最近没睡好吧,神经这么紧张。”   “做阿妈的一点不担心啊。”   “叶辞,不要阿妈阿妈的念。”万以柔颇讽刺地笑了下,“你我结婚八年,女儿十岁,外人怎么讲的你不知?青春正好的时候我替人做阿妈,你一点都不体谅我的。”   “你应该回想一下,当时作甚要答应。”   万以柔语噎,心下更是堵得慌。面上端不住了,冷语道:“谁惹到叶二公子这尊大佛了,好让你清早过来把气撒到我身上。”   “我可没有故意挑衅。”叶辞眼尾上挑,继而又低头吃虾饺。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人窝火。   “那是我咯?!”万以柔蹙眉。   叶辞轻轻叹气,“阿柔,你有照顾、关心瑾瑜的义务。”   这话似乎在暗示,若和子女接触太少,以后离婚上法庭,是拿不到子女抚养权的。   万以柔心中警铃大作,冷笑两声,不说话了。   *   每周两次的例行早茶在冷寂气氛中结束。   待叶辞离去,万以柔忙不迭拨出通话:“上次当面讲清楚该怎么做,结果呢?这么不小心,已经让人察觉了!”   “不是就要叶先生察觉?!”   “Timing啊,都告诉你了要慢慢来!如果你做事这么毛手毛脚,我大可以换一个人来——”   万以柔冷声斥责,气势汹汹,全然不似人前优雅大方的万大小姐。   “不要这么火大啦!收钱办事,我们向来稳妥的。”   电话那边的无奈的人,正是庄理以为的秘密情人。自然不是情人,万以柔就是喜欢落魄艺术家,也不至于同粗鲁的市井男人厮混。   机缘巧合,万以柔找到这个有前科的男人,一个需要找人做脏事,一个需要钱。所谓的脏事——绑架女儿叶瑾瑜。   过去叶辞需要姓万的太太不假,现在却是说不准了。万以柔之前在电话里那样说,不过是唬人用心办事。   从很久以前开始,万以柔同丈夫便不再亲昵,各自新欢旧爱轮番登场。   但离婚战役的号角迟迟到才近来才吹响,是万以柔对瑾瑜发了火的那晚,叶辞带瑾瑜彻底搬去了半山别墅。   其实那时万以柔也没有觉得叶辞想要离婚,虽然他们之间的情谊已经消磨殆尽,但利益牵扯之深,离婚对彼此都是损伤。后来发现叶辞悄然利用画廊做账,惊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叶辞带瑾瑜离开是为了让瑾瑜和她减少接触,以免她想尽办法拿到抚养权以作筹码。叶辞不是好好先生,但是最好的父亲,如果让她拿到抚养权,就是散尽千金,他也会换回瑾瑜。   既然叶辞指了路,她何不将计就计,□□瑾瑜,证明他这个做父亲的照顾不周,以后到法庭上打离婚官司,就是争夺抚养权的筹码。   叶辞未雨绸缪,万以柔也是在大家族中沉浮的长女,心思缜密。这出下下策只是做戏罢了,她真正的重心在温哥华那边,借一众旁亲筹备事宜。   *   天气转冷,在社交网络上看到家中晚辈抱怨考试周忙碌,万以柔还留言宽慰。考试周结束,她便接到令人诧异的消息,Lowy庄理飞抵温哥华,找上万克让家的门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现在的女孩子这么浓情。   万以柔把事情说笑般讲给叶辞听,后者笑笑,像听了稀奇事。   “这些女仔好精明的,挤破头也要进你万家。”   万以柔说:“你真是冷心冷情。黎曼又给人难堪了,方才还同我抱怨呢,把人赶出街委屈的倒是她了?”   叶辞略停顿,波澜不惊道:“阿让呢?”   “在家里闹啊,要死要活的,也不知像谁,再怎么也不至于这样!”   “年轻人嘛。”   万以柔叹气,“我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任他们折腾好了。”   “不讲了。”   通话中断,万以柔嗤笑,真是他一贯的作派,全世界就他叶家没破事一样,对万家的事不是讥诮就是漠不关心。   *   “我这位太太真会编故事。”叶辞把手机踹进短衫口袋里,透过茶色墨镜看身旁的人。   “叶生,找到了。万克让果然不在温哥华,在多伦多。”   多伦多天气晴好,酒店大堂的咖啡座被郁郁葱葱的绿意掩映,艳丽的花盛放。   谢秘书无心赏景,等待老板交代差事。   叶辞若有所思地问:“我的人到了吗?”   谢秘书透过蓝牙耳机同人对讲,确认后答复叶辞,“到了。”   叶辞接过谢秘书递来的套房房卡,穿过大堂乘上电梯。   没一会儿,房门开了。叶辞视线逡巡,在卧房找到庄理的身影。她脸上的伤已经被医生处理过了,留下刮擦痕迹,颧骨泛青。像被陈放于被褥上,身上衣衫沾了泥灰。   什么被赶出街,分明就是被教训了。   叶辞走过去,手碰及床沿被褥时,似是昏睡过去的女孩猛然睁开眼睛。   庄理就这样愣愣注视叶辞,难以置信,茫然无措。   “叶先生……?”   “是我。”   “怎么会。”庄理撑住昏沉的脑袋,环顾四周,最后又看向叶辞,“怎么会,我在哪?”   “小庄,我建议你改个名字。”叶辞把她的手挪开,将凌乱的额发拨至一边,轻声说,“叫装明,装得精明。”   庄理只感受到他留下的温度,让额角伤口隐隐作痛。 第八章   结束第一学期的考试,庄理在谢秘书安排下远赴温哥华。很难以启齿的是,这是她第二次出国门,上一次是和教授为一个项目去东南亚。   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对阿让来说理所当然的行为,对她只是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可不知怎的,她还是来了。   庄理带了见面礼,做好道歉准备来到万克让家。她没有见到万克让,反而遭受万克让母亲又一通羞辱。   庄理只得离开万家,但万没想到,温哥华这边的万家行事方式很老派,还保留做非法集团时候的习惯。好端端走在路上,忽然被两个马仔拖到角落打了一顿,扔到垃圾桶旁。   醒来就在这儿了,干净温暖的房间,还有眼前俊朗的男人。   叶辞的话虽是讥诮,却教人听出亲昵之感。   许是因为吊桥效应——遭遇危机后获救,如初生婴儿对看见的第一个人产生依赖之感。   庄理扶着床头柜起身,脚步趔趄,叶辞伸手揽她,被她偏身避开了。   两人只距半步之遥,气氛沉默。   许久,庄理低声说:“叶先生觉得我很蠢的话,为什么要让我来?”   女孩有着超出年龄的聪慧与成熟,只是太年轻,还有点天真。但足够让叶辞另眼相看了,若收敛收敛过分冗杂的心思,是个可用之才。   叶辞声调轻轻的,“怎么怪起我来了。没有我你现在可能已经昏死在温哥华街头了。”   “叶先生,您真会偷换概念。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件事。”庄理顿了下,迎上叶辞那捉摸不透的目光。   “哦?你解释一下。”   “我不清楚,只是一种直觉。”庄理揣摩着男人的神情,补充说,“我大可以同万太太他们讲是您劝我来的,但我没有讲。”   叶辞弯起唇角,转身往外走,“你收拾一下,一会儿有人会把换的衣服送来。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更好不是吗?”   庄理发现叶先生喜欢用问句,好似惯于给人选择空间、留余地的温润君子;也好似遇上任何事都会保持笑意,好好脾气。   但庄理不敢拒绝他的旨意,应当没有人能拒绝。他下旨时那压迫气场教人畏惧。   *   洗澡时听见动静,庄理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肥皂剧,想他们送来的衣服会不会好夸张。   片刻后裹着衣袍走出去,在客厅看见驼色羊绒大衣、短款紧身体恤和宽松的运动长裤,简直就是考试周在图书馆熬夜的装束,轻便舒适。只是她自己舍不得买MaxMara的羊绒大衣。   傍晚霞光从露台照进,将四壁染成暖橘色,浸在蜂蜜罐子里似的。一束细光映在女孩隆起的背脊上,也落在香槟色的蕾丝底裤上,显出后腰上的一道疤痕。   换好衣服,庄理在转身走到露台上,静静眺望远处的湖泊美景。   谢秘书亲自来接庄理,一同乘专车离开度假酒店。谢秘书说Lowy小姐的行李箱还在转运中,晚上回来应该就能看到了。   庄理道了谢,因他打开话匣子,便问这边是不是多伦多,一会儿要去什么地方。   “叶先生这会儿有饭局,我送你去见让少爷。”   庄理惊诧。   谢秘书推了下镜框边,认真地说:“Lowy小姐过来不是为了见让少爷的吗?”   “嗯……是。”庄理无言,心道这人不愧是叶辞的秘书。   “可是我在万太太那里吃了闭门羹,你就可以让我见到他?”   谢秘书偏头思索了下,“Lowy小姐,我不该讲这话,不过还请你做好心理准备。我想有的事,也不是让少爷可以自主的。”   一系列事情发展诡异。庄理之前就揣测过,谢秘书的话让人更确定了一点,万克让回来的真相可能同他们家族生意有关,尽管她全然不清楚他们内部发生了什么。   某种意义上来说,叶辞就是想让她这个女友做间谍。   她隐隐有点难过。说不好是因为见不到万克让,还是荒谬的遭遇,不被当做一个人来看待。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但那最好不要厘清。   她在谋算怎么利用周围一切资源的时候,就该接受她也会被利用的事实。反正从始至终不就是这样?从那一天开始,她就决定出卖灵魂。   *   会员预约制寿司餐厅外昏黄的街道上,商务车已经驶离。素面朝天的中国女孩站在隔壁小店橱窗前吸烟。   夜暗得没有层次,霓虹灯光如出笼困兽,把四处染得乱七八糟。抬头看,摩天高楼就在几道街巷的低矮之后,傲然、光鲜。   庄理觉得若是来旅行的,大抵也不会觉得很好玩。都会千篇一律,每一盏灯下都浮动着隐形的数字。   每一个人类亦是。   价值不菲的人类从寿司餐厅出来了,穿了休闲西装外套的大男孩和拎爱马仕包包的女孩。   “阿让。”冷清清嗓音穿透寒风。   万克让顿了下,猛然转头,神情惊异说不出话。   庄理走过去,没系腰带的大衣在风中飘扬。好似很有气势。万克让身旁的女孩笑容凝固,警惕地注视她,同时小声问:“这是谁?”   庄理已走近,站定,笑笑说:“我是阿让朋友,Lowy,可以借他几分钟讲话吗?有点事情。”   女孩左看看右看看,万克让也露出为难的样子。他们的车来了,黑帮马仔般的保镖见势不对,往这边靠近,一边打电话讲话。   “Sorry啊,Michelle,我回头再同你解释!”万克让没变,还是那个迷恋庄理的男孩,在保镖围拢来前一瞬,他拽起庄理的手往前奔跑。   身后脚步声穷住不舍,车灯刺眼,庄理听见风声和自己的心跳。   三个月前,喝醉的万克让在公寓楼下大吼,死乞白赖不肯走。真是让人苦恼啊,当时厌烦,怎么会有这么难缠的人,要不是有一副还顺眼的好皮囊和显赫家室,她定会直接将一盆冷水泼下去。   万克让的眼神一直很坚定,其实都搞不懂他那么笃信,他晓得她是什么样的人吗?他爱的或许是幻想中的她,优秀独立坚韧,远道而来的女孩,需要被呵护。   要说万克让给的爱很多,又好像只是形式上的爱。   ——阿让,你有没有去过迪士尼乐园?   ——当然啊。   ——你觉得好玩吗?   ——一般般啦。怎么,你喜欢吗?明天我们就去咯!   ——不是,我在想,真的有人相信那些玩偶装和公主吗?   ——不然迪士尼怎么缔造了商业奇迹。   装满玫瑰的跑车停在太平山山顶,彼时两个年轻人眼底是全港夜景,璀璨无比,仍敌不过青春无敌。   现在他们手握手,在异国街头狂奔。如果可以,庄理也想做迪士尼的忠实拥趸,把游园称作回家。   他们从暗巷蹿进一间餐厅后门,然后上楼来到老公寓的走廊。限制万克让行动的保镖们暂时被甩在了大街上,像无头苍蝇。   二人喘着气,视线胶着,不肯离开彼此。   “Lowy我……”万克让有好多话要讲。   庄理摇头,示意他什么都不用讲。他却看见了她脸上的淤青与伤痕,焦急地捧起她脸庞,“你怎么了?”   “我去找你——”   砰一声,万克让一拳砸在斑驳墙壁上,引得旁边窗台上盆栽震动。   “我阿妈真是太过分了!”   看来万克让很清楚他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家族的人如何行事。庄理觉得自己的心跳缓了下来,恢复如常。   “一直联系不上你,所以我来找你。我打听到你在……我知,不怪你,都是万太□□排的吧。”庄理垂眸说道,惆怅失落尽显。   “Lowy,”万克让握住庄理双肩,“其实也不是我老妈……事情很复杂,我没办法向你解释,假期过后我就会回香港。”   “可是什么事重要到你落下考试。”庄理深吸一口气,“阿让,不如你我讲清楚,也好让我明明白白地回去。”   “我不知你会来找我,你竟然会来找我。”万克让紧紧拥住了她,“Lowy,我钟意你,是不会变的。你要相信我。”   庄理往天花板看了眼,嗡嗡飞蚊萦绕声控灯,也对这出烂俗戏剧很不耐烦似的。她轻声说:“其实,我们也才拍拖不久,不用觉得要对我负责任、交代清楚。万太太这么反对,你也很为难的,阿让,不如就算了吧?”   “不行!”万克让将庄理抽离怀抱,看着她说,“我不想算了。带你参加婚礼不就是为了更进一步,只是好多事撞在一起了,大姑——”   万克让欲言又止。   庄理蹙眉,委屈又困惑,“你真的不用找借口。”   “不是啊,不是找借口。他们不让我同你联络就是觉得我可能会向你走漏消息,毕竟你还不是万家的人……这样,我带你去见大姑,你就会明白。”   “我不会被再一次丢在街头嚒……”庄理缓缓摇头。   “但我答应了守口如瓶,只有你见了大姑才可能把事情告诉你。”万克让无可奈何道,“事发突然,我知要你相信很难,但我家就是这个样子,时有离奇的事发生。你相信我啦好不好?”   “我信你,”庄理话未说完,保镖们循着万克让的手机定位找来了。他们奉命也要控制住庄理,二人不得不分开。   万克让双臂被保镖架住,眼尾泛红,朝女孩逃逸的窗口大喊一定要等我。楼里华人住户听懂,嗟叹一句痴线!   *   庄理裹着羊绒大衣来到川流不息的大马路上,几乎藏在了人群里。   忽然,她整个人被揽住。香氛气味熟悉,令人心悸,她小心翼翼偏头看去,却见谢秘书年轻而严肃的脸庞。   他们上了车,返回僻静之处的度假酒店。   一同上楼,谢秘书在房门前驻足,颔首说:“叶先生在等你。”   有人等是多么幸运的事,可绝不是此刻。   穿过这扇门,她的命运就只剩下两条路。   门开了,庄理一步一步走进去。套房客厅昏暗,只亮沿线的氛围等带和角落一盏落地灯。   西服外套撒在长沙发上,腕表摆在圆桌上,它们的所有者陷在单人座椅里,一手撑住额角,闭着眼睛,领口开到中央,隐隐露出肌肉线条。   “叶先生?”庄理眼观鼻。   “坐啊。”叶辞声音有些沙哑,像是才经历了一场耗神的应酬。   庄理环视四周,在他斜对面的长沙发落座。背挺得直,手放在膝盖上。   叶辞缓缓睁眼,瞧清她的模样,笑了下,“谁教你这么坐的?”   “外婆。”   外婆讲大家闺秀就该这么坐,向往那个世界的小庄从此坐得端正。   “放松一点,看你这样我很别扭。”   庄理双手交握,依然端正,索性站了起来,“叶先生要和我说什么?”   叶辞抬眸看处于暗光中的女孩,大衣松落,短体恤露出一指宽的腰。他垂下眼睫,“过来。”   庄理上前一步。   蓦地,叶辞拽住大衣将人拉到眼前来,庄理回神时只见他近在咫尺的脸。他似笑非笑,眼里似淌了酒,有些明亮,“我认识你的。”   “什么?”庄理如坠冰窖,想到同教授的丑闻。   “当时你也哭了很久。”   可是她现在没有哭啊。她愣愣的,忽然睁大了眼睛。   叶辞笑意更盛。 第九章   那是更早之前,庄理第一次交往男友。很难说就叫初恋,因为十几岁青春期也对数学老师有过朦胧感觉,不过直到那次她才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悸动。   男友是日籍中国人,作为留学生进入名校,比庄里大两届。他不像万克让那样热情、率真,让人有时招架不住,他斯文、安静,与庄理个性契合。   他们没有谁告白,自然而然地牵手、拥抱,成了恋人。   虽然没有贪图男友什么,但庄理想法一直比较实际,如果男友毕业后要回日本继承家里公司,那么他们很可能就这样分开。即使两年后庄理也去日本,继续念书或怎样,也说不准分隔异国两年的他们会发生什么。   男友考虑了一段时间,决定先在北京寻求发展,之后帮庄理安排,一同回日本。   这个决定给惹恼了男友的家人,他在上海的姑姑代替父母和庄理见面。十九岁的庄理第一次吃两千八一位的套餐式料理,可食之无味。   贵太太要求他们分手,为此愿意支付分手费。庄理没有要钱,表白她真的很喜欢他。   贵太太冷漠地离开了,完全看不起这个穿着男友送的衣裙、佩戴男友送的珠宝项链的女孩。   克制着泪意的庄理在人们打量的目光中进入电梯。电梯里还有一个人,她没在乎那是谁,盯住电梯一侧的红色数字静默掉泪。   他们一起下电梯,那人忽然说:“那点钱换我也不会要。”   看来是邻桌的食客,听到了贵太太的言论。对于他们日常吃这种料理的人来说,那笔钱确是不值一提。   庄理更觉郁气,泪眼朦胧中见他潇洒远去的背影。   其实他还说了一句话,“衡量一个人的价码不是看他拥有多少钱,而是他拒绝了多少钱。”   庄理没有照做。后来的两年她坐过不少豪车超跑,见识不一样的世界,也开始捞金。虽然她总是冷冷清清不接受那些昂贵的礼物,看起来不为钱财所动,但只是为了更远大的目标。   不是因为被分手费羞辱才变成了这样,她自小就是拜金主义,由此放下了羞耻心与道德边界而已。   以至于后来有位教授认为有机可乘,说可以帮她搞定政审,进入国企财务部门。价值交换和权力结构压迫不一样,傲骨尚在,她没有答应。教授恼羞成怒,利用学分逼迫她就范。   她全无惧意,她是庄理,反过来利用教授的恶行勒索钱财。讲好的数额,到手三分之一,代价是最后一学期变成人生至暗时刻。   她本可能顺应父亲期望进入大型国企单位,最终却拿那笔钱去了香港念书,计划之后再去国外工读。   现在来到加大拿多伦多,像命运的捉弄。   也可以说是,作业障结业果,自食恶果。   *   月白色玻璃罩灯的光线被女孩的身影完全挡住,叶辞撒了手,庄理重心不稳,险些扑到他怀中。她撑住了座椅扶手缓缓直起身。   “叶先生是想说,你清楚我的过去,有我的把柄吗?”   叶辞轻笑,“你以为你那点事万家的人查不到?”   庄理怔了怔,“可是万克让……”   “黎曼那副态度不就是气急败坏,又不好伤了儿子的心。”   哦,原来是这样。对外人像个泼妇,也会顾虑儿子心情,这就是母亲。   庄理难掩不快,“所以叶先生觉得我活该?”   叶辞叹息般说:“我看你同别人有板有眼,怎么到我这儿就成了呛口辣椒。”   “……别人也没您这么会说话。”   “得,还讽刺起我来了。”叶辞停顿片刻,说,“我没觉得你活该,是他们太下三滥。——庄理,其实我应该和你道歉。”   庄理忽觉喉咙紧涩,不自在地说:“您预料到了吗?”   “我是该把他们往坏处想的。”   庄理不晓得说什么了,通过黯淡灯光,看见他的眉眼,他好似很真挚,流露出不同往日的忧郁。没办法不相信这样的他说的是真心话。   “我期望你顺利见到阿让,和他们家和解,继续恋爱。你会拥有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叶辞看着庄理,说话时胸膛中央的线微微起伏。   “很可惜,事情总不尽如人意。所以我想给你另一种选择,你可以任意开价。”   “叶先生何不把话说明白?我没有谢秘书那么犀利能猜准你每个字的含义。”庄理说罢抿紧了唇。   叶辞沉默,而后站起来戴腕表,去长沙发上拿起外套,即将离开房间。   庄理留在原地,小心翼翼唤叶先生,他皆没应声。她急切地唤:“叶辞!”   叶辞刚握住门把的手一顿,声音不高不低,“要么谈你的恋爱,要么跟我。考虑考虑。”   庄理明白“跟我”二字没有情感方面的含义,可还是被撼动了。心犹如一个黑黢黢的窟窿,碎裂散乱的碎片受到吸引力,要重新合为整体。   是要和阿让谈一场坎坷且没结果的恋爱,还是背叛阿让向叶先生任意开价?   To be or not to be,对庄理来说这是一个赌博概率问题。   房间清扫过,卧室被单也换了。庄理洗漱过后躺下来,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磕碰了屏幕的手机还能用,IG、Facebook收纳新朋友们的美好假期,朋友圈里的老同学在准备二战考研,或是抱怨工作。   别人的生活看起来永远是这么正常。   庄理想起中学,同学之间流行传CD和杂志,网络博客刚刚兴起。她的生活从那时起就没正常过。   *   时差十二小时的香港,正午,高楼森林上空阴云密布。亦如万以柔的心情。   集团高层例会结束,万以柔接到多伦多那边的电话,得知阿让女友从温哥华找了过去。   她颇有微词,想阿让这孩子真教人不放心,竟违背约定偷偷联络女友。不过又觉情有可原,热恋期的后生仔哪里是能被约束的。   虽然疑心Lowy的出现不简单,但万以柔更庆幸女孩没有死在温哥华街头。否则他们万家又背一条人命,这年头这种事会在网络发散,影响集团股价波动。   不如和女孩见一面,一来安抚她受伤的心,一来看看能否为己所用。   万以柔从万克让那里问到联系方式,后者感动欢呼还是大姑疼他,就知大姑一定会出面的。   “好啦,你快休息,我尽快抽个空档过去。”万以柔放宽限制,告诉万克让可以联络女友,以把人暂时留在多伦多,费用他们会承担的。   万克让以为可以和庄理见面了,欣喜不已,却听万以柔说:“难道你要让Michelle难堪?”   加拿大华人富豪之女Michelle Yee,易小姐,他暂时的约会对象。   万克让悻悻挂断电话。   将转椅划半弧转回办公桌前,万以柔按下座机内线电话传唤特助。   “帮我推掉今晚的饭局。到Pierre Hermé买一盒马卡龙一盒蛋糕,再去乐高看看有什么新出的款,要可爱一点的;下班前放到我车上。”   意思是今晚要去半山别墅看望女儿。特助不解。   外界早有传言,叶瑾瑜并非万以柔亲生,不过母子二人向来亲昵,万以柔不论是面对朋友还是媒体记者都说女儿是上帝恩赐。   可之前不知发生什么事,自叶瑾瑜搬去半山别墅,母女二人便很少见面,近来更是更新时间记录,似乎情谊已尽。   万以柔没和特助解释,示意他按吩咐做事。   *   夜幕降临,万以柔出现在半山别墅宅邸内,用人们称呼太太,却当她是客。   管家说叶生不在,瑾瑜小姐和洪小姐正在用晚餐,又问太太想吃什么,让厨房现做。   万以柔原想说不用了,她前阵子应酬多,体重上涨,这几日晚上吃水果应付。但看见建筑透出黄澄澄的灯光,心下幽幽便改了主意。   “橄榄油意面好了,放一点芦笋。”   通往饭厅的路绕后院一侧,玻璃墙体拥苍翠植被和一株矮枫,枫叶绯红,在石灯昏暗光线映照下影影绰绰,别有意境。   拎礼物走进饭厅,她们明显安静了一瞬。瑾瑜紧紧握住筷子,紧紧盯住戴珍珠耳环的万以柔。   还是阿英起身问好打破寂静,“叶太,好久不见。”   “怎么你想起过来玩啦?”万以柔把Pierre Hermé甜点盒放到饭桌上,对瑾瑜笑了笑,又瞧向阿英。   “哇,我爱吃这家的马卡龙,叶太怎知?”阿英熟稔玩笑,边打开甜点盒边说,“我现在是瑾瑜的tutor,除了功课什么都教。”   阿英回头冲瑾瑜笑,瑾瑜这才抿笑。她们没注意到万以柔的表情停滞了一瞬。   万以柔说:“瑾瑜不吃吗?阿妈专门给你买的。”   “牙医说我近期最好不要吃甜食,不然补好一个蛀牙,又会长其他蛀牙。”瑾瑜慢吞吞说。   万以柔蹙眉,“你有蛀牙?”   瑾瑜点头。   “真是的,你老爸怎么在照顾,好端端的竟然长蛀牙了。”   阿英搭腔,“小孩子啊嘛,正常啦……”又对瑾瑜说,“是要听医生的话,但偶尔吃一两个也没关系。不过你先把最后这点饭菜吃完,一会儿我做果汁,我们边饮边食马卡龙啦。”   万以柔在餐桌一端坐下,没一会儿主厨便将橄榄油意面送了过来。   “你真的,连吃的也好健康哦。”阿英感叹名媛日常功课辛苦。   瑾瑜说:“因为爸爸爱做这个。”   小孩子是无意的,可就显得阿英多话了。尤其面对万以柔这位连女儿长了蛀牙也不知情的母亲。   万以柔笑笑,问:“阿英来了多久了?”   阿英答就是这两周。   “阿辞有说几时回来?”话锋一转,万以柔问。   叶辞啊,昨晚他时间紧迫,人还没到,先让她翻出护照在别墅院落前的马路边等。   之后她把护照刚从车窗递过去,车就调头驶向山下。   阿英像是知悉了什么秘密,笑说:“你不知?他不在这边啊。” 第十章   “这样啊。”不知丈夫的行踪,万以柔一点也不尴尬似的,慢条斯理吃起意面。   意面卷成小小一卷放在白色磁盘中间,让市井老伯看了会说一口就能吃光。可即便是讨厌假模假式作派的阿英也不得不承认,万以柔姿态很优雅,无怪乎圈子里有不少人追求过她。   万以柔结婚的时候,阿英还是个跟着父母去参加婚礼的细路女。三姑六婆讲万大小姐年纪轻轻就要结婚,昏了头,万镇峯竟也答应嫁女儿,看来叶家给的好处不少。   新世纪初,万家看好大陆经济发展,正琢磨如何打开门路进军大陆市场,万以柔带男友回来,说有小孩了。一年后他们结婚并在小岛举行婚礼。   嫁长女风风光光,平日低调的万家也允许媒体发布通稿。港媒称其为世纪婚礼,香江前任和现任的特首以及夫人,北京方面的达官贵人,还有商界富豪名流,至于明星艺人也各个都是大腕儿。   细路女阿英在人群中穿梭,听见有人说叶夫人脸都笑僵了。阿英国语不好,回头问母亲什么意思,母亲说别人的家事,小孩子不要打听。   人人都说万小姐和叶二公子是一对璧人。叶二公子建造花园,万小姐得到集团股份。   阿英不明白两个人登对、合称与否怎么同功名利禄有关,后来就明白了,洪家也有一堆腌臜事,是母亲一直以来将这个小女儿保护得太好,她才对一切浑然不觉。   阿辞哥哥和那些男人不一样对吧?阿英也曾稚气发问,酒渍点亮她晶润的唇。   叶辞刮了下她的鼻梁,说哪有什么不一样。   阿英失望,昏昏沉沉瘫倒在叶辞怀里。   之后听说叶生叶太之间发生矛盾,气得叶生连夜回北京。闲散富人也一样,不说点儿别人的八卦,不把小事化大就没别的事可做了似的,各个巴不得别人家破人亡。   没过多久,叶辞又回来了,同叶太公开亮相公司剪彩仪式。阿英将信将疑地问他回北京做什么,他反而不解地说为公司的事啊。   夫妇二人有共同获赠的不动产,如今合资注册公司,利益联系愈发紧密。一个创投公司,一个靠在万以柔母亲名下的餐饮公司,还有新能源集团旗下的各种头衔与事务。   阿英问叶生开不开心,叶辞说你少惹点事我就开心。阿英不再是不谙世事的细路女,rock n roll试图对抗却无能为力,沉浸在空虚的派对和酒精中。但阿英宁愿他说你在我就好开心。不是对他有什么别的感情,而是需要有人来说这一句话。   许是这份难以形容的兄妹关系,阿英成了离叶辞最近也待得最久的女人。   叶辞对阿英很信任,所以把瑾瑜交给她看顾。但在某些人眼里,就成了终于点破了关系的证明。   *   被人守着吃饭总是不舒服的,万以柔让阿英和瑾瑜把甜点和乐高拿去客厅。待吃完意面,来到客厅,她看见二人已经在拼乐高了。   “怎么不去玩具房?”万以柔觉得零件撒一地,乱糟糟,过后也不好收拾。   就这个问题瑾瑜被说了不止一回,当即嘟嚷:“有什么关系嘛。”   “你老爸真是太惯你了。”万以柔微蹙眉,无奈地在沙发一边落座。   瑾瑜轻哼,专注于手中的乐高积木。旁边的阿英把一个零件递过去,抬头看了万以柔一眼,接腔说:“叶太也一样啦,话是那么讲,都没有动作的。”   万以柔指了指瑾瑜,哼笑说:“我是拿她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瑾瑜一边拼乐高一边说,“不想管才对。”   万以柔一怔,俯身说:“妈咪很忙你知呀,这不是来看你啦?”   “哦,和带礼物来看我的姨姨有什么差别。”瑾瑜拖着乐高积木挪到另一边,不理会她了。   阿英对万以柔耸肩,“我们大小姐不好惹,我这几天也累得够呛。”   “真是辛苦你照顾她。”万以柔吩咐用人照要求榨一瓶果汁,端一杯果汁到瑾瑜身边,哄她喝一口。   瑾瑜抬眼睨着万以柔,抿杯沿喝了一口,觉得甜滋滋,清清爽爽也不腻味,便丢了积木捧起玻璃杯大口喝起来。   “妈咪跟你道歉好不好呀。”万以柔索性跪坐在瑾瑜身边。   瑾瑜咬住杯沿,眼红红就要哭了似的。她闷闷道:“不要。”   阿英和万以柔对视一眼,看出对方略微的尴尬,明白这是独属于母女的时刻,端着自己那杯果汁向玻璃门外的庭院走去。   看着阿英出去了,万以柔温和地问:“老爸跟你讲了什么?”   “什么什么?”瑾瑜微微蹙眉。   万以柔抽走瑾瑜手中的空杯子放在一边,不去触碰那无邪的视线,“老爸有没有讲我什么?”   “爸爸讲你很快就会来,可是没有很快……妈妈,你不喜欢瑾瑜了吗?”笃信被爱的孩子才敢说出这句话,但面对母亲,这无疑表露了深深的被伤害。   万以柔内心震动,讶异而歉疚,“怎么会呢,我不爱瑾瑜还能爱谁?只是……”   瑾瑜注视万以柔,让后者没办法逃开对视,天真神色像一柄锋利的刀,“你和爸爸到底怎么了?”   在瑾瑜眼中,他们因为自己不想去学校上学而发生了严重的争吵。但事实是万以柔和叶辞貌合神离已久,除了感情的事,还有早分不出对错的利益纠葛。   万以柔不能对瑾瑜说这些,只得说:“妈妈同你讲过,即使妈妈和爸爸有天不在一起了,你也还是我们的宝贝啊。”   “我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瑾瑜别过脸去,“可是为什么妈妈和爸爸要分开呢?”   “理所当然的吧,没有人能陪伴另一个人度过一生。瑾瑜长大了也要离开妈妈爸爸,和别人一起生活。”   “北京吗?”   万以柔一顿,仍柔声说:“老爸讲了要带你回北京?”   “嗯,重阳节我有跟爷爷和小姑讲电话,他们在赏菊吃蟹呢。”   “真好。”   瑾瑜抿唇,将信将疑地说:“是吗?妈妈也觉得我去北京更好吗?”   “要看爸爸怎么安排,对吧?”万以柔不再继续说下去,把阿英叫进来,询问瑾瑜近来近况,又像一个好关心女儿的母亲了。   夜深,念绘本将瑾瑜哄睡着,万以柔开车下山。无论事实如何,叶辞和万以柔对外宣称瑾瑜是亲生女儿。共同生活这么多年,母子关系原本是亲近的,可敌不过这么多年人心叵测、流言蜚语。   阿英还在画室里画画,以抵消酒瘾。看似被母亲胁迫来的,其实她心里清楚,愿意陪伴瑾瑜,是因为觉得瑾瑜就像小时候的自己。给她爱,等于疗愈过去的自己。   不知香江大家族的女儿是否都是如此,从小就握不住爱,从小就被附加期望或利用价值。于是面对难得的真情,也要说服自己不能沉浸下去。   *   窗外山色苍茫,阿英感到空虚倦怠,撇下画笔,就沾了油彩的手拨出电话。   那边还是上午,天色青灰,雾蒙蒙笼住套房露台。刀叉放在餐盘两侧,叶辞接起电话,拿起餐巾擦拭唇角。   “是吗?”叶辞的语气轻松愉快,很难说是因为电话里的人还是对坐的人。   露台小圆桌对面坐的是庄理。她没有睡好,早上起来脸有点浮肿,拉耸着眼睛,勉强把背挺得板正。   一刻钟前一个典型北美人模样的女助理来叫醒了她,不给人化妆的机会,梳洗后就被直接带过来了。   在这个不早不晚的时间叫来客房服务,吃brunch,叶辞还说已经让你多睡一会儿了。给她点的是班尼迪克蛋配英式麦芬和烟熏三文鱼,刀轻轻一碰,金灿灿溏心溢出来。   主食是很厚重的安格斯牛排,表面微焦熟成,切面红肉多汁。   还有甜点薄煎饼,搭配了黄油和糖浆,还夹杂了酸酸甜甜的莓果。手边是一杯摩卡咖啡,她自己另外加了一勺奶霜。   庄理告诉自己不要偷听电话,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坐定似的吃面前丰盛的餐食。   “是不是该谢谢你?”叶辞笑了一声,眼睛瞧着的是对坐的庄理,“其实你告诉我之前已经有人告诉我了,就是想看看你帮不帮我咯?”いファ   电话里的阿英说:“哇你好手段,看来这宅邸全是你的眼线,我平时做了什么也一清二楚!”   “是啊,你最好小心一点,不要总欺负瑾瑜。”   “我哪有——”   “好了,我这边有事,先不讲了。”   阿英哼一声,率先挂断电话。   ”你刚讲什么?”把手机放一边,叶辞重新拾起刀叉。   庄理正在喝咖啡,差点呛到。她缓了缓,抬头撞上叶辞的眼神。   上唇沾了奶油泡沫,遮住一点唇峰,显得很好亲吻。   叶辞抬手,忽又落下,把一张手帕递过去。庄理懵懵然接过,擦拭嘴唇,正要说话,又见他笑。   “你没睡醒的样子还蛮可爱的嘛。”   “……谢谢夸奖?”   叶辞微晒,“还对我有意见?” 第十一章   庄理心想哪敢对您有意见,说:“没有啊。”   叶辞却敛了笑:“是我讲错话,抱歉。”   庄理愣住。叶辞又说:“快吃,这天气一会儿就凉了。”   庄理看了看令人生津的餐食,忍不住问:“叶先生跟女孩都这么说话吗?”   叶辞微微蹙眉,笑了,“别的不知,倒是你,头一回听人这么问我。”   庄理是不敢开罪叶辞的,尤其知道了他的家世,但他实在太会给人制造错觉,让人很容易就放松了,放肆了。说句俏皮话也不担心他怪罪,至少他面上不显。   庄理默了默,决定续说被方才那通电话打断了的正事,“叶先生,我应该回香港了,我还要工作。”   “你是不是没睡醒?”   庄理看着叶辞似笑非笑的模样,没接腔。   “你是来上学的,顶多申请学校助教职位,做part-time不合规。”叶辞说,“应该没有工作签证?我上次就想问你,不是看我们不熟么。”   庄理腹诽,现在就熟悉了?   旋即想起叶辞他们救了受伤的她,医治后把她送往多伦多,可谓很有人情味。应说是熟悉的了。   庄理抿唇措辞,说:“可是我需要工作。”   叶辞点了点下巴,“所以咯,接受我的提议。”   “我……叶先生,让我回去之后再考虑好吗?”庄理露出为难又无辜的眼神,教叶辞轻笑,偏头看向露台外的景色。   庄理还要说话,可揣兜里的手机振动了好几次。摸出手机查看,意外见是万克让来讯。   “他们终于把手机给我了。对不住啊BB,这么晚才联络你。我已经和大姑讲了,她应该很快就会过来,到时候我们一起见一面,你觉得呢?”   庄理思忖着回复:“见面做什么?”   估计没想到庄理这么快回复,万克让激动地发来语音:“Lowy,Sweetie,我好挂念你啊。你不知——”   庄理立马把手机调静音,抬眸看叶辞,拘谨地说:“不好意思,我进去接听。”   “没事儿,你回你的。”叶辞淡然地说,而后抿了口咖啡。   庄理只得待在原位,拿起手机听完语音。万克让说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思念了她一晚上,生怕昨晚那短暂的对话他没解释清楚,伤了她的心。   庄理回复:“我没有多想,你只是和人家吃饭,我明白的。”   “既然这样,那你答应我和大姑见一面好吗?大姑对我很好的,知我对你是认真的。她就是想多了解你一下,也照顾你的想法,好过我老妈那关。”   “真的吗?”   “当然啊!”片刻后,万克让又发来讯息,“你不想见我吗?”   所以是必须见万以柔一面,和万克让才可能有继续在一起的机会。庄理回复:“好。”   拍拖中的情侣讯息不断,叶辞看女孩十指如飞,微眯了下眼睛。一杯咖啡见底,起身离席。   庄理这才看了叶辞一眼,透过玻璃见他和来到套房中的助理、秘书说话,一时不知该不该跟过去,便继续回复讯息。   过会儿,谢秘书过来轻轻叩玻璃门,提醒叶先生要离开了,你有什么需求现在提。   “诶……”庄理把装有阿让黏腻话语的手机揣回兜里,同谢秘书快步走到玄关窄廊。   “叶先生——”   叶辞回头,看了庄理片刻,说:“你要去找阿让的话我让司机送你。”   这就是谢秘书说的需求?他们以为万克让同她联系了就能见面,事实并非如此。   庄理摇头,“我是……”   “我这会儿有点事,要让你等了。”   叶辞语调温柔,“酒店里有图书室和画廊,你可以逛一逛。这儿的下午茶也还不错,总之你报房间号,他们会把费用记我账上。不用跟我客气,是我有求于你不是吗?”   “哦……。”   庄理差点道谢了。   叶辞他们已经走远了,庄理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怎么可以把强施于人的事情说得好像别人受了极大的恩惠似的?   *   最终去了图书室,藏书量惊人,多是建筑、时尚、设计的原版画册或北美风土人情的摄影集。   庄理在图书室消磨了一下午,觉得有点儿饿了,便来到酒廊喝下午茶。这里的下午茶套餐很受欢迎,她还看见东方面孔的女孩在拍照。   甜品塔的造型的确优雅又摩登,但庄理没有拍,找窗边光线好一点的地方拍了两张自拍。   和热衷社交网络的女孩一样,她在网络上也营造了一种日常、舒适且令人羡艳的生活。国内账号之前被污言秽语充斥,目前重心在IG和Facebook,IG账号的关注者已超过10k。   庄理发布新照片,距上次婚礼已过两周,很快收到红心、评论,awwww,lol,靓女。一看果然有紧紧追踪她动态的万克让。   虽然和阿让互相关注,但在Lowy的账号里几乎看不出交往了男朋友。阿让不在乎,他旧时动态删干净了,现在只有一张正方形构图的照片,戴六百万的腕表的手握住庄理穿紧身短裙的大腿。   没有标记用户,但现实中轰轰烈烈,周围的人都知道让少爷有一个狂恋的正牌女友。嫉妒到眼红的人恨不得将庄理的资料扒干净,可只看出是个爱笑的气质美女。   *   昨晚离开半山别墅,万以柔便让人调查庄理和叶辞的关系。现在正是清晨,万以柔在去中环写字楼上班的路上,得到消息称他们并无牵连,叶先生是去多伦多谈生意的,住市区的酒店。   而庄理住位置较偏僻的度假酒店,来往有车接送。两人之间并无牵连。   从大陆递过来的资料看,庄理仅仅是普通中产女孩,如此作派想必从小被教导,以嫁入豪门为目标。   万以柔对这位女孩谈不上喜欢与否,只是觉得阿让事事围着她转,有点担忧。不过这样的人,用好了就是利器。   越洋电话拨通,多伦多天空弥漫烟粉色的晚霞。   “我明天到温哥华,有没有空,一起吃个晚餐?”万以柔语调轻快,像有难得的假期似的。   叶辞挑眉,说:“多伦多飞过去要好几个小时。”   “所以看你肯不肯赏脸咯。”   “有什么事?”   “就是阿让家里那点小事啦,我们让少爷要是出了事,老太太也会不高兴我的嘛。”万以柔故作停顿,又道,“那女孩倒是机灵,温哥华找不到人跑去多伦多了。”   叶辞不解道:“怎么来多伦多了?”   “阿让教父在那边嘛,估计是阿让那孩子之前同女友提起过。”   “阿让也在多伦多?”   “不会吧?曼姐关他紧闭来着。”   “哦,这样。”   “Lowy该多委屈啊,人生地不熟,你要是好心,就帮我照顾下咯。”   虽然查清叶辞和庄理以前不认得,如今也没有牵连,但万以柔的疑心放不下,想试探看看。   *   烟霞褪去,度假酒店庭院沉浸在夜色中。   庄理吃完下午茶就回房间里来等,因为不知叶先生的安排,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先吃晚餐。捱到七点过,腹部传来咕噜声,只好拿起房卡再次出门。   走到电梯闸口,等来电梯,手机也响了。   “我在门口等你。”   来人早在之前便自报姓名,庄理给这个号码存的是叶先生,通讯录再找不出第二位。   庄理任由电梯门合上,问:“去哪?”   “赶紧下来。”   可以听出叶辞有点疲惫,像昨天一样。他是结束了一个冗长的会议,还是应酬?   “我应该穿——”   “下来。”叶辞语气放缓,轻轻的很无奈。   “……哦。”庄理忍不住咬唇,再度按下电梯按钮。   *   商务车停在石砌的弯道下坡路旁,谢秘书站在车门边。庄理认出他的身影,忙小跑过去。   谢秘书轻轻颔首,拉开车门,护住门框让人进入后座。   不是昨天那辆车,也不是昨天的司机。庄理没多思索,向旁边的男人说:“叶先生晚上好。”   叶辞放下撑住眉额的手,紧抿的唇翕开些许笑意,“知道装乖了?”   庄理面上微热,小声说:“怎么就是装了,不装您又得说我对您有意见……”   叶辞乐了,“我发现你这人还挺较真,玩笑话,听不得啊?”   庄理失语,又觉好笑,一双眼笑盈盈看着叶辞。   “你想换什么衣服?”叶辞将人上下扫一眼,还是早上那身,浅咖色针织长裙搭一件白色摇粒绒短夹克,显得很温柔。   “我们小庄这样就很好看了。”   庄理一下拢紧手指,生怕被察觉什么,注视着他不敢动。   叶辞对司机说去中心商场,“太太让我好好照顾你,这会儿清闲,陪你逛街,换个够。”   庄理忽然笑了下,不知笑什么。   “可惜白天没时间,不然带你去St. Lawrence Market,一个老集市,都说是来多伦多不容错过的地方。”   没得到回应,叶辞探身,问:“庄理,你不会还在想回去工作的事情吧?”   浅淡的酒气袭来,庄理抬眸,莫名认真地说:“叶先生,我熊心豹子胆,开价很高的。” 第十二章   半晌,叶辞哂笑道:“熊胆哪儿好吃啊,熊掌还成,下回请你尝尝。”   叶辞有一种独特的讥诮人的本领。庄理陷入兀自尴尬的境地,说:“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事情,值不值得我这样做。……您或许比其他人更了解我,可我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两句,我对阿让不是那样的——”   叶辞点头,说:“庄理,我没有评价你什么,你只需要给我抉择的结果。”   “我现在没办法给你答案。”   “我知,带你出来兜兜风,没别的意思。”叶辞牵起唇角,“庄理,你有时候就是太紧绷了。”   一个人急迫就会自露马脚,要以不变应万变,坐稳了。   沉默片刻,庄理说:“受教了。”   叶辞却说:“我可没闲心给人上课。”   庄理抿唇,说:“就算我偷学的吧。”   叶辞觉得庄理这一点很可爱,反省及时,俏皮话恰到好处。   他忽然想起,要是换作三年前,她可能完全不知所措。不知道她这三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有的事说来冥冥中真有天意,彼时他难得回一趟北京,同母亲那边的人吃饭,不欢而散,就看见了庄理。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印象深刻记到现在也就罢了,竟然又遇见了。   家里令人头疼的太太偏爱旁系的堂侄万克让,利用他注册公司,做假账,分割公司财产,现在到了尤为关键的一部。而庄理是万克让盲目信任的女朋友,从他手中获取相关证据不会很难。   叶辞也不是异想天开要庄理做007,只需要她收集一些签字文件和录音。两三次,或者为期至多一个月的交易。   然而现在看来,他们的Lowy小姐狠不下心丢掉同万克让以后那点可能,做一个背叛者。   换他自己,当然会开高价做交易,之后心安理得同万克让拍拖。这是叶辞没有说,庄理也不会想到的第三个选择。她坏得不够彻底,仍遵守一般人信以为真的世俗规则。   事实是,金钱的游戏没有规则,有口皆碑的大富豪凤毛麟角。   有口皆碑又怎样,立下子孙不能分家的遗嘱,过身后子孙照旧争夺家产,斗得满城风雨,难看至极;树倒猢狲散,后世流传的只是八卦,再无芳名。   *   二人各怀心思,沉默着来到灯火璀璨的中心商场。离圣诞节还有一段时间,商场已开始弥漫过冬的气息。   “太太让我照顾你”这句话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庄理想叶辞对太太到底是有情的,只是对方背叛在先,不得已走到这步。   自己成了他们情感纠葛中的棋子,庄理忽觉负气,面对琳琅满目的门店,说:“叶先生,‘换个够’的话还作数吗?”   叶辞笑意柔和,“当然。”   好像这就活络了气氛,男人和女孩在偌大的商场上演关于购物狂的电影,一间店一间店逛过来,司机手上拎满购物袋。   让叶辞刷卡,签字,没有任何负罪感挥霍男人的钱,对庄理而言还是第一次。就是花父亲的钱,父亲的话也让人蒙羞、难堪那般。   叶辞亦比庄理见过的任何男人都要大方,没有丝毫犹豫,到珠宝柜台也让人尽管挑。   庄理想,她再挥霍一点,就没办法不帮他做事了。但她没有要珠宝,项链、戒饰的意味似乎比衣服要郑重许多,戴上它们就背负了美丽的枷锁。   “累了吗?”见庄理话变少了,叶辞体贴地问。   庄理觉着叶辞才该是倦了的那个,好几次他坐在门店沙发椅里翻look book,他没有露出一丁点儿不耐烦的神情,但她感觉到他并不喜欢陪别人逛街。   她也不是喜欢把时间浪费在逛街上的人,一般看准了什么买下就走。所以她见好就收,应声说:“有一点,我们回去吗?”   “上车吧。”   他们一起上了车,庄理看着窗外流动的夜色,有点恍然——这是哪儿,这儿真的是多伦多吗?   她身上萦绕新的香水的气息,是方才在专柜试香时喷的。其实她觉得有点甜腻,但他说包起来。一瓶香水而已,和那些大牌的成衣、连衣裙相比只算是零头。   没办法不去计算数字,这是她的习惯。然略略陷入神思时,感觉到旁人凑近,她回头看见叶辞近在咫尺的眉眼。   他缓缓直身坐回去,笑说:“嗯,后调很衬你。”   不是男人们惯会说的好闻、很香,他说很衬你。是它锦上添花。   庄理顿了下,故作如常地说:“叶先生真的很会讲话。”   “我也不止会讲话啊。”叶辞斜靠座椅,睨着她。偶尔霓虹灯光会透过车窗玻璃映在他们脸上,如水中游鱼,让他们看清彼此的神情。   “不要叫我叶先生吧,他们洋腔洋调的习惯,听来生分。”   “那……”   “叶辞。”他忽然起意戏谑,“或者叫我姑丈?”   庄理察觉出他们之间的感觉变了。或者说,她一直尽力去忽略的微妙感觉,已经浓烈到无法再忽略。   所以当隔一道竹帘,和叶辞在各自的按摩床躺下的时候,她想到情-色小说中的女人,就是她很讨厌的那位日本官能小说家以不打折扣的男性凝视创作出来的女人。   “我没想到你会带我来做按摩。”庄理脸窝在按摩床的凹洞中,声音和脸颊一齐被挤变了形,听起来闷闷的。   遥远的水声潺潺,常青灌木遮掩芳庭,香薰精油灯炉升起袅袅烟雾,淡紫光线和暖黄壁灯交映,让人肤如古铜色,在精油抚摸下油亮水滑。   “是想让你今晚好好休息。”竹帘那边传来叶辞的声音。   奇怪,他的声音听起来还很清朗。   “为什么?”庄理背上在按摩师推油下松弛,心口悬紧。想象要是听见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心就会从凹洞中跳下去。   叶辞当然不会在这种场合说过分的话,他说:“明天我们要回温哥华,四个人共进晚餐。”   他刻意用文绉绉的词以示对太太的讥诮,庄理的心跳还是滞了一瞬。   “所以你带我来shopping?”   “还不至于到‘拿人手短’的程度。”   庄理没话。   过了会儿,叶辞轻轻叹息,说:“庄理,现在你要的是什么?”   三年前庄理不要钱,也没有爱;现在要钱,   可以再要爱吗?   他们没再和对方说话,沉寂中只听得按摩师的询问轻重的低语。   直到一个钟的全身spa结束,按摩师离开,让他们小憩一会儿以休息。   叶辞就吸管呷了口按摩店的芦荟汁,放下玻璃杯,对帘子上那道微晃的身影说:“回去睡吧?这儿睡昏了也不舒服。”   庄理回说:“嗯,我换衣服。”   香薰精油机器还在运作,中央空调发出轻微的声音,剩下他们各自穿衣服窸窸窣窣的声响。   “换好了吗?”   隔间的门在庄理那边,先穿戴整齐的叶辞等了片刻才问。   “换好了。”   拉绳,竹帘抽褶往上卷,叶辞抬手掀开,勾身走出来,就看见庄理染了红霞的双颊。她额角还有汗珠,显得眼眸更是亮晶晶的,意外的多了一分质朴气。   她不明就里的眨眼,也好像有点憨傻了。   “庄理。”   “嗯?”   叶辞没说话,握住庄理双肩让人转过去。抽出她头发上松落落的项圈,一手握住一大把头发,一手从鬓角往后顺着梳,两三下利落地绑了个低马尾。   “走吧。”他拍拍她的肩,走在了前面。   走出按摩院的庭院,凉风从脖颈灌入后背,教头皮到脚趾都紧绷,庄理还能感觉到男人的手轻柔地穿过发丝的触感。   人类和动物一样,喜欢被顺毛,若有似无的触碰感挠得心痒痒。   *   翌日午后,谢秘书亲自到酒店来接庄理去机场,办完差事的叶辞也从另一边去往机场。   在飞机上睡了一觉,一行人于傍晚抵达温哥华。Raincouver,潮湿寒冷,好在一下飞机便上车,一下车就进入室内,处处有暖气,脱掉厚重外套就很自在。   收拾好一阵子,换了香槟色丝绸裙子的庄理出现在叶辞眼前。头发随意盘了起来,妆容淡淡的,唯唇涂了正红色。   这是叶辞挑的裙子,一般人压不住香槟色,穿来就俗气,但在庄理身上明艳动人。   叶辞没有夸她靓,他只是问准备好了吗?然后伸出手。   她注意到他西装外套的口袋叠了香槟色的方巾,领带是大胆的暗红色罂粟花纹样。   张扬、恣意,坏得彻底,他们是相似的罂粟。   庄理笑着微微偏头,长耳坠叮当响,“你呢?”   她的手刚抬起来,他的手便递过来接住了。   “当然。”   来接他们的万家的车在法餐厅门前停泊。   金色门被拉开,穿深紫色制服的侍应生微微欠身,邀请叶先生和女士去预订的席位。   靠后院较为安静的圆桌,已经有人等着了。   座上的大男孩起身,靛蓝暗条纹西装,宝蓝花色领带,别了领针。即使参加婚礼时庄理也没见过他穿这么正式,正式到让人怀疑这是他们的订婚宴。   手从男人的臂弯中抽出去,庄理轻轻牵裙摆,向万克让走过去。   叶辞几乎顿住脚步。看着年轻的恋人面贴面,然后相拥;越过他们的肩膀对上了妻子的目光。   他们也曾青春过。   但这场婚姻因为利益置换开始,注定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作者有话说:   我们狐狸老爹在和小庄打感情牌:p 第十三章   “好啦你们。”万以柔起身,带着笑意朝两位年轻人嗔怪,让他们不要再上演爱情电影,快些入座。   万克让为庄理拉开椅子。坐下之前,她回头看了眼叶辞。他没有看她,走到万以柔身边,俯身说叶太今晚好靓。   原来今晚的赞美要留给妻子。   庄理垂眸兀自笑了下。   四人坐齐,侍应生过来点单,介绍今日推荐酒饮,询问忌口。他们说着话,头盘冷餐就上来了。   万以柔穿一身米白色调的连衣裙,戴珍珠耳环,头发随意拢在后面。她吃法式焗生蚝,轻轻的、小口的,但很干净,看起来赏心悦目。   庄理见过几位贵太太,没有比万以柔更优雅的了。一个人要在怎样的环境里长大才能散发出天生的优雅与贵气?她没法想象。   他们在和外人的饭桌上不谈大事,诸如头版头条,金融、政局变动;也不谈家事,那也会牵扯集团消息和更多的八卦秘闻。   他们说起艺术家、艺术收藏,讨论和投资有关的艺术市场。   庄理知道一些,譬如佳士得、苏富比这样的大拍卖行每年的业绩和屡屡刷新记录的最高成交价,但是个艺术门外汉,除了声名远扬的艺术家,对这个领域几乎一无所知。   庄理缄默,听万克让同他大姑姑丈兴致勃勃说话,扮演十足欣赏他的女友。   其实心里有些惊讶,她晓得万克让平时有关注艺术收藏,像是近年在拍卖行大获成功的极具商业性质的现代艺术家村上隆、Damien Hirst,就以为同他关注的豪车、腕表没差,现在看来他对艺术史及理论批评也有些许见地。   应是她过去表现出不关心艺术品,他才很少和她提起。   通过谈话,庄理感觉到万以柔对现代艺术的热爱,但很难说这份热爱是出于艺术还是背后有极大操纵空间的价值。   现代艺术的拍卖价格压过古典派、印象派才不久,富豪们与投机的掮客(中介)发现其中的名利,一拥而上。同时佳士得与苏富比走上现代商业化进程,成为拍卖行业中的门面,更甚是消费向导。   两千零八年金融危机导致艺术市场短暂低迷,但又迅速回暖,并在一一年创下惊人的历史记录,其中中国市场占据全球销售总额的四分之一。也在那一年,大陆海关取缔为了节税而将货价报低的乱象,市场逐渐冷却下来。   不过中国作为新兴市场仍在迅猛发展中,几年间兴起私人美术馆、画廊和在它们帮助下逐渐步入国际视野的艺术家,与传统艺术、古玩行较量。   此时社交媒体盛行,美国非裔总统开通Instagram账户,信息时代背景下艺术市场扩大市场,寻找新的艺术品和较为年轻的客户。   庄理想起浮光掠影读过的财经新闻,忽然琢磨出他们在各地辗转的原因是什么。或许,只是或许,因为多伦多是加拿大的艺术之都,也占据国际艺术市场一部分,万克让和相关的艺术掮客在国际活动,而叶辞握有北京方面的资源,万以柔作为核心联结他们,完成一笔笔交易。   庄理在某部关于金融投资的书里读到过一个论点,艺术品是最脆弱的资产。若非真的热爱艺术,或是享受以最高落槌价拍得某件藏品从而跃升为重量级藏家的盛名,那背后的动机就耐人寻味了。   餐桌上的人终于意识到庄理被冷落了,尽管她适时地点头、微笑及附和两句无意义的话。   万以柔说:“我们一家子很讨厌吧?食饭就食饭咯,还总爱高谈阔论。”   庄理轻轻摇头,说:“听你们讲话很有意思,也了解新知识了。”   和部分带着目的接近他们的女孩不同,适时的诚实是她一大优点。万以柔凭这一点略略明白她为什么能在短时间内制服并没有忠诚基因的万家的男人。   “你和阿让好久没见了,该把时间让给你们的。”   阿让之前发来的简讯中提到不要把他们短暂见过面的事情告诉姑丈,想也是万以柔授意的。万以柔并不知晓这一切是叶辞的安排,还是在试探?   庄理没有去看叶辞,偏头看万克让,似有些许羞赧,说:“没事的。”   “我们有的是时间啦。”万克让说罢举杯,“还未谢谢大姑姑丈,老妈那边还要你们多多游说。”   万以柔笑,对万克让俨然将庄理当做准人选的态度不置可否。   四人举杯,在欢声笑语中结束了将近三个小时的饭局。庄理其实有点疲倦了,但万克让的DJ朋友今晚有演出,一帮朋友都去捧场,他觉得正好可以带庄理去认识一下。   回到酒店,庄理换上适合跳舞的吊带牛仔裤,和稍显夸张的大耳环。穿上外套、跨上包,忙不停回复万克让的讯息,说别催啦。   敲门声响起。   万以柔亲自来了,带来一个时下热门的大牌挎包,说是见面礼。   “我知,我先生已经为万家不礼貌的行为对你进行了补偿,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们说话好体面,却让真正收到伤害的人觉得更受伤。   庄理尽力去忽略那点儿正常人思维,展笑道谢,并委婉拒绝这份好意。   “我已经拿了我该拿的部分。”   万以柔笑了下,“Lowy,我绝无此意。我和曼姐他们古板的看法不同,终究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对吗?”   庄理静默片刻,说:“我在多伦多见到了阿让,他身边有位女孩。”   “那是阿让的教父安排的,只是见面认识一下而已,你不用太在意。”万以柔语调轻松,“这件事啊,我还要感谢你没有向阿辞透漏。”   “叶太和叶先生……”庄理露出困惑而不知所措的神情。   “婚姻就是这样啦,我们之间有点小矛盾,阿让是我们的调停人。”万以柔注视庄理,要将人洞悉一般,“我来其实还为另一件事,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帮一点小忙。”   “什么……”   “不要紧张,真的是小事。”万以柔笑笑,“我听阿让讲你很有干劲,已经在找工作了,我和先生有共同的艺术收藏,这部分还差人手来打理,你本来有专业基础,补充一点艺术品房门的知识,上手不会很难。”   庄理缓缓说:“是要我为你们工作?”   “不是,是为阿让工作。把你放在叶辞身边,你所能产生的价值,注定了阿让在家族中的价值。”   言下之意暗示庄理,如果万克让能跻身本家,获分产业,相应庄理的身价亦水涨船高。   万以柔利用的就是女孩心中妄想,却不了解,庄理天真但不愚蠢,没有妄想自己真的可以嫁给万克让。   “我想……我需要和阿让谈一谈。”庄理犹豫道。   “那孩子想得不长远,你独立做决定可能更好。当然,我给你考虑的时间。”   *   少倾,庄理坐万克让的改装跑车来到俱乐部,暗色灯光与烟雾弥漫,空气清新剂中飘散烟酒和不同的香氛气味。   时髦的年轻男女在DJ台前的舞池狂欢,庄理同他们打成一片,还和万克让几位密友交换了社交账号。   这段时期以来,万克让因为父母对庄理的态度感到苦恼,或许还有别的不可告人的秘密,终于获得私人时间,朋友、女友在侧,他一扫郁闷,好不快活,到午夜就醉了。   庄理一个人架不住醉酒的男人,何况也喝了酒,昏昏沉沉勉强保持清醒。便有一位年长几岁的朋友提议送他们回去。   看穿戴与座驾应是身价不菲的华商子弟,说话也客气妥当。没想到车行驶到中途,开始对庄理说言语暧昧的玩笑,庄理这几年学会应付这种人了,小心翼翼回话,不开罪。   对方似乎以为这就是什么信号,庄理下了车,拜托酒店职员一起把万克让送回房间,看见手机里多出许多信息。其中有一条是另一间酒店的地址和房号。   庄理自认在外风评不差,派对上也和男士们保持距离,却仍遭到这般误解。   在加拿大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像细流,灌入庄理心底深处那个气球中,然后水盈满了,就要冲破薄得近乎透明的气球皮面。   羞辱、委屈、不堪,自尊终于回到它本应处于的位置。   庄理缓慢呼吸着,照料万克让喝水、去卫生间马桶呕吐,给他洗脸、拖鞋,哄上床乖乖躺好。   万克让稍微恢复了些神思,愤然说为了她,要和家庭决裂。   床头的阅读灯光映在他迷蒙的眼瞳中,庄理劝慰他,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爱的语言。   上专业课学会价值分析和做前瞻预测,报告条理清晰。庄理现在也看清了有关他们未来的报告。她庄理真要有那个“福气”嫁进豪门,排除一切旁的磨合,也会好辛苦。   这段关系中,她永远是主导者,施于照顾、被依赖。她能撑到什么时候?情感消磨殆尽,分家产离婚之际吗?   她想着想着,想到叶辞。   房间里静悄悄的,庄理写了纸条放在床头柜上,下了楼。   室内不能吸烟,酒店设了吸烟区。庄理到了地方,看见有几位先生女士坐在里面,索性下楼,来到建筑背巷。   远处一抹灯光黯淡,偶尔听见有人大吼大叫。庄理在旁边男人的注视下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放到口红掉得七七八八的嘴唇间。   轻微一声,火星擦亮,引燃烟。   掠过火苗,庄理在他明亮眼眸中看见自己。   “巧了。”   叶辞正要回去,就看见了和他一样寻到这一无人僻静处的女孩。   女孩吸了一口烟,嘴唇微张,似有话。可她没有出口,只是微微垂首,让人看不见眼睛。   “庄理。”   冷风中,他的声音好轻柔。   “嗯。”   庄理,要知道对一个男人袒露脆弱意味着什么,庄理,你不可以。   她一遍一遍告诫自己。   手机铃声不适宜响起,庄理以为是万克让醒了,忙从兜里摸出来。可屏幕显示的是一个新保存的号码。   庄理想着装睡不接,可有点后怕,思忖两秒还是接通了。   后巷安静,电话那边的声音清晰传出。庄理转身,欲走远一些对话。可叶辞握住她的肩,而后抽走了手机。   通话被挂断。   庄理愣愣地。叶辞抬眸看她,神色晦暗不明。 第十四章   来电的是方才送他们回来的男人,他轻浮的话语被叶辞听得清清楚楚。   但无论如何叶辞不该挂断这通电话。   对视片刻,庄理抬手欲夺回手机。   叶辞紧握手机不放,“庄理,这就是你说的别无二心?”   “别人要这样关我什么事啊——”庄理察觉到他隐约的怒意,觉得莫名其妙,蹙眉说,“就算是,关你什么事?”   叶辞蓦地松了手,庄理来不及拿稳,手机掉到地上发出屏幕碎裂的声音。智能手机上市不久,苹果大受追捧,价格也更昂贵。她心疼极了,捡起手机左看右看,发现确实坏掉了,怨恨地瞧了罪魁祸首一眼。公/众.号.梦/中.星/推.文   然而罪魁祸首不觉自己有错,说:“要是没什么这人做什么打电话?”   “你……!”她想起大学最后时光遭受的指责与谩骂,心中不由得升起凄楚之感,虽是冷声冷调,可声线掩不住微颤,“叶辞,你太过分了,像你们这样的人懂得什么?你们把我想成什么样,对我做什么说什么,我除了迂回还能怎样!   我到加拿大来是想到你说的话,你们每个人都利用我——我要是贱格,你们也不过如此,为了,为了……”   叶辞反而乐了,“继续啊,得骂舒坦了不是。”   庄理抿唇不语。   “你现在这样还有点儿宁死不屈的革命气质。”叶辞顿了下,“党员?”   庄理无语至极,答不是。觉着这男人操纵气氛的能力教人望尘莫及。   下一句又听他说回来,“Anderson,谁?”   Anderson是庄理给来电的男人备注的名字。她说:“阿让的朋友,阿让喝醉了,他好心送我们回来的。”   “好心?”叶辞哂笑一声,“你跟我面前装什么愣。”   庄理一口气提上来卡在喉咙,“那我要怎么说?是不是不觉得我巴不得被他们骚扰,甚至趁阿让喝醉勾引——”   “庄理。”叶辞脸色一沉。   庄理一下子僵住。她太放肆了,胡言乱语无所忌讳,他们还没有熟悉到这个地步。   “凭你和阿让的关系,我有义务照顾你。”   话语拗口,也不想说女朋友一词。   “但你先入为主认为是我不对。”庄理内心经过几番剧烈起伏,无法再自控,唇角拉耸,眼眶红红的就要落泪。   叶辞怔了怔,眉头微拢,“怎么就要哭了……”   “你挂我电话,这下我要怎么向Anderson解释,阿让都敬他的,说他家在华商中很有影响力,你觉得我敢得罪?”   叶辞却问:“姓崔?”   庄理哪知道,盈着泪瞪他,“告诉你,你太太也想让我做事,打理你们的收藏事宜。现在有竞争,我要价翻倍了……”   “这女孩儿,你别光说啊,倒是开个价让我长长眼。”   庄理很恨地,负气离去。   望着那纤细的背影,叶辞敛起了所有神情。   他可以直接说一个数字的,她不会不心动,然后他们签订契约。可他没有那么做。   “原来是个爱哭鬼。”   *   晴朗阳光被厚重的尼龙窗帘遮挡在外,庄理却让房间座机电话铃声吵醒。   宿醉的万克让让从他房间打来的,他对于昨天的失态向她表示歉意,并邀请他们一起去用早餐。   早餐是自助式,从荞麦面包到烟熏三文鱼,餐厅摆放琳琅满目。也可以到不同的橱窗前取用热乎乎的茶点,或让厨师现做面食。   庄理只拿了一块薄煎饼,涂花生酱,然后配一杯热可可。昨晚她也喝了不少,醒来后昏昏沉沉。   于是她有了理由把昨晚对叶先生说的话当作醉酒失态。   万克让身体不适,话仍然不少。他询问了她手机怎么一直关机,她说昨晚不小心摔碎了,他便说给她买新的。   “不用,我自己换。”   万克让没和她争论,转而谈论起昨晚见到的朋友们,和当时玩的游戏,提到的一些话题。   说到Anderson,庄理不经意问了一句,万克让便说他姓崔,家族做生物科技,尤其他父亲,这些年能量巨大。   庄理腹诽,那怎么就出了这么个纨绔子弟。   万克让又续说,Anderson本人也很有实力,属于继姑丈之后的新秀。   庄理默了默,说:“其实以前没有听闻过叶先生。”   “当然啦,姑丈因为家族的关系需要低调做事。”   万克让忽然笑了下,“我俭叔叔,也就是大姑的同胞兄弟,还获任过那边的委员。”   庄理没接腔,问:“你姑丈排行老二?”   “嗯,不过有个八卦,”万克让放低声,“我们平时不敢讲的,你记得也不要出去讲。以前大姑要结婚,老一辈反对来着,好像是话姑丈并不是真的叶二公子。”   “并不是真的?”庄理错愕。   “当然是叶家的人,但是嘛……不是正房所出。”   “什么意思?”   万克让无法,只得凑近了,小声说:“就是话正房的二公子没了,姑丈才进了家门。”   万克让千叮咛万嘱咐,这件事北京也没有多少人知晓,因为他们两家是姻亲,多有往来才听到风言风语。   “安心,我听过就忘的。”   “知你最好啦。”   万克让平日运动,时有忌口,早餐往往放开了吃。他去盛了第二盘餐食,应该真是宿醉导致饥肠辘辘,拿的都是面食、淀粉一类碳水含量超标的。   他也体贴地给女友盛来一碟水果。   “昨天大姑私下同你讲什么?你怎么拒绝礼物?”   万克让也会盘算的,透漏家族辛密,好让庄理感产生融入感。   “她要我做……”   “你不用太在意,Lowy,我们家发生这种事稀疏平常,只要不是一个姓始终就不是——”万克让说着停下了。庄理不也不姓万,假若他们真的有以后,按这种说法,始终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万克让似乎察觉到心中那微妙的褶皱。他是想和庄理有很好很久的未来,但潜意识,太太的位置仍空了出来。那是Michelle她们的位置。   就像叔叔万以俭,和女星拍拖几年,生儿育女,却始终没有给予对方太太名分。   万克让被当作本家的孩子器重,和其他男孩一样,默认了这种做法是某种情感出路。因为他们的婚姻是诅咒,再悲惨也不能掉价。   庄理当没有听见,说:“阿让,你认真回答我。”   “嗯……”   “假若你大姑姑丈争到最后真的要离婚,他们能离婚吗?”   “我不知。”万克让正色道,“万家的生意靠叶家帮助许多,就不论其他人了,大姑和姑丈手中分别掌握彼此家族多少秘闻?他们之间有矛盾这件事,现在也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还没有闹到大爷面前……是真的很难讲。”   “那——”庄理说,“如果他们不会离婚,你在中间做事,是为了什么?”   万克让流露出鲜见的复杂神色,“Lowy,我没得选,我是老爸老妈唯一的儿子。”   庄理明白了,万以柔不让她和阿让商量,其实是一种体贴,担心她是真心实意喜欢阿让,就会感到失望。   万克让不像表面的自由、阳光,他亦趋利。他到香港念书,受万以柔照拂,一切行为自有其目的。   除了追求庄理,或之前的别的女孩。他们豪门子弟唯一可以放纵的部分是不是就是恋爱?   庄理忽然很想告诉他Anderson昨夜相邀的事情,看看他是什么反应,也会顾虑自己所处的位置而不愿和Anderson起正面冲突吗?   庄理没有问。   “我还要再休息一会儿。”   回房间的路上,万克让兴致盎然地说先去买手机,然后去哪去哪。他空出一整天陪她,以补偿这么些时日她所受的委屈。   但庄理只回应了这一句。   万克让对她的冷淡见怪不怪,要是忽然积极就不是她了。   他把她送到房间门口,也想进去,但她说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睡觉,他只得悻悻然回自己房间。   这边庄理刚躺下,敲门声便响起。   以为是万克让不肯罢休,她不耐烦地打开门,看见的却是叶辞。   他没有让谢秘书代为传话,亲自拿着一盒新手机上门赔罪——   就是不说对不起。   “不让我进去?”说明来意仍被挡在门外,叶辞不悦地挑了下眉。   “您觉着合适么?”   中文博大精深,您是敬语,亦可以骂人。   “挺合适。”叶辞笑,手臂撑开门便往里走,逼得庄理步步后退。   门自动合上,叶辞泰然自若地坐在了梳妆台前的圈椅里。他把手机放桌上。   “既然送到了,请您出去。”   庄理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膝盖侧抵到床尾,很不高兴的模样。   叶辞真是奇了怪了,“你怎么就跟我这样啊?”   庄理真想说你要不是叶辞谁愿意搭理你,但深知这话触龙逆鳞,索性没吭声。   叶辞把手机盒子打开,说:“你破手机呢?”   “扔了。”庄理冷淡道。   叶辞偏头瞧了她一眼,“手机卡也扔了?”   庄理睨了他有两三秒,气不过却也没辙,去把旧手机拿出来。   把卡从iPhone4s取出来装进才发布没多久的iPhone 6。他说她手小,握不稳plus又得碎了。   庄理又不说话。   叶辞将手机开机,递给庄理输入自己的ID账户。她正输入长长的密码,冷不丁听见他问:“你昨晚一个人偷偷哭了多久?”   庄理真不知道为什么最初会认为这人是谦谦君子,实际竟这般讨嫌。她眼神棱他,要将人射杀的气势。   叶辞笑笑,没笑到话出口。因为庄理先说:“你又知道我一个人?阿让哄了我一宿。”   “哦,是吗?”叶辞冷笑。   “您羡慕嘛,是不是枕边无人好生寂寞?”   话音刚落,庄理整个人落入圈椅中,手机摔在地毯上,不知道屏幕是不是又碎了。也没人关心它碎没碎。   叶辞双臂撑在扶手上,几乎将庄理全环在身下。   “惯的你。”声音轻,可像是从牙缝挤出来的。他紧紧盯住她,让人忍不住缩肩膀。   “我怎么了嘛……是你先惹我的!”   他又挨近一些,须后水的气息若有似无。   庄理慌张垂眸,瞥见他手背上微微隆起的线条。   她一动也不敢动,因那呼吸沿她脸侧缓缓往下。   听见他低语:“庄理,话要想好了说。”   庄理慢慢地转过去看他。可什么也看不清,他们离得太近了,鼻尖触碰鼻尖。   “现在这样儿,才叫惹你了。” 第十五章   彼此的呼吸交缠,他的唇要落下不落下,她缓缓闭上眼睛。   蜻蜓点水,意外地触碰到了,没法称之为吻。叶辞适时停留在危险边界上,直起身。   庄理原本就困惑而彷徨,而今又多了些更为复杂的情绪。她注视他,像是问为什么。   “怎么办。”叶辞说。   庄理站起来,从叶辞和圈椅之间跻身出去,拉开一步的距离。她将落下的长发别至耳后,垂眸思忖好一会儿,说:“是在试探我对阿让忠诚度吗?”   叶辞笑,“那还需要试探吗?”   庄理心下涩涩的,“我只是……”   “It’s OK,还没怎样嘛。我不想影响你的抉择。”好似真心话似的,如果他没露出促狭神色。   空间静默,分明在谈论利益,可二人之间却好似有别的情绪在拉扯。庄理平复心跳,抬眸瞥叶辞一眼,就又乱了分寸。   “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庄理,是我,不是我和万以柔。”叶辞目光慑人,“但我改了主意。”   “什么意思?”   “万以柔让你去我那儿工作,不妨顺水推舟。”   庄理捋了下,“就是说,碟中谍?”   叶辞轻笑一声,“电影看多了?不过你这形容也没错,本来是让你这个假期收拾下万克让,但像你这么机灵的女孩,得做点儿有难度的。”   不到事情展开之际,没法知道到底要做什么事情。庄理暂时得不到答案,直接说:“那么我需要知道你们角力的部分大约有多少,以决定我抽取多少佣金。”   庄理确如自己所说,野心不小,不是既定的多少钱,而是按他们夫妇资产的百分比。   “还没入行,就具有职业精神了。”叶辞调侃,让人分不清褒贬。   庄理佯作无畏道:“我听说即使艺术品的落槌价刷新世界纪录,也不会超过买家实际资产的百分之一。”   “你想要百分之一?”   “我无意打探你们的财务状况,但这种事……一旦败露,我很难在万家势力范围内生活下去。投资要讲风险报酬率,所以我理应拿到丰厚的回报。”   叶辞若有所思地点头,“你回去之后,谢秘书会和你谈具体的细则。”   庄理说:“我们就讲好了?”   叶辞说:“感情有动摇的时候,阵营不能倒戈。”   庄理一下笑了,没再说话。   用一个不忠的女人去对抗另一个不忠的女人,当时以为是这样的。   *   叶辞离开后,庄理看见崔昨晚到今早发来的短信,有六七则,大意是说他开玩笑,无意冒犯,然后又邀请她今晚出去。   庄理化淡妆,换了衣裳,去找万克让一起出门。但万克让不在,庄理打电话得知,他和大姑去公司了。   万克让父母名下的物流公司,这几年经万以柔的手做了起来。   “怎么不说一声……”庄理愣了下,随机忐忑他们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你在睡觉嘛,担心打客房座机吵醒你,sorry啦。你已经买了手机?”   庄理“嗯”了一声,“我在街上。”   “那你过来咯,大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好。”   物流公司在偏离市区中心的地方,庄理打的过去,一下车便有华人职员迎上来。庄理跟着他来到办公区,又被别的人请进总经理办公室。   万克让的母亲黎曼就只有等候在玻璃间外的份,见庄理来了,脸色有点难堪。   对上视线,庄理浅浅颔首。   黎曼也只好嘻笑两声,上前说:“Lowy啊,上次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你受阿柔所托!你们也都不讲清楚,我稀里糊涂的就……”   左右不提阿让,黎曼现在讲客气也是迫于万以柔的压力,而不是认可了女友身份。   庄理轻声道没事,走进办公室。黎曼被隔绝在玻璃门外,回头看见职员,佯作无声般笑了下。   办公室里坐着万以柔姑侄和专业人士,律师、财务顾问。他们很快结束了谈话,专业人士离开,万以柔正要招呼庄理坐下,却又来了一通电话。   万克让过去牵庄理的手,一齐坐在万以柔对座的短沙发上。   不一会儿,万以柔听完电话,先戏谑了他们几句,而后从包里拿出不同于茶几上的文件,气氛便严肃了起来。   万以柔只是在说叶辞有所动作的部分,即他们在加大拿的置地与公司股份中的一小部分,就是这一小部分也已经超出想象。   “他们习惯这么做事,你应该比较熟悉。”   万以柔说叶辞和内地来的神秘富商一样,通过公司上市合规运作、合理避税,但真正握有的财富并非这冰山一角。   上市意味着审核和向大众公开,他们不可能透明化,所以叶辞和他母亲那边的亲属名下有许多不起眼的非上市公司。近来叶辞比较急切的透过画廊等机构,把财产转移过去。   万以柔想让庄理借以打理他们夫妇藏品的名义,寻找账面上的证据。   庄理错愕,并非这些手段,而是觉得万以柔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向外人透漏秘密。当然,如果庄理知悉了秘密而不配合,下场不会好看。   在这一点上,叶辞似乎保守、迂回许多,也或许因为共同的文化背景,庄理觉得叶辞的做法反而是一种怀柔。   万以柔笑说:“我知,对你来讲这种事匪夷所思,但现在实在没办法了……阿辞那个人,我没办法的了。”   而后定定入神看着茶几玻璃上的光格,颇有些哀愁。   万克让开始说话。他们家的公司被一帮大陆来的物流商人操纵,险些被吞并,目前还没有确切证据,但看起来得到了叶辞的默许。   万以柔凭借庞大的现金流成为了家族集团不可或缺的一员,深受万父器重。而现金流就是从物流公司等,她一手扶持起来的亲眷们手中获得的。叶辞阻断这一点,是想让万以柔在集团董事局陷入困境。   “为什么?”庄理不明白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   万以柔说:“最近家父身体抱恙,似乎在考虑立遗嘱的事情。也因为暂时无人执掌集团大权,内部产生了纷争。”   查阅香江家族的发迹史便会发现,这些同时具有东西方背景的家族企业,往往会因为一代人的衰老而遭遇重大危机。一代创业,二代守业,到第三第四代就很难说是后继还是败业了。   庄理不清楚万家内部的恩怨纠葛,但从万以柔胞弟万以俭的花边新闻来看,这个准继承人过着相当纸醉金迷的生活,想来家族中其他人对继承权虎视眈眈。   万以柔和叶辞在这种时刻蓄谋争夺财产,恐怕不止是为夫妇间的事情,还牵扯到集团。   庄理愈来愈感到自己正被卷入巨大漩涡中,而且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为什么是我?到最后庄理也没有问出这句话。   万克让歉疚的眼神表示,让庄理成为不二人选,他在其中起了多少作用。自然,一定是因为他极力保证庄理的可信任性,或说可操纵性,庄理才能够坐在这里。   傍晚,庄理和万克让及其父母共进晚餐。万父万母对万以柔夫妇之间的事所知不多,许是出于万以柔给的某种保证,同庄理客气相与。   “庄小姐,多的话我也不讲了。”道别前,黎曼私下说,“你应该知,阿让现下为了你,推托了同易家的事情。你家里的事情我们都好清楚,既然你们大姑看重你,希望你专心做事。”   “我明白,谢谢伯母。”   万克让取了车过来,见状生怕母亲又说什么没道理的话,忙把庄理揽上车。万克让喜爱运动,也是party animal,又携庄理去酒吧、俱乐部,狂欢一夜。   不过这次是另一帮朋友,玩得较为轻松。凌晨两点出来,一帮人到茶餐厅吃宵夜,庄理像以前一样,扮演女神般的女友Lowy。   可关于易小姐的话像一根刺,庄理不愿计较也没法忽略。回到酒店,万克让冲了澡出来,庄理冷不丁说:“我明天就要回香港了。”   “我知呀!大姑安排你回去工作,”万克让嘻嘻哈哈走过来,将坐在床沿的女孩环住,“所以……”   “其实昨晚,Anderson给我发了消息。”   万克让忽然顿住,庄理偏还要补充,“你朋友,记得吗?”   万克让尴尬地笑了下,“他讲什么?”   “约我出去。”   万克让往后退了半步,紧紧盯住女友,“你没有去吧?”   庄理耸肩,“没有啊。”   万克让暗暗松了口气,“他应该是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   “当然不会啦。”   他的反应在预料之中,她遗憾自己如此了解他。没有人了解她。   如窗外夜色般浮华而寂寥。   *   波音飞机掠过港岛上空,星期二的上午,庄理已直身毕打街的大楼里。这一栋楼属于本土老牌地产公司,叶辞不过是租客,持有公司小额股份的长期租客。   叶辞的办公室在顶楼,除了科技公司和万家集团的事务,一般事务都在这边处理。作为叶辞的秘书之一,谢秘书被这栋楼的职员视作老大。   老大亲自带庄理过来报道,不管看见了还是没看见的职员都开始议论。最后得知是叶太家侄的女友,不由唏嘘,不是我等凡人碰得到的啦。   叶辞的艺术藏品与私人投资管理与一般公司业务划开,除了合作的顾问、中介,叶辞还雇有几位高级人才坐班。他们的办公区离叶辞的办公室最近,由一个旋转扶梯接通。   他们神秘、冰冷、傲慢,被其他职员戏称为“楼上的”。   因此,不论其他职员对庄理怀揣怎样的憧憬,这里的人只当她万家来观光的闲杂人等。连仓库管理都对她爱理不理,甭说艺术顾问了。   还是财务总监通晓人情,把去年的档案拿给庄理,让她明天上班之前整理出一份年报,以测试业务水准。   庄理亲切道谢,然后看见了至少三天三夜的工作量。她说服自己,和艺术打交道的得是怪咖才行,埋头于工作中。   讲究雇佣合同的地方OT(加班)起来也相当可怕,庄理下楼买便当吃,趁机走两步呼吸新鲜空气,看见中环写字楼层层灯光敞亮,格子间里净是忙碌身影。   回到案前,整个办公区只余一人,好像是理财顾问,庄理打了声招呼,对方颔首,没一会儿收拾包袋下班。   庄理还在敲击键盘,四下突然暗了。imac断电,刚写的Excel代码付之一炬。   “停电了吗?”   庄理用手机照亮,往电梯间方向走去。却根本走不出去,被厚重的闸门锁在办公区域了。   庄理明白了,这些人给她下马威呢。也就想起来大学时期,学生会里的恩恩怨怨,有一次她被锁在了器乐仓库里。   那会儿手机没讯号,叫天天不应,现在庄理可以给谢秘书打电话。   她语气不善,“有你们这么做事的嘛,超过二十岁的人就不应该耍这种手段了好吧?!”   “等着。”   电话那边的人两个字便让她噤声。   然后才换电话的主人谢秘书接听,“对不住啊Lowy,我不知他们会做得这么过分——”似乎把电话拿远了,他高喊,“叶生,钟Sir他们还在里边等你过去——”   庄理怵怵地盯住发亮的手机屏幕。   作者有话说:   或许有人看出来了,这是一个关于艺术市场的故事。不了解也没关系,涉及专业部分不多,我们的重点是情爱纠葛。   从上一篇文开始,我有意减少注释,让故事更流畅、易于阅读,因此非直接引用或其他非标注不可的地方不再注释。参考资料来自这些年阅读的《詹森艺术史》、《策展简史》、《艺术与文化》、BIG BUCKS 等。 第十六章   其实不确定人家是不是故意的, 她初来乍到,缩在角落工位默默无闻一整日,这么一位新同事也是有可能被忘记的吧?   但想起遭遇过的“恐怖事件”, 她难以控制情绪。谁知道谢秘书这会儿同叶辞在一起,叶辞亲自接电话,让她等着,等什么——?   庄理不乏女性好友,但也一直被同性妒忌。大二下学期, 她和学妹们心中的男神交往, 成了校园中的神仙眷侣。这就罢了,桃花依旧挡不住, 夸张到其中有人有女朋友。   女朋友不要分手,拿男孩没办法, 只能针对庄理。大家都是跨过高考激烈竞争近来的佼佼者,谁也不服谁, 庄理条理清晰地列明那男孩的不是, 气得小女友上来拽她头发。   后来还发生了其他腌臜事, 不过庄理都和朋友们一起渡过了。直到最后一学年,在她退出学生会之前, 深受那位教授器重的另一位女孩子开始算计她。从递交的文件到奖项,她受了许多委屈。   那一次, 她被关在了尘埃弥漫的仓库里,幸好不是食品冷冻库,春寒料峭的夜晚已足够冰冷,手机没讯号。第二天晚上一位老师过来拿东西, 发现她蜷缩在角落, 发高烧。他们把她送去就医, 她想的是错过了重要的颁奖典礼。   有人会说庄理活该,因为她反而还要和对方争抢,趾高气昂。庄理太过锋芒,是和教授的丑闻让她学会敛藏。   *   眼下十二月,办公区一片漆黑,中央空调停止运作,暖意逐渐退却。庄理穿着前些时日刷叶辞的卡买的西裤套装,又回工位把外套穿上。   手机电量堪忧,庄理不禁怀疑叶辞根本不会来。   但没几分钟,大楼的安保上楼来,恢复供电并把闸门打开。他连连抱歉,说让庄小姐遭遇这种事,真是疏忽。   庄理道谢,又发讯息给叶辞说谢谢。重开电脑继续整理去年的年报。   很大一部分开支是付给艺术顾问与中介商的酬劳,然后是他们建议购买的用于地产与装潢上的艺术品,挂画或中小型雕塑。   最惊人的还是叶辞夫妇的私人收藏,去年通过拍卖行和私下商谈购得的艺术品就将近三十件。其中自然少不了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这样引领现代艺术市场的艺术家的作品,也有杰夫·昆斯 (Jeff Koons) 的知名的气球狗雕塑装置。   至于剩下的艺术家的名字,庄理根本一头雾水,更不要说对某个中介商或画廊有所认知。出于某种好奇,也希望往后工作进行得顺利,她停下整理开始Google这些名字。   电脑屏幕上出现纷繁的图画,显然,除了偶尔会感觉到它们“很艺术”之外,她并不理解“价值”在哪里。但她依然在新领域汪洋般的信息中看入了迷——尤其是艺术家让人似懂非懂的语录。   “庄理。”   庄理吓了一跳,转身看去,西装革履的男人正走过来,光照亮他一侧身影。   “你怎么都没有声音?!”庄理长呼一口气,惊魂未定。   “让你等着你就真等着?”叶辞笑,在庄理的椅子旁站定,手自然搭上椅背。   庄理不由得把背挺起来,不再倚靠椅背。她仰头睨了他一眼,又看回电脑屏幕,“我在加班。”   叶辞微微蹙眉,“有什么需要你加班?”   庄理调出报告页面,不以为意地说:“会计要做全部的账,我一个见习会计初来乍到,总监当然要看下我的水平咯。”   叶辞俯身,去握鼠标。庄理的手还没有抽开,被他同鼠标一齐覆住。他点鼠标左键的时候会触碰到她手指侧缝,不经意地,若有似无地摩挲。   她不自在地暗暗咽不存在的唾沫,喉咙干涩。   “叶……”   “嗯?”叶辞发出轻微的单音节,垂眸瞧她。他的下巴抵着她耳廓,他明知这一点也没有挪动。   “报告做得蛮漂亮,但这对你来说,对我来说也是——浪费时间。”   他说这种话也像在说情话,语调轻快,而声音低低的振动她,呼吸拂过脸颊肌肤,让人忍不住蜷缩起手指,攥紧了。   可庄理还有一只手被他握住,动弹不得。   “财务总监让我明早之前做完,我还有好多……”庄理小声辩驳。   “谁是老板?”叶辞说着笑了一声,就在她耳边。   她顿了一下,将脸偏过去一些,“那你讲要怎么办?”   “在这里也是加班,陪老板也是加班,陪我咯。”   叶辞终于起身,瞧着庄理。她迟缓地蹙起眉头,疑惑道:“你怎么老是……你有这么寂寞嘛?”   叶辞笑出声,“是,寂寞。”   总归是老板的命令,庄理不得不从。他们坐直梯下楼,一路畅通无阻。路边停得还是那辆低调的商务车。   今日开车的却是谢秘书,见庄理神情疑惑,他透过窗玻璃诉苦,“叶生为了来‘营救’你,推了和CCB钟警司的饭局。”(CCB:商业罪案调查科)   庄理几乎被叶辞推上车,待叶辞也上了车,她看了他两眼,意味不明地说:“我要感谢你特地来救我?”   叶辞示意谢秘书开车去僻巷的茶餐厅,回头对庄理说:“谢秘书的话你听个响就得了,那钟Sir和二姑家交情深。婚礼上你见过的,万以柔的二姑母,所以他们背后是怎么样的,又为什么找到我来,没法儿不令人揣测。”   庄理想了想说:“可是约好了的不见,会不会……”   “有人会招待他们的。”   车行驶到目的地,谢秘书拉开车门,护住门框请二人下车。他走在他们后面,进了茶餐厅,也不坐一桌沙发座,而是另寻一个老板看不见的角落的位置。   谢秘书先点单,老板过会儿才到叶辞这一桌来,十分热情。庄理看出叶辞是常客,想问话,却教老板抢了先。   “你条女?”   叶辞笑说:“是啊,靓吧?”   “靓啊,靓妹!”上了年纪的老板打量庄理,似玩笑非玩笑,“从来没见叶生带女仔来,这位靓妹食点什么,我请咯。”   叶辞笑着摇头,问庄理:“想吃什么?”   老式茶餐厅菜单就压在玻璃台面下,庄理说要鸳鸯奶茶和春卷,叶辞又加了几样小吃。老板写在小笔记本上,走去后厨。   庄理这才微微蹙眉,“你是不是以为我听不懂?”   叶辞摊手,“那又怎样,还不许人夸你?”   “我是说‘条女’。”   叶辞有一会儿没说话,让有理的庄理心里发憷。她不明就里说:“干嘛不说话了……”   “小庄,是我没说明白还是你误会了?”   “……什么?”   叶辞倾身,把面前盛了柠檬水的彩色塑胶杯转了半圈,抬眸看这个女孩,“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是吧?”   她不愿自作多情,极力维护自己对他的想象,一个对太太颇有情谊的先生,即使他们夫妇走到了角逐利益的地步。   可是此刻,他几乎点破了他的心思。就差直接说让你跟我,不单单是为我工作。   这时老板把一杯鸳鸯奶茶送了过来,又走了。   庄理有了不答话的理由,就吸管饮奶茶。她不明白自己在犹豫什么,诱惑摆在面前,是庄理的话就该扑上去,像老饕一样优雅又大肆地掠夺。   吸管咬出痕迹,她回视叶辞,说:“那样你和Anderson有差别吗?”   叶辞冷笑一声,不语。   庄理明白自己惹他生气了,可忽然间什么也不想顾了。她拎起外套和挎包,起身便走出茶餐厅。   叶辞没拦着,望着女孩的背影消失在门店街口。老板再次传来餐食,问人怎么走了,叶辞笑笑,说:“有事,劳烦你把春卷给那一桌。”   老板把春卷端到谢秘书面前,谢秘书起身往沙发座这边看了眼,忙抽出纸巾擦嘴,走了过来。   “行,你陪我吃。”叶辞说。   谢秘书却说他去把庄小姐追回来。   “让你坐。”   谢秘书只得坐下,瞧见面前一杯鸳鸯奶茶愈发坐如针毡,又问:“叶生,怎么就……”   “细妹仔脾气大,正常。”叶辞埋首吃起豆腐花来。   谢秘书也不好再说话。   茶餐厅壁角的电视机播放晚间新闻,说起国外某地发生的儿童绑架时间。叶辞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吃。   静默地吃去一碗,他忽然出声,“我对人还不够好吗?”   谢秘书思忖片刻,回话说:“叶生,庄小姐可能倾向于‘公私分明’。”   “就像你?”   谢秘书没法接话了,叶辞笑,“罢了,女孩骨头硬是好事。”   *   另一边,庄理打车回到公寓,花了这一大笔车费,让人心疼又心酸。她脱下外套,本想将其撂到一边,却是没舍得,只能在心里将叶辞数落一通。   “哪有这样追女孩子的?”   升起这样的念头,庄理把自己吓到了。所以她只是为叶辞见色起意却没花心思而生气,这背后隐藏的意味也即是,期望叶辞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乃至阿让。   这会儿温哥华正是上午,万克让发简讯嘘寒问暖,庄理简短回复了,那边也没话。他们说了Anderson的事情后,热恋感觉忽地就冷却下来了。   庄理想起一句烂俗的话,权力是最好的□□。那么受制于人的境地恐怕就是泻药,洞穿脆弱、虚假的关系。   环顾狭小的房间,她觉得好闷,闷得喘不过气。   梳洗后,冷静下来,庄理拨通了谢秘书的电话,“不好意思,我想问办公室的密码,我的工作还没做完。……对,总监说明早要给她看的。”   谢秘书劝庄理明早再说,很晚了。可拗不过倔强的女孩,把几道门的密码以短信方式发了过来。   等庄理赶到公司,谢秘书又来电说,已经知会安保唐叔,他给你开闸门。   叶辞的私人办公区域有许多保险箱和重要文件,还悬挂价值不菲的画作,是不允许职员半夜还待这儿的。   庄理并不知情,熬夜把文件做完,困得没法起身,裹着大衣在工位上睡着了。   清早,办公室的几位职员陆续来了,在财务部玻璃间外的走廊上互相打招呼,庄理才浑浑噩噩醒来。财务总监进来看见她,露出惊讶的样子,“你是还没走?”   庄理猛地起身,身形一晃,险些跌倒。她撑住桌沿,说:“报告我做好了。”   财务总监愣愣地点头,倒是没想到庄理这么卖力。总监回头见隔壁部门的人在玻璃门外探头探脑看热闹,客气地把人们挥开,走上前来。   “你做了一晚上?”   庄理点头,“发到你邮箱了,请查收。”   财务总监走进里间的独立办公室,吩咐庄理去冲咖啡,吃点饼干,坐下来检查邮件。不过她依然先查看了其他工作邮件,最后才慢悠悠打开庄理整理的报告。   私人办公室的财务部门只有三个人,总监、出纳和会计,现在多一个庄理,见习会计。她还没考注册会计师资格证,但给事务所做过活计,报告上只是有些书面规范方面的错误,整体清晰又准确。   总监挑不出错,在庄理送来咖啡的时候,她笑眯眯道谢,说昨天真是辛苦你了。   庄理诚实道:“唐总监,我参考了你们之前做的报告。”   总监表示了然,“谢秘书的意思是让你在我们这边各个部门都先熟悉一下,你之后是要负责艺术品交易的是吧?”   庄理腹诽,是帮你们老板做双面间谍来的,面上不显,称是。   “那你今天和琪琪他们一起去仓库熟悉一下吧。”总监顿了下,问,“你了解这行吗?”   “我会尽快了解的。”   总监便从侧面书柜上陆续取下一叠厚厚的簿册放到桌上,“从展览名录入手应该是了解市场状况的捷径。”   “好的。”庄理把簿册抱起来。   总监又嘱咐:“最好背下来。”   即使是人际、结构简单的私人办公室也有看不见摸不着的办公室政治,庄理今日看总监的态度,还以为是自己误会了,整理年报真是测试水平不是故意刁难。   可之后同出纳琪琪和仓库管理几人前往另一栋楼正在筹备中的仓库空间,路上听他们编排起财务总监,又疑心总监真是故意刁难。   他们说总监以前在创投公司做事,和叶先生交情特别,才被提拔到办公室任总监一职。毕竟有的账面需要信得过的人来做。   庄理佯装懵懂实习生,问:“那之前办公室没有财务吗?”   “怎么可能没有!两年前吧,办公室还是叶太话事,叶太是他们集团董事,愈来愈忙碌,叶生只好接手咯。不过叶生属于那种闲散公子哥,向来只问风月,出席拍卖、活动倒是积极,不大管事,也就这几个月常常来办公室……”   一位助理接话道:“我听人讲叶生叶太分居了。”   “分居?不会吧,不过他们这么忙,肯定不像一般夫妇那样时时刻刻见面。”   “不是,是真的啊,据说叶太现在看望叶小姐还要请示的。”   “太夸张了!我倒是听闻万二姑的小女儿结婚,叶生没有带叶小姐去,你们讲,叶小姐到底是不是……”   说话的人渐渐收声,一行人看向庄理,这个万家来的人。   庄理露出一个尴尬的笑,“你们讲你们的,没事。”   他们却是不讲了,说起进来成交的大宗拍卖和声名赫赫的艺术交易商的八卦。   庄理心下无奈,明白了这群行业菁英何以无端讲起叶辞的八卦。   办公室早已换血,但不全是叶辞阵营的人。面对一个万家来的关系户自然视若敌人,透漏一些无关紧要的八卦,表面上拉进距离,也试探反应。   一周下来,庄理和他们表面上亲近了些,工作之余也恶补艺术史知识,尤其现代艺术。   大洋彼岸的万克让充当私教,趁机和女友煲电话粥,挽回关系。万克让不想分手的意愿很明显,即使他在那边和易小姐走得愈来愈近,甚至一同出席堂哥万允恭的音乐会。   庄理知趣地没有提问,放任事态发展。   周末休假,庄理照旧早起,为了把加拿大背回来的名牌衣服包包拿去中古店寄售。   中午和同学约好去逛了书店,为CPA(注册会计师)考试做准备。看到摆在显眼处的画册,提到艺术市场,没想到对方曾写过这方面论文,庄理让对方展开讲讲。   同学正讲到超级艺术交易商高古轩事迹,中古店老板亲自来电话,让庄理过去一趟。   庄理心惊胆战以为要被退货了,回到中古店,老板却拉着她的手说谢谢靓妹拿过来的尖货,这就付给她钱。   她困惑不解,“只是新款而已,没有限量款什么的啊……”   对方坚持一次性付清,庄理疑心其中真有所谓的尖儿货,又再提高了价格。   一大笔钱汇入账户,收到短信才让她打消疑虑。   *   周日傍晚,庄理在公寓里做会计题目,笔记本电脑FaceTime视频电话,那边的万克让坚持要陪伴女友,可他自己玩游戏分外尽兴、忘乎所以,几乎没看镜头。   “我电话来了,先挂了。”   万克让敷衍地支吾两声,庄理挂断视频电话,接起办公室出纳琪琪的电话。   琪琪那边声音有点嘈杂,她人也很兴奋,大声说:“Party来不来啊?中环苏荷这边,有几个大佬也在,介绍你认识。”   琪琪说的大佬是中介商、经纪人或策展人一类,行业里的知名人士。   庄理其实没想过进入这一行,但这一行和投行千丝万缕,多认识一些人总是好的。难得琪琪想起她这个实习生,打电话邀约,自然不能不应承。   庄理化小烟熏妆,着紧身的及大腿的裙子,来到苏荷高楼的地下室。安保把闲杂人挡在外面,琪琪在人群中找到庄理,把她领了进去。   推开厚重的木门,数不清的花与蝴蝶自天花板垂下,仿若倒置的梦幻世界。