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妾如她》 作者:法采 文案 俞姝眼盲那几年,与哥哥走散,被卖进定国公府给詹五爷做妾。 詹司柏詹五爷只有一妻,伉俪情深,因而十分排斥妾室。但他夫妻久无子嗣,只能让俞姝这个盲妾生子。 他极为严厉,令俞姝谨守身份,不可逾越半分。 连每晚事后,都让俞姝当即离去,不可停留。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可惜俞姝眼盲,夜路无法感光,总是摔得遍身是伤…… 俞姝没有怨言,谨言慎行地当好一个妾室。 她只有一个念头—— 等她兄长造反了这定国公詹五爷忠守的朝廷,救她出囹圄! * 詹司柏是定国公府的国公,是朝廷的托孤重臣,是执掌天下兵马的第一人。 他毕生所愿,平定四海,天下太平。 直到他遇到他那盲妾,他想让她,做他的妻。 可他怎么都想不到,她不是随便什么身份—— 她是造反的贼子、反王的妹妹…… *1v1SC,古早风HE正剧,不喜勿入。 *男主夫人非他真正夫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俞姝,詹司柏 ┃ 其它:古早风,酸甜口 一句话简介:五爷与盲女 立意: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第1章   九月末的京城,黄叶扑簌簌落下来,在路人和马车的踩踏中,被破碎地卷堆到路边。   黄叶无人打扫,只有零散的小摊商贩给自己扫出一小片空地,摆放了卖货的摊车。   街上行人不多,都沉默而匆忙地走着,小商小贩也只敢低声叫买,仿佛怕声音惊动了什么。   一行四人做寻常打扮在街上行走,不久转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馆里,坐在了角落。   “我本还以为皇城根下能车水马龙、歌舞升平,没想到也这般萧索。”   说话的是个着褐色短打的那男子,唤作封林,肩上背了一物,片刻不离身。   茶馆小二上了茶下去了。   另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名为卫泽言,他摇了摇头。   “世道不好,眼下四王造反,京城还能正常商贸往来,已经不容易了。若真是乱得厉害了,城门一封,我们这一行人怎么进的来?”   这话得了另一男人的点头。   那男子健壮魁梧,相貌周正,额角隐约一道刀疤,透出几分不同常人的气势。   不过此刻疤痕被些许碎发遮挡,倒也瞧不真切。   他姓俞名厉,是几人中为首的那个。   他说不错,“不然怎能混进来替阿姝寻医?”   他说着,看了一眼坐在一旁静默半晌的人。   那人在这三个男人身旁,显得纤瘦许多,虽然也着男子衣衫,但若细细去看,隐约能辨得出来是个女子。   那便是俞厉需要寻医的妹妹,俞姝。   俞姝听见自己胞兄说话,转头看了过去,可是一双眼眸却未动分毫。   她嗓音温淡,失了明的眼睛聚不到视线,只能散散映着窗外落进来的天光。   “若非是为了我这一双眼睛,哥哥同两位兄长也不必如此冒险。”   在座三个男子都不赞同。   她胞兄俞厉更是道,“你这眼睛是为众人受伤,替你寻医本是应该,可惜耽搁了这么久。”   他说着,眸中露出几分愧疚。   两个月前,朝廷出兵镇压占秦地造反的袁王。   俞厉几人不巧都在袁王手下做事,俞厉更是追随袁王多年,对战朝廷颇有些功绩,人称虞城将军。   袁王此次也派了俞厉做前锋,将朝廷打下的几座城池收回。   可惜兵荒马乱中,袁王这边丢了城池舆图,俞厉只能贸然前往一处取图,才敢开战。   谁料朝廷这边竟有耳闻,提前埋伏,俞厉麾下损失惨重。   若是这般无功而返,平白折损了许多士兵。   俞姝彼时也跟在兄长身边,便提议明面撤退,实则派小股精兵折返,打朝廷兵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计策还真就奏效了。   然而,就在舆图得手折返之际,突然出现官兵杀来。   彼时俞姝也在,她为了护着好不容易到手的舆图,而被击中头部,当场昏迷。   等她醒来的时候,一双好端端的眼睛,便看不见了。   而后俞厉一口气拿下三座城池,寻遍大夫为妹妹看眼,可惜并无效果,最后有人指路京城。   “这眼疾不可拖过三月,京城的杨太医最善治眼疾,若能寻得他,多半能救回来。”   妹妹俞姝今岁才十八,俞厉怎能忍心她后半辈子身陷黑暗之中?   当即不顾阻拦,带着胞妹和手下亲兵,暗中前往京城。   今日是他们进京的第三天,行踪隐秘未被发现。   而