原本适合上班族下班后小聚谈话的酒吧今日热闹非凡,西方面孔的饶舌歌手和管弦乐队合作演出。   琪琪介绍这是谁谁谁,近来在网路上人气很高,还冲上来“公告牌”榜单第多少位。   庄理不很感兴趣,和琪琪一起在一处半弧形的沙发卡座落座。三位男士,加上她和琪琪就是三位女士,正好组成一对一局面。   这几人确是混迹艺术行业的人,可并非琪琪说的什么大佬,小有名气也算不上。在展览兼职过的摄影师、画廊仓库助理、替艺术顾问工作的在读博士……庄理亲切地和他们交换了名片。   她觉得自己真如叶辞所说,有点儿傻气,否则怎么会相信这个办公室会好心好意约她出来玩。   “Sorry啦!”琪琪挽上庄理的胳膊,嬉皮笑脸小声说,“有个人临时有事,只好叫你出来,你不会怪我吧?今天好热闹,好好玩的。”   庄理才不会当众给人难堪,笑了下,“没事,我本来在复习的,一个人也很闷。”   “你要考试?……啊!CPA啊,你不是要做交易那块,怎么还要考这个?”   “我是这个专业嘛。”   “CPA好难考的,你有没有考过你们那边的?”   “没有,我本科不是念会计。”   侍应生拿来新的杯子,一位男人给庄理倒酒,一群人你一言我一句说了起来。没一会儿,琪琪便和一位不断向庄理示好的男人调换了座位。   中场人们陆续去洗手间时,庄理悄悄把这一桌的酒钱付了,想这样的话提前走也不会落人话柄。   可转身又碰见示好的男人,男人话语暧昧,庄理拿起手机装作看简讯,说抱歉,男朋友找,我去外面打个电话。   庄理离座后,琪琪很快跟了上来。   “有什么嘛,同我坐一起的那个人还有老婆孩子呢。大家心照不宣的,没人会介意——”   庄理顿住,匪夷所思地瞧了琪琪一眼,“你们是这样玩的?”尴尬突如而至,她放缓语气又说,“抱歉,我真的要回电话——”   手机铃声却真的响起,庄理快步走出木门,来到台阶上。   电话那边的男人冷声冷语,操纵提线木偶般让人到路口上车。   摩天大楼遮蔽夜空,霓虹灯光下,靓仔靓女聚在一道道门店前,或端着酒杯或捏着烟,语速过快,粤语中捎带英文,让人只听见笑声。   狭窄道路车水马龙,喇叭声此起彼伏,一辆庄理没见过的车停在路口,哑光黑漆,不看车标也知它的昂贵。狭窄道路车水马龙,她拉开隙了道缝的车门,勾身坐进去,还未反手拉拢车门,旁边男人就让司机将车开了出去。   然后叶辞倾身,越过庄理将车门猛地合上。   一声响,犹拍击在庄理背上。   叶辞依然环住她,片刻后抬手抚过她额边的发,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庄小姐到底是缺钱呢,还是有钱呢。”   庄理盯住叶辞,心下颇恼,却迫于空间里压抑的气场不得发作。   “说说吧。”   见女孩抿唇不语,他似乎好脾气地又说,“好几天了,我这么主动了,见了我还是不说话。”   庄理清清嗓子,说:“什么叫你主动,我让你主动了嘛?我说要见你了?”   蓦地,阴影覆盖下来,庄理被男人压倒在座椅上。   “你哪天话能不能少点儿?”男人神色冷漠,语气却是一贯的轻柔。他的呼吸喷洒在她脖颈间,酥酥痒痒,令人缩起下巴。   他只手钳住她漂亮的下巴,“啊?庄理,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孩。让人忍不住凶你,又生怕真的惹哭你了。” 第十七章   庄理睁大眼睛, 复杂悉数流露。可叶辞只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眸,富有变化、生动,迷人极了。   他抚摸她的脸庞, 唇沿着脸颊的轮廓,缓缓找到眼睛。她不得不闭上眼睛,他吻了她的眼睛。   “叶辞。”   他继续找到她的唇,她正出声说话,声音随触碰便得轻而含糊, “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叶辞略略停住, “什么话?”   庄理撑开他,退到角落坐起身, 蹙眉说:“你说我缺钱。”   叶辞看了她片刻,笑了一声, 也直起身来,“胡说罢了。”   庄理抿了抿唇, 说:“你是不是知道我做了什么?”   叶辞没说话, 朝前看着挡风玻璃外拥挤的街道, 霓虹灯牌错落有致地悬在街道两侧,让途径的的士和私家车蒙上缤纷色彩。   庄理又说:“是你让中古店老板付钱给我的?”   叶辞看过来, 以沉默对抗她倔强而愤怒的神情,气氛僵持不下, 他冷声说:“所以?”   庄理勉强笑了下,“你监视我。”   叶辞微微蹙眉,“这地界就这么大。”   “那我该说叶先生消息灵通?”庄理说,“你不信任我, 还找我做什么。……也是, 一个为了钱可以帮你做事的人, 当然也可以为了钱帮你太太做事。我就是需要钱,需要钱才把你送我的那些转手卖掉,一干二净。”   “你觉得自己很有理?你需要钱来做什么,就来这种地方装阔?”   庄理捏紧了拳头,恨恨道:“我正常社交,要你管!”   “正常社交,你知道琪琪是什么人?”   庄理愣了下,“什么人?”   叶辞隐忍怒意道:“你信不信要是没上我的车,你一会儿就要被抬上别的车了。”   “为什么?”庄理将信将疑道,“琪琪是做这种营生的?”   叶辞嗤笑,“你觉得万以柔好体面是么,她要让一个人完全为己所用,什么下三滥手段做不出来。”   庄理很是惊诧,“琪琪是万以柔的人?虽然……我隐隐约约觉得办公室里面是有点古怪,但你知道为什么还用她?”   叶辞看了庄理一眼,意思当前的问题更紧要。庄理便敛下装模作样的调侃意味,艰难地问:“那,什么是下三滥手段?”   “你觉得发生什么事情,你和万克让会彻底玩儿完?”   “可是,看起来琪琪只是让我出来联谊啊……这么多人的地方。”庄理脊背发凉,连声音也微微发抖。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至少还是你的太太。”   “瑾瑜——”叶辞缓缓说,“我女儿以前有个家庭教师,万以柔把她的照片甩到我面前,告诉我这种人不适合待在我们家。”   “那这个人后来……?”   “没处去,我只能安排她去美国念书。”   庄理沉默片刻,“难道不是因为你有错在先?”   叶辞笑了下,“庄理,这种事谁对谁错呢。我只是想尽力保护你。”   庄理脸色惨淡,“我不该和阿让在一起的对吗?他们不是调查了我的背景嘛,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方式制造把柄来拿捏我……”   “这些事我不该告诉你的,但说到这儿,也无妨了。你的过去,你的老家和小时候的名字,他们不知道的。”   怪不得同万克让父母见面时,他们并没有提及令人难堪的事。资料是从内地递过来的,以叶辞在那边的势力,暗中掩盖事实并非难事。   庄理别过脸去,略略平复心绪后才说:“叶辞,我是不是要感谢你,感谢你对我这么‘体贴’?”   “倒也不至于。”叶辞抬手欲触碰庄理的头发,却是收回了手,“不过,你今天是让我有一点儿伤心的。”   “叶辞,我可不可以问——”   “你问。”   “你对叶太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庄理鼓起勇气直视叶辞。   叶辞好似有些伤感,过了会儿说:“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   庄理还想问,婚姻对你来说是什么呢?但想也不会得到答案。至少她现在清清楚楚知道了,他从头至尾根本不是什么好好先生,他和任何男人一样。   “为什么是……”   “我”字没能说出口,叶辞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庄理垂头,轻声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无理。但我需要付下个季度的房租,手头已经没有余钱了。”   叶辞捏了捏眉心,“你的生活费、学费全是自己负担?”   “是,我和父亲……那件事你知道的,我差点被退学,父亲也被请到学校谈话。我没有按照他的期望去做,所以现在关系不太和睦。”   叶辞叹息般说:“明天谢秘书会给你一个账户,先用着吧。”   “所以是酬劳还是——”   “庄理,”叶辞又拢起眉头,“有必要分这么清吗?”   车往旺角弥敦道附近行驶,临下车,庄理说:“如果我真的足够聪明,足够拎得清,也不会不向你打听那位易小姐了。”   是说有所动摇,才刻意不去计较万克让的事了。   车门关拢,人影消失在夜色中。叶辞微哂。   *   回到公寓,庄理卸妆、洗漱,缩回被窝,将被褥蒙过头顶。   她这下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有多自以为是,之所以接连遇到匪夷所思的事,究其根源就是她幼稚而模糊不清的野心。   她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做,以为如自古以来的传奇恶女那边,通过一个又一个异性入场券便能走到重点,反过来却让人抓住了弱点加以利用。   她今后要怎样呢?   在这浮华世界,她就是漂浮无依的孤木。   叶辞是第一个把心照不宣的事情摊开同她讲的人,他没有瞧不起她。似乎也给了她靠岸的机会,她应该相信他吗?   或许她已经开始信赖他了,比她以为的还要深。   庄理为自己的不争气而感到困顿,进而感到难过。要想握住这个机会,她唯一的办法恐怕就是不付出真心。   这是她擅长的,不是吗?   *   一夜过去,庄理来到高层办公室,查阅了邮箱后来到茶水间吃带过来的早餐。正巧琪琪在茶水间,给财务总监冲咖啡。   庄理率先打招呼,琪琪才笑眯眯迎上前,作势关切道:“你怎么看起来不太好?”   庄理点了点有些浮肿的眼睛,说:“睡太晚。”又笑笑,像是不好意思,“和男友煲电话粥。”   琪琪偏头,俏皮、亲昵,“万家那位?”   庄理点下巴,“阿让。”   “他是在加拿大吗?你为什么不过去度假,要来实习啊。”   “我和阿让不一样嘛。”   “谁讲的。”琪琪拍了拍庄理的肩膀,走出茶水间前嬉笑说,“看好你们哦。”   待庄理回到工位上,却没看见琪琪的身影。半晌,把总监交代的禁忌事项做完,才见琪琪握着电话走来。毫无意外地,琪琪背地里编排的总监将人斥责了几句。   庄理埋头做事,像个生怕祸殃鱼池的底层职员。实际神思有些飘忽,琪琪莫不是真的在跟万以柔打报告?   *   另一边的写字楼,董事的办公室里,万以柔坐在皮椅里,面朝百叶窗。冬日阳光和煦,邻近大楼玻璃表面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从百叶窗缝隙透进,强烈到应使人避开,可她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   从早上起万以柔的电话便没断过,这会儿正和暗处藏身的绑匪通话,语气很是不悦,“……废物!这么久了,你们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电话那端的人说:“宅子周围警戒森严,出门宅子叶小姐身边也有洪小姐寸步不离,我们实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啊!”   “有这么夸张?我不信一个人会无时无刻盯住另一个人,阿英出门就不会熟人、朋友,不会闲聊两句?”   “这……有时候周围人多,我们总不能直接冲上去,危险系数太高了。”   万以柔咬咬牙,说:“圣诞节。我给你们最后期限,圣诞节,否则就不仅一毛钱拿不到,还让你们坐监!”   敲门声响起,万以柔挂断电话,将椅子转向办公桌,命人进来。   特助推门进来,颔首说:“会议要开始了。”   万以柔表示知道了,拿起文件和手机起身走出去。   自数月前集团董事长万骞身体抱恙,董事、高管等人便开始各拥其主。万骞身体有所好转,回来主持大局,却也兴起为子女铺路的念头。   今日的股东大会便是为更改董事会格局,商议集团各部门近来发展所召集的。   万以柔的座次在二姑母之后,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属于叶辞。他持有股份不多,亦如往日,今日依旧没出席。   万以柔的胞弟万以俭,被集团部分人视为集团无二的继承人。他坐在万以柔斜对面,俨然二把手的位置。   在董事长进来之前,他同万以柔开了句玩笑,说他这姐夫这日子真是令人羡艳,每天不是派对就是酒会,忙到会议都来不了。   万以柔笑笑,“阿俭真是好关心你姐夫。我们阿辞是闲云野鹤,不过前阵子开酒会是庆祝投资的互联网公司上市,你没日没夜上新闻报纸,也多看看财经新闻呀。”   万以俭亦风轻云淡回说:“就是翻看新闻,怕也找不出我们姐夫的名字,叶二公子究竟在做什么,还是家姐最清楚咯。”   再说下去就是让外人平白看笑话了,二姑母忙出来打圆场。   不多时,董事长出席会议,冗长乏闷的议程开始。同胞姐弟唇枪舌剑、明争暗斗这才正式开始,让老人家心底生寒。   会议结束也没讨论出所以然来,只是目前万以柔势力占上风。董事长同一行人离席,万以俭脚底生风,忙追了上去。   董事长秘书将他挡在电梯门外,董事长看了他一眼,叮嘱后天晚上记得回家吃饭。   万以俭毕恭毕敬目送电梯门合上,转身便撩起西装下摆,气呼呼对身边一帮入幕之宾说:“老头子眼里就只有William!”   万以柔同几人遥遥看了他一眼,轻蔑地笑了下,从另一侧方向离开。   四下无人了,二姑母说:“到时千万要让叶生回大宅食饭,你知老爷子最重视一家和和睦睦。”   万以柔自嘲地笑笑,“是咯,金孙每次巡演回来,我们所有人就要抛下手头事务去演一出家和万事兴。”   “话也不是这么讲,万允恭是老三的亲孙,集团的位子轮到谁也轮不到他啊。”   “我知,阿爸只是觉得当年对三叔有所亏欠,才对万允恭这么好来弥补。”万以柔顿了顿,说,“二姑,你讲讲看,这样子的家,阿辞想掺和才怪。”   二姑母深深看了万以柔一眼,叹了口气,手拉手道别。   *   十二月上旬,格子间OL数着日子盼周末的星期四,万家的人齐聚半岛依山傍海的大宅。   结婚不久的Vicky同先生也回来了,似乎整个家里叶辞就能找到这么两个有共同语言的人似的,只顾着和他们说话,见到其他亲眷除了颔首问好便没有别的话了。   餐席摆上桌,人们默契地找到自己的座位在长桌两端就坐。   万允恭是这次家族晚宴的主角,各个小家庭的人举杯敬了长辈,又敬他。   他问起同胞般的兄弟阿让,万以柔代家长说话。与万以柔旁边的男人对上视线,又问起细妹瑾瑜。   瑾瑜在叶辞口中一向认生,不大出席家族聚会。家族众人都知晓原因,从来也不提,生怕招惹董事长和高龄的老奶奶。   唯独万允恭肆无忌惮,不仅同叶辞亲近,对瑾瑜也真如家中孩子般一视同仁。   万允恭的父亲,也即万以柔姐弟二人的堂哥悄然将话题掩盖过去,以免在这么和睦的日子触怒龙颜。   董事长万骞今日格外宠爱万允恭,反倒顺着他的话,向叶辞问起瑾瑜的情况。   叶辞简略说了两句,主动转移话题。   气氛渐浓,久久才散席。   董事长回房间吃药、小憩,众人聚在客厅话家常,实际人人都注意着时间。   叶辞百无聊赖,到院子里吸烟。万以柔端着酒杯也过来了,壁上灯光淡淡的,映衬她柔和秀丽的脸庞。   他有一瞬间恍惚,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在酒会上相遇的场景。   “好久不见。”万以柔垂眸笑笑,“没想到同我先生还要讲这句话。”   叶辞说:“近来忙,推掉和你的早茶真是抱歉。方才阿爸问起,还好你给我留面子,没有拆穿。”   “我是那样的人嘛?”万以柔嗔道。   相顾无言,只得有人没话找话。万以柔说:“我才要谢谢你帮了我大忙,肯让Lowy去你那边做事。”   叶辞浅笑,不着痕迹地说:“什么谢不谢的,阿让女友,我这个做姑丈的是要照顾咯。”   万以柔呷了口白葡萄酒,端详他片刻,说:“最近有什么好事?难得我们讲这么久还没有拌嘴。”   叶辞微微蹙眉,作出思考的模样,“有吗?大概是又帮人做成了一个案子咯。”   万以柔忽然轻叹,说:“前几日股东大会怎么不来?你不知,阿俭那家伙当着人贬损你。”   “他不是向来这样?有什么关系。”叶辞掸了掸烟灰,“大多世人不知我的存在,知道我的呢,都觉得我是靠叶家的势力,所谓的内部关系、消息做成事的。”   万以柔露出她明白的怜惜之情。叶辞便说:“你不这样想不就好了?”   少倾,万以柔抬头望月,幽幽叹道:“阿辞……我们这样,不好吗?”   叶辞没回话,过会儿正要回话时,用人来传话说老爷子请大小姐去过去。   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做父亲的听到了风言风语,私下询问女儿和女婿的近况。   叶辞也跟着回到客厅候着。   家眷济济一堂,他看着不远处那座古董自鸣钟,听见悠长钟声,不知在想什么。   手机嗡鸣,只几下就停了。他摸出来查看,见一则新简讯。   “吃了吗?”   叶辞把手机揣回兜里,又看向自鸣钟。   这好像是她头一回主动。 第十八章   给予行动反应比话语直接也更安全。叶辞不怎么回复这种简讯, 已是一种习惯。   不多时,董事长和万以柔谈完,传唤他过去。   会客室一侧视野极好, 但夜晚也只能看见灰蓝色雾霭般的海面。室内陈设讲究,从古董到盆栽皆是在堪舆大师指点下摆放的。   比起其他地方,香江富豪似乎尤为相信风水。室内坐西向东的一座翡翠观音像是叶辞初次上门送的,之后万家运势一路走高,董事长认为这座观音像带来了鸿运, 偶尔瞧见它也念起叶辞的好来。   叶辞每回进会客室便站或坐在能让董事长瞥见观音像的地方。   当下, 董事长万骞让叶辞坐,叶辞一反常态地在另一侧的位置落座。   万骞微微蹙眉, 呷了口茶,指茶桌上倒扣的空杯子, 说是哪位朋友送的新茶,让叶辞尝尝。   叶辞拣起暗绿釉瓷茶杯, 用镊子夹着放入盛了净水的器皿中清洗, 然后把杯子放到桌上准备倒茶。   这时, 万骞却先提起了茶壶。叶辞抬眸看了万骞一眼,忙一手握茶杯, 一手微拢住西服衣袖,接受老爷子给他倒茶的殊荣。   “多谢阿爸。”叶辞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而后抬眉,露出欣然之色。   “好茶。”   万骞了然道:“就知我们阿辞会钟意。一会儿我让人送过去,你和阿柔早茶也可以饮。”   叶辞说:“阿爸真是好心系我们。”   “是啊,我挂念你们, 挂念阿柔。你们平时忙嘛, 难得上我这边来, 和你们坐着饮杯茶也好啦!”万骞笑笑,眼角皱纹如鱼尾摇摆,顿使一张威严面孔柔和许多。   “是我们疏忽了。”   “年轻人,我理解的。只是老奶奶也常常想你们,要回来看看奶奶才是。”   “是,这一点不会忘记的。请阿爸宽心。”   万骞饮了口茶,从杯沿上方朝叶辞看过去,“那么你们最近在忙什么呢?阿柔在集团做事,倒是偶尔能听到她的消息,你呢?”   “阿爸也知,我虽然没什么要紧的事,但投资项目多,流程繁杂,常常抽不开身。”叶辞叹气,“时间不知不觉就这样浪费了。”   “怎么这么说?你也算这帮后进里领头的人物了。”万骞摆摆手,“不过呢,你们那些派对实在是太多,刚才阿柔还跟我讲她好担心你身体,虽然是年轻,也三十好几了,要注意休养才是。”   叶辞点头称是,“我们的话是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是啦。不仅是身体健康,身心都要健康,两个人一起彼此照顾,你们这样隔三差五不见面,旁人看了还以为相隔两岸,其实就那么近,对不对?”   叶辞停顿片刻,说:“阿爸,我明白你的期望,可感情的事也不是我一个讲了算的。”   万骞眉目一凛。   在他面前叶辞向来毕恭毕敬,有时还装作紧张的模样,但万骞见过的后进如过江之鲫,就是亲儿子万以俭那样玩世不恭的二世祖,面对他也不会像叶辞一样游刃有余。   他从来就觉得叶辞这孩子心思深沉、阴郁寡毒,只是还敬畏他,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如今叶辞竟敢顶撞他,看来事情非同小可。   叶辞错开视线,俯身给老爷子添茶水,温声细语道:“阿爸,运势再旺,也不会万事如意的。”   这话令万骞陡升怒意,他猛拍茶桌,茶杯翻到,暗黄的茶水淌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   “叶辞!”   “阿爸,别打湿了你的衣服。”叶辞却从容起身,摸出手帕收拾桌面,“这倒是小事,身体要紧,你方才讲过,对吧?”   万骞咳嗽了几声,指着叶辞说:“你一个孽子,做了乘龙快婿——”   叶辞将湿漉漉滴水的手帕丢在一边,复坐下,“话可不能这么讲,你们是认我这个二公子的,这桩婚事,你们将好处拿尽了,我也伏低做小这么多年,怎么都算仁至义尽了吧?”   “叶辞,瑾瑜——”万骞忽然冷笑,“听闻你想把瑾瑜送回北京?找了瑾瑜的生母这么久,没想到根本没这个人!”   叶辞一怔,不语。   “亲子鉴定你们只是一般亲缘关系。让我来猜一猜,瑾瑜是谁的女儿,你大哥、妹妹,还是瑾瑜根本就是你妹妹?”   叶辞哂笑,“要不要这么夸张。既然你们做到这一步,我也没什么好讲的了,我和万以柔的事还是不要过问了,免得伤及无辜。”   万骞看了他一会儿,平静地说:“我的女儿我好清楚,手段辛辣,这样一个人这么些年都没做这件事,你觉得是为什么呢?不敢吗?”   “我怎知。”   “叶辞啊,你还年轻,讲话做事不能这么决绝。有的话讲了、有的事做了,再好的感情也不一样了,无可挽回。”   沉默良久,叶辞说:“受教了,不过这终归是我和她两个人的事。阿爸,我走先。”   万骞欲言又止,终是任叶辞离去了。   不止万家需要这桩婚姻,于叶家也百利而无一害,但到了万骞这个岁数,这些不再首要了。儿子混不吝,女儿,女儿似乎被亏欠太多。   *   “阿爸同你讲什么?”   叶辞走出来见万以柔还在,颇觉诧异。   “没什么,我还有事。”他顿了下,补充道,“等阿爸的茶送到了,给我打电话陪你饮茶。”   然后一阵风似的走出大宅,上了车。   万以柔伫立原地,直到二姑母唤她才回过神来。   车行驶在柏油马路上,叶辞陷于昏暗的后座中,手撑住眉心,遮住了一只眼睛。   这一刻难不教人想起旧事。   好多年前了,叶辞才二十五六岁,漂在美国,就像叶家放出来的风筝,命运被风筝线紧紧扼住,是前程、人脉、财富,也可以说是瑾瑜。   叶辞初出茅庐,每天听这个会见那个人,却还要当奶爸照顾牙牙学语的瑾瑜。饶是三头六臂也顾不过来。   三天就睡几个小时,晚上又飞去迈阿密参加酒会。叶辞头昏,打翻香槟塔,推开人群走出来,差点又跌进喷泉池水。他狼狈极了,更狼狈的是一位见证者正在嘲笑他。   万以柔穿一袭墨绿丝绸长裙,冷艳、端庄,乌发高盘露出纤细的脖颈。她手里端着一杯香槟,眼神睥睨,好似看不知哪儿来的无名之辈。   当时叶辞确是寂寂无名,他要凭自己成事,从不将家父和爷爷的名头搬出来。   不过万以柔还是有那么点儿恻隐之心的,朝同样有着华人面孔的他伸出了援手。叶辞站起来,转而依靠爱奥尼柱式的圆柱,几下将浸了酒的燕尾服脱下来。   湿润的衬衫依然贴在他身上,他又扯下领结。   “我的圣父啊!你不会打算在这里把衣服脱光吧?”万以柔惊诧。   叶辞停下动作,环顾四周,尽力让自己神志变得清晰些。他以眼神示意,从她手中抽走杯子,喝了一大口解渴。   “你知道这种圆柱其实是希腊古典柱式中的一种吗?”叶辞也不要人回答,接着说,“叫爱奥尼柱式,你看它纤细、流畅的线条,就像静默柔韧的女性。”   万以柔觉得莫名其妙,可也觉得有点趣味,便听男人说下去。   叶辞指草坪那边另一栋建筑的圆柱,似乎觉得不仔细,拽住万以柔的手腕就走过去,“这种呢是多立克式柱式,基于男性美学的最古老的设计。最初是用在神殿,以纪念男性神灵……”   等叶辞停下滔滔不绝的话语,万以柔看着他发亮眼眸,问:“你学建筑的吗?”   “我没机会学建筑。”   “什么叫没机会?”   叶辞却说回方才的话题,“这可是迈阿密,海滨出现这种建筑设计不突兀吗?你说建筑的主人,或者这个酒会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怪人?”   “Freaky,”万以柔觉得他才是最怪的那个,索性给他取外号,“你确定你是受邀请来的吗?”   “当然。”叶辞指了指自己,这才想起作自我介绍。   星星月亮听见他们的欢声笑语,在屋檐下久久回荡。   最后万以柔将这位落魄公子送回了他的住宅。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以为他是一个遭遇凄楚的单身奶爸。而她比他小两岁,正以万家长女的身份在斯坦福念书。   *   “是啊,就是这样子的,他们才在一起的。”   夜晚,通勤路上的食店热闹非凡。办公室出纳琪琪搅拌碗中的杂酱面,上唇搭下唇不停歇。   “那Lowy现在和你们一起工作,你们没有压力吗?算是老板娘家人诶。”   “什么压力?”琪琪神秘兮兮地笑了下,同好友继续讲下去,“男人带Lowy去婚礼,是想介绍给家人吧,其实也都知道平时不会被接纳,才想趁人多昭告天下。但是咯,这样更不会得到认可,好像很惨的……”   “啊……可是这样为什么还给Lowy安排工作啊?”   琪琪顿了下,不在意地说:“那就不知咯。反正现在人在仓库,我们顾问和库管把杂活都丢给她,没人觉得她能做很久的。”   *   喧嚣声被隔绝在外,地下仓库的装修还未彻底完工,地上铺就半透明的白色塑料薄膜,灯架和绳索从天花板、墙壁垂下来,假若这时倾倒一桶猩红色油漆,很难说不是命案现场。   灯光黯淡,庄理从重叠的几乎围成房间的木箱之间站起来,用戴着绒线手套的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   仓库里还没有供暖,却让人置身桑拿房,她一边整理一边对照藏品名录,生怕磕碰一丁点,把什么损坏了。   别说趁一个人,近距离欣赏这些画作和雕塑、装置了,在她眼里现在这些全是成千上万的美钞,她只想祈求安然无恙且尽快把事情做完。   下午带过来的一瓶矿泉水已经喝光了,庄理口渴难耐,胃的不适感还一直在提醒她你饿了。   她只好靠在一面什么都没有的墙壁上,稍作休息。   从围裙兜里拿出手机,关掉信号又重新开启,还是没看见新信息进来。   庄理有点不开心。想说都这样了,发短信竟然不回。又想说,他神出鬼没的,一定好忙,她自己忙起来的时候也没空看手机。   庄理想了又想,还是再一次发去了信息。   *   “看看什么叫无产阶级的生活。(附仓库照片)”   照片光线很暗,一眼看过去没什么特别,将一角放大才见一个简笔画的括弧脸,括弧照下。是说不高兴了,撒娇呢。   叶辞笑了下,脸上倦意稍稍褪去。   方才是觉得他有什么事情,收到这条简讯才想起,便让司机改道去新仓库。   途中经过一个常光顾的小店,门前排长队,叶辞没麻烦店主,让司机进去给刚排到号的一桌人一笔钱,同他们一桌下单,最后也提前帮他们埋单。   路上耽搁些时间,叶辞拎着饭盒来到仓库时,其实不确定庄理走了没有。他第一次来新仓库,打电话问谢秘书几道密码,这才走入了。   庄理正在清扫包装垃圾和灰尘,隐约听见脚步声,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也感到害怕。   她紧握住扫帚柄,警惕地转过身去。   手机电筒光打过来,庄理下意识眯起眼睛。下一瞬猛地睁眼,就看见叶辞站在她跟前,仍是那似笑非笑的模样。   “你……”她不禁嗫嚅,“你怎么来了?”   叶辞提起纸袋晃了晃,“给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人士送宵夜。”   庄理抿唇,只是看着他。   “没吃吧?”叶辞低头确认。   庄理往后挪了半步,“没有。”   “那正好,一块儿吃。”叶辞四下扫视,找到一处高度正合适的木箱,把餐盒取出来。   庄理忙剪下一张塑料薄膜拿过来铺上,“不小心会浸进去的。”   叶辞朝她笑笑,“今儿你怎么这么乖啊。”   庄理撇了下唇角,问:“这么晚了,你也没吃吗?”   “我吃了不能再吃么?”   “……”   庄理看着叶辞将餐盒一一打开,把一双筷子掰开递给她。她等叶辞先动筷,说:“你不知道我整理一个人了多久,听说还没有全部运过来,你哪来这么多时间欣赏它们啊。”   叶辞一顿,“一个人?”   “实习生,就是打杂的咯。”   叶辞没接腔,片刻后说:“我俩回回都一起吃宵夜,腻不腻?”   庄理笑,还有些诧异,“吃饭又不腻,而且看和谁吃啊。你要是腻了就赶紧走。”   叶辞夹起一块卤鸡翅尖直往她嘴里塞,“多吃点儿。”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忙得稀里糊涂的,重要的事情忘了说。   一是预收文《四喜》,湿漉漉的港岛故事,继续年龄差,请宝贝们多多收藏!   二是《一色》参加了征文活动,1营养液=1地雷=1票,也请宝贝们多多支持!给小也一个上榜机会w 第十九章   一口哪儿吃得下, 两个人推来推去,不仅庄理的手沾了油,还将叶辞的西服敷上油渍。   浅色羊绒呢料上两道醒目的手指划印。这种衣服是不经水洗的, 等于说不可能再穿了。   庄理顿住了,抬眼见叶辞对污渍微微蹙眉,尴尬地说:“对不起啊……我赔你……”   叶辞展眉而笑,“你这人还挺幽默?谁要你赔了,一件衣服而已。”   庄理抽抽唇角, 哼哼唧唧道:“是, 您多大方啊。”   叶辞抬手,用袖子拭去她唇边的油光, 回说:“可不是。”   她稍稍偏过脸去,抿了下唇。   他又说:“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一样买了点儿。”   “很多了。”   “你告诉我,下次就买你喜欢的。”   庄理缓缓看回叶辞, 轻嗯了一声。   他们安静地吃着宵夜, 其实叶辞不饿, 但知道自己停筷了,这个惯于看人眼色的女孩就会说吃好了, 时不时动筷吃点儿。   等庄理主动表示吃好了,叶辞才将餐盒包起来。   “你放那边的垃圾袋里, 我一会儿去扔。”   叶辞说:“你还要做事?”   “不然?”庄理瞥向他沾了油的袖口下的腕表,“你先走吧。”   叶辞哂笑,“我要是想先走的话,做什么来这儿?”   “……那你要守在这里监工吗?”   叶辞脱下外套, 一边挽衬衫袖子一边说:“让你见识下儿什么才叫效率。”   庄理本以为他说着玩儿的, 结果他真的拿起文件夹开始按列表开箱检查、整理物品。   像他吃饭一样, 他做事风风火火、有条不紊。而且因为他熟悉箱子标签上所指的具体是什么,不用把画完全取出来对照查验,又再装箱,节省不少时间。   庄理不甘心真的被比下去,说:“你不会克扣我薪水吧?”   叶辞远远地乜她一眼,“除了钱,你还关心什么?”   她背对着他,信口玩笑说:“关心你啊!”   空间忽然安静,庄理转头看去,见叶辞没于高大的货箱的阴影中。疑心她说错话时,却听他轻笑一声,说:“你最好说的真话。”   庄理小声说:“假话又怎样?”   “说谎的人该受惩罚啊。”   “你不会真的要扣我薪水吧?!”   叶辞从阴影中走出来,伸手一拽,在庄理来不及反应时将人按在了货箱上。货箱微微晃动,他单手掌住了。   灰尘抖落,她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到脸庞被捧起来,然后他的吻落下来。   他辗转流连,哄她,“庄理。”   她发出一个轻音节,然后他就探了进来。干燥而沉闷的空间闷得背要汗溻了,随之变得潮湿。隔着衣衫的抚摸让人迷蒙。   有风从下摆灌入,随之而来的是温热的指腹。   庄理喘气说:“叶辞。”   然后男人才停下,“你也有感觉不是么?”   “可是……叶辞。”   “OK,是我过火了。”叶辞退开来,“没关系。我出去抽支烟。”   叶辞快步往门外走去,还拎起了外套和餐盒包装袋。   庄理捂住心口,然后蹲下来,慢慢开始继续整理。   结束工作已近午夜,她想当然以为叶辞早已离开,走出来却在上坡道的拐角看见了他的车。   司机眼尖,过来请庄小姐上车,接着拉开车门。生怕她不上车的似的。   庄理觉得好笑,上了车。门还没关拢就闻见浓厚的烟味,一瞧,烟灰缸里杵着好几支烟蒂。   叶辞一脸倦意,吩咐司机去弥敦道。送庄理回住处。   庄理也没说话,叶辞就把手伸过来,轻轻拢她手指,“还生我气?”   “不敢。”   “别生我气了。”叶辞柔声说,“我们找个时间吃饭好不好?”   庄理笑,“然后?”   叶辞被堵得没话说,有点儿不快,“我这不是等你一个多钟头么。”   “我又没让你等。”庄理故作冷淡,终是没藏住唇角的笑意。   叶辞恍然醒悟,钳住庄理一张小脸,凑过去几乎要抵拢她鼻尖,“耍我?”   “……没有啊。”庄理软声说,楚楚可怜模样。   叶辞怔了下,捏了捏她脸颊,“早这样不就好了。”   *   须臾,庄理回到公寓房间,在公共区域的阳台上站了好一会儿,街道空荡荡的,好似一个人的心。   铃声教人惊醒,来电显示阿让,庄理忽觉双手犹如细密小虫爬过,抖抖索索握不住手机了。   而另一边,叶辞在街边下车,将餐盒打开放在暗巷口。待车绝尘而去,一群流浪猫跑了出来。   *   翌日上午,毕打街附近的画廊门可罗雀,其中一间路边却停泊几辆豪车。   灰白主调,装点色彩跳跃的家具与装置,极具现代艺术品位的二楼会客室,叶辞坐在单人沙发上翻阅画册,漫不经心听着对坐的画廊主洪太太与一位名声赫赫的中介商谈话。   他们说节日前夕有一场重要拍卖,正大力推介的一位画家的三幅联画会登场。画家刚崭露头角,还不太为人重视。未免拍卖价格过低,他们需要维持画家的行情,便来说服叶辞到时出一把力。   虽然拍卖行,尤其是苏富比、佳士得这样的大行向来声称拍卖公开透明。但资深人士都明白其中是可以操控的余地。   一般来说,他们和重量级藏家之间也有不成文的规定。在拍卖一件艺术品之前和藏家商谈一个合适的底价,假若这幅画在拍卖会上没有成交,或没有以背后运作人士期望的价格成交,便会落入这位藏家之手。   而且,没有画廊愿意看着自己代理的艺术家在拍卖会上的成交价低于从画廊卖出的价格。虽然有时画廊和艺术家也会觉得拍卖会上的价格实在高得离谱,但那属于闪耀的艺术家。   现代艺术家与过去的艺术家已不同了,在全球化的步调下,他们或背后的运作人士会将艺术家本身打造成品牌。就像奢侈品那样运作。   奢侈品需要艺术抬高自己价值,艺术需要成为品牌。界限逐渐模糊,因而有艺术评论家批评说,人们如今谈论的价值,并非艺术本身的价值。   名表、豪车到艺术品,新经济体崛起,新的亿万富翁或隐形的富豪们需要新的证明他们身份、财力和品位的战利品。   于是涌现出一批他们这样的藏家,且年龄愈来愈年轻化。这样的藏家比比皆是,能够就一件艺术品或艺术家的创作侃侃而谈,同时又深谙其中的潜规则。甚至于,他们利用艺术品的可操作性避税等等。   叶辞亦然,有时候为他工作的人们,甚至是关系匪浅的画廊主也摸不清他到底是一个投机者,还是对艺术有所热爱。   不过,叶辞很少出席这些拍卖会,往往通过他的顾问、中介商,或其他的藏家。他这样的富豪没有时间围绕全世界的艺术世界打转,更不愿透漏身份和行踪。   结束谈话,画廊主洪太太与叶辞话家常,说起阿英。洪太太将他送下楼,遇见刚登门William万允恭。   洪太太笑说真是许久未见,听闻巡演好顺利,William和大师合作好评如潮。   万允恭颔首问好,便急急忙忙问:“阿英不在吗?”   洪太太看了叶辞一眼,说:“魔王驯服魔王,你问你姑丈。”   万允恭一顿,看向叶辞的神情有些紧张。   “我拜托她帮我看顾瑾瑜。”叶辞笑笑,“正好中午了,上我那儿食饭咯?”   “好啊。”   万允恭又匆忙同洪太太道别,跟着叶辞上了车。看他一路欲言又止,叶辞故意说:“有心事?”   万允恭摇头,温文尔雅道:“没有啊,只是我好久没去看瑾瑜,双手空空怎好意思。”   路过广场,万允恭非要去买瑾瑜喜欢的路边甜食。要排队好一阵子,叶辞就在车上等。窗外人来人往,副驾驶座的谢秘书忽然轻声说:“叶生,庄小姐生日要到了。”   “是吗?”叶辞偏头问,“什么时候?”   “这个月二十号。”   叶辞抬腕看表盘上的小格日期,说:“那就是后天啊。”   “所以你看要不要去订一件珠宝,也到这儿了。”   叶辞沉吟片刻,没说话。谢秘书也不好再提了。   *   日子忙碌,庄理下工就窝在房间里复习。塞着耳机,听的音乐是她最近在IG上频频点赞的一个博主推介的冷爵士。   冷不丁弹出FaceTime的声音,她赶紧取下耳机,调低音量后才又戴上耳机,接通电话。   “Happy Birthday!”一个小小的蛋糕出现在屏幕里。   然后万克让歪头出现。   庄理愣了片刻,拿起手机看时间,恍然发觉已过零点,十二月二十号,她的生日。   “谢谢。”庄理抿笑,“我差点忘记了。”   “这个蛋糕可爱吧?我找了好久才在温哥华找到这个翻糖师能做。”   翻糖蛋糕是地球蓝色的,上面坐了只火红的小狐狸。万克让说他们是小王子和小狐狸。   “不会吧?”庄理笑着蹙眉,心下也觉熨贴。   “你是不是好想我,想我立马飞到你面前!”万克让一边把蜡烛插在蛋糕上,一边说。   “我知你家里最近很多事。”   万克让叹气,“是咯,公司成这个样子,我每天和他们一起加班,还要安慰老妈。”   他止住话,重新扬起笑容,“你不要担心,我没事的。圣诞节我应该可以回去一趟……”   “嗯。”   万克让察觉庄理有些许冷淡,关切道:“很累吗?”   “还好。”   万克让安慰着,点燃蜡烛,让庄理吹蜡烛许愿。   庄理一点也不相信这种事,笑问:“这样灵验吗?”   “当然啦!”   庄理双手合十,看着蛋糕上那一点星火,思索该许什么愿望。   莫名想到了叶辞。   庄理作出吹蜡烛的样子,万克让兴致勃勃地问:“许了什么愿望?”   庄理想说没有许愿,但还是说:“难道不是讲出来就不灵验了?”   “也是。”万克让说,“愿望里有我吧?”   庄理嘻嘻哈哈敷衍过去了。   通话没有进行很久,因为她说还要复习。他本来想将惊喜藏住,还是忍不住先透漏,说准备了礼物,倒时和人一起空投过来。   庄理复习到零点过,困意才将纷乱心绪淹没,使人睡去。   *   早上,庄理早早来到办公室。许是她今日太过积极,琪琪看出她好心情,问有什么好事。她谎称一笔小小的理财到账,掩饰过去。   一整日,庄理频频看向上楼的旋梯,可直到傍晚下工也没见那位出现。   拎包和OL挤电梯走出大楼,她双手在手机上敲敲打打,终是没将信息发出去。抬头看见谢秘书站在路边,身后停着他的奔驰。   “庄小姐,走吧。”   一起走出来的同事见状,转头就聚在一起八卦谢秘和Lowy之间的猫腻,低语:“不是吧……”   庄理不想引起更多关注,快步上车。拉开车门前一瞬犹豫,她客气地坐进副驾驶。   谢秘书上车,将车飞驰出去。   “谢秘书,这是……”   “送你去一个地方。”   城市黄昏总是不经意间便隐去,夜幕降临。庄理紧张地握住手机,不知道该不该和叶辞联络。   车驶入环山道,她觉得沿途景致眼熟,诧异地问:“这是去花园的路吧?”   谢秘书笑笑,“到了就知。”   车一路驶入花园大门栅栏,倒车停入车位。旁边停放一辆银色保时捷918,车牌又是她没见过的。   谢秘书打开车门请庄理下车,“庄小姐,请跟我来。”   沿石阶走上草坪露台,踏上小径。谢秘书在一栋建筑前停下,打开大门,作出手势说:“我就送到这里,请进。”   庄理怀揣忐忑与期待走进厅堂,正环顾四周不知去往何处时,听见楼上传来大提琴低沉的琴音。   她抬头循声,往深处走出。   环境愈来愈暗,视野愈来愈模糊,琴声也不见了。她不得不又停下。   蓦地,灯光亮起。   不远处一位优雅的青年正架着大提琴,朝她笑。   辨认了好一会儿,她惊诧不已,“万允恭?!”   “是我。”   万允恭奏响大提琴,但与方才的音乐有所不同。忽如其来,钢琴的声音出现,似乎要弹一曲冷爵士。   庄理转身,看见了坐在三角钢琴后面的人。   作者有话说:   我们老狐狸人间烟火,也阳春白雪。 第二十章   浅淡澄澈的光如月光洒在他身上, 他弹奏着黑白琴键。是往日的模样,又好像不一样了。   他乜斜看过来,微微弯起唇角。   庄理是说不出任何话来的了。   他们弹奏她喜欢的一首冷爵士, 轻松、舒缓而柔美。乐谱是怎么来的,万允恭又是怎么来的?   让世界级的大提琴家弹奏爵士,是不是太夸张了?   从他们身后的玻璃门窗望出去,只见郁郁葱葱的植被暗影。好像远离了尘世,身心都被音乐抚慰。   大提琴的音色先隐去了, 万允恭起身, 踱步来到庄理面前。   庄理不知该说什么,只笑了一下。   万允恭侧身站在庄理身旁, 他们一同看着弹奏钢琴的男人。   琴音慢慢地变调,在一段活泼的即兴乐声中终止。   “庄理, 生辰快乐。”叶辞说。   万允恭也道:“生辰快乐!”   庄理双手交握,又松开, 藏不住心潮澎湃。她佯作镇静说:“谢谢, 谢谢你们……”   “其实刚才就想说, 很荣幸,庄小姐竟然认得我。”   庄理心说谁会不认得你?杂志上常常出现的面孔。万允恭没给她说出口的机会, 伸出手,“你可以叫我William。”   庄理同他握手, “Lowy。”   灯光亮起。叶辞走来,自然而然地将庄理揽到身边,“William平时在这边练习、创作,你要是钟意的话给他讲一声, 直接过来就是。”   万允恭温文尔雅, 道:“是呀, 叶生的人,我百分百欢迎啦。”   他没有称呼姑丈,庄理不晓得是叶辞提前打过招呼,还是他们平时也如此。她瞧了叶辞一眼,叶辞好像能听见她的心声一般,说:“没关系,William了解我的。”   即是说万允恭对这位姑丈的婚外花边毫不介意,甚至说对象是堂兄弟的女友的也没关系?庄理惊骇,可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独占鳌头,让人飘飘然。   “叶辞,你怎么知……”庄理说。   “既然你好关心我,我也得投桃报李啊。”   他还记得仓库里的对话。她也记得,还有那个越界的吻,不由得面颊微热。   “下次再正式介绍你们认识。”叶辞温柔地看着庄理,好似征询意见,“我们就不占用他的时间了。”   她还能说什么?轻轻点头。   万允恭挥了挥手,从背后的玻璃门离开,去另一栋房子。大提琴、三角钢琴还陈放着,房间宽敞明亮,窗玻璃外的植被也能瞧清些许了。房间里安静极了。   “叶辞。”   庄理停顿许久,实在无以言表,胡乱说,“你给我过生日,都不请我吃蛋糕吗?”   叶辞笑了下,牵起庄理的手,往建筑门外走,踏上小径。   “有段时间我经常来这儿睡觉。”   “为什么?”   “就算是我,也有无家可归的时候啊。他们都以为William喜欢来这儿练琴,William是喜欢大提琴,但没‘那么’喜欢,我们通宵达旦打电玩,谁都没发现。”   叶辞轻描淡写,庄理对其中没能道尽的事愈发好奇,也生出了恻隐之心。但理智不允许她去同情这个坐拥财富与权力的浮浪公子,她顿住脚步。   叶辞回过头来。   “这是第几次?”庄理问。   这次第几次给女人过生日,第几次带女人到这座花园来,第几次好像情深一样袒露心事?   “重要吗?”叶辞笑,更加握紧了她的手,她试图抽出手却掰扯得疼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庄理蹙眉,辩解道,“我是说,不需要你用这些话来打动我。”   叶辞倏地松开手,脸上笑意也淡了,“那你需要什么?”   “叶辞,你能给什么?”   叶辞一顿,无端发笑,“庄理,一次叫有趣,次次都这样就会腻烦。不是什么都能像算账一样划分明的。”   庄理却说:“你不回答,那我只有自己说了。我需要很多很多钱,有钱到不会看人脸色。”   “天真。”叶辞说这话时有一分冷漠,旋即又作似笑非笑模样,握住庄理的手腕,直往前迈步。   高跟鞋敲击在石板上,发出错乱的音。在他看不见的身后,她露出急切地眼神,“叶辞,你答不答应?”   “这是你的生日愿望吗?”   拐角下石阶楼梯,叶辞仍体贴地放缓步伐。   “……”庄理却趔趄一步,险些从他手臂旁摔出去。   他眼疾手快,把人拉住。瞥见她回眸惊慌的模样,不知怎的,一下子将人打横抱起。   “喂。”   叶辞一路将人抱至停车位,扔进敞篷的保时捷918座椅中。   庄理小腿磕在车门上,包也重重落在小腹上,疼得很。她想说点儿刺耳的话反击,只见叶辞进入驾驶座,很快发动车,打转反向盘将车驶出花园。   比起不悦,叶辞更多的情绪是无语——无语至极。想说点儿温情的话,共进晚餐,可她这么不识趣。   换别的女孩,早在他亲自弹琴的时候就眼泪汪汪了,怎么独独她反应冷淡?   叶辞不知,庄理索问他能给什么,其实就是一种应答。   现下两人各自郁气,闷闷吹着夜晚冷风。   叶辞呈现惊喜总归是好意,庄理觉得自己不能太不顾及他的心情,率先出声,“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那首曲子?”   叶辞嗤笑一声,“Instagram上天天收到你点赞的提示,不想知道也难。”   庄理虽然想到了,还是惊讶无比,“你关注了我?你账号是什么啊?”说着就拿出手机,点开follower列表查找起来。   “甭找了,我不常玩。”   “那也是有账号。”   “没有公开的账号。”   庄理觉得自己这个示好的效果不怎么样,讪讪收起了手机。   银灰色918下山道,汇入马路的车流中。等红绿灯间隙,叶辞手指点着方向盘,问:“你是要跟我去吃饭还是要回家?”   庄理鼓了鼓腮,“我哪有家。”   叶辞这才笑了,“我们也算同病相怜。”   “跟您同病不起……”   叶辞轻轻捏住庄理的下巴,端详片刻,又踩油门、掌住方向盘过红绿灯,“谁说的,美人一笑值千金,你多笑笑就有了。”   就好像应承了她说的想要很多很多钱。   *   车停在一个坡道上转角,他们走进一栋朝海港的商厦。来往的人不少,庄理不甚自在。叶辞有所发觉,偏故意揽她的腰走进电梯。   “你……”   “我怎么我?”叶辞低头在庄理耳畔说,“我是说也说不得,碰也碰不得了是不是?”   “你真的。”   电梯里彻底没人了,庄理才拂开叶辞的手,“你就不怕万以柔发现吗?”   “哦?发现什么,你展开讲讲。”   庄理无言以对。现在是了解了,叶辞这人不仅浮浪,还肆无忌惮。   叶辞又说,“我这人呢,该敞亮的时候就敞亮。”庄理以为他要讲什么道理,没想到下一句话是,“你看我对你好,就一门心思对你好,哪怕你这么不领情。”   “……我没有。”   电梯门打开,叶辞拿钥匙开门。庄理后知后觉地问:“不是吃饭吗?”   “你不是嫌我太大张旗鼓?”   打开门,叶辞把庄理拽进室内。一眼望去就见雾霭沉沉的夜晚的海面,而后才注意到房子里的陈设。墙上的挂画似乎被取下来了,还留有一点痕迹。   “之后要重装的。”   庄理不理解他们富豪的作派,整个居室的装潢分明很有格调,且一点不显得老派或陈旧。   “你的房子?”   “William有时住这儿。”   庄理没法不问:“William是你的僚机?”   叶辞顿住脚步,回头瞥她一眼,“你再乱说话,把你扔海里。”   在寸土寸金的九龙,这一层一户的豪宅让人不敢猜想价值。庄理跟着他的背影走进饭厅,在他示意下落座于圆桌一侧。正朝海港,灯光下望出去还能看见远处的岛屿。   叶辞揿铃,就在庄理身侧坐下。   没一会儿,助理过来布置碗筷,接着主厨亲自将菜肴传了过来。清淡的粤菜,叶辞说前些日子应酬吃腻了,吃点儿家常菜。   “到底是我过生还是你过生?”庄理笑说,倒没有不快了。   刚拾起筷子的叶辞又放下,“我怎么不见你平时那么多话?收声。”   庄理忙了一下午,忽然被带去花园,这么几番折腾确是饥肠辘辘,在叶辞动筷后也吃了起来。   大约叶辞吃饭时其实是不喜欢说话的,庄理今日也静静的。   收尾是一道简单朴素的莲子燕窝羹,清甜可口。庄理喝去半碗,轻轻呼出一口气。   “吃累了?”一顿饭教人心情好转,叶辞问。   “本来就有点儿累。”庄理软声说,“但我是觉着太好吃了。比我上回和阿让他们去的那家什么超厉害粤菜师傅的饭店还好吃。”   叶辞静默地看着她。她意识到说错话了,可也不知作何解释。阿让就是正在参与她人生的人啊,没法撇开。   于是她挪了挪上身,凑过去碰叶辞的手。一点一点的,从食指关节到无名指的指甲。   叶辞反过来笼住了她的手。   “吃得下蛋糕吗?”   庄理笑着摇头,好乖巧。   但叶辞还是让厨房把蛋糕送了过来。   一块奶白色的全没有任何装饰的冰淇淋慕斯蛋糕放在桌上,烛光映照他们彼此的眼瞳。   “许个愿总成吧?”   庄理发笑,“我还以为你不讲究这种事。”   叶辞轻声说:“我这人很迷信的。”   庄理眨了下眼睛,态度认真了些。她握起双手,闭上眼睛,过了会儿才说:“庄理二十二岁了,第一个愿望是希望老天听到我的愿望,因为有个人好信你。   第二个愿望是希望叶辞不要再无家可归了——”   手腕被拽了过去,他好似要望进她心底去。   “傻瓜,你的生日要许你的愿望。” 第二十一章   “第三个愿望。”庄理轻声说, “我已经许过了,你说,我会实现吗?”   她的手腕还被他握在手中, 手肘靠着黑桃木长桌圆润的一角。四目相对,她明亮的眼眸显露无畏与野心。   那是一种从长期缺乏、不安中诞生的野心,又有着为此抛却一切的觉悟。   “会实现的。”叶辞说。   他们一起吹熄蜡烛。   庄理浅浅吐露舌头,牙齿半咬着笑了,“可是他们说讲出来的愿望并不灵验诶?”   叶辞顿了下, 拿这女孩没辙似的, “胆子大了,还会捉弄我了?”   “怎么能叫捉弄?……”庄理瞥见手边的蛋糕,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起一抹奶油往叶辞脸上敷去。   叶辞偏头,却是迟了, 脸颊到下颌出现一道痕迹。   他服气,反手将脸上的奶油往庄理脸上抹。   蛋糕被破坏得一塌糊涂, 饭厅里回荡笑声。庄理一路躲到边柜旁, 背撞到酒柜的玻璃, 慌张转身,却被叶辞逮个正着。   大衣是在就餐前就脱下来了的, 好在她还穿了一件西装外套,两下解开扣子, 从中逃脱出去。   穿过门厅,来到走廊。一盏一盏的小灯陆续亮起,高跟鞋也掉了,她回头看见男人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这才发现这道走廊的尽头是一堵穿不破的墙。   整个走廊原本是挂有画作的, 现在都撤走了, 留下光洁的墙面给人胡乱折腾。   庄理背抵墙面,轻轻喘着热气。房子里的暖气正适宜,她只穿一件紧身的薄衫,印有一幅墨绿色的仿印象派画作,也就能透过去看见蕾丝三角杯。   叶辞在走近的一瞬,抬手抵住墙,气息就落了下来。   庄理被他整个罩在怀中,抬起下巴承接他的热烈。   也许会乐器的人懂什么叫韵律,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光是唇齿就能让身体颤栗。比上一次在仓库更浓烈。他单手捧起她的脸,另一只手抚摸她的后脑勺、手臂,然后来到背部。   沿脊背缓慢划下去,自然地覆住。高腰阔腿西裤的呢料发出轻微的拉扯声,她被他抱着,几乎要攀在他身上。   庄理没办法不入迷,手触碰他的脖颈,也抚摸他的下颌线与耳廓。   灯盏逐渐熄灭,他们满手满脸都是奶油黏腻的感觉。   察觉她喘不过气了,他稍稍给人空隙。她望着他,嘴唇微张,浅色口红糊花了,湿漉漉的,让上唇看起来更饱满性感。   “……理。”他的话语也被呼吸吞没。   庄理眼里写着情-欲,却摇了摇头。   叶辞蹙眉,没有责怪只有不解。   “我……我,”庄理咬了咬唇,“叶辞。”   叶辞低头,以唇侍弄她的耳垂,柔声哄道:“给我,好不好?”   庄理被诱惑围困得无路可退,无奈道:“很不凑巧啊,我来例假了。”   叶辞整个顿住,好一会儿才抽身和人拉开距离。他呼出一口气,盯住她说:“庄理,你真的很扫兴。”   庄理撇了撇嘴,拽住他衣袖晃荡,嬉皮笑脸地扮可爱,“但是我可以在这里陪你过夜,我们可以躺床上聊天……”   知道她假模假样卖乖,但他没法拒绝她这般模样,脸色转晴,言语嫌弃,“谁要跟你聊天。”   “那不是可以加深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嘛。”   叶辞丢开庄理的手,颇有些恶狠狠的意味,“给我去把手洗了。这身西服又作废了不是。”   庄理小声抱怨,“怪我咯?”   叶辞瞪她一眼,她立马低眉敛目,问:“洗手间在哪边?”   在洗手间整理了妆容,也将凌乱的盘发放下来披肩,庄理来到客厅。叶辞坐在沙发上吸烟,见人便掐灭了烟,起身说:“送你回去吧。”   “诶?”庄理怔了下,一颗心紧张起来,生怕真的惹他不高兴了。“我可以留下来的。”   “都还没装修,让你住这儿多委屈。”叶辞走来揽她的肩,语气平常,不像不高兴了。   “那……”踏出玄关,庄理踌躇道,“你没有打算和我过夜吗?”   语出惊人,说话的人不觉得。听的人抽手,使劲点了下她的额头。她捂住额头,鼓了鼓腮,“什么嘛。”   带女人出来,原本叶辞是不避讳的。但她是庄理,卷入了这场纠纷中,暂时需要在万以柔面前遮掩一二。   “万以柔还没找你吗?”叶辞问。   庄理摇头,思忖道:“可能还在观察我的可信任度。”   叶辞看了庄理一眼,似乎在揣摩真假。庄理微微牵起唇角,说:“你不是说琪琪是万以柔那边的?有些文件她不让我经手,也经常和我聊起阿让。”   “如果万以柔给你讯号了,你立即联系谢秘书。”   “我明白。”   方才真是冲昏了头脑,庄理这才意识到场面极度复杂了起来。她不仅帮叶辞做事,还进入了一种类似地下情人的模式。   她后悔回应他的吻了。可是,可是她又是不情愿后悔的,回想起来二十二岁的夜晚得到了这样一个吻,该说是美好的事情。   *   叶辞今日花大把时间在庄理身上,也就不多送人回家这一程了。路上,他们正说笑着,庄理忽然接到了万克让的电话。   当着叶辞的面,庄理说话稍显冷淡,只说出来玩了,就要到家,到家再讲。万克让关心她是不是喝了酒,使坏说些调情的dirty talk,烧得她耳根发烫。   叶辞一眼瞥过来,让庄理挂电话。她只好和万克让说如果待会儿还有力气再说,匆忙挂了电话。   将庄理送到公寓楼下,叶辞看着人走进去,才开车调头驶离。   “你们在哪边?”他拨出电话。   电话那边人声嘈杂,接听电话的人情绪兴奋,“正讲到你,我讲你有事来不了。阿辞,人就是为了同你搭句话,给你办的这个派对……你这是要来吧?”   “嗯。”叶辞想了想说,“你找个清静的地方,我过去。”   “啊?为什么啊,这边多好,超多正点的妹。”   “我头疼。”   “怎么了,你这么劲,也有生病的时候?”   叶辞哂笑,“我想也是病得很了。”   *   一夜过去,庄理昏昏沉沉醒来,还被梦的潮湿的感觉环绕,张口发声,发觉自己竟感冒了。   她从枕头下摸出手机,习惯性登录社交账号。最新动态是昨晚发布的,一张蛋糕残骸的照片,写道:最好的愿望。   获得许多点赞和评论,她期望其中有叶辞的身影。尽管觉得他根本不会做这种事,可她还是傻兮兮地翻阅着。   就看见了万克让的评论:night-night   庄理心中忽然涌起说不出的滋味,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好,但也从来没这么坏过。她背叛了阿让,双重意义上的,但情感的背叛才让她感到自责。   阿让是做了一些傻事、错事,但怎么都是喜欢她的。不至于把一颗心捧到她面前,也是有求必应。   庄理蒙住眼睛。良久,拨通了万克让的号码。   那边过了会儿才接听,“怎么了?”   大约她主动打电话的时候微乎其微,显得很不平常,让他有点担心。   “你在忙吗?”   万克让犹豫道:“在教父家。”   庄理便想起来,多伦多这会儿是深夜了。   “做什么啊?”她没有半点打探之意,却让对方沉默了。   听见背景里有女人招呼的声音,她愣了下,说,“等你有空了再讲吧,我挂了。”   “Lowy——”万克让急忙说:“那是Michelle,我们没什么的,你千万不要生气。”   “我没有啊。”   万克让第一次说起相亲对象易小姐,说他有苦难言,但无论如何,对你不会变的。   庄管觉得这种话说多了可能他自己也分不清了吧。   她的愧疚感忽然变成了一种噬心的痛感。   没关系,庄理。   她平和地结束通话,起床喝水,翻找感冒药。   *   赶时间出门,庄理看见街上已是一派浓郁的圣诞气息。   和同事们一起吃午餐的时候,庄理听说今晚有一个拍卖会,办公室的艺术顾问、其他的中介商会代叶辞出席。   看她求学若渴,回到办公室后,顾问将拍卖会的图录拿给她看,略略讲了哪些展品是叶先生感兴趣的,市场估值是多长,综合这场拍卖会情况来看,可能会在具体某一个区间。   庄理只顾点头。没一会儿就被琪琪叫回隔壁做事。   她犹豫再三,去独立的洗手间躲着给谢秘书打电话。   对方接听时道了声,“庄小姐?”   庄理飞速说:“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了,我就是想问,晚上的拍卖会我可不可以也去?”   虽然对办公室来说是大事一件,但对叶辞的左臂右膀,日理万机的谢秘书不过是一桩很小的事。他想起来有这么件事,说:“庄小姐怎么不亲自问叶生?我想如果是你主动提的话,叶生会很乐意同你一起出席的。”   “那太麻烦了,我和顾问他们一起去就好了。所以拜托你和顾问说一下,以免显得我越权了。”   “好,你等一阵。”   庄理连连道谢。从洗手间出来,看见琪琪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她应该不会附耳偷听吧?   庄理来回确认了洗手间的隔音性能,放下心回到工位上。   下午四点多钟,庄理收到一则讯息。   “结束后有after party,回家换身衣服。准备好了就给钟叔打电话,他会接你过来。”后面附了司机的号码。   庄理羞赧而雀跃,没想到谢秘书答应得好好的,还是告诉叶辞了。也像谢秘书说的那样,叶辞是真的乐意把时间花在她身上的。   *   入夜,衣着正式的先生与女士们走进厅堂,等候进场。他们手握价值几十万的入场券,试图等时间一到立刻跻进会场中。   但无论是第一个进去还是最后一个进去,最好的位置早就有所属。这是一个泾渭分明的世界,拍卖公司把前排的、靠走廊的最好的位置留给最重要的、最尊贵的客户。   他们可能是行业中的佼佼者,重量级的中介商、交易商,可能是屡见杂志的收藏家,可能拥有私人美术馆,同时可能是某个行业的商业巨子。   但他们还不是拍卖公司最重视的客户。   真正的重要人士也并不会公开出席这些拍卖,他们从不同的入口飞快进入大楼,然后藏身可以俯瞰整个会场的玻璃包厢中,然后同工作人员通电话。   甚至于,在拍卖会开始之前,拍卖公司就拿着图录一一来到包厢中问询他们想购买的物品,然后谈拢一个双方满意的价格,这间物品的编号就会被划去。   庄理是被会场一位高级工作人员接下车的,然后被带进了包厢。她在沙发上坐下,颇有些局促。   工作人员恭敬地说了几句话,悄然退出房间。   叶辞一把将庄理拉到身边,上下打量一眼。最后在她空荡荡的脖颈间一划,“如果今晚是珠宝拍卖就好了。”   “叶辞。”   他今晚衣着格外正式,头发往后梳,露出漂亮的眉角。   “嗯?”这样的他笑。   底下人声雷动,人们如夹缝的游鱼涌进会场。   庄理好似置身于云端,俯瞰一场浮华的开始。   *** 第二十二章   她收回视线, 见他在等待她回话,说:“我只是想了解人们在做什么事、要怎么做事,没想到会这么麻烦你……”   叶辞抚了下她的脑袋, “不麻烦。”   庄理笑笑,发自内心感到高兴。即使你知道这是他的追求手段,并不代表心意,可是又有哪个女人能够拒绝这样的权力与光环?他把一部分让渡给她,没有像吸鸦片一样一梦不起, 已是足够清醒的。   该学时刻苦, 该玩时放纵。十几年秉承这样的态度活过来的,如今也一样, 沉迷吧,沉迷才能尽兴, 然后让灵魂如局外人一样注视这一切。   在结束那一刻冷漠地抽离。   *   夜晚,人们的野望在其中释放。夜间拍卖会, 对于拍卖行业来说亦是最重要的, 最早追溯到英国, 作品主要是珍贵、稀有的大师之作。   步入二十世纪末期,古典作品在市场上愈来愈少出现(在部分国家美术馆出售馆藏属于非法行为), 现当代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因为源源不断地创作能够满足市场需求,明星艺术家大放异彩, 逐渐登上夜间拍卖的舞台。   诸如苏富比等大行为其开设一个部门叫“战后及当代艺术”,近年来这个部门屡屡刷新骇人的世界纪录。   今晚不是巨头拍行的拍卖会,也不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拍卖会,但也有好些重量级艺术家与作品。   尚·米榭·巴斯奎特(Jean-Michel Basquiat)、杰夫·昆斯(Jeff Koons) 、格哈特·里希特(Gerhard Richter)、彼得·多伊格(Peter Doig)、奈良美智、草间弥生及诸位在国际上享誉盛名的中国当代艺术家, 还有初次在夜间拍卖上崭露头角的其他亚洲艺术家。   万克让给庄理补习艺术史时提到过, 一件艺术品的价值的决定因素不像人们普遍以为的所谓艺术灵魂。实际上, 艺术家描绘的主题、人或事物、颜色、尺寸乃至画框都对最后的价格有所影响。   每位艺术家都有极具辨识度的部分,颜色或符号。尤其现当代明星艺术家,比如巴斯奎特标志性的皇冠,一幅有皇冠符号的画的价值远远超过没有的。   今晚的巴斯奎特没有皇冠,《0623 Infantry acrylic on canvas》,之前艺术顾问说估价在三千到四千万港币。但只是叶辞要竞拍的作品之一。   他们今晚的首要目标是昆斯的《0014 HANGING HEART (MAGENTA/GOLD)》,一件大尺寸的玫红色的悬挂的心型雕塑。曾在2007年以两千三百万美元拍出,如今又是另一番价格了。一花   只看图录,庄理觉得很适合放置在商场里做情人节或别的促销活动。然后又批评自己实在是个俗人。   如果说古典画作以其精湛、丰富的细节让人惊叹;印象派画作用柔和、生动的色彩唤起人们的情感;那么当代这些抽象的、符号式的、可快速复制的艺术品,对于未受过艺术教育的人来说确是难以理解。   叶辞有一搭没一搭把玩庄理的手。经他提醒,她认为今晚是比较隆重的,没有适合的珠宝项链,除了铂金耳钉,便戴了几枚戒指。   无名指末节和中节戴了装饰戒指,像什么伪装似的,因为中指戴了一枚镶钻戒指和一枚更细的镶排钻戒指,卡地亚经典款Love系列对戒,搭配满天星。   庄理假装认真翻看图录,同时听拍卖会现场的声音,眼睛耳朵都忙碌。   叶辞出席活动也戴了婚戒,懒得提。他问:“有你喜欢的吗?”   庄理笑了下,“我喜欢的话你就要买下吗?”   叶辞挑眉,“也不是不可以。”   庄理展开册子,胡乱指向草间弥生不久前创作的《南瓜(DFLO)》,一幅中小尺寸油画,网状结构背景中描绘了一只矮矮胖胖的棕色南瓜,南瓜表面有细密的黑色波点。   “你喜欢草间弥生?”叶辞微微蹙眉,大约对密集的点状物感到排斥。   “算是我比较熟悉的艺术家?”庄理坦诚道,“波点女王嘛,好长一段时间LV门店橱窗都是红白相间的波点和触手装置。”   叶辞笑了,“对,一二年他们合作了包袋。可能这就是我拉黑LV的理由。”   “那以后见你我不能背LV了?”庄理乱接腔,也笑了起来。   不过,从黄昏过后开始的这场拍卖会并不轻松。叶辞不断和顾问及工作人员沟通,会场中也穿梭工作人员忙碌的身影,靠右边座位的重要藏家或代表藏家出席的人不停起身走去工作台,又坐下。   每个人都紧握电话,钱德勒所说的让人又爱又恨的小机械。   至于坐在后排、站在边缘的人们,则像是观众。工作人员和记者的目光很少落在他们身上。   庄理比过去更清晰地意识到,愈往上攀爬,界限愈窄、愈分明,有钱又怎样?有钱到极致才会触及真实的世界。或者说,这个世界的未来本就是他们指引的,比如某奢侈品大亨就是某大拍行的幕后老板。   时间渐晚,拍卖会一浪又一浪掀起高潮。一人拍得昆斯的心型装置,一人拍得今晚重头戏奈良美智的创作于一九九五年的代表作《温室女孩》。   他们放弃了巴斯奎特,因为竞争相当激烈,而叶辞还要帮助画廊派来的人把力推的后生艺术家炒至高价,并买下它。前些日子商谈时,洪太太承诺之后会用重要作品来置换。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操控艺术家的行情了。   但还是超出了预算——叶辞在所有知情人士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开始竞拍草间弥生的南瓜。   庄理也吓了一跳。尽管知道这是一笔投资,日后可以更高的价格售出,她的心跳无可避免地随叶辞每一次的竞价而加速。   为什么晚间拍卖时常出现天价,为什么人们超出预算也要贷款拍下某件作品?她现在感受到了,这就是一场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豪掷千金的游戏。   拍卖会舞台旁的屏幕显示时事竞价,港币、人民币、美元、英镑……应有尽有。   虽然之前听过近亿的价格,但这幅画竞价到六百八十万的时候,庄理觉得人们已经疯了。她对数字的记忆里是很好的,顾问说过这幅画的估价在五百到七百万港币。   “一千万。”   叶辞给工作人员一个指示,会场上立即传来拍卖师的声音。   一千万说了三次,拍卖师落槌,恭喜在现场的汪先生。   庄理捂住胸口,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叶辞依在沙发上,散漫地笑着,“美人一笑值千金,我说了。”   庄理说出不话。叶辞忽然兀自思索起来,点了点额角,说:“把这南瓜挂在你办公室怎么样?把那副罐头取下来。”   庄理几人的办公间挂有一幅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的金宝汤罐头。   “你是不打算进那间办公室了吗?”庄理还未缓过神来。   叶辞意有所指地笑了下,“你想我进去做什么?”   庄理抿唇,偏过头去。叶辞一下将她的脸别过来,凑过来在她唇上重重一咬,“真想推掉之后的派对。”   *   人们不知叶辞出席了拍卖会,豪掷上亿港币,After Party和拍卖会官方无关,是画廊主洪太太为他们的艺术家举办的。   今晚为叶辞卖力的艺术顾问等人也来到这个在私宅举办的派对。那位办公室的顾问看见叶辞携庄理走入人群,遥遥颔首举杯,没有露出多余的惊诧之色。   对叶辞来说,他大可以介绍庄理是晚辈,侄子的女友。他却只说她是庄小姐,Lowy。   “去和他们玩儿吧。”他耳语道,“我一会儿找你。”   庄理离开叶辞身边,来到艺术顾问和他另外的同事、朋友中。她自在多了,不用听富豪侃侃而谈,什么没有红色的蒙德里安不能说是蒙德里安、米罗的蓝色,什么沃霍尔毋庸置疑是这个时代的先驱……   倒不是听不懂,而是难以去分辨他们到底在谈论市场还是热爱。可能这两者并不能分开,就像金钱和爱。   继外婆之后,庄理的母亲说过一句影响人至深的话——爱不是钱,但钱就是爱。   是的,钱可以解决大部分人大多数棘手的问题。   这边的劳动者们谈论艺术世界之外的事情,运动、理财基金,以及一些需要隐藏人名的见闻。   庄理在大学时期受了些排挤,这不代表不善于交际。她向来人缘好,也是出来以后惊讶地发现,只有狭隘、封闭的环境不接受她。   一个人受排挤不代表她不好,反而是因为她的观念行为超前,无法被理解。或许这些真正的菁英、富者知悉了她的来历,回头也会露出鄙夷的神色,但只要表面维持友好,她就可以不去想。   真的喜欢还是虚伪作态,有那么重要吗?她投入自己的时间,积累有效的资源。连艺术都是一桩桩买卖的世界,她庄理的自尊与灵魂算得了什么。   据说因为画廊主洪太太的女儿策划了这场派对,一帮公子千金也来了,所以稍显闹腾。宅子里烟雾缭绕,知名的电子音乐制作人为派对打碟,男男女女都在跳舞。   庄理和艺术顾问来到廊外,抽支烟清静会儿。   庄理给艺术顾问打火,对方说了谢谢,忽然问:“所以你和叶生……?”   庄理不置可否。   得到答案,对方识趣地转移话题,“我也是念金融的,除了刚才那几位中介商是艺术史毕业,这个派对——你看到的大多数人最初念的专业和艺术都没什么干系。现在的市场就是这样,比起艺术,深谙金融、法律知识更重要。”   然后他下了结论,“你很适合从事这一行。”   “你是讲掮客还是和你一样的顾问?”   “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很大吗?掮客做到一定程度就是艺术商,人人尊崇的大佬。”   庄理笑笑,“你讲得对。”   顾问接到电话,他那在投行工作太太吵他快点回家,照顾小孩。   庄理好像落回了地面一点点,独自在宅子里转了转,踅至庭院,看见玻璃门窗里的叶辞。女人们环绕在他身边,言笑晏晏。   她假装没看见,转身回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派对上,同方才认识的年轻人们一起放肆喝酒、跳舞。   *   “喂,Lowy是你带来的人吧。”   阿英久违参加派对,却在母亲眼皮子底下,没法放纵。这下终于逮住机会,神不知鬼不觉来到叶辞身边,嬉笑说。   “怎么?”叶辞漫不经心道。   “行情好得不了喔。”   叶辞不语。   身旁的女艺术家和她的经纪人还在谈论她们的理念。叶辞忽然放下酒杯,起身扣西服纽扣,说不好意思,先走一步。   经纪人忙追上来,急于兜售似的说不如先去酒店。   叶辞不予理会,在人群中搜寻到庄理的身影,拽着人的手臂就往外走。   好些人看见了,问怎么回事。阿英悠悠然说:“叶生的侄女,当然要看严啦。”   “诶?叶生的侄女,北京过来的吗?”   砰地车门关上了,庄理被摔在后座上,叶辞挤在旁边,命司机开车。   举办派对的私宅离叶辞的半山别墅很近,不消一刻钟他们就到了。宅子里警卫森严,静悄悄的。管家说洪小姐把瑾瑜小姐哄睡着了才出去的,实在是没拦住。   叶辞说无妨,阿英闷坏了,要玩么玩会儿。   庄理不知阿英是谁,听起来像豢养在家的情人。   “什么意思?”她含着醉意问。   叶辞一路把人拖上楼,进房间。   庄理反手扒住墙壁,不愿任其拖拽,她深蹙起眉,“你发什么疯?”   哗啦一声,丝绸礼裙垮下来。庄理睁大眼睛,“叶辞!”   “庄理,我警告你,休想用我做跳板。”他衔住她的耳垂,手亦覆上香槟色蕾丝。他绕尖儿打旋,教人忍不住咬唇噤声。   他汹涌地撬开她的唇齿,于是轻浅的嘤咛溢出来。   庄理眼睛微微泛红,好似酒渍染了眼尾眉梢。让人看了生怜,又止不住欺负到底。   “庄理。”他几乎裹着走过去,再跌进柔软里。   她的手腕被他分别锢住,她挣扎,他的指节一一穿进她指缝。戒指和戒指磕碰在一起,摩擦的声音响在耳畔,让人心碎。   “为什么别人就是阿英,我就是庄理?”可到底也只能计较到这里。   叶辞放缓语气,哄说:“你想我怎么叫你……Sweetie?”   委屈从眼角流露,他以唇拭去,叹息般说:“小理。”   “小理。”他笃定地再唤了一声,仿佛蕴藏无限柔情。   庄理颤抖着呵出气,感觉世界正摇摇欲坠。   作者有话说:   特别声明:艺术家及其作品是根据设定选择的,落槌价也是根据背景时间自行推断的,与实际不同。但愿没有冒犯相关人士。 第二十三章   什么时候开了暖气?她恍然感觉到好温暖, 即使她赤裎暴露于空气中,除了上下两片淡雅的香槟色。   从脸颊、颈侧一路下去,犹如羽毛扫过, 有时比那更重,像甲虫踩过,忽然又扑棱起来跃去远一点的地方。   是那里。他拨开了香槟色,然后伏低。手还空闲着,抚摸同样空闲而光洁的肌肤, 像是小腹或手臂, 然后找到另一边隆起的香槟色。   庄理迷迷蒙蒙地,视线越过男人的肩膀看见悬挂在墙壁上的画作。是Lucio Fontana吗?在画布上划出一道口子就是价值连城的艺术。   红色的画, 房间灯光沉浸在日落般的橘黄色中,不远处有把桃木椅子, 或许是大师之作。   这是他的房间,叶辞的房间。   庄理感觉到和他近了一点, 思维牵动肢体, 缓缓攥住了他的衬衫衣襟。   领带早落在了地板上, 扣子解到膛前,她的手无意识碰触到微烫的皮肤。她还没完全做好准备, 但她这次再拒绝,他也是会感到厌烦的吧?   和接吻不同, 跨过这道界限她就彻底无法给自己找开脱的理由了。   她是一个坏女人。   “叶辞……”女孩仍有一分天真,渴望向身前的男人求证他的情感,可这种话问出口无异会让氛围降温。   于是她问,“你不觉得我很坏吗?”   手已经勾住了底下的香槟色, 光泽衬得肌若羊脂玉, 他抬眼看她, 又凑过来落下细密的碰触,柔情流连,“你这么漂亮,这么聪明,坏一点又怎样?何况你不坏,小理。”   庄理其实想说男人在这种时刻真是什么话都说出来,可那手轻轻穿过香槟色压了上去。不由自主地微微抽了下,她撑住他的手腕以阻止进一步。   叶辞是不容被阻止的,他完全掌握主导权,沿有些许润的茂密缓缓探进。庄理不由自主弓起来,舒服地眯起眼睛,他或许懂得如何去做,但他没有自得,仍然探索她需要的方式。   她忍耐着不发声,害怕即将到来的陌生的自己。他当然不准许,要她褪下松松落落的香槟色,自己也解开了拉链。   庄理并拢,侧过身去。下一瞬就被握住脚踝拖过去,然后被分开搭跨上去。他已近在咫尺。   能看见坚守的胸肌,但已不见腹肌的影子。他有些纤细,长时间不经日光浴的肌肤褪了色,然而老天眷顾,数不清的派对、尼古丁和酒精浸染,他仍有看起来很流畅的线条,尤其是微隆的手臂,到手背微微凸显的青筋。一切都在显示他的力量,如同权力的代言。   紧拥着进来了。在她强烈要求下静止片刻,她没有说感受,但深蹙的眉头悉数表达了。谢天谢地,不是没有过经验,她得以勉强招架住。   有时候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墙上那副红色的画无限放大,笼罩整个视线,其中锋利的刀口正被什么力量撕扯开来,扩成一个虫洞,暗无天日要将她的野-望填埋。   然而执掌这一切的人还不尽兴似的,拾起领带束缚她自由的双手。将人翻转,拽住领带,在迷人的弧线尽头肆意动作。磅礴的、汹涌的、潮湿而闷热令人忘记这是冬季。   他说这里好隔音,哄她大声一点。别无他法,她出声,在陌生的自己中迷失。   他压着被捆绑的双手,压在脊柱骨节如贝母纽扣般凸起的背部上,他落下烙印般的红痕,也舔-舐耳朵安慰受惊的她。   在那一瞬间,至少在那一瞬间人无可避免地动情。她唤了他的名字——   阿辞。   叶辞紧贴着纤瘦的背脊找回呼吸。汗津津,彼此分不出高下。   抽离后他像真有情意般给了她一个绵长的吻,打横抱她去浴室。但是他们都太累了,坐在莲蓬头下吸烟,像躲雨,引发阵阵笑声。   叶辞说他不习惯和人一起入睡。庄理微讶,难免提起万以柔。   叶辞顿了下,“最开始要哄瑾瑜睡觉,后来瑾瑜可以自己睡了,和太太彼此忍耐也到极限了。”   “晚安。”他离开了房间。   什么叫忍耐到极限?庄理想起母亲说过,因为受不了你爸爸和那边的家庭,所以就离婚了。   那个年代到十七公里外的地方就可以展开新生活,所以母亲抛下还无法上学前班的女儿去了成都。后来母亲有了新的家庭,另一个女儿,更多的不幸。   婚姻是一个女人不幸的开始。她深以为然。   视线中男人忘记拿走的婚戒逐渐模糊,她和中指的戒指一齐溺于黑暗。   *   整晚疯狂的后果,醒来时浑身软绵无力,还有因饮多导致的头疼。庄理撑着额头走出房间,脚步虚浮,一副渴水的虚弱样子。   还未摸清方向,蓦地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不远处,阴沉的光线透过她身后的窗玻璃照进,让她的脸庞藏于阴影中。   应该是叶辞的女儿。   庄理有点尴尬,也有点心虚。但她实在太不舒服了,不得不向对方求助,“你好,不好意思,请问厨房在哪边?”   瑾瑜朝庄理走过来,但没有停留,只在擦肩而过时不屑地讲了句英文,“你也不是最后一个。”   庄理僵在原地。   回房间,看见桃木椅上放了一叠新衣服。庄理梳洗后换上衣服,拿起手袋急匆匆往建筑外走去。   用人一路跟着,照吩咐说:“先生早上有个会议,中午就会回来。庄小姐,先用早餐吧。”   “谢谢,不用了。”庄理说,“我也有我的事。”   管家也没拦住,只得召来司机送庄小姐回家。   路上就接到叶辞打来的电话,听起来他心情愉悦,没有觉得她离开是耍脾气。   “怎么不再睡会儿?办公室那边没什么紧要的,让谢秘书帮你请假就好了。”   庄理收拾好情绪,说:“那样很关系户。”   叶辞笑笑,语调暧昧,“可不就是么。”   “哎呀。”庄理娇嗔,“你不管嘛。”   男人总是吃这套的,叮嘱一定要吃早餐便收线。   *   办公室时间比较自由,最迟十点到也没问题。庄理第一次迟到,总监没太苛责,倒是琪琪惊讶地说你竟然也会迟到。   “这两天有点感冒。”   上次就感冒了,只是今天鼻音重,比较明显。琪琪这才没有往奇怪的方向八卦。   庄理之前作为可信任的劳动力被派去整理仓库,虽然确认了一遍艺术品背面的标签,但真正辨认其真伪还需要专业人士。他们也将艺术品的陈列做好了,午餐过后庄理跟着艺术顾问他们过去参观。   新仓库做成了纯净的白色空间,加之灯光设计,犹如画廊。叶辞不仅收藏当代艺术,也有一些后印象主义、表现主义的画作。其中一幅小小的水彩画吸引了庄理,是席勒所作的裸-女。   本应是享受的几十分钟,然而仓库管理忽然说洪小姐带瑾瑜一起过来了。   听她们打招呼,庄理知道这位洪小姐就是画廊主的女儿,也就是叶辞口中的阿英。   阿英笑眯眯同庄理问好,又让瑾瑜问好,“叫姐姐。”   瑾瑜紧抿唇,不语。   阿英耸了耸肩,“这小孩好难搞的。”   她们要去逛街,挑选圣诞节礼物,没有作多停留。庄理想起圣诞节,心下紧紧的。   *   夜晚,仓库的重重锁被打开,叶辞作了请的手势。高跟鞋踏地板的轻微声响打破寂静,万以柔走在了叶辞前面。   他们有相似的品位,也或许是共同生活这么多年让他们有了相似的地方。   “听闻你昨晚拍了一件草间弥生?”   “怎么?”   万以柔回头,笑了下,“以为你不再喜欢了。”   叶辞负手而立,“没有那么分明吧,有时候人也会重燃感情的。”   “是吗?”   万以柔没得到回应。无妨,她像参观展览一样欣赏同样属于她的艺术品。仓库不仅恒温,连湿度也控制,对人来说有点闷。   他们静默着,距离愈来愈近。并肩站在格哈特·里希特那模糊的肖像油画前,《S. with Child》,女人怀抱一个婴孩。   万以柔有所触动,蹙眉压抑情绪。   过了会儿,她轻声说:“还记得当初去‘博物馆之夜’的时候吗?现在我们在这里,只有我们,是不是好浪漫?”   五月的法国会举办博物馆之夜,鼓励人们走进博物馆。夜晚的博物馆在光线与烛光中十分动人,古老的物件、画作格外神秘。   就是在那天夜晚,巴黎的马路上,叶辞向万以柔求婚了。   这是他们的婚姻故事示众的版本。   实际上,万以柔念书时有一位异国男友,叶辞作为新朋友还和他们一起吃过饭。   后来万以柔甩了男友,说是对方有暴力倾向,吵架时动手。深夜跑来找叶辞,她楚楚可怜,在他怀中哭泣。   一切自然而然发生,为了万以柔,叶辞不得不在美国多待一阵子。   对他来说和谁结婚都一样,因为他的婚姻无法自主,那么不如选择万以柔,至少是有点感情的。   于是叶辞带万以柔回了北京。之后陪伴万以柔毕业旅行,在法国求婚。   在结婚之前,这场婚姻对叶辞来说就幻灭了。   实际上万以柔当时就发现了叶辞的家世,他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最有诱惑力的选择。   和叶辞结婚,能让集团打开大陆市场,而她这个女儿家就可以再家族中占据一席之地。   两家谈拢利益条件,结成了亲家。   三周年纪念日时,叶辞买下花园地皮,万以柔得以正式进入董事局。   人们都说他是好好先生,万以柔在人前也笑着应承,其实从花园落成那天起,他就没主动上过她的床。   *   圣诞前夕这天,庄理从同事那里听说叶生叶太夜晚在仓库独处的浪漫事迹,只是笑笑。   庄理在7-11买便当加热,可不怎么吃得下。刚收起便当包装,就看见玻璃出现一道身影。   万以柔亲切地挥了挥手,“好一阵子没见了,最近怎么样?” 第二十四章   庄理忙走出去。门店的欢迎光临提示音响了, 不等庄理问好,万以柔说:“上车吧。”   上了车,庄理低眉敛目, 作出局促的模样。万以柔便说:“轻松点咯。你还没吃吧,想吃什么?”   庄理牵了下唇角,“没关系,我感冒了没什么胃口,叶太有什么直接讲?”   万以柔意味不明地看了庄理一眼, 也不再虚与委蛇, 问起办公室的工作。庄理有问必答,还颇为忧虑地说起琪琪上回叫她去酒吧联谊的事情。   “……真是的, 还讲对方有太太小孩,我好像才成了怪异的那个。”庄理表现出强烈的道德感, 似乎见万以柔不语,才有点尴尬地噤声。   在万以柔看来这才不是道德情操, 而是冒犯。但也因此对庄理有了进一步认知, 觉得她不够聪明, 和万克让一样。   这种人易于掌控。   万以柔说:“这几天办公室应该会除了上次拍卖会的交易事项,你注意下款项和账面, 把原始记录发给我。”   庄理说:“财务总监看得很严,也没有很信任我……”   “你要找机会。”   “嗯……”   “今年的财报应该在整理中了?涉及税务方面的文件你也争取一下。”   好像太公事公办了, 没有人情味,万以柔转而说起万克让,“阿让要回来你知道吧?明晚一起过咯。”   庄理惊讶道:“诶?一起过?”   “白日我们会去看长辈,长辈休息得早, 所以晚上就会在别处再聚, 今年轮到在我们家过。”万以柔笑了下。   闲谈几句, 让庄理下了车。   万以柔看着窗外流动景色,看见圣诞树下接吻的恋人。无端想到了叶辞所说的感情会重燃。   会吗?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日子让叶辞为女儿担心还是太残酷了。   万以柔思忖着,心烦意乱。   *   到处都是灯火和热恋中的男女,庄理破天荒搭了的士回公寓。   付钱的时候听见简讯提示音还没注意,回到房间,脱下大衣,坐下来,看见是银行转账记录。   五万左右的人民币,省去了当日美元汇率。从一个海外账户转过来的,和之前一样。   庄理登录网上银行查看几笔大额转账,那天从中古行收到一笔,生日收到一笔,现在收到额外多的一笔。   除去下一季度的房租和生活开销,都还有小十。一个月而已,天底下有这种不劳而获的好事吗?   不对,还是有劳的。今天转过来这一笔显然是一种补偿。   稍后就接到叶辞的电话,他说听太太说你明天会一起过来。   庄理顿了顿,“你们在一起吗?”   “嗯。”   电话两端皆沉默。叶辞缓缓说:“瑾瑜今天跟我吵架,我才知道那天……我女儿骄纵惯了,不懂事,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人家说的是事实。”庄理平静地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有不该有的妄想。”   “你就学不乖是不是?”   “难道你要说我的话很伤人吗?我以为把情况提前说清楚是你的风格。”庄理撑住额头,以挡住眼睛。她的情绪和阴影一齐投在书本题目上。   昨夜才温存过,叶辞还很有耐心,温声细语说:“给你赔不是了,我们不跟小孩计较好不好?”   庄理心底发笑,却也觉得气顺过来点了,软声说:“好啦,我哪里敢和叶小姐计较啊。”   “早点儿睡,明晚见。”   庄理道晚安,听见电话挂断,看着屏幕里的数字,没由来呵笑一声。人的适应能力就是有这么强,没当过又怎样,当过一次就像模像样。   念大学那会,因为是学生会干部,偶尔会接触到领导、赞助商老板,其中有人起意,已经踏进去的女同学也作说客,但庄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不像乖乖女那般对这些旁门左道避讳不及,她端的是心高气傲,觉得自己凭本事,要找什么像样的男朋友没有。   和家世不错的学长交往,学长的长辈来劝庄理分手,说他们不是一个level。学长对此没有异议,让庄理和长辈单独谈好条件。   什么叫一个级别呢,照他们的定义,学长和万克让也完全不能比较。尽管他们在面对长辈阻拦这件事上的反应如此相似。   至于叶辞,太多人前赴后继,太多人肖想而难以够到。庄理已不去探究为什么是自己,不会是因为有情的,不过是寂寞时正好遇见。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有缘,偶然一面,偶然说过一句话,又在这么远的地方遇见。是什么让他将一个陌生女孩记了三年?或者是她的变化令人惊讶,从一个人前忍不住掉泪的女孩变作在婚宴上落落大方的侄子的女友。   或者他一眼就洞悉了她,她的寂寞、欲-望、野心。   庄理关掉了账户页面,清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思绪。   *   近晌午,庄理在人潮挤挤的机场接到万克让,他经历了长途飞行,但整个人十分精神,一来就给庄理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们一起在酒店餐厅吃了简单的午餐,万克让试图和庄理亲昵,庄理表现出难为情的模样,接着催促他去探望太奶奶和万老爷一家人。   万以柔那边也在催促了,说晚上反正要一起玩,有的是时间,不急于这一时。   大姑发话,万克让不得不从,便说晚上回来。   “晚上不知要在你大姑家待多久。”   “我们可以提前走嘛,大姑不会怪罪的。”   万克让笑容阳光,说的话却是让人心底发慌的。他们很久没亲密了,这段时间连电话调情也不曾有,他玩笑说你不会一移情别恋了吧。   庄理端住了,作无语模样。   万克让又嘻嘻哈哈说你当然不会了,帖耳说晚上穿红色缎带那套给他看。   正面拒绝无非是拉长战线,庄理敷衍地应了。   *   圣诞夜如期而至。庄理和万克让携带好些礼物来到半山别墅,暖气让人抖落了身上寒意,山麓下中环霓虹闪烁,维多利亚港在流淌。   一派欢声笑语中,半杯红酒递到庄理手边,握杯的手戴了婚戒。叶辞一如婚宴上那位好好先生,唇边含笑,“很高兴见到你。”   庄理接过红酒,同他碰杯,“叶先生,我也是。”   冷不丁身后出现一道声音,“Lowy?你是阿让哥哥的女朋友?”   庄理转身,看见眼前的面容清俊的叶瑾瑜,也看见了不远处站在壁炉前的万允恭,和一大家子万家的亲朋好友。   状况令人心惊胆战。   叶辞摸了摸瑾瑜的脑袋,俯身说:“叫姐姐。”   瑾瑜噘嘴,在两位大人间看来看去,轻哼咕哝,“不应该叫auntie?”   庄理旋即抬眸看周围的境况,好在没人听见瑾瑜的话。她故作自然地笑了下,说:“怎么都可以啦,就叫Lowy也可以。”   瑾瑜乜了她一眼,似乎打算不再理会,抱着叶辞的手要人往沙发那边去。   “想拆礼物了?”叶辞索性抱起瑾瑜,往那边走去。   巨大的圣诞树得以在这开阔的客厅中舒展,树枝上缀有灯球、雪花和各式各样圣诞元素的饼干。   树下堆放数不清的礼物。   瑾瑜被一大家子人拥簇着,微微蹙眉挑选礼物,忽然被逗笑了,一阵朗声笑后,抿唇作严肃状开始拆礼物的丝带。   犹如一个公主。她微微卷起的中长发,高级时装屋早春系列连衣裙,手腕上叮当作响的珠链——对她来说只是玩具。   “Lowy!”万克让挥手唤道。   庄理走过去,在他身侧坐下。礼物有她的份,她很识趣地让别人家先选。   叶辞拥着瑾瑜也在绒毯上坐下来,他一手虚揽怀中女儿,一手撑在地板上。背依靠沙发沿,那手便空了出来。   庄理感觉到什么,倏地偏头看去。人们都在,甚至万克让就在中间,他的手碰及她的手。   仿佛被滚水烫了手,她猛地抽离,却不小心碰到万克让的背。   “怎么了?”万克让倾身问。   “没事。”   安定下来,庄理再次看向叶辞,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他低头同瑾瑜说话,那样子真像一个好父亲。   庄理拿手机佯作拍照,避开万克让的视线盲区给叶辞发送简讯。   摆在茶几上的手机振动了两下,离得近的万以柔瞥眼去看,一下子被叶辞伸长手捞走。   “有事?”万以柔问。   “节日问候而已。”叶辞笑说,把手机揣进兜里。   他看见简讯内容写的是——神经。   就在这档口,轮到庄理拿礼物了。各自带来的礼物在创意、古怪,不在贵重,庄理拿到的是Vicky小姐的礼物,一个像香水的玻璃瓶子,标签上的英文表示这是一瓶催-情剂。   哄堂大笑,万以柔笑骂小妹,瑾瑜还在这儿呢。Vicky反倒朝庄理和万克让挤眉弄眼。万以柔抬手打她,她跳脚躲开,不一会儿去到钢琴前,胡乱弹奏起来。   人们听音乐、跳舞、吃甜点、饮酒,也有些人依旧围坐沙发旁,谈天说地。一整个家气氛欢快而温馨。   如果不是知晓其中古怪,庄理其实很羡慕这个家,尤其是瑾瑜。   时间渐晚,瑾瑜困乏了,叶辞揽瑾瑜回房间,好一会儿没出现。   万克让向万以柔提出要先走。年轻人们笑话他,连同笑话庄理。方才那瓶催-情剂的哏是过不去了。   “同你姑丈打声招呼再走。”   万克让得到大姑允许,高高兴兴上楼去找姑丈。庄理等了会儿,想着去上洗手间,刚走过回廊,不小心撞见万以柔讲电话。   “今晚不行,还是算了。不过最迟到元旦——”   万以柔止住话,笑了下,从庄理走旁走过去。   庄理神色如常地走进洗手间,心说难道万以柔今晚要留下来?听起来是拒绝情-夫的邀请。   楼梯那边,万克让和叶辞刚走下来,灯光突然间悉数熄灭,整栋建筑暗了下来。暖气也停止了运作,人们把手机当手电筒,万以柔出来安抚人心,说应该是跳闸了,冬季就是这样。   洗手间里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庄理没带包和手机,不住地深呼吸才让自己镇定。她推开毛玻璃门,迈浅浅的步伐往回廊前方走去。   听见忙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她正要呼唤,却被拥入了一个怀抱。   她怕黑,而他知道。   庄理静默,片刻后才能发声:“瑾瑜呢……?”   男人有些意外,也产生了一种微妙感觉。   “已经睡着了。”他说着笑了下,“她问你到底是谁,你说,我要怎么回答?” 第二十五章   “我……。”   那唇要落不落, 庄理本能地承接。   “Lowy?”万克让的声音传来。   不一会儿,手电筒光线照过来,晃在人身上。万克让穿过回廊, 走过来看见了叶辞。   他犹疑地问:“姑丈,你看见Lowy了吗?大姑讲Lowy在这边的……”   “嗯,我就是过来找她的。”叶辞说,“可是没看见。”   “不应该啊。”万克让担忧地蹙眉,“黑黢黢的, 她会被吓到吧……Lowy?你在吗?”   他往前走, 看见一扇门,推开门却发现是杂物间。转身朝另一边, 看见洗手间的毛玻璃,敲了敲门。   他发现门没有锁。犹豫片刻, 闯了进去。   “Lowy?!”   万克让看见庄理瘫倒在盥洗池旁的地板上。他心急,不禁朝叶辞求助, “姑丈, Lowy昏倒了。”   叶辞便走进洗手间, 蹲下来轻轻拍庄理的脸颊,叫小庄。   他可没让她装醉。虽然他是说, 你敢跟万克让走试试。   庄理睁开眼睛,颇有些战战兢兢似的, 立即要起身站起来,但身体和意识分裂,整个人摇摇晃晃。   万克让别无他法,向叶辞解释他女友酒量很浅, 失态了, 平时不这样子的。然后打横抱起庄理往外走。   客厅点上了蜡烛, 人们安静地坐着。管家来说总电箱的线烧坏了,已经联系了检修工,但要等一会儿才会赶来。   万以柔表示知道了,转头对上叶辞的目光,心下一惊。   “怎么会烧坏?”叶辞问管家。   “现在就是没找出原因……”   旁边的万克让和万以柔说起离开的事,叶辞转头说:“都这样了,现在这里住下吧。”   万以柔头绪乱糟糟的,没空细想这件事,也附和,“是啊,你把Lowy折腾来折腾去,多难受。”   万克让觉得有道理,把庄理驼背上,同用人一起去楼上客房。   “真是的,这孩子……”万以柔蹙眉,“我刚才看见不是还好好的,不过是有点莽撞,也难怪了,勉强维持清醒呢。”   “其他人怎么办?”叶辞问。   许久不见他向她征询家事上的意见了,万以柔一怔,佯作自然地说:“要走的让他们走吧,其他的安排房间住下?”   叶辞让管家去安排。   等叶辞转过背,万以柔朝边上一位年轻的女用人使了个眼色。   原本他们计划今晚将瑾瑜带走,一位绑匪潜入宅邸动手脚,一位绑匪在外接应。   万以柔威逼利诱,事前买通这位女用人为整个行动作掩护。用人的人事都是管家在管理,叶辞对谁来了谁走了不很清楚。   可今晚气氛太好,也对有些事捉摸不定,万以柔便给绑匪打电话取消行动。   迟了些,行动是可以取消,但电箱已烧起来了。   忽然遇到断电这种事,人们觉得有些扫兴,原定要留下来的万允恭几人也决定打道回府。   管家将他们送出去,那位年轻的女用人给藏在树上的绑匪打讯号,让他从地下车库离开。   *   客厅里一桌烛火燃烧,两个人静默地坐着。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万以柔瞥了一眼便关掉屏幕。她出声说:“阿辞——”   叶辞方才似乎出神了,听见万以柔的声音,不待人把话说话,便回应:“你今晚住下来吧?”   “阿辞,”万以柔要说的自然不是这件事,“阿爸告诉我了一件事。”   叶辞想起上回和董事长不甚愉快的谈话。董事长听闻风声,找人暗中去做了亲子鉴定。   果然,万以柔说:“阿爸真是的,竟然做这种事……也怪我让他太担心了。阿辞,为什么你从来不告诉我,瑾瑜不是你的女儿?”   “瑾瑜就是我的女儿。”叶辞说。   万以柔揣摩叶辞的神色,缓缓说:“你一手带大当然很有感情,我对瑾瑜也有感情,但事实是她并非你亲生——为什么你从来不告诉我?”   “是么,告诉你又怎样?”   万以柔蹙眉,“你帮你阿爸养女儿吗?”   叶辞笑了一声,“我想,至少你对我父亲应当放尊重些。”   “那么到底是谁的?”   “我的。”   叶辞不想说的话从来是难以撬出口的,万以柔也没真的打算刨根问底。她只是想最后确认。   一直以来,瑾瑜不被万父接受,也不被叶家接受。最近叶辞为了瑾瑜回北京的事情而奔波,但到现在也没消息,说明不很顺利。从叶辞当下的反应来看,这个对叶家无足轻重的人对叶辞来说仍是紧要的。   “所以……”万以柔试探道,“你在意瑾瑜到这个地步,不肯要自己的孩子。”   叶辞一顿,嗤笑道:“难道你想为我生儿育女?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头一回听闻。”   万以柔当即横眉,“叶辞,结婚起初你就要分房睡,讲什么照顾瑾瑜。我们……你对我每每如例行公事,难道我要守着你吗?”   “你这是变相承认你有错在先是么。”   “先后有那么重要?你身边的女人少了吗?”   叶辞笑了下,“重要,非常重要。撒谎称男朋友打你,跑到我那儿去,不都是你精心计划的?你早知道和我在一起会拥有什么。现在你拥有了,我应该可以功成身退了。”   万以柔忍不住,终于说出这个词,“那你有本事和我离婚啊!”   叶辞悠悠然说:“我这不是体谅你,给你时间么。集团现下一团乱,董事长是要扶你还是扶万以俭没个定数。”   万以柔冷笑,“你这么好心,指望我拿下继承权?”   “阿柔,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你们喝洋墨水长大的怎么懂得呢。”   万以柔忽觉看不清叶辞了,他时真时假,让人难辨其中到底有几分情意。   客厅安静下来,用人才敢走过来,禀说小姐醒了,哭闹着唤阿爸。   叶辞撇下万以柔,上楼。   *   楼上客房,幽暗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庄理试图拒绝,可那样就暴露了是在装醉,只得翻来覆去表达不适。   分别这么长时间,肢体少有接触,身体仿佛就被点燃了。万克让没打算停下。就要碰到的时候,庄理抬手挥过去,扇了他一耳光。   沉默着,灯光忽然亮起。他们看见彼此的眼睛。   “阿让……”庄理惊慌失措,像是一下清醒了。   万克让到底不是纯情中学生,摸了下脸颊,蹙眉说:“你不想的话直接讲不好吗?何必要这样。”   “阿让,我以为……”庄理说,“对不起。”   万克让翻身下床,套上连帽衫,问:“能走吗?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庄理去浴室收拾了一下妆容,穿戴整齐后拿包同万克让一道下楼。   客厅里静悄悄的,蜡烛收拾掉了,万以柔也已离去。见万克让二人的身影,管家过来询问。   “我们还是不打扰了,走先。”   管家便揿铃知会在瑾瑜房中的叶辞。叶辞没再露面,让司机送他们。庄理心下默然,觉得自己倒显古怪了。   车驶拢庄理租赁屋的公寓楼,万克让也一起下了车。他送她进屋,没像以前那样嫌弃,在飘窗前坐下来。   庄理挂好大衣,说:“你有话要讲?”   万克让忍了很久似的,问:“你有别人了?”   “你在讲什么?”庄理惊诧。   万克让深深蹙眉,垂头说:“之前在温哥华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愿意同我亲密了,是易小姐的事让你太失望了吗?可是我坦白过了啊,这只是权宜之计,易小姐对我也没什么感情的!”   “没有……你怎么这样想。当时我被万太教训了,不芥蒂是不可能的,哪来的心情啊。”   “所以就是我让你失望了。”万克让自嘲说,“事情发展到现在,也不是我想的。其实你知,我对大姑姑丈向来是很敬重的,他们两个暗地里闹成这样,牵连我家公司——”   “阿让,这段时间你累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一直碰我,我又不舒服,就不小心……真的对不起。”   庄理其实想说,就是没有这些事,没有别的人,也对万克让兴趣缺缺。   倒不是和前度或谁去比较,吃穿住行,人和人有投契、不投契,床事亦然。没有女人愿意开始得那么寡淡仓促,愿意次次假装高潮。   “我可以相信你吗?”   “阿让,相信我。”   万克让将庄理揽入怀中,亲吻她额头,说:“我才是对不住,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Lowy,等事情解决了,我会对你好的。”   “怎么对我好?”   “搬到一起住,每天和你一起上学,也一起工作。”   “你不知我现在在叶先生那边工作吗?”   “假期暂时的。这件事不会拖延那么久的,你之后想留在那边工作也没机会了。”   庄理抬眸,“为什么?”   万克让神秘兮兮地笑了下,“没有为什么。”   庄理给万克让泡了杯冷茶,喝完茶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庄理捏着手机出神,顾及已经凌晨,没有拨出电话。   *   翌日早晨,叶辞陪瑾瑜在餐桌边用早餐,接到了电话。   庄理说今天也是假期,不方便打扰谢秘书,希望找个机会直接和他面谈。   他让人去洪太太的画廊,而后收线。   “阿爸要出门吗?”   “嗯,一会儿阿英姐姐来陪你玩。”   叶辞不在家,阿英就要充当临时监护人来看顾瑾瑜。两人在客厅打照面,阿英抱怨的话还没说完,叶辞就要走了。   “怎么这样啊!”她冲着他的背影大嚷。   瑾瑜轻轻哼声,拽阿英的衣摆。阿英看小女孩有话要讲,弯下腰来。   瑾瑜用手护着,在阿英耳畔说:“昨晚那个姐姐来过了。”   阿英轻轻“啊”了一声,摸摸她的头,“瑾瑜不喜欢那个姐姐吗?”   瑾瑜微微蹙眉,露出困惑的表情,“都讲那个姐姐是阿让哥哥的女朋友,我问阿爸到底是谁,阿爸讲……”   “讲什么?”   “和你一样啊,问我喜不喜欢她。”   阿英若有所思地“欸”了一声。   *   阳光渐渐从云层中透出来,天空由蟹壳青变得明亮。一辆红色法拉利Laferrai停在毕打街附近,叶辞走进画廊,径直上二楼。   庄理独自待在会客室里,闲来无事,正翻看画册。听见响动,她转过身去。叶辞看了她一眼,在沙发上落座。   庄理便走过去,刚要坐下,被他一把捞入怀中。她身上的气味很好闻似的,他久久埋在她颈间。   “喂。”庄理轻轻推他,可推不开,“像什么话?”   “我就是没正形儿啊,抱我女朋友怎么了。”   虽然是这样,听见这个词庄理面颊不禁微微发烫。叶辞把她腿揽过来,让她侧坐在他身上,“就没想我?”   庄理乜了眼空气,“没。”   “是吗?”叶辞也不恼,笑说,“可是我好想你。”   庄理心下猛地跳了下,偏头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才落定了。他们这些个浪荡子是说惯这些话了的,晓得女人爱听。   “我不爱听。”庄理说。   叶辞哂笑,将人一推,拂下身去,“说吧,什么事儿。”   庄理指了指桌面上一杯未开封的咖啡,“给你买的。”   “我们小理蛮贴心嘛。”叶辞瞧了她一眼,拿起咖啡插上吸管呷了一口。   庄理转述了万以柔那天在车上说的内容,又说万克让那句令人无端紧张的话。她忧虑道:“状况对你来说很棘手吗?”   叶辞漫不经心听完一席话,到这儿露出些微笑意,“关心我?”   庄理抿唇,“飞鸟择良木而栖,你要是不行的话我只能转头阵营。”   叶辞仍笑,却倏地欺身,阴沉沉地掐住她下巴,“你敢。“   庄理勉强挤出一个笑,一边覆住他的手一边说:“开玩笑嘛……”   叶辞收敛骇人脸色,坐了回去,说:“到时谢秘书会把文件给你,你直接给她就行了。至于阿让那小孩,你趁早别指望了,万以柔马上也会放弃他的。”   方才的心惊还没让人缓过来,又教人太阳穴突突一跳,庄理问:“什么意思?”   叶辞平静道:“他们家那几个公司不行了,除非找人救济。”   庄理捋了捋思绪,说:“易家?”   “易小姐那么年轻,又是独女。人家看在万克让教父的面上才让两个年轻人接触,怎么可能真的让女儿下嫁。”   “所以情况是……风往你这边吹?”   叶辞静默几秒,说:“万以柔自视甚高,以为人人都逢迎她,人人她都能掌控。”眼风扫过来,看得庄理微微晃神,“可事实是她连你也没法把握,不是吗?”   接下来叶辞还有事,先行离开了。庄理后一步下楼,同将将过来的洪太太打了个照面。洪太太不露声色地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一番,客气地说:“庄小姐有空的话常过来坐。”   头一回听见本埠人的普通话讲得这么好,庄理不吝赞美。洪太太说:“我母亲是那边过来的。”   洪太太姓吴,名念真。当初嫁与洪先生作第二任妻子,在香江引起不小风波,被媒体指摘小三上位。据说吴父的家族在清末民初也是赫赫有名的朝臣士族,世界日新月异,到了这一代也落得个“上位”的讥讽之语。   指着世人的说辞过活便没活路。庄理想。   辞别洪太太,庄理接到万克让电话。万克让要赶回加拿大,一起吃午餐的时间都腾不出来。   清白的阳光好生刺眼,庄理闭了闭眼睛,温柔地说:“我没关系的,你快回去吧。”   *   这日返工后,庄理照谢秘书嘱咐,在办公室装作鬼鬼祟祟的模样。阿琪故意问怎么了,看起来心事重重。庄理也作不知情一般,说没事啊。   临着万以柔说的期限,庄理把文件交到其亲信唐特助的手上。她有一种危机重重的预感,始终觉得遗漏了什么,但仔细去想也摸索不出什么。   倒是想到元旦将至,她那尤其向往异乡生活的妹妹再过几天就要过来参加雅思考试,便找同学一起逛街。   哪知同学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个假期里交了男朋友,今天不止和男友约会,还花重金订了间一窥维多利亚港的酒店房间,说是要在新年钟声中打跨年炮。   “浪不浪漫?”   同学说话向来这么狂放,十足损友,还可怜庄理今晚没人睡。   挂断电话,庄理就看见了一条简讯,“和谁打电话这么久?”   这不人就来了。   该发送出去的祝福悉数发送了,庄理对镜梳妆,戴上首饰盒里难得能拿出手的一双翠玉耳坠,穿上新买的套装,弯腰穿透明丝袜,丝袜上的一道线缓缓爬上后腿。裙子拢下来,暂且遮住诱人一道线。   门轻轻合上了,留一室昏暗。 第二十六章 (二更)   今晚叶辞的半山别墅警卫森严, 主人家不在,一屋子人守着小小姐。   银色保时捷918借给朋友开了,他驾驶近来购入的法拉利Laferrai, 还未改漆,法拉利红色在马路上划出一道□□。   叶辞不算是超跑玩家,他更喜欢不那么招摇的东西。是觉着上回见面的销售总监盘靓条顺,就购入了这辆拉法。   本来人家想跟他再接触一下,再发展一下, 可奇了怪了, 他无端想到庄理那冷情模样。想起她说的什么不想、不爱听,他就觉得别扭。   别扭极了, 跟小时候被母亲领着去拜师学书法似的。那书法大家出身名门,数不清的腕儿去攀交, 她庄理怎么比人家还凶横。   不把庄理一身刺毛抚顺是不行了。   *   俯瞰维港的高层豪宅不动硬装,换风水布局, 设计师和工人加班加点赶在元旦前夕完工。   庄理先到, 在门外等。等来电梯门打开的声响却没转身。   她穿一身墨绿色的连衣裙, 交叉细带下展露白皙纤瘦的背部。叶辞一走过来就看见这一抹色,乌发随意盘起来, 好似就要垂落下来。   “庄理。”   说话时他靠近她,发夹被取走, 一袭发如瀑飘荡下来。她是懵然地,旋即又被转了个身,他吻她,一手腾出去开锁。   庄理被揽着推着进入室内, 大门应声合拢。他们的温度交错地印在玄关侧壁上, 他的气息太浓烈了, 换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不动情,可是她期待的不是这样子的。   “叶辞、叶辞……”   他们的唇分开来,拉出浅浅的银丝线,而后断了。   “嗯?”他的目光里写着不解,或者还有些乏闷。   “你吃了吗?”庄理问。   “你饿了?”   庄理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叶辞说:“陪瑾瑜吃了一点,知道你没吃,一会儿给你做好吃的。”   换庄理惊讶了,“你做?”   “还是说你要先吃。”叶辞微微叹气,松了松领结,就要迈步往厨房去。   手指被轻轻勾住了。他回头,弯起唇角问:“怎么,舍不得了?”   庄理没好气地笑,“那我要先吃。”   叶辞一顿,凑到她耳边,颇恶狠狠地说:“没事儿,你先吃,我再吃个够。”   庄理惊呼,“下流!”   叶辞却是在她脸蛋上轻轻一捏,拂袖走向厨房。   庄理亦步亦趋,“你要做什么?其实可以叫餐的,太麻烦你了。”   “话多。”叶辞脱掉外套,解下领带,然后挽起袖子从壁橱中取出锅碗器皿。   “你说了好几次了,可我话哪有很多啊,在你之前从来没人嫌我话多的。”   “有个词叫祸从口出,不是非得说给别人听的话最好不要说。”   冰箱里有叶辞让人提前准备的材料与酱料,片刻功夫光洁如新的大理石料理台就摆地满满当当、整整齐齐。   男人袖子挽到手肘前,露出流畅紧实的线条,腕上带了一只银色的表,他和瑾瑜一样把昂贵的东西当玩具。   他开始洗菜、切菜。庄理提议帮忙,他说需不着,你安静待着。   集成燃气灶上架一口直筒锅和一口平板锅,烧水的同时炒酱料。他要做意大利面。   整个过程十分安静,叶辞只偶尔让庄理帮忙递一下胡椒罐子或玫瑰海盐。庄理只递东西,也没说话。   明显感到他愈来愈放松了,就好似被袅袅上升的水蒸气吹柔和了。她想他平时一定有太多虚与委蛇、谨慎的承诺、哄女儿的话,所以才需要静默。   庄理缓缓走近他,拽住他衬衫衣摆。   “怎么了?”叶辞笑说,“有这么饿么,等不了了?”   然后他感觉到腰被环住了,人轻轻挨着他的背,最后脸也贴了上来。   叶辞双手不得空回应,问“怎么了这是”,语气却很温柔。   “我知道你不需要。”庄理小声说,“叶辞,我就是好开心,有人陪我过这个夜晚。”   叶辞将女孩揽到身侧来,瞧着人一双桃花般的眼睛说:“是有人,还是有我啊。”   庄理抿唇笑,“有你。”   叶辞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将做好的蘑菇奶油意面装盘,“端出去,等着。”   饭厅陈设也全然变了,黑桃木椭圆长桌换成了一张至多只能坐三人的小圆桌。桌上放了一盏奶油色的意大利手工品牌灯盏,球状般的圆弧让这一隅空间的线条具有了律动。   庄理欣赏之际,叶辞端着两杯咖啡过来了,盛在有浮纹的黄色玻璃杯中。他做了拉花,把一杯画了不知是小狐狸还是猫的咖啡放在她跟前。   “谢谢。”   “吃吧。”   庄理尝了一口咖啡,卷起意面吃。叶辞手艺很好,但她只是夸赞了一句,没有追根问底是怎么练就的。   她不知道这是否是阅历给予他的,她不过说了一句好开心,他就懂得,她为什么要他停下来,为什么要吃饭。   一个庸俗的、平常的但对她来说很难拥有的新年夜晚的约会。   诚然,对于投资人来说一切是要讲求回报的。   初看没什么的特别的,庄理几次盛装叶辞都看过了,然而在小桌两端对坐着,蛋黄色灯光与顶上的暖白光双双映照她,那墨绿衣裙衬得肌肤胜雪,翠玉耳垂晃动着嫣红的唇,她垂眸时长睫毛在眼下透出浅浅的影,抬眼对上他视线,忽然一笑,令人喉咙发涩。   在庄理擦拭了嘴唇,即将端起咖啡杯时,叶辞拢住了她的手背,一把将整个人带起来,然后捧起她的脸颊。   他唇上的咖啡香气从翕开的贝齿间荡进来,她像是要品尝刚才没喝到的那口咖啡一样回应。慢慢地,就在她兀自入迷时,他抽开了。   落在她唇角、下巴上,他和着那翠玉耳坠舔-吮她的耳垂,冰凉的玉被捂得发烫,也碾她神经。微张唇,翠玉被他压过去,上拂到耳廓,忽又落下来。   “叶辞……”庄理不由自主仰长脖颈,想找一个依扶,可双手伸出去够不到墙壁,只有他的身体。她环住了他的背,接着又勾住他的肩膀。   脸上凌乱的发丝被他拨开,他嗅着香气找到她的脖颈。他啮着衣裙兜领将衣裙往下带,细带从肩膀滑落,青绿色的细纱笼住她,却根本罩不住,饱满到溢出来,小小的蔷薇蕾丝刺绣遮掩,可他知道在哪儿。   隔着细纱与蕾丝,像是磨砂膏一下又一下蹭着那儿。又是暖和的、温热的,要将其融化似的。一颗初夏的樱桃,浸润了艳阳与露水,愈尝愈甘甜。   蓦地,叶辞按住庄理的脑袋,让人屈身,让人跪地。她从贝母衬衫纽扣看上去,眼底慌张被他一览无余。   容不得拒绝。   不很舒适,可她唇边沾的晶莹液体使得她看起来是那么情-色,冷冷的一张脸配上这副表情,就像一件明明让人觉得亵玩,可从交易商到收藏家都要头头是道讲精神性的艺术品。让人着迷。   叶辞不是那种凭借天生便只顾那物的男人,很多时候比起生-理性快-感,感觉上的快-感更令他愉悦。   不过,他也不是无论如何都得照顾女人感受的应召公关。初回留下好印象,这一次他只想酣畅淋漓地做个够。   叶辞捞起庄理,将她推倒在藤编椅子上,将一袭墨绿色拢上去,根本无心欣赏。清楚前-戏不够,他还是温柔地、缓慢地。   裙子在身下褶出藤编细格的痕迹,蝴蝶骨硌在椅子背沿上产生轻微的痛感。但她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只剩下灭顶的感觉。她闻到愉悦的甜腥气,他们所制造出来的,他们同样汗津津、湿漉漉。   庄理此时的情-色感又是另一种,眼神迷离的、无可救药的、堕落中的女人。好像一幅杰作,作画的不仅是叶辞,也有她。   椅子湿得不成样子了,犹如一滩水倾倒上来。叶辞就在这样的椅子上坐下,把庄理抱在怀中,托举而动作。   后来椅子也倒下了,也摔落一只瓷盘,他们在餐桌边沿,在墙壁上,在柔软的地毯上。   口腹欲,到底下的欲-望,谁说一起吃宵夜不是一种隐喻。   手机振动了好几回,没有谁注意到。直到在即将攀顶的刹那,庄理的手机也响了。   “电话……”庄理喘着气说。   “不管。”   叶辞拽着庄理的头发把人拽疼了,只好松开。手沿脊背滑下来落在她的疤痕上,他肆无忌惮地说:“玩这么疯?”   庄理趴伏着,没好气地说:“小时候嗑伤的。”   “多小啊,这么长条口子。”   庄理“哎”了一声嫌烦,没气力说别的话。   过了会儿叶辞俯下身,亲着她耳朵说:“这多不好看啊,做了吧。”   “你是说激光做掉还是指文身?”   叶辞轻笑,声音落在耳朵里,比亲昵还让人心痒痒,“你这估计有点难做,实在不行文身吧。文个什么?”   庄理没答话。   叶辞也不再问了。被手机铃声冲散的感觉很快回来,他们浅浅到顶,迅速落地。   他们分开来,恢复神智的庄理感觉到羞耻,不知该往哪儿去。叶辞拿纸巾作了处理,把衬衫披在她身上,让她去卧室的浴室。   他拾起所有的衣物,也走了过去。   隔着玻璃门与防水帘,庄理在里面冲洗,叶辞坐在马桶盖上吸烟,总有点儿不够尽兴的索然之感。   手机振动过了,叶辞才反应过来。看见几十通未接来电,家里座机、管家、谢秘书……甚至还有万以柔。   他忽然感到紧张。拨回给谢秘书,一下便接通,对方说:“叶生,你在哪边?叶小姐不见了。”   庄理闭着眼睛,仰脸任莲蓬头的水冲下来,忽然听见一声砸玻璃的声音。   忙掀开防水帘,探头出瞧,她看见他只手抵在玻璃镜面上。   “操。”   她第一次见他情绪失控。   作者有话说:   缺失 第二十七章   叶辞抬头, 盯住庄理看了那么一会儿,冷冰冰的审视。隔着玻璃门,庄理被看得发憷, “……怎么了?”   喉结微微滚动,可他没出声。他从架子里拿起一卷浴巾,拉开玻璃门,将浴巾抖落开裹在庄理身上。   “去卧室,睡衣和别的你自己找一下。”叶辞把庄理轻轻推出浴室, 合上高而厚重的木门。   隐约听见冲水声响起, 庄理攥着浴巾角,赤脚往前走去。   浴室出来就是一张床, 再望过去是落地窗玻璃,视野开阔。床位摆春凳, 偏斜过去有一扇嵌合在墙壁中的门。   庄理猜想那是衣柜,走过去推开了门。甬道里的灯一下亮了, 是一间衣橱, 从叶辞说的睡衣, 到衬衫、长裙、西服套装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内衣。首饰盒里有几对耳钉, 看起来还没添置完全。旁边就是梳妆台,柜子上放着好几套大牌的护肤品。   如果说浴室里的卸妆膏套盒不算什么, 看到这些,应该会有女人觉得他这样做好贴心的。可才紧密的结合过,心里的余韵还未消褪,庄理隐隐感到酸涩。   她挤出一个笑容, 穿上睡裙开始护肤, 最后开始抹身体乳。   穿戴整齐的叶辞出现门边, 过来拿起一瓶护肤水胡乱擦了两下,对镜中的庄理说:“我出去一趟,乖乖在这里等我。”   叶辞离开了。寂静而陌生的空间,庄理注视窗外的海港,想着,应该是这样的吗?   在床头柜上找到手机,看见来自谢秘书的未接来电,她忐忑地拨了过去。   电话占线,过了好一会儿才接通,谢秘书开口便说:“庄小姐,抱歉打扰了,叶生已经赶过来了,你不用担心。”   “发生什么事了?”   “叶生没有告诉你就是不希望你知道。”   “一点点都不能透露吗?关于公司或者万家集团的事?”   谢秘书静默片刻,说:“叶小姐不见了。”   庄理一怔,惊诧道:“不见了?!”   “现在还没办法确定是失踪。”谢秘书谨慎地说。   凌晨三点钟,一直以来照看瑾瑜的用人就说人不见了。而且还是因为今晚用人们休息得晚,想说小小姐没有叶先生陪伴,万一半夜醒了闹情绪,才去看看的。   庄理蹙眉问:“没有监控吗?安保措施呢?”   “叶生不在家的时候警卫措施都很严密,所以……我们现在怀疑是非常熟悉整个宅子布局的人所作,甚至于可能有内应。”   “你是讲……”庄理不敢无端置喙。   谢秘书忽然唤了声,“叶生!”   那边传来叶辞不甚清晰的声音,“庄理?”接着电话就换了人接听,他说,“不关你的事,你好好待着。”   “叶辞……你……。”   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轻微的呼吸声亦显尴尬。   “瑾瑜被绑架了,绑匪索要一亿美元,限三天之内。”叶辞的声音仿若自寒潭而出,平静而没有丝毫温度。   约等于八亿港币,细数香江富豪,资产众多者如过江之鲫,但能紧急腾出这么一笔现金的却少之又少。   庄理心下发颤,“报警吗?”   叶辞连惯常的冷笑声也没有了,说:“正在想办法找人。”   绑匪真实位置难以查证,用模拟号码给叶辞发讯息,要求在不惊动警方的情况下交易,否则立马撕票。   很难说绑匪是在唬人还是真的在警署内部有同伙,作为一个父亲,他暂时只能照做。   “这么多现金……”庄理说,“你可以吗?”   “恐怕我必须向太太和岳父求助了。”   通话兀地中断。   庄理惴惴不安,可除了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也不晓得能做什么。没法再待下去,她换上一套西服裤装,穿上自己的大衣,走了出去。   早晨六点钟,天蒙蒙亮,街上门市大多关着门,只有招贴画与在光线下愈来愈黯淡的霓虹显露了一点节日气氛。   漫无目的游荡着,庄理脑海里出现一个令人心惊的揣测。   那晚听见万以柔讲电话,说什么“最迟到元旦”,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可是万以柔有什么理由做这种事?看起来这位叶太同瑾瑜也是很有感情的。为了从叶辞手里套走八亿?可万家大小姐犯不着为这笔钱涉嫌,采取别的手段分割资产更容易,获取的也更多。   *   八点钟,公司办公室陆续汇聚了几人,都是叶辞各个公司的财务。叶辞不想因为求助而受制于人,何况,事件的主谋很可能就是万以柔——没笃定,是对她还存有一点期望。   打从两个月前开始,叶辞他们便发现可疑迹象,一方为了安全考虑,一方面筹备瑾瑜回北京的事宜,给瑾瑜办了休学,也雇佣了私人保镖保护瑾瑜。   凌晨发现瑾瑜不见了,管家立马查调宅邸监控,谢秘书那边暗自找人调山道马路的监控,可一无所获。绑匪非常熟悉情况,应该是从山道小路撤离的。   把紧急调取现金流等事宜交代给几位财务,叶辞来到独立办公间,拨出一年也不会拨打几次的号码。   “大妈,是我。”叶辞以手抵唇,思忖着说,“这件事我想应该知会你……”   就在他说出“绑架”两个字后,电话那边传来尖刻的骂声。   “我还没告诉叶玲,先征求您的意见。爸那边——”   叶辞把听筒拿远了一点,等女人的声音小下去,他说,“是,瑾瑜当然是我的孩子,当务之急是把瑾瑜先救出来……”   不愉快的谈话结束了,叶辞称打扰对方了。   如同雕塑一般怔然,他整个人停滞片刻,又拨出了另一通电话,“妈,儿子跟您商量个事儿,是这样,我需要周转……”   这次谈话也不甚愉快,不过叶辞没说是为了瑾瑜,胡诌了一件棘手的事,做母亲便答应助力。女企业家以家居制造为主,涉猎多个领域,其中物流公司现金流充足,短期内借出一笔钱不成问题,但需要叶辞让出家居集团一点股份。   办公间安静极了,暖气也没有运作。叶辞坐在异形的希腊白办公桌前,手撑住额头,不知在想什么。   *   元旦一过,人们怀揣假期倦意返工,庄理格外恍然。在楼下和安保唐叔打照面也浑然没看见,没打招呼便上楼了。   财务总监已经到办公室了,忙碌异常的样子。琪琪递交文件过去,只说了句“唐总监”,就被总监训了一番。   “没看见我这里有事?这点小问题都不知,是怎么做到现在的?!”   庄理吓了一跳,低头做事不敢说话。   从那次通话之后,叶辞不再接电话,也不回讯息。庄理心生恻隐,可无法提供一点帮助。   正在忧思之际,万克让在简讯里很高兴地说看来可以趁着开学回来了。   “那么公司被收购的事……?”庄理犹疑地问。   “会顺利解决的,我早说过了啊。”   犹如散落的珠子,电光火石间,这些珠子在庄理脑海中串联。她急忙到楼下的咖啡馆去,给叶辞打电话。   叶辞比她这个未完全参与其中的局外人了解是怎么回事,反倒宽慰她,这不是她该担心的事。   *   翌日夜晚,叶辞向绑匪指定的离岸银行汇入一半款项,剩下一半要等绑匪将瑾瑜送回码头之后再给。   可绑匪临时变卦,发送一则瑾瑜哭着喊爸爸的音频,要求追加款项,放宽期限至五号,声称否则晚一天断一只手指。   接连几日,叶辞几乎动用了来到这边后累积的黑白两道所有人脉,查找账户来源和绑匪所在的具体位置。暗中风声传出,自然惊动了岳父万骞。   董事长异常震惊,将叶辞与女儿传唤来大宅。   风水极佳的会客室里,叶辞与万以柔并坐在一席金丝楠木沙发上,之间隔得远远的,在父亲面前也不像往日那边恩爱作态了。   董事长顾不上细枝末节,问叶辞怎么向洪家、向家求助也不告诉家里。   叶辞作恭敬模样,却冷言冷语,“恐怕要问你的女儿。”   万以柔本来对绑匪的要价就很有些惊讶,现下绑匪不受管控,连同她也威胁起来了,她才觉得小看了这些穷凶极恶的罪犯。   可她不能在这时就摊牌,面对家人和叶辞只得装作忧虑重重的模样。   “是吗?”叶辞牵了下唇角,“你最好真的担心瑾瑜,有个万一,万以柔我告诉你,就是下地狱我也要拽你下去。”   万以柔面若冰霜,“……我倒不知原来你能一下就拿出这么一笔现金。”   “关于我,你什么时候了解过?”   叶辞不与万以柔多掰扯,快步离去。忍气吞声从来不是他的风格,当前救回瑾瑜要紧,这之后有的是时间清算。   对这一切详情,庄理无从探查、打听,日子变得浑浑噩噩。终于听办公室同时谈论起这件事,她好似能够喘气了,直接了当地问万克让是否听说了。   “我也是昨天才听说的。”   昨天听说了,还在简讯里同她讲甜言蜜语,庄理感到心寒,“难道叶小姐不是你妹妹吗?”   “Lowy……你怎么了?”   庄理意识到自己差点就要说错话,缓和道:“我只是觉得老天怎么如此不公,你家度过了危机,可叶小姐……”   “谁让我姑丈这么狠。”万克让倒起苦水,说家里公司种种坎坷,又说大姑原本美满的婚姻到头来成了这样,“Lowy,你同情谁,都不该同情他的。……你知,我曾经对他还抱有侥幸,觉得大姑所筹划的不过是一种示威,但现在你看,大姑若不是这样做,就没有一点还击的余地。”   庄理暗自深呼吸,说:“阿让,你告诉我——这件事到底和你们有没有关系?”   万克让发誓说他真是这才知情,假若知道大姑的计划里有这一步,一定会反对。可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   “这样是哪样?”   “瑾瑜不会有事的,大姑不可能让她有事。”   沉默半晌,庄理轻声说:“阿让,我不知原来你心里这么能藏事。”   “这么讲来,你不信任我?”   “这种事已经超出一个人的底线了。阿让,我从来没为别人的事这么难受过。”   万克让安抚庄理,还说她是好难得善良的女孩。庄理愈听愈觉得如鲠在喉,为什么她不能聪明一点,在第一次撞见万以柔打电话的时候就察觉这些呢?   不是为叶辞,而是一个小小的女孩。   绑架对被害者最痛苦的事,其实不是受苦受累,活在对绑匪的恐惧中,而是等。   等到发现家人根本就不想赎她。   希望随时间泯灭,是会毁掉一个人的。 第二十八章 (二更)   在商业较量上, 抓住敌手最致命的弱点,莫说一石二鸟,直接就可将其击溃。   可这不完全是商业利益, 万以柔同叶辞结婚多年,也陪伴、养育瑾瑜长大。一个人到底多冷心冷情,才会对孩子下手?   庄理对这个世界的轮廓又清晰了一点,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事、使用的手段实在不堪一提。   最后期限将至,也许老天也有一点怜悯之心, 香江狂风暴雨, 刮起大风,吹落市民未来得及赶回家收起的衣服, 吹动门店雨棚与广告牌,若非寒风刺骨, 真教人如临夏日。   “下雨了啊。”叶辞从大楼走出来,捻灭烟。   随后的谢秘书撑起伞, 垂眸道:“叶生, 上车吧。”   “鸿飞, 你讲,我到底是谁呢?”   谢秘书微微拢眉, 不忍道:“叶生,你身后还有我们好多人。”   叶辞哂笑, “前些日子见,这行长还二公子二公子的喊得亲热,今儿就‘得公事公办’了。给叶家做了这么多事,足够我进去的了, 可我不过是一条挥之即来找知己去的家犬。”   何时见叶先生讲这番自贬的话, 谢秘书握伞的手微微颤抖, 斗胆说:“您对瑾瑜小姐的好,我们都看在眼里,是他们不近人情,连至亲骨肉——”   叶辞淡淡打断他,“上车吧。”   本来几天里筹集八亿港币就足够吃力,现下绑匪又追加一大笔,叶辞没有炼金术,哪能一夕间变出那么多钱。   短期内抛售地产、债券和股份是很难的,转卖艺术品相形之下又显得杯水车薪,于是叶辞向平日里亲切得称伯父伯母的人求助,可叶家家母打过招呼了,要叶辞的事自己担着。   到底是谁的事?说来是根正苗红、名门大家,可对至亲这般计较,有用就是家犬,没用即是丑事一桩。   也怪不了谁,叶辞当初要来这个孩子的目的也不纯粹,为了笼络叶家,笼络住至少其中一个人。   车上,刮雨器一下又一下作响。叶辞坐后排闭目凝神。   副驾驶座上的谢秘书的手机响了,他只说了两句话,便探身请叶辞接听。   软语在耳边响起,叶辞眉头舒展了些许,说:“你告诉那些事儿、帮我作分析,已经足够了。……小理,你知道么,我现在觉得你的愿望特好——很多很多钱,是的,一个人有身价又怎样,得有现金流,可以随时用一捆一捆的钱砸死人。”   说到最后他笑了。   可电话那边的人声音涩然,“叶辞,我是认真的,想为你做点什么。”   叶辞故作不着调,“我怎么看你那Instagram发过一句话,同情男人就是一个女人不幸的开始,你别不幸啊,我受不起。”   庄理啐声,“就你记性好?大资本家,谁要同情你了,我心疼公主。”   “公主。”叶辞微哂,“是公主就好了。”   庄理不明就里,电话就断线了。   *   而另一边,电话始终忙音无人接听。万以柔攥着手机,怒不可遏。   起初她催促着绑匪计划动手,可他们磨磨蹭蹭到圣诞节前做好准备。那时她是有一瞬间心软,不过更多是因为得知瑾瑜也非叶辞亲生这件事,考虑到万一这个孩子对叶家至关重要,叶家雷霆手段,她反倒会吃亏,于是将时间延期。   现金流对生意人来说太重要了,稍有差错就可能让一个企业倒闭。绑匪从叶辞那里要钱,等于对他抽筋剥皮。   因此,绑匪狮子大开口提出那么一笔钱,万以柔也没有阻拦。后来他们向叶辞加价,她提出异议,要求他们低调谨慎,反倒被威胁再多说一句就对瑾瑜动手了。   万家喊打喊杀的日子早过去了,万以柔没经历过,没见识过这些人多可怖。她可不想瑾瑜有个三长两短,只得再忍耐。   可现下绑匪直接过河拆桥,不认她这个雇主了。   叶辞能在限期内筹到那么多钱吗?万以柔很担心,要是拿不到那么多钱,绑匪们就会真的撕票。   她知道绑匪们大体在哪个位置,可她不敢找过去。叶辞找了道上的人盯她,九龙厅里也有督察和警司在暗中搜寻绑匪的下落,她露面就是甩脱不开的证据。   那么有没有一个可以代替她,既不会让计划落空,又能和绑匪交涉、保证瑾瑜安全的人?   万以柔想到了原本摇摇欲坠的万克让一家,趁敌人孱弱之际,他们有了喘息的余地。他们对叶辞不利的理由很充分。   万克让一家是她花了好多力气扶起来的,之前觉得恨铁不成钢,现在情况有了转圜的余地,她不太情愿抛却这绝佳的棋子了。   然而是去是留,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捋清思绪后,万以柔托人给庄理指了个方向,承诺的当然是一大笔钱和万克让太太的身份。   万以柔不信任庄理,但只要庄理还是万克让的女朋友,这个平凡的大陆女孩就有利用价值。   说不准这是最后一次——万一死在绑匪手里了呢?   没人会在意这种人的性命。   *   风雨飘摇,庄理稀里糊涂地乘上渡船,去往偏僻的离岛。她身上没有任何电子设备,一路上也都有人监视,根本没机会给叶辞传讯。   她是欣喜的,真的等到这样一个机会,同时也恐惧极了。   那次万克让问起,她答得语焉不详就被误认为家乡在成都,至少是一个国际化都会。实际她是四川达州区县出生成长的,以为卡西欧手表和EVISU的M字牛仔裤就是摩登的代表,那种典型的小镇女孩。   并非以家乡为耻,只是她不愿意被看穿来历。好像一说出口,别人就会立即看到她和父亲及爷爷婆婆陈旧的三居室。白炽灯光永远刺眼,可以折成四方桌的圆桌上放置的纱罩,以及其中的残羹剩饭。   并没有离她很远,几年前她还日日夜夜如罐头中沙丁鱼般死沉沉地闷在那个家。念高中去成都,同母亲亲近起来,还被父亲那边的家人奚落。   而在这之前,她也是小镇女孩中生活较为优渥的。什么生日会在KFC举办根本不值一提,她每天都有好多零花钱,可以同时买凉串、烤洋芋、干脆面。   那时父母已经离异,母亲的消息难以探寻,父亲的小工厂还在运作。他们各自都组建了新的家庭,庄理接连有了同母异父的妹妹、同父异母的弟弟。   那是一个下雨天,庄理和如今的瑾瑜差不多大。她没有司机接送,更没家人来接,她习惯了独自回家。   毕竟家离学校也不远。周围都是熟悉的路与街坊,家人很放心。   就是那样平常的一个下午,庄理被绑架了。   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将她掠走,关在了臭气熏天的集装箱中。   绑匪向庄理的父亲——一个小工厂老板索要十万块。千禧年物价飞涨,十万块对一个工薪家庭来说是有些多,但也没有多到骇人听闻。   庄理在集装箱里等了一周,也没等到父亲拿来十万块。   最后是因为天气炎热,集装箱失火,庄理才被附近废车场的管理员和赶来的消防员救下来的。   其实身上不止后腰那道疤,只是那处伤得深,她长高了、长大了也没有像其他疤痕一样淡去。   没有淡去兴许是好事,她会一辈子记得被遗弃的感觉。   因为十万块人民币。   *   如今庄理又来到绑匪窝藏的地方,阴森森、乱糟糟,一股铁锈的气味弥漫。   绑匪倒是换了模样,凶神恶煞,手臂上还有一道刀疤。他的同伙看起来寻常一点,戴一副眼镜,后来庄理了解到眼镜儿是念金融的,搞过保健品传销,在监狱里认识了其他罪犯,这才共谋“干票大的”。   眼镜儿有文化,负责交涉,庄理有代表学生会部门谈判、拉赞助商的经验,可在此排不上用场,之后假以美色迷惑,可对方仍无动于衷。   也是,在巨额的财富面前,什么都不在重要。   谈判失败,庄理手脚被绑住,关进了这座破木屋的里间。   一张狭窄木床,瑾瑜困倦到熟睡,头发凌乱,身上昂贵的小裙子脏兮兮,手里紧紧攥着她的珠串首饰。   似乎绑匪曾起念抢过。   庄理睡不着,蜷缩在床尾,将头靠在墙壁上,看天窗外渐渐亮起光。   情况荒唐极了。可比起她在大学遇到的那些怪事,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天亮后没一会儿,瑾瑜也醒来了。她本来是不哭的了,可看见人就开始哭,也不管讨不讨厌庄理,只嚷着要爸爸。   庄理凑到瑾瑜身边,抬起捆在一起的手艰难地蹭她的脸颊,擦拭眼泪。   “我教你唱歌儿吧?”   庄理不在乎瑾瑜应没应声,兀自清唱起来。   “她来听我的演唱会,在十七岁的初恋第一次约会,男孩为了他彻夜排队,半年的积蓄买了门票一对……”   瑾瑜安静地等庄理唱完,眼眶盈泪,“我听爸爸也唱过这首歌。”   “是吗?”庄理笑,“很多人都喜欢唱这首歌。”   “你……你和爸爸在拍拖吗?”瑾瑜一张花脸,唯独眼睛大而明亮。   庄理对小女孩的用词感到惊讶。想来叶辞和万以柔各自的婚外情发生太多次,瞒不住小女孩,只得让人这么小就接受所谓的自由开放关系。   庄理反问:“你喜欢你妈妈吗?”   “喜欢啊。”瑾瑜鼓了鼓腮,垂下头去,“可爸爸好像不喜欢。”   “妈妈对你来讲是什么呢?”   “不知……让我开心,也让我不开心。”   “爸爸呢?”   “是我最喜欢的人。”瑾瑜转了转眼珠,问,“那你呢?”   庄理愣了下,反应过来小女孩问的什么。   “你知道中国有很多神对吧?”总不能说得太露骨,她编造辞令,“很威风的,家家户户都要供奉,尤其是做生意的人家。你爸爸对我来说就是那样的。”   小女孩没能追问,她们便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而后门锁声响起,门从外推开,绑匪扔来硬邦邦的面包,接着把庄理拖拽出去。   时间就要到了,他们让庄理告诉“烦人的婆娘”,想人财两获,没戏;要是钱不拿来,一大一小两条人命立马就没。   庄理只对万以柔说了一句话,老式的电话就从她耳边抽走了。   就在庄理再度被推搡进房间的时候,情急之中陡生计策,说自己其实是叶辞的情-妇,叶辞对她用情至深,不惜和老婆离婚。   一开始绑匪不相信,看庄理颠三倒四,愈说愈真,不禁狐疑起来。   “有些话……细蚊仔在这边不方便讲。我们出去讲,”   绑匪又将庄理拽出去,“要是胡言乱语说假话,我割了你的舌头!”   庄理要绑匪靠近一点,悄声抖出现编的惊天秘闻——那叶小姐根本不是叶辞和太太的女儿。   “叶辞不会在她身上花那么多钱的,不如告诉叶辞你们绑了他的情-妇……”   男人常幻想有朝一日做大富豪,同俏丽女学生发生桃色逸闻。经庄理好生费劲一顿又说,绑匪决定给叶辞下最后通牒,并告诉他情-妇的事情。   “你们不让我出声,他怎么相信?”   时间紧迫,绑匪没有做音频转录的空档了,只得用隐蔽了位置的电话直接拨过去。   绑匪的声音经过变声器,空洞而可怖。他们宣告了最后通牒,叶辞说:“我知道了,钱款——”   按叶辞的性格一定会说前款准备了,但那只是拖延时间而已。庄理知道他拿不出多的钱了,没人能拿出那么多钱。   庄理忙不迭大叫,使出全身力气说这里大致的经纬度。   绑匪和眼镜儿都吓一跳,尤其眼镜儿,惊讶这人怎么能够知晓坐标。经眼镜儿一说,绑匪才知庄理并非胡言乱语。   绑匪一脚朝庄理踹过去,更多踹与踩落下,模糊了她的视野。   不知道过了多久,庄理在血腥气中勉强掀开一道眼缝,看见好多枪支。   她听见有人喊爸爸。   爸爸啊。   庄理是理科生,文综三科唯独地理学得很好,就是因为不肯拿出十万块的爸爸。   下雨了,还是被海水吞没了。   庄理感觉不到呼吸了。 第二十九章   距一九九八年时隔多年, 香江再出惊天绑架案,事关万骞长女万以柔与其先生叶辞之女,其中一个绑匪已缉拿, 另一个逃之夭夭,目前警署正积极搜捕……   媒体接连发布报道,市民对本埠治安深感忧虑,有人组织群众呼吁加强城市治安管理。   消息传到对岸,舆论焦点从事件转移到受害者身上, 向来低调的叶家二公子引发民众讨论, 甚至有八卦网友掘出少见的私人照片。   “叶辞是谁?”   “叶辞啊……叶玉山的儿子。”   “那个叶玉山?”   “那个叶玉山。”   隔日一早网络上就冷却了,关于叶辞的议论不翼而飞。   叶家的电话也打到叶辞这儿来了。前前后后好几人, 数落他的、劝慰他的……他们最忌讳的就是“高调”,不情愿, 更不能。   叶辞之前就在想,如果万以柔真的做出歹事, 退路在哪里?   最危险的就是最安全的, 搞得人尽皆知, 引叶家出来封锁舆论。他们最清楚不过,人们的记忆有期限, 即使当初热烈争论过,亦很快就会忘了。   叶辞觉着万以柔对自己不甚了解, 却很知道如何拿捏他的短处。手段下作,但不得不说很有效用。   不过,只是因为叶家尚不知万以柔与绑架案密切相关,叶辞也没任何具有法律效力的证据递交给警方。   叶辞想回北京一趟, 同父亲面谈, 可瑾瑜刚获救, 情绪波动大,离不得人。   何况,有个人刚正在医院休养复健。   *   “叶先生来了。”   “今日庄小姐要出院了,叶先生亲自来接。”   “什么呀,叶先生日日都来探望的呀。”   护士们议论着,探头看向走廊那端。   私立医院环境幽静,高级病房媲美公寓式酒店,既有格调又温馨舒适。卧床朝窗外望去,郁郁葱葱一片树林,鸟雀在期间飞来飞去、鸣叫着。   门从外推开,陪护椅上打盹的护工瞧见来人,起身招呼道:“叶先生好,叶小姐也来啦。”   瑾瑜躲在叶辞身后,将他的外套下巴攥得皱巴巴,只露出一双眼睛。   “在睡觉吗?”叶辞轻声问。   护工正要说话,纱帘后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你来了。”   叶辞朝护工颔首示意,护工便去了小小的客厅。   抬手掀开纱帘,从床尾绕到病人跟前,叶辞问:“今天怎么样?”   “还好。”庄理笑了下,看向躲藏着的小女孩。   叶辞把瑾瑜揽到跟前,一捧向日葵跟着她露出来。叶辞又拍了拍她。   瑾瑜抿了抿唇,伸手把向日葵递到庄理身前,视线将将相触,瑾瑜就别扭地偏过脸去了。   “该讲什么?”叶辞低头哄说。   “没关系。”庄理同叶辞说,接着缓缓举起手接下这一捧向日葵,放在脸边贴了贴,柔声说,“谢谢瑾瑜,你能来看我,我很开心哦。瑾瑜呢,开心吗?”   瑾瑜嗫嚅嘴唇,说:“什么呀……你因为我变成这样子了,还开心?”   叶辞摸了摸瑾瑜的脑袋。庄理也笑,“我今天就要出院了呀,我已经好了。”   要不是绑匪想到人死了钱就真的拿不到了,庄理现在恐怕没有说话的机会。实际也还需要静养,但她是一个人成年人,又有过相似经历,不想给瑾瑜造成心理负担。   “真的吗?”瑾瑜仰头询问叶辞。   “嗯。”叶辞扬起笑。   他把瑾瑜送去病房门口,一同来的阿英带她去吃附近的快餐。讲好的,她为此才肯出门。   回到房间,庄理已经起来了,坐在窗前柔软的沙发椅里。叶辞在她身旁坐下,“一会儿还有两瓶水,吊完就可以走了。”   “我知道。”   叶辞每天都会过来一趟,但庄理要不是在做治疗要不就是昏睡,其他时候也没有心情说话,这两日看着才明朗些了。   气氛沉默,他们明白那分微妙是什么,心照不宣。   “去我那里,有人可以照顾你。”   “没关系的……再说已经开学了,我有好多事情要做。”   “身体比你念书重要,你现在这样怎么能折腾,而且一年制,这学期的课程安排比上学期还密集,还有毕业课题、论文——”   庄理轻轻打断他的话,“你怎么比我还了解啊,偷偷打听了我的课程?”   “说的什么话,”叶辞微哂,“我光明正大问的你们教授。”   “……你干嘛。”   “给你申请在家上课,免得来回奔波不是。”   庄理心里有点儿古怪,好像不可告人的事就这么宣扬出去了似的。可想来又是合理的,为他做了这么大事儿,他有理由去做这些事。   庄理撇了撇唇角,“还可以这样?”   “我说可以就可以。”叶辞看着还是那个叶辞,仿佛没经历过这番创伤,“所以去我那里住好不好?”   “哦……。”   叶辞默了默,试探道:“万克让……”   庄理立即说:“我不想听。”   “但我必须得告诉你。”见庄理态度缓和些许,叶辞说,“把这件事闹这么大,但万以柔不傻,做事从来都会留有好几条退路,所以现在她不止是舍弃了,她要把万克让推出来。他们家是撑住了没错,但比起商业上那点儿利益,万以柔和万家的名誉、地位重要得多。目前的证据都指向万克让,虽然很难把他引渡过来起诉,不过对我们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事发后万克让没有联络她,也不回复消息。她理解他现在也是一团乱,家里恐怕正为此和万以柔谈条件,可他对她一句话都没有,实在让人心寒。   原来她庄理光明正大能够到的公子哥,从来都是这样的懦弱之辈。   庄理笑了下,隐忍情绪道,“我知道了。”   叶辞想给庄理一个拥抱,抬起手却只是把掌心覆在了她背上。但对她来说这就足够了,他一点点的力量就可以支撑她。   “那万以柔……是一点不会得到惩罚吗?”   “惩罚?”叶辞笑了一声,“万以俭做了那么多混账事得到应有的惩罚了吗?这件事还没完,我会用我的办法。”   万以俭那些花边新闻在民间流传,关于女明星的、艳模的,还有和别人起冲突,将人致残的,然而万以俭从来没输过官司。   这些新起豪门丝毫不输大族世家,人脉广阔、财富深厚,散财就消灾,就是遇到咬得紧的人,他们也可以给自己请最好的律师,让别人找不到任何律师。正义在他们眼里就是笑话,枉顾别人的性命。   庄理低下头去,“可是你要怎么做,也像他们一样吗?”   叶辞没有答话。   他看着她苍白的面孔,想起那一天的场面。这些日子他看着她,总是不由自主想起。   那天叶辞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别提有多惊诧、慌张了。好在他是一个能掌控情绪的人,立即将庄理所说的坐标告诉了警司。   庄理所说的坐标是根据乘船码头的经纬度、船的速率与风向推演出来的,与实际位置偏差极大。不过仍是有帮助的,警署几队人马搜查过去,拦截海面渔船,发现其中一辆渔船很可疑。   绑匪见状生出玉石俱焚的念头,将人质抛海,奈何警方四面八方网罗过来,无处可逃。不过警方救人要紧,让其中一人暂时逃脱了。   庄理被警方打捞上来,面色青紫,就好像死了一样。医护人员给庄理做急救呼吸,动用起搏器,叶辞被拦在甲板上,怀中是嚎啕大哭的瑾瑜。   那时他想,要怎么给这女孩的家人交代。若是她真的死了,或者哪里伤了残了,治不好了,他要拿什么偿还?   术后庄理在ICU病房醒来了,她笑说自己命大,死不了的。她平时有在打网球、做瑜伽,身体机能不错,自愈能力也足够好,所以很快就醒来了。   医生也说她脱离了危险,大脑神经未受损,肢体可能会落下轻微的后遗症,比如不能剧烈运动、畏风寒,但积极复建的话是能走能动的。   长久的沉默,叶辞终于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值得吗?   庄理微抬下巴,说:“我以为你知道的,当然是为了好多好多钱啊!”   叶辞眼底盈润,蹙眉而笑,“行。就凭你这么执着,我也得认了这个财神爷不是。”   庄理一愣,旋即想到当时回答瑾瑜的疑问时作的譬喻。她咕哝,“我可没说这话啊。”   叶辞握住庄理的手,“小理,谢谢你。幸好有你。”   “叶辞,我也想问,你是兴致多一点,还是盘算多一点?”   兴致是说见色起意,盘算是说——   意识到庄理不是易于掌控的女孩,所以打感情牌让她完全投诚。   叶辞把庄理的手带到唇边,轻轻触碰。   “小理,我是喜欢你的。”   他深邃的眼睛好动人,她没有追问是真是假,是哪种喜欢。   *   听闻庄理搬进半山别墅的消息,正为各项事务奔走的万以柔并没有太惊讶。但在父亲数日来不停歇的辱骂下,不免心生怨怼。   她是真的忘乎所以,忘记女孩漂亮年轻,给他送去这么份大礼。只是没想到他这么不择手段,连侄子女友也要碰!   电话响了,叶辞的谢秘书打来的,说叶生请万小姐赏光一同饮茶。   不是叶太而是万小姐,叶辞的目的不言而喻。   清晨日光挥洒,照耀海港渔船。也透进落地窗玻璃,将餐桌上隔得远远的两杯茶盏点出波光。   茶杯之间有一纸文件,上面摆着笔。   “不签字吗?”叶辞好整以暇道。   万以柔冷笑,“我以为你要等到集团的事落定了再提。”   “讲到集团……据说万以俭最近很勤勉,老爷子公开褒奖,好多人也都看好他。”   “是谁都不会是那个败家子!”   “如果真就落在那个败家子手中了呢。”   万以柔面色阴郁,“你以为事情就完了吗?”   “当然没完,”叶辞的声音轻而刺骨,“这离婚官司打上个两三年我也奉陪到底。只是阿柔,蜘蛛有八条腿,人有八条腿么,你牺牲万克让,就不怕加拿大那边其他亲戚感到寒心?”   万以柔微怔,故作镇定道:“你还替我考虑得这么周到啊。”   “过去我怜惜你因为是女儿家不受父亲重视,可人和人到底不一样,不是每个每个没得到爱护的女儿都像你一样没有心。”   “你!”   叶辞望向窗外怡人美景,叹息般说:“阿柔,或许我真是有一瞬间爱过你的,就是只有那一瞬间,现在我也觉得爱错了。”   “……叶辞,你以为你就好有情?你没有错吗?”   “我有错,我荒唐。”叶辞坦然说,“婚姻就是一场谋杀,所以我要终止它了。”   “庄理。”万以柔忽然说,“你这么冷漠、吝啬,不管是庄理还是哪一个女人,没人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的。”   “那也和你没关系了。”   “叶辞,不要高兴得太早。”   钢笔在纸上划出簌簌声,笔尖落下来,在纸上洇出一个小小的墨点。   万以柔起身送客,“再见。”   “希望下次见你还能这么有精神。”   作者有话说:   进入第二卷 。 第三十章 (二更)   寂静的宅子里, 只有万以柔的嫉妒在疯狂蔓延。   并非是他那最后的告白打动了她。他爱过她?太可笑了,她相信他一辈子爱路边流浪猫,也不可能有一瞬间爱过她。   是协议书里的条款——   叶辞让出在集团中占有的股份;夫妇名下公司的小部分股份;共同居住多年的房产和港岛南端的一套别墅;与仓库里的艺术品等价的资产;……   没达到万以柔的目标, 但也相当惊人了。   万以柔使用这种她自己也觉得疯狂的手段,无非就是想利用争夺抚养权的戏码将叶辞夺取一空。而今叶辞主动拿出这么有诚意的协议,如同扇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因为瑾瑜受难而感到后怕吗?他是要回北京了,打算长期base北京索性脱手这边的事务吗?   还是说最关键的原因是那个女孩,他所说的没有得到爱护但有心的女孩。   到底是使出这些手段的万以柔疯了, 还是叶辞疯了?是那女孩, 一整个疯子。   当时万以柔的代言人没有说胁迫话语,是庄理那女孩聪明, 知道性命拿捏在他们手中,去不去都一样。可既然那么聪明, 就该明哲保身,而不是还想着要救出别人。   所以万以柔即使不信任庄理, 也仍利用。奈何老天偏不赏脸, 让庄理神志不清, 致使这一出计划成了彻底的闹剧。   现下万以柔进退维谷,打离婚官司是不可能的了。即使完全可以把庄理住在叶辞那儿的事情以重婚罪起诉, 然而万以柔也有种种过错把柄在叶辞手中,消耗下去只是让世人看笑话而已, 父亲不会高兴的。   签了协议,法律规定的分居期限一至,他们就会正式离婚。   万以柔在签字的那一刻有想过收手的,但接下来的事情不是她说停就可以停了。   叶辞要斩断与万家的牵连, 还有得受的。父亲再不耻, 这下也要站在她这边了。   *   桌上的茶盏凉彻, 万以柔如往日一般准时准点去集团上班,却在部门会议上对出错的高管发了大好的火,连熟悉她的副手都吓着了。   会议结束后,在走廊上和万以俭撞上。他奚落家姐,学那曾经的香江明珠第一名媛向来优雅,怎的今日这般歇斯底里。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万以柔淡漠地看着他。   “洗耳恭听。”   万以俭玩世不恭的模样看了就让人生厌。真不知怎么同这样的人是胞亲。   “乐极生悲。”万以柔说罢同他擦身而过。   其实她想说——   她们女人就是太守规矩。生怕不被任何哪怕一个陌生人所不喜欢,害怕显得胖了、瘦骨嶙峋了、低幼了、过于火辣而俗气了;   一点赞美就让女人受宠若惊,害怕接受好意在别人看来是贪图,害怕显得爱占便宜、物质、拜金,不是出身就拥有这一切就会让人自惭形秽,即使出身就拥有这一切,也仍感到缺乏;   害怕撒谎、不够坦诚、不够率真、不够纯粹,害怕脏话、粗鲁,害怕变成泼妇,可是不声嘶力竭有人会听到你吗?   fuck off,去他上帝的!她们就要邪恶,邪恶到不需要爱,只紧紧扼住权力,便叱咤风云。   万以柔一直以来就是这么想的,然而那个给世人看的爱的壳子就要丢掉了,心下意外地洞出一个好大的窟窿。   她错了吗?   夜晚漫游美术馆,她对他的笑是真的,戴上钻戒时的泪是真的,那些时候的意乱情迷统统是真的。   是他要得太多了,纯粹、真心,不掺杂质。没有女人可以给他的,她们都为了他的身份他的钱才前赴后继来他身边;而他半斤八两,给她们想要的浮华,从不给予爱。   *   入夜在酒吧遇到阿英,万以柔很意外。阿英说现在不管“全托”了,偶尔去上课。因为家里有另一位家庭教师。   阿英轻飘飘丢下这句话,没和万以柔多说,笼络朋友们去另一间店了。   狭小的圈层,来来回回这几张面孔,现下都知叶辞和万以柔因为没看顾好瑾瑜而彻底翻脸,亲近叶辞的一派艺术青年自是暂时要避免同万以柔太亲近。   “William?”   万允恭也在其中,见他连招呼也不打就要和阿英他们离开,万以柔不免蹙眉。   “大姑……”万允恭生怕万以柔问话似的,仓促地说,“有什么下次回家讲,我们走先!你不要喝太多!”   年轻人玩到凌晨,万允恭坚持要送阿英回家,阿英本就嫌他融入不了他们,在跟前腻了一晚上,这下更是烦得紧,干脆说回叶辞那儿。   万允恭仍紧紧贴着上了车。   两人一路无话,闯入半山别墅。   客厅角落亮着灯,玻璃窗门半敞开,叶辞窝在沙发里望着庭院,吹冷风。   听见咋咋呼呼拌嘴的声音,他才回头看去。   “好啦,你送到了,走吧!”阿英同万允恭说。   万允恭说:“我也要留在姑丈这里。”   阿英惊慌地瞪了万允恭一眼,用唇语说:“讲什么胡话!”   万允恭意识到措辞不当,局促地看向叶辞。叶辞只是淡然地说:“要吵出去吵,楼上的人睡了。”   两个年轻人交换眼色——叶辞有些醉了。   万允恭无法,只好说下次再来叨扰,悻悻离去。   阿英在旁边的包豪斯风格的椅子上落座,去够桌上那瓶,看看是什么尖货。却听叶辞冷不丁问:“阿英,我很吝啬吗?”   “当然不啊!”阿英诧异地说。   “我是指……。”他说着笑了下。   阿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朝楼梯口的方向望了一眼。他们的离婚协议事关艺术品,洪太太的画廊自是知情,光是这一点就让阿英感到不可思议。   趁着叶辞这会儿打开话匣,阿英小心试探道:“大哥,你很喜欢庄理吗?”   叶辞抿了抿唇,端起红酒杯喝一口润喉,沉吟之间抬手揉着额角与眼帘,“嗯……也许。”   他忽然转头注视阿英,“一个女孩身处异乡,遭遇了这么多事,这次差点落下一辈子的疾病——阿英,没有哪个人为我做过这种事,你明不明?”   “我明白……”阿英叹气,“那你之后要怎么做?”   叶辞哂笑,“她想要很多钱,就给她啊。又不是给不起。”   “你告诉她了嘛?”兴许很少有人知晓,可阿英清楚,那些艺术品中很大一部分是叶辞真心喜爱的。   “怕吓着她。”   静默片刻,阿英轻笑,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有什么比做第三者还吓人的。”   洪太太背负第三者之名至今,女儿也一样被迫承受。   叶辞无话。   阿英又说:“我不懂你了。太安静或许就是一种吝啬,太安静而让人感觉不到温度。但是……像你对瑾瑜那样,就会为人所利用。”   阿英说不懂叶辞,其实又好像能一窥他那深邃幽静的心底。她才是没有感情的那类人,全凭直觉与分析触碰感情。   阿英旋即说:“大哥,因为你和William之间的‘交易’,现在我不得不应付他,真的很讨厌诶。”   是说邀请万允恭为庄理生日奏琴,叶辞便给万允恭制造机会和阿英相处。   叶辞舒展眉头,似因话题转换而松了口气,“你就那么讨厌William?我看他是万家最可爱的。”   “可爱?”阿英抱怨,“一点也不像音乐家!情感太充沛了,好像随时要为我失去理智一样。”   “你看,就是这样。”   “嗯?”   阿英困惑之际,叶辞却起身说晚安。   灯盏熄灭。   之所以喜欢和阿英相处是因为她永远不会说那句话——   叶辞,这不像你。   *   早上,庄理在有些陌生的感觉中醒来。摸到男人环抱她的手臂,她一下睁开了眼睛。   这段时间他们之间的状态几乎可以用相敬如宾来形容,肢体接触也仅限晚安的亲昵。庄理是觉得那晚出了事情,他一时半会儿没缓过来。叶辞说不是,是事情太多。   无论怎样,这是他第一次和她一起睡觉。而且他抱着她。   她将发声才觉喑哑,没说出话来。欲转身,刚抬起手肘就惊动了枕边人。   “不舒服吗?”他好像有点慌张,生怕姿势和重量令她这个病号不适。   “没……”庄理清了清嗓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记得了,晚上回来得有点晚。”   “事情……”刚醒来就说严肃话题才是很不适宜,庄理换了话语,“我想喝水。”   叶辞笑了下,“你起床去喝啊。”   庄理翻身正对他,娇声软语,“我还想再睡啦,起来的话清醒了。你帮我一下,好不好啊……”   叶辞拿她没办法,呼着一口气起身去厨房。片刻后端回来的却是一杯牛奶,庄理皱眉头,“谁要喝这个了?”   “你得喝牛奶。”叶辞把杯子递到她手中,语气有点僵硬,“你又不是乳糖不耐受,得喝。”   她的身体状况如今是被他掌握的一清二楚。她皱着眉头,像喝豆汁儿一样把牛奶喝了,做了件大事似的把杯子朝叶辞一递,“别当我小孩了,我真的讨厌喝牛奶。瑾瑜讨厌吃西蓝花,你也不会逼着她吃啊!”   叶辞盯住庄理笑。一向聪明伶俐的女孩惊觉这话逻辑上相悖。   “我睡了。”庄理抓着被单蒙头躺下。   “真睡了?”   庄理没回话,没一会儿便听见叶辞穿衣服的轻微声音。她以为人走了,悄悄拉下被单来看,却见近在咫尺一张脸,好生一惊。   叶辞的吻毫无预兆落下。然而他只是吻,绵长而温柔。 第三十一章   他单手撑床沿, 另一手从额头往后抚摸她的头发,指缝穿过发丝,比吻还要细腻轻柔。   稍微抽离, 唇若有似无地触碰着唇。她习惯性地攥住他衣襟,眉尖微拢,小声说:“你回来得晚,这么早又要出去……”   “舍不得?”叶辞弯唇角。   庄理担心事情之复杂棘手,可到底不想说这些, 便说:“我担心你累着了, 生病倒下那我反倒还要照顾你。”   叶辞一顿,点了下她额头, “不许讲这种话,我又不是老头子。”   “是, ”庄理拖长尾音,无奈道, “您年轻气盛, 健硕得很。”   叶辞乐了, “少在这儿挑衅,回来收拾你。”   他挑起放在床头上的领带, 两三下系了一个领结,她看见他扬起下巴露出的脖颈线条和喉结。那喉结滑动一下, 她的眼睫忽眨了一下。   奶腥味和她讨厌的一种铁锈味仍充斥口腔,舌紧挨上颚,有轻微的麻木感觉。是口渴。   叶辞整理袖口,从床头柜上拾起腕表戴上, 正要穿外套, 庄理脚跟落地下床, 拉起他的领带将人拽过来些许。   她仰头吻上去。   叶辞微怔,垂下眼睫,反扣住她的后脑勺,用唇齿、用紧贴的上身回应。手抚摸她脸庞,抚下去从衣裙里跃上来。衣衫乱了。直到她手臂轻轻撑他,他才停下来。   额头抵额头,他的低音振动她的心,“小理。”   “今天……不能早点回来吗?”庄理觉得这话的意味过重,又说,“你连晚餐都不在家吃,瑾瑜很想你的。”   他的鼻尖划过她的鼻梁与眼帘,“你呢?”   庄理悄然往后挪步,同他拉开距离。   叶辞挑眉,伸手来逮她,“不讲是吧?现在就收拾你。”   她偏身躲开,故作正经说:“你不是有事儿吗,还不出门?”   叶辞笑了一声,“你真行。”   视线下移,庄理看见强烈的反应,抿唇忍笑,一面又往床上退,“拜拜。”   叶辞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拾起掉在地上外套,抖了两下穿上,走出房间。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叮嘱:“瑾瑜的中文作业你帮着看一下。”   下楼来,用人问先生吃点什么,叶辞说不用,让人拿了一瓶冰水过来,就出了门。   *   少倾,再睡不着觉的庄理走下来,拖鞋也没穿。用人见了忙给她送来一双拖鞋,摆在台阶下。   “……谢谢。”即使已在此住了几日,庄理面对无微不至的用人还是有些拘谨。   因为绑架事件来得蹊跷,家里的用人都被一一调查过,有个年轻的用人架不住警方盘问,露出了马脚。   叶辞便将家里几位用人尽数遣散了,只留下管家和这位厨艺很好的妇女,都是知根知底的广东人。   “庄小姐客气了。”用人说,“现在用早餐吗?”   “等瑾瑜起来了再说吧,我出去走走。”   用人惊讶道:“你要出门?”   “去山上散散步。”   用人说先生吩咐你们出门的话得保镖跟着,庄理一听就说那不出去了,回房间写功课。之前通过了HKCPA前期的考试,正式考试在六月,历年的合格率并不高,她自小没在做题上输过也不敢掉以轻心。   虽然乏闷,但住在这座宅邸里还是很惬意的,除了功课和瑾瑜,她不需要操心其他事情,何况就是住在这里,她的银行卡也按月有钱款汇入。   叶辞还说要买什么再管他要钱。她很好奇,他是不是对一个都这么大方,谢秘书好像知晓她的心思,她电话咨询理财项目的时候,末了谢秘书暗示说叶先生对她“尤其上心”。   当然上心了,她救了他女儿,还帮他挡了舍财的灾。   思绪漫无边际,想到叶辞和他的婚姻,不知道他几时离婚……庄理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看时间已经八点过了,便平复心绪去叫瑾瑜起床。   瑾瑜自己已经起床了,听见敲门声,懒洋洋地趿拖鞋走来开门,还没完全将人看清就说今早想吃牛奶麦片和花生酱吐司,好像她们很熟稔了似的。   “好。”庄理拖长音,点头说,“我去准备,你快刷牙洗脸。”   庄理来到厨房,告诉用人她们吃麦片和吐司,自己动手就可以。她煎好两个单面溏心蛋,瑾瑜就过来了。   瑾瑜自己从壁柜里取出牛奶和坚果水果混合麦片,又拉开嵌入式碗柜拿出两个玻璃碗,分开盛牛奶麦片。   两人都准备好,端着餐盘与碗在饭厅餐桌坐下。之间隔了一个空位,瑾瑜对庄理仍是不太亲昵的,但庄理于她有恩,不用爸爸再劝说也知道同人友好相与了。   她们安静吃早餐,中间只说过一句话,瑾瑜客气地麻烦庄理把花生酱递给她。   “一会儿要写中文作业吗?”收碗时庄理问。   “下午写。”瑾瑜说,“要画画。”   庄理轻轻“啊”了一声,“洪小姐要过来?”   “嗯。”瑾瑜转身走了。   庄理若有所思地拧开水龙头,静默候在门厅边的用人疾步走来说:“庄小姐,放着我来吧。”   “哦、好。”   庄理用搭在盥洗槽下的毛巾擦了下手,跟着瑾瑜的动线走出去。正往楼梯的方向去,就听见客厅传来嬉笑。   来人拢着瑾瑜走来,在楼梯口与庄理碰上。   “洪小姐。”庄理颔首道。   阿英笑说:“瑾瑜正讲你煎的溏心蛋超好味……”   瑾瑜忙不地出声,“哪有啊,我讲还可以。”   庄理抿笑,“谢谢。”   瑾瑜一怔,别过脸去吐了下舌头。   “可惜我来迟了,下吃有机会尝一尝这超好味的溏心蛋。”阿英格外强调“超好味”,说着乜斜瑾瑜一眼。瑾瑜不满地撇嘴。   庄理说:“你吃过早餐了吗?现在就可以给你煎。”   阿英愣了下,“不用啦,我讲笑。”   言下之意哪能让庄理下厨,岂不是当用人使唤了。但庄理并没有他们这种固有观念,不觉得自降身格,用人是份工作,她做早餐也是举手之劳。庄理真诚地说:“我说真的。”   “谢谢,真的没关系,我吃过了。”阿英说你忙你的,便同瑾瑜去了画室。   阳光从两面的正排落地窗玻璃洒落进来,庄理见状把笔记本电脑和书本拿下来,在室外庭院的桌椅上一边享受好天气一边做功课。   十点多钟,宅邸又迎来一位客人。庄理和叶辞的关系并未传开,万允恭看见她在这儿稍有些意外,但作为知情人也没有太惊讶。   万允恭笑着同庄理打招呼,庄理说叶辞不在。万允恭笑笑,说:“我来找阿英啊。”   庄理未作他想。不一会儿,却见阿英吵吵闹闹把万允恭推搡出来,“你很烦耶!”   万允恭不敢使力气,一路被逼退,还在念叨他紧凑而有趣的约会安排。   庄理不好作壁上观,走过去劝阻两人分开距离。阿英趁机回屋,朗声道:“拜托你了,让他走吧!”   庄理这下明白万允恭在追求阿英,宽慰万允恭,追太紧反而会把人吓跑的。   万允恭有些失落,不免多说了几句。   因为叶辞同洪太太交好的缘故,万允恭同阿英早早就认识了,以前他练琴,阿英就在旁边画速写,后来他开始参加乐团演奏、加入巡演阵容,阿英也作为艺术家出道。   比起万允恭在古典乐世界的成绩,阿英对艺术家身份不那么在意,更像玩票。她结交了许多出道的、未出道的青年艺术家朋友,亚文化的、边缘的人物,她展开了一段又一段恋情,然而都无疾而终。   万允恭目睹这一切,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心意,终于在成年之际对年长几岁的阿英展开追求,可阿英反而因此疏远他,不和他来往了。   “可是William,感情是强求不来的,阿英这么做其实是不想你陷进去受伤。”   万允恭说他也知道。明媚天气实在不适合抒发心事,他叹息道:“让你看笑话了。”   “哪有,谢谢你愿意和我讲这些。”庄理柔和地笑着,“不过,站在女人的角度我有一点小小的想法。”   “你讲。”   “不是你给得愈多就愈好,那只是显得你很热切,但热切不一定打动人。对方所需要的才是关键。”   万允恭沉默良久,突兀地问:“这就是你对阿让的感觉吗?”   音乐家内心敏感纤细,能捕捉到无法具象的情绪。话说出口,万允恭自觉冒昧,略带歉意地问:“你和阿让……?”   “是的,这就是我对阿让的感觉,或许是我偏颇,可你看,他到现在也没有联络我。我不知他是被管束,还是逃避我。William,热情没办法永恒的对吗?”   庄理说着笑了,“当然我知,你对音乐的热情或许是会永恒的。”   毕竟是不甚熟悉的两个人,互相宽言几句,万允恭便告辞了。   冬日正午的阳光刺眼,阿英上完课,照惯例吃过午餐才走。走前同庄理闲谈了两句,叹服庄理把万允恭打发走了,“怎么有人招架得住William?!”   “因为我对他没有感情啊。”   阿英失语。   庄理忽有些好奇,“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William?”   “完全没感觉,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庄理不着痕迹地说,“叶辞那样的。”   阿英了然地笑了,“我对撬人墙角没兴趣。”而后说走先,背对庄理挥了挥手。   午后有些强力的光线下,阿英的影子在草坪上拖得很长。庄理觉出了阿英身上的神秘感。当一个人有许多面而又让人难以捕捉时,就显得神秘,这对每一个人来说或许都具有吸引力。   但同样,会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入夜,庄理看了好几次时间,可用人都将餐桌收拾了,叶辞也没能回来。   不知怎么,庄理今晚想等着他回家,近来嗜睡,她不像原来那样熬得住夜,可也还是撑着眼皮边看书边等他回家。厚厚一本艺术史,还算有趣。   十一二点钟,叶辞回来了,诧异庄理怎么还不睡觉。他没好气地吆喝她去睡觉,她难得没回呛,回房梳洗,然后躺下来。   片刻后,她又起床走到门边,翕开一道门缝,见廊外的灯盏全熄灭了。四下安静,时间流逝,她知道他今晚不会来了。   没关系的,至少他昨晚有一个瞬间需要过她。   *   白驹过隙,已至二月上旬,气温转暖。   庄理搬进半山别墅也有一周了。之前就听说同母异父的妹妹小小要来港考雅思,她为此做了攻略,哪里好吃好玩,想等妹妹考试结束带她去逛街。   结果发生了大事,住院期间庄理还担心若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不能和小小见上一面,要怎么向小小和母亲解释。索性庄理恢复得不错,虽暂不能激烈跑跳,但日常活动是没问题的。   小小和几位朋友报考了近期的考试,考场在尖沙咀。那附近好一点的酒店都不便宜,但廉价酒店,环境差、不隔音,万一没休息好很影响考试状态。庄理想着母亲没给小小那么多预算,便自作主张给她定了五星酒店。   小小很高兴,庄理说倒时去接她,她说和朋友一起过来,吃顿饭就休息了,考完了再见面吧。小小担心先见到姐姐会有压力。   虽然小小快要上中学的时候才真正见到这位姐姐,但她一直听说母亲的另一个女儿品学兼优。后来姐姐到成都念高中,母女三人来往多了,小小发现确是如此。姐姐板正、严谨,让人不自觉小心翼翼起来。   只是她们已经好多年没见了,不知道姐姐会不会为她的变化感到惊讶,或者姐姐也有了变化。   这日,庄理提前把妹妹来港的事告诉叶辞,征求独自出门的机会。   层高空间宽阔的开放式书房里,叶辞坐在书柜与落地灯夹角之间的沙发椅中,腿上放置笔记本电脑正在查看邮件。他抬头看了站在两步开外的人一眼,蹙眉说:“那怎么行?”   “可是让保镖什么的跟着好奇怪啊。”庄理为难地说,“我要怎么跟妹妹解释。”   叶辞思忖片刻,将笔记本电脑放在一旁的圆凳上,朝庄理招了招手。   庄理慢慢走过去,叶辞没像从前那样将人一拽,而是轻轻牵起她的手,让她坐到他怀里。   “干嘛。”庄理单手环他的脖颈,有点儿撒娇意味,“不让我见我妹妹哦?”   叶辞把玩庄理另一只手,在她空落落的手指上缓缓打转,“你不是跟你爸爸的,哪儿来的妹妹?”   庄理很早以前就知道叶辞定然查看过公安系统里的档案记录,对她的家庭关系等事体了若指掌,他知道她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不过可能不太清楚她们之间到底是哪一种相处模式。   “我和妹妹蛮亲的。”庄理忽然没由来地说,“小小很漂亮哦。”   叶辞哂笑,手指贯入她的指缝,不轻不重地捏住她手背,“有我们小理漂亮嘛?”   “你见了就知道了呀。”   叶辞叹气,“傻瓜,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你要去么去,我让司机跟着你们总行了吧?”   “真的?!”庄理眼眸亮了。   “我几时说话不算话了?”   庄理立即亲了下叶辞脸颊,一声轻浅的“啵”,让叶辞愣了一愣。   “你真好。”庄理笑着又说。   叶辞乜了她一眼,“有那么高兴?”   “怎么也是我的亲人嘛……我来这边这么久了,偶尔还是很思乡的。”庄理说罢便要离开叶辞的怀抱。   叶辞将人揽回来,漫不经心抬眼,“这就走了?”   落地灯从背后照过来,让庄理的侧脸阴影映在他半张脸孔上,阴影先吻在了一起,他们的呼吸交错萦绕,唇就要贴近。   蓦地,另一侧传来书本从书架上掉落的响动。庄理转头对上瑾瑜的视线,慌里慌张从叶辞身上站起来。瑾瑜将他们俩看了片刻,觉得莫名其妙,冷着小脸捡起书放回书架,取出另一本离开了。   静了好一会儿,叶辞笑出声。庄理瞪眼,小声说:“你还笑!”   叶辞敛了笑,浅浅叹息。   庄理不明就里,默了默说:“这样对瑾瑜真的很不公平。”   叶辞想说瑾瑜总有知道全部真相的那一天,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想让她学会多元看待这个世界,以承受住一切。   亲缘父母、人事变化、每个人不同的面……这个世界如此复杂,理解、包容这种复杂度,一个人才有可能坚守本心。   但叶辞只是应承了庄理的话,“我明白,等这阵子过去了就好了,我可以给你安排别的住处。”   “……嗯。”   庄理挤出一个笑容,“我的事说完了,那么我不打扰你了。”   庄理转身走出几步,叶辞的声音再度响起。   “小理,我和万以柔正在协议离婚。”   庄理浑身僵住,几秒后语调轻松地说:“祝你好运。”   宽阔敞亮的现代化设计的宅邸,有时候让人感觉到太过空荡了。   *   陌生的港岛车水马龙,人们步履如飞,交谈总是快言快语,快节奏让时间更加漫长。   而对异乡人来说一切皆是新鲜的,空气里浮动的气息让人仿佛嗅到金粉。   小小挥别朋友们,跳上不彰显的商务车。即使不彰显,那车标还是让一个出身工薪家庭的女孩感到惊讶。   小小瞧了瞧前座司机,低声问姐姐:“这是什么情况呀?”   “我跟公司老板请假,他听说我妹妹过来就派了这车接送。”庄理一本正经地说。   “哇!”染着一头浅蓝色头发、身着如同掉进颜料染缸一身衣服的小小露出与打扮违和的天真神情,“你们老板也太好了吧!”   庄理笑,上下打量小小的模样,“很前卫。”   小小嬉笑,“三宅一生褶皱系列,海淘的vintage啦。”   “蛮好看,很适合你。”   “真的嘛,我还怕你吓一跳呢!”   “是有一点。”庄理戏谑。   小小讲起考试,说空调太闷,位置靠后排有点吵,不知道发挥好没有。   “没有发挥好再考嘛,每个月都有考试。”   “很贵诶……妈妈已经说我好多次了。”   庄理的母亲离异再婚,可丈夫不幸遭遇瘫痪,前些年去世了。母亲独自供养小小,庄理听闻母亲要将小小送去留学的决定感到诧异,但母亲说前些年做保健品攒了些钱,供得起。   所谓保健品无非是随时可能被取缔的传销项目,和母亲好的那个男人介绍母亲做这个,让母亲赚了一些钱。那会儿庄理就劝母亲不要又把钱再投进去,之后项目果然被查了,男人也判了刑,而所有人投进去的钱都被没收了,是拿不回来的。   庄理不晓得母亲所说的钱是怎样到手的,可母亲不愿详说,也无法再问。如今小小能够读语言班,在留学机构老师帮助下申请学校,看起来稳稳当当,庄理也安下心来。   庄理说:“知道贵就要用功一点,你的作品集准备好了吗?”   “嗯!我想申请ual,去不了圣马丁就去LCF,应该能行的吧。”   庄理没有再念叨,和妹妹聊起生活琐事,就这样在车况拥堵的情况下来到日本料理店。   小小事先不知道是要来这家,在案前落座,看见板前做菜的大将师傅衣服上的标志,倾身凑到姐姐耳边,兴奋地说:“我来之前看了这家店的,要提前一个多月预订诶,我朋友本来想订的,但他们也觉得实在太贵了……你好厉害啊。”   “是吗?”庄理对高级料理没有什么欲望,来前只知这是一间日本人开的无菜单式料理,稳摘米其林二星数年。   叶辞前几天才让人安排她们的行程,想来也是提前订的餐厅。现下听小小这么说,庄理觉得蛮不好意思的,他这么忙还要帮她打点这些小事。   “那我得谢谢我老板。”   “姐姐,你老板到底是什么人啊……”小小不想在其他食客面前显得没见过世面,一直同庄理小声低语。   “我老板啊。”庄理想了想说,指着师傅刚取出的一盒拍卖级海胆,轻声说,“大概就是这种程度吧。”   虽然好些高级料理店都称有拍卖级海胆,但不少以假充数硬充档次。真正的拍卖级海胆高级而稀有,价高者得。   夜色流动的另一隅,叶辞凝眉跨出车座,收到提示音,抬起手机一看,笑了。跟在身侧的谢秘书微讶,偷偷去瞧手机屏幕。   看见一张海胆刺身的照片。   发讯的人说:好好味。 第三十二章   锁上屏幕, 将手机放回兜里,叶辞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迈步走进九龙警署。   时隔一月有余,警方找到了警匪——不过是尸体。前日一艘渔船打捞上来一具浮尸, 根据多方查证、传递消息,这才确认死者是前科累累的绑匪。   这个绑匪文化程度不高,头脑灵光,捞偏门既有胆识也有巧计,据悉干过抢劫、诈骗, 上次坐监是因为同人合伙敲诈勒索, 似乎他同人合伙便败运,这次一下子丧了命。   而另一个早先已缉拿的眼镜儿始终说不知道别的, 主谋就是绑匪,一切皆是绑匪所谋划, 他只是负责做一些技术上的活儿。   至于另一个参与者——宅邸的用人,更甚供认主谋是万克让。说万克让认为家里的公司遭遇危机与叶辞有关, 以家人性命相要挟, 逼迫她做内应。本来圣诞节当晚就要动手, 奈何女友庄理搅局。   警方不是没有盘训庄理,之前多次到医院录口供, 庄理翻来覆去说上了什么车,见了什么人。最后指向万以柔, 后者十足无辜地说她只是受侄子所托照顾他女友。以万以柔往日对瑾瑜的呵护,谁也不会认为她是主谋。   好比铺开的一张巨网慢慢收拢,没有一只鱼会漏走。万以柔把背后的细节做得完善妥当,方方面面都铺陈、打点好了。   其实叶辞预料到了, 绑匪最后开不了口。但他还是抱有一丝期望, 期望老天让一点点好运降临在他头上。或者说是给庄理, 曝光真相、正义胜利对她来说意义重大。   然而事已至此,警署里有人不让这群下属再跟这个案子,把方向转到加拿大那边,调查出充分的证据递交检方起诉才对。   对叶辞来说情势已经不能用有利还是不利来定义了,他对这一切感到厌烦。深夜惊醒,他会产生疯狂的念头——不惜一切代价立即结束这一切。只是一瞬的念头。   *   离开警署时夜的颜色将将出洞,而黑暗藏在从电线杆招贴广告、背巷灯箱、铺面前交换的眼神中,荒淫的荒淫、堕落的堕落,迷幻世界里泥泞到光鲜的楼宇布满了贪欲。   金粉就在空气中弥漫,维多利亚港记载着和她名字一样历久弥新的罗曼史。   肮脏的罗曼史。   海里打捞上来的鲜货做成精致漂亮的食物,盛在每一个都有名字和来历的食器中,没有人谈论每道菜多少钱,今夜这一餐包含了大将的匠心诚意和侍应生女郎的美丽笑容,予你一段享受的好时光。   你的好时光值多少钱?   庄理埋单之后起身,和小小一同走出障子门,小小忙不迭拿起小票,对着月亮似要借月光解出其中玄机。   毕竟还是做中国人的生意,尾数总得吉利——最好是发财。好几个八看过去,小小像小兔子一样耷拉脑袋,歉疚地说:“早知道就喝他配餐的酒,不点别的酒了。”   “有什么关系,赚了钱就该花啊。”庄理几乎一人喝了两人份的酒,走路轻飘飘的。   “你赚很多吗?”小小是真的惊诧。   “马马虎虎。”   “难道你月光?”小小狐疑,“你不存钱,不想买房子了?”   庄理一下笑了,看着在灯下微微晃动的小小那双眼睛,说:“想啊!但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小小问庄理这么用功念书要做什么,庄理像老师的复读机,说念好大学、找好工作,还说要有个家。   “有个家?”尚且稚气的小小不解。她有家,姐姐也有她爸爸家。   “嗯,有个家。”   当下她们上了车,驾驶座上的司机侧身,垂眸说:“庄小姐,叶生让你给他回个电话。”   庄理稍微找回一分清醒,从包里摸出调了静音的手机。有两个未接来电,一刻钟前打来的。   她回拨过去,小小看出她的紧张,也跟着变紧张。   不一会儿电话接通,叶辞问:“吃好了?”   “嗯,怎么了?”庄理语气有点乖巧。   “要再玩会儿还是回去?”   庄理看了小小一眼。小小生怕姐姐会被叫回去工作,一脸依依不舍的模样。   庄理便说:“应该还要玩一会儿啦,你呢?”   “我回家等你。”   他语气平淡,却教她心下一动。她笑吟吟地“嗯”了一声。   庄理收线后,小小有话想问,垂眸绞手指,终是没问,说:“姐姐,你要是忙的话就回去吧,我自己去逛会儿。”   “没关系呀,我不忙。”庄理说,“我就是来专门陪你玩儿的。”   “真的?”   “将才不是讲好了吗?你喜欢的那些玩偶啊古着啊,现在就去呀。”庄理说,“然后明天,你看看和朋友们怎么安排的,我们再说。”   小小一下挽住庄理的手臂,“你真好!”   姊妹二人逛街、吃小食饮奶茶,最后又兴起去兰桂坊一间安静的酒吧坐了会儿。庄理完全忘记时间,回到尖沙咀,散步顺便将小小送回酒店,看手机才发现午夜了。   回到半山别墅,刚从车上下来,等候在建筑门边的管家就说:“先生在书房。”   庄理一愣,心下有点儿慌张。   叶辞不会真的在等她吧?   庄理走进客厅,用人端着盛了茶点的托盘从厨房出来,见人问候:“庄小姐回来了。”   “给先生的吗?我来吧。”庄理把包往手肘上提,接过托盘上了楼。   穿过一个朝东的玻璃结构打造的休闲区域,就进了书房。没有门,庄理先出声说:“我回来了。”   “过来。”   里面传来声音,庄理沿甬道走过去,看见叶辞坐在一张长桌前,正拨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   庄理把茶点放上桌,也放下包包,倾身问:“在看什么呢?”   叶辞将笔记本电脑移到一旁,没让她瞥见屏幕里的内容。他挠了下眉尾,一边端起水杯一边说:“玩儿开心了?”   舌尖往唇角探了下,庄理卖乖道:“我不知道你真的要等我嘛。”   “你应承我了,叫不知道啊?”叶辞看上去不像是有情绪,他轻轻招手庄理便到他身边来了,倚着他臂膀坐下。   “累不累?”他在她腿上捏了一把。   “不累。”   他又轻掐她的腰,也挠,引得人止不住笑。她“哎呀”一声,求饶似的说:“好了,我错了……我开心嘛。”   “知道你开心。”叶辞一手握住庄理下颌,拍了拍她脸颊,“喝酒了?”   庄理笑嘻嘻的,抬起下巴凑过去,“还不少。”   “喝了什么酒?”叶辞说着就要碰上来。   庄理偏头躲开,肩膀撞到桌沿,吃痛低呼一声。   叶辞忙将人扶正,问:“有没有事?”   庄理蹙着眉,好像很痛的样子。叶辞露出紧张神色,“我叫医生?”   忽然,庄理抬起双手拥住了他,而后仰起脸吻了上去。椅子被腿拂开,他们的衣服擦过书柜、滚过墙壁,甬道的灯亮起又熄灭。   房门合拢,一齐倒在柔软的床褥上。   壁灯的光温暖了一室,庄理不知道原来叶辞可以这么温柔。   然而叶辞还是叶辞,好似他灵魂深处有一股压抑已久的愤怒、冲动,带着些许迷惘之感横冲直撞。   她快哭了,因为正在沉溺,沉沦到底触碰了她不愿承认的情绪。她咬住手指关节不发声,可一双秋水般的眼眸已诉尽感受。他好喜欢她此刻模样,俯身一吻再吻,啮咬她耳朵时一遍又一遍唤“小理”。   庄理感觉到潜藏在她心中的惶恐后怕和委屈都在这一刻释放,于是眼泪真的落了下来。叶辞拭去她泪水,抚摸她额发,紧紧拥住她。他们十指紧握,在彼此的凝视中双双到顶。   庄理看见了那深邃眸眼中的情意。   ......   或许就是这瞬间,让人入了梦。早晨醒来睁开眼睛,庄理就有一种要立即看见叶辞的冲动,她去敲他房门,却听用人说先生在楼下会客室。   “庄小姐用早餐吗?我正在做,一会儿给你送上来。”   用人讲得委婉,庄理听出来了,叶辞来了客人,楼上的人最好不要露面。她说没关系,等先生事情谈完再说。   楼下会客室,用人给喝茶的两位送来新鲜出炉的点心。正要悄声而退,叶辞叫住了她,问:“小庄起来了吗?”   他们的起床时间很规律,他琢磨着她应该就要醒了。   用人瞥了对坐的老人一眼,说:“醒了。”   “让她换身衣裳,一会儿同我出门见人。”   “好的,先生。”   待用人离去,老人缓缓放下茶盏,说:“就是阿让的那个女孩?”   “其中的事情想来不需要我细讲吧,你女儿闹这么大动静,我还得一一收拾。”叶辞波澜不惊道。   “就这么简单?”同为男人,也曾风流果,万骞自是不信,不过也懒得深究了。他笑了下,“阿辞,我这么早来你这儿可不是光来饮茶的。”   “万董来光临寒舍令寒舍蓬荜生辉,但我也只能请老爷子你喝杯茶了。”   “生分了。”   “该是怎样就得是怎样。”叶辞语气温和,不像上次在大宅谈话时那般张狂。   董事长也没有如往日那般锐利,颇有老翁之态,道:“既然阿柔同意离婚,双方的律师也在协商具体细则了,我没有多的话讲。这件事呢,我要感谢你给万家留颜面,只是阿辞,早这样和和平平,可能不会成现在这样。”   “是吗?”   “后生仔呢,受了挫才能明白很多事不该是那样做的。”   叶辞笑了下,“晚辈才疏学浅,不明白老爷子话中深意,还请指条明路。” 第三十三章   真真儿是陌生人了。   改口称老爷子, 肆无忌惮在他面前提起住在这个家里的女人。   董事长想后生仔终究是年轻,借靠家族势力一路顺风顺水,没经历过什么挫折, 这回因故占了上风,那记恨、傲慢、报复的快感显露无疑。   这回还不叫挫折,还得让他狠狠吃一堑才行。   茶盏里剩半杯茶,叶辞没有为对方续添,送客的意思。   董事长也不待叶辞说话, 抬腕看表说还有事。叶辞将他送到宅邸门口, 看着司机鞍前马后请他上了车。   董事长问:“真的不去打声招呼?”   后座戴墨镜的女人出声说:“之后总还要见,能少见一面是一面。我也不必叨扰人家浓情蜜意、新婚燕尔。”   到不知是讽刺更多还是醋酸更浓, 董事长诧异地睇她一眼。   “他怎么样?”万以柔又问。   董事长静默片刻,说:“难讲, 不过他见我过来有点惊讶、有点得意,难免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了。”   “哦……。”万以柔有点失落似的, “他恐怕想不到我们还有后手。”   “叶辞心头鬼祟得很, 当初我就不看好这门婚事, 你执意要嫁给他,希望至少我女儿要获得幸福。可是呢?也不是阿爸念叨你, 你们这些年也够荒唐的了……”   万以柔听来不觉贴心,反而刺耳得紧。至少女儿要获得幸福, 所以给儿子的就是坦途吗?   凭什么她不能和胞弟一样?在父亲心里,这杆秤从来就没平衡过。   透过墨镜,窗外飞驰的景色变得愈发模糊。   *   二楼一间朝东的房间黑黢黢的,窗帘遮严实了, 方才醒了的女孩正在睡回笼觉。用人说上去看的时候庄小姐已经躺下了, 没好打扰。   一会儿的功夫却做了个好冗长的梦, 庄理在轻拍和温声呼唤中抽离梦境。睁开眼睛对上叶辞的眼眸,他直起身,“怎么还睡着了?”   “睡绵了。”庄理弯起唇角,伸手摸找出枕头底下的手机看时间,“你事情谈完了吗?”   “谈完了。赶紧起来,换身儿衣服。”叶辞把人捞起来,庄理软软绵绵贴着他,还不肯彻底离床。   “干嘛?”   “打高尔夫去不去?”   庄理一愣,“我不会啊。”   “没事儿。”   庄理想了想,犹疑地问:“是要见什么人吗?”   叶辞“嗯”了一声,说某集团老总促局,不得不卖人家这个面子。   庄理便没话,起床去梳洗。出来见一件长裙搭在床上,庄理走到门边,扒在床上唤叶辞,“不是去打高尔夫吗?”   等了一会儿以为没人听见,庄理往楼梯走去,碰见用完早餐上来传话的瑾瑜。小女孩冷冷地说:“爸爸说怕你伤筋动骨。”又小大人似的说,“你们又不是真的去运动的。”   庄理觉得也是,好奇问:“你打过高尔夫吗?”   “在家里玩过练习器,不好玩。”   庄理换上裙装下楼,叶辞在饭厅门廊外吸烟。用人已将餐点和咖啡摆好,她自顾自坐下吃,看见桌上还没收拾的橡皮擦末屑,琢磨了会儿,待叶辞掐灭烟走进来,问:“瑾瑜怎么这么不高兴?”   叶辞嗤笑一声,“你没见她那中文作业写成什么样儿。”   “你要多给她一点耐心嘛。”   “今和令都分不清,说多少遍了,我还怎么给她耐心?”叶辞呵笑,忽然盯住庄理。   庄理低头吃早餐,就听叶辞说:“我说呢,这几天的作业怎么这么规矩,你们做给我看是吧?你这一不在就露馅儿了。”   “……”庄理抬头冲他笑笑。   叶辞瞪眼,“笑屁,快点儿吃,今儿回来我再跟你俩掰扯。”   庄理撇唇角,咕哝,“凶什么嘛凶。”   *   上午阳光正好的时候,他们来到了高尔夫球场。叶辞公关助理先到,正同另外两位先生和一位女士寒暄。   一位是本埠财团的小公子,在投资领域颇受瞩目,也同叶辞合作也厮混声色场所。他穿polo衫和休闲裤,看着很随和。   另一位姓马,讲话带江浙口音,四五十岁,为一北京的文化项目托人找到这儿来。他的女伴阿May也是内地人,着樱花粉条纹polo紧身包臀裙,让人看了不禁怀疑她一挥杆就会露出春光。   叶辞把庄理揽到身旁,介绍说Lowy庄。马总赶紧来握手,说庄小姐好,大美女,又对叶辞说叶总身边美女如云,羡煞羡煞。身后阿May久经风月场,笑着附和。   这高尔夫球场属于财团小公子的父亲。得知两位公子大驾光临,球场总裁亲自招待,让球童开观光车载他们过去。分乘两辆,公关助理同马总他们一起,片刻后人们陆续下车,公关助理从后边跟上庄理,小声说阿May做作,一句话每个字都能让人翻白眼的程度。   庄理同公关助理也是头回见,笑笑,没怎么接腔。这些公关人士哪个不牙尖嘴利,面上同你亲近,背后指不定怎么编排你这情-妇。   不过庄理明白,叶辞用什么人自有他的道理,手底下的人各个是某方面的佼佼者。   叶辞看她们俩走一起,唤“小庄”把庄理叫了过去。   这称呼也不好教人探究他们到底是工作关系,还是超出工作的关系。马总原看叶辞身边有这样一等一的大美女,还觉得不好把阿May送过去。这下又来了精神,对阿May说:“叶总球打得可好了,你一会儿仔细瞧着。”   其实是说给叶辞听,便又接着说,“阿May是一心想学,可能要麻烦叶总多指导一下儿了。”   叶辞笑,“我这还没挥杆呐,要是打飞了可让你们看笑话。”   “飞了那不正好啊。”马总说着哈哈大笑。   阿May也笑,一众人便被传染了似的笑笑。   庄理想什么时候笑也是门技术,附和笑笑,握拳晃了下手臂,说:“我给你们加油。”   那边小公子说:“阿辞,你这啦啦队找得好,Cara从来都跟我争,我这心里累得呀。”   公关助理作势要丢了球杆,面上笑着,“那我今天不打了,也当啦啦队去。”   “别啊。”   欢声笑语中,男人们开始挥杆打球。庄理话是那么说,可阿May才像真正的啦啦队女郎,叶总长叶总短,听球童传来新纪录直接就要扑到他怀中去了。   庄理揣手站在一旁,轻飘飘说:“真是见识了。”   叶辞乜斜一眼看过来,似笑非笑道:“我们小庄要不来试试?”   “上回摔了跟头还没好,就不扫各位兴致了。”   正给小公子作陪的公关助理不知庄理还会绵里藏针说话,没忍住笑,一杆挥偏,教小公子好一番笑话。   “庄小姐,这球可要算你的啊。”   庄理笑眯眯地看过去,“我看得算叶先生的。”   他们跟随动线,乘观光车去另一处。这回马总携阿May同叶辞坐一辆车,庄理就和另外两位一起。   公关助理不避讳小公子,好奇地问庄理:“你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庄理挑眉,佯作不解道:“有什么事?”   公关助理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明白叶生为什么带你过来了。”   听起来像是叶辞很少带情人出席社交场合似的。但庄理没追问,知道他有过多少情人,那些情人是会撒娇还是会应酬,只会破坏心情。   是的,庄理承认,她现在心情非常不好,不仅讨厌那位马总,连带也对中间的介绍人冷淡起来。   小公子对庄理有兴趣,但在庄理本身的冷淡和公关助理暗中圆场之下感到索然。之后他还有别的局,走前奚落叶辞,“你条女一碌葛啊。你晚上去澳门嘛,我帮你联络April咯?”   庄理补了妆,同公关助理从洗手间走过来,正巧听到这句话。   一碌葛,形容人像葛根一样木讷没劲。她听懂了,以及后面那句,攀附权贵的女孩是不介意被换来换去的,不管是April还是今天来的阿May。   公关助理看庄理神色如常,以为庄理不懂粤语,便走在了前面,去送小公子上车。   少倾,余下一行人乘车前往饭店。马总想让阿May上叶辞的车,再交流一下心得,叶辞说饭桌上交流是一样的。   “是、是。”马总知道见好就好,不再硬塞。他想一会儿还有机会,可不能惹人厌烦了。   商务车行驶在路上,公关助理坐副驾驶,庄理同叶辞坐在后排,没声儿。   “累着了?”叶辞抚了抚庄理的脸颊。   庄理撇开他的手,微微蹙眉,“刚补的妆。”   叶辞察觉不对劲,更是把人的脸别过来四目相对,“怎么了这是?”   “我不知还要去吃饭,我跟小小讲好了这两天都陪她的。”庄理随口就是谎话。妹妹小小昨晚不知同朋友们在房间里怎么轰趴,这会儿还没醒呢。   “就吃个饭,下午我让你去找她。”   “晚上呢?”   “那你们都玩儿一下午了,晚上的时间该留给我了?”叶辞低头,垂眸将人瞧着,眼睫投下的疏落的浅影让眼神看起来好动人。   “小小怎么办呀?”   “就新酒发布,一个简单的品酒会,你妹妹感兴趣的话可以一起去。”   就是说是妹妹也可以去的场合,庄理不自觉啮了啮下唇,“真的?”   “小理,我就是想你开心地玩会儿。”叶辞轻声咬耳朵,“那些个不入流的,我们不计较了好不好?   庄理一怔,烦闷的心一下就化了似的。她别别扭扭地说:“什么不入流啊?”   “生意场不入流啊。”叶辞笑,气息将庄理萦绕,“哪儿能和我们小理比。” 第三十四章 (二更)   “你胡说什么呀。”庄理却是笑了, 蹙着眉往角落里缩。   他偏还缠上了,“我哪儿胡说了,你展开讲讲。”   庄理推搡他, “我没话讲。”   见她脸上多云转晴,他也不再戏谑了,坐回去拨出电话。   “这阵儿怎么样,忙么?”   庄理瞥了叶辞一眼,转头看窗外, 他不避讳她, 不代表她可以大喇喇地听他讲电话。   “我啊,老样子。……嗯, 瑾瑜蛮好的,今早还惹我生气呢, 我说你那‘今’、‘令’都不分,看见小姑得叫什么呀, 她傲得很, 说会讲不就好了。”   叶辞笑笑, 庄理听了又有点好奇,但还是让自己专心致志看街景。   “没, 我哪敢打扰你这大忙人。……不是,你们那儿有什么好项目, 让人都找到我这儿了。”   叶辞听完对方的话,“哦”了一声,说:“我可没答应啊。不过不是我说啊,你们招标没个门槛么, 什么人这都是。……也不能这么说, 那些个人不也是‘突然文化’、‘突然艺术’, 人就有样学样啰。……嗯。”   收线后,车里显得尤其安静。叶辞想起似的对庄理说:“我妹妹。”   庄理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也不多问。   叶辞无奈地笑了下。   他喜欢她适时的安静,不表露好奇心。可偶尔也觉得这不代表她的世界里只有他,反而像是她做好了一种准备,随时可以离开,所以知道的事儿愈少愈好。   *   马总预定的一间中餐厅,他的生意伙伴已经等候在包厢里了,身旁有一位艳而不俗的女伴。   他们向叶辞几人问候、作介绍,叶辞说甭客气了,赶紧坐下。一行人落座,马总转头唤侍应生可以开始上热菜了。   凉菜已摆在大圆桌上,马总打开带过来的一瓶陈年茅台,叶辞拿手里一看,半真半假地说:“你这行货啊,哪儿搞的?”   马总堆笑说:“可不敢跟您面前儿显摆。”   就是在北京生活了几年的庄理都听出这话口音刻意,枉说叶辞。叶辞没点破,把茅台推过去,“我不喝酒。”   两位老总对视一眼,马总说:“没事儿,我先敬您一杯。”   这时,叶辞摸出烟盒,取出一支烟,马总赶忙放下酒杯,擦亮打火机为他引燃烟。   “什么事儿,说吧。”叶辞睨过去。   马总说起是为一个□□门的艺术地标项目招标的事情。这个项目还未公开,但消息陆续传开了。   马总的公司放眼江南一带也不算小了,赴港笼络叶辞,可想而知这个项目的竞争有多激烈,背后利润有多庞大。   庄理默不作声同其他人一齐听着,叶辞动筷夹了个红烧狮子头到她碗里,她便拾起筷子吃了起来。在座其他人这才跟着动筷。   一时间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响起。   庄理没见过这种场面,感觉自己也该为气氛助助兴,可一端起杯子就被叶辞按住了。   “你喝什么,这儿也有鸳鸯奶茶的。”   “……那就奶茶吧。”   马总趁机问叶辞,叶辞举了下茶杯,“我就喝茶。”   陪着两位老总喝酒的是公关助理,庄理其实隐隐有些酒量,但看人家一小壶一饮而尽,眼睛都不带眨的,觉得颇震撼。   两位老总的女伴不仅会喝酒,说起场面话一点不亚于公关,只管把叶辞往高处架。庄理想,叶辞要真是个领导,他们恐怕就要睁眼说什么清正廉洁的瞎话了。   庄理向来心态稳健,反正被人认为一碌葛,索性闷声吃菜。   这一桌子佳肴来回转动,皆是因为庄理。马总的女伴阿May看在眼里,寻到机会搭话,“看庄小姐吃饭真是享受,你身材能保持这么好,看来真是天生的,我们羡慕都羡慕不来。”   庄理笑笑,没话。   不一会儿,收到小小的讯息。人醒了,兴致勃勃问姐姐在那儿,今天又吃什么大餐。庄理倾身,向叶辞低语请示去回个电话。   庄理很快回到包厢,叶辞问:“公司有事儿?”   庄理旋即会意,为难地扫了眼在座各位,对叶辞说:“是,催得急。”   “哎呀,这……真不凑巧。”叶辞面露憾色,煞有其事地说起手里一个项目如何不顺利,底下人做事如何不妥当,得赶回公司处理。   马总他们极力想留住叶辞,可叶辞反倒给自己添了酒,一一赔不是敬过去。做到这份上了,他们也没法再说什么。   叶辞带庄理离开了,留下公关助理继续作陪。   *   上了车,叶辞对司机去公司,转头问庄理吃好没有。庄理点了点头,如获大赦般说:“我的天啊,你每天出门就是应酬这些事情的嘛?”   “是啊。”叶辞笑,随机露出可怜的眼神,“辛苦吧。”   庄理往他臂膀上一拍,乜了他一眼,忽凝噎了。片刻后才说:“可你打一开始就没想帮他们的话,为什么还要答应赴约?”   “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法儿找到了Eugene,我拂谁的面子不能拂了他的面子吧。”   Eugene就是方才的财团小公子,庄理称呼向先生。他比叶辞年长,父亲是港澳两地数一数二的人物,独占□□业鳌头,可她还是不明白,既然两个人有一定交情,朋友相待,有什么不能回绝的。   想着想着就问了出来,“为什么?”   “我有个事儿麻烦了人家。”   “哦……什么麻烦?”庄理无意打探,只是心下关切,话说出口觉得有失分寸,立即噤了声。   叶辞看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胸口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他拍了拍她手背,说:“警署调查的一些事情。”   庄理愣了下,“我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该走司法程序。”   “不是,公司的一点小事情。”   叶辞似乎不愿再费口舌解释下去,庄理便不再问了。可担忧之色藏也藏不住,在眉眼盘旋。   叶辞捏起她脸颊,故作凶狠地说:“我带你出来玩不是看你忧虑重重的。”   庄理小声嘟嚷:“我担心你也不行……”   “行,我们小理多贴心啊。”叶辞笑,“可这真是小事儿。”   行车停泊,庄理跟着叶辞下车走进大楼,才知不是去她工作过的办公室。   这是另一间办公室,面积不大,职员两三人,陈设装潢都不是叶辞的风格,看起来就像快要倒闭的会计事务所。   叶辞同谢秘书、财务进了封闭的会议室。庄理坐在外间的沙发上,翻看堆积的过期杂志,找到一册本土艺术期刊,她不经意地翻看着,忽然看见了叶辞和万以柔的名字。   他们作为一对热衷收藏的商界伉俪受杂志采访,采访文章之中插入了一张照片。万以柔坐在一张设计师椅上,而叶辞站在后侧,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   不过是两三年前,他们看起来这样好。   庄理有种不合宜的兔死狐悲之感,因为婚姻,或者爱情。   合上杂志,庄理的情绪也收拾好了。估摸叶辞这会谈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她过去打了声招呼,便让司机送她去尖沙咀找小小玩儿。   *   入夜,庄理同小小乘上了直升机,在巨大轰响声中飞往澳门。   滨海大楼的灯光在海面泼洒重彩,波澜起伏,零星两艘渔船摇摇晃晃从直升机的阴影下划过。   十余分钟后,直升机摇晃着在大楼楼顶停机坪上落停,旋翼仍转动,风吹起人们的头发和衣衫,穿套装的人快步将两位女孩引进门道。   小小跟在姐姐身后,好奇地打量来迎接他们的男人。庄理作介绍说:“我妹妹辛小小。这位是我老板的秘书,谢先生。”   小小拘谨地点了点头,“你好。”   “辛小姐你好。”谢秘书亲和地笑了下,请她们乘坐电梯。   暗金色电梯门倒映出他们的身影,谢秘书说:“抱歉打扰你们约会啦,不知辛小姐对红酒有没有兴趣?”   小小不习惯他们的说话方式,蹙眉咧嘴笑了下,“希望没有麻烦你们。”   谢秘书把她们送进套房,就在玄关处候着。   造型师让女孩们换上礼服裙,还特别给庄理戴上一条珠宝项链。庄理看见了那珠宝盒上的标志,一下觉得脖颈沉了不少。   但任何事皆是,一旦开始第一次,就会适应它。   来到庄园宅邸的品酒会上,来到叶辞身边,接受每个人的溢美之词,回以微笑或举杯。庄理觉得叶辞仿佛就是她的神仙教母、她的南瓜马车、她的水晶鞋。   但她不晓得他会不会是她的王子。   *   寒暄过了,庄理不得不同叶辞一起去更具有私人性的聚会,小小却也没落单,在美轮美奂的庄园里游荡,一个保镖不近不远地看着她。   对叶辞来说这或许真是一个简单的品酒会,但对小小来说,来到这样的地方还是第一次。   她将将成年,将将从一阶段的雅思考试中解脱,要一夜成长似的,将每种酒都尝了一遍,向品酒师讨教它们之间的殊异。   叶辞和庄园的主人,也就是小公子的父亲向先生一边谈话一边在植被繁复拥簇的长廊漫步,刚从圆洞门走出来,就看见蹲坐在台阶下数星星的女孩。   许是从妹妹身上看见了姐姐从前的样子,叶辞笑了下,对向先生讲抱歉,“我妹妹。”   向先生点点头,将方才一席话收尾,拍了下叶辞臂膀,“没事的,我们和洪生洪太这么多年交情,他们拜托的事,我肯定得帮。”   “多谢向生。”   向先生离去了,叶辞踱步来到小小跟前。   小小还没完全醉倒,一跃而起,拘谨地说:“叶先生。”   “好玩吗?”   小小咧嘴一笑,不语。   叶辞说:“看来不好玩。”   小小问:“姐姐呢?”   “里面。有几位收藏家和艺术家,她很感兴趣,和他们在聊天。”   “哦……”小小想了想,大胆地说,“姐姐说她帮你做收藏方面的工作,可是,没有这么简单对不对?”   叶辞负手而笑,“那不简单是怎么样?”   “我……我在网上查到你了,知道你是谁。”小小抿了抿唇,说,“你有家室。”   叶辞笑容更盛,“所以?”   小小有一会儿没说话,瞧瞧鞋子又瞧瞧灯光下绿意盎然的灌木丛。远远传来了欢声笑语,小小忽然抬头,勇敢地直视叶辞,“我姐姐吃过很多苦,你不要让她再受苦了。”   叶辞微愣,觉着这女孩真是莽撞。他带着浅笑问:“什么苦,你数来听听。”   小小当真事无巨细,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连小时候被继母用衣架打骂也算在其中。   “后来姐姐被绑架了,就是那个女人拦着不让她爸爸拿钱去赎。”小小如临其境,愤然道,“十万啊!”   见叶辞面色如常,小小收敛了情绪,缓缓说:“你给姐姐的那条项链值不值十万?一定超过了吧,你是不会懂的。我小时候也不懂,问姐姐那么用功读书要做什么,她说想有个家。所以姐姐做什么我都不会怪她的……但是我不想她过得不好。”   叶辞这才拢起了眉头,“你听谁说的这些事儿?”   “我妈啊。”小小顿了顿,盯着叶辞说,“你该不会以为我编故事吧?我告诉你,我妈一点都不在乎那边,早就跑了,后来出了这件事,我妈实在忍不了才回了达州一趟。我妈说姐姐一开始很恨她,所以就没跟着我妈走。后来姐姐到成都来念高中,我们才好的。你知道姐姐说什么吗?”   叶辞好像被呼叫到的AI程序,这才问:“说什么?”   “姐姐跟我说,还好当初妈妈走了,虽然现在也苦,但至少她反抗过、追求过,不然就会永远被困在那儿。一定还有好多的妈妈没能狠心离开,所以她不恨了。”   小小勉强笑了下,“我姐姐就是这样的人。”   叶辞低头,扬起一抹笑说:“嗯,你姐姐很好。但是你喝多了,我得让你姐姐把你先送回去。”   小小不知道这个男人听进去了没有,也怀疑起自己的表达能力。她甩了甩脑袋,又觉得自己疯了,要是让姐姐知道她当着叶先生说胡话,一定会被骂的。   *   庄理只听叶辞说小小喝多了,就觉得头疼无奈。和叶辞面贴面吻别,她带着小小上车回酒店。   小小想回香港去,她无法,只好让谢秘书安排直升机,把人拎回尖沙咀。   把小小安顿好了,庄理下楼吸烟。香港室外禁烟,人们都聚集在后巷。   仰头是一幢幢遮蔽天空的大楼,城市灯光早已驱散星月。人们手中只有一点微暗的星火,烟雾飘散,不知谁开的头,开始自我介绍、互相认识。   庄理看过《志明与春娇》,觉得有趣这种后巷吸烟文化有趣。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旁边玩手机的OL惊呼,“叶辞的艺术基金会被查了诶……”   人们追问,她便念出同学在社交网络上发布的即时动态“CCB直接把人从向厉峯的红酒发布会上带走了,向厉峯都没能拦住啊!”   八卦声中出现一道稍显清冷的声音,“带去哪里?”   “还能带去哪里,九龙警署啊,红磡……”笑话还没说完,这人抬头一看,“刚谁在问啊?”   *   庄理拦了好几次的士,终于坐上车了。她对司机说警署,司机奇怪地从后视镜将她打量一番。   庄理急得拍椅背,“快点啦!”   司机轰踩油门,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艰难飞驰。   车还没停稳,一张大额纸钞就飘来了前座。司机回头,见女孩推开车门,踉跄着往前跑去。   “不要命了!痴线!”司机摇摇头,将车开走了。   庄理在警署门口看见谢秘书的车,没有丁点儿犹豫就走了进去。   谢秘书将才过来,撞见庄理很是吃惊,“庄小姐?……”   “出什么事了?”庄理轻轻摇头,直接问,“叶辞呢?”   “叶生在楼上……”   庄理不等谢秘书说完,拉着人胳膊便往楼上走去。   透明玻璃间里,一群警官和桌上堆放的数不清的文件挡住了叶辞的身影。   谢秘书走到门边同警官打商量,警官转头睇了庄理一眼,扬下巴示意叶辞出去。   叶辞走出来,看见庄理一时神色有些复杂。   庄理迎上去,刚握住他的手臂,眼泪就落下来了。她觉得自己不争气,用手背拭泪,可泪花接连往下落。   她哽咽道:“不是说一点小事情嘛?……”   叶辞蹙眉,又弯唇角。他心下动容,将人拥入怀中,“对不起。”   “对不起小理,我又把你惹哭了。” 第三十五章   庄理深呼吸平缓心绪, 闻到叶辞身上的香水后调余香,混杂红酒和烟味。   明明刚才还在那个庄园的品酒会上。   庄理抬头,手的力量示意叶辞松开怀抱。众目睽睽下, 她不想太失态,即使已经失态也要及时止住。她不想让叶辞的境况变得悲惨又可笑。   然而叶辞反过来安慰她,“没事的,我很快就会回到你身边。”   不是回去、回家,而是到你身边。   很难去想他已经习惯这样的语言逻辑, 她愿意相信他此刻的真心。   庄理点点头, “好。”   “先回去吧,好好休息。我不在的时候拜托你照顾下瑾瑜。”   “我会的。”   庄理看着叶辞走进玻璃间, 在谢秘书提醒下头也不回地走出警署。她觉得回头一次,就好像丧失一分希望, 从那时起她就开始害怕等待。   庄理裹紧风衣上了车,司机载她回半山别墅。   什么都没有变, 除了不知道宅邸的主人几时会回来。   叶辞的艺术基金会有一个简单的名字——怀瑾握瑜。和市场金字塔上层的所有艺术收藏家一样, 他们有自己私人的艺术馆、画廊或非盈利机构, 叶辞也在五年前成立了怀瑾握瑜基金会。   新闻里基金会总是与慈善一词结伴出现,实际上基金会在公益性、非营利、家族信托等属性之外, 因为其背后的投资运作产生的效益,有时也同私募基金混淆。   艺术基金会便是这样一种暧昧不明的私立机构。   怀瑾握瑜当代艺术基金会, 顾名思义,他们的一项重要工作即是当代艺术作品的收藏,注册于香港,与本埠一些画廊与拍卖行联系紧密, 在北京也设有办事处与艺术空间。   这些藏品以巡展的方式在日本东京、韩国光州、新加坡等多个亚洲城市展出, 也去到了欧洲, 和重要画廊进行了合作。   怀瑾握瑜声称致力于当代艺术的发展,发现、陪伴并为本土青年艺术家培育良好的创作土壤。   年轻的基金会低调、夯实地发展着,为当代艺术创作与青年艺术家做出了哪些贡献尚待时间揭晓,但为各位所谓的收藏家,实际的企业家、投资人所提供的效益非同小可。   这次,有人检举怀瑾握瑜当代艺术基金会操作不合规,其中有一些暗中操作市场的行为、内幕交易和来源不明的资金。   凌晨,没办法安心入睡的庄理从艺术顾问那里打听到,检举人是办公室的财务总监唐小姐。   庄理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为什么在见到万以柔的特助之后,总觉得奇怪,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她忽略了。   就是这个,办公室大楼的安保唐叔、财务总监唐小姐,以及万以柔的亲信唐特助。   所以她把文件交给唐特助的时候,万以柔就彻底打消了对她的一丁点儿信任?   是这样所以才让她去绑匪藏身的小岛赴死?   这些话庄理没有全说,只问三个唐有什么关系。   艺术顾问难得有心思笑出来,“你想象力太丰富,他们是都姓唐,但完全没有亲戚关系。”   “哦……”庄理心想还好没跟谢秘书说这话,否则那个严肃的男人不知道会在心里怎么嘲笑她傻瓜。   “其实……叶生应该是得罪了CCB的警司。”   CCB商业罪案调查科,钟Sir钟警司雷霆手段,转挑豪绅、巨子下手,民间颂他劫富英雄。   钟Sir家中同万家二姑母矫情笃深,上回却找到叶辞。两边捞钱惹得万以柔不快,奈何叶辞根本不搭理他。   叶辞做什么去了?给被困在办公室的庄理开门,领人吃宵夜。   庄理想来想去懊恼死了,洗完澡百无聊赖地打开课本,却禁不住思绪蔓延,琢磨起叶辞在人际处理上的风格做派。   一个连阿猫阿狗的饭局都要找妥当借口、一一敬酒才走掉的人,处事如此绵柔圆滑,怎会那般将警司得罪?确切来说还是敌人的朋友。   *   庄理辗转反侧一夜,睡了两个小时就醒了。   小小搭早班机回成都,给庄理发了好长一段抒发心情的简讯,最后说谢谢姐姐,希望姐姐天天开心。没想到庄理很快回复,小小尴尬又可爱地回了一个兔子表情,说登机了。   “一路平安。”   庄理并非计较坐飞机不能说顺风的文字藩篱,而是第一反应。她想每个人都要平安,无灾无难。   于是给谢秘书拨出电话,询问调查进展。谢秘书说过去也曾有针对公司的调查,他们应付得来,请庄小姐不要担心。   她担心,可也只能装作不担心——在瑾瑜面前。   庄理在厨房冰箱里看见现成的面皮,便做馅儿,包抄手。用人按时到厨房来,见状惊讶不已,要把活儿揽下来。   庄理说睡不着,一会儿给瑾瑜下抄手吃。   □□点钟,瑾瑜穿着睡衣下楼来,闻到新鲜的香气,开心地说:“今天不一样哦。”   小小姐的早餐时换着法儿做的,但她偏爱冷食,叶辞和用人很少做热汤的面食。   庄理问她吃多少,盛了一碗带些许汤底的抄手让她端去餐桌。庄理自个儿的加了胡椒、花椒之类的调料,家里没有正宗的油辣子,只得到此为止。   “成都的龙抄手……我手艺应该过关吧?”   瑾瑜吃了一口,有点烫,她囫囵吞咽,朝庄理比了个“赞”。   最后连汤也喝了,她说好好味。   庄理笑,“我们说‘好安逸’。”   “什么意思?”   “安逸就是舒适、舒服,”庄理说着掰起瑾瑜手心,一笔一划写字,“平安的安,逸——也有安乐的意思。”   瑾瑜点点头,“我等会抄到笔记上。”   “真乖。”   瑾瑜嘁了一声,起身将椅子拂开,上楼去了。没一会儿又蹬蹬地跑下来。庄理正走到楼梯口,问她怎么了。   “阿爸有说过几时回来?我要告诉他我主动学习了新词语!”   庄理一顿,说:“公司的事情很多,他这几天要加班加点工作。”   “诶……”瑾瑜失望地说,“那么他今晚也不回来了吗?”   “可能要好几天。”庄理扬起笑,“这几天我多教你几个词语,成语,或者教你古诗,等你阿爸回来了,你背给他听,他肯定很高兴。”依譁   瑾瑜嘟嚷:“你唬我……”   庄理拢着瑾瑜楼上小书房走,“你想啊,阿爸辛苦工作,你才可以安然无恙地长大,瑾瑜这么聪明,一定明白的对不对?瑾瑜又这么善良,知道感恩图报,对阿爸也是一样啊。”   瑾瑜百般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庄理说:“今天我和你一起学习好吗?我把我的东西拿到这边来。”   “哦……”   *   第二夜、第三夜也过去了。   这日庄理因为要拿到课程的学分,必须去一趟学校,她提前联络了阿英,说拜托你照顾瑾瑜。   阿英没课的时候有许多交际活动,不大情愿过来,可听她这么说,当即说:“需要你拜托?”开着骚粉色的保时捷帕拉梅拉就来了。   连午餐也来不及吃,庄理坐车来到学校。从商务车上下来的时候,庄理迎面看见昔日的朋友,万克让那帮打网球的朋友,庄理和他们打了声招呼,他们也回应了,但态度明显冷淡。   庄理走进校园,在教学楼楼梯中间又碰见了之前一起逛街的同学。元旦过后她们联络的频率就下降了,最近更是。庄理本来以为只是对方投入到恋爱中,匀不出时间,但现在看来是有意疏远。   庄理感到不安,学校里、同学间开始传她什么八卦了?   她准时来到阶梯教室,一堂连续数小时的大课,末了还有随堂测试。下课铃响了,庄理交了卷子,在门外等候教授,她有一些问题,也需要和教授沟通一下之后的课程安排。   同学们鱼贯而出,随教授一起出来的还有个女孩。之前和庄理分到一个小组的同学,也是北京过来的,因为知道庄理旧日丑闻对其很有成见,小组作业一点不配合,庄理还为此推掉了一个工作机会。   她们一同去了教授办公室,在教授面前各说各的,还很客气。一起出来后,同学就冷嘲热讽说:“IG红人,你的事儿都传开了。不止我们几个留港的,北京校友圈子也在议论。”   庄理顿了下,笑,“校友?你本科不是财经的么,这算哪门子的校友啊。”   庄理不觉得学历代表什么,但知道怎样会踩到对方痛点。   同学当即说:“曾经和教授有不正当关系,现在勾搭公子哥,你以为你嫁豪门有戏?呵,不过就是捞女,看你能捞几年。”   说罢扬长而去,让庄理独自接受来往同学打探的目光。   庄理挺直背,一边迈步走出去一边给司机打电话,“……嗯,我下课了,要去图书馆还书。你就在东闸等我吧。”   回到宅邸,庄理四处没看见人,正奇怪,撞见用人提着拖把往后-庭走去。   用人叫苦不迭,说:“庄小姐,你管管吧,两个小姐在游泳池里做什么涂鸦艺术。我这去打电话请钟点工,拜托你让他们消停会儿,要是先生回来了准生气。”   庄理绕到后-庭的游泳池一看,两位小姐把冬日没蓄水的游泳池涂成了“世界名画”,游泳池周边亦一塌糊涂,连躺椅的白色软垫都沾了颜料星点。   “Lowy!”池底的阿英欢快地同庄理挥手。   庄理扶额,唤她俩上来,收拾收拾吃饭了。   阿英反倒让庄理一起来玩儿。   庄理没办法,顺着扶梯走下去,小心避开颜料笔触,来到她们身边。庄理管不了阿英,先劝瑾瑜,瑾瑜跟小花猫似的,笑嘻嘻地也不停笔——沾了颜料的拖把。   庄理又要出声作劝,阿英凑过来,小声说:“好不容易把人哄高兴了,让她玩会儿。”   庄理以眼神询问,怎么了?   阿英抬眉、撇唇角,说:“大哥的事呀。”   庄理叹气,“我打过招呼不让她看电视看手机,怎么还是……”   “你哪里管得住细路仔玩不玩电子设备呀,没有手机还有iPad和电脑,新闻自动推送。”   庄理点头,在旁边静默地杵了会儿,忽然也拿起一个扫帚在瓷砖上拂了一下。   阿英愣愣地回头盯她一眼,察觉出她的状态确与平日见到的有所不同。   “怎么了?”   “没什么啊,劝不动,我无语来着。”   “你学分修不够了啊?”   庄理看了看阿英,原想说我是那样的人吗?不想解释更多,便说:“可能吧。”   阿英挑眉,“你在学校遇到什么事情了?”   庄理看着这花花绿绿的游泳池瓷砖面,仿佛置身一个混乱无序的世界,恍了神,忽觉什么都无所谓了似的。   “人就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要承受揣测与误解——不过我很难说那是误解,也许是事实。”   阿英蹙眉,“哲学了。”   这时,小径那边传来用人的声音,“叶生来电话了,在回来的路上!” 第三十六章 (二更)   与此同时, 万家大宅灯火透亮。   惯例的家庭聚餐日,主持大局的人却不在,一众亲眷坐在客厅, 原有说有笑的氛围被万以柔一句话打破。   检方截住了董事长的车,要求他接受调查。他们正在集团搬运资料,董事长让儿女们先不要轻举妄动。   一片沉寂,万以柔的视线扫过每个人,最后落在万以俭脸上。   “叶辞安然离开警署, 阿爸就要接受检方调查, 阿俭,是不是你?”   “什么是不是我?!”万以俭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万以柔,你休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我话未讲完你就都知道了?我看你就是心里有鬼!”   万以俭看向二姑母、姑父和他们的儿女, 又看了眼万允恭,回头对万以柔说:“好啊!既然大家都在这里, 今天就一次把话讲清楚!你自己闯祸, 要拉着阿爸一起收拾烂摊子, 现在好了,没算计到叶辞反倒将阿爸送来进去……”   万以柔惊诧道:“你搞搞清楚, 这是两码事,阿爸是因为集团的事……谁知有些人是不是想趁乱添事?当初阿爸入院, 你假惺惺到病床前装孝子,不就是想让阿爸立遗嘱把你写成继承人?!”   “你讲的哪年的事,我怎不知?倒是家姐你——你们都讲讲看,万以柔没有这桩婚事、没有叶辞那座花园, 能从阿爸那里骗到这么多股份吗?”万以俭呵笑, “让你进董事局就以为能一部升天了?你自小自私自利, 我有什么你都要抢,阿爸最忌讳就是你这种个性,你做的一系列事情,把叶辞这么推出去,阿爸为了万家的名声帮了你这一回,也看清了你!”   万以柔冷漠地注视万以俭,忽然笑了,“是咯,阿爸帮我这一回,可是不知道帮你擦了多少次屁股。不止阿爸啊,我和二姑母替你处理那些花边新闻的次数都要数不过来了呢。”   “你——!万以柔——”   万以柔又道:“烂泥扶不上墙,给你一个公司玩玩到没所谓,可集团真要落在你手上,阿爸打下来的家业就要毁啦……”   “你以为你好捻巴闭?没有叶辞你什么都不是!”   “总好过我们阿俭啦,讲起来呢念了斯坦福,可是都没能毕业,肄业生!”   “好了!”二姑母忍耐不住,呵斥道,“都给我坐下!”   没人动作,姐弟冷冷瞪着彼此。   二姑母说:“阿俭,你家姐冇讲错,你细想一下你这十几年来做的荒唐事,你怎可以食碗面反碗底?”(忘恩负义)   “我食碗面反碗底?!”万以俭胸膛起伏不定,气急了,“我就讲错了乜?我冇错啊,就算再无感情了,也还是她丈夫,可她就这样不留情面……”   万以柔呛声,“你懂什么啊?我自己的事——”   万以俭再将矛头对准万以柔,“你自己的事?现在阿爸有事,那就是我们万家一家的事了。……讲起来,你们让钟Sir调查叶辞,二姑母,这钟Sir不会有猫腻吧?”   隐隐待爆的炸-弹一下子转了向,万以柔朝二姑母看去。二姑母这个瞪一眼,那个看一眼,慌忙摆手,“不关我事啊,我只是介绍了钟Sir给阿柔,集团的事我一点不清楚的,何况这回是检方动手,我哪里料得到……”   万以俭嗤笑,“不是你最好,讲来讲去,阿爸在这个家最看得顺眼的就是二姑母了。有些人这个时候挑拨离间我们姑侄感情,居心叵测啊!”   “我行得端坐得正!”万以柔说。   “这种时候了,一家人吵来吵去有什么用啊,想办法把这一关渡过去才紧要……”二姑母的小女儿Vicky小声说。   旁边的万允恭看着这一切,静默不语。   *   时间流逝,霞彩消散,宅邸花园沉浸在苍蓝色中。   亮漆的黑色车辆驶入车库,谢秘书跟随叶辞走上石阶,穿过草坪走进建筑物。   “阿爸!”叶辞还没把客厅里的人全看清,瑾瑜就翻越沙发扶手跑了过来。   叶辞拥住她,一把将她抱起来,好像她还只是个小小孩,“想不想我?”   “……想。”瑾瑜鼓腮,“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你不想瑾瑜嘛?”   “想。”叶辞说着往不远处看去,庄理站在沙发旁边,看起来有点累。   他不知,在他回来之前,钟点工来清洁过泳池,庄理也帮着瑾瑜洗去了脸和头发上难以除去的丙烯颜料。弄得满头大汗,又自己梳洗一番,是累着了。   可在庄理看来,叶辞脸色才憔悴,眼里有红血丝,下巴胡茬长出来了,没得刮。   “瑾瑜,让爸爸休息一下好不好?”庄理挤出一个笑。   叶辞把瑾瑜放下来,说:“没事,我提前打招呼就是想回来就能吃上饭,去吃饭吧。”又看着阿英说,“你怎么来了?”   “帮你看顾这一小一大咯。”阿英意有所指地朝庄理那边瞥了一眼。   叶辞一顿,发现阿英穿着不合衬的衣服——庄理的衣服,“什么情况?”   阿英明明在暗示,可叶辞的焦点却落到了她身上,她忙说:“姐妹花咯。”又去挽庄理的手臂。   庄理乜了空气一眼,“好啦,快过去了,不然菜放凉了阿姨又得热。”   手机振动,阿英犹豫了两秒还是停下步履来接听了。电话那边的青年闷闷说:“这次总可以约到你了吧?”   阿英眼眸一转,问:“在哪?”   收线后她追上叶辞的脚步,抬手攀住他肩膀,凑近低语。   庄理同瑾瑜走在见面,回头见他们亲昵接触,微怔了怔,随即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在饭桌一端落座。   “我有约,走先!你们一家慢慢享用晚餐,就不打搅了。”阿英伸长手臂挥了挥手,从用人手里接过大衣,一边穿着一边往路边停泊的帕拉梅拉走去。   园景的石灯亮起,透过正扇落地玻璃窗映衬饭厅的温情景象。   丰盛的粤式家常菜摆了满桌,热气弥漫,香气四溢。   待叶辞坐下,拾起筷子,庄理也动筷夹菜,佯作不经意地问:“阿英说什么呀?”   叶辞看了她一眼,“没什么。”   “哦。”庄理说,“我以为和事情有关。”   叶辞笑,“呷醋了?”   庄理握筷的手顿住,“什么跟什么呀。”   叶辞慢悠悠说:“我看着醋劲儿挺大,我回来了都不关心一句的。”   庄理急忙抬头,蹙眉说:“我哪里不关心你了?”   瑾瑜在他们之间看来看去,很是无语。叶辞注意到瑾瑜的小表情,问起她这几日的情况。她得意洋洋地说学会好多新词,还背了一首新的诗。   “什么诗,给爸爸背一个。”   庄理拢眉,“你烦不烦,叫小孩在饭桌上背诗。”   叶辞哂笑,对瑾瑜说:“一看你姐姐就是小时候被长辈要求在饭桌上展示了许多才艺。得了,赶紧的,背来听听。”   瑾瑜放下筷子,用稍显刻意的字正腔圆的口音背诵起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叶辞听罢拍了拍手,“不错啊,我们瑾瑜还知道李白了。该奖励,老师也该奖励。”   庄理睨了他一眼,自顾自吃菜。   *   另一边,熙熙攘攘的街巷,骚粉色帕拉梅拉停在湾仔庄士敦道附近,阿英走进一栋旧式唐楼,来到艺术家操刀改造的酒吧。   等她的人坐在角落一隅,阿英径直走过去,把车钥匙往桌上一丢,打响指叫侍应生来点单。   她要了一杯金汤力,这才问对坐的青年,“叫我出来,又愁眉苦脸,难道要我听你倒苦水啊?我可不是知心姐姐。”   万允恭苦笑了一下,喝了口酒,说:“家里现在吵翻天了,我待不住只有出来。”   “你是待不住啊。”阿英挠了挠有点发痒的耳洞与圈形耳环,口吻随意,语出惊人,“毕竟你做了万家的叛徒嘛。”   “你怎么这么讲……”   “那要怎么讲?”阿英挑眉,“你知我最不钟意你哪一点嘛?你们万家的男人,很奇怪的,迎头热做一件事,好像好有热情,精力耗也耗不完,可是呢,要么中间一下down了,要么事后来后悔,哀哀怨怨、犹犹豫豫。就讲万克让咯,也是一样,不然Lowy怎会让大哥有机可乘。告诉你,一个人寂寞不寂寞,是很容易被看穿的,你们那样空洞的虚假的热情,填不满寂寞的心——”   “我跟阿让不一样!”万允恭一改过往温谦君子模样,反驳道。   阿英愣了愣,“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啊,生怕别人不知道William在这边?”   “你知道的,我讨厌万克让,讨厌万家,这一切统统讨厌……”   阿英以手托腮,将脸凑过去了些,“讨厌万家我知,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万克让啊?”   “有时候我也可以理解万克让,但……他们家非要和我绑在一起似的,小时候让万克让学音乐,学不成了,就去做运动,嗱,讲什么一个好静一个好动,完美互补的双生子。谁跟他做胞兄弟啊?”   “啊。”阿英端起鸡尾酒杯呷了口酒,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你烦恼这个,还是和他们产生了不能撇清的干系……”   万允恭撑着额头,低缓地说:“这个家有谁真正关心我吗?一种补偿心态而已。反而叶生,一个外人……不关心我做了什么事,有怎样的成就,从来只问我开不开心。至少他不会想要利用我。”   “所以你觉得这次是你心甘情愿咯?”   “我苦苦寻找这样一个机会,不过是好运气,提前找到了。”   *   杯中酒见底。   饭桌光洁如新,只得窗玻璃外石灯暗光隐约映照,甬道昏暗,中央空调的风吹过来,客厅里只有一张大尺寸的电视屏幕亮着光。   电视声音很小,似乎根本没人看。   庄理半躺在沙发上,等待叶辞做好一个尽职尽责的父亲,真正地回到她身边来。   “小理。”   庄理险些睡着,听见楼梯口传来声音,起身趿拖鞋走过去。   叶辞站在转角扶手旁,等人走上来了,一把揽住她的腰。   庄理低头,小声说:“像什么样子。”   “就三天不见,怎么还会害羞了?”叶辞偏要贴着她耳朵、脸颊说话,让人心下愈发羞赧。   “瑾瑜睡了吗?”   “没有。”   “那你——”   叶辞不容分说地拉着庄理的手走上楼,进了她的房间。   门合拢,预想中的吻却没有落下。叶辞脱下衣服,说:“帮我拿下睡衣,我洗个澡。”   庄理指了他一下,没好意思说出口。叶辞却会意,笑出声,“我这不是脏么,又不是平时。”   庄理立即转身去衣橱给他拿换洗的衣物,双颊绯红。   庄理身上还有洗护用品的无花果香气,这会儿简单洗了脸、刷了牙,换上一件白色的真丝吊带睡裙,躺在床上。   冲水声停了,又过了一会儿,叶辞刮了胡子、吹干头发后走出来。他关了壁灯,掀起被角躺下,侧身抱着她。   庄理头抵在叶辞胸前,闻着淡淡的须后水的气息。见他一时没有动作,她主动仰头,以唇触碰他脖颈。她感觉到他整个人慢慢放松,就要从下巴吻上去,可他忽然按住了她。   些微沙哑的嗓音迷人极了,“小理。”   “嗯?”庄理以为是在调情,手沿男人胸膛轻柔地抚下去。   叶辞握住了庄理的手腕,然后将彼此十指交错。   “小理,让我抱你一会儿。”   庄理面颊又开始发烫,把头深埋下去。   叶辞笑起来,胸腔振动让她的尴尬无处遁形。然而他没说话,抱着她,房间里安静下来,渐渐变得恬静。   心绪平复,人就难免为种种事情而感伤,庄理出声问:“彻底解决了吗?还是说——你就回来这么一会儿?”   “暂时解决了。”叶辞把下巴抵在庄理额头上,抚摸她柔顺的头发与纤瘦的背脊。   “是怎么解决的……我可以知道一点吗?”   “牵扯到太多人和事情,以后你会知道的。我有点累。”   “嗯,没关系,我知道你很多时候不想说话。”   叶辞轻轻笑了,“不过,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庄理勾住他衣衫纽扣,也透过衣襟缝隙挠他腹部,“什么?”   叶辞一边去捉她不安分的手,一边说起上个世纪故事。   还是那座花园,花园的主人有三个子女,老大发迹了,带着老二老三一起过上阖家幸福的生活。可是老大的生意里有些见不得光的纰漏,惹着了当时凶悍的洪门匪帮。   那时候的江湖人拜关二爷,讲肝胆相照,以命偿命。老大老二老三都有儿子,可老大的儿子还小,老二的儿子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他们家的儿子,于是只得老三的儿子为匪帮所认。   儿子就这么没了,老三痛心疾首,一夜白头,很快也长眠了。   余下老三的孙子,在全家人悉心呵护下长大,几乎是他要什么给什么。可这桩隐秘的往事始终留在他心底,他没成为纨绔公子,而是做了恭良温俭让的金孙,也是人人见了都不吝溢美的年轻的音乐家。   话语戛然而止,庄理沉默了很久,问:“可是他哪来的渠道?”   “我讲完了,是不是该轮到你了?”   “我?”庄理愣怔。   “有人跟我说你今天在学校过得不开心。”   庄理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阿英同叶辞讲悄悄话是说这件事。   “没有啊,学校嘛……学习又不快乐,跟不上进度有点——”   “小理,不要和我撒谎。”   叶辞语气严肃,庄理一下噤声,心下打鼓。   “什么事情,是觉得我不能帮你摆平?”   庄理一开始嗫嚅着不肯说,后来叶辞将她一张脸抬起来,掐住脸颊,像是要看穿她心事一样盯住她。完全没有逃脱之机,她只好说:“真的没事,就是和同学发生了口角,她说了些难听的话。”   叶辞不再问了。   庄理以为这么会说话的叶辞也找不到宽慰的语言了,下一瞬却听他笑了下,说:“有些事儿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啊,我们小理有这个资本不是。”   庄理眨了眨眼睛,往后仰身,对上叶辞视线,也笑了。   把一种背德的甚至是肮脏的关系这么明明白白摊开了,好像他们是局外人似的。   也许他们不在局中,可朦胧中,让人分不清这是戏还是梦,还是要将人生吞活剥的现实。   夜深了,庄理还醒着。枕边人呼吸匀长,似睡着了,她几度启唇,终于轻声说:“我很想你。”   就要安心睡去,她忽然被拥紧了,他好温柔,话要融入血液到她心底去。   他说:“我就在这里。”   庄理心下轰然,说:“我还是很想你。”   他就在她身边,可也无法阻止她想念他。不止是他,他的灵魂,他的过去和一切。 第三十七章   这一夜睡得很好, 没有做梦。庄理在叶辞的气息中感觉到松弛与安定,这种感觉久违,几乎忘了她曾经也拥有过。   叶辞似乎真的累了, 庄理醒来的时候他还在熟睡。就这么枕着手端详了他好一会儿,她蹑手蹑脚地起床。   客厅里,瑾瑜坐在茶几前的地板上吃用人做的酸奶混合麦片和可颂,可颂夹心有煎蛋花、烟熏鲑鱼,旁边配了两块水煮西蓝花。   动画片播完了, 瑾瑜拿起遥控器换台。庄理正和用人说话, 忽听见电视声音,瞥过去看, 忙让瑾瑜调回上一个频道。   瑾瑜不明就里地调回早间新闻,看见电视机里的出现熟悉的面孔也是一愣, “阿公?”   董事长万骞因涉嫌税务问题正接受检方调查,其中一桩关乎本埠某艺术基金会。   庄理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细节、每一个人……几乎可以用震撼来讲, 可她不知这是真的还是自己夸张的臆想。   “庄小姐?”用人还在等她说早餐想吃什么。   “我等先生一起吃。”   “好的。”   新闻放送到下一则, 瑾瑜一口塞下剩下的可颂, 把还有两块西蓝花的餐盘递给用人。她好像对刚才的新闻毫无关心,自顾自站起来, 往洗手间走去。   庄理在沙发旁杵了好一会儿,忐忑地给谢秘书拨去电话。   电话过了半分钟才被接通, 庄理先讲抱歉,“希望没有叨扰你。”   谢秘书说:“不会。有什么事吗,庄小姐?”   “哦……我,看见新闻了, 但我不明白整件事是怎么回事。”   “叶生没有告诉你吗?”   “他可能……”   庄理想到叶辞昨晚说的他累了, 实际上他就是不想告诉她这些。她说:“他只说万允恭和这个事情有关。”   谢秘书语气平静, “所以你希望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我工作过的那间办公室不是真的——不对,是真的,但不是真正的……”庄理思绪纷乱,一时没办法用语言准确表达。   谢秘书笑了下,“庄小姐,你真的很聪明。没错,那间办公室是正常在运作,但也是‘做样子’,真正的另一边,那天你也去过了。”   “所以财务总监唐小姐是真的举报了叶辞还是你们做戏?”   “是真的,她拿了万小姐的好处。”   庄理先前否认了的疑惑又回来了,问财务总监、大楼安保和万以柔的助理到底有没有关系。   “唯一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所以一开始我产生了怀疑,调查之后又打消了疑虑。”   “那最后是怎么发现他们有问题的?还是说你们是在举报事发后才开始调查……进行反击的?”庄理小心地说出末尾一词,不知措辞是否夸张。   “在你去办公室之后。”谢秘书适时止住了话,“如果你还是对这件事感到好奇的话,建议你直接问叶生,抱歉了。”   “嗯……麻烦你了。”   “没有的事,祝你周末愉快。”   庄理留着好奇与疑虑等待叶辞一起吃早餐,在早餐只能变作brunch时,叶辞出现了。   庄理从作业中抬头,见叶辞一身西装外还穿了风衣。他责备道:“谁让你等我了?赶紧去吃东西。”   “……你要出门吗?”   “嗯,有点儿事。”   “和万家的事情有关吗?”   叶辞挑眉,庄理忙解释说,“我看到新闻了,实在想不明白,就向谢秘书打听了一点事情。他让我问你。”   叶辞蹙眉说:“知道了又怎样?对你没有好处。”   “我只是……”庄理忽然有些生气,“我关心你不可以吗?我不知道事情到底怎样在发展,什么时候会结束,像傻瓜一样每天提醒吊胆……我也不想问啊!”   说完自己先怔住了,别过脸去,“Sorry,我不该在这个时候烦你的。”   “小理。”叶辞呼出一口气,“你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   “可是……”   “那么我告诉你,赌博最紧要的是心态要好。”   庄理像是被噎住了,彻底无话。叶辞笑了下,“先走了,晚上不要等我。”   望着背影直到消失,庄理低头,看见书本上密密匝匝的英文,就觉得自己似乎连唯一一点骄傲也没有了,纸上谈兵,她知之甚少、能力不够,没法帮他分担哪怕一点点烦恼。   原本也是没有关系的,做一个供他消遣的豢养之物,可现在她不想这样下去了,不想在他眼中很快就褪色。   猛然间回神——   无能为力、无可避免、无声无息地,原来她假装顽固的心早已失守。   *   周末的大楼人迹寥寥,叶辞走进办公室,看见万以柔正站在财务办公间的玻璃门廊外,欣赏着墙上一幅画——草间弥生的南瓜。   “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叶辞缓缓走过去,站在万以柔身边,“你看起来不很精神。”   万以柔笑笑,转头看他,“我有时真是困惑,你没日没夜寻欢作乐,怎么还有时间处理这么多事情。”   “是觉得我处理得还不错?当你夸我了。”叶辞似笑非笑。   万以柔眉头微拢,冷下脸来,“不仅让洪家向我们施压,还借了向老先生在司法界的人脉,叶辞,你好大的排场。”   叶辞悠然道:“那是,你最好庆幸这里不是北京。”   万以柔嗤笑一声,隐忍怒意道:“怎么,你还想摆出家底?你不是没摆,是摆不出吧。”   叶辞转头注视她,“你真以为是这样么,那你觉得我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她紧抿唇没出声,他接着淡漠道,“我不想做太绝,你们趁早抽身还来得及。”   “叶辞。”万以柔低声从齿间挤出这个名字,“你几时发觉的?”   “一开始?”叶辞无所谓地牵了下唇角,“本来我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谁知你真的利用瑾瑜闹出这么桩荒唐事,还牵扯万克让。你真当万兴泰是傻子么,人儿子年纪轻轻,就要受难,凭什么?我故意接受这么几天调查,给了你足够的反应时间,可你太得意了,以为胜券在握。”   一方面,万以柔和绑匪共谋,一方面也借此掩盖真正重要的计划——利用基金会的交易账目将叶辞彻底击倒。   万以柔陆续收买叶辞办公室的财务,所以绑架之事脱离了控制,也还不觉得输定了。事发后万以柔向万克让一家作了保证,不会让万克让在里边待太久,也开出了丰厚的条件。   没想到一切都在叶辞掌控中,故意不卖钟警司情面,故意在众目睽睽下从品酒会上被警方带走,接受调查。实际是利用警方调查基金会,从中抖落万骞通过基金会交易作假的线索。   于是另一边的检方咬住这一点不放,对万骞及集团展开了调查。   万以柔面色沉寂,“我给你送去了新的盟友,但里应外合,应该还有一个人——是万以俭?”   叶辞笑了,“阿柔,当年你好会利用人心的,怎么现在倒忘了。”   万以柔思索着,忽然怔住,“William?你的内应是William?”   “除了他还能有谁呢,他最受老爷子信任、爱护,应该是你们家唯一一个可以随意出入老爷子书房的吧?”   万以柔沉默良久方才接话,语气颇有些冷凄,“叶辞,你讲我自私,你呢?我没讲错,你冷漠、吝啬,身边人知利用你就没有不利用的。”   “所以啊,这样的我和这样的你才能够相安无处共处这么多年。”   “你想我怎么做……”万以柔暗自咬牙,“你要拿回集团的股份?”   叶辞定定地看着墙上的画作,“讨论来讨论去,也只是浪费你我的时间。阿柔,这些年我也没能好好待你,就还是照协议上的来,除了收藏。”   万以柔惊诧抬头,不明白叶辞为什么这会儿又昏了头。   “同意?”叶辞问。   “嗯……”   “那么让律师处理吧,我们不必再见面了。”   叶辞说着走出办公室,万以柔跟过来,在他踏上电梯间的时候,忽然问:“为什么离婚?”   “我讲过了。”   电梯门合上,万以柔看见了自己被拉扯的模糊的身影。   *   离开大楼,叶辞坐车奔赴别处。尘埃落定,之后还有好多人要见,好多饭局要出席,他需要把这一切尽快处理妥当。   深夜回到宅邸,四下静悄悄的。去了瑾瑜的房间,给睡相不佳的小小姐掖了掖被角,他悄声走进另一间房。   灯还亮着,书本落在地板上,那么大一张床,庄理就蜷缩在床边一侧,手心朝上的手边摆着手机。   叶辞拾起书本——一本关于艺术市场与交易的新作,他有些意外。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而后去浴室洗澡。   片刻后,房间的灯熄灭,叶辞轻轻躺下来,手将将探过去,熟睡的人就翻了个身,缩进他怀中。已然有了默契。   *   没过两日便是除夕了,庄理照例给师友及前辈发去祝福问候,在通讯录上翻到庄明的时候,她犹豫了很久,决定出一趟门。   瑾瑜小腿压着叶辞大腿,双双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亦双双回头,问庄理出去做什么。   “过年过节商场打折嘛,同学约我逛街。”   叶辞蹙眉,“哪个同学?”   庄理便将之前交好的同学的名字搬出来,还说反正有司机伯伯跟着,“有眼线,你怕什么?”   叶辞无语,若是不让人出门倒显得他起量多小似的。   “去你的。”他挥手。   庄理瞪他一眼,“你才去你的!”   “早点儿回啊,晚了没你的饭。”   瑾瑜帮腔,拿腔捏调说:“早点、儿回啊!”   庄理乜一眼空气,笑着走了。   上车后,庄理让司机开车去银行,也拜托他不要告诉叶先生。   司机伯伯近来同她很熟悉了,她待人谦和有礼,不像有的雇主恃宠而骄,对他们颐气指使,他应承下来,笑吟吟问:“给家里汇款?”   庄理没想到一下就被猜到了,怔了下,抿笑说:“嗯……”想到逢年过节司机却还要工作,她又说,“你把我送到地方就好了,我一会儿自己打车回去。”   “那怎么行!”   “除夕嘛,怕耽搁你……”庄理不好意思地说。   “我老婆这阵子打麻雀呢!我回去也就是被揪着耳朵数落的份。”司机玩笑说。   闲谈片刻,车里安静下来。司机把庄理送到银行门口,驶往附近车位停泊。   庄理排长队到柜台办理汇款,想着父亲要养家,弟弟又要念高中了,光是择校费对这个家庭来说就是一笔大开支。而她每月有钱进账,也悄悄跟着谢秘书做点小额理财,手上已经有存款了。   原打算汇两万,可填写的时候还是决定汇五万。   办理完后,庄理走到角落给父亲拨出电话,许是父亲在准备丰盛的年夜饭,电话是继母接听的。   继母下意识认为庄理是来要钱的,开口便说:“我说这是谁呢,稀奇了啊,晓丽,不是让你没事别打电话回来了嘛?”   庄理说:“我有点事,能让爸爸听电话吗?”   继母说:“你还知道找你爸爸呀,你不是说走了就不回来嘛,这就是断绝关系了,晓婷,你自己说的话做过的事怎么不认呢!”   父亲再婚时庄理还小,轻而易举就被大人哄着改口喊妈,后来却是生了嫌隙,没再唤过。   可继母却一口一个晓丽——庄理以前的名字,她觉得重名太多、千篇一律,中学时自作主张改了名字。改过名字的人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被人以唤旧的名字,他们是不是故意的不好说,但总能让人想起往事。仿佛那些事,无论她怎样努力也丢不开。   庄理隐忍着说:“过年了,我给爸爸汇了一笔钱——”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惊叫,继母说:“庄明、庄明!你女儿给你汇钱了!”   随即背景音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男人接起电话,气势汹汹道:“你哪来的钱?”   “工作。”庄理已然开始后悔,因为节日气氛浓厚而起了劳什子恻隐之心。   男人犹疑道:“多少啊?”   “五万。”   “五万?!”   庄理能想象夫妻俩怎样在电话那边对了下眼神,又听男人说,“你寄回来这么多钱,你呢?”   庄理说:“我够用。”   电话那边传来继母刻薄的话语,男人随即依样说:“什么工作啊,我告诉你啊,别以为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要是你还像以前一样做些不好的事情,就是香港我也要去打断你的腿!”   庄理冷冷说:“你们要是想让庄毅读七中,最好给我道歉,否则这就是最后一次给你们钱。”   说罢挂断电话。   她做了几次深呼吸,走出银行,笑着上车。   *   回到宅邸已是傍晚,司机要帮庄理把东西提进去,庄理连连说不用了,让他早些回家。   庄理一手提着大袋零食,一手抱着一只伴睡的兔子玩偶走进客厅。   电视机开着,却是一个人也看不到。管家和用人下午就回广东了,庄理想叶辞父女俩应该在准备晚餐了,便放下袋子,把玩偶藏在背后,往厨房走去。   果然,走到回廊深处就听见了瑾瑜的嬉笑声。   庄理绕过拐角,正和笑着抬头的叶辞对上视线。   “怎么去那么久?”叶辞手上捏着一个汤圆,他用手肘碰了碰瑾瑜,佯装说悄悄话,“你讲她是不是给我们包利是封去了。”(红包)   瑾瑜笑弯眉眼,打趣说:“太小我不收。”   叶辞把捏好的汤圆放到餐盘中,点了下瑾瑜鼻尖,“跟谁学的呢。”   瑾瑜朝父亲做鬼脸,眼睑鼻尖甚至脸颊都沾上面粉了。   庄理一下就哽咽了,别过脸去。   瑾瑜先瞧见了,推叶辞手臂,“你把姐姐惹哭了!”   “怎么了这是。”叶辞慌里慌张从料理台后走出来,低头要看她的眼睛,“开玩笑的,你要没准备就算了,我反正给你俩准备了。”   庄理整理好情绪,笑了下,把兔子玩偶挡在脸前,“铛铛!”撇下叶辞,摇头晃脑朝瑾瑜走去,“给我们小兔子瑾瑜的新年礼物。”   瑾瑜“哇”了一声,高兴得藏不住孩子气,就要用手去抱玩偶。可庄理把玩偶一下举高,指了指瑾瑜,“洗了手再碰。”   瑾瑜噘嘴,看向叶辞,“爸爸……”   “好了好了,你洗手吧。”叶辞微微蹙眉,又对庄理笑,“她一直吵着不想包了,我说得让姐姐回来就能吃上,唉才不情愿地跟我在这儿玩儿。”   庄理抿笑,把玩偶给洗了手擦干净水珠了的瑾瑜,看着小女孩飞奔出去。   “你这手法,太慢了。”庄理挽起袖子,用洗手液洗了手,和叶辞一起包汤圆。   夜幕低垂,芝麻馅儿汤圆、花生馅儿汤圆包好了,在滚水里煮熟。小女孩和女孩先用汤圆果腹,等叶辞炒了好几道偏川系的家常菜,煎了一块M9牛排,三个人在暖烘烘的饭厅坐下来享用晚餐。   他们的欢声笑语填满整个空间,没人觉得这个除夕夜寂寞冷清。   饭后庄理主动洗碗,叶辞在庭院里给家里电话,也带着瑾瑜给叶玉山问好。庄理以为他们怎么也得说一阵儿,便收拾起厨房来。   可没几分钟瑾瑜就过来拽人,“爸爸让你别瞎忙活了。”   庄理被瑾瑜牵着来到庭院,叶辞手里正捏着一束烟花棒,噼里啪啦闪烁星火。   她笑出声来,“做什么呢?”   叶辞作势要将烟花棒递给她,“拿着。”   庄理摇头。   叶辞注意庄理眼里的冷淡,便把烟花棒给了瑾瑜去玩儿。   “怎么了?”叶辞引燃一支烟,说得不甚明晰。   “有了弟弟之后,我什么都没得玩,所以就不玩了。”庄理笑了下,不待叶辞说话,问他要一支烟。   他直接把嘴里的烟塞到她唇缝间。   “现在有得玩,只要我在。”他笑,眼里有星火浮动。   庄理垂首,转身踱步,忽又折回来。   她拥入他怀中,仰头笑起来,“叶辞,新年快乐。”   叶辞喉结滚动,注视着女孩在夜色中分外迷人的脸庞。   “跟我回北京吧?” 第三十八章   新年钟声敲响, 维多利亚港在一片璀璨的烟火中。缤纷灿烂的光好似映在了他们的窗玻璃上,庄理看不见男人动情的模样,只感觉到他吻她, 吻遍身上每一处似的,甚至腰上那道伤疤。   他不再说那疤痕碍眼,轻轻抚摸着它。   庄理晓得小小告诉他了,其实她以为他这般神通广大,是什么都会去查证的。他没有,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相衡的对吗?   身后人察觉她些微的走神, 他抽出皮带将其上身捆绑。之前她就有所感觉,他玩很开的, 喜欢在某种刺激性中释放情绪。但对她一直压抑着,像是怕惊吓到她。   今天他不遮掩了, 清脆的巴掌落下来。以为他在惩罚她,因为她说课业太多, 没有时间回北京。   一开始是惶恐的, 慢慢的在轻微的疼痛中感觉到愉悦。庄理对这样的自己感到迷茫。叶辞点到即止, 取而代之以交融的汹涌的动作。   他们大汗淋漓、仿佛置身盛大的烟花之中。她感觉自己在下坠,拼命地抓住他, 抓疼了他,留下红痕。可他对此不置一词, 他只是伏在她身上,哑着嗓音说:“小理,我就有这么疯、这么阴。”   “小理,你还要跟着我么?”   庄理忍耐了一整天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叶辞犹如舔舐伤口的野兽, 在这一刻露出动物性的柔情来为她拭去泪水。她在他眼里看见了深不可测的哀伤。   “小理, 给你时间把书念完, 夏天就和我回北京吧。”   庄理没办法不动容,即使怀疑他此刻表露的依恋源自于感激——一切尽在他掌控中,唯独险些失去女儿这件事,而她救了他女儿。   “让我好好考虑……”   顶撞让人再说不出一句话,空气中弥漫潮湿的气味。庄理在半迎合半抗争的矛盾中一下下被刺激神经,终于也再不能思索什么,叶辞带她攀越从未来到过的顶峰。   ……   浴室响起哗啦啦水声。叶辞把庄理抱进蓄了大半池水的浴缸里,他靠浴缸壁坐在地上,吸一支烟。   百叶窗外透出楼下庭院的些微光亮。庄理闭上眼睛,任由身体沉下去些许,水吃过下巴,就要没过呼吸。   叶辞一把将人捞上来,庄理恹恹地倚着浴缸沿,啜了口他递过来的烟。   呵出的烟雾拂过他面庞,他眯起眼睛,而她笑了。   叶辞捻灭烟,忽然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庄理什么都明白了。先前叶辞不说,并非不信任,或认为她什么也做不了,兀自担心显得很可笑。而是不想伤她的心。   万克让一家为了自保,倒戈叶辞,出卖万家。可中间这么长的时间,万克让始终没有和庄理联络。   叶辞拨开庄理的额发,想说些什么。庄理忽然出声抢白,声音轻轻的,仿佛带着水汽,“我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了。”   发梢水珠滴落,叶辞垂下眼睫,沉默着,沉默着牵了下唇角。   庄理抬手覆上叶辞手臂上的又长又深的红痕,似乎还有好多话要说。   丑闻之后师友圈子中满是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她不在乎,可在备受排斥的环境中不容易前行。一开始是想出国的,若非留学费用太昂贵也不会退一步来念港校。   何况她的步调已经偏离了,进入了不曾期望的领域,对其中之事还一知半解。同他回北京能做什么?做一个陪侍出席各种活动饭局的情人,他高兴,她可以借他的光环积累人脉,他不高兴了,一句话就能夺走她的立锥之地。   可要是不同他回去——   庄理厌弃这些情感过剩的想法,抬眸看着叶辞说:“你快点回来好不好?”   “好。”他一脸柔情蜜意,好似真的。   *   早晨,整座宅邸尚浸在春寒料峭的困倦中。庄理感觉到枕边人离开了,朦胧睏了会儿,睡不着。起来换上运动背心和紧身裤,铺开瑜伽垫做拉伸。   事情告一段落,她也完全康复了,或许是时候搬出去了,在某些默契成为习惯前搬出去。   电话比预期的来的还早,庄明含糊地道了歉,半是笑半是试探庄理月薪有多少。原来继母看她在香港混得不错,赚了这么些钱,想趁寒假带儿子来旅游。   “你们有钱就来,反正我不见、不招待。”庄理漠然道。   “你怎么这样说话……”   电话那边有拉扯和小声的争执,庄明也知道昨天他们说话过分了,没再提继母要来旅游的事情,以打商量的语气问庄理每月能给家里汇多少钱。   庄理走到书房,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点开一个表格文档,逐行念出来,末了说:“从小到念大学,拢共花了你这么多钱,我按银行定期汇率算了利息的,昨天的五万当我送你的,这笔钱连本带利息我会分一年期还给你,结清后就两不相欠。”   庄明气急,吵嚷起来。庄理说:“我是我妈生的,我妈现在一个人供养妹妹,要是她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也是一样的算账。……养育?我小时候你们对我的所作所为,我完全可以告你们的,现在我也请得起律师,要不然你们试试?”   继母抢过电话,刻薄地数落起庄理。   庄理笑了声,轻描淡写地说:“多谢你们昨天的新年问候,不然我还想不起这些事。我劝你们客气点,否则不仅拿不到钱还吃官司。”   *   雨声吞没一切,大雨滂沱,司机撑着一把大伞拉开车门,请出一位穿黑色羊绒短款外套的男人。   黑色伞面与伞面相触,扬起浅浅的水花。叶辞勾身钻到另一把伞底下,撑伞的女人也是一身黑衣,丝袜包裹纤细小腿,踩一双高跟鞋。   “这天气,还以为航班要延误呢。”   “你就等着看我好戏是吧?”   叶辞乜了女人一眼,阴暗的光线从伞下映过来,让一张清秀的脸庞显得冷冽出尘。叶辞又说,“这一年半载见不上一面,见了我也不笑,好大的官威。”   “小哥。”叶玲蹙眉,睨了叶辞一眼,“昨晚吃年夜饭的时候有人提了你一句,爸就气得摔筷子哪,你还不收敛点儿,一会儿上去了想让爸骂你一顿啊?”   “哪个人?”   叶玲抬眸往前路看去,“夫人。”   雨线拍打灰白地砖,桥下沟渠泛起涟漪,植被拥簇一座陵园,坊门边的松柏依然立得挺拔。就是不懂的人看了这开阔之势也知是风水宝地。   叶辞从张秘书手里接过一捧菊花,同叶玲一起往陵园中的叶家墓园走去。几年前爷爷过世后,每逢正月初一,甭管是去了美利坚还是哪个小岛,叶家每一个人都要来这儿扫墓。   也有一个人不享这叶家的福泽了,从没回来过。   “小姑今年还是没回?”叶辞问。   “没。”   他们的小姑不入仕途,不搞科研,和美国人结了婚,现在全世界漂流,拯救濒危动物。   小姑偏疼叶玲,因为叶玲顽劣、叛逆,就像小姑。可叶玲长大了却也归顺了,回国拿了学位、进了部门,迈过三十不久就迁升回北京,旁人称叶主任。   叶玲是父母的晚来子,大哥叶琤年长十余岁,在北方某省会任职。兄妹二人兢兢业业,生怕哪里出了差错让父亲受累。   在家中旁亲看来,这三兄妹也就是叶辞不像话。不过也觉得他理应不像话,毕竟是半路来的孩子;若不是当年爷爷在世时疼爱叶辞,让他认了祖宗、进了族谱,正月初一的祭拜根本没叶辞的份儿。   外人以为叶辞是叶家真正的二公子,不服管教才把好端端的名字改做叶辞。实际上真正的二公子名琛,寓意珍宝,是最受父亲疼爱的孩子,可惜体弱多病,不到十岁就折了。   叶辞在这个家里名作珂,类玉的石头。   但这么多年过去,顽石成金,没人敢再那么唤他。   一众人望见叶辞来了,往旁让了让。他把怀里一捧菊花放到墓前,九十度鞠躬,而后跪拜下来。   地上雨水一下浸湿他的西装裤料,可他不嫌脏,肃穆地以手掌地拜了三拜。   边上那些个叔婶互相交换眼色,又是惊讶又是嘲弄。   “孩子不孝,辜负了您的期望。”   叶辞轻声说着,雨中有些令人听不清。他话还没说完,叶玉山便呵斥一声,“起来!”   叶辞起身,这才同父亲颔首。   为叶玉山撑着伞的夫人睇了叶辞一眼,好似亲昵道:“行过大礼了,爷爷不会责怪你的,有什么咱们慢慢说。”   一行人下山,乘车前往近郊的别墅。别墅院落好山好水,当初请各领域的顶尖设计师做的方案,本来是给爷爷养老的地方,没住几年差点成了医院。   请好几位堪舆师、高僧来看过,都说地界与建筑格局风水极佳,叶家的人这才放了心。叶家的人也不屑抢这么快近郊的地,各有各的事情忙,因此别墅仍常年空置,就只有过年这几日热闹一阵。   叶辞在车上换了身衣服,还没进门就被亲戚堵住了。他心里发笑,这些人等不了上饭桌就要同他掰扯了,看来今年经济回落、行情不好。   叶辞客气地说待会儿慢慢聊,不急。进屋在饭厅坐下,另外几人又凑过来了。   待叶玉山和夫人落座,他们一时消停下来,推杯换盏,热热闹闹话家常。该醉的人醉倒了,叶玉山同几位长辈去茶室休息,某位叔叔的女婿端着一壶酒来到叶辞跟前,说要吹壶聊表敬意。   叶辞头一回见这位堂亲妹夫,才搞清楚他是做电子科技的,见状虚推开他的酒壶,佯作醉意道:“真喝不了啊。”   这位妹夫同叶辞年纪不相上下,开口闭口敬仰、崇拜,自顾自干了一壶酒,讨教起生意经来。   不说父辈间的差异,单看叶辞这一辈就有企业家、银行家,叶辞看起来并非家中劲头最猛的,却是最有声望的。因为叶辞为叶玉山做事,会玩跷跷板,其他人也想借渠得利。事儿是麻烦事儿,但叶辞早年也因此笼络了人心。   这几年为了大哥的坦途,叶玉山不让叶辞再蹚浑水,叶辞帮的忙也就少了。   当下听这位妹夫提到什么教育、中小学,叶辞就知道他是想通过政府渠道推广他们设计的平板电脑。几个月前才听人说起类似的事儿,他当时就让人直接找有关部门去谈。   面对亲眷总得客气些,他说:“我不太懂教育,女儿呢放养,也没怎么正经上学,这事儿我还真不好帮你拿主意。”   那边叶玲给小孩们塞了红包,回来说爸找小哥有事儿,把叶辞叫走了。   两兄妹站在后院屋檐下吸烟。   “烦吧?”   “烦。”   叶玲单手抱臂,呵笑说:“明儿还有更烦的,我舅舅舅妈他们来拜年。”   叶辞没接腔,过了会儿想起似的问:“这块地在大妈手上吧?”   叶玲斜了他一眼,”有想法?”   “开个麻将馆怎么样,省得每年遭罪。”   叶玲往半空中望去,回头对叶辞说:“亏你想得出来!周围老楼拆迁,几年内要建楼盘的,你这麻将馆要上市啊?”   叶辞笑了,“没正形儿。”   “得了你,跟我妈手头要东西,我看难。”   叶辞掸了掸烟灰,说:“我这要回来了,爸不得送我点……这叫什么礼来着?”   “哪有这门子礼。话说回来,你就这么回来?”   “什么意思?”   “不给我带个港姐嫂子回来?”   叶辞作势把烟杵在叶玲脸上,她忙躲开,止不住笑,“你在那边潇洒快活,我们可都知道啊。”说着凑到他耳边,悄声说,“上回大哥到我那儿来,喝多了,还说羡慕你呢。”   叶辞挑眉,“没事儿吧他。”   “没事儿,解决了。上头传他要升了。”   “挺好。”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们转过身去,见叶夫人冷淡地说:“你爸找你。”   叶玲拍了拍叶辞的肩膀,“这回真找了,自求多福吧。” 第三十九章   叶辞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叶玲同母亲站在屋檐下, 雨连成银线斜飞着,周遭的植被蒙在雨雾里,一时有些安静。   “你看到他那个样子了?一回来就堵得你爸话都说不出来!”叶夫人没忍住同女儿碎语。   “当年小哥结婚, 爷爷可是给了礼的,现在要离婚,他知道有错,在爷爷墓前跪一跪聊表孝心,又怎么了?”   叶玲蹙眉, “妈, 你对小哥真的太苛刻了。”   “你真当他给爷爷跪?他是跪给我们全家人看,跪给你爸爸和你看!”   “……我说不过你们能唱的。”   “你跟他说自求多福, 也知道他那是表演、作秀,他从小就这样儿, 内心阴郁得很,鬼鬼祟祟——”   叶玲平静道:“妈, 我知道你放不下, 可是走了的人就是走了, 这么多年了,你不能把这种心态投射到小哥身上成了恨啊。”   “恨?哪来的恨。我是劝你别和他这么近。”   叶玲有一阵没说话, 提步要走的时候,轻声留话, “小哥怎么样我心里有数,倒是妈,你的亲孙女出那么大事儿要拦着不让人借钱给小哥,你巴不得人没了吧。”   叶夫人旋即转身, “公事公办, 还不是为你和你大哥好。”   “大哥就大哥, 别扯我。”   *   好几日,叶辞就像去了世界尽头一样,庄理只能透过偶一次的电话了解他的存在。   这日晚上,庄理睡得不太安稳,听见车碾压路面的声音一下从床上起来。   谢秘书、公关助理跟着叶辞一起进了家门,很快又走了。他们在商量之后的安排,及叶辞请宴请朋友们的事宜——每年的惯例,没有避讳庄理。   网上对于叶辞实际的家庭关系并没有写详尽,庄理先前也是从八卦消息中推测出他是叶玉山的儿子的,一说是养子。   听他们提到的一些人和公司,庄理才知道叶辞的生母是一位女企业家。叶辞今晚是从深圳回来的。   四下静悄悄的,叶辞的大衣和外套扔在客厅。人不知去哪了,没一会儿他回到客厅,冷不丁对楼道方向说:“出来。”   庄理心下一惊,提着睡裙裙摆,赤脚从楼梯拐角走下去。   “你怎知……”   叶辞一把将人拽到怀里来,什么话也没说,就落了下来。   他们相拥着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间,浓情蜜意,直到意识到他要这样就进入,她笑着躲开了,说还不够。可他握住她脚踝往身前拖拽,裙摆就顺着滑动拢了上去。   没有灯光,厚重的窗帘把房间变成了黑暗的匣子。   匣子中有珠球碰撞的声音,身在匣子中的人被丝绸蒙蔽了双眼,只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运动。   落雨了似的,庄理浑身湿漉漉,时冷时热,她拼命地把翡翠珠球弄出来,玎珰作响。他不悦地让她吞下沾满咸腥气的珠球,她闻到气味就受不了,他反而把珠球在她耳朵脸颊上滚动,他说下-流话,低头在下巴那儿接住,珠球跟着他的啮合滑下去,冰过发烫的皮肤。   庄理侧身,摩挲着去攀柜子角,大手一下便覆了过来,手指贯入她指缝。只觉那力量如五指山倾压在身上,似乎还要轧过去,教人呼吸也没有的了。   玉温了、烫了,要化了。感念明明灭灭中,她心下升起一点悲凉。他在北京、在广东遭遇了什么呢,这般疯狂地要在她这里讨回来。   她想她给予温柔的拥抱,虔诚地亲吻他。可他不需要。他无法忍受多余的情感,他要绝对掌控与支配。然而这就是他最脆弱的时刻,只在纵情时袒露。   她想将这种时刻据为己有,想让他的暗面独属于她。因而最终庄理臣服了,让叶辞开一盏壁灯,她绕着丝的棉的褶成一绺绺的织物,犹旧电影里幻化人形的妖物,故意做给他看,玎玲玲,绿翡翠滑过羊脂般的皮面,在嫣红花中渐隐。   眼罩落下来了,庄理微微眯眼适应光线。可等不了她,指腹划过她方才被翡翠莹润了的唇,男人一下揽她近前。垂首抬眸,又蜕形作受惊的小动物似的注视高高在上的他。   他眉目深邃,冷漠又柔情,宽大掌心按在她脑袋上。她敛目,像方才吞翡翠一样承接。他教她应该如何,就在她渐入佳境之际却被推倒翻转,他不容分说地自后而抵。   黯淡的灯光映在她脊背上,突出的骨节犹如海面上闪烁的塔灯。他抚过,亦如找到方向的迷途之人。可庄理受着,觉得是要死了的,一次不够他换着法儿两次、三次,最后她在毁灭的快意中昏了过去。   混沌梦境,来来回回不知见了多少旧人、经了多少旧事。醒来已是下午了,庄理缓缓撑起身,迈下地直接跌落。   她周围萦绕着无花果洗护用品的味道,想来是之后他耐心给她梳洗了,她不太记得了,有点儿像喝断片,只有一些片段从脑海里闪过。   感官还记得,引起阵阵心悸。   庄理实在不想下楼,揿铃让用人做一杯咖啡。用人端来一个小桌子架在床上,有咖啡和三明治。虽然阿姨什么也没说,庄理心下还是有一种秘密被发现了的难为情。   “叶辞呢?”   “先生十点过就出门了。”   “哦……”   “庄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谢谢,有事我再叫你。”   用人轻轻掩上房门。   庄理抿了口咖啡,同时拨出叶辞的电话。他没有让人等太久,从坐席起身,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接听电话。   “醒了?”语气温柔得好像夜里那个人不是他。   “怎么才回来就出去……”她埋怨,也是撒娇。   叶辞浅笑说:“怎么了,这么想我啊。”   “这么几天没能说上话,我有事儿和你说。”   “你现在说。”   “那个,我复查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完全没问题了,所以我——”   “嗯。”叶辞冷淡打断,“今天就搬吧,一会儿我让人接你过去。”   *   接近傍晚的时候,庄理和她的行李来到高层豪宅。距离上一次来时,整个陈设未再有变化,衣帽间仍放置着崭新的衣服,首饰盒里什么也没多。   待司机两人走了之后,庄理打开行李纸箱开始作整理。她把叶辞送她的首饰放进盒子里,也把原来那些登不了大场面的耳环一同丢进去。   它们的差别——她现在清楚了,只是她是否需要的差别,而非价值。   因为庄理说想要一个人安静待着,叶辞没有强求给她配置用人,只安排了一个钟点工每周过来做两次清洁。   这么大的房子庄理一个人住,晚上很空荡寂然。一关灯,黑黢黢的又没有人在身边,甚至有些可怖,她从来不敢关灯睡觉。   眼看元宵节都过了,好几天叶辞没来电话讯息,庄理猜疑横生,却是按捺住也不主动找过去。   海风吹散寒意,这日入夜庄理搭的士从学校回来,看见房子里亮着灯,一时还愣了下。   叶辞醉意盎然地瘫在沙发上,指着茶几上的餐盒说:“吃宵夜吗?”   庄理走过去,把包袋和书本放下,脱下开衫,就单穿一件紧身体恤,体恤背上汗溻了。   叶辞瞥见了,坐起身来,“干什么去了?”   “打网球。”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旧的人疏远了,新的人来搭讪。叶辞不用想也知道怎么回事,冷着脸不说话。   庄理笑了下,“你这么忙,哪敢打扰啊,我总要正常上课、社交。”   叶辞弯腰打开餐盒,把一双筷子递到庄理手上,似笑非笑地说:“您多厉害,社交达人。”   “没您厉害。”   叶辞忽然认了真,“庄理,我跟你说了,回去之前我得把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妥当,你是要我每天都跟你汇报做了一二三四五是吧?”   “不敢。”庄理把筷子放餐盒上,“五月底就结课了,我也很忙的。”   “跟我闹什么脾气呢。”叶辞把庄理往怀里揽,态度又缓和了下来。   庄理依在他胸前,浓烈的烟酒气味系列,她蹙起眉头,咕哝:“我哪儿闹了,你不是让我把自己的事儿做好么。”   “你看,你要搬出来就让你搬出来了,瑾瑜还问我你怎么不去看她。”   “是吗?”   “是啊,我这一得空就来看你,你不想瑾瑜,也不想我啊?”   庄理抿笑,“想。……想你是不是好多饭局、应酬,身边有哪个美女作陪。”   “庄理。”   叶辞轻声呵斥,庄理一下噤声了。他捏起她的下巴,盯住她,“你没想跟我回去。”   庄理喉咙发涩,好半晌才回应,“我想在你身边,可我需要我的生活。叶辞,我太年轻了,一无所有,如果不找到自己的步调,往后你不要我了,我就什么都不是——”   叶辞无语蹙眉,“我怎么会不要你?”   也许他的目光太纯粹,她不敢琢磨,垂下了眼睫,“我是什么人,你好清楚不是吗?也许有一天你会厌倦……”   “你能不能别把什么事情都弄得像算账一样?”   庄理顿了下,“你觉得没劲了?”   叶辞揉了揉额角眉心,起身说:“我没觉得没劲、没厌倦,我也没有别的什么女人。小理,我就只要你。”   庄理怔住了,缓缓抬头,看见叶辞脸上的无措与无奈。他不懂得怎样辩解,也从未对女人辩解过,即使是曾经的太太。   “你说什么?”   手指穿过她的发,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只要你。”   她干涩的喉咙滑动了下,手不由自主攥紧他的衣衫,“那你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叶辞留下来了,庄理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梳洗后换了轻薄的裙衫,他只是抱着她安静地侧卧着。   夜色弥漫,大玻璃外是比他们还要静默的海。   庄理说他们内陆的小孩永远看不厌,“生物是从海里来的,这是不是一种返祖的渴望?”   叶辞忽然说了句奇怪的话,“高处看海和在海边感受完全不一样,只有在那儿你才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庄理想起在一篇著作里读到的话:这些人习惯藏匿在世界最不为人知的角落,掌握着阳光下永远无法得见的“黑暗帝国”,无论是与普通人的关系,还是这些“影子经济”所占据的财富总量,都是对普通人想象力的挑战。   那么其中有没有例外,想从暗影中走出来,从高处堕落下去。是否是这样,他才如此疯狂而又极尽温柔。   *   春的来临,亦意味着艺术界新一年度的社交开启了。展览开幕、画廊活动,还有之后的大型艺术博览会竞相来到这片土地,邀请函似破碎枕头洒落的鹅毛般席卷向叶辞的秘书与助理。   但凡叶辞出席,身边一定有庄理的身影。   灯光敞亮,人群拥簇。他低头耳语,“我能给的,都给你。”   作者有话说:   因为他们的性格和这种关系,会有很多,但担心多而腻味,所以适宜的时候再详尽。 第四十章   庄理仰头笑, 眼里有星星似的。那当然不是星星的倒影,是垂射的灯光,镜面艺术装置的折射。   像这样的开幕式, 据不完全统计在去年就有一千多个,也就是说平均有三个展览在同一天开幕。   不间断的开幕式,在行内人口中叫做opening。几乎任何展览在对公众正式开放前,都会让重要人士提前观展,即VIP预览日, 开启它的就是opening。   按照金融概念划分, 拍卖会、中介商是二级市场,那么代理艺术家、将其推向收藏家和业界的画廊则是一级市场。   因此画廊举办的展览或许不如博览会那般博得大众媒体眼球, 但尤其重要。它向人们传达了作品的状态——从艺术家的工作室来到灯光下,成为了被展示、待出售的商品。   它们重要, 艺术家也重要。同样重要的还有见证者——艺评人、收藏家和其他重要的,参加一个Opening表示支持这个艺术家, 他们的到来会给艺术家、展览和画廊带来效应。   而圈中人——混迹艺术行业的但尚且不重要的人、寂寂无名的人, 需要出席这些活动获得存在感。他们或许是来支持他们的师友, 或许是跟随某一个朋友的到来而来,他们和所有人一样在整个场合中游走、同人问候和闲谈, 但他们不在中心。   看不见的中心,在德高望重的教授兼评论家身上, 在KOL(关键意见领袖)、知名交易商身上,还有最重要的收藏家身上。   今晚的中心无疑是叶先生。   庄理从来不知一个人在一个小时里可以把同样的话重复数十遍,在不同语言间无缝切换,上一秒还在讲粤语俚语, 下一秒因为西方面孔的加入一行人立即讲起英文。偶尔也有非英语国家的人士和翻译一起过来, 不同口音交错, 令人仿佛回到大学英语角。   大多人带了名片,进场时在工作人员处登记,庄理觉得这种现象类似参加红白喜事。她没有名片,不需要登记留名的人让她写下大名,他向人们这么介绍她——年轻的艺术顾问。   于是人们知道,叶先生身边有位初出茅庐的女孩。她不需要发表意见,实际上没人对展览发表严肃意见,人们却像对待一个小小的意见领袖那般器重她。   有位来自内地的策展人甚至称呼她庄老师。这一行,乃至整个文创行业,内地惯常把艺术家、学者及其他身份暧昧的人士称作老师,以表示客气尊敬。   待叶辞转向别处,庄理悄声笑,对状况见怪不怪的叶辞便拿这个词儿逗她。   “庄老师,每个人都被你的笑容、风趣的语言吸引,让人好羡慕。”   庄理抿笑,今晚她的唇角就很少落下来过。她再清楚不过,人们对她表示出兴趣、称赞她,不过是因为她的外貌和言谈。   无论隐形的中心在哪里,人们不会否认主角实际是艺术家本人。上回拍卖会叶辞让人高价拍下的画作,就是今次举办个展的艺术家早期的一幅作品。   不像一般商品,艺术收藏世界的二级市场对艺术家的行情会产生重要影响,因为作品并不是离开艺术家就同他们再无关系,名字永远存在作品背后的标签上,也会有愈来愈多的名字——在什么地方哪个展览展出过、被哪个收藏家持有过。   随着这件作品在二级市场上一次次流通,艺术家、代理艺术家的画廊的价值和地位也会产生波动。而流通多了,据一位庄理不喜欢的拍卖商说,再有身价的一个人结婚太多次,在婚恋市场也会遭遇贬值。   叶辞作为这位艺术家最重要的客户,和画廊一起捧出了这位艺术家新的高价,通过长期持有和下一次记录的刷新来维持它。   因此,艺术家在那场拍卖会之后的首次个展显得有点隆重。   艺术家签在洪太太画廊旗下,海外各地也有其他画廊代理。庄理看艺术家高高瘦瘦,穿一件灰衬衫,沉默寡言在人群中显得很安静,有别于她通过书籍、报道了解到的当代复制品式艺术家的形象。   她其实有点好奇,艺术家本人对于这场展览、展览中的人是什么想法呢?人们在他的作品前驻足五分钟左右,谈论的却是天气、红酒和高尔夫;人们来到他的展览,围绕他新尝试的表达媒介——玻璃制作的小型雕塑,谈论却是手中香槟品牌的股价、别的生意经,甚至熟人之间的家常。   艺术家希望有这样一场展览?他们当然希望,他们也可能不喜欢,但不喜欢的原因可能是与策展人意见相悖,绝不会是到场的见证者。   终于,在人们陆续离开,去往酒店的时候,庄理获得了短暂的时间抽离叶辞那没完没了的寒暄,来到方才就留意的一幅画作前。   “看来庄小姐钟意这幅作品?”   庄理转头看去,对艺术家略略颔首。艺术家笑说,“见你来回看了好几次。”   “好像你倾向创作联画和系列作,这幅画有一点点不同。”   “哪里不同?”   “嗯……虽然你的聚焦‘局部’,比如说花瓶、水果之类的静物,也有桌角和女人的裙摆之类的,不过几乎没有真正的‘人’出现。画中这双手看起来很朦胧,”庄理再次看向艺术家,真诚地说,“但我感觉到了一种力量。”   艺术家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通常是不为人知的,只有当作品‘挂’出来了,哦,人们才知道我最近画了这个做了那个。Samuel——策展人其实觉得这幅画是不够成熟的。”   “不够成熟?”   “有时候你也可以理解为它较异于我的其他作品,概念比较模糊,或者会让整个展览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顿……你应该能感觉到,就是一个小型的展览也有一种场域,它应有它的节奏、韵律,当然,是对于策展人想要表达的话题来说。”艺术家微微耸肩,“策展人在今天过分重要了不是吗?”   庄理思忖道:“所以为什么‘挂’出来了?”   “我坚持。”   在任何地方都一样,话语权与地位呈正比。   听见有人招呼,庄理同艺术家示意,踩着高跟鞋来到叶辞身边。他结束了一场不短暂的谈话,轻声问她累了没有。   庄理俏皮地说:“人是不会对新东西感到厌倦的。”   Opening开幕式之后也有类似于庆功宴的饭局,并非所有参加开幕式的人都能前往饭局,拿着名片来打卡的无名之辈,或者没有学者教授引荐的学生,不在受邀之列。   坐车来到酒店,叶辞和庄理直接被工作人员请去主桌,座上有画廊主、德高望重的研究学者、艺术家和另外几位收藏家。其他的坐席也都精心安排过。   庄理讲悄悄话,“真的很像喜宴。”   头盘冷餐、浓汤、主食、甜点……八道菜精致可口,让人将将果腹,再佐以配餐酒和谈笑风生,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叶辞一直留心照顾庄理。不过不用他再提点,她已经知道该怎样接话,怎样另起话题。他们这些客人不是来吃饭的,身负任务,和东主一起制造一段美好时光。   这时,工作人员发现有两个未受邀的混进来了,他们向客人们派发名片,作自我推介。一位是青年人艺术家,一位是他的经纪人。   工作人员制止他们、请他们离开,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叶辞这一桌人也看了过去。   似乎对上了视线,经纪人拽着青年艺术家快步走了过来,说着话的同时把自印的画册递给叶辞。   叶辞没有接,于是对方偏移角度,递到了庄理跟前。   不像别的场合,安保可以强制将人赶走,这里地界小,业内左来右去总有熟面孔,业内人士亦都讲体面、不开罪。   自知她一个还未完全被接纳的局外人很适合唱白脸,庄理作娇蛮得宠的情人,将人赶了出去,“你们不讲规矩,我这人也不讲规矩!”   再回座上时,庄理听见席间的年轻人议论。   “他不是一向看不上opening,不屑show up嘛,当初还说别人是靠交际走到这一步的,结果?今日这么丢人!”   “是呀!以前他自称不会交际,你那场展览也没有去。他不来,谁又去挺他的呢……”   “不过叶先生旁边那位是谁呀?”   骚动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了,时间渐晚。   叶辞他们在东主邀请下移步顶楼酒廊,其他客人逐渐离散。   若说能否来饭局是一道分水岭,那么饭局之后能否再进一步,和东主去更私人的地方饮酒或抽雪茄,则代表你和对方、和这个艺术市场中心的距离。可谓圈内有圈。   庄理拿起手袋跟过去,犹豫一瞬也拿起了方才放在椅子上的画册。   What is Art?艺术是什么,庄理尚不敢说一个懂字,可她觉得无论如何这是别人不顾颜面也要展示的东西,就像她做课题一样,做一个东西一定是有所投入、用了心的。   乘上电梯,叶辞瞥了眼庄理手袋后面的画册,兀自笑了下。   庄理笑着轻轻蹙眉,似有撒娇之意。   叶辞倒没说什么,揽着庄理来到酒廊。一开始庄理还参与话题,逐渐却有些吃力了,无论是艺术还是金融投资,她所知的皮毛已不足够在深入的谈话中接腔。   一杯鸡尾酒见底,庄理同叶辞耳语,起身来到吧台前。   “哈啰!”门廊那边出现一道倩影。阿英熟络地揽住庄理的肩膀,问她喝点什么,得知她已经点了一杯甜酒,阿英拢眉,打响指向酒保点了杯威士忌酸。   “你现在才来?”   “是呀,撞‘档期’,有个朋友的展览开幕,在南边,好远的。”阿英说。   庄理顺势玩笑,“那你们是很好朋友?”   “距离证明关系,你已经入乡随俗啦。在这边年轻人拍拖都嫌过海是异地恋。”   庄理挑眉,“William也在?”   阿英愣了下,笑,“好哇,原来你们私下有联络。”   “没啊,我刚刚看到他IG发的动态。”   “我和他没什么,禁止想象。”   庄理说我可没讲什么。   待酒吧把两杯酒推到女士们面前,她们端着酒回到沙发座。有阿英相伴,聚会顿时活络起来。   “可是你不能期望一个艺术家成为大师的同时又要求他做妓-女……是,是没错,现在整个行业现状如此,但是……”   庄理站在俯瞰港岛夜景的落地窗前,一边呷酒一边仔细听他们说话,偶尔听到一句惊人的话,琢磨下来又觉得在理。   注意到庄理游离在外的状态,叶辞唤她到身边,从盒子里取出一支细雪茄,教她用火柴引燃,转动着让前端均匀受热。   每每他做这些小事的时候,她总觉得他低垂的眼睫下,那双动人的眼眸所看到的世界里,她是最特别的一抹色彩。   浅浅烟雾从唇角溢出来,庄理往角落靠过去。放在手袋下的画册硌到臀缘,她抽出画册,索性翻看起来。   “喜欢?”叶辞在闲谈间隙轻声问。   “我喜欢他的花卉。”庄理扫了眼周围的人,轻声私语,“恕我拙见,明明很有力量的,为什么他不被看到呢?”   叶辞笑了下,不答却问:“我们小理喜欢什么花儿?”   “向日葵啊,你知道的。”   *   和他一起出席数不清opening、饭局、私人聚会,以及各种正式或非正式的研讨会,庄理的知识系统和生活方式彻底被颠覆了。   她需要社交,可并非热衷社交的party animal,莫若说一个人精力有限,平衡这些事与课业不是易事。   有时回到住宅,她累到不顾形象地就瘫倒在沙发上。可他一点不累,精力无限似的,还会温柔耐心地将她诱向云雨。   没多久,艺术博览会踏着春意来了——香港巴塞尔艺术展。   原身是Art HongKong,被巴塞尔收购,于二零一三年更名。由此开启了香江艺术新盛世,博览会逐年递增,一年达七个之多。   同展览一样,重要收藏家提前进场,不用同慕名而来的市民与游客那般在场馆外排长龙,挤到汗流浃背还望不见入口。   但比起言笑晏晏的展览,艺博会简直像大型超市,全球各地的画廊和策展人挤破头拿到一个展位名额,全球各地的收藏家、中介商争先恐后想在第一时间入场,他们要在一级市场抢到尖货。   这时候他们不讲体面和身份了,暗中私下交易,当面两相争执,说不定马戏团的秀都比这有序。   庄理同艺术顾问一起在第一时间入场,好似横扫地摊一样在各个知名画廊的展位前洽购叶辞和朋友们的心仪之作。   人们说巴塞尔是名利场,无论是巴塞尔、迈阿密还是香港。好似有一个巨大的气球带着之中的人腾空、膨胀,没有人知道它的终点在哪里。   当倾心艺术的市民拿着门票入场,面对博览会中大型的画作、雕塑装置,无论是感到震撼还是困惑,这些艺术品几乎都已有所属了。甚至,很多精彩的艺术品早不见踪影,他们看到的只是逐渐空档的展位。   庄理从阿英那里知道,好多艺术家和学者是讨厌艺博会的。艺术品这里一样那里一件,展览不连贯、几乎无序,让对艺术世界知之尚浅的大众只能是走马观花,博个热闹。   但他们也无可奈何,阿英说如今人们去美术馆也不再是为了接受艺术教育,拍照打卡、展现某种生活方式,大众和展览之间的关系简化为消费者与消费品。   “你没有发现现在好多事都如此?”庄理反问。   “Fine,你讲得对。这个世界最终会被你们这些金融生、对冲基金经理所占据。”   “这样的时代已经到来了,欣赏当代艺术基本不需要艺术教育门槛,但它是艺术。”庄理说,“恕我拙见,我认为正是这样,正是能满足供需关系,当代艺术的市场才这么活跃。”   Too Much Art?有谁关心去谈论它。艺术博览会让ball场(舞会)文化复兴,三周内数不清的酒会、派对在举办。   传媒大亨在君悦酒店举办以艺术为名的派对,庄理同叶辞进场,叶辞就像闪耀的艺术家那样被拉到背景板前拍照。   叶辞说Wait a minute,将庄理揽到身边。闪光灯拍下他们同其他知名人士的照片。   第二日登上八卦报纸边角,庄理被媒体夸张笔法描绘成了无名学生妹,恃宠而骄,狐媚手段几多,诱哄叶公子夜夜笙歌。   庄理看了笑岔气,旋即上IG发布新动态,随意挑了一张窝在沙发上,开衫没好好穿着,酥肩半露的照片。配文:你的女友是九尾狐。   没一会儿九尾狐男友的电话打过来了,他以温柔语气试探道:“怎么了?”   “不好看吗?”   “我拍的,当然好看。”   庄理笑,“我没事儿啊,就觉得蛮好笑诶。”   “我才知道这事儿,已经让人去处理了。”   “不用,言论自由,诽谤自由嘛。”庄理说着又笑。   叶辞轻呼一口气,像叹气,“晚上想吃什么?我订餐厅。”   “还没在外面晃够么?你过来,到我这儿来,给你做好吃的。”庄理说着垂头抿笑。   晚霞一点点隐没,在短暂的静谧蓝色之后,海上迎来了夜晚。   门锁发出响动,接着叶辞从玄关走进来。四下不见人,他绕到厨房,一下顿住了。   他蹙眉问:“做什么呢你。”   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庄理听见声儿,愣愣转身,“什么什么……?”   其实并没有什么让人惊异的,不过是氤氲中一个女人专心做料理的背影,甚至她还穿着没来及的换的紧身背心和短裤,再家居不过。   叶辞也不是没见过,可眼前画面无端地让人慌神。   “嗯?”见人不语,庄理偏头。   叶辞笑了下,“没什么,只是想着我的九尾狐,上天入地,还有下厨房的本事。”   庄理乜了他一眼,回过身去继续做菜。   半晌过去,她不经意转头,却见他仍站在那儿望着她。   “怎么了?”   叶辞走过去,双手撑在料理台边缘,庄理便被他拢在了怀中。   “做什么……火还开着呢。”   叶辞静静看着她一双眼睛,也任由她避开视线,用手肘推开他,转过身去。   沉寂了很久,庄理忐忑地想问他到底怎么了,却听见他很轻很轻的笑声。他说饿了。 第四十一章   从厨房到饭厅, 现在快吃好了,庄理发现叶辞时不时就盯着她看。这种感觉很微妙,好像他在密谋什么事……他们那次就在饭厅, 即使空间格局作改,偶尔还是难免想到。   手机响了,总算可以短暂回避下这古怪的氛围。   “谁这么晚找你?”   庄理已经接起电话,那边的人听到男人的声音,故意大声说:“咿, 你家几时多了个管家婆?”   叶辞无语凝噎, 看着庄理面庞思忖起这两位女人何时变得亲昵,私下要会通电话。   “什么管家婆, 我伺候少爷,洗手作羹汤。”庄理说着朝叶辞挑了下眉, 像某种得意的挑衅。不待叶辞瞪她,便笑着起身去窗边听电话了。   阿英说有一个睡衣派对, girls night, 问庄理有没有兴趣。   “现在?”庄理回头瞄了叶辞一眼。叶辞漫不经心收回视线, 轻呵一声。   “是呀,都是圈内人, 你现在需要多认识人啦,不是你我不随便把新人带过来的。”   阿英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体贴了, 庄理蹙眉,玩笑说:“你没吃错药吧?”   阿英长长叹气,“其实呢,这也不是什么纯粹的好姐妹派对, 我有个好讨厌的人, 想让你帮我煞煞她威风。”   阿英向来混迹人群中, 又来无影去无踪,看起来没什么值得让她挂心的事,可她竟然还有讨厌的人?   庄理顿生兴趣,“什么人?”   “你来了就知道了。”   “不会是……”   阿英意识到什么,忙说:“和大哥没关系,我的一点私事。”   庄理一顿,又说:“不会是……?”   “哎呀你好烦!到底来不来?!”   庄理缩了缩下巴,谨慎地说:“我稍后回复你。”   阿英立即挂断电话,忙音传来。   庄理回到饭桌上,放下手机,一时不知该拿筷子还是端玻璃杯。最后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   叶辞慢悠悠夹着宫保鸡丁里的花生米吃,这会儿便放下筷子,抬眸说:“要出去?”   “嗯……阿英有点事需要我帮忙。”   叶辞不解,“她有什么事要你去帮忙?”   “女孩子的事。”   叶辞以手托脸,斜睨着庄理,“过来。”   “干嘛……”庄理生怕过去就要被他吃了似的,不情愿,可敌不过那样看人的眼神,偏生要将你吸引过去,一句话也不消说。   圆桌不大,庄理慢吞吞绕过半圆弧到他跟前。他抬手点了点嘴唇,她愣愣地、试探着俯身,即将相触之时,他手掌托住了她的后脑勺,把人按过来。   轻柔而又绵长的一个吻,餐食的辛辣气化了,只余下地基的甘甜调。他放开了她,捏了捏她的脸颊,“别玩儿太晚,有事给我打电话。”   庄理欣然极了,又亲了下叶辞的脸,“你真好!”   “傻女。”   庄理听了这话心痒痒的,一下差点舍不得走。换衣服出门,一路上她都回想着他们初见的时候,不应叫初见,是缘来的偶遇。   她想起那场别致典雅的婚礼,他站在一众宾客坐席之后,遥遥看着仪式,忧郁而寂寞的神情。   其实那会儿他就已经洞悉她了,她是那么的寂寞,和他散发着一样的气息。   埋下的火种不经风吹撩拨,轻易地燃烧起来。就走到了今天的地步。   *   乘着夜色来到白色极简的现代风格的浅水湾别墅,庄理看见阿英窝在路边停泊的粉色帕拉梅拉里等她。   “带睡衣了吗?”阿英从车座里翻身跳出来。   庄理默了默,“所以睡衣趴就真的是睡衣趴?”   “是呀!”阿英又从座椅底下拎起一个袋子,领庄理往别墅里走去,“还好我早有准备。”   “……你在电话里讲清楚,我也可以准备。”   “其实阿缪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睡衣的,但我觉得她们很无聊——你知,”阿英乜了眼路径旁的常青绿植,“所谓的名媛咯。”   阿英所说的是这幢宅邸的主人,结婚一年便离婚的实业集团大小姐。   除此之外,歪七倒八躺在沙发和地毯上的穿性感睡衣的女人身份也都差不多,中型企业主的女儿、餐饮连锁店的继承人,也有从事公关行业的,一个在奢侈品集团公关部门就职,一个阿英所说的“圈内人”——艺术公关。   随着当代艺术市场的蓬勃发展,艺术家具有了名人效应和品牌性。艺术、名人、品牌之间的界限逐渐模糊。艺术公关行业应运而生,为诸如为香槟品牌筹备一个艺术性质的派对,公关需要邀请KOL、名人、藏家,确认他们会不会到场,布置会场从地毯到请柬,给人留下与众不同的印象,以在无数酒会派对中脱颖而出。   阿英在电话里说都是圈内人,庄理没有信。也不像以前那样划分红白名单,为了攀交而来,现在她的心态有点儿像做客户调研,好奇她们的生活与议题。   庄理和阿英从更衣间出来,立即引起哄堂大笑。她们换了搞怪的卡通连体睡衣,拉动抽绳系带,帽衫上的耳朵还会动。庄理裹在白色毛绒里,只露出一张小巧脸蛋,大眼睛充满困惑,若非明艳的轮廓看起来就很像小朋友。   阿英来之前就和女人们作了介绍,庄理是大哥的“朋友”。兴许她们已经热烈讨论八卦了一番,见到庄理并没有露出奇异神情。   失败的婚姻并没有破坏阿缪小姐对于男人的想象,她的睡衣派对的重要主题便是男人、拍拖、跟男人拍拖。   她们当然讨厌情-妇、三儿,讨厌家境平平的上位者,但没有庄理想象中那么排斥,同在一片屋檐下,穿着睡衣喝香槟、吃甜点、涂指甲、做面膜,女人们由男人说到生活,更多时候是叹息与共情。   而阿英讨厌的那个人,庄理通过她们极细微的表情和反应发现了——是阿缪。阿缪多少也和叶辞有点关系,曾经仰慕过叶辞,为他蹚过艺术圈子,在拍卖会上挥霍,可未被接纳,一次暧昧言语也没有过。   女人说叶辞有品,指他从来不和圈子里的人搞在一起。庄理听来心下发笑,酸涩。这般有品可不就是嫌麻烦么?利益牵扯斩不断理还乱,他不需要第二个万以柔。   但阿英讨厌阿缪的理由不是叶辞,而是因为阿缪现在的小男友,一个艺术家的助理。   庄理就像阿英的战利品,带来展示一遭,让人瞧见了,不让人摸透。不过夜,阿英载庄理沿海滨兜风回去。   放在驾驶台上的手机几次三番振动,阿英索性关机。   “万一有急事?”庄理方才瞥见了来电显示,上面写着William Man。粤语发音万作Man,正是万允恭。   阿英说没,又说:“Lowy,千万勿要睡错人。”   语气有点痛心疾首。庄理一下就笑了。   那晚酒吧赴约,阿英新穿不久的耳洞发痒,手上抹下血迹才知发炎得厉害,万允恭一着急便用手沾了杯中酒帮她处理。肢体接触在暧昧涌动的酒吧让人产生些许平时不曾有的感觉,后来他们多喝了几杯,call代驾送到酒店。   万允恭一再确认要阿英讲Yes,就这么啰嗦的情况下,阿英也同他做了。   故事讲完,帕拉梅拉停泊,阿英说谢谢你今晚陪我。   庄理犹豫片刻,认真地说出心里话,“我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阿英怔了怔,说:“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当你朋友才让你帮忙。”   “谢谢。”庄理笑了下,挥手道别。   或许阿英讲的也是心里话,可人和人的分寸感不同,正是把自己放在可以被利用的位置,才不想哪怕有一次会错意,把利用当真情。   庄理坐电梯上楼时,看楼层数字跳动,数他在还是不在。最后数到在——其实数字就摆在那里,她可以秒算简单公式结果,看一眼就知会数到什么。   哦,原来希望他还在。   但当真发现人在的时候,庄理却退却了。她一时不敢进卧室,不是担心惊扰他,而是害怕抑制不住自己的心。   她不能再多陷落了,一分也不行。他们之间就是假意消遣,要是他知道她喜欢他,有这么喜欢他,他恐怕就要厌倦了。   然而,梳洗过后,庄理躺下来,没按耐住侧身抱住他。   叶辞手搭过来,下巴在她额头上蹭了蹭,含糊不清地说:“梦到你了。”   “什么……?”她颤颤发声,此刻是真的担心把他从梦中惊醒。   他笑了下,让人分不清是醒了还是仍睏着,“你讲就要我的钱……”   庄理一下攥住了叶辞的衣衫,却也只是衣衫褶皱,生怕触碰到他而被察觉什么。她几乎蜷缩在他怀中,默默地,感觉到头发黏住眼尾了。   她要他的钱,也要他。   她没法讲。   *   空气中弥漫钱的气味,狂欢感觉卷席了一整个春日。阳光灿烂的日子,庄理和叶辞一起乘游艇出海,无非又是另一个香槟喝也不完的派对。   庄理已不似最初那般拘谨,落下了课业就躲在安静的角落拿iPad写。   叶辞没管她,倒省得乱七八糟的人同她搭讪。   无论说话还是不说话,总有人一眼注意到她,而她的社交能力令人吃惊,她不会让人占到好处,但也会不开罪人。于是他眼看着她的IG好友蹭蹭地涨。   无意间打开手机一看,她不是在躲着人学习么,什么时候关注多了两位?点开来看,其中一位是二十来岁的制造业小开,正在不远处和穿露背胸衣的小麦肤色的ABC搭讪。   叶辞发了张照片过去。   手机弹出提示,庄理收到一个陌生账户发来的消息,账户没有头像,ID很像狂热粉丝——LowyChong1220。   庄理确定他是才改的。   Lowy:了解,我不是人家喜欢type。   1220:别学习了。   Lowy:劝人向学胜造七级浮屠。   1220没话了。   不一会儿显示LowyZhuang1220关注了他。   握着手机的人笑了,呷了口酒,觉着这个季节的海风也没那么不爽利了。 第四十二章 (二更)   一面阅读艺术史与理论, 一面混迹艺术市场派对,时常让人产生割裂感。   她向往细节丰富、技艺精湛的古典大师之作,也着迷于和学院旧制反抗斗争的印象派, 那些抓住瞬间的朦胧色彩和光影,其中的力量仿佛能抓住她深层情感。   作为一个习惯逻辑分析的理性派,她也会思索这是否是由于在现代消费主义的糖衣炮-弹中——充斥着从大师那里习得的色彩搭配,她的审美已经被教化了的结果。   她承认自己知之甚少、肤浅,即使如此, 在无尽的派对中她也会感到空虚。   是的, 人们在谈论艺术,偶尔从他们口中听到术语名词, 就好像真的在谈论艺术。   这个圈子固若金汤,入场券是履历、人脉, 也可以只是钱。不像旧世纪,贵族与商绅泾渭分明, 如今新起富豪用钱就可以跨越任何天堑, 当然无外乎身份与品位的证明——艺术。   庄理放下会计学的课程, 抬头往光来的地方望去。   接吻的人离开了,空出的船舱玻璃上有些他们的手弄出的印痕。天空如熟睡的婴儿般呈一片宁静的蓝色, 黄色慢慢变成橘黄,随着游艇航行, 晃眼看见了绯红的太阳。   庄理把iPad放进包包,走了出去。   三层游艇仿若一座白色的小岛,载着欢声笑语和香槟漂流在海上。二层甲板沙发座上,叶辞正在和别人谈话, 气氛有些严肃, 依然有大胆的年轻女孩借着旁听的机会靠近他。   谁不知庄理的存在, 但就像无视叶太一样,她们更不在意这样一个角色。   庄理站在二层扶栏处眺远,制造业小开看见了,离开女伴过来搭讪。他问庄理喜不喜欢游泳,庄理朝下一层甲板看去,不分季节的人们正在游泳池里戏水,甚至从梯子爬下去游海。   庄理想起这人关注了她的社交账号,很可能翻阅过旧时动态,便笑着说今日有点不舒服。   “怪不得你一个人闷在里面。”   远远越过人们的身影,庄理不经意间同叶辞对上视线。后者眉梢微挑,状似毫不在意地收回视线,继续同旁人谈话。   夜幕降临,游艇返航,叶辞看出庄理真是很疲倦了,便推辞了之后的私人应酬,送人回住宅。   一进门叶辞就将庄理打横抱去卧室,庄理笑话他醋坛子打翻了。他不置可否,却是很温柔地爱抚她。情浓时分,用人来电说叶小姐哭闹,叶辞无法,迅速起身穿衣。   庄理把他送到门口,手指慢慢从掌心抽离,指尖划过指节,垂落下来。   门合拢了,庄理觉得心空落落的。   *   生活一百二十分充实,但愈疲倦反而在学习上愈投入。庄理几门课小考结果都很不错,同学找不到机会嘲讽她,就把她的照片四处散播。   经过传播被人放到八卦论坛和小组里,网友本来就热衷讨论富裕圈层,当即跟帖盖出高楼。庄理刚得知此事,帖子就悉数消失了。   封锁舆论,报纸和网络看不见一点儿关于叶辞的绯闻,可挡不住耳口相传,几次三番已给人们留下了印象。   学校有一些对接的工作机会给到优秀学生,教授询问庄理之后的方向,庄理摇摆的心在答复之际落定。   “我想留在这边。”   人非草木,庄理不过是从近来见闻中习得割裂自己,欲望是欲望,真心是真心。   *   这日,庄理从学校出来,上了叶辞专派给她用的车。刚和司机伯伯说了回住处,出乎意料地接到了阿英的电话。   “晚上有个好玩的派对,想让你来看看。”   庄理客气地说:“恐怕我没时间。”   “Lowy……上次呢,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你很介意……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今晚这个房车派对好好玩的,有好多舞者。”   “舞会?”   阿英说算是本埠艺术世界的另一种样貌,这次是真心想让庄理来玩,哪怕是做个看客,“……更全面的了解嘛,来玩咯!”   庄理答应了。   晚上,她还是穿着去学校那身体恤、破洞牛仔裤和板鞋,走很远来到柴湾。原是一片工业区,后来一些机构和青年艺术家们进驻,将废弃厂房当工作室。   比起中环一带,这里的艺术氛围更自由,甚至有些嬉皮士。   但若要以为任何一个人来这里都能无缝融入那就大错特错。有学者提出一个论点,叫作看客现象,即以艺术为标榜的文化消费绝不只是简单的金钱逻辑。   人们通过衣着和行为方式确认彼此是否是同类,或者在这之前,彼此早在社交媒体“见过面”,去过同一个展览、喜欢同一个艺术家或作品。无论是全球飞行的菁英们的世界,还是看似边缘的街头艺术都一样,这是一个没有陌生人的世界。   大楼前的空地陆续停泊大大小小的车辆,庄理在一辆小型货车后面找到阿英。阿英旁边的人们活泼地同庄理攀谈起来,其中一个人说关注了庄理的Instagram,其实那次派对她也有去,可惜没能打照面。   庄理回想了一下,没有想起来到底是哪一次。不过似乎不重要,这只是一个话题切口,年轻男女们很快从派对说到村上隆的太阳花,又从商业艺术的巨大成功说到近来生活不易,缴租都吃力。   房车派对在欢呼声中开场,来自世界各地的舞者们从车辆中跳下来,在现场DJ制作的音乐中跳舞。从街舞、现代舞到古典,甚至还结合了芭蕾,舞者们互相较量着,有时也把旁观的小有名气的艺术家拉进场中。   阿英说做东的其实曾是银行家,和在投行工作的妻子一起投身艺术领域,现在致力于世界各地的青年艺术家发展。   庄理若有所思地点头,阿英便笑,“听起来很熟悉?”   “叶辞的基金会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对,他是真的太忙了,没时间做这种好玩的活动。”   “可我看他也忙着出席派对。”   阿英耸肩,“那是他的工作方式。你有没有仔细听他们谈什么?有次我听到他们讲的数字——好吓人!他讲过,派对就是开了门的酒桌,与其听一桌人夸夸其谈,不如广敞,可能还会发现一点有意思的。”   庄理陪伴叶辞出席活动,就坐在他旁边,当然晓得他经常在派对上听别人聊项目,很多需要投资的人也因此找到派对上去。   但具体到细节,叶辞会和人去别的地方再谈,庄理无从知晓一段时间里他到底投了哪些项目。他的投资通过好几间公司进行,有时公司做的项目和他完全没关系。   总之,即使是近在咫尺,他的面目对于她来说还很神秘。   音乐把人拉回现实,庄理暂时放下心事,和阿英投入到派对中。毋庸置疑,比起叶辞那些派对,庄理更喜欢现在的氛围,置身其中或多或少能感觉到一种情感的联结。   “是吗?”阿英一时不能理解庄理的说法。   庄理玩笑说:“其实也可能是我更适应这种不以哪一个人为中心的边缘文化。”   “你让我想起一个词—— étranger。”   “什么意思?”   另一位朋友接腔,“局外人。”   几人相视而笑。   *   他们玩得十分尽兴,先前产生的一点隔阂似乎都消融了。最后阿英饮多,她的朋友们也不知转去哪边了,庄理只好把她带回住处。   路上庄理给叶辞发消息,叶辞说不用管,把她扔到浴缸里就行了。   庄理忍不下心,先是把阿英挪到沙发上,结果阿英没一会儿就要呕吐,庄理不得不把她带去浴室。   呕吐一阵,阿英自己爬起来,撑着盥洗池洗了把脸,然后翻进浴缸里躺着。   “看来浴缸是你的归属地。”庄理无奈道。   “是啊。”   因为叶辞有不少酒局的关系,冰箱里常备醒酒汤的材料,诸如橘皮、生姜和豆芽。庄理给阿英煮了碗醒酒汤,坐在旁边哄她喝。   暖汤熨贴,阿英感觉肠胃舒适了些,向庄理要了支烟。两个女人在浴室的换气扇声响中沉默地吸着烟。   阿英吐出烟雾,忽然也吐出了心里话。她说作为艺术家活在母亲、画廊的阴影下。他们这些子女都是这样,这是他们的共感。被别人审视、被每个人,当然也有一些人因此呼天抢地,做个烂人。   “不要审视,什么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bullshit!”   阿英说:“我很不喜欢活得很用力的人。Lowy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呢?”   庄理掸了掸烟灰,说:“在你看来我活得很用力吗?”却不待对方回答,又说,“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就要像你这样活着吗?”   阿英那迷离的目光找到庄理的脸,“我不知自己钟意什么事,你钟意你做的事?”   “要钟意才能做?”   “是啊!如果不这样和不钟意的人上床有什么区别。”   “但你怎知有的事不会做着做着……”庄理抿了抿唇,“就像人做着做着就钟意了?”   阿英呵笑,“Lowy,那就不叫钟意。”   “但你也可以和不钟意的人上床。”   阿英怔了片刻,大约惊讶庄理向来言辞温和,何以忽然呛人。   “那是个意外。”   “凡事没有例外,潜意识也是意识。”庄理说着态度又缓和下来,“讲讲你钟意的那个男孩子吧。”   *   天光大亮,叶辞结束早会过来,在浴室里找到两个女人。一个歪倒浴缸里,一个竟伏在浴缸旁睡了过去。   叶辞小心地把庄理抱起来,放到卧室的床上,而后快步回到浴室,踢了踢浴缸,把人叫醒。   阿英先还发起床气,看清叶辞的脸,一下噤声。叶辞不悦道:“折腾你自己就算了,你把庄理当什么了?”   阿英被叶辞赶去客厅,吵吵嚷嚷道歉,“我错了,大哥……”   “收声!”叶辞瞪她一眼,“你不休息庄理还要休息。”   “……”阿英举手作投降状,退去厨房拿了瓶冰水,拎起外套和鞋子夺门而逃。   叶辞抬手扶额,叹气。   半晌,庄理在周身的不适感中渐渐醒来。在浴缸旁睡着,比在教室课桌上睡觉更难受。   她撑起身来活动肩膀,看见窗边地板上坐着一个人。   “叶辞?”   听见她紧涩的声音,他起身递来一杯水。   庄理喝了水,发现身上换了睡衣,颇不好意思,“我睡得这么沉?”   叶辞笑,“再睡会儿吧。”   庄理摇头,活动着肩肘下床来。   阴天,海面弥漫雾气,厚厚的云仿佛压在了她心口上。   叶辞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轻声问:“你有没有看过黄飞鸿?”   “什么?”   叶辞转而问她饿不饿,好似那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庄理本来要坦白心事,在轻松说笑的气氛里却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一起吃了简餐叶辞便离开了,庄理在电脑前忙碌了一整天,发送出最后一封简历,想起叶辞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便搜罗出电影,躺在床上看。   昏沉之际,庄理听到一句台词:   如果这个世界有金山的话,这些洋船为什么要来我们港口呢?   *   海港的夏来得很早,庄理结束了最后一场考试,后知后觉感觉到了炎热。叶辞带瑾瑜去国外度假了,她因为重要的CPA考试而无缘。   不过,庄理得以趁此机会去各个公司参加面试。她暂时没有投和艺术有关的机构,还是按最开始的计划努力着。   不知是竞争太激烈还是老天嫌她偏离了航道,迟迟没收到任何一家公司的offer,哪怕当时面试官表示了好感,之后也杳无音讯。   叶辞回港前一晚,谢秘书亲自登门,送来了一幅新的画。庄理听青年艺术家说起过,即使不断出席活动保持活跃,但你什么时候会得到机会,这是完全没定数的。他们常常搞不清机会是怎么样来的,为什么会忽然接到某个重要藏家的委托。   庄理也不知道,原来自己随口一句话就可以逆转一个艺术家的职业生涯轨迹。   眼前这幅画作出自那次被他们赶出饭局的艺术家之手,一幅灿烂摇曳的向日葵。   “庄小姐,”谢秘书带来的还有一份文件,“我想这可能是你的第一件藏品。”   少倾,庄理拨出了越洋电话,她担心自己语无伦次,最后只能念出他的名字。   “叶辞。”   “我们要登机了,有事快讲。”   “叶辞,我……我不——”   “小理,”叶辞说,“我给了你足够长的时间考虑,还是不够吗?” 第四十三章   他的语调不能再平静了, 甚至有些冷漠。   不是一种祈求,而是最后通牒。   庄理觉得自己还是太稚拙了,分明顾虑完全被掌控, 却还是沉溺了叶辞给予的童话中。   他给予她个人空间,从不限制她交际,好像他们就是平等的friend with benefit,玩在一起、睡在一起。   实际上从中古店那件事开始就应该明白,她没有可以同他抗衡的资本, 只有接受。接受他送的向日葵花束, 和随便丢十万块委托艺术家作的向日葵版画。   “等你回来我们谈一谈吧。”   *   十余小时的飞行,叶辞和瑾瑜从新西兰回到香港。当晚八点多钟, 瑾瑜兴奋得不像才旅行回来,吵着要和爸爸一起贴旅行拍的拍立得照片。也罢, 女儿应该肖似父亲,精力旺盛, 没完没了。   安抚好瑾瑜, 已是十点过了, 叶辞冲了澡之后出门,仍难以挥散疲乏之感。   在车上的时候他就想, 何必呢,甩一笔钱给她分手好了。他要什么样的女朋友没有?依顺的体己的风趣的, 乖乖待着就只盼着他得空了过去。   而不是现在这样,就在他跟前,她的追求者也漫天飞;她喜欢新奇事物,习惯在社交媒体展示自己和自己的生活——除了他的身影;她还缺什么呢?他是真的觉得费解。   叶辞忽然笑了, 想到如果把这些想法说出来, 庄理一定会轻蔑地说:“那你最好现在就去找一个。”   比她漂亮的没她聪明, 比她聪明的没她漂亮……不是的,是她有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她那些天真的小聪明,她平平无奇还自以为在水准之上的厨艺,她入神地听他编造一幅画的来历,她的笑容,她的眼泪,蒙在尘埃底下一颗纯粹而勇敢的心。   到门前叶辞的气就消了。他活该,谁让鬼迷了心窍。   听见门锁声响,庄理望向玄关,看见冷着一张脸的叶辞走了过来。他在对面沙发落座,她有些拘谨地问:“喝点什么?”   “就走了这么一阵就当我是客了?”他一贯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瞧人,眼底却透着寒意。   庄理咽了一下,保持端坐姿态,说:“我应该要求你道歉吗?”   叶辞眯了眯眼睛,微哂,“庄理,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啊。”   “你不尊重我。”   叶辞一下腾起恼意,“我让那些公司给你开绿灯就叫尊重了?”   庄理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不干预,很难吗?”   叶辞起身,终是按捺住情绪,缓和道:“你不跟我较劲很难吗?搞些破工作,浪费时间去加班,挣点儿辛苦钱,很有意思?”   庄理倏地站起来,面对叶辞说:“那你要我怎样,毕业就失业,做一个连家也管不了的怨妇?”   “怨妇?庄理,你的想象力是不是有点儿太丰富了。”叶辞抬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计较一些莫须有的事情,这很无趣,我一次次耐心是有限的。”   “太可笑了!”庄理说罢转身,欲往房间里走去。   叶辞两步上前拽住她,一把拉到身前。庄理手握成拳,抵着他胸膛,亦使劲儿挣脱他的钳制。然而他们的力量悬殊使之只能是徒劳。   “小理,你到底在想什么?”叶辞垂眸,声音随之低了下去,“你就……这么想摆脱我?”   庄理睫毛颤了两下,难以置信地抬眸。她看见了叶辞充满困惑的神情,还有她不敢去确证的意味。   “你为什么非要我回去?你随时可以找到北京女朋友,或者‘一国两制’啊——”   “庄理!”   叶辞一声呵斥,庄理吓得缩了下脖颈。她实在不该拿这种严肃的事情来开玩笑。   “可是……你有没有考虑我的感受?”她嗫嚅着说,愈说愈觉委屈,“流言蜚语我不在乎,可是别人在乎,我在那里怎么混?”   叶辞蹙眉,“你在我身边,怕什么?”   “这就是矛盾之处,没有了你我什么也不是,我不想这样。”   沉默良久,叶辞松了手,说:“OK,我了解了,你就是想搞破工作?”   “怎么叫破工作,那你为什么工作?!”   叶辞一时真说不出话了。   庄理又说:“我不要做什么家庭教师——”   莫名其妙又被讥讽一回,叶辞冷然道:“谁要你做家庭教师了?”   “我要正儿八经工作,加班也好,年薪在你看来可笑也好,我是不会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的!”   “妈的庄理你真他妈难搞!”   庄理微讶,嗫嚅说:“那你不要搞了啊。“   叶辞惊诧。   两个人你一愣我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笑出了声。   “不许笑。”叶辞冷脸道。   庄理敛唇角,“好的。”   “你——”两个人异口同声。   庄理抢话说:“你为什么要我回去?”   叶辞盯住她看,看得人发憷,她咕哝:“干嘛,不能问哦?”   “你觉得呢?”   “你、你舍不得我?”   叶辞眼尾挑笑,不置一词。庄理偷偷抿笑,“哦。”过会儿佯作严肃问,“你刚说什么?”   “我问你期望什么职位。”   庄理略顿,“我需要重新规划。”   这就是答案了。   空间安静下来,一束灯光映在墙壁上,那里缺失了一幅画。版画置于地板斜倚墙壁,黄与橘在湖蓝色中自在舒展,向日葵无形而有神韵,挥洒写意之感犹如一篇散文诗。   ”为什么是‘无题’?”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它。   叶辞说:“尤说什么题目都好像显得不合衬。”   “那……你就告诉他要向日葵吗?”   “当时我给尤说,”叶辞弯起唇角,“要‘迷’。”   “Mystic?”(神秘的)   “Nope, fascinated.”(着迷的)   脉搏突突跳了两下,庄理故作镇定地朝叶辞看去,“是吗?”   “你可以打电话到他工作室确认。”叶辞走向画作。   庄理抿唇,脸颊微微发烫。   “叶辞。”   叶辞挂画上墙,退一步端详起画作,“什么?”   庄理一步步走过去,从背后牵住了他的衣衫。   “叶辞。”她只是又唤他的名字。   他转身,以复杂眼神凝视她,“我为我的行为道歉,可是小理——”   她踮脚封住了他的话语。   画作的色彩蓦地泼洒出来,庄理在迷与梦幻中和男人融合在了一起,水牛皮沙发变得汗涔涔。   他从下探进来的手使人意乱情迷,他的唇半含乳酪,和着紊乱气息唤小理。   “你是我的药。”   这时候的情话是不可信的,可是,可是他教人浑身都化了,一颗心也化透了。   时光在缱绻中流逝,一周后他们回到了北京。搬家公司的人在房子里来回穿梭,庄理和张秘书细心看顾着。   张秘书比谢鸿飞秘书资历深些,人称张总。庄理跟着其他人也这么喊,张秘书连连摆手,说:“庄老师,您叫我向升就行了。”   到底环境与工作方式不同,两个秘书的处事态度亦截然不同,张秘书随和健谈,一口一个老师惹得庄理发笑。   房子里冷气充足,工人们依然汗流浃背。庄理让张秘书去买件冰镇的矿泉水和一条烟,张秘书愣了下,笑着去了。   搬家工作持续了好几天,艺术品和订购的设计师作品也从各地运过来了,艺术顾问亲自过来陈列,最后室内设计师及其团队也来作了检查,庄理订了附近一间餐厅请他们吃饭。   散席后张秘书亲自把庄理送回住处,一路上话没停过。虽是如此,庄理发现他比冷面的谢秘书口风紧多了,叶辞没提的事儿一律不谈,一两句话就把话题圆过去了。庄理同他看似熟络了,却没打探出叶家半点事情。   不过庄理没那么执着于探究叶辞的家事和隐私,只是一阵子不见有些想念。   张秘书自然揣摩出了女孩的心思,说:“叶总这才回来,应酬比较多。”   “我明白。”庄理笑笑。   少倾,庄理独自回到住宅小区,打开门、搁下钥匙,走了进去。   这是一套位于三环的三居室,午后阳光毫不吝啬地从整扇整扇的落地窗玻璃照进。   玄关通往客厅的墙壁悬挂一幅赛·托姆布雷(Cy Tombly)好似很潦草的大尺寸画作;走进宽敞的客厅,自天花板垂下一件考尔德(Alexander Calder)创作于七十年代的悬挂式雕塑,红、黑与白色给空间带来趣味律动。   柜橱上放置着两幅小型画作,草间弥生的南瓜则挂在另一边书房沙发旁的窄墙上。整扇落地窗玻前摆着低矮宽大的设计师椅子,还有一件昆斯的银色气球狗雕塑。   庄理的向日葵挂在笔直的银黑色镜面饭桌尽头,昏暗中好似在流动,温暖色彩碰撞、平衡了饭厅与开放式厨房的冷寂。   灯光亦经过设计,除了嵌入式的灯盏与灯带,每一件吊灯、壁灯和落地灯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标签。   入夜,灯盏亮起,冷调简约装潢的空间透出几分恬静气息。   十一点过了,庄理发出的简讯迟迟没得到回复。她不再等待,合上笔记本电脑,在明日会是崭新一日的念想中睡去。   *   连日来太疲倦,翌日早晨闹钟响了好几遍庄理才惊醒,来不及吃早餐,甚至来不及仔细化妆,只描眉、涂口红,慌里慌张拎包出门。   北京的交通没给的士司机开绿灯,但叶辞在机构那边给庄理开了绿灯。庄理掐点到了,部门老总亲自接待,把人请进办公室面谈。   机构属于握瑾怀瑜基金会驻北京的办事处,虽一开始注册于香港,但由于业务多集中于这边,构架规模俨然总部。   当时叶辞以一种让庄理随便挑的态度,实际存了私心,想让庄理做个清闲的工作就行了。庄理偏不,什么财务部的档案管理、公关部的媒体助理一应拒绝,要进项目部。   以她的履历,走程序来应聘也是过关的,因此叶辞给她一个助理的位置先做着,机构高层没人反对。   他们只觉得惊奇,以往叶辞是绝不会把女人放在身边工作的,何况是财务部、项目部这样的重要部门。   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庄理在香港那边做会计实习生是事出有因,这回叶总才是真的为了哄女朋友。   对于底下的同事来说,只要对老板的花边新闻稍有耳闻,不会不知道庄理的身份。没人喜欢空降兵,更不喜欢和所谓的情-妇一起工作。   庄理很有自知之明,兢兢业业跟着同事做交接工作,主管说什么一应点头称是、好。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和叶辞在一起玩儿,现在才知,这段时间以来她从叶辞身上学到好多,加之她有意识地了解艺术相关的知识,工作起来一点儿不含糊。   部门里各个人精,对庄理的排斥感因此减少,晚上聚餐叫上庄理,美其名曰和新同事熟悉。有的人为了摸底,有的人自然是为了套近乎。   明儿还是工作日,一行人从餐厅出来就散了,庄理陪另一位住得远的助理在路边拦车。附近酒肆俱乐部众多,夜晚不好打车,好不容易拦下一辆空车,庄理把人送走了,一时半会儿愣是没再等到车。   庄理正要给叶辞打电话,想说麻烦司机过来接一下。余光见一辆卡宴驶过来,不甚在意地往旁让了让,却听见女人声音从车窗里飘出来:“庄理?!”   庄理抬头,不明就里看着车座里的女人降下车窗,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来。   “我是南晴呀!”   庄理这才恍然,是高中同班同学南晴。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四下扫了一眼,问庄理是不是在等人。庄理笑说等车呢,南晴热情地说:“去哪儿?我送你呀!”   “那怎么能麻烦你。”   “你还跟我客气?”南晴打开车门,下来将庄理劝上车。   卡宴停在路边,后边的车主不耐烦地按喇叭,庄理只得跟南晴上了车后座,南晴又问去哪儿,庄理顿了下,说了小区附近一个地铁站。   “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南晴颇有他乡遇故知之感,言语间很是亲昵。   前座只一位开车的人,南晴坐后座,想来那只是司机。庄理没作多打量,回说:“是啊,真没想到的。”   “我前阵儿还想起你,想说你还在不在北京呢。你是毕业了吗?”   “对。”庄理垂眸笑,看见南晴放在座椅上的大牌包包,“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   南晴撩拨头发,说:“男朋友调来工作,就一起来了。”   当年庄理考来北京,南晴则去了南京的艺术学院念书。庄理问:“南京认识的?”   “不是,机缘巧合认识的。”南晴环顾车座,隐隐有些骄傲,“你呢,交男朋友了吗?”   庄理打趣,“怎么,要给我介绍?”   “那当然呀!”南晴忽然一顿,“不过你高材生,看不上。”   “怎么会……”   高中时,庄理还是一门心思学习,对自己的美丽知之甚少的尖子生,而南晴成绩马虎,却已展现出交际天赋,因为时常出去玩,是邻近几个中学的风云人物。   南晴常常抄庄理的作业,两人也说得上是好朋友。高二分班并没有让她们的关系疏远,高三那会儿庄理还苦口婆心劝南晴学习,南晴只想带庄理脱离试卷的炼狱,一同出去玩。   有一回庄理实在被南晴叨扰烦了,置气说南晴和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去打台球、唱K,无论干什么都带着目的,为了维持圈子里的位置,为了认识小开。   本来事情有挽回的余地,可不知怎么的——许是高考临近,庄理无暇顾及其他,两个人就慢慢断了联系。   南晴还是在高考后的聚会上听说庄理不负众望考上了顶尖学府。   如今想来,庄理莫名有点儿愧疚。当初一板一眼占据道德高地,没想到如今自己有过之无不及。   气氛稍显沉寂,南晴却好似不曾有过隔阂般,一边埋怨庄理冷情,一边拿起手机添加联系方式。   下车时,南晴问庄理住附近吗?庄理笑说:“有点儿事。”   南晴以为庄理是怕麻烦人才在地铁口下车,却不好一下子把所有事情追问完,便说有空一定出来聚聚。   庄理走路回小区,进门前生出一种直觉——打开门,果见灯光敞亮。   “怎么这么严肃?”叶辞远远望过来。   庄理摸了摸脸颊,“哪有?”   叶辞招手,让人坐到身边来。大手钳住她脸颊,看着胖嘟嘟的好生可爱,他低头碰她鼻尖,“马着一张脸,上班高兴吗?”   庄理甩头撇开他的手,笑着从包里拿出下午印制的名片,双手递过去,“叶总,请多指教。”   叶辞轻笑,“就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庄理凑过来,抬眸看他,看上去启唇要说话,他也等着听。   无声,一个吻却落在了下巴上。   “谢谢你的理解与尊重。” 第四十四章   他说不爱听她说这些话。   她嬉皮笑脸地顺着他衣襟, 却被拽了起来。   “小理,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庄理不明白自己主动讨好为什么反而惹叶辞不快,有一会没说话。   “瑾瑜才过来, 一个人就要闹。”叶辞揉了揉她的头发,“空了就来陪你。”   庄理哼声,“我不要你陪。”   “是,你职业女性,眼里不止有我。”叶辞一笑, 抬起庄理下巴从近处注视她的眼睛, 声音随之轻柔,“但是小理, 不要把我放太边角好不好?”   嘴唇动了动,庄理一下没能说出话来。   叶辞没要她回答, 揣起车钥匙起身,“走了。”   “你自己开车来的?”庄理跟着把人送去玄关。   “嗯, 怎么了?”   “你这么忙, 还开车过来……”   “哦, 现在知道心疼人了?”叶辞睇了庄理一眼,转头按下门把。   门推开一条缝, 他又让话给拦住了。   “那个……”   “哪个?”叶辞问。   “我想考驾照。”   叶辞一顿,“我当什么大事呢。考, 考过了就奖励我们小理一台车。”   庄理愣了,“诶?”   “出息。”叶辞乜她一眼,“真走了。”   *   翌日,庄理提前了十几分钟打卡上班, 在小组主管和同事的交接下进行一些文书方面的工作, 以尽快熟悉工作流程。   私人基金会和一般机构有所不同, 又因为艺术基金会的性质,对接的不少项目和政府有关。不过,看起来所有的事似乎都牵扯到文化艺术,其实有的只是一个倚托、标榜。他们一方面做一些完全不盈利甚至赔钱的项目,一方面又在诸如地产、建设项目上揽金。   最后会有一部分资金流入别的艺术机构、工作室,通过它们具体帮助到个人,青年艺术家、崭露头角的素人艺术家,乃至实验音乐人。   庄理想,叶辞在圈子里有影响力原是理所当然的,他年纪轻轻就在做类似于生态建设的事情了,也许不是全部项目都是好项目,中间环节会出差错,至少他尽力让这件事持续发展下来了。   叶辞不喜欢宣讲,比起在对岸公认的收藏家身份,在北京,认识他的人大多数更看重他私股基金投资人的身份。自然,叶辞把不同的事情交由不同机构运作,握瑾怀瑜相对来说有点理想主义。   部门总监说不是有点,这就是叶辞的理想国,前提是没有其他董事拦着他。   庄理很好奇叶辞到底动过什么念头,遭遇下属如此评价。   总监只笑,“反正叶总嫌恶的事儿特别多。”   以前听叶辞和别人的电话里讲过,什么一个企业为了竞标项目突然文化。想来叶辞对商业运作是存了矛盾之心的,可往往不得不顺应现实。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做这一行?   庄理后知后觉想到这个问题,似乎,不、不是似乎,是真的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的理想。   一段时日过去,庄理翻阅资料与报告,按图索骥般拼凑出一点影子。   上次他提到电影——   是啊,这么多的国外机构进驻,这么多的西方面孔争先恐后来这片土地,单是为了教养对艺术尚且混沌中的民众吗?   他们把东方主义带过来,像拓荒者一般开垦这片现代艺术荒原,亦如掠夺者一样从中淘金。   交易商们对比数据,期望有一天西方艺术的成交总额超过传统古典艺术——字画、瓷器及其他古董。   当艺术成为风潮,我们的艺术又都到哪里去了?   庄理从没有这般强烈的感觉想要认知一个人。   在情人面前,他恐怕始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浮浪模样。可她知道,那并非他的全部。在他们交融的某些时刻,她看见过他的矛盾与痛楚。   现在她知道它们来自哪里了,但还不够清晰。她想听他亲自讲述关于基金会的初衷、他的理想、好恶,她想切实地触碰他从不展现的深邃。   *   可叶辞并不是她能召之即来的。   叶辞不得空,同样繁忙的张秘书亲自安排庄理学考驾照的事宜。周五晚打电话说明早过来接她去驾校。   驾校一对一授课,教练车最低配置是宝马3系。庄理签字的时候看见学费和押金的总额差点失语。   有时候她觉得叶辞真的太夸张了。转念又想,他一个没尝过人间疾苦的公子哥,拌饭的当然不是老干妈而是黑松露。   从驾校出来,庄理打电话给叶辞汇报情况,末了问:“瑾瑜好吗?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她?”   醉翁之意不在酒,叶辞听出了这背后的意图。   “等把她上学办妥了再说吧。”   庄理关切道:“上次你说的那间国际学校不行吗?”   “太远了,又是寄宿制,还是想让离家近点。”   偶然从叶辞那儿听说过,瑾瑜是美国籍,回北京上学手续比较麻烦。   那边两句话收线,庄理幽幽地想到瑾瑜的母亲,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人。那是不是真正认知过叶辞的人呢?还是说只是他们年轻时一次偶然?   庄理觉得自己近来好奇心过于旺盛了,这个周末该出门寻些趣事来做。   正想着,晚上南晴就找来了,在微信上问有空没?   庄理思索片刻,应邀赴约。   虽然之前就注册了账号,但庄理回来才开始使用,好友不多,朋友圈动态几乎被南晴占据。   无论世界发生了什么新闻,南晴的动态永远像她的名字一样明媚,酒店下午茶、游泳池美背照片、佩戴新的饰品的照片,配文往往是“宠爱自己是终生幸福的开始”一类的心灵鸡汤、女人宝典。   和高中时期生动张扬的女孩相去甚远。脸也变了,给她漂亮的脸增添稚拙感的钝下巴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几万块的V字下巴,眼睛仍是出众的,可失去了灵动感。   庄理放下手机,觉得自己有点刻薄。下一瞬从镜子里看见自己,陡然而生焦虑感。   难道她也变了吗?   *   “你真是没变。”南晴在庄理入座时说。   她们约在一间新开的手作汉堡店,店因为霓虹闪烁的instagram风格而在社交媒体走红,人满为患,因为背景的嘻哈音乐更显嘈杂。南晴稍微提高了声音,又说,“但是更漂亮了!”   庄理笑起来,“这还叫没变?”   南晴上下晃食指,“我是说氛围,气质不一样了,会打扮了。”   庄理想了一下,说:“你以前确实笑我不会打扮来着。”   “你三好学生嘛,学习都来不及,当然校服穿到底了。”南晴说,“不过就是穿校服也是校花儿啊。”   庄理乜了南晴一眼,“别埋汰人了,你才是花儿,我?就绿叶吧。”   南晴拢了拢头发,摆手,“真是,原来没觉着你这么会奚落人。”   “真不是,我认真的。”   说笑之间她们点的餐食来了。庄理要了一份招牌汉堡套餐和一杯含酒精的软饮料,南晴则是一碗沙拉配一杯低脂奶昔。   “你这么瘦了干嘛节食?”庄理随口说。   “哪里瘦了,我早上称秤,涨了两斤,两斤!”南晴可怖地摇头。   “运动比节食好吧?”   “你在运动?”南晴说着侧身打量了庄理一番,庄理穿着紧身的灰色短款体恤,露出一截纤细腰肢,宽松的牛仔裤衬得腰臀比赏心悦目。   “真不错,你做瑜伽?”   “瑜伽、网球,偶尔也去游泳。”   南晴叹服,便问起工作,“你哪来这么多时间?”   女人们边吃边说,最后有一搭没一搭吃着薯条,彻底变闲谈。   庄理没有全部倾吐,直觉南晴亦有所保留。南晴说毕业后她就去了上海,在上海认识了男朋友,做互联网一行,前不久调升来北京做部门老总,她反正做点代购之类的小买卖,在哪都一样,就跟过来了。   “他北方人,有点大男子主义,平常这不准那不准的。”南晴微微耸肩,“他一会儿就要打电话查岗,信不信?”   话音刚落电话就响起了,庄理点头笑,比了个赞。   南晴睨了她一眼,接起电话,“吃饭。……啊?可是我跟朋友在一起……高中同学啊,上回跟你说过的。哦,好。”   南晴放低电话,问庄理去不去唱K。庄理说:“跟你男朋友?”   “他们也才吃完饭,正往那边去,我总不能落下你吧?”南晴意有所指地说,“给你介绍人啊,应该有好几个老板在。”   “你都不认识,我去做什么?”   “去了就认识了啊!周末打扮这么漂亮,不多玩会儿,一个人待着有什么意思。”   南晴召人来埋单,抢着不让庄理付,一面又继续劝人一起去唱K。   一辆卡宴来接她们,距离目的地会所不远,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庄理大学时期的社交多限于学生会社团,除却去酒吧看过两次演出基本没出入过夜场。后来去了香港,和万克让一起才学会了海派的酒吧文化。   会所和那样的氛围又不一样,包厢门紧闭,隐约透出一点声音,你穿过灯光暗红,墙纸花纹繁复的甬道,不知道没扇门里藏着什么。   庄理有点打退堂鼓,但不是为未知的事情,这一年的经历让人开了眼界,什么都能应付得来了。是能够想象到待会儿会置身怎样的酒场,觉着有些无聊。   “当初肤浅,得你恩宠似升仙天有眼。   当真糊涂,未曾发觉我该俯瞰南极快没有冰山。   当初专心跟你烛光晚餐,从没有认识蜡烛怎样消散。   当你的光环,暗过世间火柴何用困在五指山,而神迹失灵才知天大地大转得快……”   推门即有动人女声灌入耳,包厢里坐着七八位男女,南晴朝男朋友打招呼,回头把愣在门口的庄理拉进来。   南晴的男朋友高总揽她去打招呼,“费总、叶总。这小南,那位是小南的朋友……”   一下忘了南晴提过的朋友叫什么,他回头看,“美女?”   庄理上前去,却不是为他,而是座上那被拥簇着的男人。   “小庄。”   高总说:“对,小庄!小南说起好几回,这可算见着了。”   费总说美女们姗姗来迟,按规矩得罚酒。   “得罚、得罚!”高总说着拣了两个杯子倒酒。   南晴端起酒杯,见庄理没动静,解围说:“我这朋友高中的时候可是校花,学习也好,哪里都好,就是有点木讷。我代她一起敬——”   酒杯递过去,被男人只手推开了。   “这校花儿怎么话都不会说?”   本是一句玩笑,可没人接腔。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庄理看了眼坐在他身旁的女人,不消讲又是哪位女公关或者会所女郎,低胸吊带火辣艳俗。   “那要不然出去吧。”叶辞说。   “这……”高总忙给南晴使眼色。   南晴走到庄理身边,低声问:“你不舒服还是怎么?要是不舒服我送你走吧。”   女郎说笑圆场,“指不定是见了叶总,魂儿被勾走啦。”   众人笑起来。   庄理抬眸,端起了桌上的酒杯。   “我让你出去。”叶辞的声音听起来很冷。   在场的人都慌了,南晴见状挽起庄理胳膊将人带了出去。   “真是不好意思……”走道灯光映在南晴脸上,让人只看见责备,“不过你也真是的,怎么回事啊。这可都是大老板,他们谈项目呢,哎!我一会儿再找你,得先进去赔不是。”   南晴再进包厢,气氛已有所缓和。高总拉着她重新去敬酒,叶辞问:“刚那是你高中同学?”   南晴心道就知这事儿是过不去了,赔笑说:“是……有些年没见了,前阵儿碰见就说一起出来玩,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叶总,您别放在心上啊,我这,我的问题,我自罚——”   “高总,这你女朋友吧。”   高总说是。   叶辞不说话了。   人心惶惶之际,他起身拎起外套。另一边的费总起身,“老叶,你这就不对了。”   叶辞看也没看他,留话说“你们该怎么玩怎么玩儿”,不顾一干人劝阻径直离开。   高总几人一路追到电梯口,叶辞久等不来电梯,绕到另一侧走消防通道。   他们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高总往手心锤了一拳,“腕儿也太大了!”   旁人轻声说:“费总他们都捧着的爷,难揣摩啊。”   *   叶辞来到楼下行道,看见庄理站在马路边吸烟。   树的阴影拢住她,影影绰绰一个侧影,倒好像真有点学生时代的感觉。   “不校花儿么,扮太妹?”叶辞走近了说。   一记眼刀飞过来,叶辞扯了下唇角。   庄理单手抱臂,另一只手垂下掸烟灰,“你不会又要说,是欠人情债才来逢场作戏的吧。”   “还……真是。”叶辞笑了下,“但这做戏我们得讲清楚,是和高培安,不是和别的谁。”   庄理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轻哼,“那你为什么让我出来?”   “你想在里边陪酒?”   庄理抿唇不语。   叶辞敛了笑,“高培安那女朋友一看就是玩儿惯了,进门看见有人坐高培安腿上眼睛也不眨一下的——”   庄理惊诧转头:“你的意思是我眼睛容不得沙?”   “我是说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食指微动,烟差点落出手去。静默片刻,庄理说:“说不定我和南晴一样呢。”   “一样什么?”   “就是一样。”庄理小声说。   “就作吧你,我倒要看你还能拿什么来堵我。这事儿我还没说你,有你这么随便跟几年不见的老同学来玩儿的?”   “我是个成年人,要干嘛是我的自由!”   “哎唷,了不起。人二十二岁都生二胎了,你怎么不跟着学?”   “你!”庄理气急败坏,把烟蒂杵在垃圾桶的灭烟器上。   “别站路边儿你你我我了,给人看笑话。”叶辞揽着推着人往车上去,“不是想瑾瑜了么,我带你回去看去。”   “你就走了?”   “你不说我逢场作戏么,那戏做完了就得走。”   叶辞给司机说回石景山,转头看庄理。车驶了出去,后座车灯还亮着,映着庄理面庞,和裹在紧身短款体恤里更显饱满的胸-乳。   叶辞将人拽过来,斜倚他怀中。   “干什么……”庄理朝前座一瞥,仰头看叶辞。   逆光使他神色难辨。   他掐她脸蛋,她去掰他的手,“妆给我蹭花了。”   “哦,你还知道你化了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我哪儿打扮了。”   叶辞反正觉得打扮了,鼻尖就要触碰脸颊,声音低低的,“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庄理心口一滞。   “叶辞。”   “嗯?”   “你看……你让我不要把你放边角,可是你呢,我这样子才能见你一面。”   作者有话说:   歌词出自容祖儿《搜神记》。划重点,要考的XD 第四十五章   “说的是什么话。”叶辞抬头, 轻轻挠着庄理下巴,“今天晚上和费清晖吃饭,我也不知道他带了个人过来, 要知道是这么无聊的局我就不来了,上你那儿去。”   见庄理不语,叶辞撒了手,哂笑,“得, 合着我该跟人说清楚这是我女朋友。”   庄理撑座椅坐起来, 直棱棱看着叶辞,心下寂然。   他认为她不该去那儿, 因为里面的女人一应是陪侍女郎,就是南晴——不难看出她同年长十多岁的高总并非普通恋爱关系。   他认为她和她们不一样。但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他清楚吗?   一样的。   他要他的大世界,而她只得仰息跪拜他一人跟前。   “不敢给你添麻烦。”庄理说。   若是表明他们这层关系, 南晴定然会借由姐妹情谊帮高总游说。庄理不想让叶辞为难是事实, 现在语中讥诮也是本意。   “见好就收。”叶辞冷然说。   *   商务车驶离会所没多久, 一辆大G亦驶离。目送代驾载着费总离去,主管问高总, 这下怎么办?   包厢开了,香槟点了, 还有陪酒女郎,开销不小,总不能打水漂。高总朝楼上挥手,“叶总不是说了吗?该怎么玩儿怎么玩儿。”   “可是……”   “别说了。”高总眉头紧促, 焦躁地回到包厢。   几位年轻人一开始不知所措, 等高总和南晴出去说话了, 他们在女郎巧言令色下放开来,包厢重新热闹了。   门外,高总数落着南晴。多年来的社会生活让她应付男人得心应手,顺毛似的顺着他的话说,手缠绕上去,嗲声嗲气安抚。   “庄理从前就那样,可我确实没想到这么多年竟一点长进也没有!”南晴试探说,“可是这叶总不至于这、这样就……?”   高总哼笑,“当然不至于!不好拂了费总的面子,找个借口走掉罢了。”   “你们那投标项目要紧吗?”   “不要紧我在这里干什么?不要说我们,竞争公司一样想搭上这位爷。这项目要是成了,我就不止是‘代’了,可要是砸了……”   “可现在怎么办?好不容易来的机会给搅没了。……你打没打听清叶总的喜好?”   “我当然打听了,爱玩,我心想那敢情好,这会所的女孩儿可是顶级的——”   “人恐怕看不上这些艳俗货色!”南晴思忖道,“具体再打听打听吧?投其所好,只要能再把叶总约出来,我有办法的。”   *   甬道里的烟雾飘散不开,尽头一扇小窗外弦月当空。   夜色如水,川流不息,商务车奔向繁华的长安街,在西段最俏的住宅小区里停泊。   车内昏暗,小区路灯透过车窗玻璃落进来一点光亮。   叶辞手里翻转着一只打火机,庄理忍受着金属轻微的声响,默不作声。   “还没消气呢?”   没人应,叶辞笑了。扭头看目视挡风玻璃的女人,“大小姐,下车了。——我给您抬轿行不行?”   庄理哼声,“哪儿有轿子?”   叶辞哗地推开车门,一步跨出去,回身将庄理一同拽出,拦腰横抱在身前。   庄理吓得抓他臂膀,将外套刮出了丝痕。   “你干什么?!”   “信不信我干你?”   并不是调笑口吻,那背后透露出来的意味让庄理想起绳索、翡翠珠球。她瑟缩了一下,贴倚他怀里没了反抗的话语。   小区建筑疏落、绿植茂盛,极具私密性。楼层不高、一层两户,叶辞的住宅在底楼,朝南带院儿。   车就停在小院门珊前,叶辞直接将人抱进去,跨过草坪进屋。   听见脚步声,瑾瑜从蜡笔涂鸦画中抬起头来。先是有些疑惑,而后同庄理对上视线,忽然笑了。   “姐姐!”   庄理对瑾瑜的反应颇感意外。通常这声称呼只能在特殊时刻听见,代表瑾瑜的某种认可,她们已有一些时日不曾见面,按理说称呼会退化成“你”或者“喂”。   “姐姐怎么了?”瑾瑜膝盖撑地起身,向窗门走来。   庄理暗暗挣脱叶辞怀抱,鞋尖落地。“没什么。”她借叶辞的臂膀站稳,朝瑾瑜温柔地笑。   叶辞说小家伙念叨姐姐很久了,今天找着机会把人请来了。   瑾瑜亲昵地拉着庄理去桌边,展示她的蜡笔画。叶辞看了她们一眼,和住家阿姨去了开放式吧台。   客厅这边,庄理看着这些犹如巴斯奎特涂鸦般纷乱混杂的蜡笔画,惊得说不出话。并非惊叹稚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从前在画室已见识过,而是看见了底下的英文报告。   瑾瑜正在做心理治疗。   事件过后瑾瑜进行过心理疏导,看起来缓和了,近来又因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旧的新的症状悉数出现。瑾瑜患有儿童攻击行为、选择性缄默、梦游症、神经性呕吐等,一系列常见儿童疾病,可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庄理不完全了解神经科学也明白这是一个复杂案例。   瑾瑜翻着画册和纸张,终于再次出声说:“你不喜欢瑾瑜吗?”   “当然喜欢!”庄理说。   “没有人喜欢我。”瑾瑜又说。   庄理一顿,轻抚瑾瑜的头发,“怎么会,我喜欢你,爸爸也喜欢你。”   “阿妈不喜欢我,阿公不喜欢,来到这边,依然没有人喜欢我……”   叶辞端着托盘过来了,把兑了冰块的柠檬茶放到庄理面前,他蹲下来哄瑾瑜吃药。   昨天晚上,住家阿姨按时喂瑾瑜吃药,一整天都表现得很平静的瑾瑜忽然产生剧烈情绪波动,挥手攻击阿姨。   阿姨不可能还手,鼻梁被挠伤了,幸好瑾瑜的尖叫声让跃层楼上的另一位阿姨听见了,赶过来阻拦、安抚。   接到电话的时候叶辞一下就清醒了,赶紧从酒局抽身。今晚他在会所的时候,心里琢磨的也是这件事。   除却身边做事的人,叶辞没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像费清晖他们一干发小是更不能说的。关心来关心去,很可能传到叶家人耳里。   瑾瑜抗拒吃药,如同怀疑自己不被接纳一样,怀疑自己是不正常的小孩。她打翻了水杯,浇湿叶辞的衣衫,庄理慌张而无措,从背后拥住瑾瑜。   “瑾瑜,It’s OK,没事的,没事的,不要害怕。”庄理抚慰着,轻声说。   早慧的小孩不大哭泣,瑾瑜含着泪花,恨恨地看着叶辞,“我讨厌你!”   叶辞扯了下唇角,起身从阿姨手里接过帕子,让人再去倒一杯水。他转过身去的一瞬间,庄理瞥见了他难得显露的难过。   再回身,叶辞脸上带着温柔笑意,“可是怎么办,爸爸不讨厌瑾瑜。”   “我讨厌你!”   庄理轻柔地揽着瑾瑜,就要抑制不住瑾瑜的力道了。看了叶辞一眼,庄理低头对瑾瑜说:“对不起,不知道我们瑾瑜这么辛苦,没能早一点过来。我有好多心里话要和你说,我们去房间里好不好?”   瑾瑜稍稍安定些许,庄理趁机把人抱起来,在叶辞眼神示意下,吃力地将瑾瑜推上楼。   庄理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做,比抱一个十岁女孩更吃力的是用言语安抚。好不容易让瑾瑜坐在堆满毛绒玩偶的榻榻米上,庄理跪坐在旁边,说起自己的小时候。   “我和瑾瑜一样,也认为根本没有人喜欢我,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要离开我呢?外婆告诉我,等我长大就会明白,有时候很深很深的喜欢反而是要离开的,妈妈离开我,我今后也会离开家。”   “所以……后来你离开了?”瑾瑜一知半解地问。   “是的,宝贝,我离开了,后来才会认识你爸爸和你不是吗?”   “我不懂。”瑾瑜说,“那么你有一天也会离开我们吗?”   庄理愣了一下,“嗯……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在撒谎。”   胡编乱造的语言当然没有逻辑可言,然而发出质问的小女孩下一瞬却哭了。她扑进庄理怀里,好似恶战败北后紧握最后一片魔法碎片的不肯放弃的小魔女,呢喃说:“我不懂,喜欢一个人当然要陪伴在身边。我明白,爸爸好多大人的事情,已经尽力陪瑾瑜玩了,可是……我也不想去学校,如果是为了去学校才吃药,这很奇怪。你不觉得吗?学校里都是蠢蛋,他们根本不和瑾瑜玩……”   “瑾瑜,可能新学校的小伙伴不一样喔。”   “不,一样的,每次爸爸都这么说,可还是一样的。”瑾瑜抬头,泪沾湿了小小的脸蛋,“姐姐,你能不像以前一样和我们住在一起吗?”   “……”   瑾瑜的眼神忽然有些犀利,“难道你不担心我会有新的家庭教师吗?”   “这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吧,她们根本不是因为我才来的。我看到过哦,去年夏天,那个人从游泳池出来直接去了爸爸房间。”瑾瑜抿了抿唇,“爸爸不许她们进房间的,然后那个人就不见了。后来你知道了,阿英和你过来了。”   除了第一次,庄理从没进过叶辞房间,这一点不需要他特别说明,她也能感觉到的。但关于那些女孩是怎么来又怎么走的,她一点不想知道。   就像今天,她没有和叶辞谈论他周围的女郎靠那么近,不仅仅出于潜意识的排斥,还因为傲慢。   这种傲慢不允许庄理去怀疑他,怀疑是自我贬损。   庄理立即把话题说回去,“你不想去学校,那你以后想干什么呢?画画吗?”   瑾瑜抽抽嗒嗒地说:“这是我现在应该确定的事吗?爸爸让我去学校不是要我寻找什么梦想,是觉得我应该和小伙伴——那些蠢蛋接触,认识这个社会。”   庄理静了好了一会儿,叹息道:“Anyway,你现在还讨厌爸爸吗?”   “讨厌。”   庄理觉得早慧的小孩真是世上最难解的生物,点头附和,“那我和你一起讨厌。”   “不行!”瑾瑜揉了揉鼻子,因为鼻涕流出来而别过脸去。   庄理在房间里找到纸巾,重坐下来给她擦鼻子。似乎找到了解法,让早慧的小孩还原为小孩的状态。   瑾瑜垂头,说:“你想做什么呢?听爸爸说你很喜欢工作。”   庄理没忍住笑了下,“他不也喜欢工作吗?”   “爸爸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骑摩托全世界流浪。”   “诶……?”   因为瑾瑜的神情异常认真,庄理更加惊讶了。   “其实,我怎么会讨厌爸爸呢。”瑾瑜抱着兔子玩偶,双膝蜷缩起来,依靠在一只巨大的棕色泰迪熊身上,“你们大人不讲,可是我都知道。爸爸想带我去见爷爷奶奶,可是,他们不愿意见我。” 第四十六章   “怎么会!”庄理压抑着疼惜之情, 给予积极反应。   “爸爸说家里每个人在不同地方工作,所以要过一阵子才聚齐,可是……这种话不过是哄我吧?”瑾瑜轻轻拽着兔子玩偶的耳朵, “万家阿公我一年也看不到几次,阿妈却骗我人人都挂念我。现在她也一样了,实际上,她当然——”   庄理一下子抱住瑾瑜,拥紧。   瑾瑜顿了一下, 细而轻的声音落下, 犹钟鼓敲击在庄理心口,“因为我不是她的孩子。”   “瑾瑜……”   这绝不是叶辞透漏的, 凭他从不让瑾瑜改口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极力给瑾瑜营造一个完整而寻常的家庭环境。   可小孩比大人想象的敏感、复杂得多, 尤其瑾瑜这样的孩子,心里装着十万个为什么, 随着一分一秒流逝, 他们迅速成长, 反过来会解开曾经听到的看到但不明白的细节。   或许是万以柔的电话,或许是家庭教师无意的一句话。甚至说故意的——毕竟瑾瑜是会说出“你也不是最后一个”的孩子, 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像庄理一样忍耐。   庄理心下腾起无名怒火,对成年人肮脏的世界, 对没有接触过的家族,对叶辞。   对自己。   瑾瑜小声打断庄理这番情绪,“你也觉得吗?你说你妈妈离开了,可是你有不确定那不是你的妈妈吗?至少你是有妈妈的。”   庄理出声依然耐心且温柔, “嗯, 我有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我没有见过她,甚至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后来……发生了一点事故,她出现了。”   “然后?”   “然后她又走了。”庄理陪瑾瑜侧躺下来,陷在毛绒大熊的肚皮里,“因为我不是唯一的孩子。”   真的假的,还是唯一比较好呢?   瑾瑜不说话了,缩在庄理怀中,暂时找到了坚实唯一的依靠。   良久,见瑾瑜困乏了,庄理带她去洗漱,然后陪在床边读她最近在看的原版《哈利波特》。   庄理关灯走出房间,看见叶辞就倚在门外的墙上。他身上有烟草味,想来来回去露台吸烟了,走道的一束光落在他身前,显得他好落寞。   “睡着了。”庄理说。   “辛苦了。”   庄理看了叶辞一眼,垂眸说:“我走了。”   叶辞侧身挡在前,拉住了她手腕。   庄理顿了顿,抬头蹙眉道:“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   “是。”   得到轻飘飘的回答,庄理瞬间来了情绪,挣脱叶辞的手,近乎怒目而视,压低声说:“叶辞,如果你想做一个好爸爸,就不该让我出现在瑾瑜面前,那些家庭教师?你想过这会给瑾瑜造成什么影响吗?”   事情是怎样开始的?叶辞很难想起来了,大概是瑾瑜第一次质疑父母是否相爱的时候,他们发现极力避免让小女孩知道的事情终究瞒不住了,于是试图把状况合理化,于是荒唐了起来。   瑾瑜今日的状况,成因源于方方面面,绝不能说没受这一点影响。   “所以你要我怎样?”叶辞很疲倦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叶辞,这件事情……好像不是我该过问的。”庄理迟疑了片刻,又说,“可是我没法忍受瑾瑜这样子,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二字背后包含太多。生活优渥,可以无忧无虑;没有升学压力、甚至不需要从小确定人生方向,可以尝试好玩的奇妙的事;本来是庄理所羡慕的,可怎会比他们小镇做题家的童年还不如?   叶辞说:“这就是我之所以不想你过来的原因,她可能会伤到你,或者引起你过度担心。“   “这不对。”庄理复杂地注视叶辞,“无论如何,瑾瑜现在需要我,我想我——”   “留下来?”   庄理一顿,“不合适,我不能再扮演另一个家庭教师,或者像……嗯妈妈一样照顾她。只会让她情感更紊乱。”   “哦。”叶辞冷淡地应了一声。   “我可以像普通阿姨、姐姐,或者一个年长的朋友那样,过来看她,带她出门,去户外……我想有很多事可以做。”   叶辞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好。”   庄理点了点头,从旁边往楼梯处走去。叶辞一步跟上,握住了她手臂。   “小理,留下来。”   庄理深吸一口气,回头,没能抵住叶辞那无限柔情似的神情。   “就今晚。”   “就今晚。”   很奇怪,叶辞之所以给庄理置办住宅,也是不想让情人变成某种过于亲密的存在,可今晚庄理的表现让他困顿了。   没有哪个女人真正关心瑾瑜,甚至因为瑾瑜而责问他,这种角色不曾出现,也不应出现在庄理身上不是吗?   然而他并没有排斥,甚至说是有一点雀跃的。就好像他期待这样一刻很久了,早在多年以前,为瑾瑜更换尿布、吹凉米粥,在瑾瑜摔跤大哭时,和太太坐在花园里看瑾瑜和别的小朋友玩耍,多期望那场景是真实而永恒的。   在每一个吃阿普唑仑、半片佐匹克隆甚至到一片佐匹克隆才能入睡的时刻。   所以他期待的是什么呢?   庄理的存在吗?不对,不对,她是很好,足够好,可是她该是一个恒定的存在吗?   说实话,出于绑架一事,他想过负责庄理一辈子,就像被万以柔威胁过的那个女孩,把人送去美国,提供还不错的生活条件。   他以为是这样才坚持让人回北京来的,现在看来,这个意图有些古怪了。   难道他喜欢她?   当然,他当然喜欢。现在指的是喜欢——电影里的罗曼蒂克,男女主角在火车上相遇,彻夜散步闲谈,就爱了几乎一生。哦,无聊的《爱在三部曲》,忘记是哪个女孩喜欢看了,大学时期的女友?他躺在沙发上等待亲密,最后昏昏欲睡。   天知道叶辞现在有多焦躁,洗澡后躺下来又起床去倒水,回房间后又去阳台上吸烟。   庄理静默半晌,掀起被子起身。   叶辞问:“你做什么?”   庄理有种明知故问的惊异感,“我不知道你在干嘛,我想我还是睡客房好了。”   叶辞示意不用,而后利落地打开柜子,吃了半片药片。   庄理没说话,可真是惊讶了,亦难以言喻——就像小孩发现了一个不该发现的秘密。   “好了。”叶辞躺下来,关掉灯。   身体在黑暗中靠近,庄理亲吻叶辞的脸颊,无需出声,肢体语言是最好的语言。他抚摸她的头发、背脊,让人如一叶扁舟漂浮还无垠的海上,不感到害怕,只有自在。   有什么在他们缱绻却几乎不捎带欲-望的触碰间产生了。一点一点,跟着中央空调的风、柔软的被单与睡衣、细磨砂般的指腹向着更深处流淌,等待充盈的空洞的心之角。   *   早晨,两个人几乎同时醒来。叶辞让庄理多睡会儿,可庄理接到小组主管电话,需要处理一个文件。   叶辞把笔记本电脑抱到床上,问庄理的邮箱账号。   庄理凑过去输入,而后要拿走电脑。叶辞却将她的手按住,“你睡。”   “你?”   “我来。”   “……不好吧。”   叶辞懒得回话了,打开文件处理起来。   庄理听着很轻的键盘敲打声,攥着叶辞的衣衫下摆睡了过去。朦胧中听见有人压低声音骂了两声,直到被电话铃声叫醒,庄理才确定那不是梦境。   文件不规整,主管觉得邮件说明不了,直接打电话过来。庄理诺诺地应着,看着面无表情起身去穿戴的男人,很难忍住笑意。   收线后,叶辞说:“嗯,专业的事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紧接着丢下一句“下来吃饭”率先走出房间。   不多时,瑾瑜也起床了,三个人在阳光照耀下吃完早餐,气氛恬静得像是没有任何阴霾。   叶辞最近在帮一个老牌国企促成投资并购的项目,有会议和饭局,简单吃了一点便走了。   留下庄理陪着瑾瑜做中文作业,被磨得没耐心,最后说不做了、不做了,我们出去玩吧?瑾瑜呜呼一声,背着阿姨准备的卡通水杯出门了。   庄理给叶辞报备。叶辞说那正好,给瑾瑜买几件衣服,瑾瑜长了点个子,有的衣服已经穿不了了。   在商场吃了瑾瑜喜欢的快餐汉堡,又看了一部正在热映的动画大片。中途瑾瑜说无聊,两人便下楼去逛优衣库。   自然是叶辞说的,庄理先前问他要买什么啊,他理所当然地说了几个主打棉织品的平价品牌。   瑾瑜很有主见,自己选,购物篮里装了一打。庄理默默想,曾几何时连横扫优衣库也是种奢想,人的起跑线果然不同。   结账提着几大袋子走出门店,感觉衣摆被拽了几下,庄理低头看去。瑾瑜眼皮拉耸,已然疲倦了。   “回去了?”   “嗯。”   庄理腾手从包里拿手机,准备给司机打电话,迎面却看见从扶梯上来的南晴。   南晴有些惊讶,旋即笑说:“这可真是巧了。”   庄理含笑点头,也朝南晴旁边的女孩颔首。女孩穿着一袭修身的黑色吊带连衣裙,脖颈修长,颇有些清冷的艺术气质。   南晴也注意到躲在庄理身侧的小家伙,隐隐有些诧异,“这是……?”   “我老板的女儿。”庄理说。   瑾瑜撇嘴,哼了一声。   “妹妹眉眼真漂亮。”南晴恭维着,转而问,“我一下给忘了,你在哪儿高就来着?”   “一个艺术机构。”   “哦……”南晴瞥见优衣库袋子里的童装,没再问了,许是觉得话题就这样结束有些尴尬,便介绍起身旁女孩来,说是大学校友,学艺术史的。   “你们可能有共同语言。”   庄理摆手,“我做项目,不专业的。”   “你赶时间吗?我们一会儿吃饭,要不一起?”   庄理想到昨晚的状况,抱歉道:“说起来我应该赔不是的,但是我得赶紧把妹妹送回去。下次……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没事儿,昨天你也吓着了吧。”   庄理垂眸笑了下。   这时另一个女孩插话说:“或者你晚一点有时间没?有一个演出,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南晴左右看了一眼,说:“不耽搁人时间,一会儿微信说,我把名片推过去,你们四舍五入同行嘛,是可以认识下。”   “好,真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南晴笑眯眯挥手目送。   庄理牵着瑾瑜乘下行扶梯,瑾瑜回头,同那女孩对视了一眼。   人影很快不见,南晴和女孩继续往楼上走去。   “你别在意了,庄理是那种只会学习、心高气傲的人。昨儿我带她去玩,结果把我害得……”   “啊,她就是那个见了叶总话都说不出来的人?”   “是啊!”南晴拍了拍女孩挽在她手臂上的手,“我觉得叶总就吃你这款诶。”   女孩低头笑,“别开我玩笑了,我人都没见过。”   “跟你说了,把时间腾给我,和我骑马去。”   “诶……我不想……”   “你别想多了啊,去玩嘛,叶总不总的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作者有话说:   两天都在俱乐部的音乐中写完,朋友出来喝酒我码字,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未免太努力了嗯 第四十七章   当晚, 庄理收到一则好友申请。   女孩具体姓甚名甚不知,昵称小万。像他们这类社交达人出门在外总是花名示人,即使不知对方本名亦能如最真挚好友般把酒言欢。   庄理心道好巧好巧, 告知对方自己本名。事实上无需告知,她微信名字就叫庄理Lowy,非常商务。   小万邀约她去俱乐部看演出,她说有点事情,客气地拒绝了。   两个人成了朋友圈点赞之交, 庄理给小万点赞, 因为庄理很少发朋友圈,她的阵地在IG, 关注者水涨船高,而她关注的那位, 动态依然空白。   叶辞并非玩不转社交媒体,他投资互联网公司的眼光可谓犀利, 知悉不同社群的用户偏好, 也很了解当下的舆论导向。   他只是习惯保持低调。   尽管回北京还不到半月, 庄理就感觉出了微妙的差别。与乡愁无关,叶辞在那边自由、狂放, 和她出席活动不惧任何目光,而现在, 他变得收敛,至少不会像从前那样时时刻刻把她带在身边。   他的家族、不同的环境与社交方式,他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去处理。除却想见他这一点,她其实觉得这样子蛮好, 她有个人空间, 也不会引起舆论关注。   这日, 叶辞提前打招呼让庄理把星期五晚上空出来,“朋友吃个饭。”   “哦、好。”   庄理感到意外,却也没有追问具体是哪些人。都一样,她只需要做一个叶辞需要的或聪敏或甜蜜或稚拙的佐酒点心。   *   收线时,叶辞的车在二环一胡同停泊。   微风吹拂斑驳的影,胡同里连着好几座独门独院的四合院,冷冷清清看起来只是文物保护建筑。   叶辞下了车,把瑾瑜牵出来。瑾瑜今天戴了系黑丝绒的编织草帽,穿一条Baby Dior粉白色连衣裙,蝴蝶袖轻若蝉翼,真丝纱蓬蓬裙层叠,衣身上有珠线刺绣。   瑾瑜别扭地扯了扯裙摆,看起来有些紧张。最开始她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天然同爷爷他们亲近,可真正来了北京,她反而感觉古怪。   他们刚回来那天,叶辞就带瑾瑜来过,被告知人不在,夫人也不在。叶辞笑说不凑巧,瑾瑜没觉着另有隐情,是后来在等待中觉察出了什么。   遭遇过事件,等待对她们来说成了最可怖的事情。   中间叶辞是怎么说动叶家人抽调时间回来见一见瑾瑜的,小女孩自然不知,亦想象不到。当下,她在心里默念国语,爷爷奶奶好、大伯大妈好、小姑好,跟着父亲来到大门前。   警卫应门,叶辞提醒瑾瑜垮门槛,再一同过垂花门进院。   四方院子格调雅致清简,只有两株盆景松柏可算名贵珍惜。三进四合院的正房厅堂里,一家人坐着闲谈。叶玲率先看见来人,迎出门廊下,“倒是你最晚了。”   叶辞笑,还没说话,小女孩就乖乖地唤:“小姑好。”   叶玲一顿,敛眸隐去情绪,俯身应一声“哎”,“瑾瑜好。”   “来,小姑抱一下。”叶玲抱了抱瑾瑜,又牵着人进屋。   一家子人没寒暄几句,叶玉山和秘书就从书房出来了。一行人移步饭厅,厨房传菜上桌,都是应季的家常菜,也有两道糖醋口味的菜和一小盅清热的甜汤。   叶玲说妈专门为瑾瑜准备的,叶辞让瑾瑜向奶奶道谢,接着又举杯敬父亲和夫人。   叶玉山说一家人吃饭,不兴这些。大哥叶琤圆场说叶辞这回北京来了,就当给他接风洗尘了,又提说难得三代同堂。秘书也附和着,叶辞这杯酒才敬出去了。   叶家饭席间从不谈政事,一般说些家常或来往比较多的几家人的好的趣事。今日瑾瑜在,话题便在瑾瑜身上,当了一辈子领导的人说话容易显得严肃,问来问去,饭桌成了入学面试似的。   夫人适时把话拦住了,和叶琤的太太一唱一和把话题引向别处。   叶玉山和夫人年龄相差七岁,门当户对,却不是经人撮合的,据说是在部门文艺汇演上看对了眼,过去还被传为一段佳话。   叶琤和太太没那么多浪漫往事,太太出身曲艺世家,是夫人钦定的大儿媳妇。两个女人很亲密,甚至超过小女儿叶玲。   叶琤四十上下,和太太育有一儿一女,一个参加夏令营去了,一个混不吝,背着父母和同学跑郊野骑行去了。也不知是夫人授意还是怎么的,他们和叶辞这位小叔就没打过几回照面。   饭桌上阖家和睦,底下却是泾渭分明。   饭后,叶玲小姑带瑾瑜在院子里玩。叶家三个男人去里间叙话。   叶玉山之前在负责科技教育领导小组的事情,近来传出风声,上面要开始深化医疗卫生改革,可能会让他搭建班子着手这件事。趁叶辞回京,来找的人那是络绎不绝,都想从中分一杯羹。   叶玉山提点叶辞该回避的要回避,又说关于叶琤的文件已经下来了,两兄弟有的事情该谨慎的要再小心谨慎。   叶夫人让大儿媳妇送水果过来,顺便探探他们在讲什么。叶玉山心下不悦,转而训斥起叶琤来,接着让叶琤出去,换叶玲过来说话。   叶玉山到底偏爱小女儿,同样告诫一番后说起家常。不过在叶玲看来,父亲并非独独偏爱她,不过是借着机会同小儿子说些轻松体己的话罢了。   身处高位,无数双眼睛盯着,叶玉山一辈子活得太规矩,唯情根难除。叶家的儿子也肖似父辈,各个都是多情种。   大哥叶琤年少时期是很轻狂的,走上坦途、结了婚,一下变了个人。叶玲年少不经事,轻佻地问大哥有多爱大嫂,大哥不答。   后来叶玲玩笑,能量守恒,大哥的多情因子转移到了小哥身上了,小哥变本加厉地招蜂引蝶,人们说一期一会,他活成了詹姆斯邦德,一期一换。   但叶玲明白的,无论是大哥还是小哥,没有人能撇去叶家的影响力。他们活在世人的羡慕和仰望之上,所谓高处不胜寒,连讲出这句话都是禁忌。   回到客厅,叶辞看见夫人和大嫂正同瑾瑜逗趣,情真意切好似真的。其中也许有真意的,任谁来看瑾瑜都是可爱聪明的小孩,讨人喜欢。可瑾瑜不是旁的谁的小孩,是叶家不愿认可的血脉。   人的感情究竟是复杂的,单单一句话很难道清全部。   叶玲站在叶辞身旁,转了转左手的腕表,轻声说:“小哥,这么多年,谢谢你。”   叶辞笑了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真的。”   “叶玲——”   “小哥,其实我宁愿那时候我是死了的。”叶玲平静道,“还好你救了我,等于救了我们三个。我看见新闻,他如今那样好了。”   叶辞沉默片刻,说:“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送一幅画给你。”   “过去了,小哥。他是他,我是我。”   夜幕低垂,人们陆续离开四合院。瑾瑜同叶辞坐在车后排,数着大伯大妈给的厚厚一封红包,说可以请姐姐吃汉堡了。   叶辞揉了揉瑾瑜的头,“就吃汉堡?”   “可是我不知道姐姐喜欢什么呀。”   “姐姐喜欢我。”   “才怪!姐姐明明喜欢我……”   “那你觉得姐姐不喜欢我吗?”   瑾瑜眨了眨眼睛,皱眉头说:“我们应该问她。”   “嗯,你下次旁敲侧击问一下。”   “什么是‘旁敲侧击’?”   “就是不要说是爸爸问的。”   “哦……”瑾瑜若有所思地点头。   叶辞忽然责问:“你中文学哪儿去了,这么简单的词还没掌握?”   瑾瑜小脸拉耸,“你再凶,我不帮你问了。”   叶辞语噎,过会儿找补说:“谁让你问了,爸爸和你说着玩儿呢。”   小女孩可是很较真的,吵着要打电话给姐姐。叶辞没办法,拨通了庄理的电话。   “怎么了?”庄理以为先前说的饭局情况有变。   叶辞轻咳一声,问:“你喜欢瑾瑜吗?”   瑾瑜在旁边出声,原本庄理感到莫名其妙,一下就笑了,“废话嘛,喜欢啊。”   “姐姐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喜欢爸爸多一点?”瑾瑜拽着叶辞手臂,大声道。   “……”   “看来信号不好。”叶辞对瑾瑜说,就要挂断电话。   “瑾瑜,”庄理出声了,语调温柔,“真正的喜欢是不可以比较的。”   “那……你也喜欢爸爸吗?”   “嗯。”   叶辞挑眉,插话道:“‘嗯’是几个意思?”   “就是喜欢!”瑾瑜嬉闹似的说。   叶辞乜了她一眼,“没让你说。”   电话那边的人默了默,说:“叶辞……你真幼稚。”   “就,瑾瑜非要问。我怎么幼稚了。”   “喜欢,喜欢到巴不得供起来。”   瑾瑜疑惑地问:“供起来?”   叶辞脸上的一点笑意却是消失殆尽,淡然道:“好了,你问到了。”又对电话那边说,“嗯,挂了。”   “叶辞……”   要垂下来的手又抬回去,手机紧贴耳廓,“怎么?”   “没,就是想着还是跟你说一声,我一会儿去玩。”   庄理还想具体解释一下,可叶辞说“随便你”,通话就断了。   *   庄理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会儿,回过神来,对镜补唇妆,背上链条挎包出了门。   周四,一些酒吧、俱乐部为活络生意会推出“女士之夜”,女士入场可以获赠一杯酒饮。   小万再度邀约庄理,说另外还有两个女孩,都是学艺术或设计的。   庄理本身对南晴还保持着高中时期的友好印象,觉得叶辞说的话言重了。而小万是南晴的朋友,气质出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庄理也不例外。回到北京总需要一些别的交际,想着先接触看看,便应下了。   俱乐部场地小,以Hiphop音乐为主,今晚人不多,几乎一走进去就能看见侧台边打碟的DJ,更没有什么人跳舞,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闲谈,偶尔有几位和着音乐摇摆。   庄理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那人回头吹了声口哨。她充耳不闻,四下寻找小万的身影。   “这边!”靠角落的小桌旁站着三位打扮时髦的女孩,庄理认出了小万。尽管和上次在商场所见的有些不同,但庄理看过小万朋友圈里的浓妆自拍。   待人走近了,小万笑着说“你太美啦”。庄理穿一件果绿色露背吊带裙,曲线尽显,又随意将长发盘在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与漂亮的侧脸线条,确是暗光中也能让人一眼就会捕捉到的存在。   庄理正要回话,手机振动了一下,弹出消息:   在哪儿?   庄理笑了。   “怎么了?”小万问。   “没什么,一个幼稚鬼。”   女孩们会意,问:“追你的人?”   庄理垂眸摇头,“没。”   这才几秒,幼稚鬼没等到回复,一通电话拨了过来。   庄理接起来,捂住话筒说:“听不清……你干嘛?你很闲吗?”   小万问:“有人要过来吗?”   庄理摆手,接着对电话那边说:“你很奇怪诶……不是说随便我吗?现在是几个意思?”   见庄理隐隐有些生气,女孩们面面相觑。   收线后,庄理无奈道:“抱歉,我可能得走了。”   “啊?”小万说,“怎么了……男朋友吗?”   “嗯,他过来接我。”   庄理觉得搅了女孩们的兴致,走时点了几杯酒和小食。小万拦不住,说:“你怎么这么客气啊……”一路把人送出地下室,来到路边。   “男朋友管这么严?”   “他一阵儿一阵儿的。”庄理叹气。   “你脾气太好了,是我的话才不要理。”   庄理抿唇,佯作轻松道:“没办法。”   没一会儿,一辆商务车开了过来。小万不着痕迹地打量车标——丰田,据说是堪比劳斯莱斯的一款车。   “我走了。”庄理再次向小万表达歉意。   “没事的,下次啦。”   车门是从里打开的,庄理拉开车门上车,整个人就被拽上了车。   “叶辞!”   庄理的惊呼隔绝在车门内。   只是这一声,却让小万惊疑不定。待车缓缓开出去,小万又看见了牌照,数字相当吉利,非常人不能拥有。   思索着、思索着,小万给南晴拨去电话:“那位叶总一般开什么车?”   南晴问怎么了,小万说可能看见了。   南晴惊讶之余,去问了高培安,回说上次开的是丰田世纪,他们那种人就喜欢看起来低调实际可以彰显身份的车。   “你真见着了。”   “还有你那个朋友……”   “庄理?!”南晴难以置信,“真的假的?”   “对……”   南晴骂了一句,“看不出来啊,竟然背着我暗自勾搭上了……!” 第四十八章   南晴又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小万听不下去了,轻声说:“这样的话,周末我就不用去了吧?”   “怎么不去?去、更得去了!”   眼前夜色浮动, 好似斑斓浪潮,涌过来,拍打人心扉。那辆漆黑的商务车里藏着什么,女人们都想拥有的吗?凭什么是庄理,一个笨拙而扫兴的女孩, 还是说那其实是欲擒故纵的手段?   而她有这个机会的, 一步之遥,只是一开始不以为意罢了。攀比心、假想敌和对浮华的幻想交织在了一起, 小万的心蠢蠢欲动。   *   商务车驶远了,匀缓的速度反衬出车后座上的激荡。   手在拖拽衣衫, 呼吸间全是脂粉香气,叶辞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火气。回家喝了两杯威士忌反而火上浇油, 他折返上车, 要马上找到庄理。   “放开!”   人在跟前了, 可不如不在跟前,她反抗、眼里是憎恨, 他做了这么多事,花了这么多耐心, 可她——   “庄理,你有心吗?”他咬牙切齿的低音落在她耳朵里。   “你发什么疯?”庄理推他,指甲不小心擦刮到他衣领间的皮肤,可她一点歉意也没有, 仍那样子盯住他。   吊带裙下摆应声撕裂, 被褶成皱推至腰间, 她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就在底裤即将被勾下去的瞬间,她哽咽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叶辞顿了一下,转而掐住庄理的脸蛋,“不是要供我么,你就该听之任之。”   庄理不明白这个人刚还和女儿一起在她这儿来讨开心,怎么转眼就发起疯。他身上有酒气,可不像是醉了,他可能遇到什么事了,他心里装那么多事,情绪排山倒海地来了便要用这些法子纾解。   司机还在前头,目视前方、充耳不闻,但庄理受不了,他不觉得他在羞辱她吗?   “是。”他们的手绞在一起,却更分明地分出了你我。她急促呼吸着,“你晓得有个词叫果儿吗?不是你们北京话,是Groupie,追逐同摇滚明星发生关系。同样的,作家、别的什么艺术家,女孩们狂热地为了所谓的爱——叶辞,我告诉你,我就是为了钱。”   “为了钱。”庄理不再反抗,等待着刀锋落下,等待着死寂那般幽幽地望着车顶,“我是的,我活该就是一个供果。”   叶辞很缓慢地撑着椅背起身,有一会儿一动不动,然后把座椅上的外套扔了过去。   “我忘记了。原来我们讲好了的啊。”   叶辞的声音很轻,像是漂浮着,就要回到那座美轮美奂的花园。   “但是小理,你知道么,果儿的赏味期限很短,极易腐烂。”   哦。   心下应着,庄理沉默地退缩角落,整理凌乱衣衫。   叶辞像个什么事都没做过的绅士,把庄理送回住宅,从外关上了门。   她想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她没有哭。   她把自己闷在沾染了他气息的外套里,以为自己没有哭。   果儿在不动金身前供久了,也会爱上他啊。原来是这样吗?   *   翌日,庄理比以往多施了些粉黛,同为助理的同事夸她妆容好看,还问睫毛膏是哪一款。同事午休回来,就看见工位上多了一支新的睫毛膏。   虽然他们背后议论过,但终日不见叶辞和庄理在一起的身影,相处下来也觉得庄理比起老板的情人,更像一个兢兢业业的普通职员。   于是乎,没有庄理加入的聊天小群闹腾起来。   部分人觉得确是情人,因为庄理没有海外留学背景,也没有特别进修艺术史或艺术管理之类的学科,不仅能够进入机构,且直接跳过实习期。   部分人认为没有确切关系甚至没有关系,香江八卦娱记向来夸张,零星报道不足以信,庄理作为女伴和老板一起出席活动不能代表什么。庄理背大牌包戴名表,和机构里其他女职员没什么不同。   热衷八卦但长期潜水的资深人事出来说话了:日久见分晓。   是与否,要看重大事情上的安排,譬如升职加薪。   下班之前,分晓便出来了,部门老总亲自谈的项目需要小组跟进,特别指明让庄理参与。   另一位助理虽然入职不久,但经历了实习期转正,怎么也比庄理资历深些。得知此事,助理立即把睫毛膏扔掉了。   庄理在洗手间废纸篓里看见,明白对方是故意做来看的。   空降兵会让管理系统失衡,叶辞不开绿灯是有原因的。但没有空降兵的地方也会有利益亲疏,这种事不能讲对错,也就没有歉意该去表示。   庄理把擦纸巾丢进废纸篓,覆盖了睫毛膏。   *   下班高峰期交通拥堵,一辆商务车停在园区出口。庄理迟疑一瞬,走过去上了车。   车驶出去了,庄理才问:“去哪儿?”   后座上的男人争分夺秒,在看一叠厚厚的纸质报告。他冷淡道:“吃饭。”   “不了吧,我那么不讨喜,惹得一桌人不高兴了怎么办。”   “庄理。”叶辞啪地放下文件,转头说,“哪一次不是我先跟你示好,我不厌其烦,你还要怎样?”   “您屈尊了。”   叶辞冷笑,“我他妈贱,偏要拧你这把硬骨头。”   庄理不说话了。   “你一会儿敢甩脸色给我看试试。”   “你要怎么?”庄理睨他一眼,“当着所有人像昨晚那样吗?”   叶辞蹙眉,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他搞不清楚了,到底是他吃错药,还是这女人神经搭错架。   叶辞想问你以为你是谁,转念想起人拎得清得很,拎得清,偏生给他气受。   之所以纵容,之所以一再退让,无非是他喜欢她。   是的,罗曼蒂克式的喜欢。他有过吗?也许有过的,一瞬间,一段时期,总之很快就散了。他希望这次也尽快散了。   否则多可笑。   他吝啬吗?他不知道,他只是不喜欢输。   “我很好奇,你这么会说话是一种遗传基因吗?”叶辞说。   “我不懂,不过我很感谢母亲给了我这幅皮相。”   叶辞哈一声笑了,“你以为你有多漂亮?”   “一般吧,总有人见色起意。”庄理淡淡道。   “见色起意?”叶辞觉得太可笑了。   “什么成熟稳重,爱玩儿但总归是妥帖的,四处敛财好像又有点儿钱财之外的抱负。”庄理抬眼,“叶辞,有时候你让我觉得是我太爱幻想了。”   叶辞蓦然失语。这种感觉很奇怪,不是长辈、朋友,也不是商业伙伴,这样一个人试图从头到尾拆解你。   “不是,庄理,你怎么想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计较我怎么想?”   庄理感觉到了,到底是什么横在他们之间。不必谈论感情存在与否,他的心根本就是封闭的,他不允许任何人触碰,或者说不需要。   他如此傲慢,不需要展现教养、思想、理想和真心,一切一切唾手可得。他可是财神爷啊,弹指一挥世上便下起漫天金粉,人们唯恐跪拜不及。   他以一具金身示人,没有人在乎那里头是空洞的还是装着别的什么。他的金身让他只用逻辑分析判断,他示好——最终是为了掠夺。   掠夺什么,他心里清楚吗?若他也有心的话。   铃声响了,叶辞没有回答庄理的问题,用轻佻语气讲电话。庄理听到他说费清晖,猜测一会儿要和他比较亲近一些的朋友见面。   是那样的场合吧?女人像男人们的腕表一样,是一种象征、无需炫耀但时刻不在炫耀的战利品。   如果可以,庄理不想做这种存在。   如果可以,庄理宁愿这个男人不是叶辞,这样她就会心甘情愿做这种存在。可是她不能告诉他,她不想爱一个虚幻影子,那就等于说她爱他。   不要自尊了,连自我也要舍弃吗?   这场赌局她不能输掉的。   *   车行了很久,来到近郊人迹寥寥的街区。四周不是待拆的旧楼就是拆建中的残垣断壁。   深处一座看似不起眼的建筑大门紧闭,石墙一侧设立站岗亭,安保看见车辆与牌照立即开启栅栏。   与门外景致迥异,夜幕下,石灯浅淡光线映照苍翠植被,曲径通幽处,坡上有一座吊脚式的玻璃结构建筑,水声潺潺,鲤鱼池周围的嵌入式地灯将水光投影至建筑玻璃上,使得玻璃表面波光粼粼,流光溢彩。   天然石砖铺路,专设的停车位上停泊一辆大G,有人已经到了。   庄理来不及为眼前景色而惊叹,跟着叶辞下车。   叶辞今日没有打领带,深灰色休闲西装里搭了件体恤,踏一双运动鞋。庄理也只是稍显随意的办公室着装,一件白色的薄针织浅V领背心搭高腰的灰色阔腿西裤,一双黑色一字扣凉鞋,露出涂了深蓝色甲油的脚趾。   没有约定,却意外合衬。他们一进门便有人打趣,“一个门儿出来的?”   门和门儿大不一样。   “你哪门儿的。”叶辞哂笑,却不恼。   “够快啊你。”费清晖认出庄理,对叶辞说。   “少来。”叶辞说,“向日葵。”   费清晖乐了,几步跨下半截扶梯,一边打量庄理一边对叶辞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那天发火。”   “你怎么跟高培安那女人搞一起去了?”   庄理愣了下,对这位费总天然表现出的亲近感到讶异。   叶辞作势把人挥开,却又笑着介绍:“我发小,费清晖。这是庄理。”   庄理这才有机会问候,颔首道:“费总好。”   “来来来,向日葵妹妹,给你看个稀奇。”   费清晖抬手要揽庄理肩膀,叶辞冷语道:“你当我这儿部队呢。”   费清晖笑,收了手,“老叶这人一天天神经兮兮的,烦吧?”   庄理半真半假地说:“烦。”   叶辞哼笑。   费清晖颇有意味地睇了叶辞一眼,领庄理往建筑东南向走去。夜的暗色下第一眼并不能看出什么,可走到整扇的窗玻璃前,接住室内的光便能看清。   低缓的坡地上生长着一簇簇野向日葵。   “我说格格不入吧,不如搞来梵高的《向日葵》挂墙上,他固执得很,把几个大设计师折腾来折腾去。”费清晖抬手挥开,“从开春到入伏,除了把小瑾瑜倒腾进老爷子家,就折腾这么个事儿了。”   “你这话痨的毛病能不能治治?”叶辞站在不远处。   “嗐,给你当免费解说员呢,还不乐意。”   “所以你才一定要我来吗?”庄理转身,定定地望着叶辞。   如果没有昨日的插曲,小理是否会粲然而笑,说好喜欢呢。   叶辞不想做假设了,不知所以地牵了下唇角。   你感到后悔吗?庄理想问。   “我很喜欢。谢谢你。”   “说了不爱听你客气。”   费清晖饶有兴致地等他们掰扯,这时却听见前厅的动静。   一众朋友来了。   作者有话说:   冲撞、较量,羁绊的诞生。 第四十九章 (二更)   费清晖先走过去, 嘴皮子一搭全是插科打诨胡话。庄理来到叶辞身旁,一如既往地扮演一个好好女友。   三对男女,拢共七人, 费清晖落了单。他们趁此反过来戏谑他。   大概是担心庄理说错话,叶辞耳语说费清晖女友因故去世了,他还没缓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段时间了。”   须臾,一行人移步两面环窗的开放式空间,好几位工作人员不知从哪儿钻出来, 在叶辞授意下开始从厨房传菜上桌。   推杯换盏间, 人们话说开了,无论男女不时捎两句黄腔, 叶辞在其中如鱼得水。   不知是由于叶辞的向日葵还是叶辞本身,比起其他女人庄理被稍显客气对待。不过这种客气也是很轻浮的, 其中一个从部队出来,现在和费清晖利益相关的男人醉心庄理的一颦一笑, 不顾忌演员女友在侧, 叼着烟就说这妹妹我总觉得见过。   自然没见过, 这是一种信号,说给叶辞听。有时他们会笑着让女人叫对方哥哥, 类似于宝哥哥。   当下叶辞斜睨庄理一眼,说:“我们小理有这么大众脸么。”   男人顿了下, 说:“就是难得一见才奇怪,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怎么来的,难不成,妹妹你来我梦里了?”   习惯了香港那些没日没夜但各个尚且人模狗样的局, 庄理不知如何应付这帮人的京片子。   叶辞笑笑, 把庄理指缝间的烟抽走, 吸了一口说,“咒人呢。“   费清晖察觉出叶辞情绪不对,嘻嘻哈哈说:“就是,好好说话啊孟童。”   演员女友顺势向男人撒娇,要吃大圆桌另一端的点心,男人的注意力就挪开了。   隐约知道有交换女友,甚至为了利益送上女人的事情,但他们朋友之间也能随便说这话,庄理不堪设想这个圈子到底有多混乱。   女人们各个丰乳肥臀,细腰盈盈一握,晚上吃得不多。庄理因为在运动健身,更不愿意碰碳水。   所谓的酒局规矩丢不掉,庄理敬来敬去,眼下微醺了,泛胃酸难受,笑时一口气提上来轻微干呕了一下。   以为没人发现,却瞥见叶辞倾身过来,庄理转头,那烟酒气就落在了她唇上。   “你练那么好给谁看?”   庄理呼吸一滞,因近在咫尺的眉眼恍了神。   “小理,”唇扫至她鬓角,下巴若有似无碰她脸颊,她觉得他也有些醉了,“你就一点喜欢也没有吗?”   长睫毛仿若慌张躲雨的蝴蝶,她抬眸看他,拉开些许距离想看得更清楚些。   “叶辞……”   四下吵闹,叶辞发觉什么,微微蹙眉转头看去。一人将手机镜头对着他们,正在录视频。   “拍你爹呢?”   左右的女人略略敛了笑,举着手机的男人仍嬉皮笑脸,“浓情蜜意啊,够拍电影儿了。”   费清晖笑骂:“冯颂,你不搞大片儿的吗?还文艺起来了。”   “搞大片就不能搞别的片儿么,少男情怀总是湿啊。”   “你爹一会儿掀桌子了。”   “哎!那我得回去跟我爹报备一声,我今后就姓叶了啊。”冯总摸烟盒,第一支烟给叶辞,擦亮打火机点火。   叶辞衔着烟靠回椅背,安抚似的摸了摸庄理脑袋,收手夹烟,往烟缸里掸了掸,“不是说你在做餐饮,这又做影视去了?”   “餐饮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还在做,马马虎虎吧。”   “长安街那饭店是你的吧?我前两天还去了。”   “我舅子的。不是,你怎么不告诉我啊,该让我舅子亲自接待呀!”   “别。”叶辞呵出浅淡烟雾,又问,“你舅子,姓钟?”   “对,那年我爸生日宴你们应该见过?反正中间有点事儿吧,就跟他一起做娱乐公司了。”   费清晖插话:“嘉合娱乐。”   当下谈话看似自然,但叶辞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多年,立即会意对方话里有话。   “都吃得差不多了吧?”叶辞起身,“玩两把?”   人们便陆续起身,踅至棋牌室。说是棋牌室,实际上也有沙发软塌、几台液晶显示屏和唱K设备。   这座园屋功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桑拿房,堪比会所中的爱马仕,自然不是谁都可以来。   今次来的这几位,叶辞在席间已玩笑似的说了,他们有空可以带人过来玩儿。圈子与人脉为园屋营造出某种品牌性,想来不久就会成为生意人们挤破头想来的地方。   叶辞建造这座园屋可不是为了做散财童子,一月开销多少不紧要,让人际流动,便滚滚来财。   拉开麻将桌,男人们正好一桌。叶辞说他休息会儿,让庄理上桌,他挪了张椅子坐旁边。   “双打可还行。”费清晖戏谑。   “我们高材生不会打,我帮忙看一下儿,免得你们唬人。”   庄理一眼睨过去,“谁是高材生。”   叶辞只笑。要论学历,高材生非叶辞这位斯坦福本硕莫属,可学历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其实不很重要了,说这话是奚落庄理,过去只晓得念书,作为四川人竟连麻将也不会打。   叶辞一手虚拢着庄理一起看牌,亲昵甜蜜之景羡煞旁人。别的女人看了也想依偎在男人怀里,听一句“怕什么,放开了打,学费管够”。   叶辞轻笑,下巴抵在搭庄理肩膀的手背上,“我总要讨回来的不是。”   众人笑开了,庄理面颊发烫,小声说:“你胡说什么呀。”   庄理却是没机会输,桌上有人让牌,身边不懂事的女伴惊呼,“你怎么打这张呀,明知他们要万字!”   “下回你多带两个姐妹儿来,凑一桌自个儿打去。吵嚷什么。”   女人们被支去前边沙发座上唱歌儿,牌桌上有一搭没一搭谈起生意经。   嘉合娱乐的冯总有些忧愁,说这年头生意难做。叶辞问什么片子,看能不能跟广电打声招呼。   结果事情无关乎片子,是公司一哥爆出了性丑闻,民众哗然,声势浩大要求官方封杀他。冯总几位股东家里有点势力,可也压不住了。   像他们这种人开娱乐公司,只有两个目的——钱和性。嘉合娱乐的重心在艺人经纪约上,背后是怎样运作的,不难猜想。   “你们公司公关的方向偏了,找别的公关团队吧。”叶辞说。   冯总还想请叶辞指点一二,庄理没忍住,说:“这是公关的问题吗?以为自己真是神了,对世事毫无敬畏之心,四处掠夺,这种人当然该受到宇宙法则的惩戒。”   牌桌寂静。叶辞忽然笑了,“挺好。”   男人们看来看去,也跟着笑起来,“妹妹年纪轻轻,可以理解。”   “保持纯真不错。”   庄理自知没有立场指责他们把女人当做交易品。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在叶辞身边,正是自己将身体交易了出去。   本来心绪缓和、放松了,这下又捏得紧涩了。   庄理看向叶辞,弯了下唇角,“我想去吃点东西,换你打吧?”   叶辞拍了拍庄理的背脊,“让厨房送点糕饼、糖水过来,你想吃什么跟他们说。”   “好。”   庄理离开后,冯总恭维说老叶这小女友乖巧。叶辞微哂,“乖得很。”   庄理去了厨房后就在园屋四处转悠,好一会儿才回到棋牌室。   流行金曲仍在流淌,牌桌却已散了。叶辞和冯总坐在角落谈事,部队出身的孟总不见踪影,费清晖独自留在原位看手机,也不去沙发那边和女孩们唱歌。   庄理走过去,问怎么不打了。费清晖说孟童喝了口粤式糖水,甜齁了,吐去了。   “喝多了吧?”庄理惊讶。   “我喝得也有点儿多,你看着还好?”   “打了麻将就精神了。”   费清晖让庄理坐,把手推餐车转到中间来,“不过挺好吃的,尝尝吧。”   庄理尝了块曲奇,费清晖蹙眉笑,“你太秀气了。”   庄理也笑,“难道要吃相很难看才不叫秀气?”   “其实刚才我以为他要发火了。”   庄理一愣,“什么?”   “就你乱接腔的时候。”费清晖朝沙发那边望了一眼,“老叶很烦女人乱说话的,有他的局呵我们带人都得精挑细选。”   “……”   庄理咽下最后一口曲奇,端起一盅莲子糖水喝了一勺,而后说:“所以男人就可以乱开腔?”   费清晖微怔,咧嘴笑道:“你这人挺好玩。”   “恐怕是你们所处的世界太狭窄。”庄理说着耸了耸肩。   费清晖不再对庄理这些惊人之语感到诧异,说:“所以你和南晴怎么会一起?”   “高中同学。”   费清晖点头,“明早我们要去骑马,你和老叶一起来啊。”   庄理垂眸,“看他啰。”片刻后,想起似的问,“你在帮那位高总吗?”   费清晖轻松道:“他是我女朋友的表哥,找到我这儿来了嘛,多少照顾一下。”   “很多人找你们帮忙吗?”   费清晖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谙世事般的可爱,“还行,找老叶的比较多,什么政府工程招标啊这样那样的,他回京这阵子没歇息过。”   “哦……他是蛮多事情的。”   “你在他那儿还行吧?”费清晖玩笑说,“待不下去上我这儿来也行。”   “诶?”   “我女朋友以前就这样,同事之间事儿多。”   “我觉得还好。”   “你性格蛮好的,开朗。我女朋友比较内向,”费清晖皱了下鼻梁,“有点笨。”   庄理浅笑,“怎么这么说。”   “嗯。”费清晖问庄理要了支薄荷烟,说,“过马路不小心,小货车一撞,人没了。”   庄理抿唇,谨慎措辞,最后只挤出“抱歉”二字。   “没什么,两年了吧。两年了。”费清晖手肘撑牌桌,食指揉了揉眉尾,叹息道,“人怎么这么脆弱。”   沉默片刻,费清晖起身去跟叶辞打招呼,说先回去了。   叶辞抬腕看时间,也说今天差不多了。   园屋的客房还没收整妥当,一行人没法留宿,各自离去。   路上庄理连打几个哈欠,困意挡都挡不住。叶辞让人枕在自己腿上,先休息一会儿。   庄理真是累了,对之后的事毫无知觉。早上在身体触碰的感觉中醒来,迷蒙中先看见墙上挂画,而后视线落回,才看见身前的男人。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话语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男人从雪乳间抬头,眸色中晦暗蕴藏情欲,他哑声说:“什么?”   “叶辞,昨晚我是不是输好惨?”   “记不得了。”   熹微阳光透过窗帘之间一道缝隙照进来,落在他们逐渐融合在一起的侧脸上。 第五十章   昨晚叶辞让司机在环道上兜圈, 生怕这一点安稳在庄理醒来后就不见了。司机在第三次经过同一路口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叶总,您看是去哪儿?”   叶辞把庄理送回了住宅,本来就想走的, 可不忍心叫醒她,于是给她脱衣服,用热毛巾擦脸。回过神来,叶辞笑骂自己出钱出力给人当爹。   真是魔怔了,不觉得他该有这么喜欢她, 可是每一次犯浑了他都感到后悔, 近乎本能地想对庄理好一些。他试图把这种症状解释为亏欠,可愈这样去想愈发躁动, 有两种力量在身体里相抗。   他没有吃药,抱着庄理躺下。熟睡的她令人安心, 没有恼人的言语、试图洞悉他想法的眼神和冷淡的反应,他可以完全地拥有她。   这世上有一个人完全能掌控的事情吗?无非是一些代价换取来的。   五岁, 他被母亲丢在了广府的围棋社;八岁, 被母亲送到北京的书法家家中摹帖, 没多久就被一辆京AG6牌照的红旗车接进了位于二环的四合院。   刚过垂花门,一群狗就扑了上来。坐在轮椅上的叶琛放狗咬人, 而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叶琤在东厢房门廊下冷眼瞧着这一切。   叶辞像一个影子,浮游在北京看不见的地方。直到叶琛去世了, 他代替这个家的二儿子走上既定的道路。金象之所以光芒万丈,是有人日日夜夜兢兢业业缝补裂痕,叶辞自小被培养出的安静隐忍的性格很适合这项工作。   叶家原在西苑也有一席之地,但老将军一走, 风云涌动, 叶玉山因为各中事情没能再进一步。所幸保住了位置, 后来稳扎稳打倒也再升了一下,不消坐京AG6了,行踪成为机密,日理万机。   叶辞来得巧,走得是时候,叶玉山因他而舒心,他亦因此实权在握。   从未得到过母亲的关注就不存在被抛弃,他来到叶家;放弃少年时期的梦想念了金融和MBA;反正也无所谓了和不爱的女人步入婚姻殿堂;每一步,每一步都没有踏错才成就了现在了叶辞。   叶辞到底是什么样子?庄理上次说幻想,叶辞后来想了下,觉得不无道理。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她又怎么会知道。   在香港就是万大小姐的先生,在派对上谈论达达主义与杜尚(Marcel Duchamp)。在北京是叶某人的孙子,在酒局中对胡侃腔色姹紫嫣红。在广东——不提也罢。分裂吗?他可以是任何样子。   而现在,晨醒唤起念想,他只是一个妄图沉溺于本能感觉中的男人。他们有些天没做了,不愿意看她上次那般恨恨的眼神,他今日格外耐心。   庄理舒服极了,姿态舒展,甚至把手主动搭了上去。“抱我。”唇齿吞没中她轻声说。   叶辞压得低了些,只手从背后穿过,另一手在仍在抚弄。庄理欲言又止,叶辞看出来了,一下子将手收走。   “怎么了……”庄理一张脸尽显天真无辜。   “说你要。”   她紧抿唇,可禁不住他作怪。她只听得陌生的嗓音,“叶辞,给我。”   男人喜欢被索求,方方面面,仿佛那是他们能力的证明。但唯独这件事上,他们不会讨厌女人的私心,也不会怀疑有做戏成分。   他们只会觉得程度不够。   “什么?”他故意问一遍。   庄理重复一遍方才的话,又说:“我要你。”   他俯身像方才那样拥住了她,给予柔情。以这种古典的方式舒缓进行着。无意识看向透进房间的光束,因光线照射而眯起眼睛,她意识到时光流逝,说你能快一点吗?他有些疑惑,问你要到了么。   “要去马场的。”只说这句话还好,可她提了费清晖的名字。懿硴   谁能忍受人在身下分神说别的事情、别的男人。他蒙住她的下半张脸,不让她再说一个字,也不让她发声。有时因呼吸太急促会感觉呼吸不过来,近于窒息。   有时感到涣散,仰头不知该看哪里。他们好像漂浮着,在无垠宇宙中。   她想起不久前和同事一起去看的一部爱情音乐片,同事看哭了,还问你不觉得很代入吗?她觉得凯拉奈特莉很美,再无多余感想。现在莫名的少女心情涌来了,正如那首歌。   But are we all lost stars, trying to light up the dark?   Who are we? Just a speck of dust within the galaxy.   (而我们也都是迷途的星星,试图驱散这黑暗。我们是谁?只是无垠宇宙之中的小小尘埃。)   “阿辞……”她攀抚他的脸庞,“我要到了。”   陨石与星屑弥漫,四周寂静无声,幻觉中听见潮涌之声,几百年前发现的木卫的轨迹掠过脚踝,她坠入木星的湍流与风暴。她感受到他的温度,和他相拥沉沦,在惊雷中无尽沉沦,直到偏离极地,闪电贯穿的感觉还未消散。   看不见彼此,他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   “让我在里面待一会儿。”他说,好似很有情。   片刻后,他们安定下来。她今天到得比往常快些,他没能出来。在他抽身之际,她勾住他手腕,“我帮你。”   “没事。”他不以为意,在她额头蜻蜓点水,“抱你?”   出门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叶辞在车上换司机从家里带过来的装束,费清晖打电话过来时庄理接的。   庄理左一个抱歉右一个不好意思,搞得费清晖觉得自己成催债的了,哭笑不得地说:“没事儿,你们慢慢来就是。”   换上polo衫、马裤和皮靴的叶辞将手机抽走,直接挂断电话。   庄理顾虑道:“他已经到了,我们过去还得一两个小时吧。”   “他爱等不等。”   庄理想他们亲近,不会计较这些的,可由于迟到的原因,总有点儿别扭。试图转移注意力,她无心问起费总家里做什么的。   叶辞睨她一眼,她还没意识到这话不妥,接着说:“他好像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冯总手里这么多艺人,孟总的女友也是他公司的……但费总看起来和他们那么要好,也没有沾染这种习气。”   “什么习气?”叶辞大笑,即刻敛下来,“你怎么不说上贡?”   “这是你说的。”   “庄理,你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想象力这么丰富。”叶辞冷声说着,拆开手中一双崭新的马术小腿袜,勾身抬起庄理的腿,用力拽下靴子,将袜子笼上去。   庄理忙攥住袜子,把脚放到座椅上来自己穿。   “所以费总是做什么的?”   “觉得他厉害?”   “嗯。”   叶辞淡漠地看着庄理,说费清晖和孟童一个大院出来的,一起做工程项目,孟童在部队里待过,另一个冯颂的父亲原来是孟童父辈的副手。   叶辞还说了他们父辈的名字,等于把级别赤-裸裸把级别摆出来。但庄理又不是新闻联播的忠实观众,只在纪念文章里瞥见过费总姥爷的名字。   费总随姥爷姓,庄理心道冠父姓的习俗果然是为了维持荣耀与权力。   “你看上哪个了?”   “啊?”庄理这才意识到他们说的“厉害”不是同一回事,“关我什么事啊……”   “那你好奇做什么?”   庄理想说也没有很好奇,见叶辞神色却是不敢嬉笑。   “不是……你的朋友,我就问一下啊。一般见了男朋友的朋友,多多少少也会了解一下吧,我也不是想打听别人家庭背景,就是......”说到最后庄理轻轻蹬靴,“你想象力才丰富!”   叶辞弯了唇角,手握成拳轻咳一声,淡淡道:“少打听。”   庄理不明白了,温存时分明感觉到几分情意的,可有情意又怎会无所谓地说出这些话。   “你昨天问我......”沉默许久,庄理轻声说,“那你呢,有一点点吗?”   叶辞看过来,盯了庄理有半分钟,笑了,“我怎么不喜欢你了?”   庄理也笑,“我也一样。”   浮浪贵公子和拜金女人,将虚情假意演得惟妙惟肖,或许也算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究竟是否虚假,只有尝到酸楚与苦涩的人才知晓。   来到郊外的马场,一束束阳光穿过树林洒落,心绪在盛夏炎热天气里熬煮,多余的蒸发,留下的结块,沉积在不知名深处。   庄理和叶辞说笑着进了马棚,他牵出他的马,教庄理摸一摸那光洁油亮的皮肤,说不要怕,马通灵性,能感觉到人的情绪。   庄理初次上马,要跟着教练做基础训练。她学起来不费劲,但也不像经过专业训练的,叶辞夸她有天赋,她俯身抚摸马儿,偏头对他笑,“外公以前养马,我小时候常常和小马驹玩,也被牵着上过母马。”   叶辞挑眉,“是吗?”   “父母离婚后有一段时间谁也不想要我,就只好去乡下跟着外公外婆。”庄理微抬下巴,笑说,“不要以为就你们做过贡献,我外公也是参加过中印边境自卫战的老兵。”   除却户籍档案上寥寥几笔,叶辞还不太了解庄理的家庭。他问:“老人家还好吗?”   “我念高中的时候,我外婆走了没多久,外公也跟着走了。”庄理不知为什么多说了一句,“要说我对婚姻唯一一点幻想,可能就是他们给予我的。”   “怎么说?”叶辞骑着马靠近。   “我外婆家原来算是地主嘛,有条件接受教育,外公是川藏农民,当兵之后才识字,两个人在路上认识的,外婆大概被外公的样貌迷住了吧。”   庄理笑了下,“外公不识字呀,外婆给他写信,他还得去镇上找识字的老师念呢。六七十年代那么多大事,他们常常分隔。后来外公退伍了,外婆又被调到师范去教书,当时还怀了我妈。   “怎么说呢,他们经历了苦难、坎坷,相濡以沫一辈子,你说他们有很多共同语言吗?生活就是他们最好的语言了。但我也只看到这么一个孤例,大多数的人——”   “老叶!”   他们双双回头,看见费清晖骑马从林道里出来,高总也骑马在侧。后面两个女人受累了,和牵马的工作人员一起缓缓跟在后面。   叶辞调头过去同费清晖说话,庄理远远看见小万在南晴撺掇下重新上了马。   “真是巧。”高总在马上点头哈腰,马儿不耐烦地抬前蹄,他重心不稳险些摔下。好在已经骑马走过来了,费清晖离得近,扶了他一下。   叶辞知道费清晖是为什么约他来马场,配合对方笑了下。   这时女人们过来了,高总介绍小万,说是南晴朋友,学艺术的。   叶辞回头唤庄理过去,庄理便在工作人员带领下骑着马过去了。叶辞抬手搭了下庄理的肩膀,似笑非笑说:“我女朋友。”   “这是......”高总和南晴暗暗对眼色。   费清晖看着没个正经、话痨,实际双声道,太清楚什么可以乱说什么绝不能说。何况和这位表哥说不上有交情,他没必要提前知会。   现下叶辞介绍了庄理,他佯作惊讶地问怎么回事儿。   叶辞半真半假地说那晚上女朋友在会所撞见他,闹脾气。言下之意俩人是早就认识了的。   南晴反应迅速,拍手说:“这什么缘分呀。真是的,庄理你也不早说,倒是我对不住了啊。”   实际南晴心下不快极了,和高总一唱一和,高总说和叶总再去跑两圈,南晴便说陪庄理留下来练基础。   一行人往树林里去了,南晴笑说:“看不出来啊,你挺行的。”   庄理扬起笑,“彼此彼此。”   南晴暗暗搓牙,佯作亲昵地说:“真不知道你跟叶总这么好,你不会是觉得我麻烦才没说的吧?”   “怎么会。”   南晴凑过来问:“你们怎么认识的呀?”   “我在他那儿工作。”   “哦......那上次的小女孩?”   庄理自上俯视南晴片刻,笑问:“你们找老叶有什么事吗?”   南晴心下微讶,觉得庄理真是变了,竟不着痕迹地宣誓地位。南晴有点妒忌,又觉得庄理算个什么,叶辞有正儿八经的太太。   “你要帮我呀?”   “你有小万帮忙,哪里用我说话。”   南晴一怔,连忙摆手说:“误会了,就是正好说到了,就带她一起来了。”   怪不得叶辞和费清晖对她们相识感到惊异,庄理今天见了小万才明白南晴是做什么的。一个人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难道出卖自己之后就可以无所顾忌出卖起别人来了?   无论如何,庄理觉得至少这是底线。   “小万知道吗?”   南晴稍显出不悦,“事到如今你还要像以前一样高高在上批判我?不觉得太虚伪了吗?”   庄理从马背上下来,说:“我承认,那时候我做得不对。现在我也无意批判你什么,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给我添堵。”   南晴微张眼睛,对能说出这句话的庄理有些不可置信。   “让人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还可以帮你吹吹风。”   好一会儿,南晴缓过来说:“我信你这话了啊,这事儿真成了,你就是我南晴永远的姐们儿。”   庄理笑了下,“不至于吧。”   南晴心下不是滋味,却是主动去休息区买了矿泉水请庄理喝。她们在棚下歇凉,有一搭没有搭说着高中时期的往事,正说到庄理不知道的被暗恋的故事,叶辞几人就回来了。   小万和叶辞有说有笑,走过来了话还没歇住。庄理听见他们说马奈(Edouard Manet)与莫奈(Oscar-Claude Monet),扯了下唇角。   想说这些她也懂得的,只要翻过书。下一瞬意识到,原来潜意识里看不上小万她们的院校。一贯以为自己不是学历论者,但他们这些渴望以学历改变阶级的寒门子弟怎么可能免俗。   ********************************************************************************************************************************************************************************************************   作者有话说:   歌词出自 Lost Stars - Maroon 5 第五十一章   “饿了。”   庄理拧上矿泉水瓶盖, 朝叶辞微扬下巴,神情娇俏,语调软绵。   叶辞眉梢一挑, 笑着看过来。还没出声,旁边高总便说听君一席话获益良多,不如他请各位吃个便饭。   叶辞道不用麻烦,一会还有事。   高总晃了下手机,说:“哎, 哪行, 有空联系,别嫌我叨扰啊。”   “没。”   一行人回到停车的院子, 庄理和叶辞先钻进了车,小万站在窗玻璃外, 笑眯眯同他们挥手。   庄理哂笑,没一会儿就听见叶辞手机提示音响起。   叶辞滑开锁屏, 看见高总发来的微信消息, 也多了一个好友验证。   叶辞点开那个账号, 看到头像是小万单手撑头,头发蓬松散落的半侧脸照片, 而后关掉屏幕把手机揣回裤兜。   庄理握紧了座椅边沿,故作轻松地说:“怎么不加?”   叶辞眯了眯眼睛, “你觉得我应该加?”   庄理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开小万的朋友圈给叶辞看,“喏,不漂亮吗?”   叶辞呵笑, “你存心的是不是?”   “我只是存心, 不如你啊, 已经谈笑风生了。”   本来以为庄理巴不得别的女人代替她,她就好到别人那儿去,但听了这句话又觉着不是那么回事儿。   车内安静,庄理被叶辞盯得心里发毛,别过脸去。却被他一手钳住下巴转了回去。   “我说哪来的香气。”叶辞凑近庄理的脸颊嗅了一下,“吃了多少柠檬啊?”   庄理反应了好片刻才会意,叶辞是说她言语好酸。她无言反驳,阴阳怪气地说:“那我应该不在意吗?我是不是要像南晴他们那样给你物色啊?”   叶辞笑起来,掐着庄理脸蛋说:“可爱。”   庄理抬眸,“你是不是等着一会儿添加好友?”   “我哪有。”叶辞扬眉。   “你就有。”庄理拂开叶辞的手,蹙眉说,“不然你干什么不删掉?”   叶辞笑出声来,“我还得拉黑是吧?”   “是啊!拉黑删除一条龙操作。”一气说完再没了底气,庄理垂下眼睫。   “不然?”叶辞略略低头,偏去找那闪躲的视线。   “不然……”庄理啮了啮唇,小声说,“你不要再叫我小理了。”   叶辞将人一把拽到怀里,掏出手机放她手上,“0724。”   不是瑾瑜的生日,庄理压下了这份好奇心,解锁打开手机,点进微信当真把好友验证提示删除了。   “行了吧?”   庄理犹豫一瞬点进了高总的聊天框。叶辞迅速抽走了手机,笑言中暗含警告意味:“要做什么?”   庄理哼声,“骂两句皮条客啊。”   庄理言辞辛辣不是一天两天了,叶辞不以为意,把人脸捧过来,哄说:“好了,以后谁加好友我申请小理批准了再加,好吧?”   “不敢。”庄理撇唇角,“干涉交友很逊。”   叶辞无言,“什么话都让你说完了。”   “阿那是啊。”庄理乜了眼空气,“那么你不要喜欢我了。”   “小理。”   叶辞淡淡笑着,光透过车窗开的缝隙落在他深褐色的眸眼中。庄理环住他脖颈,把鼻尖贴了过去。她听见自己的嬉笑声,和隐藏之下的心跳。   她乖一点、娇一点,兴许时光就会延长一点。有什么关系啊,赌博不止有输赢,还是一场理应放纵的游戏,她不要犟了,即使是虚假的她也要投入这场游戏。   *   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他们在市区找了一间轻食餐厅,把沙拉和牛肉打包回车上吃。   叶辞一会儿有应酬,无所谓吃什么,就陪着庄理吃一点垫肚子。但庄理今天除了早午餐一个三明治,这就是最后一顿。   “我要练马甲线。”   “你不增重怎么练肌肉。”叶辞对庄理的饮食计划很不认同。   “总比你天天喝酒好,小心中年发福。”   叶辞无言以对。   庄理说找不到人打网球,总和私教打有点没劲,不如他来当陪练。叶辞说有空的话,当然。   庄理没指望他真的分出时间陪她打球。因为运动之后周身酸痛,在叶辞建议下她决定去做个spa按摩再回家休息,于是在常去游泳的酒店下了车。   乘电梯时收到南晴的讯息,一张热映电影的网评页面截图,说评分很高,明天一起看电影吧。庄理回说明天要上班。   南晴诧异,一来是怎么他们公司是单休,二来是庄理竟把工作当一回事儿。   其实是因为部门老总的那个项目,明天要和对方开会,庄理还剩一些资料没做,今晚上还得赶一赶工。不过庄理懒得和南晴解释。   南晴这么急切又找来,明显是因为小万的事情。庄理直接开口,说没什么。   南晴有了辩解的机会,说当时没劝住高培安,他非要让小万加叶辞微信。庄理看见了对话框的,托辞是小万有些专业问题想和叶总讨教。   那句话说得蛮巧妙,提到行为艺术家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c),关于“一个艺术家不应该爱上另一个艺术家”这句话的讨论还没有结果。   庄理觉得这不叫高总非要让小万加叶辞。骑马短短时间里,他们能从印象派对学院传统的反抗,谈到当代行为艺术,谈到爱情,说明至少有一个人很健谈。   庄理说:“可能我想多了,小万这个人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听话。”   好比那晚看出了庄理的寂寞,将其带去了会所。南晴属意小万,看准的正是那蠢蠢欲动的期盼。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孰轻孰重我明白的,是姐们儿就不会让人撬你墙角,你放心。”   庄理附和一句,结束了对话。   又不是苦兮兮闷头学习的高中生了,鬼才相信这些女人的话。   *   做了按摩,庄理在按摩床上小憩了一会儿,起来穿衣服,发现自己容光焕发、状态颇佳,兴致盎然地对镜拍了一张自拍上传IG。   她有些时候没更新了,一更新便有关注者收到发帖提示。有人问她在哪家spa馆,庄理见是阿英那边的朋友,便回复在北京啦。   “想去北京找你玩TT”   “来呀^^”   想着一出酒店便上车,庄理没有太在意披散的凌乱的头发。下电梯时与一个男人擦身而过,头发飘拂过男人的脸,引得他转身。   庄理却是也迟疑了一瞬,回过头去。   “Lowy?”   庄理颇惊讶地颔首问候,对方是在温哥华见过一面的男人,不礼貌的Anderson 崔纶。   “你来北京了?”崔纶挑眉,一枚小小的耳钉让他阴冷锐利一张脸多了分邪气。   庄理随崔纶讲起英文,“对,我回来工作。”   “阿让呢?”   庄理牵了下唇角,“发生了一些事。”   “略有耳闻。”崔纶说,“所以你们……分开了?”   “嗯。”   崔纶耸了耸肩,“我很遗憾。”   庄理意有所指地说:“是吗?”   崔纶停顿了一下,说:“之前的事我很抱歉,让你出来吃宵夜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为我恶意的玩笑向你道歉。”   这番道歉极尽虚伪。事实上崔纶曾试图表示歉意,可当时庄理手机摔坏了,被误认为是拒绝接听。   后来他不时会看见她IG的动态,那些派对、跑车和名牌包,就知道他的判断没有错,她虚荣物质。他之所以失败,是因为这样的物质女孩同时也心高气傲,喜欢无聊的浪漫手段。   但崔纶不得不承认,庄理是让人难忘的女孩。以至于他记到现在。   庄理表示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能在这里碰到真是太巧了,但接下来她还有事,先走一步。   过去不敢开罪任何人,而现在有了依傍,对庄理来说这只是体面客气话而已。   “你有微信吗?”崔纶说,“加个微信吧。”   换手机号码的一大作用就是清除这些烦人的关系,可当面遇到他们问起新的联系方式,庄理反而不知道怎么拒绝。   “我不常用。”   “哦,我以为中国人用微信比较多。”崔纶递给庄理一张名片,“有我的电话和邮箱,我会在北京待一段时间,有什么事的话可以联络我。”   “好的。”庄理颔首告辞,在路边拦下一辆的士,把名片永远地留在了的士前座椅背的广告夹层里。   *   然后庄理忘记了这件事,在如履薄冰的职场中把第一个经手的项目做得很漂亮。   叶辞听说了,专门打电话来夸奖,问她想要什么。庄理说等考完驾照再说。叶辞笑骂鬼机灵,就惦记着大的。   “不然呢,”庄理嬉笑,“惦记你?”   “叶总……”   庄理蓦地顿住了,电话那边有女人的声音。   叶辞同对方回说了一句“等会儿”,接着讲电话,“不该么。”   调笑无法进行下去,庄理问:“你在哪里?”   叶辞说他在近郊的园屋。   “谁在那里?”   “很多人。”   庄理没说下去,拎起包离开办公室,又折返回来关灯,而后电梯也不等了,从安全通道跑下楼。   什么时候开始踩高跟鞋健步如飞了,一步一级台阶像是按下回忆的键盘,也没有多长时间,却恍若隔世,他们已经一起经历了好多好多事。   庄理打车去远处,大多司机一听地方就将车飚走。最后用额外价钱拦下了车,来到了园屋。   夏意正盛,葱郁的植被树林笼住水面上熠熠生辉的玻璃与木结构建筑物。只是看见那灯光,仿佛就能听见其中的欢声笑语似的。   空气闷热,跨过池沟廊桥,偶一瞥发现飘落的泛黄的树叶,她知道夏天快要过去了,这样的闷热与湿润不过是它最后的挣扎。   池水表面荡起层层涟漪,雨忽然而至,一瞬就下大了。   庄理把包包抱在怀里,埋头往曲折路径尽头的园屋跑去。   身后有人喊着庄小姐,庄理回头,一个穿黑色制服的安保撑着一把大伞飞快跑来。   “谢谢。”庄理握住伞柄时,撞见了对方担忧的眼神。她的发梢和肩膀已经浸湿了,一定很狼狈。   她有点不想上去了。   雨水急促地拍打伞面,庄理呼吸之间都觉吸入了水汽。她迈步走了上去。   穿过屋檐雨帘进入厅堂,端着餐盘穿梭于两端的一位侍应生看见了她,庄理再一次印证自己这模样很狼狈。   环玻璃得以纵观全景的空间里,人们在因隔音玻璃而减弱的雨声中惬意地享用佳肴、传杯弄盏。   庄理看见小万坐在费清晖和叶辞中间,座上还有别的男女,拢共十余人。   叶辞另一边的位置已经空出来了,加了一副碗筷。   该说他贴心吗?接到门卫通报就作了细微安排。可为什么还让她看见小万倾身同他说话的样子?   似乎是一场品酒会,长桌上摆着数不尽的酒与酒杯。   叶辞注意到身后的目光,回头看去,蹙眉说:“淋雨了?”   庄理摸了摸湿润的头发,一语不发地走到了空座位前。 第五十二章 (二更)   叶辞起身拢了拢庄理的湿发, 让人拿毛巾过来。   睫毛上的水滴在微颤中滴落,她抬头看他,“我来的不是时候?”   “下这么大雨……”叶辞往窗玻璃外望了一眼, 轻轻抚摸了一下庄理的下颌角,“怎么想着过来了?”   庄理盯了他一眼,看向那边和费清晖小声低语的小万,疑心自己是否小题大作了。   叶辞顺庄理视线看过去,反应过来的同时挑了下眉, 她有时让人搞不清楚真假, 他以为微信那件事多少有玩笑成分。   而她现在的反应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漂浮感,有这么夸张?她心里究竟是有他的, 还是说只是一种钱财会被夺走的危机感。   原谅他,她无数次强调, 已令人疲于去猜测真意。   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毛巾,叶辞给庄理擦拭头发、衣衫。他靠得很近, 几乎拥着她。   “客房供应热水了, 不然你去收拾下?”叶辞没等人回答, 便给司机打电话把他放在车上的体恤衫拿过来。   庄理心想难道这样子让你很难堪吗?从下雨到安保把伞送过来不到一分钟,不至于像电影女主角那般落魄。   “你难道不清楚吗?”庄理回答的是他上一句话。   叶辞解释说小万那天也加了费清晖微信, 冯颂他们投资的电影想启用新人,费清晖帮忙发了个朋友圈, 小万就想试一试。   在座的确有几位熟面孔,其中一位从演员转型做了导演,上一部电影票房大卖。男主角正是陷入丑闻的一哥。   “可是……”   哪有饭桌上进行的正式选角工作,费清晖把人带到饭局上来无非另有图谋。但庄理觉得他不至于为高总做到这个地步——塞人给叶辞, 恐怕是他自己有意。   其实, 哪怕是两个月、两天就恋上别人也不奇怪, 人本能地享乐。但她还是有种被蒙蔽了的遗憾之感,原来真是她想象力太丰富。   费清晖一次两次身边没有女人,不代表从未有过女人。叶辞当时没有辩解,当然了他不会在背后议论朋友。   男人喜欢怀缅逝去,在哀愁与忧郁中寻欢作乐,就像为红酒增加风味的木桶香。尽管他们自身笃定真心在逝去之中,从不怀疑其虚假性。   “可是为什么坐你旁边。”庄理收敛思绪,轻声软语表露些许不快。   小万一开始不在他边上,谁开了句什么玩笑,敬酒之后好像就坐过来了。叶辞没注意,对小万偶尔过于做作的姿态和乏善可陈的见地兴趣缺缺。   庄理也不想听多余的解释了,不待叶辞回话,在空位置落座。   所有人都假装在说各自的话题,实际从庄理进门开始,注意力就在这二人身上了。   庄理无所谓了。她就要让人看看叶辞的女朋友有多狼狈,让人知悉,即便如此狼狈她也能安然地坐在叶辞身旁。   这不是什么有恃无恐,同他、同自己较劲罢了。在这场游戏里他们永远是失衡的,她已经扮乖扮娇取悦他了,遇到这种事,还不能用迂回的方式找回一点点自我吗?   他会觉得她在试探他底线吗?他反而会为这个唯一的肆无忌惮的角色感到愉悦吧,在场的女人都是佐酒点心,只有她是战利品——他们得不到的。   “嫂子。”头脑活络的新面孔举杯,说托您的福能看见这么漂亮的庭院——他们一定谈论过东南坡上丛丛的向日葵了。   可是夜晚的向日葵低垂,有什么好看的呢?   换今日之前,庄理兴许会为这声称呼窃喜,可现在心下是冷的,和湿润的发梢一样,凝结成打了啫喱的模样。   叶辞笑着招呼人让嫂子先吃点东西,然后给庄理介绍对方姓甚名甚,一整桌都数了过去。   庄理侧头,就看见了另一边的小万。庄理浅笑说:“上次的事情真是抱歉,在马场呢也没能说上话,你来这儿应该跟我说一声的。”   句句刺中要害,小万有些僵硬。注视着庄理那未被遮掩分毫美丽的脸庞,甚至湿发也像时尚造型,更是妒忌横生。   不服输的劲头使她扬起笑,故作天真地问:“为什么?”   “还是说你们要学术研讨,”庄理笑着抬眸,看中间这位男人,“故意撇下我?”   叶辞笑出声,夹了庄理爱吃的菜到碗里,“什么研讨?”   桌上人乱接腔,漫无边际说着桃色笑话。有人说成语——不辞万里,齐了。   庄理脸上笑意霎时无影踪。   他们不知道他曾给她说过这暧昧话语,他们也不会不知道他太太姓万。   “庄理是哪个理?”   庄理抽出一支烟点燃,咬牙啮破爆珠,就好像把情绪压了下去。她吸了口烟,抬头笑,“斜王旁。”   叶辞没注意到庄理不对劲,好脾气地回呛说:“你管哪个理,一里也是里。”   另一边的小万朗声笑起来,清脆如铃。   庄理又深吸了一口烟,薄荷味道弥漫口腔,她知道手微微颤抖着,掸烟灰掩饰。   这时,费清晖揽了下小万的肩膀,轻佻地说:“说清楚啊,万又是哪个万?”   “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听你们编排我的是吧?”叶辞笑着。   每个人都笑着,说他大老远来这儿可不就是应了这个词。   庄理夹烟的手垂落下去,另一只手握住了红酒杯。   叶辞转过头来,戏谑道:“你说呢?”   庄理笑了,抬手,红酒泼洒。   内比奥罗红酒以它强势的如雾般的质感蒙住了男人的脸,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人们惊异的脸倒影在窗玻上,雨迹蜿蜒,好似透着暗红色。液体滴滴答答,和雨声融在了一起。   叶辞好像在水凼里跌了一遭,手抹过一脸的水,掀起眼帘看向眼前的人。   “庄理。”他的声音轻而寒彻。   玻璃杯碎落在地。   庄理面无表情地起身,吸了口烟,拎起包往门外走去。   费清晖在二人之间来回看,在一众人仿佛寄托了期望的神情中朝庄理追去。   还没走出门厅,庄理就被费清晖挡住了去路。   “让开。”   庄理眉头微蹙,唇角紧抿好像很坚毅。   曾几何时,费清晖在故去的女友脸上也看见过相似的情绪。是什么,他到现在也没有明白。委屈吗?为什么委屈,他们不过是调笑两句罢了,无心之言。他们向来如此,女人们也笑得开怀,怎么偏偏这个女孩反应如此激烈。   费清晖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声音说:“不管你有什么,先过去道个歉,你要就这么走了,当着一帮人,老叶怎么下台来。”   “重要吗?”   庄理当真觉得他们的逻辑不可思议,“让开。”   “不是,这事儿你想明白了。”   当众让叶辞如此难堪,不尽快圆场,事后很难有转圜的余地了。庄理也知道。   席间不断说服自己,没关系,决定了逢迎就要忍耐下去。她算什么?只是他漫长情史中的一段而已。   可是,终究她不想只是情人啊。她不想做一个附庸、佐酒点心、战利品,她想他认真地看看她,看看她和其他女人到底哪里不一样。   她不要因为容貌、学识、谈吐而被划等级的不一样,她要他心里的不一样。   僵持不下之际,叶辞的声音传来,“抱歉,你们慢慢玩,我去换身衣裳。”   庄理猛地推开费清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前厅屋檐垂下雨帘,她刚探出身去就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拽回。   惯性让人撞入他怀中。庄理仰头,挤出两个字,“放开。”   叶辞二话不说地把庄理拽上了楼,香奈儿链条包掉在楼梯上,手机从没合紧的口盖掉了出来。   砰一声响,庄理被抵在了门背上。房间里没开灯,浅淡的光从没安装窗帘的窗户照进,一些家具与床覆盖包装薄膜,在各处陈放着。   “庄理。”   叶辞呼吸着,手上还有没擦拭干净的黏腻感。掌心和衣料摩挲,没有人让步。   他想要看进她的心底去,可她又是恨恨的眼神——他有这么可恨么?   “小理。”他没有意识到语气中的哀求之意。   “叶辞,我……”庄理颤声说,“你还记得你跟我讲的话吗?我不觉得你们的话好笑,我也不觉得那些是能公开讲的。”   “所以你就这么对我?”   “我这么,对你?”庄理艰涩道,“难道不是你这样对我?”   “你不打一声招呼就来,来了什么规矩都没有,人都跟你说笑,笑过去就是了,有什么不能私下和我讲的?”   “你觉得不体面了是吗?你们开那些玩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羞耻?我觉得不舒服了,这就是一个人会有的正常反应……”   叶辞以一种你继续说的阴鸷神情注视她。   反正她不顾后果,索性一气讲了,“你们完全被酒精腐蚀掉了!谈事情就该上会议桌,谈判就该拿出条件——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饭局!”   实际之前是那样子的,派对大多也氛围轻快,可为什么回到这里全变了?庄理憎恨全世界把酒言欢的文化。   “哦,是吗?我该夸你天真无邪?”   叶辞揿铃让园屋的管理者把酒窖搬上来。对方愣怔住,却不敢发问“是一整个酒窖吗”,在叶辞命令第二遍时干脆地应“好的”。   “你要干什么?”没开冷气的房间闷热极了,可庄理浑身发抖。   叶辞不说话,脱掉沾了酒渍的外套。庄理抱紧双臂,沿门背、墙壁往旁边缩,“叶辞,你不可以……”   “不可以什么?”叶辞平静道,摸裤兜从皱褶了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引燃。   火光映亮他的眉眼。   她蓦然忆起他们在温哥华后巷吸烟的时候,他的模样一点没有变,什么变了?   是她的心变了。   她好贪心,以至于输得彻彻底底。   叩门声响起,叶辞把庄理塞进浴室。隔着门,庄理听见好几人将木箱搬进来,还有推车在地板上滚动的轻响。   门外寂静,浴室灯火透亮,庄理遮掩防水帘,躲在浴缸里。   忽然,门被推车撞开的响声引得她打了个激灵。   推车撞在浴缸边沿,其中的红酒玻璃瓶发出哗啦声响。防水帘被掀开,叶辞叼着烟出现她眼前。   “你不是要泼我酒么,”他呵笑,“就让你泼个够。”   庄理说不出话了,盈着泪摇头。   叶辞随手拿起一瓶年份赤霞珠,用开瓶器拧开,抬手就往他头上浇。空玻璃瓶丢进一旁的置物篓里,他接着开第二瓶。   他把酒瓶递给她,点下巴示意。   庄理攥紧拳头,“你有病。”   “是啊,我陪你疯。”叶辞笑,舔了一下嘴唇上的酒,“还是说你想要有观众?那我把他们都叫上来。”   燃尽的烟蒂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红酒灌入崭新的浴缸中,他一瓶接一瓶,没完没了。混杂的各种类葡萄酒汇成深沉的红,吃过她的脚趾。   “叶辞……”庄理哭了出来。   “小理,你要什么我给什么,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以至于你这样对我?”叶辞说着,伸手把人拽近前,他张眼瞪着她,“啊?”   “你要体面,为什么不能给我……”庄理鼻息间全是酒气,他们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容器里,“叶辞,你讲我们很有缘。那句话你有没有对万以柔说过,对别的姓万的女人,或名字叫‘里’的人?”   攥住女人衣襟的手指慢慢松开,叶辞深吸一口气,抄起一瓶酒往她头上倒。   突如其来的泼洒像是雨,她在视线迷蒙中往后退,一个趔趄跌坐在浴缸连百叶窗的台面上。   “什么感觉?”   叶辞把剩下半瓶倒入浴缸,仍没停歇。几十上百个空瓶子歪倒在地板上、浴缸旁,围墙般困住他双脚。   “喏,这些都是你要钱,要钱哪来的体面?”   庄理不可置信地望向叶辞。   相视静默片刻,她笑了起来,倾身去够酒瓶,“没错,挥霍是什么感觉,体验的机会不多。”   酒瓶滚落到地上,叶辞握住庄理手腕,随之往池中压下去。衣衫完全浸湿了,身体之间蓄了酒,他掐住她的下颌角,“对你来说很难吗?哪怕是骗我,你就不能说一句好听的。”   庄理分不清脸上是红酒还是别的什么了。   “我们都蛮贪心的,叶辞。”   衣料荡开暗红的水花,庄理双手抵抗,可无法抵挡,咬着嘴唇承受住。他们尝到好难喝的混杂酒,酸、果香与辛辣之气烧灼着血。   “说话,小理。”他咬啮她耳廓,“庄理。”   庄理仰头,叹息般说:“叶辞……我错了。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从没有人像她一样令人心碎。 第五十三章 (三更)   石灯映照着园屋, 客人们早散了,费清晖托人把小万稍回去,小万想留下一起等, 却惹得费清不快,冷言冷语将人撵走了。   小万坐上了冯总的车,依依不舍地看着园屋消失在视野中。   良久,好几位工作人员出现在厅堂,他们抱着浴巾、编织毯和司机送来的叶辞的衣裳, 往楼上走去。   费清晖跟着一起去了, 被叶辞拦在门外。   “你把人怎么了?”   “好得很。”叶辞说着掩门。   一点也不好,他用酒瓶威胁她说好话, 她问道歉了还不够吗?不够,他拽着她头发一齐浸没于红酒中, 他偏还把酒渡至她口中。   过程中庄理近乎昏厥,现下蜷缩在浴缸中, 神情涣散。一池钞票放掉了, 进了下水道, 露出赤裎之身,皮肤经过酒浸润, 白得泛红。   叶辞安静地给她擦拭,给她套上他的衬衫, 最后裹上毯子把她抱了起来。   房门终于打开了,费清晖迎上前,看见女人的状态眼皮跳了下。   圈子里玩得野的不在少数,但叶辞饭局上听个响、调笑两句, 却从不参与。   费清晖觉得叶辞内心深处是保守而渴求安稳的, 撇开协议离婚的太太不谈, 叶辞喜欢确立一对一的关系,而且很私密,不像孟总他们会把情-事拿出来说。   叶辞和女人床笫间是怎样的,他们背地里戏谑过,说和他做事一样滴水不漏、兢兢业业。   费清晖自认是这帮人里同叶辞最近亲的人之一,可这么多年来,也没怎么见过叶辞失控。一次是为他母亲任总的腌臜事,一次是因那便宜女儿小时候发高烧得肺炎。   费清晖惊讶归惊讶,倒也可以理解,即便他们哥儿几个对待叶辞也有分寸,没有任何人敢让叶辞这般难堪过。   “你回去吧。”叶辞说。   “我和你一道。”   “没事儿,我把人送回去就回家了。”   费清晖坚持和叶辞一起,把大G丢在园屋,帮忙拎庄理的包,坐商务车副驾驶。   庄理一句话也没说,直到被抱回住宅的卧室,叶辞问:“帮你洗一下?”   “你走。”她无力地挤出两个字。   叶辞冷着脸走了,大门摔合出砰响。   庄理撑着瘫软的身子坐起来,从包里翻出手机。通讯录几百上千人划下来,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联络。   在阿英的号码停留片刻,想不到这种事怎么讲。阿英是叶辞的朋友,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   最后庄理给南晴拨去电话。那边人声鼎沸,南晴说:“等会儿啊。”   片刻后,南晴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开朗道:“难得你找我,什么事儿?我这儿有帮俊男靓女,来玩吗?”   “救救我。”   *   “你吓死我了!还以为怎么了,就是买个药的事儿,可别把我当救命恩人。”   看着庄理把药吃了,南晴从沙发上起身,去窗边点燃一支烟,“——头一回吧?”   “你说吃药吗?”庄理点头。   南晴半羡慕半怜惜地呵笑,“我是问折腾成这样?吃药么,我吃过不晓得多少次了,现在长期服妈富隆。”   庄理怔怔地说:“你不知道对身体不好吗?”   “知道啊,我还年轻,能抗几年,捞够本就不做了。”南晴说着啐声,“高培安跟老婆离婚,离了你妈两年了还没离掉,现在小孩上国际中学,以后还计划出国,对我愈发抠抠索索,挤不出几斤几两来!”   “叶辞也在离婚……”   南晴哈一声笑了,回到沙发边,“庄理,你脑子那么灵光,不会想不清楚吧?就是他们离了,能换你上吗?”   “我清楚。”庄理从茶几上抄起烟和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因为嗓子沙哑不适,被第一口烟呛得咳嗽。   南晴说你会不会抽烟啊,却是忙不迭拍抚庄理的背。   “所以今儿是怎么了?”南晴顿了下,“当然如果你们一贯这么玩儿不用告诉我啊。我好几个姐妹儿,比我大的,也有比我还小的,每回跟我哭哭啼啼了,还不是照样爬回床去。”   庄理也不想计较有什么不一样了,说:“我泼了叶辞红酒。”   南晴哗一声,望向饭厅,“那儿啊?”   “他私人别墅?当着一帮人。”庄理想起似的说,“小万也在。”   南晴顾不上别的,惊骇道:“当着一帮人?饭桌上?庄理你有病吧!”   “是吧。”庄理自嘲地笑笑。   “就高培安那人,在外面我也一点声儿不敢呛的,你胆子也太大了!”   “他们很了不起吗?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为什么不能指出来?”   南晴咽了下唾沫,“你这叫‘指出来’?   “那么大尊佛,你给人难堪了,圈子里的人背后不知道怎么编排呢,‘一个女人都压不住’……多难听啊。”   “我觉得他们说的话更难听,叶辞还在那儿附和。”   “……”南晴竖起大拇指,“庄理,你牛。真的,我现在对你刮目相看看了,我也想体会一把在饭桌上冲高培安泼酒的感觉!告诉你啊,你这就是做了全天下女人都想做的事儿。”   “你还讽刺我呢。”   南晴掐灭烟,在庄理身边坐下,像看考试落榜的女儿般,蹙眉说:“可是今后怎么办啊,你有没有想过,等于你们就玩完儿了。”   “嗯,我知道。”庄理垂眸,“我想他如果有一点良心的话,应该不至于把我逼上绝路吧。”   “啊?”南晴一副你怎么这样天真的表情。   “你知道他女儿被绑架过吗?年前的事情。我救了他女儿。”   “不知道……”南晴今晚不知震惊了多少次,“你救了他女儿,你们是这样搭上关系的啊?”   “很复杂,一开始他找我做事来着。可能早就心猿意马了。”庄理呵笑,“我像猎物一样,一点点被他迷惑,自投罗网。”   “别搞这么文艺,你就是看上了他的权势、钱。”南晴想了想,以半玩笑的语气说,“但我没明白,你什么没有啊,为什么要和我们抢饭碗?”   庄理定定地说:“想一步登天。”   南晴愣怔半晌,叹息着拍了拍庄理的肩膀,“我懂。我真的懂,毕竟你家……我们出来混的女孩,爹不疼娘不爱,从小钻钱眼儿里去了,有什么资本呢?”   “我以为我有资本的。南晴,不瞒你说我很傲慢的,大学那会儿眼高于顶,觉着毕业了出来工作,混个中产没问题,找一个条件不错的男朋友也没问题,可是他们……现实让我蒙了心吧,忽然之间就好功利好功利。我去香港的时候以为可以改变命运轨迹,”   庄理牵起唇角,“确实改变了轨迹。”   南晴感同身受,心下泛酸,“你以后怎么打算呢?即便他不对你做什么,恐怕也不会再养着你……”   “我有点钱了,也在炒期货债券。如果工作不受影响的话,我想把今年这几个项目跟完,学一点东西,不至于去别的公司还什么都不会,要从实习生做起。”   “然后呢?”   “我不喜欢北京——可能会出国吧,你晓得我们这种人有时候还是觉得外国的月亮圆。”   “这你就错了啊,他们歧视不知道有多严重,你还是女人,职场上升空间很小的。”   “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到一个新的地方,过属于我的人生。”   南晴点头,“我听说过一个姐们儿的事情,念书的时候跟过投行什么很厉害的人物,后来分了,有资源有眼界,现在过得风生水起。”   “嗯,我可能还是想做艺术领域的事情。”   两个人说倦了,庄理说不想待这儿了,南晴说这儿多好啊,这些家具、这些画多有腔调。   庄理淡淡笑着,南晴隐约感觉到了庄理更深层的感情——傻女,对财神爷产生了感情。   南晴的妒忌心不见了,只剩下同情。她帮忙收拾长住的行李,将人送去酒店。   “别多想了,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儿找我,我为你二十小时待机啊。”   无论如何,至少这一刻南晴是真心的。仿佛回到了高中,夕阳余光中他们一起趴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看篮球场上的男孩们。   庄理哽咽,“谢谢。”   谢谢她们至少一同度过了青春,易逝的青春啊。   *   翌日,庄理打电话到公司请了假,谎称发烧在医院吊水,部门主管很殷勤,还问要不要来看她。   庄理忙说不用麻烦,明天就能回去工作。   她在酒店房间里窝了一整天,看EDT演讲给自己打热血,晚上感觉心情缓过来一点了,决定去游泳调整回状态。   来到游泳池,好巧不巧遇到崔纶。庄理客气颔首,不愿多讲话。   可崔纶阴魂不散,趁着庄理在重点线休息的间隙搭讪。   “你也住这儿吗?”   庄理不知道崔纶住这里,若是知道,再喜欢这个酒店品牌也不会入住。她面不改色地说:“我只是偶尔过来游泳。”   “哦,我来北京做一个酒店项目,有一个带动社区的艺术概念空间。看你Instagram上发的日常,你是做艺术工作的吧?”   “嗯。”庄理佯作看了下远处的时钟,“我还约了朋友,先走了。”   庄理直接撑台面跃出泳池,灰色连身泳衣将曲线勾勒得一览无余。崔纶笑了下,沉入水中。   *   不似庄理有正儿八经的工作,南晴整日不是陪高总应酬便是同姐妹逛街吹水。   收到庄理想换酒店的讯息的时候,南晴正在一家以昂贵价格为标榜的火锅店吃饭。   在座几位年轻漂亮的女人——背地里互骂整得难看、穿得俗气,面上却卿卿我我说是姐们儿。其中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是她们当中最春风得意的,傍了位半百的富商,南晴敬一声宝姐。   富商不止宝姐一位女人,但宝姐最会来事儿、最沉得住气,所以最得宠,开销大手笔,总是穿最时兴的衣饰包包出来聚会。   但女人们一点也不羡慕宝姐,因为饭席中场一过,宝姐准会抱着酒瓶哭诉。嫉妒、心酸全落在这儿了,富商跟前当然温婉恬静。   今天宝姐又喝多了,可不说自己,改说别人的八卦。   “叶家那位你们听说过吧?回北京好一阵儿了,静悄悄的,还以为他身边没人,都想送上去。结果!敢情好,人从香港带了个女人回来。”   女人们七嘴八舌发问,宝姐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接过旁人的烟,再由另一人点燃。   宝姐吞云吐雾,缓缓说:“什么叫有恃无恐,你们真应该学一学,直接当人前朝叶总泼酒呢。”   众人哗然,南晴看着碗里表面结膜的香油,不语。   “我一听,这不得了啊,什么来历?”宝姐哼笑,“是有点出息的,高材生嘛,不过我一打听,原来大学的时候就吃起这碗饭了,跟教授不清不楚,本来是向学校举报,结果收了钱跑香港去了。”   “啊……就这样?”   女人们言语间倒觉得自己比庄理干净清白似的。   南晴撇了筷子,说:“宝姐这人脉,叶总身边的人都打听得到,姐们儿佩服啊。”   “那冯颂不是到处找人办事儿嘛。你想一个顶流倒下了,代言违约金啊、还没上的片子还有准备开拍的片子,损失得多大?没人撑着,指不定公司都要倒了。”   宝姐顿了顿,“哦,说远了。反正我老公和冯颂有点交际,中午吃饭就听他们说。叶总把人关门里,也不知道后来是个怎么情况。”   “很惨吧……“   “肯定啊,换做是我直接扇这女人了。”   “这也太嚣张了。”   以往南晴没觉着这些话有什么,现在对庄理有所偏袒,就觉得刺耳。且古怪。   都是混这圈子的女人,怎么还帮起老爷们说话来了。   ——是了,她们都嫉妒庄理,和她最初一样。   可是她们有没有想过,今日奚落别人,明日可能就是下一个。   她们这样的女人,永远没有安稳日子的。   *   散席后南晴看手机,庄理说要换酒店,回问怎么了,可再无下文。   南晴感觉有点古怪,一边拨出电话,一边赶往酒店。   电话打不通,敲房间门也无人应,南晴慌里慌张地到前台找客服,把庄理朋友圈照片拿给对方看,“有没有看见这个人?”   南晴生怕那位爷气没撒够,将人带走了。   客服说没看见下来过。   南晴便要调监控,前台面面相觑。南晴最不怕的就是惹事,反正事后有高培安兜着,大不了被教训一顿。   南晴闹得GM亲自来了,把房间外走廊的监控调出来,和安保一起查看。   最后发现庄理去了游泳池,之后就没有回房间。   “肯定还在酒店里。”   安保被这个话多、事儿也多的女人折腾得够呛,看见客人的身影于一刻钟前出现在了另一间套房的走廊上,惊声呼喊。   南晴却忽然没了声。   庄理被一个男人架着,走向不知道哪间房。   南晴让安保继续看,和一位戴了蓝牙耳麦的工作人员赶往楼上。   他们都觉得这女人大题小做了,看上去无非是一男一女约回房间。可南晴认出那男人的背影不是叶辞,也觉得庄理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犯浑去找别的男人。   在电梯里南晴就给高培安打电话,对方在加班,对南晴语无伦次的表达感到不耐烦。   “我跟你说,快给叶总打电话,要是我姐们儿有个什么,你以为你日子好过?”   高培安一时转不过弯来,不是看不上人家么,怎么又成了姐们儿了。   “都说了高中时候是闺蜜!”   南晴不是这么咋呼的人,高培安觉得事情可能是有点严重,“你们女人的事我怎么说啊,你自个儿联系吧。”   南晴拿到叶辞的号码,第一时间拨了过去。 第五十四章   石景山住宅区里一切还很平静。   越过枝叶, 小院草坪与建筑连接的屋檐回廊上坐着一个小女孩,手边托盘摆着切半的西瓜,西瓜挖出了洞, 勺子插在红色果肉里。   “爸爸爸爸,你看那里有小猫诶!”小女孩指着半空,朝站在另一边的男人说。   矮阑珊外的小奶猫一跃跳到阑珊上,左顾右盼打量小院里的景色。   叶辞掐灭烟,抖落烟味似的掸了掸衣衫, 朝瑾瑜走过去。   “就不吃了?”他看了眼西瓜。   “不吃了。”瑾瑜手肘撑在膝盖上, 双手又拢起手指来托住脸颊,她瞧着那猫儿转眼间便消失不见的地方, 闷闷地说,“我不能养小猫吗?”   “马上开学了, 养什么小猫?”   “这是两件事。”瑾瑜的国语大有进益,可还没掌握“不冲突”这类词语的用法。   叶辞坐下来, 抱起女儿剩的西瓜吃了起来, “你乖乖上学, 不和老师同学吵闹,这学期结束了我们就去领小猫。”   瑾瑜本来欣然地睁大了眼睛, 听完话又拉耸下脑袋,“一学期?这么长。”   “长?有多长。”叶辞说完这话自己怔住了。   他想起了庄理, 从认识到现在,竟然有这么长时间了。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没有待这么久的。   是否他们也到了该分开的地步了?   “小理姐姐一定会支持我养小猫的。”   瑾瑜的话让叶辞又一愣。瑾瑜对庄理有特殊感情,因为事件, 因为最困难的时期庄理陪伴在瑾瑜身边。   怎么能让她走呢, 他不会放开她的。   可她那样冷心冷情, 让他主动找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瑾瑜。”   “你不要说了……我现在不养小猫就是了。”瑾瑜噘嘴。   “爸爸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啊,什么?”瑾瑜担心是中文课的问题, 蹙起了眉头。   “姐姐做错了一件事,但爸爸也做错了一件事——”   “你们吵架了?”长睫毛扑闪,瑾瑜有些不可思议。   在瑾瑜印象里,他们之间总是柔情蜜意的。   原来也会像爸爸妈妈一样吵架吗?   “那你们也会分开吗?”   叶辞稍微对现下信息时代有点意见,它们硬生生将小孩催熟。   “想问你,我应该要和姐姐道歉吗?”叶辞故作轻松地说。   “当然啊!做错了事情要道歉,难道不是理应当然……?”   叶辞纠正:“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瑾瑜又说,“可是姐姐也做错了事,so there。”(就这样了)   “扯平了吗?”   瑾瑜大约理解了这个词,说:“你们要相互道歉才可以。比如姐姐请我吃汉堡,我讲谢谢,我请姐姐吃汉堡,姐姐也会讲。不能不讲。”   叶辞揉了揉的脑袋,“我们瑾瑜长大了。”   “所以……”瑾瑜缓缓眨巴眼睛,“你们为什么吵架?”   叶辞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因为我做错了事。”   “爸爸,你怎么能做错两件事?还怪姐姐做错了事?”   叶辞觉得瑾瑜说得对。   手机铃声响起,看来电号码陌生叶辞原本不想接听的,想到最近琐事繁杂,或许是重要电话,就按下了接听键。   “叶总,不好意思打扰了,是我南晴,是这样的……”电话那边的女人快言快语,叶辞没听两句腾地起身。   瞥见瑾瑜疑惑的表情,叶辞走到远处接听,眉头紧锁,“你说什么要不要报警?”   南晴想他们不爱声张的,所以才先联络。谢天谢地叶辞没有多余的问话,只说我马上过来。   “爸爸你要出门吗?”瑾瑜瘪嘴,“你讲陪我一整天,可不到睡觉都不叫一整天喔。”   叶辞昨晚回来就一直待在家里,推掉了全部事情。   “瑾瑜,对不起,姐姐遇到一点事情,爸爸必须去。”   叶辞说着拨出了局长的号码,往车库走去。   *   房间里,庄理被安置在一张椅子上。   “男人用力量压制女人是最低劣的。”没气力反抗,嘴上依然不饶人。   “我没说要对你做什么啊,请你来坐一阵,说一说话。”   “我没有同意,你这叫挟持。”   崔纶浑不在意地说:“不懂你在讲什么。不过我这几天倒从别人口中听说了一点怪事。”   庄理想,昨晚的事情不会那么快就传了出去吧。他们是那个圈子的,和崔纶应该没什么牵连。   崔纶自顾自地说:“你和阿让分手,然后和叶先生在一起了?”   尽管不是这么回事,但庄理现在很需要一尊金象辟邪,“对,既然你知道还把我拦住、拽到房间里来?”   庄理从游泳池跃出后直接裹上浴袍回房间,可没走两步,刚给南晴发去微信,崔纶就追了上来。   换作南晴可能会大喊大叫,庄理后来想到这一点时已经没有机会了。崔纶捂住了她嘴巴,还塞了什么药。   庄理觉得太魔幻了,这是法治社会吗?   或许崔纶从前就想这样做,但那时她身边还有万克让,即使醉得不成样子了。   他根本就不怕,他是温哥华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她有没有靠山都一样,只要她孤身一人。   崔纶冷笑,“你可以的。”   “你觉得我拒绝了你,和叶辞在一起,你很耻辱吗?”庄理真的疲乏了,否则才不会这么不清醒地用言语刺激对方。   他在等药效,这样就不会留下记忆、证据。或者他就是喜欢安静的沉睡的身体,强制进入。   已经起作用了,她强撑着睁眼睛。   “你不好奇我听谁说的?”   “谁?……”   崔纶说姓马的房地产老板。庄理恍惚得很,听他说到马总对叶辞很有些怨言,忽然想起是那个在香港打高尔夫的马总。   这些人来人往,面上阿谀奉承,达不到目的就闲言碎语。   不重要了。   那时候多好啊,他偏袒她,甚至不需要在饭桌上说笑。   庄理有点找不到意识了。   *   警笛声响彻。   酒店管理层事先没有得到任何通知,得知一群制服在深夜突然到访,像查访廉价会所一样闯入他们这个超五星品牌酒店,他们慌张且愤怒。   GM在内的几位管理者向领队的人询问,得到的回应是接到举报,有人从事非法活动。   GM想到了要求查看监控的女人,不会是她报警的吧?可这阵仗根本不像是一般出警。   制服们要求查看监控和住客的信息。已经有察觉骚动的客人表达困惑与不满了,这边工作人员无奈地解释着,那边管理者们动用人脉求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门破开的时候崔纶正在脱女人的衣服。   制服们冲过去逮捕他,在队末不挡事的男人径直走上去,抡拳朝其腹部打去。   领队的人劝叶辞收手,这万一走程序不好交代的。叶辞仿佛听不见,要把所有的怒意发泄出来一般。   崔纶双手被铐了手铐,跌跪在地,没办法还击。他嘴角溢出血腥气,依然桀骜不驯,“叶先生、咳、这么做想过后果吗?”   崔纶在第一时间夺走了庄理的通讯设备,没想到有人会来,更没想到,叶辞亲自带着警察来。   叶辞在另一只手腕处摩挲了下拳头指关节,五指捏出声响,他对制服们说麻烦了,崔纶就被带走了。   南晴探头进来看了一眼,见叶辞上身半撑在床上,半掩底下春光,忙退出去掩上门。   叶辞抚摸庄理的脸庞,看着庄理白净但憔悴的脸色,一时涌出无限的歉疚感。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又在做什么,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他其实想起很多时刻,她为他担忧,为他一句话而雀跃,在酒会上只坐在那里就光彩照人的模样;他们说了好多好多话,他的收藏、对某幅画的感觉,还有投资,他告诉她看好哪支股票。   叶辞给庄理穿上衣服,在另一侧的书桌上找到她的手机和放在透明手机壳里的房卡。   他打开门让医护人员进来,他们把庄理放上担架,乘电梯下楼。   去往医院的路上,叶辞让南晴跟着上了车。   “为什么在酒店?”   南晴有很多话想说,可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先被问住了。   “昨晚她打电话给我……”   叶辞说知道了,截断了这个话题,“她说了要住多久?其他安排?”   也许某种程度上叶辞是了解庄理的。   南晴低头说:“我不了解。”   “一点都不了解?”叶辞说,“我应该谢谢你及时发现这件事。”   南晴听出弦外之音,权衡一番说:“她从小就这样,傲气、不服软不服输,她……她对在意的人和事情可能还会苛刻一点。”   “我知道。”   南晴一顿,试探说:“叶总,我觉着庄理是喜欢你的,因为喜欢才稀里糊涂的……我劝过了,人也明白自己错了。”   “是吗?”   叶辞看着车流之中救护车的身影,沉默了许久。   “高总的事情,你放心。”   南晴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   急诊科人声纷乱,庄理的心电图、血液等检查结果较为正常。   医生说庄理可能服用了三-唑仑,一种镇静催眠的处方药,可以使人在二十分钟左右昏迷,且持续时间长。庄理的情况不用洗胃,只需输液,再观察。   叶辞守到半夜,被一通电话叫走了。南晴二话不说又回医院,枕边人正喜上眉梢,还嘱咐说:“好好照顾着啊!”   南晴赶来医院时庄理已经醒了,张秘书颇有些尴尬地守在门外。   本来健谈的一个人,被庄理的问句呛得哑口无言。   他问庄老师感觉怎么样?庄理回说你觉得呢?   他说叶总一直守在这里,刚有事才走的。庄理说那又怎样?   他说叶总让你好好休息。庄理说你有完没完?   昨晚的事他知道一二。这么秀气斯文的女孩竟然当众让叶辞难堪,实际脾气有多犟,一般人顶不住。   南晴说一会儿派出所的人要来录个口供,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一下。   “哦。”庄理缓和了些,说,“张秘书说是你发现不对劲的……南晴,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   南晴拍了拍庄理身上的被单,“谢什么呀,你谢叶总吧,你不晓得那条街上的人传是在抓毒品交易!”   “你怎么一下就投了敌营。”   南晴笑,“我可没有,我全身心支持你。不过我要和你坦白个事儿,”接着凑近小声说,“叶总答应帮高培安了,你说他不会反悔吧?”   情谊是真,利益也是真。   庄理笑着垂眸,“至少他是说到做到的人。”   *   叶家宅邸大门紧闭,主屋雕窗透出光亮,映照院侧的盆景松。   夫人坐在客厅沙发上,拢着披肩,看模样被吵醒了,刚起来。   蓦地,书房传来一声摔茶杯的声音,夫人肩膀微陡,眉毛也挑了起来。   “工商局老贺半夜电话打到我这,问是怎么回事,说得好委婉,‘二公子有什么计划也该知会我们一声’。得!酒店老总在外头出差,连夜赶回来——你知不知你的行为对别人酒店、对他们要造成什么影响?传出去旁人怎么说?”   “小事,股价不会跌到哪儿去。”   叶玉山指着叶辞鼻子怒斥:“混账!为了个女人本分都丢了!那谁谁、小崔,现在律师出面,你还准备跟人打官司?”   “那是局里的事儿,该怎么判怎么判,他那种人就该进去蹲几年。”   “加拿大人,你怎么送人进去?你还想我帮你给法院打招呼?”叶玉山冷笑。   “不劳烦爸,我自己能处理。”   “反了你!”叶玉山伸手往边桌一捞,茶盏已然丢了出去,只有一叠报纸。   报纸砸在叶辞身上,散落一地。   “你现在马上把事情私了。”叶玉山点着桌子说,“这时期不能由着你胡来。”   “普通人也不会就这么算了——”   话未说完,猛一声拍桌响,叶玉山气得发抖,“跪下!你给我跪下!”   叶辞和父亲僵持对视,缓缓屈膝,跪了下来。   “爸!……”   少倾,星夜赶来的叶玲在母亲催促下闯入书房,看见眼前景象,不由僵住。   母亲在电话里说小哥做错了事,父亲动怒,母亲劝不住,怕父亲高血压犯了,让叶玲快来劝一劝。   叶玲没想到这么严重。多少年了?小哥结婚后没再受过父亲这般训责,他兢兢业业,从不出差错,可谓圈子里一众公子哥中的劳模典范。   “你们出去——”叶玉山指向门口的两位女人。   “爸,有什么不能好好说……”   夫人附和道:“就是呀,这大晚上的,吵着隔壁可怎么好。”   叶玉山撑住座椅扶手起身,叶玲忙去扶。叶玉山甩开她,对跪地的人说:“好,你不办,我亲自去。”   夫人惊慌道:“叶辞,你还不跟你爸认错!”   叶辞背挺得笔直,一语不发。   “没法没天!”叶玉山迈步,身形微微颤抖。   夫人让叶玲去卧室床头柜拿药,上前扶住叶玉山,劝他去歇一歇。   “你就给我跪在这儿,好好反思!”   一众人拥簇叶玉山在卧房躺下了,叶玲想趁机去书房,教叶玉山发现,说:“你干什么去?”   叶玲说:“我去劝劝小哥。”   夫人温声哄说:“让她去吧,兄妹俩感情一下好,说不定叶辞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来到书房,叶玲要扶叶辞起来。叶辞看着墙上一张书法长框——一琴一鹤,说:“跪着吧,不然一会儿给老爷子气昏过去了。”   “你知道爸生气,怎么不好好认个错?”   见叶辞不答,叶玲又说,“妈说是女人的事情……你从不在这些事身上栽跟头的呀。”   叶辞简短说了事情经过,叶玲怔怔地说:“小哥,你疯啦……你认真的?”   叶辞挑起眼尾笑了下,“这不是想认真也没法儿么。” 第五十五章 (二更)   天亮了, 庭院中植物结了朝露,厢房安静。   老人觉少,起来听说叶辞还在书房跪着, 只觉气血上涌。   “这到底是哪个女人……”夫人也气得不好,打电话让医生到家里来随时待诊。   叶玉山在书房门口凝视叶辞片刻,道:“起来吧。”   “我不认。”叶辞声音喑哑。   “我让你起来!”   夫人见状去拉了叶辞一把。叶辞身形一颤,险些跌倒,最后以手撑地缓缓站了起来。   几乎迈不开步子, 膝盖和小腿完全僵硬。   夫人让叶辞在椅子上坐一下, 叶辞偏不,顿了会儿, 挪动步伐。   叶玉山看得气郁。   叶辞打小就安静,那两兄弟放狗吓人, 后来欺负他,他也不会出手打架。武力好像很难在他身上看见。   他会用别的办法——利用人性。以成绩、奖项、更好的表现博得爷爷、父亲和一众长辈的喜爱, 从而使人嫉妒, 嫉妒到变本加厉地欺负他。   他无所畏惧, 就要一直较量下去。   而他总是赢的那个。   叶家或许就流淌着不服输的血液。爷爷说一不二,从没人劝说得动;到了父辈, 基因体现在小姑身上,一旦出走不再回头;现在就是叶辞, 不露圭角,说什么都好似颠扑不破,可这一下却显了形。   金身里原来也藏有多情种。多情蔓生无妨,可只一株生长、疯长, 便会让人失去重心, 偏斜乃至倒塌。   叶玉山让人买了两碗馄饨回来, 领叶辞在他原来的房间坐下一起吃。   阳光照耀青瓦屋脊,屋檐斜影投在窗棂上,将圆桌切为两半。   叶辞在阳光之中,褐色的眼眸更明显。他吃了一勺馄饨,不经意抬眸看见父亲正注视自己。   “你还是像你妈妈。”   叶辞笑了下,“都说我像您。”   “那我儿子嘛,当然也得像我。”叶玉山顿了顿,说,“你妈年轻的时候,可漂亮了,尤其是那双眼睛,我第一回 看见,脑子里就只有一个词——”   “秋水。”叶辞接腔说,“您讲过。”   八十年代经商潮,一位厂妹从广州组织家具货源卖到北京赚钱,过程艰辛,但因此赚到第一桶金。   没多久厂妹成了任总,开始筹备建立自己的厂,生产床垫,机缘之下同正在广东任职的叶玉山相识。   二十四岁,任总凭着自己的本事,亦在叶玉山赏识与提携下赚下百万身家。   然而他们关系只能止步于此。任总带着肚子里的孩子结婚了,和丈夫同甘共苦、经历风雨,后来也有了他们的孩子。   企业遭遇风浪,家庭亦摇摇欲坠,耗尽心力的母亲决定以儿子为筹码让叶家相助。   叶家一开始不认这个儿孙,可白手起家的年轻女企业家是何等精明而大胆,在叶家施舍一点帮助后,坚持让叶辞待在北京。   叶玉山不会不关心这个与母亲肖似的儿子。来往几次后,因家中变故,在爷爷的主张下将儿子领回了家。   叶辞不在宅院里生活,即使如此,爷爷仍偏疼这个继承了叶家男人血性的孙子,自知时日不多了,特意让叶辞入了宗谱。   大多小孩笃定自己是在父母的爱意中诞生的。叶辞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自己的来历了,从不幻想有人爱他。   VENI VIDI VICI——   我来、我见、我征服,中学男孩最喜欢名言警句之一。   叶辞征服所要征服的一切,乃至爱。   二十岁左右他就发现了,对待女人实在是简单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她们前赴后继拜倒、臣服于他。   每一个都说爱他,他相信过,后来发现那不是爱。   她们迷恋他的家世、权力与财富。不,她们说他俊逸,可没有前缀光有皮囊,她们不会来的。   万以柔缺这些前缀吗?或许程度还不够,依然只要前缀。   女人太会撒谎了,为了她们想要的,可以假装高-潮,可以轻易宣爱。   “那女孩是什么人?”叶玉山吃完馄饨,说起父子谈话的主题。   “漂亮、开朗、还有点儿莽撞。”叶辞说。   叶玉山笑了,“我问什么人,没问什么样。”   叶辞说了庄理的籍贯与本硕院校,叶玉山点头,“怎么认识的?”   叶辞说瑾瑜的事情,庄理帮了不少忙,险些落疾。   叶玉山叹息,“是我对不住你大妈,这件事既然已经过了,你心里就不要惦记了。”   “不会。”叶辞说。   那会儿叶辞先告诉夫人,就是顾及夫人的感受和往后的关系。可夫人当真狠心,和秘书等人通气,瞒着叶玉山。事情闹大后叶玉山才知悉,发了好大的火气。他们出面时,事情却已解决了。   “儿子,离婚的事情我任由你了,这个小庄,你要怎么样我也不管你,但绝不能影响我们。”   叶辞牵了牵唇角,很是轻佻,“可已经影响我了。”   叶玉山蹙眉,认真瞧着儿子,“我说了,我不管你怎么,就是你要养一辈子,那也成。大是大非上,你得有分寸。你向来有分寸的。”   “我不止想养一辈子。”叶辞偏要同父亲较劲似的,笑意更浓。   叶玉山猛地拍桌,震得勺子磕碰碗壁,发出声响。   “糊涂!你还想怎么?我告诉你,你二婚三婚也好,对象绝不可能是这样的女人。”   叶辞朝窗棂看了一眼,迎着光微微眯眼,“什么叫这样的女人?我觉得我眼光挺好啊。”   “叶辞,我在耐心跟你说话,你不要这么吊儿郎当。”   “爸。”叶辞转头看着年迈的父亲,“您爱过人吗?”   叶玉山一顿,两个大男人说这话太奇怪了。   “爱过大妈,爱过我妈么?您都爱过吧。我三十好几了,好像才体会到这种感觉——我想啊,要是小庄真有个什么,我就把那酒店铲平了,我要立个碑——”   叶玉山震惊而愠怒地打断儿子的胡话,“叶辞,别跟我说这些,事情好好解决了,要和女人怎么玩随便你。”   叶辞看了叶玉山片刻,颔首道:“得嘞,您吩咐的事儿我当然照办。”   实际上因为没有实质行为,难以取证,很难将崔纶判刑,何况他是外籍人士,在实践中也少有真正能将他们驱逐出境的案例。   叶辞倒是可以让崔纶滚回加拿大,可警方走程序还是得询问受害者的意见。   下午,庄理在警局见到了叶辞,似曾相识的场景,教人陡生恍若隔世之感。   庄理经历过类似的事,对结果不抱期待,便说私了,要求对方作赔偿。   叶辞也正是想到她和教授的绯闻,觉得她需要这份公道才坚持走程序的。找一帮人把崔纶痛揍一顿可比警车乌拉乌拉划过街巷容易多了。   当下听庄理这么说,叶辞怒火中烧,往烟缸里使劲捻灭了烟。   他想骂她,就知道钱,可她想不开去住酒店遭遇这种事,诱因不就是他?他自知有错,只得闷声不语。   “您看?”警官问叶辞的意见。   “听当事人的。”   警官问什么时候和崔纶商谈,叶辞说交给律师处理。   崔纶做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对庄理念念不忘是其次,因为被庄理拒绝过,男人古怪的征服欲便显露了。   事情告一段落,叶辞跟在庄理身后一同走出警局,见庄理无视停在院坝里的车,径直往警亭外的街道走去,叶辞疾步上前拉住了她。   他因膝盖疼痛趔趄了一步,肩膀倚了过去。   庄理撑住他,待他站稳了,往旁挪了一步。   “辛苦你了。”他眼里有血丝,路也走不稳,她想他为这件事熬夜了。   “我送你回去。”   “回哪去?”庄理淡淡道。   叶辞啮牙关,隐忍道:“庄理,你偏要跟我犟是不是,你还想住那破酒店?”   “你管我住哪。我不是让你丢面子了么,不如你不要跟我好啦。”庄理说到末,声音好轻好轻。   轻若刀片,剜在他心上。   “叶辞,你觉得呢?”庄理抬眸。   叶辞攥紧拳头,忍耐着、忍耐着,将人一拽,往车上带去。   门合拢,叶辞对司机说去住宅。   “你又来了是吗?”庄理拢起手指的手放于膝盖上,食指关节摩挲大拇指指侧,无端泄露紧张。   叶辞抬手扶额,眼睛没于阴影中。   “庄理,你有见过果儿自己消失的么,除非埋了它,否则就要一直在龛前供着。”   “可是叶辞,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一点也不好玩,你们讲笑话我也只会呛声,反而小万——”   “不要提别人了行不行?!”   庄理顿住了。   “你们说得对,我天真愚蠢,把事情想的太简单轻易了。”   叶辞蓦地垂下手,转过头来,“什么意思?”   “我不想有第二次了。”   原来说的是昨晚,他那么疯狂。   可是,他只有在其中才觉得能够完完全全拥有她。即使她对他笑,人前扮作无论什么模样,他都觉得她离得好远。   “小理,不会了,不会了。”叶辞蹙眉,声音涩哑,“我们回家好不好?”   挡风玻璃外道路平坦、高楼幢幢,杨树在微风中舒展枝叶。   第一次来北京也是这个季节啊,风大而干燥,吹得人一脸沙尘。   彼时满心满眼期盼,以为未来好光明。   静默良久,庄理垂眸说:“随便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休息补眠。   小红花每月可以休息一次XD 第五十六章   叶辞觉得挺没劲, 他搞不清楚费心费力是为了什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低到尘埃里去。   低到尘埃里去,还不问值不值得。女作家真会唬人,好像戚怯、晦涩的爱意只有女人能拥有似的。   叶辞在父亲跟前胡扯一气, 可那些话中未尝没有一分真意。   “至少有一点你是对的,饭局很无聊。我没想着带你去,但上次……是想给你惊喜。甚至想给你讲笑话,”叶辞牵了下唇角,“墙壁和地板有一些夹层, 我们可以藏现金, 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数钱,我想你会开心的。”   “你总有你的理由。”庄理抵御向他倾斜的同理心, 轻声说,“现在你说不带我去这些饭局是因为无聊, 在我提出去看瑾瑜——看你的时候,你也说因为瑾瑜状态不好可能会伤人。叶辞, 可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在马场的时候, 我和你讲外婆外公, 我以为和你靠近了一点点,但被打断了。我们总是被其他的人和事情打断。”   叶辞颇感疲倦地揉了揉眉尾, “你觉得我冷落你了?”   “你没有发现你心底对我很轻蔑吗?当然,因为我所处的正是这样的位置。可是叶辞, 你晓得以前那件事——明明是教授做错了,反而我会因此失去学业甚至人生。我能怎么样,硬要骨气,一场空吗?所以我拿了钱。”   庄理垂眸, 缓缓说, “我想你不会明白的, 你的命运掌控在别人手里的感觉。你觉得钱是个坏东西吗?因为那不是你最重要的而又唾手可得的。叶辞,你拥有的太多了。”   “是吗?”叶辞想说他什么也没有。   “你有没有体会过,吹空调很冷——不是风冷,是皮肤在低温里浸久了觉得冷。”   叶辞有点诧异,“你不舒服吗?”继而关切道,“医生说了,你畏寒、怕冷,我把家里的空调系统调整一下?”   庄理摇头,“不是的,总之就是在一个温度里待久了,人会感到不适。我半夜醒来,可能会关掉空调,可是关了,房间里就很闷,也会变热,和身上冷的感觉交织在一起,黏糊糊好难受。”   “所以是什么?”   “因为在房间里,所以即使是不舒服的,也只能开空调。我关掉,最终还是会打开它。”庄理说,“恒定的制冷风,阳光也透过那么奢侈的大面积玻璃照进来,习惯它就很难再走出户外。这是我为什么喜欢上网球的原因,在阳光下出汗,回归自然,保持作为一个人的知觉。”   听明白了,可是他无法完全理解,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不是吗?   他对她既想要这样也想要那样的匮乏无法感同深受,反之她亦看不见身处恒定环境中的他的障碍。   叶辞想了很久,说:“你知道网球里很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好的动作习惯?”   “心态。”叶辞说,“微妙的心态变化也会导致动作变形,对比赛规则来说可能就是灾难。”   庄理不愿沉默,“你觉得我想太多了?”   “其实你想要的不是钱,你要的是一种平衡,或者说自由。你以为有钱才可以有自由——我不想反驳你。”   叶辞偏身看向庄理,“最开始人类以物易物,后来贝壳代表流通货币。有人拥有好多贝壳,是因为在这之前他拥有足够多的物品——能力,或者你认为的权力。”   庄理怔怔地看着叶辞。   其实他是有些懂她的,否则不会带她见识他的世界。他有更多的经验、阅历,他的世界是那样广阔。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浅尝即止,甚至排斥她真正展开职业生涯。   “因为很辛苦,你看见了,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就要遵守什么样的游戏规则。”叶辞说,“庄理,你在我身边,需要那样吗?”   所处的位置让他不需要也不习惯去解释。他第一次说辛苦,不是抱怨,而是为了向她解释行为动机。但再说下去,无疑会袒露心迹。   叶辞不再言语,把庄理送回了住宅,小坐了会儿,喝一杯冷茶。   他踅至开放式饭厅,看见银黑色镜面长桌尽头一幅向日葵。向日葵的花语——沉默的、从不宣之于口的爱。   “既然你有远大目标,就把注意力放在应该做的事情上,你清楚我会给你足够的支持。”   叶辞说,“但分开?你休想。”   *   时光飞逝,公开场合叶辞的身边不再有庄理的身影,人们说“换届”了,叶辞从费清晖那儿听来这话,回头就再饭桌上半真半假地说:“宝贝就得藏起来。”   众人交换眼色,堆笑附和:“叶总这是金屋藏娇啊。”   金屋是真的,可这位阿娇没一丁点儿自知之明,接瑾瑜放学,一同去猫咖、逛书店、玩碰碰车也就罢了,其余空闲时间也不落屋,一问在做什么,人回答项目饭局、在艺术社区收集材料、和朋友逛街。   同样甚至有更漂亮的履历的职场新丁可不会这么多姿多姿,只有挤不完的地铁,做不完的活儿,以“社畜”自嘲,期盼身不由己的青春之后能实现财务自由,实际迎来苦闷的中产生活。   她还大言不惭地说:“走捷径啊!你教我的,合理利用资源,享受自由时间。”   之于工作,人前人后不再避讳叶辞女朋友的身份。和部门老总或机构副总一起出席饭局,说到某位美术馆负责任或艺术家,庄理掸烟灰,轻描淡写地说见过、认识。   哪里都有圈子文化,老总们故此安插她进入重要项目。试探老板的意见,叶辞索性在项目部特助迁升去香港办事处后,把职位给了庄理。   底下职员哗然,人心动荡,却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将庄理视为职场竞争对手的人搞小动作,庄理找到对方当面说:“反正走的不会是我,你最好祈祷叶总明天就对我丧失兴趣。”   庄理把恃宠而骄演得惟妙惟肖,叶辞没所谓,要变成曾经最讨厌的样子,就一起面目可憎。   只是庄理故意不交出时间这一点,叶辞颇有微词。   没多久,庄理拿到驾照,叶辞说陪她去选车。庄理说你忙,南晴陪我就好了。她看中的那辆保时捷需要调货,货到了他亲自开到公司楼下,让她掌方向盘,载他兜一圈,她把他载回了家去看瑾瑜。   叶辞受够了,此后也作冷处理。心血来潮时,在公司楼下堵住庄理,带回住宅在各个角落做个遍,不过夜就走;忙到想不起来,彼此几天几夜互不联络。   过两天有人送了上好的大闸蟹,叶辞让瑾瑜给庄理打电话,到家里来吃蟹黄蟹膏。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在饭桌上有说有笑。   一个隐忍心事,一个全当昔日的逢场作戏。假若有此奖项,他们一定能拿最佳恋人表演奖。   偶有一次,夜深人静时,叶辞半醉不醒、脚步趔趄地闯进卧室,说今晚喝多了不想吃药,要抱着小理睡。   从梦中惊醒的庄理冷淡地说你是不是没见过我这么横的女人,才这么惦记。   “小理,嘉合的股份,我给你。”   庄理惊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利益当前,叶辞帮冯总他们渡过了难关,借以背后的注资、空壳公司等一系列运作,旗下一间投资公司即将成为娱乐公司的实际控股人。   上市公司信息公开透明,叶辞蹚这滩浑水,不能太招摇,需要匀出一部分更改股权结构。换做以前,这种事他会同母亲或妻子利益置换,而今想起来的竟是庄理。   叶辞醉酒难受,庄理守着他倾倒干净、梳洗,又煮了一碗醒酒汤喂他喝。   看着叶辞熟睡过去,庄理在旁边躺了下来。   从在温哥华改变主意把她放在身边那一刻起,他就没让她离开过他的领地。   他要完全地占有她。   而今又是什么意思?她感受到他深深的不安。   是什么让他不安,她吗?他究竟是有感情的——两个人遇见了,睡上了,共同经历大大小小的事,产生了感情好正常,那么是她期盼的爱意吗?   或许胡话罢了。   庄理辗转反侧,天蒙蒙亮时才入睡。上班的闹钟响起,庄理醒来,发现叶辞已经不见了。   抽屉的托福词汇书册被翻了出来,放在床头柜上。意思是说他知道了——她瞒着所有人准备托福考试,准备出国的事情。   即使如此,扉页里留了一张名片。   一位擅长金融投资领域的律师,姓傅,傅檀越。   叶辞有好多法律界的朋友、合作伙伴,这个人庄理第一次听说。   庄理给叶辞打电话,无人接听。思来想去,最后给傅律师拨去电话。   “你好,我叫庄理,我——”   对方笑说:“庄小姐,你好,叶总已经交代过了,是这样的……”   叶辞给庄理请了一位法律顾问,负责股份和今后财务方面的事宜。   听出庄理疑虑颇多,傅律师说:“今天下午有时间吗?我们见面详说。”   庄理问下班之后可以吗?电话那边停顿了两秒,说:“真不凑巧,我母亲明晚回来,要给她接风。……你喝酒吗?”   “诶?”   傅檀越笑了一声,“我订的那间餐厅附近有一间很不错的酒吧,我和同事偶尔会在那里谈事情。”   “你是说今晚?”   “八点钟怎么样?”叶总摆在面前,傅檀越没作他想,见庄理沉默才意识到无论如何对方是一位女性,便说,“我明后天时间排不开,或者推到周末下午?”   “没关系,你把地址发给我,今晚八点见。”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明天有事写不了,提前更了。   老狐狸会后悔给这张名片的。 第五十七章   葭月将至, 庄理代叶辞和艺术顾问一起参加了最后一场可以称之为秋季拍卖的名贵珠宝专场拍卖。   圈子里贵夫人、歌唱家大多钟情翡翠,他们帮叶夫人及其胞妹拍得几件帝王绿翡翠。过程中庄理与叶辞就拍卖联络数次,后在不得不提前离场时打电话告知他今晚约了律师见面的事情, 可叶辞对早上翻出来的书册只字不提。   庄理怀抱这般忐忑的心情来到和傅律师约定的酒吧附近。本来就迟到了,结果倒车卡进路旁一个车位,又花了好些时间泊车。   保时捷 Macan S,迈阿密蓝,配同色涂漆车轮。傅檀越听着电话找过来的时候, 第一眼看到的是这辆车。   月供至少两万——当然, 车主不需要供。   车主是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树影与黯淡灯光丝毫挡不住她的光彩, 一双妩媚的桃花眼教人一瞬失神。   “傅律师?”庄理朝男人走近了些,略略偏头确认。   ”是, 傅檀越。庄小姐你好。”他收起乍然迸发的无数思绪,伸出手来。   庄理同他握手, “叫我庄理就好。”   掌心感受到温度, 稍纵即逝。他看见微风吹起她垂落下来的几缕额发被微风吹起, 荡过涂了口红的唇,哑光红棕, 衬得略施粉黛的脸庞白净得近乎透明。   她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我们进去吧。”傅檀越再次客气颔首,转身走在前面。   “这里真是有点难找, 我在周围转了几圈,没想到藏这么里面。”   “是,老板是一个改行了的前辈,他们环境清幽安静, 威士忌做得不错, 有时我们自己也来喝两杯。”   酒吧藏在深巷里, 外观不打眼,内部空间也不大,以木结构为主,阁楼式尖顶四周整齐排列各式酒瓶,客人们散落而坐,庄理晃眼看过去,觉着每桌都有律师似的。   “倒没有这么夸张。”落座时傅檀越笑说。   椅子上放着公文包与文件,桌上除了一盏点单的灯还有一杯一指宽的威士忌,冰球已经化去大半。   “抱歉,让你等太久了。”庄理说。   “哪里,是我安排的问题。”傅檀越唤来店员,问庄理要喝什么。   “有不含酒精的吗?咖啡也可以。”庄理笑了下,“我开车。”   于是傅檀越亲自去吧台拜托老板做了一杯拿手但不售卖的dirty咖啡。   庄理不免问了一句你们关系很好吗?傅檀越说虽然他入行的时候老板已经转行了,但因为在同一所律所待过,又是校友前后辈,一来二往就熟络了。   “庄小姐呢?”   庄理掩饰尴尬般哈哈笑了两声,“你学妹嗯。”   傅檀越一怔,问哪个院、第几届。   庄理看对方反应,不像听说过丑闻,或者不知道庄理这个名字就是丑闻当事人,稍微松了口气。   “那么我想我应该不需要作太多解释,你比我专业。”傅檀越拿起文件资料,打趣说。   “怎么会。”庄理掩唇笑。   傅檀越忙垂眸,打开文件翻看起来。   咖啡传上桌,庄理一边抿咖啡一边听傅檀越说话。他很认真,甚至有些严肃,偶尔抬眸看她一眼,长睫毛会拂过镜面,不得不眨一下眼睛。她这才注意到他那隐于框架眼镜下的长相。   不似叶辞那样因精致轮廓和浑然天成的贵气,让人第一眼就无法忽略的美男子,傅檀越有着不多见但总归能见到的俊朗,庄理甚至可以从他脸上看出人生轨迹——   中学勤勤恳恳念书,在篮球场上耍酷却不小心打掉眼睛从而摸瞎满地找,前座活泼耀眼的女同学来问题,他真的以为对方只是在问题,耐心讲解一遍又一遍。   到了大学,在室友戏谑下半推半就和同级的女孩交往,展开二十四孝好男友的生涯,最后女友提出分手,还要手足无措地安慰哭哭啼啼的女友。   毕业后进入大所,后来前辈去了另一间小而精的涉外律所做合伙人,他由于某种情感忠诚跟着去了。律师是一个细分专精的职业,人们常说万金油律师业务水平差,尽管其中不乏以融会贯通为目标的佼佼者。他却是因为受人所托、推脱不掉而接下了别的案子,不曾想金融、公司以及涉外领域综合起来正好为某些神秘人士所需,机缘巧合开始替他们做一些细微而棘手的业务。   ——其实大部分是后来听傅檀越陈述的。   然后她接腔,说不定结婚后还是尽职尽责接送孩子上学,周末提鱼上门烧菜给丈母娘吃的好女婿。他笑而不语。   当下,傅檀越抬头,撞上了庄理打量的眼神。   “有什么问题吗?”   庄理双手托下巴,浅笑说:“感觉你和我见过的律师不一样。”   “我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傅檀越笑起来唇角的幅度很大,整张脸因此柔和,有些傻气。   律师多给人精明犀利甚至刻薄的印象,即使是庄理接触的艺术产权律师也大多如此。   “可能只是表象。”庄理耸肩,玩笑说,“但是学长,有人让你换一副眼镜吗?”   “什么?”   “或许你换一副细框眼镜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还要见客户了。”   傅檀越觉得今晚自己有些迟钝,停顿两秒后反应过来,笑了,“嗯,确实,起先和母亲吃完饭的时候还被催了,说隔壁小武二十八岁已经抱俩了。”   “你怎么说?”   “我说二胎政策还在讨论中,他们生早了。”   庄理笑出了声。   二人讨论起正事,不一会儿敲定了细则,傅檀越说会尽快处理,“另外你遇到任何事都可以找我,叶总开的是这个价。”   庄理同他一道起身,“你的意思是,我最好立马开车撞护栏,不然就浪费顾问的咨询费了?”   “当然没有。”傅檀越提着包走在距离庄理半步宽的侧后方。   “无论任何事,你知道。”   庄理转头,看见傅檀越变得有些认真的眼神。   “你指什么?”   傅檀越忽然有些尴尬而无措,“无意冒犯,只是我曾经有一个客户遭遇了一些不好的事……我相信叶总不会让那些事发生。”   庄理倏地冷下脸来,“每一句‘无意冒犯’背后都是冒犯。”   “你误会了……”傅檀越抬手,“OK,我向你道歉。我只是觉得你过于年轻。”   “在你们眼里年轻的女人就无知吗?”   “当然不是。”傅檀越不知如何辩解。   上一个客户是一个大人物的情人,和庄理差不多的年纪,起初几次联络他们看起来关系很正常,可有次半夜孤立无援的女孩无奈拨通了他的号码,女孩失血过多,医治无效而身亡。   事情过去还没多久,以至于傅檀越又见到一个情人身份的女孩时,产生了一种古怪的保护欲。   庄理快步往车那边走去,傅檀越亦快步跟上去,想再做辩解。可他今晚不止迟钝,还变得及其笨拙——简直不像一个律师!虽然他的确不是人们印象中出庭打官司的诉讼律师就是了。   车门合上了,庄理透过车窗玻璃瞥了傅檀越一眼,启动引擎将车驶出去。   奈何学艺不精,一语成谶,擦刮到旁边一辆奔驰商务车。   庄理扶额,解安全带下车。   “傅律师,我想你说得对,无论任何事。”   傅檀越无语,“这我的车……”   前后检查一番,所幸车身几乎没有刮痕,傅檀越可以故作大方地说没关系,方才的失言,不如一笔勾销。   庄理乜了眼空气,说理赔找保险公司,或者叶辞。   “说起来你和叶辞怎么认识的?”   傅檀越不会想到,方才那句话让庄理将他当作了“情-妇专业户”,甚至说猜测叶辞以前的人是否也是他负责。   傅檀越说律所合伙人是叶总的离婚律师。   “你们所业务很广嘛。”   傅檀越只好尴尬地解释,因为涉及财务,像是公司股权一类的,所以叶总找到了他们合伙人处理这件事。   “离了吗?”庄理忽地问了出来。   傅檀越愣了一下,说这属于客户隐私,只有客户和负责的律师知道。   “那就是没离掉。”   “……也可以这么说。”   “不介意的话你先把车开走吧。”   傅檀越顿了顿,点头说:“那么我先走了,再见。”   *   “啊这,有点没分寸了吧?”   “倒不是没分寸,真的奇特,不像律师,像运动员你知道吧?”   “可不能这么说运动健儿!”寿喜锅咕噜噜作响,南晴筷子一提,夹起几秒烫熟的牛肉放到庄理的碗中。   周六晚上的小店人声鼎沸,她们坐在隔间里,竹卷帘半垂下来,遮住面容。   “别打岔。”庄理夹起牛肉,蘸辣酱送入口中,接着喝了口清酒,说,“我要说的重点是他还没离婚。”   “啊?”南晴一块切口香菇送到嘴边,又放了下来。   “啊什么啊?”庄理瞥了南晴一眼,“不是你说的这才是常态么。”   “是这样没错……可我看叶总对你好那个。”   “哪个?”   南晴抿了抿唇上的汤汁,“反正听你说起来,叶总对你蛮好了,你要Macan说买就买,我当初让高培安送我一辆甲壳虫都犹犹豫豫的。当然,实力摆在那里,是不能比较,但是,其实出来吃过几次饭,你也能感觉到,你和我们有一点不一样。”   因为叶辞帮了高总的项目,高总由代职转正式的分区老总,南晴对庄理格外殷勤起来,隔三差五就约庄理出来。   先前带庄理去过几次姐们儿的聚会,照南晴的话说都是一群没什么本事,唯独床上功夫厉害的女人,若庄理觉得没意思便不要去了。庄理已然不是只会做题的小孩,从情人们那里也能听来关于生意场的有效信息,学到交际本事,当然,偶尔也能学到稀奇古怪的活儿。   不过庄理还是喜欢三四人,最好只和南晴二人的约会。她可以卸下叶总女朋友的束缚,有什么说什么。   ”没什么不一样。”庄理现在真心这样认为。和叶辞连最初那点暧昧都没有了,祛魅只是情人。   安静地吃了一会儿,南晴踌躇道:“我也有事儿想和你说的。”   庄理挑眉,“你说,能帮我的一定尽力。”   “不是,你想哪儿去了。我请你吃饭就是要找你帮忙吗?”   “那你这么严肃。”庄理引燃一支烟,把打火机抛给南晴,往椅背上靠。   南晴搓着打火机,蹙眉说:“小万不是搭上费总,和费总好了吗?有几个月了吧。我从宝姐那儿听来的,就上周,他们好多人在叶总郊区别墅打牌,赌得大,酒也喝得凶。费总中途有事走了,留小万在那儿玩,晚上……”   庄理食指微动,一截烟灰掉落在衣服上。南晴见了忙抽纸巾去拂,可白色低领衬衫上沾染了灰便擦不干净了。   “没事。”庄理说,“晚上怎么了?”   “一屋子人留宿,有的住单独的客房那栋,有人就住楼上。小万是费总的人,工作人员肯定会多照顾一点,就安排到叶总隔壁房间。”南晴停下来观察庄理的反应,小心谨慎地说,“之后小万和费总就闹掰了,现在到处找我们帮着去说一说话,可怜兮兮的。”   庄理搁下烟去夹菜,夹到碗里放着不吃,又拿起烟。她的语调异常平静,“做了是吗?”   南晴眼睫一跳,忙道:”没有!哎呀你说什么呢!宝姐也说没有的,有人看见叶总摔门就走了。”   “哦。”庄理觉得缓过来一点了。   “我跟你提这事儿其实就是想说……收敛收敛,差不多得了。今天是小万,是费总的人,明天呢,张三李四无处不在。没几个男人是柳下惠,我不在乎高培安偶尔野一回,你能不在乎吗?”   沉默片刻,庄理看着南晴说:“我觉得烦——我是说这些事情,这些女人,叶辞。你说的对啊,他是叶辞,可我要是差不多得了,做个阿谀奉承他的女人,他会马上就失去兴趣。”   “也不是这么说的,你能跟他犟,是因为他乐意让你犟。”南晴说,“你信不信我像你这样,高培安不出一个月就让我滚蛋。”   庄理低头,说:“对,他为什么不让我走呢。我不想幻想了,可又没法儿不去想,我会觉得他好爱我,他可能只是不晓得如何爱……可这种话说出来都好笑,哪有人不会爱,超英电影里的反派么?得多畸形的环境才不会爱。”   她们就是在不幸福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有多渴望爱,就有多知道爱到底是怎样的,她们是世人眼中的捞女、二奶,只晓得金钱,可她们在每一餐饭、每一张床上给予的可比那些道貌盎然的吝啬鬼情真意切得多。   叶辞出身优越,有过一段婚姻,至少婚宴是轰动的,还有一个女儿。是的,他能够给予女儿安稳的爱。他理应懂得爱是什么、如何去爱。   南晴说:“但看起来你也没有很多的感情,你俩站一起,有时候给我好登对的感觉,有时候,又觉得假得腻死人。”   庄理掐灭烟自烧完的烟,蒙住眼睛,“我一点不能表现。可是南晴,我觉得我撑不住了,哪怕一点点,我想得到回应。”   南晴叹气,“那会儿你说要走,现在又说撑不住。我真不懂你,做什么事都逻辑条理清晰,打定主意就不改变,怎么到感情的事情你就这样稀里糊涂了。”   “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你做过吗?”   “我不会,你总会啊!”   “爱一个人就是人生最后一道大题。对很多人来说可以不做,但我不能不做,不考到满分这张卷子就和零分没差。”   寿喜锅热气飘香悬吊的灯盏,火烧锅底,浓汤滚了一次又一次。   南晴怔然不语。   “小理,那你说的满分,是什么?”   “一个家,我们都想要的那种家。然后会有小孩,我会给她好多好多爱。”   *   作者有话说:   进入第三卷 ,说两句废话。两个人成长环境、所受的教育和思维方式差别巨大,导致看问题的角度和层次是不同的,所给的、所需的爱的语言也不同。 第五十八章   走出寿喜锅店, 热气被夜晚冷风一吹而散。庄理裹紧薄外套,南晴才想起有东西落在隔间里了,赶忙进去拿。   再出来时手里拎两盒礼品袋, 她塞给庄理,又把吃饭前一番话重复了一遍,活血滋补美容养颜。一位做代购挣私房钱的姐们儿从澳洲什么天然工坊背回来的,吹么是吹得入乡随俗本土化了,效果绝对不夸张。   庄理知道是不太正规的假洋货, 但南晴相信这个产品, 心意是真的,便笑着收下了。   南晴因为感冒没有喝酒, 就开庄理的车送她回去。路上讲八卦,又提到那晚别墅豪赌的事情。   费清晖临时离开, 是因为出了一些麻烦事。南晴说不是每个找上费总的人都像高培安这么规矩的,故去的表妹虽然家里是承包工程的, 有点小钱, 但有乡下有一帮扶不起的亲戚, 原先吃表妹家,现在就盼着讹费总。   “费总都要帮吗?”庄理诧异。   “高培安说的, 费总原来跟表妹谈婚论嫁了,但是嘛……费总家里肯定不答应, 就一直拖着,拖到人出事了。费总和家里关系也不好了,现在就仰仗叶总做一点事情。”   南晴叹气,“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唷, 叶总年纪轻轻抗这么多事, 没日没夜的, 没病也要熬出病了。”   庄理心下幽幽的。真情假意,人性之复杂,不能凭三言两语就下判断。   *   进门时有些紧张,发现屋子里没人,庄理既松了口气可又感到忧虑。   好几日了,见过傅律师后,庄理尝试和叶辞说不要股份,可叶辞听也不听她说话。   他什么时候会说托福的事情?   会像从前一样把她按进浴缸里,说“休想我放过你”?   庄理不愿逃避下去,深夜拨出叶辞号码,可用户忙。向张秘书打听,才知道叶辞这几日不在北京。   “去哪里了”在出口之际变成“好的”,管他去哪里,审判总要来的,来得迟一点不好吗?   周日早上,庄理按预约安排去上了网球课。状态不佳,瞬间的走神导致摔地擦伤,于是难得发一则朋友圈动态,说今天网球教给我的事就是不要停下。   过了好一会儿,傅律师评论朋友圈动态:你在哪里打?   虽然之前分别得不甚愉快,但后来傅律师主动表示歉意,几次因正事联络下来,庄理也觉得那次确是彼此有一些误会,没再当一回事。   今次得知傅律师是一个网球爱好者,一周至少也要打一两个小时,庄理客气地说:“有空一起打球。”   择日不如撞日,傅律师说下午和球队有一场非正式比赛,来玩吗?   庄理说今天不行啦,“一会儿要去接叶总女儿下课,晚上还有点事。”   对方停顿了片刻,说:“好的,下次再说。”   切出对话框,看见置顶一栏有了新消息。   叶辞:“今天瑾瑜生日。”   庄理换了衣服走出训练场,回复:“你回北京了吗?”   那边没声儿了,这段时日以来他们即使讲电话也这般不咸不淡。   庄理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也早有准备。给叶辞那边的住家阿姨打了个电话,开车去钢琴教室接瑾瑜下课。   待瑾瑜上了车,庄理拿出礼物——NASA画册和一个设计师品牌的小小的宇航员摆件,插了两支小雏菊。   小女孩喜好如风,瑾瑜最近迷上星空,一下子对少女式的毛绒玩具敬而远之,当即好开心地说:“谢谢姐姐!”   开学以来叶辞耳提面命,又有庄理温柔应和,瑾瑜对学校没有那么强烈的排斥了,尽管还没有交到可以一起过生日的朋友,但环境的变化让她的状态有所好转。   上钢琴课也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她说学了新曲子,回家弹给姐姐听。   “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庄理问。   “不知道,但爸爸说了要陪我一起吃蛋糕的。”   瑾瑜翻看画册,冷不丁问,“你和爸爸怎么了?”   庄理惊讶地看向小女孩,“什么怎么了?”   “爸爸说你不喜欢我们。”   “哪有。”庄理急忙解释,“我当然喜欢你们。”   “那么你喜欢爸爸吗?”   庄理顿了下,“喜欢。”   瑾瑜眉梢一挑,轻轻“哦”了一声,指着画册问你想去月球吗?   庄理就这样被带入了小女孩奇思妙想的世界。回到家两个人坐在钢琴边玩儿,一会儿又去看电视节目,没再谈起叶辞。   六点多钟,庄理和住家阿姨一起将晚餐准备妥当,男人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瑾瑜忙丢掉手中的玩具,扑入父亲怀中,抬头笑说:“爸爸,姐姐说喜欢你哦!”   穿过客厅和一扇透明的槅门,叶辞和庄理对上视线。   庄理抿唇,避开了视线。   他们坐下来吃饭,谈论瑾瑜收到的礼物,谈论钢琴课甚至庄理因网球训练而受的伤,最后他们一起吹了蜡烛。   叶辞问瑾瑜许了什么愿望,瑾瑜不肯说,抄起iPad去楼上玩了。   夜凉如水,庄理跟着叶辞来到他的房间。他解开衬衫纽扣,摘下腕表,而她就站在不远处,等待发落般。   “我离婚了,小理。”他忽然出声,“我离婚了。”   庄理耳鸣了。   原来他是去香港了吗?去处理最后的事情。   叶辞转过身来,“如今你委屈吗?”   庄理蹙眉摇头,可说不出话。   两相沉默,叶辞打开露台的玻璃门,回来点燃一支烟。   “那么你有想过,告诉瑾瑜她母亲到底是谁吗?”   叶辞抬眸,眼神犀利,像是探究庄理到底为什么这么问。   “瑾瑜……”叶辞转身吃了一片安定,让庄理在玻璃门旁的椅子坐下,“七月二十四号。”   庄理以为会听到叶辞和另一个女人缠绵悱恻的故事,未曾想叶辞说,七月二十四号,他做好了当父亲的准备。   在美国另一个城市念书的叶玲告诉叶辞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他见过,一个正在读MFA的穷学生。   叶玲说这是个意外,但故意拖到这个时候才说,是因为想要奉子成婚。   “他怎么说?”   “他说会负责的。”   “你才十九岁。”叶辞说。   “无所谓,我不想回去了。”叶玲说,“小哥,你会给我们的生活提供帮助对吗?”   “当然……可是叶玲,我不能看着你就这么潦草地生育小孩、步入婚姻。”   “小哥,我求你了。”   “就算生下来了,你觉得他们真的能让你们结婚吗?”   “但我没办法了,我爱他,我就要和他在一起。”   “叶玲,你只是一时的感觉,你确定未来回过头来不会后悔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在不这样做我会后悔一辈子。”叶玲压抑哭腔说,“小哥,你帮帮我好不好?等尘埃落定,没办法扭转的时候,他们说不定会接受的。”   叶玲和青年的交往不久,夫人察觉这件事之时就托叶辞作了说客,要他们分手。   叶辞一方面劝慰,一方面替他们隐瞒了继续在交往的事实。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然后呢,趁早打掉?不,小哥,我这辈子没这么开心过,我要学什么、做什么,一辈子按他们的期望去做,和他在一起之前我甚至以为我没有爱人的能力,你知道吗?可是现在我感觉有太多力量了,我能够做一个好的母亲、妻子,我终于有了期盼。”   “我能够理解,可是叶玲——”   “小哥,就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好吗?”   叶辞默许了这件事的发展。   孩子在美国落地,叶玲欢欢喜喜让叶辞取名。类玉的石头给予了这个孩子最好的祝福——美玉若瑾瑜。   事情终于压不住了,叶夫人亲赴美国,以青年的未来道路甚至性命威胁。   叶辞在吵闹的路边咖啡馆坐了一整晚,提出一个权宜之计。   儿时的叶辞还能受叶家管控,而今长大成人,他的能力凸显出来,光芒日益强盛,叶夫人不可能不对他和他母亲那边有所忌惮。   一个单亲父亲未来的婚姻必然是坎坷的,他们都很清楚叶辞需要怎样的结婚对象。他这么做无意自毁前路。   叶玲哭喊着不要,叶辞温柔地说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想好了。   叶夫人同意不对青年出手,将叶玲绑回了北京。   “我的婚姻是个意外。”叶辞笑了下,“他们根本看不上万家,但在有小孩的情况下,我能和万以柔结婚也足够让他们吃惊了。”   沉默许久,庄理问:“是那个画家吗?洪太太画廊代理的,你拍出了天价。”   “嗯。”叶辞又笑,“所以,你要我怎么告诉瑾瑜亲生母亲是谁?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不能有这个人。”   “可是。”庄理无措地站了起来,下意识逃离似的踱步往门边走去。   “可是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也无所顾忌过啊。小理,我什么都不在乎的,就像你救了瑾瑜。怎么在你这里,我就这样面目可憎了?”   “你认为你坏吗?”   “我坏透了,我是混蛋。”   “你太擅长策略了……”庄理内心矛盾不堪。   “是这样吗?”叶辞一步步走到庄理身边,“如果感情也可以是一种策略,那么,的确。”   “你感觉不到吗?我需要你。” 第五十九章   在庄理即将问“仅仅是需要么”的时候, 他们吻在了一起。   衣衫褪尽,她说冷,他没有去关玻璃门, 而是更紧地拥住了她。他们半倚在床头,已然触碰,却还渴望更浓烈的。   她像飓风那般荡入唇齿,他回应着,呼吸间隙中哄说:“慢慢地。”   庄理使自己缓和下来, 可心跳得仍旧厉害。她下意识捂住心口, 叶辞的手随之覆上来。   他吻她,他触摸, 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柔。   苦涩从中蔓延,她不得不抽离神魂去问:“所以你一直记得那个日子, 你觉得那是错误的日子吗?”   “错误?人要记住所有错误岂不很可怜。”叶辞缓缓抚摸下来,看见漂亮的马甲线与髋骨, “记住孤注一掷、抛却一切的感觉, 记住你有过, 可能往后就不会坏得太彻底。”   无法再捕捉叶辞的话语和背后的力量了,庄理向着被需要的深处跌了下去。薄衫窗帘偶尔会被冷风吹起来, 花白的影,乌发贴着脸颊, 红唇微张着,银丝落下来很快消失不见。   深红的画作就在他们身后,锋利的口子要将他们吞没。那一瞬间是切切实实被吞没了的,他说好暖和。她微颤着环住他隆起的背, 他在发烫。   “我能靠近你一点点吗?”   “我就在这里。”他说。   他们融合, 灵魂也要摩挲。   “阿辞……”   “我在。”   他虔诚地伏于她腰上经年的伤疤, 掠过她突出的脊柱骨,然后来到她脸颊边,要她转过来回应。   能感觉到吗?我爱你。   是的,我爱你。   *   早上,庄理在轻微的水流声中醒来,迷迷糊糊看见男人用浴巾擦拭着头发走出来。她猛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他手臂上有一道新的缝了针的刀伤。   “你怎么了?”   叶辞愣了下,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手臂,反应过来无所谓地说:“不小心弄的。”   “不小心?”庄理才不相信。   叶辞揉了揉眉心,往衣橱那边走去,“吃饭的时候玻璃杯打碎了,万以柔划的。It’s OK。”   庄理顿了许久,轻声说:“她还好吗?”   叶辞回身,笑,“虽然说没什么,但你应该关心我吧?”   “可我……”   无论如何她掺和进了这段婚姻,是不光彩的。   “都过去了,好吗?”   “好。”   *   向来萧瑟而寒冷的北京的冬季忽然柔和起来。   股份的事情尘埃落定,庄理问叶辞可以和傅律师他们去打网球吗?叶辞眼睛也不抬一下,说:“好啊。”   庄理觉得好笑又无奈,大概像傅檀越这样银行高级职工家庭出身,还在为中产而努力的律师,在叶辞看来显然不在庄理的名单之内。   如果没有遭遇失败的第一次恋爱,傅檀越有些条件可能也符合庄理的标准,比如学历、智商、教养和喜欢运动。但第一次恋爱的起点不低,让庄理看到了抵达更高阶的可能性,加之此后的腌臜事,她卯足劲儿要一步登天。   当然,庄理现在根本想不到这些。叶辞当前,无论是傅檀越还是别的男性的异性吸引力都是那么黯淡。而他们对庄理的好,在庄理看来也是承了叶辞的面子。   庄理和傅檀越一起打了几次网球,也有法学院和另一所金融院的校友。庄理清楚当年的事情他们或多或少听说过,但出来交际,表面不作声就可以继续在一起玩,直到有次从球场出来,几人在附近餐厅吃饭,遇到了庄理同院的学妹和正在医学院读博的男友。   正是主张把庄理关在活动室杂物间那位学妹,曾经的男友追求庄理,现任多看了庄理就受不了了。   学妹佯装打招呼,绵里藏针抖落当年事情,令场面顿时尴尬。   一众校友圈子里的人,都在争取更好的发展,生怕得罪庄理,又怕以后在别人的闲言碎语中同庄理牵扯上关系,没人敢出来说话。   傅檀越起身说:“陈年旧事,你记得这么清楚,对当事人没少关心吧?所以你是遇到同样的事情了吗?”   “你——!”   傅檀越递上名片,“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帮助。不过,如果你仅仅是八卦者好奇的话,建议你搞清楚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否则背上‘诽谤’就不好了。”   学妹无话可说,被博士男友劝走了,直接离开餐厅。   一桌人寂静,在座一位投行的学姐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另辟话题,人们附和起来,气氛重新活络。   庄理轻声向邻座男人道谢。傅檀越笑,灯光下镜片与长睫毛的影笼住了他的眼神,“谢什么,我这么刻薄么?”   庄理一下抿笑,“毕竟你是律师。”   “是,应该的。”傅檀越说,“毕竟是你的顾问律师。”   散席后,庄理开车先走了,一众年长的人议论纷纷,又是羡慕又是感叹,其中不乏奚落。他们说起去第二摊,傅檀越本来应声,上车之际忽然收到讯息,折返说:“真是不好意思,临时有事,我得走。”   人们打趣他,却也没多作挽留。傅檀越酒量不好,在朋友间是出了名的。   “等会儿有时间吗?”   傅檀越驱车到讯息里说的居酒屋,看见迈阿密蓝的保时捷已经停在路边了。   居酒屋在商厦中低层,进门需要换鞋,傅檀越在穿制服的女孩的指引下经过没有人的明档间,来到包厢隔间。   “你好……”傅檀越屈膝坐下来,看见对坐女人在壁灯光线映照下白皙的脖颈。   “好什么呀。”庄理笑着把菜单推到他面前,“你要吃点什么?”   “不用了。”   庄理便把菜单还给服务生,点了一壶热茶和一份应季的点心。   “是你说的,是我的顾问,”庄理将落下来的头发别至耳后,垂眸说,“我想应该可以问你吧?”   傅檀越顿了下,“关于什么的?”   “我在网上咨询了一些中介,但……因为各种原因我没法大张旗鼓的和他们见面。”   “中介?”   “留学,我是说MBA。”庄理抬头,“好一点的对工作履历很看重,我现在资历还太浅。你知道网上信息很多很乱,我也不可能问周围的人——好吧,因为我不能让叶辞知道。”   傅檀越好不容易消化了一整个信息量,又听庄理说,“你不会告我状吧?”   “当然,但你告诉我这件事……”   “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就是想问下,你周围有没有渠道可以帮我咨询一下的,不用说名字和太详细的情况——”   傅檀越像是才反应过来,忽然问:“你要瞒着叶总出国?”   庄理勉强笑了下,“我很难向你说明情况,你不会理解,可能没几个人能理解,不管是不是我想要的,我得到太多了,心虚。对,我感到心虚。”   傅檀越沉默片刻,试图玩笑般说:“我以为男人才说这个词,对自身有一定认知,因为心虚知道不能去误会什么。”   “不、不,我的意思是,”庄理颇有些艰难地寻找准确的语言表述,最后放弃似的说,“我太累了。”   良久,傅檀越离开居酒屋,行车途中不断思索庄理的话。   他能感到庄理的无力,每一个被禁锢的女人都一样。可她没能用话语表达的矛盾又是什么?   这日,傅檀越看见叶辞的朋友圈动态,忽然明白那是什么了。   视频中的高楼夜店将京城夜色尽收眼底,庄理就坐在海藻般浮动的灯光之中,她有些醉了,笑得好开心。她说:“阿辞,你不要唱啦,你要让全城的人都给我过生日吗?”   “是啊,你看你是在祝福中出生的——”   视频因时间限制戛然而止。   日升月落,阳光没于云层背后,天色阴沉。   傅檀越和一位做金融的朋友相约在室内场馆打球。他一个不注意,球拍从手中脱飞出去。他们去专营网球器具的门店换新的球拍,傅檀越听对方说起逸闻。   叶总赶回北京待了两个小时,就为了给女朋友过生日,一众公子哥到场,开几十万香槟,全场免单。   “我没觉得稀奇,关键是,你知道庄理做过什么?”   “什么?”傅檀越其实有点抵触。   “当众给叶总难堪——所以说做大事儿的人能屈能伸,根本不在乎这点儿颜面,哦,你们在背后议论就是了,我让你们出来陪我女朋友过生日,你们谁敢不来?”朋友双手一拍,“大气!”   傅檀越附和地笑笑。鬼使神差的,在朋友去别的区域选购时,他让导购推荐了一款适合手小的女孩用的球拍。   *   午后,阳光渐渐从云层中透出来,整个城市弥漫在暧昧不明的尘雾中。   电话铃声打破一室寂静,庄理抱着脑袋坐起来,踹了旁边女人一脚,咕哝说:“谁让你睡我床上了。”   南晴半睡不醒地翻了个白眼,转身继续酣睡,哈喇子淌在了属于男人的枕头上。   庄理接起电话,出声时清了清嗓子,“你好。”   “我帮你咨询了,拿到一些资料,你什么时候来看,或者我给你送过去?”   “你在哪儿?……哦,那挺近的,麻烦你跑一趟了。”   半晌,警卫拨通住户电铃,询问是否有朋友来访,庄理应了,将大门开了一道缝,一边收拾凌乱的客厅。   傅檀越来得比预想的快,客厅到开放式饭厅中间一长段地板堆满了礼物,一应奢侈品Logo,数也不数不完。   “进来吧,不用换鞋。”庄理不好意思地说。   即使是打球的时候庄理也会描眉画唇,今次他第一次见庄理素净的脸,没有脂粉掩盖眼下青痕,疲倦显露无疑。   庄理迅速做了两杯胶囊咖啡,端到茶几上。   傅檀越四下扫视一眼,佯作不经意问:“你生日?”   “对,昨晚过了生日。太夸张了吧?”庄理抬手掩笑,“其实正生是今天,叶辞有事就提前了。”   “你的生日因为他提前?”   “诶?”   傅檀越轻轻摇头表示没什么,从包里去出一沓资料递过去。庄理注意到他携带的一副球拍,随口问:“你去打球啦?”   “嗯。”   “真是麻烦你了。”   “没有,你太客气了。”   庄理翻看资料,客厅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傅檀越思忖着问:“所以你还是计划……”   庄理抬头,缓缓说:“我不晓得。他说要陪我过每一个生日——我想这可能吗?很难说。”   傅檀越没再接话,等庄理把需要的资料用手机拍下来,收起资料告辞。   庄理将人送至玄关,傅檀越忽然将网球拍放在壁柜上,颇有些尴尬地说:“其实听说昨天是你的生日,还有点犹豫,结果你说是今天,也赶巧了吧。”   庄理惊讶不已,“送给我的吗?”   “希望你喜欢。”   庄理粲然而笑,“当然啦,谢谢你,有心了。”   门合拢后,回廊那边慢索索探出一道身影,南晴倚在墙壁拐角挑眉瞧着庄理,“什么情况啊?”   庄理摊手,“老叶给我请的律师,有点儿事。”   “我说呢,想你也不敢。”南晴想起似的走过来,兴致勃勃说起圈子里的女人在外面找男公关一夜春宵,甚至养别的男人的事情。   庄理蹙眉,“你昨晚喝那么多,头不疼了?”   “我是你啊?十六岁就从桐梓林喝到人民南路了。”   “嚯!了不起。”   庄理拆开网球拍袋,把球拍举起来,透过浅淡的阳光翻转着看。   南晴莫名笑了一声,“问你个问题。”   “嗯?”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一堆有的没的砸过来,知道你喜欢什么捧到你跟前,二选一?”   庄理沉吟片刻,转身眉眼弯弯道,“怎么办,都是叶辞啊。”   南晴语噎,作势抬手打人,“该你得意!” 第六十章 (二更)   多少钱你会捡?一个硬币还是五块十块。一百总有人捡的。可他会踏过去, 因为弯腰那一秒进账是成千万倍的。   看着叶辞勾身从车里出来,踩过薄雪与沾了污泥的一百块,庄理感觉到了心悸。   第一次和他一起去拍卖会, 坐在玻璃暗箱中那般的心悸。   而她在这从未变过的悸动中清楚看见了他们之间恒定的距离。   大雪纷飞,叶辞看过来,庄理垂眸同一众职员们跟了上去。   机构独立运作,叶辞基本不管事,此番前来因事出突然。   原先的房地产公司因内部纠纷与资金链问题使云南一处森林雪山景区开发的项目停摆, 原住民迁移安置久久得不到妥善解决, 他们在当地求告无门,派出两位代表来京。相关部门多方协调, 最后叶辞接下了这烂摊子。   涉及部门拨款,站在叶辞的立场上从中牟利几乎是不可能的, 权衡之下索性以基金会的名义牵头各方公司,一起“做点好事”。   叶辞在饭桌上给费清晖说了这件事, 费清晖当仁不让, 合伙人孟总虽然不乐意, 但也不好拂了叶辞的面子。工程建设的事项还在很久之后,当下叶辞召开会议选人进项目组, 一同赴云南调研考察。   庄理跟着部门老总进了项目组,得了个经理的头衔。虽说按资历是牵强了些, 可面对的房地产公司,年轻的渠道经理要多少有多少,应酬场上都是经理,倒不显突兀。   寒冬, 距离雪山还很远的边陲小镇, 第一场接风宴上, 庄理就被一群喊着“云贵川一家”的小伙子喝趴下了。   地产公司尤其盛行酒文化,光饭桌这场不够,把男领导女领导请到歌城里,应召男女公关一齐上来陪侍。   不像在叶辞身边,庄理敢甩脸色给谁看,只能硬撑着保持清醒,对部门老总说:“我真不行了。”   “小庄,这回我真不能让你走啊,没个人‘监视’,这场景我回去跟我老婆说都说不清。”   “您放心,我绝对不会在嫂子面前多说一句。”   “不是这么回事儿……反正、正你不能走。”   庄理去包厢里的洗手间吐了,出来听领导们飚唱经典老歌,耳朵嗡嗡的,完全不知身在何处。   半夜醒来看见陌生的天花板,第一个念头是报警。   再一看,叶辞坐在窗边的桌椅上敲笔记本电脑的键盘,精神抖擞。   “你什么时候来的?”庄理说话之间感觉胃里翻涌得厉害,捂住了唇。   叶辞头也不抬,冷笑道:“抱着别人不撒手,费好大的气力才把你捞起来。”   庄理太阳穴突突地跳,“……是吗?”   “你仔细回忆一下。”   “我断片了。”   叶辞没接腔,庄理心虚地问,“我很离谱吗?”   “嗯。”   叶辞叹气,去玄关拿了一瓶水到床前,拧开递给庄理,“好点儿没?”   庄理喝了水,抬起手撒娇,“抱。”   叶辞笑了声,将人拥入怀中,抚摸着柔顺的长发说:“又讨厌我了?”   “没有啊……也不是你的问题。到处都一样,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美其名曰‘联络感情’,能联络什么感情啊?到时候哪里有错漏,环节该怎么走还得怎么走。”   叶辞冷不丁问:“你睡醒了吗?”   “啊?”   “陪我出去走一走。”   酒店已然是小镇最好的了,可灯光黯淡,走廊地毯让人轻易瞧出灰来,甚至经过别人的房间门能听见奇怪的叫声。   后来庄理明白,品质的差异是每一个环节的“不在意”造成的,好品质需要足够的人力物力,还需要准确的“在意”。   此刻他们走楼梯来到酒店门口,叶辞把庄理连帽衫的兜帽扣下来,在她嚷嚷“你干嘛”的时候牵起了她的手。   庄理安静地跟着叶辞轻浅的步履往前走。   小镇人迹寥寥,可不知是南方享乐的习俗还是什么,每走一段路总能看见通宵营业的铺面,人们或把酒言欢,或失意低语。   庄理说夜晚的北京就像空城。   “所以你不喜欢北京?”   “你知道我不喜欢。”   “那么你喜欢哪里?上海,或许成都?”   “怎么?”庄理斜睨过去,看见街巷暗而浓郁的蓝色的、红色的、玫红的灯光掠过男人的脸庞。   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纯粹、有力,会旷日持久吗?   她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   叶辞手下也稍稍用了一分力,像某种回应,“我们小理什么都有了,还差什么,嗯房子。你喜欢哪里?”   庄理垂眸掩饰慌乱,“你乱说什么。”   “我哪儿乱说了?”   “那我去别的地方,你怎么办?”   叶辞一顿,“对啊,我怎么办。所以小理,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好不好?”   “我现在不就在这里吗?”   叶辞沉默着,沉默着,笑了一声。   蓦地,庄理被拦腰打横抱起来,“喂!”   叶辞不管不顾抱着庄理往前跑,经过街口,他让人落地,微喘着气。   “你以为你还年轻?”   “我年轻啊!但我确实得练一练了,年后就去。”他说着,转身让庄理骑到背上来。   “别啊……”   “快上来。”   “怎么跟小孩似的。”   庄理无奈地伏上去,叶辞一把将人背起来,却是没再快跑,慢悠悠地走着。   “叶辞。”   “嗯?”   “叶辞。”   “说。”   “就想叫叫你。”庄理环住叶辞的脖颈,“叶辞。”   “我名字有这么好听么?”   “好听,比我的好听。”   叶辞想起似的说:“庄晓丽。”   庄理猛地往叶辞肩头锤了一记,叶辞故作趔趄,在庄理慌张之际直起身来,大笑不止。   “你好烦……”庄理哼声。   “什么时候带我回你老家,看看什么样的地方能长出我们小理这样的妙人儿。”   “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我可正经了,你们那儿见岳父岳母得做什么?拎红鸭蛋——是不是太有年代感了?”   “叶辞!你再说我生气了。”   “我爱上一道疤痕,我爱上一盏灯,”叶辞忽然哼唱起歌儿来,“我爱倾听转动的秒针,不爱其他传闻,我爱的比脸色还单纯……”   庄理叹息,也应和唱起来,“我只爱陌生人……”   他们走遍大街小巷,进入林区,眺望雪山,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中相视而笑。   他们接吻,从飞机上到车座里,最后倒在灌满热水的浴缸中,莲蓬头的水流迷蒙感官。   他们不在北京,不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处。   末日前不再有黎明。   *   “我他妈还不信找一个人都找不到!我管你是北京还是美国,他妈的给我找!跳海了死了也得给我捞出来!”   那几天街上全是制服或便衣,交通系统时不时接到警方通知,要求检查、管制。   春运大潮中,察觉些许不对劲的市民以为出什么大事儿了,重案犯罪正在逃亡。   如此声势,风声掩不住,斗争漩涡中一方有了理由留下即将迁升回京的叶琤。   叶玉山震怒,动用武警把叶辞从成都押回北京,直接关进拘留调查重要人物的深山别墅。   警卫二十四小时轮守、监控,电网覆盖所有门窗,一日三餐传上桌,可叶辞吃着吃着就摔筷子、推翻桌椅。   叶玲央求母亲,母亲沉默摇头,转而厚着脸皮请叶琤一起去劝一劝父亲,老好人叶琤应了,兄妹二人刚上门,远远一个瓷瓶砸过来,误砸破叶琤额头。   “娘的,老子这是生了一群什么孽障!玩儿女人玩疯了!”   “爸——”   一院子人急得团团转,叶玲哭着扑到父亲跟前。   “小哥手上还有这么多事情,这么多人等着工作、生活,你不考虑小哥,要考虑群众啊,他们怎么办呀?”   “他一手造成的,他必须承担,”叶玉山冷声说,“什么时候消停了什么时候出来,你们要再替他说话,一样给你们送进去!”   雪融了,叶玲看着这绿意盎然的庭院,闭上了眼睛。   “太可笑了。”   “叶玲,你少说几句。”叶夫人蹙眉,小声提点。   “妈,你们真的,太可笑了。”   叶夫人拧眉,“我们可笑?你小哥做的是什么事儿,有本事他不靠家里去做这些事,有本事他不姓叶啊!”   “好了不起啊。”叶玲轻声说,“以为我不知道么,这些年还有一个人在给爸爸做事,你以为就可以制衡小哥了?要是丢弃了小哥,那个人一样会成为你的噩梦。”   夫人紧盯着叶玲,垂落的手微微颤抖。   叶玲笑了下,“好歹混了十来年了,我也是有些门道的,你们以为我知道的事儿,小哥能不知道么?他压抑得都快进精神病院电疗了,就不能让他放纵一下?”   “这事跟我们有什么干系?你以为我对他那些女人感兴趣?”夫人嗤笑,“就叶辞这种人,找的女人也是疯的。”   “是,可是你有没有跟大使馆和海关打招呼?”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你觉得我不该制止吗?”   “我搞不懂了。”叶玲叹息,“我真的搞不懂了,这个家都是疯子。”   “那你去找别人家的妈。”   夫人到底有一点为大局考虑的大度,暗示叶玲请叶辞的母亲过来,将人好生劝说一番。   叶玲联络上那边,等了好几天才等来任敏。任敏说有事耽搁了,叶玲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不是为了小哥,而是找小哥做事来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什么父亲母亲,血亲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利益。   事已至此,叶玲只能带任敏上山,路上委婉地说小哥状态不佳,有什么话稍后再说也不迟。   抵达别墅,叶玲把多余警卫留在客厅,让一个警卫陪任敏上楼。   门开了,任敏看见蜷缩在角落里的影子不由一顿。干净的白衬衫,比往日长一些的头发,有瞬间看起来像高中生,只是戴了手铐与单边定位脚铐。   上了高中后叶辞忽然说要学建筑,并以肆无忌惮的玩闹反抗家庭既定的安排。许是他乖顺太久,所有人都感到诧异。   叶家别无他发,也像今天一样请任敏出面。任敏在一张睡了好几个男孩女孩的床上把叶辞拽起来,扇了他一巴掌。   “起来,儿子。”当下,任敏缓缓走过去,冷静地说。   “妈?”叶辞抬起头,笑了。   任敏伸出手。   叶辞忽然想起小时候,他看见别的小朋友摔跤了,父母会上前拥抱安抚,他好奇母亲是否会那样做,于是摔跤了。摔得好痛,母亲只是伸出手,说起来,儿子。起来儿子,不许哭。   而今叶辞没有眼泪。   “妈,你来做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   歌词出自:《只爱陌生人》张亚东 第六十一章   信息时代、全球化, 网际网路轻易可以找到一个人。   可叶辞怎么也找不到这个人。   除了证件和一台笔记本电脑,庄理什么也没带走,足见她出走的决心。   叶辞疯了一样找, 动用家族力量,下场却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他们斗了好些元老,本来在叶老逝世后就要动手的,可叶家势力强劲,近年才逐渐露出破绽, 此番叶辞闹出的动静不小, 他们终于有了机会,也不过是阻止调任。   但在叶玉山看来, 这一点点风波也是不能够容许的。为了避免叶辞更疯狂的动作,他将叶辞关押了起来。   小众圈子哗然。叶辞可是劳模, 曾几何时为了女人发疯?   任敏听说时也吓一跳,家族企业走上现代化进程不易, 暂且交到了一些事项, 赶来北京。   叶辞是她的底牌, 虽然十几年来难免产生龃龉,但无论儿子提出什么要求, 她都有求必应,至多以利益置换的方式。   小儿子倒是乖巧, 可过于乖巧而笨拙,将他视为继承人培养,几次大事件未能担得起重任。   比叶辞就小几岁而已,稚气太多, 有什么大事任敏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大儿子, 连丈夫也说, 该给叶辞一点名份,以免家族企业后继无力。   任敏说你还有老妈,还有我们的集体。   叶辞只笑,我姓叶还是姓任?   任敏说:“你要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你自己?”   “不是一个女人,是庄理。是庄理。”   没人明白叶辞何以这么喜欢这个女人,比她漂亮的多的是,比她聪明的大有人在。   叶辞说,你们很奇怪,如果爱是确定的,那和你的按部就班的工作有什么差别。不确定才令人妄图捕捉,而捕捉的过程就像寻找蝴蝶一样让人着迷。假若你阅读过纳博科夫。   但叶辞不会就这样自毁前程,他像从前那般冷酷的机器人一样,清爽利落地下山。   他承认了所有错误,承担一切责任。   “你知道为什么吗?”   叶辞回到园屋,看着工人们于夜色下忙碌于,拔除每一株向日葵。   “为什么?”费清晖仿若看见了自身的悲剧重演,哀切地问。   “我不姓叶,她绝不会多看我一眼。”   所以他要回来,他要做叶辞。不仅如此,他还要处理母亲家族企业的难关,代替那不争气的胞弟继承家业。   “你累吗?我说真的。”费清晖觉得那些向日葵被撇倒一旁,就像曾经的爱意一点点被根除。   “累?你累吗,我们没心。清晖,不如你回家,我们一起做点事。”   “我一回家就想起她,我睡不安稳。”   “我宁愿埋了,也不愿这样丢了她。”   财神爷的果儿丢了,不再是闻所未闻的秘密。   情-妇饭席间言语辛辣,此番更是不忌讳,直说庄理真真是个狐媚精化身,连叶二公子那样的人都魂不守舍,犯了大错。   “爱是错吗?”南晴难得不卖宝姐面子,呛声道。   “爱?谁爱谁?”   女人们笑作一气。   是啊,谁爱谁,谁信情人床笫之间的话语,谁又信财神爷心血来潮的承诺。   南晴羡慕、嫉妒,更心疼庄理这么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连她也没打一声招呼。   回头细想,其实早有预料。   庄理就是那样的人,说不往来就不往来,说要上清北,最后真就考出了状元。   庄理从不喧哗,犹如一柄世人误认为的钝刀,假意作态,实则快狠准利落极了。   只是南晴想问,她想要爱,她要来了爱吗?叶辞如此反应,传闻沸沸扬扬,不像是没有一点感情。   既如此,为什么还要走?   外国的月亮可不比眼前的圆,聪明如厮一定懂得。南晴不理解,因不理解更添了一层妒忌与哀伤。   *   三月春初,南晴回老家打听消息,得知庄理的母亲因谋杀人而接受调查。   事情滑向诡异,然因此有了一点庄理的消息。   事实上在这之前庄理未曾出关,窝藏在东南亚岛国,因为母亲的案子才不得已回了趟成都。   庄理的妹妹小小一直想要出国,父亲瘫痪数年逝世,母亲独自承担一个家,保健品传销生意来得钱哪够,对常在一个舞厅跳舞的老头起了心思。   老头姓金,虽吝啬而不外露,但由于好色,庄理的母亲很快发现他有一笔不菲的存款。   夏日炎热,老金死于家中。乍看意外,经警察调查走访,于冬末发现老金与舞厅女郎们的蹊跷之处,其中一人便是庄理的母亲。   叶辞听说此事时,坐在园屋敞亮的玻璃箱房中,东南向坡已种上一片与景致契合的矮枫树,绯红色泽映衬得园屋华丽异常,恰似日本贵族小说中的金箔晦暗之感。   而叶辞只想到,若庄理在场,一定要批判这是东洋风,是典型的东方主义,你一个中国人做什么搞这一套。   “傅檀越。”南晴不好说的话,费清晖代为说了,“他这段时间一直在为此案走动,现在判了刑、结案,他得到一个合伙人计划赴美。”   一个驻美对口亚洲及中国事务为主的事务所,因业务需要而派生出外国合伙人计划,傅檀越因资历备受青睐,接受了赴美工作两到三年的计划。   叶辞像是没听到,说今年的大闸蟹应该很不错,让费清晖叫几个女孩过来一起吃。特意叮嘱,“那个央美的。”   那人像庄理,南晴在牌桌子上见过一回。倒不是模样肖似,想来长得像的也只有前辈电影女演员了。是感觉像,尤其做作撒娇的样子,挽叶辞胳膊,娇滴滴脆生生的嗓音,让女人听了都忍不住应声。   “什么时候你去美国?没准儿碰上。”这种玩笑也只有费清晖几人敢开。   叶辞从前倒是去的,迈阿密的巴塞尔艺术博览会,各式展览和拍卖会,如今说忙,没时间。   叶辞常驻广东,广州、深圳来回跑,有时也去香港。果儿就像忘掉的词语,连阿英都以为那不过是一时期的贪欢。   有时候,叶辞甚至连京腔也没有了,回北京了饭桌上照样讲粤语白话,食客听得懂听不懂,无所谓,他不会迎合任何人。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叶琤调迁回京,任要职;就连与世无争的叶玲也升了一遭。叶辞为之付出了多少,叶家人都记在心里。   “老叶,有个事儿,我还是得跟你说下。”   叶辞抬眸,手搭在女人肩上没落回。   第几个,不知道了,反正没固定。央美念艺术史的,北大金融院的,或者港大硕士,他们说叶辞有独特的学历癖好。   放你妈的屁!叶辞笑说,那我不如找斯坦福的。   不是他和前妻的母校斯坦福,而是哥伦比亚大学。   顶尖商学院的MBA对于平均绩点、本科院校及工作履历各方面要求非常严苛,面试官也会依据申请学生的职业前景规划作考量。庄理赴美工作了一年,拿到了哥大MBA的offer,其实是件值得他们庆祝的事情。   庄理已经有一个会计方面的硕士学位,再念MBA无非是为了在美国职场更好地走下去而已。她早就打定主意去国外生活。   “庄理……”   “别说了。”叶辞打断。   庄理在美国生活,准确来说如今在纽约一所大型艺术中介机构任职,她可能会有队友,甚于说室友,那是谁,随便吧。反正不是钢铁侠,也只有钢铁侠可以同他叶辞一较高下不是吗?   她不再玩社交媒体,IG设为私密账户,清空了,像是重启人生。   “她要结婚了。”   费清晖话语一出,牌桌安静了。   片刻后,叶辞帮女孩打出一张万字,不显情绪地说:“是吗?”   叶辞示意女孩摸牌,摸到一张筒子,他笑了,“自摸下轿,清一色。”   “老叶。”费清晖觉着自己不该说这话,有些焦虑,“这么多年了。”   “几年啊?这么年轻就要结婚了?”叶辞低头问身旁女孩,唇就要触及对方耳朵,让人羞怯得不知如何是好,“你想过多少岁结婚吗?”   “啊?还、还没有……”   哗啦啦,麻将牌倒塌,叶辞低语,“滚,都给我滚!”   男男女女顿住,正在唱“抛开你先识审美,往后有我自己见地”的女孩亦没了声儿,只余伴奏从音响传出。   费清晖把人请走,场子安静了,他说叶辞你什么毛病啊?   叶辞起身就走。   当晚飞抵深圳,胞弟及一众公子哥招待他。   夜店声色犬马,烟雾缭绕、酒水挥洒,大胆的女人骑到他身上来。要接吻不接吻时,他挥开人,嫌俗气。   “哥,我叫几个马上飞过来。”说着就给他翻朋友圈里性感尤物的照片。   叶辞嗤笑,往人脑袋上一拍,“三十了,用点心在正事儿上妈也不至于这么愁。”   叶辞宿醉,床边空荡荡,地上落着皱巴巴的衣服。早晨醒来梳洗过,他精神抖擞,拎老字号铺面的早点上母亲家。   “干什么来的?”任敏一早就听说兄弟俩狂欢了一夜。   叶辞没说话,过会儿同母亲一道去了寺庙。   广东人尤信风水神佛,任敏的功德几年来当属庙宇第一。叶辞从前做样子,而今逢年过节,倒是虔诚地陪母亲来拜。   任敏问他求什么,他说但求平安。   是但求捻其,如来观音月老,要是捐够钱你们也该灵一灵。   今天呢?任敏问。   叶辞上香捐钱,照例不跪。   “平安顺遂,一世安康,百年好合。”   大儿子诳语非一日两日,任敏摇头,跪于拜垫虔诚作揖。   作者有话说:   小理母亲的故事移步订阅号《南方舞厅》 第六十二章 (二更)   会有一种感觉吗?你永远是被动的, 被推着走的。   是的,大时代历史洪流、自然灾害与病毒裹挟我们,消费主义、广告商标语、流行艺术家引领我们细微到对一支牙刷的选择。   周末晚上庄理和傅檀越一起看了部电影——《猜火车》。其实庄理看过, 本能地对瘾君子糜烂不堪的生活感到排斥,傅檀越说这原著是垮掉一代的代表作之一,庄理说她知道,知道不代表要喜欢。傅檀越又说庄理潜意识很社达,社会达尔文主义。   “难道你不是吗?”从事医生律师金融业, 甚至说体育竞技, 就别否认自己一定程度上认可那套准则。   “Choose life.   Choose sitting on that couch watching mind numbing spirit crushing game shows, stuffing fucking junk food into your mouth——”   主人公独白到这一句, 要继续反驳的庄理即刻被塞了一口中式快餐,外卖盒上画着不中式的邪神般的龙符文。   好像除了中国人, 全世界都不了解中国人自古以来喜爱明亮大气。   现代社会追求个性多面,要求人们正视死亡与阴翳, 于是忽然之间批判传统的大红大绿、浓墨重彩。上帝, 庄理愈了解西方古典艺术, 愈钟意传统艺术,横向之源远流长, 纵向之包罗万千,审美多样, 欣赏他们,也不应丢弃自己的文化。   也因此,庄理时常痛心疾首感叹,既然要发展文化, 不改良政策倒只管蒙住八到八十岁人的眼睛, 连本该蓬勃生长的网路亦加之诸多限制, 好似多看一字愚蠢的人就要开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就能让整座城市倾倒。   Why so serious?   “你该去问……”每说到这个问题,傅檀越的幽默细胞不再有施展之地。   一个人可以谈很多不同的恋爱,但当那一场恋爱过于丰富,乃至让人享受权力,继任者很难仅从某一个维度去超越它。   毋庸置疑,庄理谈过一场最好的恋爱。也是最坏的。   之于后来怎么和傅律师在一起了,庄理要想好一会儿才能回忆起来。   有过先例,庄理不相信向叶辞坦诚提出分手他就会放任她离开,即便他同意,她出国念书或怎样也一定是在他的支持及监视下。   或许叶辞受够了她作天作地,可她也受够了没有一点自由与体面。可笑,她的生日也要为他改期,去同他一众狐朋狗友寻欢作乐。   他给她的,从未问过她要不要。   庄理出逃了,先去只需落地签证的东南亚国家,意欲由此转香港过关飞美国,奈何母亲那边陡生变故。   妹妹小小想尽各种办法,最后通过邮件联络上庄理,告知她人在英国,接到国内警方询问,且要求她尽快回国。   起初小小准备留学事宜之时,庄理就怀疑过母亲哪来这么多钱,后来看小小考雅思、申请学校,有条不紊,渐而放了心。   怎知这钱来得匪夷所思——庄理只觉自己的人生足够荒谬。   原本庄理以为回到成都就会被逮住,可静悄悄的,返工返校大潮,人群里没有一个人冲她而来。   她感到失落。随即又骂自己受虐狂,如此甚好,一走了之谁都不眷恋谁。   她想他倦了。即使——她当然知道他喜欢她,或者爱她,但倦了就是倦了。他反复无常,上一秒还在吃苹果,下一秒就会说苹果难吃。   庄理一面要跟进案子的程序,一面要安抚休学回国的小小,除了还未取动分毫的一大笔存款,她看不见前路。   通讯录里的律师不少,能够让她略微产生信赖感的只有傅檀越。那时候她还叫他傅律师,他和他的朋友们帮了她很多,包括后来她去美国了,他依然在关注她母亲和小小的情况。   或许不应叫帮了许多,庄理失神到横穿马路,是傅律师把她拽了回去。他要求她按时吃饭、早起,强硬地带她去打网球。   庄理来到美国不久,傅檀越也来了,说是一个事务所招揽计划,总之是因为工作。   两个人hang out,简单的吃饭,到明确有约会意思的吃饭。庄理边工作边开始念MBA课程之后,因为交通等缘故,在傅檀越的公寓住了一晚上。   一晚上变成一周,一周就成了常住。最后两个人退掉各自的租屋,合租了一间地段好一点的、面积大一点的房子。   考试前复习夜有人送来咖啡,发薪水了一起吃顿不错的晚餐,周末去打网球,也和朋友们参与稀奇古怪的社区活动。   他们是一对堪称模范的男女朋友。   “你想一直留在这边吗?”有次傅檀越在洗碗的时候问。   庄理倚靠料理台咬一口手中的苹果,声音清脆,“你要给我介绍对象让我拿绿卡吗?”   傅檀越对玩笑没有了反应,甚至有点生气,“难道你留下我要回去吗?”   庄理愣了下,“我没有这个意思啊。”   “庄理。”   庄理不喜欢傅檀越叫她全名,每每他很严肃,像老师在家长会上点名,即将展开批判。   然而这次傅檀越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未来?”   庄理想过吗?或许想过,因为她就是被傅檀越偶然一句告白打动的。   他说:既然你觉得生活被动、太随机,那么我希望爱可以是你能百分百确定的事情。   南晴曾经问过庄理“二选一”的问题,庄理说叶辞都是啊,没得选。她想要的、不想要的,他什么给不起?唯独给不了“确定性”。   她承认自己贪心如斯,妄图自身散发光芒。可尔等凡人不得金身照拂,哪来光芒?   回到云泥间,没关系,足履实地、行远自迩,天大地大还待闯荡。   傅檀越无疑是庄理的同行人,他们都相信能够一起创造确定的未来。   但傅檀越这么问的时候,庄理迟疑了。   “你想讲什么?”   “合伙人计划要结束了,三藩市一间艺术机构聘我做涉外律师,我想我们可以商谈一下今后的计划。”   “所以你的计划是我要换工作配合你?”   “你也有跳槽的想法不是吗?在那边你可以得到更好的工作的机会。上次我们去玩,你也说喜欢那边的感觉。”   “我考虑考虑。”   他们在冬季搬到了三藩市,开始计划一起买一套两卧的公寓。   每一步,庄理都觉得走得好安稳。   直到周末夜晚,他们坐在沙发上吃廉价快餐,看主人公朝肮脏的马桶倾倒呕吐物。   “So why did I do it?   I could offer a million answers, all false.   The truth is that I'm a bad person, but that's going to change.I’m going to change.   This is the last of this sort of thing,I’m cleaning up and I'm moving on,going straight and choosing life.   I'm looking forward to it already.”   (我为什么这么做?成千上百的理由都是借口。事实就是我是一个混蛋,但我能改变。我要改过自新了。   这是最后一次,从现在开始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要大步向前、选择生活。   我的前途一片光明。)   电影在独白中迎来尾声,庄理很难说真的不喜欢这部电影,因为她忽然有点想哭。   主人公说谁需要理由,有了海洛-因谁还需要理由。那么没有海洛-因,真的能够正常的选择生活吗?或者被选择,每个人趋同,过上确定、笃信地生活。   海洛-因是什么,是危险、致幻甚至致死的不确定因素。   庄理你扪心自问你需要吗?   求婚戒指穿进左手中指的时候,庄理哭了。   傅檀越说baby不要哭,但眼里也泛泪花。   “我不知道怎样才是浪漫,我想——”   看电影吃快餐的掏出戒指无端给人戴上,确实不能用浪漫形容。但庄理说that’s OK。   他们的浪漫是……是什么来着?   *   春节期间,傅檀越的父母和小小来了美国,一起吃了顿正式的晚餐。   也许那是庄理确定自己想要结婚的原因,尽管他们是不思蜀的海外游子,与双方亲人接触的机会少之又少,但庄理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男朋友母亲的善意。   傅母是位温柔坚韧的传统北方女性,知晓庄理的家庭出身,席间避之不提。后来私下说话,没忍住在庄理面前掉泪。   但是庄理,因为家庭氛围难能可贵你就要结婚吗?   三月,庄理去试了婚纱。   店员帮忙拍了一张照片,但庄理没有发给准新郎。晚上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傅檀越有所察觉,把床头柜的安眠药递给她,又端来水。   庄理觉得记忆断了片,不记得发布了动态,第二天早上却看见IG消息提示。   阿英评论:哇!好久不见,是要结婚了吗?   庄理点开关注列表里那个僵尸般的账号,仍旧一片空白。   其实她知道他的消息,怎么能不知道呢?他接手了母亲旗下好几间公司,下一步就是执掌整个集团。他不再刻意隐形,名字出现在富豪榜上,多金、英俊、正当年。   当晚庄理没回家。   *   再次更新IG动态是在五月,庄理因巴塞尔展览来到香港,此外还负责一个短期的驻地项目。   阿英在after party上遇见庄理,一时还不敢相信。   “Lowy!”阿英一袭黑裙配铂金钻石耳饰,与从前的飞女判若两人。   阿英看出庄理的疑虑,笑说如今继承画廊,做了画廊主,“好多事都变啦,你看起来也很不错啊。”   “洪太太还好吗?”   阿英垂眸,“去世了,就在不久前。大哥还来参加了葬礼。”   庄理一顿,感觉回忆正在冲破一扇暗门向她袭来。   “我很抱歉。”   “没关系。”   “他还好吗?”   “好啊。你记得瑾瑜吧?大哥有事没事就带瑾瑜骑马、爬山、出海钓鱼,好好玩。”阿英说瑾瑜晒成了小麦色,变活泼很多,想翻视频给庄理看,却看见后者回避的眼神。   阿英看向庄理斜后方与另一群人说话的男人,“你……结婚了对吧?”   “没有。”庄理意识到什么,笑了下,“那是我朋友。”   “只是朋友?”阿英打趣。   庄理无奈,“Dating过两次。”   “所以你的结婚的事情?”   庄理浅笑摇头,“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很道德。”   阿英会意,用笑声圆场,“无所谓啦,我明白的。” 第六十三章   闲谈之间不断有人加入对话, 皆为阿英而来。阿英留下庄理新的联系方式,端着崭新一杯酒踅至别处去了。   夜深,庄理和同行的男人一道离开, 乘车回酒店。   男人有一张东西方基因混合的英俊脸庞,笑起来的时候有点轻佻,眼尾微微上挑,又好似很有情。   姓林,是庄理这次驻地项目的合作人。因为业务往来, 庄理和他出去过一两次, 氛围轻松,也比较契合, 于是保持了某种关系。   “所以你本来准备结婚了?”   车窗玻璃降下来一截,庄理仰脸感受热风, 不知在想什么,听见这句话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去。   “你听到我们谈话了。”庄理蹙眉, “可我不觉得你应该跟我谈论这件事。”   “那要我讲什么?”林先生一手越过庄理的腰撑在座椅上, 缓缓倾身。   呼吸交错, 庄理别过脸去。   “今天不行。”   林先生停顿片刻,坐了回去, “其实我不在乎你有没有relationship,我们很合拍不是吗?”(固定关系)   庄理没有说话。   灯牌霓虹游过车窗玻璃, 庄理感觉这座城市是陌生的,像是从未来过。   可是又那么熟悉,回忆纷涌,压在了她心头上。   “你要和我讲一讲吗?”林先生说, “我想倾诉出来会轻松一点。”   “可是我还没喝足够多的酒。”庄理笑了下。   到了酒店, 庄理回自己房间, 熟稔地从冰柜里取出酒饮倒兑入杯,没完没了地喝了起来。   结婚告吹,在周围的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他们说:“但我不明白,你们一直那么好,都走到结婚的地步了,前一天你去试了婚纱,然后就去了别人哪里?”   庄理没回家那晚去了一位艺术家的工作室,曾经画向日葵的尤如是。   经过几场重要展览,尤被纽约一间大型画廊相中,来到美国发展。庄理因为工作关系和他不可避免有过几次见面,但没有进一步联络。那天庄理看见尤的IG动态,鬼使神差地飞去了纽约找他。   IG动态关于那幅向日葵,正在上海一间美术馆大型展览中展出,展览中还有叶辞和其他收藏家的现当代艺术品。关于不具名收藏家叶辞的部分,标签大多写着与爱人的共同收藏。   庄理在尤的工作室喝了许多酒,尤那段时间正在创作一系列女性肖像画,捕捉到灵感,画下了庄理赤-裸的侧身背影。   在此之前,庄理不知道原来傅檀越这样保守。傅檀越认为庄理和艺术家发生了关系,不过庄理没有作多解释。   忽然之间,她意识到结婚之后自己或许是会离婚的,或者出轨。岂不是更伤害他?不如停在这里。   她发现自己很难进入婚姻,甚至说一段固定的情感关系。   在一起两年,同居近一年,他们发生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傅檀越丢掉体面,细数他为她做过的每一件事,她被包容的每一个坏习惯,最后斥责她眼高于顶,对曾经轻而易举的生活念念不忘。   没有比你更坏的女人了。他说。   再后来庄理听说傅檀越和朋友喝酒,倾吐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以傅檀越的人品,庄理相信他喝醉了也不会把情-妇这种事拿出来供人消遣。但他们散得太难堪,她不确定了。   傅檀越也没有说情-妇之类的词语,说的是他觉得他方方面面可能没办法满足庄理,蛮挫败的。   因为庄理在睡梦中叫过别人的名字,很显然是春梦。   具体是什么?庄理问。   对方支支吾吾说:F word.   哦,庄理想起来了,是操-我,阿辞。   清点过钱款,庄理从那套公寓里搬了出来。原来即使是即将进入婚姻的关系,要离散也是很容易的。   庄理一直避免做国内有关的项目,此番却来香港了。   所在的艺术机构是新兴的,她凭借过去的人脉资源很快升了上来,负责一个组。在这边,项目组和合作方的人敬称Lowy姐或小庄总,其实也才二十六七。   但庄理真的感觉好久了。比起拥有过的时间,过去好久了。   *   庄理宿醉了,起床后饮了两杯咖啡,来到工作场合又是飒爽的年轻女领导。   这日,本埠合作方组织休闲游玩项目,邀请林先生和庄理一行人坐游艇出海。最后游艇在澳门的码头停靠,来到赌场。   庄理忽然想起一件遗忘在记忆角落的事情。   以前和傅檀越去过拉斯维加斯旅行,玩俄罗斯转盘输得一塌糊涂,傅檀越为此数落了她少说有三天。   一个人的优点同时也可能是缺点,不能够爱上一个人的缺点,恐怕不是完全的爱。   如今看来可笑,庄理不明白自己当时在坚持什么,同时又泛起了应称之为伪善的愧疚之情。   他还好吗?一个人留在公寓里,忙起来是否会忘记吃饭;他是否会邀请女孩回家,他最好会,否则太不公平了。   庄理出神地同林先生几人走进赌场的餐厅。赌场从来不乏顶级酒店与餐厅,据说这间餐厅获得过米其林二星。   庄理这些年摘过不少星星——至少在吃这件事上他们有共同的取向和默契,已经不再迷信星星。所以对旁人这番话没什么反应,只是符合地笑了下。   下一瞬,庄理不经意抬眸,神色一顿。   一行人从横向的走道经过,往赌场另外的区域走去。其中一个男人走在中间,正在低头听女孩说话,女孩穿碎花裹身抹胸短裙,凹凸有致,让一张年轻脸庞更显动人。   “Lowy?”林先生顺视线看过去,那一行人已经走出去了,“认识的人?”   “认错了。”庄理笑,抬手触碰林先生的背与手肘,“我们进去吧。”   男人永远不抗拒漂亮女人的肢体接触。   饭席间人们聊起近期的大宗交易,艺术市场和金融市场千丝万缕,但起伏不一定一致,大环境经济冷淡时艺术市场方兴未艾亦是常态。   不过,近两年低迷,最近依然不见回升之势。   他们说风声鹤唳,来自内陆的神秘买家消失,记录刷新一时期成了难事。   拍卖商对新纪录就像球迷对世界杯冠军一样执着。   庄理的工作和一二级市场皆有来往,摘一点重要人物口中的边角料来说就足够丰富这顿饭局的谈资。   在不兴灌酒的饭桌上,她是有着谈话天赋的。   吃过饭天色已晚,赌场弥漫着纸醉金迷的气氛,这里的夜才刚刚开始。   一行人分开来,庄理和林先生一起领了筹码,走向一桌德州-扑克。   连麻将都是入门级水平,棋牌对庄理来说是有些陌生的领域。但林先生说教她玩。   她有点喜欢在不重要的细节上仰望对方的感觉,前提是这个男人在这一件事做得非常好。她觉得这属于一种性吸引力,   有人说过女人天生具有性吸引力,而男人往往需要具备某种条件。庄理不知道这话对不对,总之对她来说是奏效的。   庄理今晚穿了一件乳白色连体衣,像修身的泳衣,蓬松的长发挽了一个髻,露出背部大片光洁的肌肤。宽松的破洞牛仔裤是登岸前穿上的,中和了过于性感的感觉,别有气质。用北京话来说就叫大蜜。   叶辞听友人吵吵嚷嚷说他们中有人为了看那大蜜凑到牌桌上去了,没太在意。   “有多好看?”碎花女孩眨了眨长睫毛,神态娇憨。   费清晖支使女孩们去看看,谁蜜,反遭女孩们呛声,他乐了,说什么也要去看一遭。   没两分钟走回来同叶辞耳语。   周围人只见叶辞垂眸,手中把玩的打火机落在了赌桌的暗红绒布上。   他知道她在香港,还知道她身边有个人。阿英说她没结婚,谁知道呢?   他们来澳门玩儿,本就定好了来,谁说是来见她的?   他有太多机会可以见她了。她那点儿消息甚至说隐私,只要他想没有不知晓的。可他没动用这些手段——她就是这样子不辞而别的。   她庄理以为自己是谁?   他觉着自己很克制了,不是什么感情,还能有什么感情?是经久的愤怒。换任何一个他都不会这么愤怒。   他一点不想知道他们的事情。   他们怎么生活,要结婚了还是分手了,他不想知道。尽管他们在旧金山生活一年半载的宽敞明亮公寓实际房主姓李,是叶辞的胞弟。   “不玩了。”   叶辞赢了一点筹码,起身对费清晖说。   “诶?”碎花女孩诧异,起身时抹胸半掩的雪色颤了一下,同桌的赌客不由深瞥了一眼。   “你和他们玩儿。”叶辞头也不回地说。   “可是……你要回房间吗?我陪你。”   叶辞没应声,任由女孩跟着,一路穿过人潮挤挤的赌桌,步履如飞,差点撞到端着托盘走动的侍应生。   走到电梯门口,叶辞按下按钮。   字节跳动,时间慢得让人难捱。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女孩跟在叶辞身侧迈步走进去,蓦地,却见叶辞转身,疾步往回走去   “老叶。”女孩慌张地追上去。   他们说叶辞难伺候,阴晴不定,心思深沉难揣摩。也说他怪,喜欢女人身上有一点小伤痕。她深以为然,而她肩胛骨确实有道疤痕,从背后能看见。   大多时候叶辞很体贴、温柔,但相一段时间不难发现他的偏执面。好比此刻。   那场德州-扑克的赌桌周围站了好些看客,大概赌局精彩,或者所说的大蜜真有那么漂亮。   女孩忽然停下了脚步,因为人群爆发骚动。   叶辞拨开看客,一把捞起座上的女人。   “谁他妈让你来的?”   感觉是如此强烈,手臂禁锢于他手掌,庄理感觉自己在颤抖。   “干什么呢?”林先生起身撑开叶辞,将庄理护在身后。   叶辞好似看不见别的,紧盯住庄理,“谁他妈,让你来的?”   水晶灯盏悬吊,赌桌绿绒布底下是覆了阴影的暗红地毯,墙布上繁复的花纹在蔓生。   唇翕张,庄理听见自己的轻轻的声音。   “叶辞。”   叶辞忽然安静下来了,深邃的眼眸如夜色下的寒潭。   “叶辞,好久不见。” 第六十四章 (二更)   庄理在工作场合听到过一句话, 说她像男人。后来从傅檀越呶呶不休的控诉中得到确切答案,说她像叶辞。   吝啬、冷漠,手段干脆而狠辣。   仅仅是一两年的时间, 庄理从叶辞身上习得这么多恶习。不,不是恶习,是对抗这个世界的方法。   他的视野、思维方式乃至他的艺术品位,她身上烙下了他的痕迹。她不想承认他是她的老师,但她实在是太好的学生, 举一反三创造自己的方法, 在分不太清金钱与价值的圈子中游刃有余。   庄理没法遗忘,可是这么久了, 要走下去啊。于是故地重游以厘清心绪、更新记忆,可从未想过会重逢。   他们从没有一天做过真正的恋人, 以前喜欢他是她一个人的事,后来她念念不忘也与他无关, 他没理由出现。   庄理在瞬间找回自己, 挪步从林先生身后站出来。   “Lowy, 这是……?”林先生来回打量叶辞,觉着确是在杂志上见过这张脸, 和庄理所说的名字对上了。   什么狗屁认识,这他妈是——   女朋友还是前女友, 怎么称呼?他们的关系原来竟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词能够定义。   “叶先生。”庄理给两位男人作介绍,“这是林生,我的partner。”   这个词含义太多了。   叶辞微微眯了下眼睛,随后淡漠地瞥了男人一眼。   “老叶。”穿碎花抹胸裙的女孩挤过来, 感觉到气氛仍旧诡异, 去挽叶辞的手臂, “这是怎么了嘛……”   “我想是一点误会,但我们在这里太打扰别人了,不介意的话借一步说话?”庄理看着叶辞浅笑说,完全没有注意到女孩似的。   叶辞没出声,即是默认。   庄理同林先生低语,又向周围的陌生人露出歉意微笑,率先往台阶下的吧台走了过去。   所有人都在看他,似曾相识的狼狈感觉穿过光阴,瞬间回到他身体里。   “叶辞……”女孩紧张兮兮地拽叶辞的手臂,又勾他的手指。   像风一样,过了,她手里什么也没有了。   女孩知道不应跟过去了,可心下堵得慌。   费清晖的女伴在男人们示意下走来,把女孩往回带,“没事儿,费总说那人是叶总朋友,但有点儿过节。”   “朋友?”女孩不断回头看向台阶下,直到人群将吧台的光景淹没。   “你觉得只是朋友?”   “不要多想啦,你有什么可以跟我说,千万别在男人跟前说。”   女孩不知道自己是叶辞第几任,偶然的机会和朋友去了饭局,半推半就到了叶辞跟前。   玩牌的时候,费总说“她要结婚了”,一屋子人因此散了。后来女孩给叶辞发讯息,大胆的问她是谁?叶辞说没那么个人,又问她,你喜欢钱吗?   “喜欢啊。”女孩笑了。   在这之前,叶辞身边没有固定的女伴,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常在应酬场合露面。据说是为了女儿积极展开户外运动,不是在山里就是往山里去的骑行路上。   女孩没见过叶辞的女儿,听说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叶辞毋庸置疑是位好父亲,可女孩隐隐有种感觉,叶辞并不是为了女儿才做这些。   自叶辞进入集团董事局之后就常在深圳与北京两地间奔波,和叶辞在一起这几月里,女孩从没担心过叶辞在北京有没有别的人。因为和叶辞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实在太好了,好像你就是女人中最耀眼的那个,有求必应,亲昵似正牌女友。   可是今天,女孩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叶辞施予她的,无非是将旧事重演。电影里说杀手喜欢重返现场,或许恋人也一样,在重返中寻找最初的颤栗。   女孩不会问为什么,为什么是那个女人。看见庄理眼底的漠然,所有人都会明白的——和叶辞一模一样。   有什么是他们真正在乎的吗?   *   “喝什么?请你。”庄理向酒保点了一马提尼,回头问身边的男人。   叶辞抬眼,漫不经心地笑了下,“庄总?”   庄理不置可否地偏了偏头,一手搭在吧台上,“所以你现在要来追究我当初不辞而别吗?”   叶辞有一会儿没说话。酒吧做好马提尼递给庄理,庄理道谢,呷了一口,转头对叶辞说:“还不错啊,你真的不来一杯?”   “庄理,你在得意什么。”叶辞身形颀长,手工西装更显宽肩阔背,衬衫纽扣开到第三颗,隐隐露出胸肌线条。   庄理收回视线,对上男人的眼眸,“没有啊,我哪里敢在叶总面前得意。这几年我过得不错,看来你也是,没什么变化。”   叶辞点了一杯威士忌,背倚吧台,显得很轻松。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庄理想了想,说:“谁他妈让我来的,你不清楚吗?”喝了一大口酒,又说,“你在上海的展览展出尤的画,介绍说什么叫和爱人的共同收藏,我他妈是你的爱人吗?”   叶辞哂笑,“你觉得合适吗?标签上一句话,策展人乱写啊。”   “那么是我自作多情了?”庄理隐忍怒意,比划手势间肢体不自觉向叶辞靠近,“在我要结婚的时候搞这种动作,你合适吗?”   眼睫微垂,纤细的手腕不断在眼前晃动,叶辞伸手握住了。这时酒保将威士忌酒杯从吧台面推来,叶辞瞬间松手,侧身去端酒杯。   他抿了口酒,说:“你要结婚了?”   其实庄理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就迟疑了,当下掩盖不可告人的心绪般呛声,“你结过婚,我就结不得了?”   叶辞抬眸,“所以结了吗?”   “那又怎样?!”   庄理觉得不该是这样子,今时今日,在这个赌场,他们重逢……一切都莫名其妙,老天好会开玩笑。   冰球还未消融,叶辞仰头将一指宽的威士忌喝了个干净。玻璃背底落回吧台发出轻响,庄理正紧紧,甚至有些恶狠狠地盯住叶辞,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拽了过去。   叶辞拽着庄理的胳膊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庄理不断挣扎、吵闹,接着手腕被锢住,一下撞到叶辞怀中。   他把人按在怀中,腾出一只手按电梯。   门刚开了一道缝,庄理只觉身前一道推力袭来,而后就撞在了电梯壁上。因弓背而隆起的蝴蝶骨触及冰凉,她连痛觉都消失了似的,迈步却是来不及,四面金色的镜面映照出他们的模样。   “你以为还跟以前一样吗?”她一字一句地说。   “庄理。”他呼吸着,情绪就要袒露无遗。   “庄理。”   她抵在壁角,看他的阴影笼罩下来,“叶辞,我告诉你,我结婚了。”   “是吗?”   鞋尖碰撞,衣料摩挲,叶辞捧起庄理的脸。   犹如电流穿过,自尾椎骨抵达后颈脊柱,她微微抖了一下,然后清醒过来,要推开他。   一手按住她手腕,另一只手五指穿过她指缝,抵在身侧墙壁上。无名指发疼,相连的心脏也疼。   “你结没结婚,你觉得我在乎吗?庄理,”他的气息清清楚楚地落在她面颊上,他感觉到她在动摇,“我给了你机会,不管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你以为你们运气很好对不对?比市面便宜至少十五点租到了湾区地段那么好的公寓。”   “什么?”庄理忘记了手上的较劲,难以置信地抬头。   “听说你们还以为那儿发生过事故、闹灵异,既然这么想了都还要住,你没地儿住了是吗?这就是你想过的生活?”叶辞说着笑了,“他是你理想生活的一部分吗?你们在一起快乐吗?啊,庄理?你离开我就是为了给美国人打工、遭遇歧视——”   “你监视我?!”   “我有那么无聊么,我不想知道你怎么可怜了,但总有人要告诉我,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有这么明显吗?我看起来像是对你念念不忘吗?你有哪一点值得我念念不忘啊。”   庄理深吸一口气,攥住叶辞衣襟不知是要推开人还是要如何,“这么多年你没有反思过吗?你有多了不起,那我一样逃走了。”   “对。”叶辞抬手撑了下眉额,“对,你逃走了。庄理,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没这么心疼过人,躲着我苦兮兮地在那儿生活。傅檀越——提到这名字都恶心。我对你们够好了,你要我怎样啊,为什么要出现在我跟前?”   电梯门应声打开,叶辞用眼神堵住了门口的人。门合上,再另一层楼再度打开,叶辞牵着庄理的手回到房间。   玄关灯亮起,不知道谁先动的,彼此的唇和急促的呼吸就交缠在了一起。   “叶辞,不要这样。”残余的理智让庄理叫停。   然而叶辞的手穿进了她的发,另一只手抚摸着裸-露的背,“你看你对我还是有感觉的。”   “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你让我变成笑话不止一次两次了。”   人前是怎样的,不晓得了。一旦遇在一起,就成了要将对方的心生吞活剥、据为己有的野蛮人。   “你练了。”她摸到他的腹肌,思绪混乱中还能产生好奇。   “是找回来了。”男人在这时候也要复述曾经拥有过的奖牌。   口腔生津,头脑发昏,庄理迷蒙地看着叶辞,他们像缝补时间般索取彼此的温度,酥了、硬了、湿了、发疯了。   庄理很久没掉过眼泪了,即使宿醉。她哭了,哭着说对不起。   叶辞顿住了,手从牛仔裤里抽出来。   “可是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了,我要有自己的人生啊,我怎么能永远依附你活着?”庄理后退一步,寻找到墙壁作依靠,“你明不明白。你要明白,叶辞,我是庄理,不是叶辞的女朋友。”   “小理。”   一步之遥,可两个人之间忽然隔得好远。叶辞不知道怎么能捕捉到正在逝去的东西。   “那么你要跟我道歉吗?”   庄理抹去眼泪,扣上纽扣。霓虹从远处的薄纱窗帘透进,还有遥远的派对音乐传来,外界的动静闯入室内,让他们意识到这是多么荒唐。   只想听一句话,一句话。   “对不起。”叶辞说,“从头至尾,从我们认识那一刻。”   静默许久,庄理说:“这次我跟你说,再见。再见,叶辞。”   门轻轻掩上了,叶辞摸了下嘴唇。怪不得这么腥这么涩,原来咬出血了。   作者有话说:   再见就是明天见()   收拾收拾情绪,像正常人一样见面。 第六十五章   门外, 长廊寂静。   庄理乘电梯下楼,回到房间,打客房服务转接到赌桌上的林先生, “我没事……嗯,手机不小心摔碎了。……不用,我先吃点东西。”   客房服务送来餐食,庄理佐酒吃了,带着醉意去浴室梳洗。   方才痴缠的感觉还萦绕着。莲蓬头水流冲在后脑勺, 沿脖颈流淌, 只手抵墙壁,她发出浅吟。   待林先生敲开房门时, 庄理已找回了状态。   “谢谢。”   林先生有许多话想问,但庄理脸上疏离的笑容说明了一切。   “晚安。”他说。   和林生合拍是不争的事实, 但重温过才知道合拍仅仅是合拍而已。身跟心的感觉同时唤起、灵魂共振,只有和他才能做到。   就是意识到这一点, 庄理才不得已刹住了。她害怕做下去就舍不得, 舍不得便留下, 然后重蹈覆辙。   她不知道叶辞的道歉出于何意。凭他今日来势汹汹的举动,他应该不明白, 自然也不会在几句话之间一下就明白了。   *   星夜,一行人分别乘坐直升机飞往香港, 入住尖沙咀的高层酒店。   叶辞把女孩送到房间门口,松开了女孩依依不舍的手指,还笑了下。是说好聚好散。   “你明儿回深圳么?”费清晖和叶辞一同下楼吸烟,临时起意去吃宵夜, 在街上慢悠悠晃荡着。   “不回。”   费清晖一顿, “你留下来要做什么?”   “揣着明白装糊涂, ”叶辞转头看费清晖,笑,“这么几年了,小孩都该会背诗了,我还有多少时间陪着浪费?”   “什么天才三岁背诗!”费清晖乜了叶辞一眼,又叹气,“得了,我也有这种感觉,漂着始终不是那么回事儿。你说出来玩儿,都玩儿,但玩过了人各回各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呢,就是外卖啤酒电视机。忒没劲。”   “倒不完全是这种感觉,了无牵挂挺好。没有女儿,没有一堆家事,我就换个玩儿法了,找找别人说的inner peace,什么是禅意。”   费清晖乐了,“我信了你。”   叶辞也摇头笑,“你知道冯颂成天往西藏跑做什么吗?他跟我们说什么转山、朝圣、信仰,那天我撬开孟童那金牙,才知道冯颂看上了一个女人,在拉萨做志愿者。他还跟人说拍电影、做女主角……你说这些人,有哪个神经是正常的?”   “你挤兑自己别让冯颂垫背。”   “我当面也跟他这么说。一个娱乐公司成天搞出这么多事儿。不是为了管这档子破事儿,我乐意回北京?”   费清晖说:“敢情你在抱怨我们,行么,你不回就不回,”   “我要回。”叶辞语气忽然有些严肃,“有的事该了结了。”   二人寻一间深巷的卤水店坐下,叶辞无端说起向日葵其实并不向阳。   “这我知道,向日葵其实朝向东南。”   “我看到有人是这么形容的——‘后来才知道世界并不只有他,于是学会不再追逐,然而却依然向着东南,从东到西,从早到晚,注视他三分之二的路程。’”   叶辞说,“她不是那种浪漫空想的女孩,这可能才是她喜欢向日葵的理由。我学到了,我以为我可以静默地听闻她的人生,一辈子不要去参与。”   费清晖听来感伤,喝了一口啤酒,又端起杯子喝一口。   “事实就是,我他妈没法儿看着她好。”叶辞抬手,又无奈地垂落,“那我比冯颂好笑多了,我健身、戒酒,还戒了那么几天的烟你知道吧,我想保持年轻,等遇到庄理的时候千万不能有什么变化。我就是在等一个契机——我希望她好,又希望她不好,那样她说不定会来找我,我甚至想过制造这个契机,毁掉那谁谁的工作,让他们生活陷入困境,很容易的,我差点就这么做了,站在我的立场上也完全有理由这么做。”   “但你没有。”   安静地吃了会儿,叶辞说:“我没有,因为我这么做就成了她最讨厌的人。回过头来你才发现你对一个人有这么深的感情。是,我也搞不清楚怎么对这样一个人——有时候我怀疑这是不是一种自我欺骗。”   “今天我有多雀跃,八百匹马从心上奔腾而过。但后来听到她跟我道歉,然后说再见。有瞬间是绝望的。”   费清晖沉默了很久,说:“至少你们不是再没可能。”   *   接到电话的时候,庄理正在开会。百叶窗遮得严严实实,幻灯片正随作报告的人的手势翻页,中央空调和投影机的声音让人声听起来有些遥远。   庄理悄然走了出去,听电话那边的阿英邀请今晚一起吃饭,阿英说上次人太多,这么久没见,要好好聊一聊。   庄理应了好,回到会议上,感觉不太对劲。于是会议结束后邀请林先生同去,说正好介绍上次派对打过照面的画廊主给他认识。   傍晚,他们搭的士去和阿英约定的法餐厅。   庄理还穿着工作那一身,珍珠白的无袖真丝衫、阔腿西装裤和一双露趾高跟鞋长发束低马尾,夜色帮她隐藏了一点棱角,显得很温柔。   看见庄理和林先生一起由侍应生领过来,阿英起身打招呼,笑眯眯的样子还像以前,“上次没好好问,今天我要八卦够。”   “好啊!”   落座后阿英拿起手机发了一条讯息,抬起头笑了下,“本来我也有一个朋友要来,但他临时有事。”   “William?”庄理正欲举杯,听见这句话问说。   阿英轻轻摇头,说万允恭移居德国,有一阵子没联络了。而后将话题转移到林先生身上。   林先生有四分之一欧洲血统,来自外公;父亲是日本人,准确来说林是日本姓氏hayashi;所以他在日本长大,大学时期又在香港念书,工作后更是一个往返于多地的空中飞人。庄理对他的评价是很有趣。   一餐饭吃得轻松愉快,之后林先生提议去附近酒吧小坐,阿英说好,庄理却忽然说不去了。   有时就是这样,明明聚会气氛很好,你也不觉得先前是在应和别人,可有一瞬间你想到什么,忽然就丧失了对一切欢欣事情的兴趣。   他们没有勉强,把庄理送上了车。   庄理先说去酒店,又改口,仓库的地址脱口而出。记忆会消褪,但有的东西会一直留在人心里。   庄理在坡道路口下车,温吞地沿狭窄的人行道走着。   路灯黯淡,四下都很安静。曾经叶辞就坐在路边停泊的车里,花一两个钟头等她,那时候他好会哄人。   仓库还在,属于怀瑾握瑜基金会,楼上就是办公室。深夜窗户没有亮灯,窗台上一些藤萝植物舒展着。   时间在流动吗?看到这些变化,回答是肯定的。   我们都在改变吗?   是的,我们怕改变,又怕不改变。   *   巷子里的小猫轻声叫唤,叶辞蹲在地上看它们为了吃食而想他撒娇。   原本他拜托阿英把人叫出来,装作偶遇,然后在饭桌上说些正经话,重新建立联系。他都到楼下了,阿英临时说Lowy带了人。他问姓林?阿英说是。   他想讥诮说,庄理你也不过如此,旧爱新欢,丢易拉罐一样轻易。可是他心寂寂的,不愿露面让彼此难堪。   从一开始他就未曾在意她身边的男人,笃信她会处于他掌控中。太自信了不是吗?她和一个普通的律师一起生活这件事犹一拳重击。   叶辞像被困在了一个匣子里,找不到出口方向。   见一只胆小的猫儿躲了起来,叶辞漫无边际的思绪一下收拢。还奇怪,接着就听见了高跟鞋轻踏的声音。他站起来,转身走出巷口,看见一个飞快离去的身影。   几乎是本能反应,叶辞快步追了上去。   “庄理。”   她承认,不管这些年有多用力地投入自己的生活,有多么洒脱,一旦回故地见故人,这些伪装就统统粉碎了。以为只此一次回溯曾经,今后彻底遗忘,然后是她太高看自己。   庄理顿足,就见叶辞绕到跟前来。他本来就比她高出一截,站在坡道上方更是俯视般看她。   “你很闲吗?”庄理微微蹙眉。   叶辞气定神闲,“嗯,有钱就是有闲。”   庄理语噎,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所以次次偶遇吗?”   “我在我的建物附近,”叶辞颇有些疑惑似的,“我才要问你,不是故意来这里的?”   “……”   “那么就是偶遇,”叶辞浅笑,“老天说我们缘分还不能尽。”   “谁跟你有缘分?”   “孽缘也是缘不是么。”他笑意更盛。   似曾相识的路灯光影,她怔怔地陷入了回忆。如今记起,怎么会那么甜蜜,他们拥有过的曾经。   “你要去哪边,我送你?”叶辞遥指了下路边双牌照的跑车。   庄理想了下,偏头说:“你以为我还是小女孩吗?喜欢兜风,哄一下就开心得不得了。”   “你不就是小女孩么。”   庄理“哦”了一声,“你也晓得自己上年纪了。”   叶辞一顿,又笑起来,“也没到不能驾车载人的年纪吧。”   庄理深呼吸,淡然地说:“你要跟我做朋友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们——”   “我可以跟你做朋友。”叶辞抬手,在半空中握成拳,松开,垂落下去。   “但是我喜欢你。小理,你不能残忍到,让我停止。”   已经输得一塌糊涂,没时间再计算概率。   千钧一发,孤注一掷,将筹码悉数奉上——All in。 第六十六章 (二更)   影子从他们的脚下延展出去。   庄理每多沉默一秒钟都让叶辞觉得如此难捱。   “叶辞, ”她垂着眼睫,没注意出声后他眼中微妙的变化,“我喜欢过你的。我曾经……你说过一个人的加码不是由拥有, 而是由他拒绝了多少而决定的,如果可以量化的话,我对你感情有你的身价那么多。”   “曾经。”叶辞喉咙干涩,“是我错过了吗?”   “我们不错过,才是奇迹吧。”   庄理笑了下, 故作轻松地转头去看路边的跑车, “靓车载靓妹,送我回酒店?”   “好啊。”叶辞瞬间收敛情绪, 往车那边走去。他想揽她的肩膀,可最后没这么做。   他们上了车, 驶出去没多久天就开始下雨。庄理盯住逐渐湿漉漉的街景看了会儿,问:“可以开窗吗?”   “当然。”叶辞降下车窗。   庄理把手伸出去, 让斜飞的雨点落在手心。叶辞不经意投来视线, 看见洇开的斑斓霓虹中她只露出一点鼻尖的侧影, 长发松散开,珍珠白真丝包裹微弓的背脊。   叶辞想起了最开始的感觉, 有这么漂亮的女孩,竟然是太太侄子的女朋友。   听见低低的笑声, 庄理回过头去。   “怎么了?我这样很傻么。”   “我哪儿说你傻了。”叶辞弯了弯唇角,略停顿,“今晚的雨很衬你。”   无端一慌,庄理避开叶辞看过来的视线, 余光瞥见叶辞目视前方, 才再佯作自然地看了回去。   “看来没少练。”   一语双关, 不知不觉气氛有些暧昧了。   叶辞轻笑,“来香港多久了?”   “诶……快一个月了。”   “你也不赖啊。”   是说他身边人没断过,她也一样很快就换届。   庄理反应过来,有些没好气地说:“哦!那么彼此彼此,半斤八两。”   静了会儿,叶辞说:“小理,这几年你好吗?”   “托你的福,我很好。”庄理发自真心地说,“你呢?”   “嗯,我不太好。”   庄理微怔,“……是吗?”   “我母亲那边有很多事情,你走的时候,我母亲和继父两家内讧,家族企业就是这样,以前有过小风波,我就给母亲做挡箭牌去处理这些事儿。”   原来不能说的话好像一下子能说了,叶辞缓声道,“那次闹得比较大,被很多事情耽误了。后来我再想去成都找你,你已经走了。”   “抱歉。”   “不,你不用抱歉。是我一直以来没做好——”   庄理总是很容易就为叶辞泛起恻隐之心,忙打断说:“没有,当时……我们就是那样。只能那样。”   叶辞平静地说:“我应该跟你分享,不对,是倾诉。你知道我母亲是任敏,但这其实是个秘密。我八岁才做了父亲的儿子。在香港闹的那些事儿,我家里尽可能容忍了,其实也因为他们还有备选方案。”   庄理一顿,“你是说……”   “对,还有一个儿子,在美国。”   庄理匪夷所思。   叶辞似笑非笑地睨了庄理一眼,“蹊跷吧?我去年底才搞清楚,这事儿是大妈默许发生的。要么一个都没有,要么就不能只有一个,怎么能让我堂堂正正做叶家的儿子。”   “叶辞。”庄理严肃了起来。   “嗯?”   “你的确应该和我说,原来在北京的时候你压力这么大,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像傻瓜一样,就计较你那些饭局,身边有没有别的女人……”   “该计较啊。”叶辞语气仍很轻松,“不是说明你在乎我么。”   庄理一下笑了,“你现在晓得了。”   叶辞学着腔调说:“嗯,晓得了。”   庄理说回要紧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那人不值一提,就是再来几个也一样。当我这几十年白混了么。”   “你这人……你怎么还是这样。”   “你觉得我这种人能放任不管?查清楚就开始动手了,过年的时候我父亲还拿别的事儿说我出气。有用么,养条狗也得时不时赏好骨头,要什么都是狗自己抢来的,别怪狗不乖顺、拴不住,是吧?”   叶辞偏头看庄理,笑了,“但是对我们小理呢,我确实做到了‘放任不管’。”   庄理心下酸涩得紧,面上还得笑着,“你要奖励么?”   叶辞一顿,低垂肩膀,将侧脸凑过来。   庄理一点点靠近,唇将落下时止住了,以鼻尖摩挲。   像风吹动落叶,在地上翻转轻刮。   “嗯。”叶辞直身,“晚上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而后在酒店门口刹车。庄理慢吞吞解安全带,“我走了。”   正要转身,叶辞探手过来,一下将庄理握在手里的手机抽走。   不用问就知道密码是什么,他打开手机,输入他的号码拨出。动作行云流水,在庄理还没找到话语责问的时候就把手机还了回去。   “晚安。”他说。   灯光映入他眼眸,好似星辰。   庄理颔首笑,推门下车。   在酒店大厅遇见林先生,两人一起乘上电梯。   “有艳遇?”看庄理眼角眉梢藏着喜悦,林先生打趣。   “或许。”庄理下意识看手机,就见微信弹出新的好友验证。   林先生瞥见页面,礼貌地收回视线,没再说什么。   他承认如果是庄理,他会尝试进入一段关系,可庄理比他还不定,如风。   没有无穷无尽的感情,是不能妄图捕风的。   *   当晚叶辞发简讯说临时有事,要回深圳,问庄理在香港还要待多久。庄理说下周回美国,然后会去东京。   叶辞本就不是会在网上闲谈的人,庄理也忙碌,两个人中间很长一段时间没联络。   直到庄理收拾行李退房的时候,前台小姐送上了一捧向日葵。   Good Luck.   卡片上简短一句,落款是阿辞。   字迹一看就是花店员工代写的,他不知道在哪儿忙,难得还记着日期。庄理抿笑,唇角怎么也落不下来。她发去简讯,说好贴心。   “到了说一声。”他说他在北京,公司开会。   回到旧金山,庄理那边是上午,而北京已沉入睡眠。   庄理向叶辞保平安,没想到叶辞还醒着,几乎立即回复。   两个人忽然没完没了地说起话来。   庄理回到独居的公寓,兴致而起,问:“带你room tour?”   “好啊。”那边视频拨了过来。   庄理从玄关走到卧室,经过厨房飞快地扫了一下。   台面整洁,厨具都收纳在柜子里,连一个果盘也看不见。   “看看冰箱。”叶辞挑眉。   “嗯……不要。”庄理笑容里捎带撒娇的意味。   “那我给你看我的?”叶辞说着起身,走出拥有整扇落地窗的卧室,穿过灯光节节亮起的甬道,下楼来到开放式厨房。   一切都还是庄理熟悉的样子。   “我知道你那里什么都有。”庄理低声说。   叶辞打开双开门的冰箱,同时庄理蹲下来,拉开了红色的复古冰箱的门。   暖白光和泛蓝的灯光映亮两个框幅,一边是超市货架般的琳琅满目,一边是空荡荡。   “庄理。”   叶辞仿佛能透过镜头注视她似的,让人心虚。她急于辩解,“我走的时候肯定要清空冰箱啊。”   “是吗?”叶辞微微拢眉,“那你一会儿要去超市?”   “喂……我飞了长途不得休息下啊。准确来说今天是我的假日。”   叶辞静默,呼出一口气。   “我真的没法想象你是怎么生活下来的。”   “……”庄理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唇,“就这样生活啊。以前我和傅——”   见叶辞的神色没有变化,她接着说了下去,“我和他轮流下厨。这段时间我因为工作调动嘛,确实没时间做饭。”   “那有好好吃饭吗?”   “有啊!”   “嗯。”   庄理笑了起来,“检查完了吗?放心了吗?”   “不放心。”   “你是觉得我身边一定要有一个人一起生活才行吗?那不然你请一个钟点工给我做饭啊。”庄理说罢噤了声。   本来一句朋友间任意开的玩笑话,在他们之间却有太多意味。   叶辞没有向过去那样应好,笑了下,“我把自己打包,给你做饭好不好?”   “想蹭住就直说。”庄理揭过那一点微妙气氛,笑说。   “好了,你到家了,该休息休息。我也休息。”   叶辞说着就要挂断视频,庄理叫住了他。   “阿辞。”   心弦拨动,教他发不出声。   “晚安。”她说。   *   日子流水似的过,偶尔庄理会收到礼物,譬如不昂贵的嵌宝石胸针、民族织染毯巾、几盒茶叶,甚至一箱儿时吃的零食,碳水含量惊人。   庄理又气又好笑地发去讯息:“你要我死吗?”   叶辞严肃地说:“不要讲这种话。”   庄理狭小的公寓陆陆续续多了烙印着家乡的小东西。   叶辞暂时没有来美国的行程,可庄理不知不觉堆积了好多思念。   庄理忍不住了,假意玩笑问:“下次你要投递你自己吗?”   过了好几天,叶辞才跳过中间的闲话来回复这个问题。   知名艺术家闻澍在东京的个人展览即将开幕,展览将回顾艺术家出道至今十几年的创作生涯,作为他的重要藏家,叶辞会去参加Openning。   庄理第一反应是,她那一阵也在东京,时间对上了。   然而最关心的却是,“瑾瑜去吗?”   期间他们时常聊到瑾瑜,虽然没有直接和瑾瑜对话,但庄理知道瑾瑜已经治愈了,在叶辞的陪伴下开朗活泼了许多。   “会。她说想见你。”   “我也是。”   “我也是。”   仿佛看见他那边的盛夏阳光,穿过一整扇的落地玻璃洒落在他身上。 第六十七章   然而北京在下雨。电闪雷鸣的雨夜, 楼下画室,瑾瑜把摇滚乐开到不能再大声,穿着围裙在架上作画。   根本听不见敲门声, 叶辞推门进来时,瑾瑜吓了一跳,埋怨老爸不懂礼貌。   叶辞无奈,叮嘱瑾瑜早点休息,上楼换下沾湿了的衣衫。   他今晚喝得多了, 人清醒着, 只是头痛。   太多年了,学会静, 将大大小小的藏在心里。朋友不少,交心的也有几个, 但费清晖有时也说看不懂他。   甚至说,他自己也觉得在香港对小理透露的那些话是一种策略。他是一个遇阻就会调整方法的进攻型的人。   去美国念书后开始接触家里的事, 结婚后他一度自信地以为叶家尽在掌控中。彼时还是太年轻了, 做得愈多, 愈感觉到蹊跷,然后就想起了少年时期一些细节。   以叶二公子身份存在这么多年, 终于得到爷爷最后的肯定。前前后后不少人反对,大妈跪到爷爷病榻前, 施展眼泪攻势。叶辞以为这只是大妈情感上的反对——自然是出于情感,可后来发现其实这么多年,一直有人在同他竞争。   他们不可能拥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却也因此更想剔除他。于是才有叶辞以为自己背运而遇到的抢劫、车祸。   即使如此, 叶辞从没想过这些事与大妈有牵连。   后来回北京, 叶辞摸爬滚打多年, 没那么狂妄了,不觉得他占据叶家半壁,可也不觉得他岌岌可危。   世人认他这个叶二公子,那些藏在暗处的影子能有法子再扳倒他?   千错万错,他的逻辑上缺失了最重要一环——叶家的人对他是没有感情的。他握有这个家族太多秘密了。   捧他至顶峰,是为了让他跌重。   他们不再需要他。   尤其近年,父亲退了,大哥稳健,叶玲也备受看好。一池清泉,浮藻不再,也未曾有过底下的浊垢一般。   其实就这样转身,也算得急流勇退,可一辈子为了家族而活的人怎会甘心?叶辞查到了另一个人。另一条狗,然后像野狗一样将其撕碎。   给小理说的话确是事实,一查清楚后他就开始动作了,但对方有大妈及一帮亲戚支撑,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当时临时回深圳便是因为此事。几个月来明争暗斗,他忽然被宣告胜利。   就像按下遥控器快进键,从中段跳到结尾,顺遂得不像话。   傍晚费清晖几人叫他去饭局,他很久没这么放松了,玩开了。一屋子纸醉金迷,他想起了小理。   这肮脏的世界,他想带她一起逃离。   稚拙的冲动占据了他的身体与大脑,然后发信出去只有三个字。   我也是。   *   怀揣想见你的心绪,庄理好似期盼最初一次的爱恋的少女来到东京。   相处一段时间,同行的翻译说庄总太轻盈了,庄理微愣,是吗?   “我没有在其他客户身上见到过这种状态。”   “那你现在见到了。”   二人相视而笑,乘车去银座和资方一起吃晚餐。   之后其中一位中介商邀请文化公司的社长等人和庄理来到酒吧。   一间需要经熟人介绍才能光顾的会员制酒吧,店面不大,暗色调装潢雅致高级,沙发座上西装革履男人和店里的女孩饮酒说笑,气氛惬意。   妈妈桑穿鼠灰色和服,亲热而客气地接待他们。   庄理来之就反复确认过,真的可以一起来吗?中介商连说大丈夫、大丈夫。(没关系)   来了发现店里确实只有她一个女客,但并非印象中歌舞伎町声色犬马的样子。妈妈桑也会在适宜的时候介绍邻桌的客人认识,交换名片,几乎都是有来头的人物。   中介商是这家店的常客,妈妈桑陪坐一会儿,便叫来几位女孩。   按照刻板定义,女孩们并不都是漂亮的,但她们有着舒心的笑容、最佳的倾听姿态,无论什么话题都能和客人说道一二,也不会喧宾夺主。   坐庄理身旁的女孩是位新人,在美大念书。庄理问怎么想起来这里打工,女孩端着酒杯,垂眸笑说这家店常有文化艺术界人士光顾,能够学到很多,又说像庄小姐这样的人,在专业领域这么厉害,又这么绮丽。(美丽)   庄理玩笑说:“所以是为了和我相遇吗?”   女孩笑弯了眉眼,男人也都笑起来。   即使女孩还有些青涩,却也将庄理照顾得很妥帖,添酒、适宜的转换话题,一点细枝末节的反应都能注意到。   庄理忽然有些懂得了,为什么风俗店到这样高级的银座酒吧,这一产业经久不衰。   没有人不喜欢获得介于色与性之间暧昧感觉,区别只在于环境与自身社会地位是否相得益彰。风俗店的女孩就一定比银座粗鄙吗?他们用数不清的规矩划分出泾渭分明的阶层,实际上根本不在意这些女孩。   甚至于,女孩们自己也认为是用笑容为了客人带来欢乐,让他们忘却辈分森严的职场、絮叨的全职太太。   那么女孩们又去哪里找不必小心翼翼侍奉的喘息空间?   后来庄理听人说,虽然也有牛郎店,但事实上光顾牛郎店的很大一部分客人是陪酒女。   青春易逝,大部分陪酒女未来只有两条路,成为妈妈桑或嫁人。   席间谈话愉快,可庄理兀自泛起了物伤其类的心情。   叶辞发来消息,庄理发去酒桌照片,问他来过这间店吗?叶辞说不记得了。   庄理说哦,也是,你什么灯红酒绿没见过。   叶辞发笑,只回明天见。   *   翌日下午,庄理空出时间,回酒店给叶辞父女接风。   远远看见叶辞的身影,只觉经年的想念都要在这一刻涌现。她安耐住心绪,缓步迎上前。   叶辞身后拖着行李箱的女孩个子高高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穿吊带背心和送落落的破洞牛仔裤,戴耳机,一张臭脸,不愿搭理老爸的样子。   “跟姐姐打招呼。”叶辞说。   瑾瑜百般不情愿地朝庄理点了点头。   “怎么了?”庄理笑问。   “你问他。”瑾瑜睨了叶辞一眼,又低头看手机。   叶辞无奈地说:“没睡醒。”   “是吗?”庄理在两人间来回看了看。   瑾瑜郁气道:“我都跟朋友约定好了,他明明也说可以去的,结果临时变卦!”   “什么呀?”庄理轻声询问叶辞。   叶辞不得已说:“她要见网友,那是随便能见的?京都,那么远,新干线都要坐两小时。”   瑾瑜瞪了叶辞一眼,哼哧哼哧拖起行李箱往酒店前台走去。   叶辞冷笑,“别理她。”   “你答应了人家的事情……”   “我没答应,我说到时候再看。”   “可你们这样子,我——”   “没你的事儿。”叶辞哄说。   庄理无语至极,“我不会管的,展览开幕之前你最好解决。”   话是这样说,庄理走进他们的套房便打客房服务电话,点了一杯巧克力巴菲。   待巴菲送来了,庄理像哄过去那个小女孩一样,去敲瑾瑜房间的门。   瑾瑜开了门锁,转头扑到床上,继续听歌玩手机。   庄理把巴菲放在床头柜上,说:“待会儿有开幕式,你要和爸爸一起去的呀。”   “我又没说今天就要去京都。”瑾瑜哼声。   “那你什么时候去?”庄理在床沿坐下,倾身以示亲昵,“你不会日语——”   “我会认五十音图!”   庄理笑了,“你现在长大了,独立了,可是爸爸担心你啊,我也担心你一个人走那么远。”   “我不觉得。”瑾瑜忽地看向庄理,“一声不吭就走了,骗子。”   庄理语噎,笑了笑又说:“等你再大一些就明白了。”   “我明白……你讲过的,你们都会离开。”   “离开是为了更好的相遇,对吗?”   瑾瑜一顿,定定地看着庄理,“你以为我很需要你?”   “你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知道吗?”庄理抿笑,“我正式地跟你道歉,瑾瑜,对不起,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离开了。”   无论外在怎样变化,是否开朗了,能融入社群了,瑾瑜内心依然是纤细敏感而易受伤的。   她同父亲置气,又听到这番话,情绪翻涌,鼻子酸酸的。   “为什么?”沉默片刻后,瑾瑜问。   “那需要你再大一点才能告诉你。”   “你们大人永远是这样,自以为了不起,把人当傻瓜。”瑾瑜说,“你去美国有变好吗?”   庄理惊讶于瑾瑜和叶辞逻辑思维上的一致性,顿了顿说:“嗯,变好了。接下来几天你可以查验到底有没有。”   瑾瑜长睫毛微颤,从庄理脸上发现了不曾见过的由内而外的自信力量。   庄理说:“你一定要去京都的话,之后我可以陪你去。今天的展览是你也想来的对吗?你小时候见过闻澍,我想他也期待见到你。”   艺术家闻澍原在香港就备受瞩目,去年画作在拍卖会上再创最高记录,一举跻身世界级的青年艺术家。   少有人知道闻澍与其重要藏家叶辞之间的隐秘——闻澍是瑾瑜的生父。   瑾瑜跟着叶辞曾见过闻澍几次,并没有亲昵到世叔的地步。但不知是否由于血缘天性,瑾瑜小时候就喜欢闻澍的作品,而今有了强烈的自我意识,更是在闻澍的作品中找到了某种共鸣般,称闻澍是她最喜欢的艺术家之一。   此番在东京举行的重要展览,是瑾瑜主动提出要和叶辞一起来看的。   青少女不愿表达内心,反问庄理你也喜欢闻澍吗?   庄理一直记得当年小展中闻澍执意要展出的一幅画作。即使时光蹁跹,遗落了画作的细节,可随着时间,画中那双手反而愈发牵住了她的心弦。   对月吟诗、赏花作兴,自古以来人就有毫无道理的寄情行为。或许这就是艺术的力量,一个不完全懂得技法与创作的人也能从艺术中寻找到情感共振。   “喜欢。”庄理拿起正在融化的巧克力巴菲,“你不吃我吃了?”   瑾瑜别别扭扭地和庄理分享一杯巴菲,好似找回了时光。   瑾瑜说老爸寄礼物其实有问她意见,她说全球化什么都买得到,又不是以前还要背老干妈拌饭菜越洋跨海。   “其实爸爸就是想用家乡的东西诱惑你回去,就像培养用户习惯。”   庄理挑眉,“你还知道这些。”   “一个喜欢自由而独立阅读的人,是最难被征服的,这才是阅读的真正意义 —— 精神自治。在一个毫无权利可言的时代,阅读是有教养者唯一的特权。”   庄理惊讶地点头。   瑾瑜将最后一勺巴菲送入口中,隐隐带着骄傲说,“茨威格说的。”   少倾,父女俩握手言和,换上稍正式的着装前往美术馆。   夕阳为美术馆镀上丰富而柔和的色彩,展馆里衣香鬓影,言笑晏晏。   庄理不经意抬头,看见叶辞也正看过来。   人影浮动,遥遥相望。   你知道吗?阿辞,他们有个词叫一期一会,是说所有的相遇一生只有一次,我正是抱着这样的决心来见你。   一期一会,世当珍惜。   * 第六十八章   一展馆的人都在漫无边际地寒暄, 只有一位青少女游离在外般看展。   一面墙上悬挂着艺术家闻澍这两三年来创作的新系列,依然聚焦局部,但关于人, 手、眼睛、嘴唇翕张露出的牙齿,乃至头发。   小尺寸画作,接连展示出来给人拼图的感觉。事实上这场展览就叫做“寻痕”。   到底是一个人的痕迹还是某种感情在于观看者的解读。或者不是痕迹,是疤痕。   当庄理遇上闻澍本人,提到这一点的时候, 瑾瑜正好走了过来。   “瑾瑜。”庄理招手让瑾瑜来到身边。   “长这么大了啊。”闻澍感慨。   “闻叔叔。”瑾瑜颔首笑了下。   闻澍问起瑾瑜还在继续画画没有, 以及学画的一些情况。瑾瑜打开手机给闻澍看她的习作。   庄理有一种古怪的感觉,瑾瑜对闻澍天然亲近, 但闻澍待瑾瑜只是像恩人的女儿那样。转念又觉得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男人天生缺失, 对孩子的出世比起母亲来说要淡薄得多,何况即使是瑾瑜的母亲, 未曾有一天养育过瑾瑜, 恐怕也没有太多感情。   这么多年, 闻澍和叶玲间的情意也只剩下被迫分离的恨意和偶尔一现的怀念了吧。何况闻澍作为艺术家,执着于自己的艺术追求, 逝去的曾经也消融在创作表达中了。   到底没有人的世界里时间是静止的。   *   瑾瑜能够适应人多的场合,却仍是不喜欢的。和闻澍有过短暂交流, 悄声和庄理说想要离开。   庄理其实应该参加之后的派对,结交一些需要结交的人士,但出于对孩子的那一点母性,便带着瑾瑜找到叶辞, 三人一起提前离开了。   庄理的翻译也负责开车, 大学来日本念书后一直待在这边。路上瑾瑜说想吃点东西, 翻译便推荐了一间不需要预订的吃寿司的餐厅,载他们过去。   “麻烦你了。”叶辞客气地让翻译和他们一起吃饭,可翻译察言观色,看出叶辞父女和庄理非同一般的关系,婉言谢绝了。   瑾瑜看了展览,见了闻澍,心情正好,同叶辞之间最后的一点别扭也没有了,席间说起漫画、游戏和女仆咖啡厅,叶辞也愉快地回应着。   庄理对这些不很了解,吃得比较安静。   “你有情绪?”坐的士回到酒店,瑾瑜先上去了,叶辞和庄理在吸烟区吸烟、喝冷饮。   庄理轻轻摇头,“记得你以前私底下吃饭也不喜欢说话,我现在一样的。今天我很放松,也很开心。”   她的工作就是和人打交道,世上大多数工作亦如此,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人人都和陪酒女没什么差别。   社会机器运作,职业人就是随着洪流滚动,不断被碾压的齿轮。   “你喜欢你的工作?”叶辞问。   “说不上是艺术家式的热爱,但我喜欢。遇见的人,身边发生的事,每天都有不一样的体验,我想这真的是最理想的职业之一。”   见叶辞不说话,庄理弯起唇角,“怎么,想起以前和我争辩工作的时候了吗?”   “没有争辩。”叶辞掸了掸烟灰,上身往前倾了些。   即使还隔着一张窄小的茶几,他瞬间突如其来的靠近也让庄理有一丝慌乱。勾住冷饮杯耳的手指松开,她小声说:“不然是什么?”   “命令吧。”叶辞挑眉。明知是错,却不觉得有错,真是他一贯的作派。   庄理觉着自己或许就被他这蛮横的、危险的一面所吸引。   “你现在没法儿命令我了。”庄理端起陶瓷杯呷了一口冷饮。   叶辞没说话,一直注视着她,待她不甚自在地放下陶瓷杯,他伸手拿起了杯子。   杯子在他手中转动着,蓝色彩釉透过光线呈现出微妙的变化,他又将杯子举高去瞧杯底,那儿凹印着出品工作坊的Logo。   “你知道东京哪里有做这种陶艺的地方么?”   “诶?”庄理愣了下,“我可以问问小金……”   “嗯,你问一下。”叶辞放下杯子,拇指指腹抹过留下浅浅唇印的杯沿,似不经意。   庄理抿了抿唇,“你要……”   叶辞接着说,“瑾瑜前阵子说想做陶艺,我最近太忙,差点给忘了。”   庄理一边发简讯给翻译,一边回说:“我以为你行程安排得很紧凑,还有时间带瑾瑜去?”   “不紧凑,腾出空了才来的。”   “那瑾瑜说去京都,你说你哪有时间……?”   叶辞没说话。庄理收到翻译的回复,在打字间隙中抬头,就见叶辞似笑非笑睨着她。   啊……因为他要把时间给我?   庄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下一瞬又怀疑是想错了。   这时,叶辞微微偏头,说:“你有时间吗?”   庄理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它盖过周遭窸窸窣窣的谈话声、杯子和勺子的轻响、邻座一对恋人起身离开的脚步声。   微信提示音响起,庄理得以低头看手机,而后如释重负地笑说:“小金太靠谱了!他发了三家店给我,有一家店离这里不太远,你看看?我来预约。”   “你决定就好。”   过去几乎没有庄理真正决定的事情,连哪一幅画放在哪都是叶辞和为他工作的人说了算,现在他把做决定的权力让渡给她,尽管是很细微的一件事。她体察到了变化。   庄理明早还要工作,说定了做陶艺的时间便打车回了住的酒店。出于经济考虑,公司并没有给她安排度假酒店,叶辞让她留下来,她学日本女孩“嗯嗯”摇头,说这里离办公室太远,不方便。   因为这一句话,庄理下午一点走出办公室,就有一辆黑色的的士来接她。   无论是最初还是现在,她好多少次感叹他的细致入微。坐在车里,她无端幻想起若是现在才和他相遇会怎么样。   凡事没有如果,像莫比乌斯环,她不遇见他便不会出国工读,也就不能够看见他站在东京街头等她。   曾经他太遥远,而她现在也只是靠近了一点点。   推开车门,高跟鞋踏实地踩在地上,她朝那衣摆在微风中飘动的身影走了过去。   *   “我想做两个,一个送给闻澍。”   三人在温柔的店员带领下在工作台前坐下,瑾瑜笑着说。   庄理朝叶辞看了一眼,后者波澜不惊,轻“嗯”了一声。   “为什么?”庄理问。   “什么为什么?”瑾瑜觉得庄理的问题才奇怪,“他昨天送了一堆展览周边给我,我应该回礼吧?”   “他应该离开了东京了。”   “没关系啊,我寄给他。啊……”瑾瑜想起来说,“阿英知道了肯定会说我不记她的好,那么我做三个!”   店员看见瑾瑜比出的手势,犯难地说:“时间可能来不及喔。”   翻译传达给他们,瑾瑜悻悻地说:“那好吧,下次再给阿英做一个。”   “爸爸帮你一起做。”叶辞说。   瑾瑜脸上失落一扫而光:“好耶!”   庄理和瑾瑜都是第一次接触陶艺,跟着店员老师一步步上手,而那边的叶辞却不需要指导,捧着陶土在转台上行云流水拿捏造型。   庄理说:“你不会就是那种什么一上手就都做得很好的人吧?”   叶辞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说话时没注意看自己的陶土,歪倒下去,庄理颇有些妒忌,“其实你做过对吧?”   “可能?”叶辞声音很轻,好像只有手里即将成型的艺术品。   瑾瑜悄声告状,说他和曾经某位家庭教师一起做过。   “是给瑾瑜的生日礼物。”叶辞乜斜一眼看过来。   “明明是他们约会。”瑾瑜说。   庄理倒没什么情绪,感叹说:“原来你会做这些事啊,像文艺男青年才会做的事情。说起来……很好奇你念书的时候和女孩子约会都做些什么?”   “庄理,你不静下来,是做不出好造型的。”叶辞看着自己手中旋转的陶土说。   “我又没有要做艺术品。”庄理撇唇角。   本以为是他转移话题的说辞,可他的样子很专注,甚至有一种感觉,摘掉他手上过分昂贵的腕表,他就是一个系着围裙,整日在工作室里创作的陶艺家。   “你说你喜欢你的工作,我不知道我真的去做了还会不会喜欢,但那会儿我是想学建筑设计的。”叶辞冷不丁说。   庄理愣怔着缓缓点头,“所以你才对美术馆建筑和设计师之类的如数家珍。”   “所以我没有要求瑾瑜现在就要向着什么方向努力。”叶辞说,“玩儿就好了。”   瑾瑜呛声:“上次我物理没及格你还说我来着!”   “这是两码事,首先这些基础知识是你应该掌握的;其次,你学了,我不说考好了,得及格啊,这是智商的体现。我的女儿不能不聪明。”   “你这是,你太强词夺理了!”   “我没道理,那你反驳一下?”   “……”   庄理出声叫停,“不要在这里‘父慈子孝’的了,让我们静下心来,做出想要的造型。”   叶辞轻声一笑。   他们做了好多个模样不一的器皿,像看什么新奇事物,相互指指点点。笑着把它们交给店员拿去烧纸,店员开票让他们之后再来取,或者继续上色。   离开陶艺店,看见两旁房舍尽头的天空弥漫着粉紫色的烟霞,瑾瑜率先呜哇了一声。   即使是最自然不过的景色,忙碌中的人们也好像难以遇见这一刻。浓郁的,色彩渐变边界还有些许橘色映出来,几道电线从半空横穿而过,尽头的自助式的红绿灯一直保持着红灯,电车经过的叮叮声远远传来,庄理停下脚步,回头寻找叶辞。   手机连拍下她回身的每一帧,他抬眸越过镜头上方,很浅地笑了下。   “去京都吧。”她忽然说,“今天去正好。”   *   等回过神来时,三人已在新干线上了。八月正是旅游旺季,庄理托在东京认识的朋友订到了一间家庭式的温泉旅馆。   到站后旅店的车来接他们,路上人潮挤挤,几乎都顺着同一方向漫游。司机说正在举行花火大会,附近搭起了夜市,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呢。   瑾瑜就听懂两个词,急急忙忙讲英文:“我很期待,还好赶上了。”   庄理对叶辞眨了下眼睛。叶辞低头笑,“你们两个早就商量好了吧?”   瑾瑜有自己的手机了,昨晚两人说起陶艺,就接着说这件事。瑾瑜想见的网友是个男孩,京都人,比瑾瑜大一岁,和瑾瑜一样去学校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为现实中没什么朋友,在网络上却活跃异常。①話   两人因为对漫画的共同爱好在推特上认识,英文都近乎母语的程度,交流全无障碍,加了Line好友,平常就在聊天。   瑾瑜有机会来日本,当然想见他,可也有点担心对方不肯见面。不过,借由花火大会的契机,男孩主动说,假若瑾瑜会来京都的话,我们见面吧。   入住旅馆,瑾瑜全程没放下过手机。叶辞至少叫三遍名字才喊答应,不免有些恼意,庄理一边接过老板娘送进房间的和服浴衣一边哄两个人。   用日语道谢,庄理对老板娘无奈地笑了下。老板娘笑眯眯地:“看花火的话,要快点出门哦!”而后拉拢了房门。   他们这间房很宽敞,坐拥一整个郁郁葱葱的庭院,蝉鸣隐没在一阵又一阵遥远的烟火盛放的声音中,蓝色的紫色的火光不时地映亮天空,照进庭院中。   庄理伸手去拉叶辞臂膀,把和服浴衣塞给他,撒娇似的说:“没关系的,我们远远地跟在瑾瑜后面,确保安全。”   叶辞把衣服放在案几旁,坐下说:“我不去。”   瑾瑜听见这话转身朝叶辞吐了吐舌头,“不去拉倒!姐姐和我一起逛集市,你就在这里打坐吧。”   庄理微微耸肩,抱着女孩们的和服浴衣走到瑾瑜身边,拉拢中间的障子门,背对背地脱衣服,换上和服浴衣。最后庄理给瑾瑜梳了一缕鞭子别在耳旁,又给她戴上老板娘特意准备的花簪头饰,小小的红茶花下垂着流苏。   “真漂亮。”庄理稍稍后仰,叹道,“瑾瑜真的长大了。”   “是吗?”瑾瑜难得露出了娇俏羞赧的神情。   庄理会心一笑,“我们现在出门吗?”   “嗯!”瑾瑜拿起手机紧紧握在手中。   拉开障子门,庄理朝已坐到屋檐廊下的男人的背影说:“我们走啦,你真的不去?”   “早去早回。”   “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她们走出旅馆,转角走过巷子进入正路,很快迎来人潮。   “更年期吧。”人声鼎沸中庄理笑说。   叶辞还不到四十岁,离更年期很有些距离。可是女儿青春期,好奇心萌动,想要探知世界探知不曾触碰过的情感,做父亲的管中窥豹,一下子预见了未来光景,不禁感伤。   男孩子在近处观看烟火的巷口等候,看见两位穿着和服浴衣但一看就不日本式的人拘谨地攥住了体恤衣摆。   网友见面一开始总是有点尴尬,尤其两个小孩这样的内在内向型人格。庄理反倒成打开的气氛推手,在彼此问候之后就问起集市有什么好吃。   “啊……你们还没有吃晚餐吧。真是不好意思。”男孩说着点头倾身,惭愧至极的模样。   “没关系的。”庄理问,“瑾瑜想吃什么?”   男孩这才意识到要点,跟着问了一遍,又说:“我记得你喜欢吃章鱼小丸子。”   他们说起吃食,进而说到猫饭,说到《怪物猎人》和一系列庄理毫不了解的游戏。   庄理放慢步伐走在后面,看着两个小孩愈来愈有兴致,紧张而轻快地走向小吃摊位。   红色的凉棚摆在街巷两边,半空中牵起灯串,吆喝声不绝于耳,人来人往。他们几乎忘记了庄理的存在,回头来问了一句吃什么,见庄理轻轻摇头,转回去热火朝天地说起话来。   庄理想,真好啊。   回忆里模糊的第一次恋爱也没有这么懵懂青涩而浪漫过。   庄理以万一瑾瑜的手机没电联系不上为由,要了男孩的电话号码和家里的号码,稍稍安心地放任他们单独去玩了。   她买了章鱼小丸子、烤年糕和关东煮,提着袋子往旅馆的方向走去。   迎面一群小孩拨开人群奔跑过来,眼看就要撞上,庄理忽然被人一拽。   背撞入一个宽阔的怀抱,险些没提稳手中的袋子。   庄理慌张转头,看见近在咫尺英俊的脸庞。   “怎么这么不小心,走路都神游。”他说着松开她。   庄理往旁挪了半步,看着眼前穿上靛蓝底浅蓝细条纹和服浴衣的男人,缓了缓心绪,问:“你怎么来了?”   叶辞好似没听见,从庄理手中拿走烤年糕的纸袋,拿起一串咬了一口。   “唔。”他发出很轻的觉得好味的赞许声。   他吹了下烤年糕,看着表皮烤酥的部分说:“怕你一个人。” 第六十九章 (二更)   砰。   花火升起, 天边露出一点绽开的影,光映在他们脸上。   叶辞吃着烤年糕,跟着人流往前走。庄理顿了下, 一步跟上去,手伸过去牵住了他。   “你知道吗?原来京都也有关东煮。”似乎很自然地说。   叶辞偏头看她,“这有什么奇怪的,甚至最好的关东煮都在关西——京都百年老字号很多,不上百年都不能叫老店。”   他也好似很自然地反握住, 手指慢慢穿入她指缝。   “诶, 这样啊。好像是听说过……”   叶辞说去找瑾瑜,庄理便拨了个电话过去。瑾瑜说他们觉得市集太拥挤, 来书吧看漫画了。   庄理正要问地址,瑾瑜又悄声说:“让爸爸一个人还是太可怜了, 你回去吧。这家店通宵营业,西园寺说陪我一晚上也可以喔。”   叶辞在旁边听见, 无奈地笑了。   挂断电话后收到瑾瑜发来的地址, 庄理犹犹豫豫地出声, “那……”   “逛一逛吧。”   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来到正路。人头攒动, 没有建筑物遮蔽,一簇簇盛大的烟花尽在眼前盛放。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庄理微微拢眉。   叶辞微微侧身, 松开了牵着庄理的手。   是瞬间靠近的,然后他的手捧着她脸庞。   橙粉的光照亮天空,他们一侧没于阴影中,唇轻轻触碰, 而后分开来透出些许光亮。   鼻尖相触, 庄理踮脚, 那唇就又贴了过来。   摩肩接踵的人们消失了,周遭游过热带鱼,绚烂的光明明灭灭。   他的手从她背脊往下移,于是她回到现实,轻轻呼吸着,“阿辞。”   叶辞就那么看了庄理片刻,在后者全无预料之际拽拉她的胳膊,而后牵住她的手往前奔去。   “阿辞。”庄理穿着下摆窄的和服浴衣,趿的又是木屐,快跑很有些吃力。   木屐脱掉出去,那忽生少年意气的男人这才停下步伐。可也一句话没有,打横抱起庄理。   庄理勾住他的脖颈,看见他因闷在衣衫里而多生出的额角下颌的汗水。他脖颈也起了薄汗,让喉结看起来像水洗过的果核。   夏日晚风吹拂,她缓缓凑了上去,好似要嗅那香气。   他们倒在了旅馆房间的榻榻米上,吃食的袋子丢在了一旁。   ……   倒影在回廊上的光亮不知何时消失了,庄理将手递得远远的,要留住残存的一点人间一样。她已卷入他的旋涡,可她生出了更加可怖的念头,永远如此下去,如果不能,那么就停在此刻吧。   “叶辞,你会下地狱的。”她的字句如此模糊,眼泪打湿了面庞。   他好轻地应了一声,好轻地说:“我下地狱也不会放过你。”   黑暗中他们共赴彼岸,然而他听了她的话选择在最后一刻退离。   蓦地静了,双双瘫在榻榻米上,像两个联结的剪纸小人。   看着房顶与横梁,向来不屑于问,今天不知道怎么想起,他问。庄理没应声,歇息了会儿,率先起身披上和服,从放在一边的包包里找出打火机与烟盒,跨过男人的躯体走到回廊上。   手里还剩半截烟的时候,叶辞走了过来,无言地抽走烟盒,也引燃一支烟。   “收拾了,我们去接瑾瑜吧。”庄理说。   他们的房间有私汤,就在庭院一隅。汤池旁竹木筑起一个狭小的空间,是浴室。梳洗中途电话响了,瑾瑜说还是想回来,问可不可让西园寺送她回来。   叶辞从背后抽走手机,不咸不淡地说:“还以为你乐不思蜀。”   “啊,你们果然在一起。”瑾瑜呛声,“我是为了不做电灯泡才——”   “好了,快点回来。”   将手机放回置物架,叶辞继续舀起一勺清水往庄理背上冲洗。   “西园寺这个姓一听就很有钱诶……”庄理玩着手指说。   身后男人蓦地倾过来,“怎么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儿。”   “哪样?贵族姓氏啊,出过好几位内阁总理。”庄理反应过来,说,“我又没说瑾瑜要和这个西园寺怎么样,你紧张干什么。”   “你最好是没有,瑾瑜还没满十五。”叶辞说着掐庄理的腰。   两个人在水流下闹作一团,又吻在了一起。意识到叶辞想做什么,庄理推搡他,“瑾瑜就要回来了。”   “又怎样。”他舔舐她耳垂,“不到就好了,让我进去。”   瑾瑜回来的时候,两个人才慢吞吞从浴室出来。   庄理盘起湿漉漉的头发,拉拢衣襟,故作自然地问:“玩得开心吗?”   瑾瑜点点头。庄理帮她找出换洗的体恤衫,催促她去洗澡。   瑾瑜跨步走下回廊,忽然转身,问:“姐姐是什么血型?”   “AB型,怎么了?”   “爸爸,我呢?”瑾瑜微微蹙眉。   叶辞在房间角落对着电风扇吹头发,庄理又唤了一声他才听见。   “怎么问这个?”   “西园寺问的,血型性格论。有点无趣。”瑾瑜说罢就要往浴室走去。   庄理感觉不对劲,走到叶辞身边蹲下,悄声说:“瑾瑜是什么血型?”   叶辞说:“B型。”   “那你呢?”   “O型。”   庄理想了想说,“那么妈妈是B型倒也说得过去……”   叶辞睨她一眼,“一开始就考虑到了。”   庄理松了口气。   *   深夜,中间的障子门敞开,三人打地铺挨在一起睡。瑾瑜睡相不佳,翻来覆去吵得叶辞和庄理两个时常失眠的人根本睡不着。   两个人坐起来喝水,没一会儿瑾瑜也起床了。   “爸爸,我是爸爸的女儿吗?”她冷不丁问。   庄理惊慌地看过去,又看向叶辞。他一脸平静,喝了口茶水才说:“不然你从石头缝里变出来的吗?”   “昨天,展览上有阿姨说我和闻澍有点像。”   庄理忙说:“我知道,那个策展人是说期望你未来成为闻澍老师一样的艺术家。”   “是吗?……可西园寺看到照片,以为那就是我爸爸。”   叶辞缓缓摸眉角,“你从小,人们就说你是和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瑾瑜,你不会喜欢闻澍到想要把爸爸换了吧?”   子女肖似父母,随着成长发育,有时会愈加明显。可庄理即使在知情的情况下也没有觉得瑾瑜和闻澍相像到会被人一眼认作父女的程度。   是心理作用才刻意忽视了吗?   瑾瑜抱起膝盖,以防备的姿态说:“妈妈也不是我的妈妈,一个A型和一个O型怎么可能生出我来呢。那么我妈妈一定是B型。”   叶辞来到瑾瑜身边,温柔地说,“我们不是达成了一致意见不谈这件事了吗?爸爸在这里。”   瑾瑜也觉得这个念头荒唐,可经历过关于母亲的谎言破灭的事情,敏感多疑的心理让她不禁去猜测。   “真的不能告诉我,妈妈的事情吗?”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叶辞叹息。   “再说一遍。”   “明天,好吗?现在我们该睡觉了。”   瑾瑜不再是任人哄骗的小孩了,今天打定主意要问个水落石出。最后叶辞不得不拨通了闻澍的电话。   天快亮了,瑾瑜窝在被子里偷偷掉眼泪,庄理拥着她,轻声安抚。叶辞坐在屋檐下吸烟。   暂且把这异乡的旅店当作避风港吧,一个破碎而完整的家。   *   他们提前返程了,做的陶艺杯子潦草交给庄理去拿。瑾瑜说再也不要喜欢闻澍,收到的周边,卧室悬挂的一幅小画都要扔了、扔了!   像一种诅咒,他们分别在不同的阶段发现自己被抛弃,也不被这个世界所需要。   叶玲得知此事,抽空来看瑾瑜。可瑾瑜只是复杂地略带憎恨的看着这个理应叫作小姑的女人。   瑾瑜两周做一次心理辅导与咨询,从评估报告来看情况似乎并不严重。秋季开学的时候,瑾瑜也同意去上学。她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依赖叶辞,叶辞因此卸下诸多事务,把时间放在女儿身上。   身边有太多例子,因为各种原因子女在青春期走上歧路。叶辞担心瑾瑜和问题小孩学坏,吸烟甚至吸毒。好在瑾瑜除了她的虚拟世界对别的不感兴趣,认为那些聚在一起吸烟、打架的小孩幼稚傻气。   放长假的时候,叶辞带瑾瑜去了趟美国。庄理回去有一阵子了,正为大大小小的秋季拍卖会而忙碌,难得抽出时间和他们一起吃饭。   等瑾瑜入睡了,两个人才有时间单独相处。客厅开了一盏小灯,电视里播放真人秀节目,庄理洗完澡出来,看见叶辞坐在沙发上的侧影。   他姿态放松,一腿踩在沙发上,手腕搁在膝盖上,翻看着手机。   就像他们在这狭小的公寓生活了很久。   “过来。”叶辞没有转头看,凭感觉找到她的存在。   庄理走了过去,浴巾从头顶搭下来,几乎罩住脸颊。走拢了才发现他找到了沙发背后的插座,把插了线的吹风放在沙发上。   叶辞让庄理坐在沙发前,他岔开的两腿中间。他开始帮她吹头发,声响在耳边轰隆隆的,覆盖了电视声。   “我们……”庄理出声也被吹风机覆盖了。   叶辞抢了先,声音清晰传达至耳边,“上次给你吹头发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庄理说。   叶辞没听太清,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做得很失败吧?”   “什么?”   “庄理,我很想你。”   世界安静了。   庄理半撑起身,拥入叶辞怀中,紧紧地抱着他。叶辞在略感意外中关掉吹风机,反抱住她。   “你累了吗?”庄理闷闷地说,“我好累。”   “叶辞,我好累。”   他抬手抚摸她的背脊,她仍旧湿润的头发。   “我以为你不想提这件事。”叶辞说。   秋季拍卖会接踵而至,公司一位颇有名气的交易商被爆和艺术家等一干人一起伪造艺术品,大量复制画作出售,涉及多方人物,其中也有不愿具名的神秘收藏家。   文艺界哗然,交易商官司缠身,牵连公司及旗下职员。   ******************   作者有话说:   缺一门 第七十章   他们提前返程了, 做的陶艺杯子潦草交给庄理去拿。瑾瑜说再也不要喜欢闻澍,收到的周边,卧室悬挂的一幅小画都要扔了、扔了!   像一种诅咒, 他们分别在不同的阶段发现自己被抛弃,也不被这个世界所需要。   叶玲得知此事,抽空来看瑾瑜。可瑾瑜只是复杂地略带憎恨的看着这个理应叫作小姑的女人。   瑾瑜两周做一次心理辅导与咨询,从评估报告来看情况似乎并不严重。秋季开学的时候,瑾瑜也同意去上学。她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依赖叶辞, 叶辞因此卸下诸多事务, 把时间放在女儿身上。   身边有太多例子,因为各种原因子女在青春期走上歧路。叶辞担心瑾瑜和问题小孩学坏, 吸烟甚至吸毒。好在瑾瑜除了她的虚拟世界对别的不感兴趣,认为那些聚在一起吸烟、打架的小孩幼稚傻气。   放长假的时候, 叶辞带瑾瑜去了趟美国。庄理回去有一阵子了,正为大大小小的秋季拍卖会而忙碌, 难得抽出时间和他们一起吃饭。   等瑾瑜入睡了, 两个人才有时间单独相处。客厅开了一盏小灯, 电视里播放真人秀节目,庄理洗完澡出来, 看见叶辞坐在沙发上的侧影。   他姿态放松,一腿踩在沙发上, 手腕搁在膝盖上,翻看着手机。   就像他们在这狭小的公寓生活了很久。   “过来。”叶辞没有转头看,凭感觉找到她的存在。   庄理走了过去,浴巾从头顶搭下来, 几乎罩住脸颊。走拢了才发现他找到了沙发背后的插座, 把插了线的吹风放在沙发上。   叶辞让庄理坐在沙发前, 他岔开的两腿中间。他开始帮她吹头发,声响在耳边轰隆隆的,覆盖了电视声。   “我们……”庄理出声也被吹风机覆盖了。   叶辞抢了先,声音清晰传达至耳边,“上次给你吹头发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庄理说。   叶辞没听太清,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做得很失败吧?”   “什么?”   “庄理,我很想你。”   世界安静了。   庄理半撑起身,拥入叶辞怀中,紧紧地抱着他。叶辞在略感意外中关掉吹风机,反抱住她。   “你累了吗?”庄理闷闷地说,“我好累。”   “叶辞,我好累。”   他抬手抚摸她的背脊,她仍旧湿润的头发。   “我以为你不想提这件事。”叶辞说。   秋季拍卖会接踵而至,公司一位颇有名气的交易商被爆和艺术家等一干人一起伪造艺术品,大量复制画作出售,涉及多方人物,其中也有不愿具名的神秘收藏家。   文艺界哗然,交易商官司缠身,牵连公司及旗下职员。   “我不想烦扰你,但是……”庄理整理情绪,在叶辞身旁坐下。   “I’s OK,你有任何事都可以跟我讲。”叶辞轻声说,“你担心公司前景吗?”   “会关门大吉吧?”庄理笑了下,“其实也有纽约的机构找到我,我完全不担心工作,只是……你知道我们公司很年轻,换了大行我不一定能这么快做到现在的位置。我以为可以走得更远。”   “北京欢迎你。”叶辞玩笑说,其中不乏真意。   其实方才她就想问,我们现在算什么呢,以后要怎样。可是愈了解他的家庭,她就感到他们是不会有她期望的未来的。   她想得好开,无法割舍,那就做伴侣,他身边有其他人也没关系,她也不会独独守着他。   也只是想。她的眷恋太深了,真的这样下去会受不了的。   庄理说:“你下次生日许愿。”   叶辞笑了,心下冷寂。在京都旅馆,她拒绝得很那样狠,让他下地狱,就说明了一切。她没有想过他们的未来,甚至不愿给一个正式名分。   预想的晚餐和告白被孩子的事情打乱,他找不到另一个合适的时机。   可是,再这样下去他无法忍受。   “我等不了下次生日。”叶辞说。   “什么意思?”   “跟我回去。”   庄理定定地看着叶辞,“你来,就是知道我遇到的困境,想借机——”   叶辞打断说:“异地不现实。”   “我说了要跟你恋爱了吗?”   “是要我每个月飞美国还是你每个月飞北京?”叶辞平静地说,“我们要保持什么样的关系,你觉得现实吗?”   庄理蹙眉起身,置气道:“那么你找别人好啦!”   叶辞哂笑,“庄理,我有没有别人,你不清楚么。”   “你是想说你要为我做贞洁烈女吗?”庄理讽刺地笑了。   “我做缠郎啊,”叶辞坦然地说可怖的话,“你好,那么我让步;你不好,我看不得。你敢不敢承认,和我在一起才快乐。”   “我不觉得。”庄理抿紧唇角。   “你不是很爱剖析自己剖析别人,我今天破例就帮你认清楚——你这样那样的欲望,只有我可以填补。”   庄理长呼吸,竟然找不出辩驳话来。   “是吧,你要钱、独立、未来、自由,世上有比你还贪心的人么。你以为你是谁——我不是说我是个谁,我要得比你少多了。”   “我们各凭本事。”   “什么本事?你在恐惧什么,流言蜚语,还是觉得我不行、没定力,给不了你理想的生活?”   庄理别过脸去,忍了片刻,无力地说:“叶辞,你没发现过去——就是今天也一样,每一次的靠近,哪一次不是我自己挣来的,我从你手里掰来的。你喜欢我,我觉得也是我挣来的。可是,你不屑一顾的世俗正是我想要的,别人有,我也要有,我就这么庸俗!你们叶家,我不敢想了。”   叶辞顿住,眯了眯眼睛,说:“你不跟我试一试怎么知道?”   庄理笑了下,“要怎么试?是要我放弃,甘愿做果儿,还是你放弃?那么我可能不会再爱你。”   冷寂一瞬,叶辞朗声笑起来,隐约有些悲凉之意,“你承认了。”   “对,我承认。”庄理说,“我们就是这样开始的。即使如此,叶辞,我爱你比你以为得多太多了,我宁愿我们来不认识,也不要你陷落。”   叶辞心下堵得慌,“什么陷落?我和你在一起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不要把事情想那么复杂好不好。我这个年纪了,结过一次婚,谁还管得了我死活。”   “所以要怎样,”庄理摩挲拢起的手指关节,“你要跟我在一起吗?”   “这话本来该我问你。”叶辞走到庄理面前,“现在不想问了,庄理,他妈的就是绑也要和你绑一起。”   在争吵中告白真心,像打架一样吻在了一起,二人相拥跌倒在沙发上,笑了。   “小理,做我女朋友吧。”他紧握她的手不放。   “没有别人,也没有别的?”   “没有。”   “阿辞,我不要你承诺,我只要现在。”   “可是我要未来。时间走得太快了,小理,我希望未来早一点来。”   “是吗?你就这么爱我?”   “我不清楚。但是我爱你。”   “明天还爱吗?”   “明天你再问我。”   *   明天庄理没有问,不需要再问,已然释怀。   公司的丑闻发酵,整个文化圈子里的派对、就会仍在进行,身处这样割裂却又弥合的游乐场,庄理思索起之后的目的地。他们总要前进的,不能够同行,迟早会分道扬镳。   尽管人生本就是岔路口组成的,两个人在岔路口撞见,决定同行,也随时可能走散。   深秋时节,庄理邮箱里堆积起各种试探或直白的挖角邮件,一个猎头找到她,抛出大拍行的橄榄枝。大拍行分部遍布全球重要城市,他们向庄理提供的恰恰是北京的职位。   虽然头衔不比现在的,薪水基本持平,但有更好的奖金制度与各项福利。在异乡,一个东方面孔,又是女性,在职场能达到的上限很有限,如果能在大拍行累积几年经验,丰富履历,无论之后是要回来还是留在北京,都是一个较为稳妥的跳板。   庄理一边犹豫着,一边和对方周旋,假若真的要去,就要尽可能争取自身利益。   之前她参与负责了几个亚洲城市的项目,小而精,说不上多了不起,但也具有竞争力。因而在推拉中,对方最终做了一点让步。   庄理接受了工作,主要做私人洽购客户方面的工作。   最后一场重要秋拍结束之际,庄理回了北京,正式入职。历任主管中,除了一位纽约区调过来的西方面孔,当属庄理最年轻,公司为其配备的助理也就小两岁,在英国念过一年MFA。   这一切对于叶辞来说是悄然进行的,庄理不曾给予什么,想给他一个惊喜。   行李陆续到达公租赁的公寓,她觉得是时候出现在他眼前了。她像抽查男友行踪似的打电话,问他在做什么。   这句话对疯狂工作疯狂玩乐的他们来说实在是大忌,庄理问之前就想过叶辞可能会有些不耐烦,然而叶辞的反应出乎意料,他甚至有些温柔,说在吃饭。   “在哪?”   叶辞说近郊别墅,又问怎么了,以为庄理有要紧的事找他。   “等你结束了再说吧。”   “行。”   庄理打车前往园屋。路上景色有了诸多变化,心境也和从前不同了。   大门旁的警亭没有人,她径自去石壁前按下呼叫门铃。接听的是管事经理,还是从前那位,待庄理说明之后,经理有些惊讶地说:“庄小姐……是的,叶总在,您稍等,我问一下叶总。”   片刻后,门开了,庄理不疾不徐地走进去,穿过廊桥池水,走上阶梯。红枫淹没绿意,转角,看见男人站在不远处。   他神色淡淡的,“小理。”   庄理走进了才察觉他唇角的笑意。他说,“好大的惊喜。”   “诶……可你不像是很惊喜啊。“   她站在阶梯下仰脸看他,说话时将肩膀前倾,娇俏极了。   叶辞抚摸她的脑袋,而后牵起她的手让她站到身边来。   庄理还笑着,听见动静往上看去,见三人从走出来。庄理不笑了。   “小哥。”叶玲神色有些紧张。   可不待下句话说出来,身后的老人也注意到了庄理。他神色威严,远远的也让庄理感到压迫。   “爸,给您介绍一下。”   叶辞揽住庄理肩膀,笑说,“庄理,我女朋友。”   叶玉山眯眼打量,问叶玲,“这谁?”   叶玲犹豫着该不该说,另一位女人踩着低跟鞋就走了下来。看得出上了年纪,但没有人会称其老太,一身妥帖的深蓝色西裤套装,发型吹得蓬松,标致如新闻女主播。   “阿辞,你收敛一点,饭桌上说的话还不够胡闹,要这样来气你爸爸。”任敏扫了庄理一眼,当其不存在一般,蹙眉同叶辞说。   “你们反正都要走了,我把女朋友接来怎么了?”叶辞呵笑。   “走吧。”叶玉山不显情绪,往台阶下走来。   眼看就要撞上,叶辞却纹丝不动,庄理想往旁让一让也被锢住肩臂不得动弹。   “就是当年那个?”叶玉山抬眼,语气淡漠。   叶玲在侧劝慰,“爸,我们先走吧,妈还在家等着您。”   庄理不敢说话,偷偷拽叶辞外套下摆。就在这时,上一秒分明还没什么情绪的叶玉山抬手就往庄理脸上挥来。   “不知廉耻!”   庄理吓得一抖,下意识别过脸去闭上眼睛。巴掌却没有如预想中落下,她听见叶玉山说话,复睁开眼睛。   叶辞握住父亲的手臂,叶玉山注视着儿子,视线犹如兵刃,胶着较量着。   “爸,您老了。”叶辞笑了下,“走路要当心,遇见人挡了路,就该客气地请人让一让。” 第七十一章   “小哥!”叶玲蹙眉说。   场面僵持不下, 庄理低头,往边上站。   叶辞凝噎,缓缓松了手。   “您慢走。”他咬牙。   叶玉山提步走下来, 挨着阑干的庄理忽然抬头,说:“我不知廉耻,对。难道在这里的人都有廉耻吗?”   叶玉山惊诧地看过去,凝神端详庄理。   叶玲亦慌张地说:“小哥当年为了你闹得家里鸡飞狗跳,我们都很苦恼, 今天小哥和——”   “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们, 我以为是值得尊敬的人。”庄理庆幸今日画了紧致妆容,以遮盖紧张到苍白的面色, “即使如此我也会因为你们是叶辞的家人而对你们抱以尊重。在这样的前提下,作为你们家人的女朋友, 我希望你们给我应有的尊重。我再不堪,再是做了什么错事, 那也是我和叶辞之间的事情。”   叶辞笑了。   在叶玉山的怒意即将出口之时, 叶玲抢先说:“小哥因为你的事情跪了整整一夜你知道吗?你不知道躲在哪里的时候, 小哥因为找你犯了错,不得已——”   “叶玲, 走了。”叶玉山收敛了情绪,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接着又瞥了一眼, “记着我跟你说的话。”   叶玲朝叶辞使眼色,教他不要再呛声。她陪着叶玉山缓步下台阶,轻声说:“爸,人一来您这巴掌就挥过去了……不合您身份, 有失体面。”   “一巴掌还嫌少了!”叶玉山嗤声, “当年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你看看你哥那样儿。这两人怎么又搭上了,你给我好好查一查,我倒要见识下这女人有什么鬼名堂。”   “您这……小哥也有他的生活。”   “什么生活?他就想把整个家攥在手里,巴不得我早点儿死。”   “您说什么哪!”叶玲又惊又气,“小哥这么多年不容易,又带着瑾瑜——”   叶玉山睨了叶玲一眼,后者噤了声。   “他翻了个底朝天,把小珏给找了出来。叶玲,我刚才没问,你觉得这件事儿巧吗?”叶玉山怀疑起叶玲在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   叶玲面不改色地说:“我妈知道这事儿吗?李珏,胆子那么大。”   无独有偶、双玉合一是谓珏。   叶玉山睨了叶玲一眼,没说话。   目送他们上了车,任敏随后也上了另一车离开园屋。车上,任敏给叶辞打电话,温声叮嘱说:“你要真想滚去澳洲,尽情在你爸跟前放肆。但是,你答应了我的事情,家业始终是你的,儿子,你知道妈这么多年熬下来的,身体不好了。”   听见叶辞低声应是,任敏叹息般说,“是个好姑娘,什么时候带来吃个饭吧。”   *   收线后,叶辞对庄理笑说:“妈让我带你回广东。”   庄理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然后眼泪就下来。   她蒙住脸,说对不起、对不起。   叶辞只觉心脏一下没跳过来似的,握住庄理的手臂将人拉到神前来,“我有没有告诉你不要随便道歉?”   庄理仍说:“叶辞,对不起,给你惹麻烦了。我不该贸然过来的……我应该问清楚。”   仰起脸,蹙起眉尖,她是那样令人心碎。   “什么麻烦,你差点就被——”叶辞怒其不争也哀其不幸,放缓语气说,“庄理,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庄理胡乱摇头。   雨下下来了。   叶辞拉起庄理三步并做两步往台阶上走,走进建筑物里,他们头发和肩膀已经润湿了。   叶辞把人带去房间,庄理有一瞬的迟疑,然还是进去了。   室内装潢作了更新,布局细节和家具和之前不同,她站在床边,看着叶辞从浴室拿了一条浴巾出来。   “把外套脱掉,快擦一擦。”叶辞把浴巾递过来,见庄理没动作,于是走拢。   浴巾搭在她头上的那一刻,她踮脚吻了上来。   带着些微冷津,叶辞捧住她后脑勺,温柔地回应着。   他们第一次在这间客房的床上做了,事后去浴室梳洗,庄理蹲在莲蓬头下,渐渐就啜泣起来。   叶辞无言地望着墙壁。   歉意表达太多好像就失去了意义,他不知如何陈情。他仍感到抱歉,却又矛盾地不想感到抱歉,因为曾经是那样愤怒。   然后叶辞蹲了下来,从背后抱住庄理。   她说,你知道有时候我为什么接受你那些疯狂的调-教式的性吗?因为我爱你,叶辞,我爱你。   叶辞掰过庄理的脸,狠狠吻。水流使他们睁不开眼睛,只感觉皮肤上在流动。热水淌进他们翕张的唇齿间,有时呼吸也没有的了,窒息感让他们在想不起方才床笫间的温柔旖-旎。   后来他们吃了晚餐,在客房壁灯映照下在窗边吸烟,然后就拥在一起。他们疯了似的重复、循环,整整两日,哪里都没有去。   周日傍晚,在叶辞见缝插针看笔记本电脑的时候,庄理趴在旁边吃苹果,叶辞拿走她的苹果啃了一口,忽地撇下电脑,倾身过去。   “我明早必须走。”她说她要工作。   但其实她想,如果这是末日的话,她应该也不会遗憾。   汗溻迷离之际,她低吟着问身上的男人。他抚开她额发,说:“不。小理,我还想和你来日方长。”   *   返工后,庄理好似从不具有动物性,变成了穿正装的人类菁英。她的第一个客户也是西装革履人模人样的男人——叶辞。   庄理很意外,更意外的是叶辞竟真是来谈事情的。他和拍行有点交情,不过以往都不是亲自来。   说完正事,助理小满拿起文件先出去了。庄理说:“我送你下楼。”和叶辞一同起身往办公室玻璃门走去。   他忽然搂腰将人带到身前。   庄理惊诧地推开他,“这是办公室!”   “我不介意搞点儿新鲜的。”叶辞玩笑,见庄理面有愠色,只得稍稍拉开两人距离,问,“晚上有时间没?”   “你怎么了……”庄理蹙眉而笑,“很闲?”   叶辞佯作思忖地说:“热恋期?”   门推开,准备返回来收拾桌上茶水的小满正好听见这句话,有些讶异。   庄理做出公式公办的样子,让小满送一下叶总。叶辞睇了庄理一眼,说好的你送下楼?却也没出声,和小满一道往电梯间方向走去。   叶辞今晚难得空闲,想和庄理一起吃晚餐,可临时又被叫去广东了。   先前庄理问过,叶辞的父母怎么一起到园屋来了。叶辞说偶尔联络下感情,庄理将信将疑,当下听到边边角角的八卦才知道他们集团高管被约谈了。   “事情严重吗?”   叶辞还想隐瞒下去的,可庄理字字珠玑,只好道出实情。   原本销声匿迹的人在蛰伏数月后出现了,对准叶辞从母亲手中接过来的现金流充足的物流公司,开始反击。   任敏很窝火,出面将叶玉山请出来,和叶辞一起三人进行了谈判。   叶玉山的说法是,要叶辞离开北京,并把握在手中的家业交出来。   至此,叶辞才敢相信,事情并非叶夫人主导,一切都是经过叶玉山默认的。   “都说父亲偏袒我,可事实上,他心里有我这个儿子吗?”   叶辞从不向庄理袒露的话,在疲倦的这一刻终于出口。   那么要争下去吗?庄理问。叶辞说,不到最后不见分晓。   “阿辞,没有叶家你也可以很好的。”   “可是你说——”   “那是我不晓得连你父亲也如此,不想让你因为我而为难,也是我的胡话。叶辞,已经够了,我从来不要什么身份,我们,还有瑾瑜,不管到哪里都可以和现在一样。”   “你为了我才回北京。”   “不是的,你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你晓得我自私,我考虑更多的是自己将来的发展——”   “小理,能去哪里?他们就是要搞垮我才罢休。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能忍受那样的我吗?”   “你怎么会什么都没有,你接受了母亲的家业,也是一样的。”庄理深吸了一口气,说,“就算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我。还不明白吗?我不要什么很多很多钱,有钱你也一样身陷囹圄,看人眼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想要和你一起的生活。”   叶辞没有给予明确的答复。   翌日傍晚,叶玲出现在了公司大楼下。叶玲请庄理上车,两个女人一开始尴尬地沉默着。   “是劝我离开叶辞吗?”庄理忍受不了种种猜测,出声问。   叶玲摇头,说:“如果是那样,你到北京的第一时间恐怕就会有人找到你了。”   庄理抢话道:“什么意思?”   “家里没有管你和小哥事情,是因为……他们已经放弃小哥了。”   庄理已从叶辞口中证实这一点,当即有些情绪地说:“对你们来说家人,不,给你们做事的人,也是轻易说放弃就放弃的吗?”   “你不懂。”   “那么还请你指点一二。”   叶玲垂眸,“小哥背负太多了,该背负的不该背负的。现在大哥举重若轻,一旦小哥出事大哥就会受牵连,小哥该功成身退了。”   “所以叶辞就是为了你父亲、大哥而活的?现在要干净了,就换另一个人——李珏,真是好名字。”   叶玲有些震惊,“小哥连这都告诉你了。”   “叶小姐,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   “既然小哥对你信任到这个地步,我想你说的话他更能听进去。你们可以去澳洲生活,我会帮助你们的。”   庄理仿佛在叶玲身上看见了万以柔的影子,“你们真的,我明白你的不易,可是要争取就要把自己变得这般冷漠吗?视他人如草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不是你们可以一句话就得改变轨迹。”   “我知道你现在怎么想我,我找你说这些,也是为了小哥好。”   “真了不起啊,”庄理笑,“人在高处,就会形成这样的逻辑。我以为我够信奉功名利禄那一套了,还是比不过你们出身就在权力中心的人,我们不在一个频道上,没有对话的必要了。之于叶辞,我会尊重并支持他的任何决定。” 第七十二章   叶玲自知无论怎么解释都很苍白, 只点了点头。庄理亦客气颔首,推门下车。   曾经她也反抗过,然而还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不会告诉她真正重要的事情, 情感上,她和叶辞更亲近。何况叶辞当年救了她和闻澍,也将瑾瑜抚养至今。   在查找李珏存在的事情上,她给叶辞帮了一点小忙。可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是她不愿看到的, 她不想这个家毁了、散了。   就是这样矛盾的心理, 她才想劝说叶辞按照叶玉山和夫人的期望放手,去别的地方重新生活。对这个家和叶辞来说, 这是唯一的两全法。   然而,人在世上, 究竟难得两全。   叶玲想,或许到了她要选择立场的时候了。   *   下车后庄理平静地去超市买菜回家, 做饭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猜猜我是谁?”   庄理愣了好一会儿, 那边佯作沮丧地说:“南晴啊, 你不会忘了我吧?”   “我知道,只是……”   “听说你回来了, 我问叶总要了号码。”南晴轻快地说,“你在哪儿呢?”   待庄理布好一桌简单的晚餐, 南晴提了两支红酒上门了。   庄理离开后,圈子里发生了很多事。   高总的妻子带着一帮东北老家的男人直接上公司,闹出很大动静,高总因此停职。南晴也好不到哪里去, 女人堵到家门口同她扯头花, 接着男人对她拳打脚踢, 导致骨折,险些致残。   最后叶辞摆平了这些事。南晴和高总分手,却也没有离开北京,在叶辞他们的饭局上,充当和原来一样的角色。   叶辞因为南晴是庄理的朋友而给予帮助,也由于叶辞这些年的照拂,南晴并不埋怨庄理。   但南晴面上还是抱怨了好一通,说:“你真不把我当朋友。”   庄理垂眸,“当时真没有办法了。”   南晴抿了一口红酒,长叹一口气,“我晓得,所以你说要出国,还有和那律师见面的事情,我从来没和叶总讲过。”   庄理勉强笑了下,“谢谢你。”   “知道叶总疼你,但我是真没想到,叶总对你这么有感情。你在美国的消息,费总私下和叶总说过几回,叶总说旧人,不提也罢,结果呢,你要结婚的事情传出来,叶总发了好大的脾气,我都差点遭殃。”   南晴摇头道,“你不晓得,这个圈子怎么传你的。宝姐嫁到台湾去了,现在正当红的是小万,伺候一老爷;小万逢人就要讲,你和律师跑了。背地里女人们都笑话……叶总真的特别没面子。”   庄理自嘲地笑了下。   “不过说真的,以前那桩事儿,就够够的了,叶总还惦记着你,真不晓得他怎么想的。要是我,你这辈子别想混了——”   见庄理一眼睨过来,南晴抬手说,“我理解啊,小时候不懂,说你冷漠,现在懂了,就是有人把感情藏得很深,反而我才是没什么感情那个。你看我和高培安也有几年感情,分了没一点伤心的。”   “那你现在还提他做什么?”庄理端起酒杯。   南晴一时语噎,过会儿说:“是,一开始我哭得很惨,费总看不过去安慰我,我俩还滚床上去了。”   庄理一下笑出声,“真有你的。”   “费总挺难的。”   庄理抬眸,“怎么了?”   “我不是说他生活,他滋润得很。他喜欢喝酒,你应该了解,但这两年成了酗酒,没事儿找我出来,几乎回回喝到醉。”南晴唏嘘道,“五年了,心里还是有疙瘩。”   “本来都要结婚了,发生那样的意外……恐怕一辈子都过不去了。”   “是啊,你说圈子里的男人,我没看见几个痴情的,他们看着也不痴情。”沉默许久,南晴说,“恐怕男人就是这个样子,人没了,彻底失去了,才认得清感情。”   “也不是这么说。”   “是,有的人心里从没个念想。不就是高培安么。”   “费清晖对女朋友的感情或许是很深的。”   南晴忽然笑了,“这么说可能不大好,但我真的羡慕。那么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我也不清楚。”庄理抿唇,“幻觉吧?”   “幻觉?”   “一种我这辈子只认这个人的幻觉。”   “快乐吗?”   “痛苦,因为痛苦更加割舍不下。”   南晴喝着酒,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   周四晚上,叶辞回了北京,晚上抽空和庄理在离公司不远的高级日本料理店吃了顿饭。   庄理问情况,叶辞浅笑说:“不谈这些好吗?”   两个人回了公寓,叶辞没过夜便走了。   庄理担心极了,捱到下班,给叶辞打电话,撒娇说想他。   叶辞笑得温柔,说晚一点上你那儿吃宵夜。   庄理便把晚餐菜单改宵夜菜单,买了多功能烤锅和叶辞爱吃的食材,等晚一点在家烤肉。   八点钟,敲门声响了一下,又错乱地响了几声。   庄理放下文件去开门,看见醉醺醺的男人倚在门边墙壁上。   他咧嘴笑,“应酬,没办法。你体谅下。”   庄理蹙眉而笑,将人扶进屋里,“难为你这么早就结束,还记得上我这儿来。”   腿一碰及沙发,叶辞就跌坐上去,转了个身,依靠沙发角的抱枕。   “水。”天花板一盏明亮小灯映照,世界昏昏沉沉,他闭着眼睛。   庄理从冰箱拿出冰的矿泉水,拧开了递到他唇边。   叶辞没伸手拿,只微张开嘴。   庄理无奈地靠近一点,一点点喂他喝水。见他点点头,她把水瓶放边桌上,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叶辞这下有气力了似的,手搭上庄理肩膀,将人揽到自己胸膛一侧靠着。   “看你也吃不下了。”   “嗯。”过了好一会儿,残余的清醒意识让他想到什么,他掀起眼帘,“你没吃饭?”   “等你啊。”她笑,“没什么,一会儿我做个面吃。给你煮醒酒汤?”   “不用。”他拖长中间的音节,痞气得很。   叶辞缓了缓,捞起边桌上的水瓶,一口气喝完,又无言地坐了好片刻,他脱下外套,松开已然扯拽了几次的领结,起身,有些许摇晃。   “吃饭吧。”   “诶?”庄理蹙眉说,“你还吃得下么?”   叶辞笑说:“留了肚子给我们小理。”   庄理没好气笑笑,“我说你今天怎么醉成这样,还想说上了年纪么,果然。”   “你才上了年纪!”叶辞乜她一眼,往厨房望一眼,“怎么弄?”   庄理让他坐着,把烤锅搬到客厅来,又陆续端来早就洗好、切好的蔬菜和解冻了的牛肉卷。   烤锅发出滋滋声,散发热气,庄理跪坐在垫子上,时不时用长筷翻转烤物。   叶辞看着些微烟火中女人的侧影,轻声说:“小理,你真好。”   庄理诧异地看过去,要笑不笑道:“说什么呢。”   正好口菇烤好了,她用另一双筷子小心地夹起来,以保证汤汁不洒落,另一只手在下面护着,将口菇递到他嘴边。   “吹一吹,烫。”   叶辞却是一口吃进嘴里,咀嚼吞咽后说:“这就叫顶级待遇,是吧?”   庄理睨他一眼,“你很受用?”   “相当。”   庄理笑着自己吃起来,和叶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废话。叶辞虽是清醒了很多,可整个人浸了酒,也不吃不下什么,只拣清淡的蔬菜吃了几口,就没再动筷。   庄理慢悠悠地吃好了,收拾碗筷。叶辞在窗台吸了一支烟,到厨房,说碗他来洗。   庄理意外,丢了手说:“好啊,我不会跟你抢的。”   叶辞挽起袖子,站在洗碗池前,庄理就倚在玻璃墙上看着。   水流哗啦啦之声像令人舒适放松的白噪音,她隐约看见了未来的样子。   “叶辞。”   “嗯?”他看着手里的泡沫。   “我不喜欢是因为以前还太懦弱——当然,我的确也不太喜欢这里的天气。但现在说不上讨厌了。”   久经人际圈子,叶辞敏锐地到察觉庄理话语中更深的意味,直言:“你想说什么?”   “你在哪里都好,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庄理顿了顿,又说,“也许我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有些……你不方便的事情,可以让我来做。”   “比如?”叶辞弯起唇角,却是自嘲。   庄理望着男人结实的背影,缓缓说:“不好的事情,不安全的事情,脏的事情。我在美国还是有一些朋友的,做金融、资产信托等等;大部分资料我也看得懂,能做。”   “我不是不需要你——”   “我明白,你不想让我卷入麻烦。”庄理走过去,从背后轻轻环住男人的腰,“我们是一张床上的,就是一条路上的,我不想再和你走散了。”   好半晌,叶辞没想好说什么。听见手机铃声,他说:“帮我拿下电话。”   庄理去客厅拿来手机,说孟童打来的。叶辞让庄理接听,放在他耳边。   只听了一句话,叶辞不管手上还有泡沫就握住了手机。   “什么时候的事?”叶辞问。   刹那间,叶辞脸色煞白。庄理跟着紧张起来。   “好。”叶辞近乎机械地放下手,电话过了两秒才由那边挂断。   “怎么了?”   “小理。”叶辞怔怔地,抚住庄理手臂,手指收拢勾住衣衫褶皱。   “叶辞……”   “清晖没了。”   庄理脑子嗡嗡的,瞬间蹿起浑身鸡皮疙瘩。   叶辞蹙眉,定了定神,看着庄理说:“清晖……清晖他吞枪自尽,没救得过来。”   一宿没合眼,庄理看着叶辞接打了好多电话。早上五点钟,北京还沉睡在蒙蒙雾色中,张秘书送来黑色西服,叶辞换上,也让庄理换了黑色的衣衫,坐车前往灵堂。   “警方确定了是……”庄理也知道这话不合时宜,可葬礼事宜来得如此迅速,难免心里堵得慌。   “孟童下午联系不上清晖,去他山上别墅找人,这才发现的。监控显示他昨晚进去了就没出来,除了孟童没人进出。那山上,也没什么人,听不到声儿。”叶辞声音发涩,“费家也不想声张。”   所有的记忆涌现,压得他快要窒息。   庄理紧紧握住叶辞的手,无论什么安慰之语都是那么苍白,她不知怎样能让他好受一点。   他们是发小,生意也好,酒局、女人也好,都是一起玩过来的。叶辞那幽深不可探测的内心,周围朋友里只有费清晖能触碰一二。   叶辞好似强大到不需要任何外界力量,可一定程度上,费清晖就是他精神支柱的一部分。   偏生,在叶辞身陷囹圄之际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空荡荡的马路,仿佛被不幸笼罩。 第七十三章 (二更)   天蒙蒙亮, 商务车在园区停泊,庄理同叶辞一起下车,远远看见站在亮灯光的门厅外吸烟的人们, 她轻轻拉他袖口,“我还是……”   “没事。”叶辞说,“你和清晖也有过交情,送一程吧。”   孟总、冯总几人在门口招呼他们,费家大哥看见叶辞点了点, 没过问庄理的身份。叶辞送了礼金, 写了两个人的名字,庄理惊诧, 却是不好出言阻拦。   走进灵堂,周围的人来来打招呼, 暗暗打量庄理,也都没问。   叶辞送了花, 走到棺椁前, 正欲打开, 孟总走上来拦住他,摇了摇头。   叶辞收了手, 静默地注视棺椁好一会儿,转身时忽然身形一颤。庄理忙扶住了他。   “你没事儿吧?”孟总担忧道。   叶辞摇头, 不语。   僧人在棺椁前做法事,诵念经文,一侧空间摆了长桌和酒食,人们坐在一起闲谈。白发人送黑发人, 又是这等事, 葬礼气氛稍显沉重, 少有笑意。   叶辞他们移步长桌一端坐下,这才有人打听庄理,孟总代回话,说叶辞女朋友。   “噢……哪家的闺女?”   叶辞刚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偏头看去,说:“姓庄。”   对方几人对视一眼,小声说不知道,却是没再问下去。   “你要守夜吧。”冯总拿了一盘瓜子花生过来,又对庄理说,“会打麻将么,一会儿打麻将。”   庄理摇头,“还是打得不好。”   叶辞说要守夜,但庄理一会儿就回去。庄理说:“我陪你。”   “那好。”   时间好似变得很慢,可又恍惚,不知怎么捱到中午,庄理和叶辞他们哥儿几个驱车去附近小餐馆吃饭。   饭桌上,孟总先还在开玩笑,忽然就转过头去。忍着没忍住,掉下眼泪,蒙住了眼睛。   冯总拍了拍他肩膀,摇头叹息,“给叶辞看看吧。”   “我怕他受不了。”孟总揩去眼泪,收敛过溢心绪,回身说,“别看了。”   “什么?”叶辞抿紧唇角。   冯总踌躇片刻,说:“其实有那时候的录像,中间递交的时候,费家人销毁了。但孟童拷贝了一份。”   怔了好片刻,叶辞说:“我看看。”   “你受住了。”孟总也将叶辞看了好片刻,把手机递了过来。   费清晖出现在手机屏幕里,他往镜头看了一眼,然后退回到沙发前,拿起猎-枪。他坐下来,把枪抵在下颚处。   “我这半辈子没什么出息,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不人不鬼的。爸、妈,儿子先走了,对不住你们。其他也什么了。公司……孟童,文件我全签好了,交到你手上,你比我会来事儿,好好干。还有叶辞,别忘了我原来和你说的话,有机会好的,会好的。真的,我走了,别惦记。”   上膛、扣扳机一气呵成,砰一声巨响,费清晖仰倒在沙发上。   叶辞脸色顷刻间煞白,庄理同样感到窒息,尽力匀出些力量,握住他的手,抚上他的背。   “我没事。”他说。   漫长的沉寂,冯总率先出声,“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回去吧。”叶辞起身,“我要好好看看他。”   返回灵堂,在停车场看见叶家的车,庄理说我就在外边,等会再去找你。叶辞欲言又止,应好。   一整天不知怎么过来的,晚上叶辞强硬地把庄理塞上车,让司机送她回去。   “我不放心!”她急切道。   “我更不放心你。”他语调波澜不惊。   二人僵持不下,他又说:“你回去,明天做点吃的给我送来。这里的我吃不惯。”   庄理啮了啮唇,说:“你要即时回我消息。”   “死不了,别哭丧脸了。”   庄理只得回家,晚上太困倦,在沙发上睡了小会儿,天没亮又醒了。她起来熬汤,中午打司机电话,坐车来到灵堂。   这么折腾了两天,叶辞女朋友乖巧体贴的事情传开了,费家的亲戚朋友也都知晓了庄理的来路。   叶辞避开庄理接了几通家里的电话,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去争吵。   清早出殡,叶辞看着人被送进火化炉,只觉眼前一黑。他扶墙站稳了,睁开眼看见庄理无论如何也不愿丢开的手,笑了下,“你还要上班,先回家睡会儿。待会我跟着去,完了就来找你。”   “给你说了,我请假半天假的。”   “哦,我忘了。”   一行人送葬至墓园,庄理自觉再去就不合适了,坐在车上等。待叶辞下来,二人什么话都没说,他就接到母亲的电话。   “订一张最快去深圳的机票。”叶辞对张秘书说。   “你要去深圳?”庄理惊诧而忧心不止,“你这个样子——”   “不要紧,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有些事情要我处理。”   “阿辞……”   叶辞呼出一口气,笑了,“多大点儿事儿啊,行了,你好好的。”   庄理深感无力。   早晚发讯息、打电话,叶辞回复得再晚也回复了,庄理将信将疑,渐渐放下心来。   星期五下午一放工,庄理便奔赴机场。抵达深圳,谢秘书亲自开车来接,路上庄理问了好几次,车驶进市区,谢秘书才说:“叶总带病工作,重感冒发烧,下午实在没熬住,现在人在医院。”   “你还打算瞒我?”   “叶总的意思……我……”   风风火火来到医院,庄理还没走到病房门口,就撞见了任敏,一时不知怎么称呼,迟疑一瞬说:“任总好。”   任敏知道庄理来深圳的消息,并不意外,“叶辞刚睡着,让他多睡一会儿。”   庄理点点头,捎带征询意味地说:“我去看看他。”   “吃饭了吗?”任敏说,“我们就在旁边随便吃点,然后你再过来也不迟。”   “好。”   *   医院附近不缺食肆,但也少有美味。任敏和庄理走在路上,指着一间店说,老店了,吃这个?庄理说都好。   两人在小店靠玻璃门的角落位置坐下,点了两份餐食。任敏取出筷子,递给庄理一双。   庄理颇有点受宠若惊,忙说谢谢。   正是吃饭的时间,小店里还有好几桌客人,喁喁杂杂,掩盖她们之间的陌生与尴尬。   “先跟你道个歉,上回见也没打声招呼。”任敏出声说。   庄理疑心这是迂回的怀柔政策,小心翼翼地说:“哪能您跟我道歉,没事的。也是我贸然过去,唐突了。”   任敏浅笑摇头,庄理这才看出那与叶辞肖似的眉眼。   “我不想和叶玉山废话,希望你理解。”任敏说,“我和叶辞说的话,意思也是,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他爸。”   “我理解。”庄理心下对任敏的态度愈发感到困惑。   “这些年怎么回事,我都知道。也这么过来的。”   庄理没掩饰住惊讶之色,任敏笑了。   “为名为利,女人最爱说谎。说开了还是一个情字。”任敏坦诚道,“我最近才听闻你在美国的时候,住的是我儿子——小儿子的房子。阿辞对你是真的用了心的。”   “也姓李?”   任敏挑眉,抿笑,“也姓李,李诀。”   庄理愣了。   “诀别的诀。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   庄理思忖着问出口,“叶辞的事情,很棘手吗?我……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照顾好他。”任敏要将人洞悉一般盯住庄理,“当然,你愿意的话,有些文件我想给你看。”   庄理和任敏回了家,才知道任敏与丈夫早已分居。任敏打开保险柜,把厚厚一沓文件拿到客厅,将要打开,庄理问:“您信任我?”   “我坦言,你家里三代的事情我们都摸得一清二楚。”任敏呷了口茶,缓缓说,“小庄,我不是好女人,也不是好母亲,我和你一样。但阿辞和他爸或许不一样,你还有个念想。我想你做了这些事,往后无论怎样,阿辞也会惦念你的好。”   庄理忽然有些负气,定定地说:“不一样的。”   任敏笑着叹息,“嗯。”   *   回到医院已是深夜,叶辞单手握着手机,见庄理进来,放下手机,招手让人坐到跟前来。   “跟我妈吃饭了?”他抬手抚摸她头发。   “嗯。”   “讲了什么?”   庄理朝天花板看了一眼,“嗯……你的坏话。”   叶辞笑笑,“是吗?”   “你看你,我不在,你就这么折腾自己,都进医院了。”   “难得上一回医院。”叶辞沿手臂抚下来,拢住她指节,“这不是你来了么,我明天就好了。”   庄理笑着点头,而后说:“可是我明天一早就要去纽约。”   她感觉到他手收紧了一分,佯作故意卖关子那般,揭晓谜底,“出差啦,你晓得这个行业就是……飞来飞去。”   “因为什么项目?”   庄理睨了叶辞一眼,“我公司的事儿怎么跟你说。”   “行,好好工作。你过来这么一会儿,我已经很高兴了。”叶辞想了想,问,“去多久?”   “十天半个月——”见叶辞冷脸,庄理忙不迭道,“哎呀,就几天。”   “每天跟我打报告。”   “你怎么学我呀。”   “我本来就这样儿。”   二人闲话,气氛恬静。忽然不约而同沉默了。   叶辞望着病床对面空白一堵墙,半晌后说:“我早该察觉的。小理,我其实……当时在香港,我跟清晖说了好多话,他闷闷地听着,然后说‘你们不是再没可能’。是我压垮了他。”   “不是的!”庄理蹙眉,“怎么是你的问题?他一定也想看着你好。一定是的。”   “可是,如果我注意到,再和他多说几次话,让他来倾诉,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这么多年了,他和南晴都说了好多,肯定也和你说了好多……”   “不够。”   “阿辞,你不可能让所有的事情尽在你掌控中,或许他是真的得到解脱了呢?死亡,也不一定是悲伤对吗?”   叶辞抬手蒙住眼睛,哽咽道:“小理,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啊。”庄理掰开叶辞的手,注视他哀切的眼神,“我们还在的人,就要连同他的那份一往无前地活下去,活好。”   眼泪掉了下来。 第七十四章   叶辞做人做事低调谨慎, 再不着边际的人找来也是用太极推手委婉回绝。可金身立在这儿,光芒万丈,总有不受照拂的人心生怨怼。   这样的人聚集起来了, 在暗处勾连牵线,要教金身倾倒。   物流公司高层遭到约谈,是叶夫人授意下,之后李珏开始做任敏和叶辞手底公司的股价。他们笼络了崔纶等好些不愿得罪叶家,却与叶辞有龃龉的人联手。   庄理受任敏所托赴美, 除了处理一些私人资产事宜, 还要做一把剪子,剪断这些个影子之间的联系。而办法, 就是大大小小的丑闻、官司。   进公司还没多久,请长假已然不妥, 此番庄理就是抱着丢掉工作的决心来的。这无疑有点傻气,可她想, 争也争过了, 该拿的也拿了, 就傻气这么一回,没关系。何况, 她要是不这么做,会后悔一辈子的。   只是, 庄理没想过会在饭桌上遇到傅檀越。从前就帮神秘人士处处理事务,如今彻底卷入旋涡,开始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两个人心底发笑,面上不显, 当作第一次见面。   中途上洗手间的时候, 庄理给谢秘书发简讯说:我不信任他。   回到饭席落座, 傅檀越看着庄理,无端说:“你不信任我对吗?”   不是事事都要泾渭分明、立场鲜明,庄理以为傅檀越是明白这一点的,即使分开了、疏远了,曾经的情谊也不可磨灭。可最后闹得那么难堪,毫无体面可言,让人怎么再去相信这样的人?   “怎么说?”庄理浅笑。   “直觉。”   “是吗?”庄理切下牛排一小块,抬眸注视傅檀越,“那么你直觉看看,我们想找你们做什么?”   傅檀越隐隐有些伤感,“不用直觉也知道吧,你是为了谁才回来的。”   “怎么叫回?人又不是机动的,我到哪里去,做了什么,只是无数选择中的一个。”   “你应该也清楚,做了选择就要承担后果。”   “我们都很清楚。”   傅檀越说:“你可以不相信我,相信我们事务所就好了。”   “我怎知你会不会——”   傅檀越忽而蹙眉,说起中文,“庄理,人不是机动的,所以人有感情。是你伤害我再先,我不想变得那么可笑,找了一个由头让你走,我还要怎样?”   庄理脸上原本还带着笑,听了这话却是怔住了。   席上另一位见气氛不对,问发生什么了。傅檀越回说没什么,又对庄理说:“我也是替人做事,违背了规矩,我没有容身之处的。”   庄理顿了顿,说:“我知道了,那么谈正事吧。”   *   不久后,崔纶卷入性-侵丑闻,北美媒体大肆报道,具名写加拿大生物科技公司巨子,致使他们股下跌。   庄理接到叶辞的电话,他在那头冷冷说:“回来。”   庄理笑说:“我一雪前耻了,你该为我高兴。”   “你知道你做这些事情,有多危险?”   “我知道啊,你照顾好瑾瑜。我很快就回去了。”   崔纶是惯犯,不是哄得女孩们以为是爱恋,就是用钱和别的事情威胁,让女孩们忍气吞声。谢秘书早就在找这些女孩们了,可是没有人肯出面,此番只能做局,仙人-跳。   有时候只能才去非正常手段,何况崔纶罪有应得。然而庄理并没有一雪前耻的快意。   庄理原本这是三部曲,处理资产以外,让崔纶陷入丑闻,最后利用商业手段困住李珏不知来历的庞大的现金流。可这几天里发现了谢秘书不对劲的地方。   越过叶辞,谢秘书得到任敏示意,买暗花。即买主不露面的悬赏,可以买事情,也可以买人买命。   “不能这样做。”庄理说。   “你不知叶生过于遭遇了什么。”谢秘书推了下镜框,“事到如今,我们不动手,动手的就是他们。”   庄理摇头,“不可能背负了人命还心安理得活着,一旦这么做就不可能回头了。”   “庄小姐,这不关你的事,等你的事办完,你就该安然地回北京了。”   “人是有底线的。”庄理坚持道,“法治社会,你——”   “法治?”谢秘书挑眉,“我为叶生做事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大场面,你以为他们优雅使用刀叉,在饭桌上谈判,以此解决问题吗?和街头巷尾吵闹打架的烂仔没差,搞到流血事件的不在少数。”   “所以,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就不能——”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光怪陆离,庄小姐。”   话是这样说,谢秘书也依然按原定计划推进,尽心尽力做事。和谢秘书一起做事的时候,庄理第一次觉得和叶辞分别的时光没有虚度,更多是叶辞的人际在起作用,但庄理的交际也给予了一点帮助。   就这样没日没夜的翻查资料、核对账目,最后谢秘书送庄理上了飞机,独自留在美国跟进后续的事情。   飞抵北京那天早上,天气晴朗。庄理开机后手机弹出许多消息,其中一则来自谢秘书,说李珏持枪在街头狂奔,被警方击伤,目前人已经到医院,警方正在进一步调查。   庄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阴谋算计、手段不堪,无论如何至少没到最后那一步,她仅有的一点良心就不至于被吞没。   庄理的工作没有丢,过程中做了一些外派工作,上司也没有问她在纽约究竟是做什么去了,待这么久,年假都不够还。自然是因为叶辞用利益置换摆平了。   而庄理亦从上司口中得知了原貌——   之所以公司向她抛出橄榄枝,是因为叶辞。   心绪跌宕起伏,庄理几乎是一路握紧拳头来到石景山的。   叶辞和瑾瑜正坐在沙发上谈话。   不知道为什么,庄理所有的情绪一下消散了,喉咙哽咽。   “这么这么久才到。”他笑。   “路上堵车。”她说。   “姐姐,爸爸要让我参加冬令营——”   庄理看了叶辞一眼,再笑着看向瑾瑜,走过去说:“你不想去吗?”   “你看。”瑾瑜长手长脚,伸手一够就将茶几上的宣传册页递给庄理。   全都是青少年冬令营,南非草原之旅、加拿大的户外训练营还有一个欧洲艺术游学。   “很无聊诶。”瑾瑜说。   庄理绕过沙发背,在侧边坐下,一边翻看册页一边说:“你陪瑾瑜一起去吗?”   “阿姨一起去,还有保镖。”   “看吧。”瑾瑜摊手,“我这么大了,还是这一套。再有趣也变无趣了。”   庄理抬头,看着瑾瑜说:“这样既可以保证安全,也可以自由地玩儿啊。”   瑾瑜在庄理和叶辞之间来回看了一眼,恍然大悟般点了下头,“原来是这样,你们要一起去度假对不对?”   叶辞笑说:“那你愿不愿意给爸爸这个机会?”   瑾瑜想了想,咕哝说:“好吧,牺牲小我成就大爱。”   庄理笑出声,“你想去哪个?”   瑾瑜点兵点将点到欧洲,叶辞应声说好,“去收拾行李。”   “嘁,我就知道想立马把我赶走!”   他们商量冬令营的事情已经有好些天了,今天算是叶辞的“最后通牒”,因为必须启程了。   三人一道吃了中饭,庄理帮忙收拾行李,之后叶辞驱车送瑾瑜他们去机场。临别时叶辞拥抱了瑾瑜,叮嘱每天写日记发给他。   返回途中,车里静悄悄的。他们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兆。   庄理打开车载电台,企图让氛围轻松一些。   叶辞跟着音乐节奏点了两下方向盘,忽然问:”当时……你为什么要结婚?”   他们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谢秘书一定告诉了叶辞。庄理笑说:“我很俗的。”   “所以?”   “想生小孩。”   庄理看见叶辞错愕的表情,大笑了几声。   叶辞微微蹙眉,“真正的原因。”   庄理敛了笑,说:“就是这个。”   “你想有自己的孩子?”叶辞仍感到诧异。   “我不像这种人吗?”庄理不再观察叶辞的神色,看向前路,“我想做一个好妈妈。能够平衡工作和养育孩子两件事情,或者还有和先生保持一定激情的女超人。”   叶辞微哂,“贪心。”   “对,我可不就是贪到你了么。”   叶辞笑了。   *   下午四点多,叶辞接到谢秘书电话,说李珏情况很危险。过了一小时,在庄理准备亲自做一顿晚餐之际,叶玲来电。   “小哥,爸可能要找你,该藏的全部藏起来。”   叶辞挑眉冷笑,“老爷子疯了吗?一损俱损。”   “爸知道你做的事了,如果人没了,那些东西都还在你手上,妈是不会答应的,爸也没办法。”   “叶玲,你现在在警告我?”   “我给你预警。小哥,是真的会去查你,即使让叶家声誉受损,现在他们也要和你割席。”   叶辞生冷地笑了两声,“行,既然这样我也不客气了。家业,我会全吃了,你告诉他们。”   “我不会说的,小哥,你知道我向着你的。”   收线后,叶辞盯住庄理看了片刻,眯眼问:“你们有事情瞒着我?”   庄理不想浪费时间辩解,只说:“任总的意思,这才是最妥当的。”   “我妈够狠。”叶辞露出深藏的阴鸷眸光,拽起庄理往车库走去,“你们以为我不敢这么做?我是知道这家人有多疯,会引出什么事情。小理,现在能帮我的只有你了。”   不尽全然是庄理,张秘书等几位亲信在园屋等着叶辞。   他们走进建筑物,张秘书和另外两人挪动保险柜,剩下的两三人开地板、墙壁暗格捞金条和一沓沓现金。   即使是用艺术品,也没办法藏起叶辞暗影下的庞大帝国。   庄理一直以为叶辞说两个人在这儿数钱的话是玩笑,看到眼前场景,全然震慑住了。   检方到访的时候,雪夜下的园屋美得不像话。   庄理此生也不会忘记那一刻,鲤鱼池面泛起微微涟漪,建筑物灯火明亮,风将雪吹到落地窗玻璃上,洇在了麻将桌的倒影中。 第七十五章 (二更)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 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约翰福音   除夕夜,叶辞坐在那“一琴一鹤”的书法卷轴的黄梨木圈椅中, 用茶盖拂了拂茶水。   案桌另一边,叶玉山脸色倦怠。   “是叶玲吧,叶玲让你作了准备。”   “小瞧您儿子了,早在您上我那儿之后我就作了准备,只是还有些, 我没收拾干净。我以为犯不着。”叶辞呷了口热茶。   叶玉山哂笑, “聚众赌博,我叶玉山的儿子还要背这个罪名。”   “不然您想儿子背什么罪名?”叶辞搁下茶盏, “我听人说都觉得奇怪呢,这叶家不行了么, 怎么打几圈麻将,输个两万就遭殃了。”   “别在我这儿卖弄, 你把那些东西藏哪里了?”   “就我这罪名, 还给你们讨了好名声, 亲儿子也不姑息。”   叶玉山猛地拍桌,茶盏磕碰出声响, “我问你话!”   “您歇歇,一会儿犯了什么病, 没人伺候您。”叶辞轻佻地弯起唇角,他上次来这个屋子,多少还有点感情的,现在已经消失殆尽, “还不明白么, 打从我进这个家门起, 我就没想过离开。您过去说得对,我就是要将这个家生吞抹净,都得是我的。”   叶玉山张口之际,咳嗽了好几声。   叶辞视若无睹,继续说:“从前叫帮你们做事,往后,你们都得靠我了。我可不像你们那么狂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还是您教我的。”   “你就等着这一天是不是,给我说这句话。”叶玉山紧紧瞧着叶辞,不像是看一个儿子。   “对,你要不想看着我把家业一点点变成任家的,就正儿八经做个退休老爷子,别操心面上的事情了。”   叶辞见叶玉山脸色难堪,笑说,“好歹我做了这么多年,里里外外摸得一清二楚——就因为这个;不过我还是搞不清,你们凭什么敢和我争?觉得我真不会疯一回是么,觉得我不会丢掉你叶这个姓。冠姓、家族、集体,冠冕堂皇、令人作呕。”   “你也就是现在敢说这些话。”   “没错,我要一次说个够。我差一点儿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惜我运气不错。当然也不全靠运气,我早想到了,还在香港那会儿就想到回来了会是个样子。”   “你应该待在那边。”   “没办法,我这人就是有乡愁。不回来不行。”   叶玉山沉默,最后说:“别说胡话了,不吃饭,你就走吧。”   “大妈和叶玲都去大哥那儿过年了,我们老爷子还真是可怜。我今儿高兴,就跟您吃这年夜饭,往后您就想想今天,除了我,还有谁会给您守孝。”   话语凄冷,叶玉山将茶盏拂倒在地,赶叶辞滚出宅门。   *   “吃了吗?”庄理电话打过来,温温柔柔的声音抚慰人心。   “在吃。”叶辞说。   坐在过年过节也不会打烊的全球连锁24H便利店里,吃高汤反复熬煮的关东煮。食之无味。   “哦,你们……还好吧?我会打扰吗?”   庄理以为自上次事件过去,叶辞彻底执掌大权,经过这近一个月的时间,同叶家修复了至少表面和平的关系。   确是如此,可一旦到这种特殊的日子,便显了形。青春少年时,叶辞也这么跟家里示威的。   “没有。”叶辞吃了口鱼丸,“你呢?”   “我们也在吃,小小让我代她向你表示新年快乐。”   叶辞笑,呵出一团白气,“差点忘了,帮我给你妹妹发个红包。”   “我还想说,给瑾瑜呢。”   “不过节的人,她需不着。明儿上山领她放烟花就高兴了。”   “睡了吗?”   “估计在玩游戏。”   庄理的呼吸声在电话里很明显,叶辞觉得像是有话说,问:“怎么了?”   “有点恍惚。”   叶辞懂庄理的意思,一下子他们回到了秩序的生活中,工作、节假日,传统节日和家人见面。是那么平常、琐碎而宁静。有点恍惚。   母亲出事后,妹妹小小在庄理帮助下依然去了英国念书,即将毕业,准备再念两年制的硕士。这几年小小没有回国,就去了美国几次。   姊妹俩联系不频繁,像母亲和子女那样,汇钱的时候说几句,需要购置什么的时候说几句。   小小心里的结,只有自己能解。比起过去对母亲不耐烦的青春期小孩模样,如今小小对庄理的亲近又多了一点仿佛是给母亲的愧疚之情。   她们赶在节前去探视了母亲,一切都好。   姊妹俩对家乡都没什么感情,小小明早的航班回英国,庄理还没决定什么时候回北京。   “早点回来。”电话那边的男人说。   “你可不可以……”庄理其实想和小小多相处一会儿,可小小年轻还小,不能完全抵御疏远的旧人意味复杂的眼神。   “嗯?”   “你想去我老家看看吗?”   “好啊。”叶辞说,“好久没玩儿了,我是该给自己放个长假了。”   庄理笑着应了,收线后,撞上小小羡艳的目光。庄理睨她一眼,接着问起她在大牌时装屋实习的事情。   火锅热腾腾,欢声笑语间是浓烈辛辣的情谊。   *   翌日早上,庄理送小小去机场,就一直在航站楼等着。叶辞拎了一个圆筒行李包,另一只手插在羽绒服兜里。   “瑾瑜闹着跟我一起来。”他走到庄理面前,两人的羽绒碰在一起。他笑,“没让她来。”   庄理无奈,正要迈步,叶辞牵起她的手揣进自己兜里,“天冷,帽子围巾手套,统统不戴。你赶什么时髦。”   “赶时髦才不会穿羽绒服好不好!”   庄理没好气乜了眼空气,可是唇角上扬,像吃了蜜糖。   庄理租了一辆适合跑颠簸公路的SUV,驶出机场路,直接上高速往达州方向开。   车载电台在放老歌,沿途与他私奔般恋爱,再挤逼都不放开。   叶辞看着窗外景色,摸了摸下巴,“你不会想和我私奔吧?”   “是。”庄理斜睨过去,似乎从无变化的背影中察觉出了什么。   那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将尘世埋了个干净。之后这段时间,他们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叶辞为处理后续事宜而忙碌,庄理卖力地工作以给自己正名。   他们还没有谈论,无论是叶家还是任敏,这数年的恩怨,这一系列争斗。   庄理觉得,现在的叶辞比痛失挚友的时候还要倦怠无力。只是这份倦怠,将会伴随一生,不得袒露。   “你后悔吗?”庄理轻声问。   “做出了选择就不能后悔。”好一会儿,叶辞又说,“你会有一种感觉么,这是你一个人的路,你要笔直地朝尽头走去,你要耐心、安静,排除外界任何干扰。”   “我明白。”庄理说。   “我有一种……抵达了终点的错觉。可是到了这个地方,你发现终点还在前面。”叶辞说,“人可能只能无限接近终点,没法抵达。”   庄理想了想说:“因为不存在……?”   “嗯。”   “叶辞,你怎么不问我到底要带你去哪里?”   “不是老家么。”   “是老家。”庄理笑了下,“但不是回我——”   “我知道。”叶辞眉目柔和些许,“你要带我去看你外公外婆。”   庄理缓缓眨了下眼睛,像心跳,重重落回。   “你怎么知道?”   叶辞说:“你有一句话说,生活就是他们最好的语言。印象很深,所以我后来去尝试理解你想要的生活。”   “我想要什么生活?”庄理问。   叶辞想了下,点额角,“我们得一起生活才清楚,我们能创造什么样的生活。”   生活是索要,是斗争吗?   我们抗争,我们创造。   他们在路上吃了面食,驱车来到乡下。城乡建设,村子里的主路拓宽,修了公路,但车仍只能停泊在路边,他们提着袋子走小径。   庄理远远指着一片就无人居住的房舍说:“最里面,我外婆家。我在厂区长大,小时候和妈妈他们回来,我总说‘黑黢黢’,吵着要走。”   “你从小就怕黑。”   “嗯,从小就喜欢亮晶晶。”庄理抿笑。   绕过种植蔬菜的田园,踏过杂草已没过腰间的荒废的田野,他们来到坡上一个小小的墓群。   “外婆外公,我回来啦。”庄理轻快地说,下巴往另一边点了下,对叶辞说,“那是我祖祖他们的墓。”   他们点香火,庄理鞠躬,就见叶辞径自跪拜下去。叶辞说,感谢二老给了小理美好的回忆,养出这么好的女孩。叶辞说,保佑我们平安顺遂。   庄理觉得烟熏到眼睛了,别过脸去。   外婆信教,所以只燃白蜡,放一束菊。然后一起给外公烧纸钱。火势旺盛,庄理说往后一定红红火火。   将手里最后的钱纸丢进火堆,叶辞从袋子里取出鞭炮,拆开铺放。   “快过来。”   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庄理跳到叶辞身旁。手一搭上来,他牵着她往坡下跑去,山路小径崎岖,杂草丛生,树枝从山壁延伸过来,擦刮他们的衣服甚至脸颊。   “阿辞。”她笑着让他慢点。   叶辞在坡下水田间的小路上回身,望向已看不见影的坟墓。   “走了。”   “嗯。”庄理也远远望了一眼,那成片的空荡荡的房舍。   来到马路边,叶辞让庄理坐副驾驶,他来开车。   “去哪里?”   “南方小孩,带你去看雪山。”   庄理怔了怔,蓦然想到从前参与了却未尽的项目,“去云南?”   “去云南。”   他们在城镇购置了保暖的衣物、帐篷和食物,而后上了国道。叶辞说:“我带瑾瑜出来的时候,就想你要是在就好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叶辞说,“想念一个人没有为什么。”   “你想我吗?”   “想你。”   “我也是。”   昼短夜长,夜晚经过城镇,庄理说找个地方睡一觉,叶辞却是不肯。他眸眼清澈明亮,好似期待一场修学旅行的高中生。   累了就在车里小憩,醒来开始听音乐,叶辞发动车驶出去,握着方向盘,脸朝那边偏,一块饼干就塞进了嘴里。   一切都离得远了。   他们只有彼此。   他们说了好多话,多到庄理仿佛听了一个人的历史。困顿入睡之际,她喃喃念着,“真想更早就遇见你……”   “没有更早,不会有更早。但还好遇到了。”   叶辞转头,看见庄理窝在放到的座椅里,裹着彩色编织毯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庄理有点分不清时间。阳光照耀,远处雪山连绵起伏,她和这辆车置身于汪洋的向日葵花海中。   座椅上没有人。庄理瞬间清醒,发觉这不是梦境,她急急忙忙拨打电话,就听见铃声自后座传来。   叶辞揉了下眼睛,睡眼惺忪地坐起身。   庄理嘴唇颤动,从座椅间挤过去,钻到后座,也扑进了叶辞怀里。   “怎么了?”   爱是占有、恐惧、放手、信任、幻觉……。爱是无论在哪里下意识寻找你的踪迹。爱是吻。   逼仄的空间里,编织与毛绒绒的毯子凌乱,他们像从没接吻过一样去吻。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艺术与金钱、名利与爱,关乎能否在杂质中提炼纯度。这篇文和之前的故事相比似乎不那么纯情,希望想要表达的都传达到了。   每一次看到上一篇甚至从处女作追读过来的读者,看到新读者成为老读者,就会多一些坚持下去的力量。感谢各位和我一起体验这段爱恋,让我们下一局《四喜》再会吧。   2021.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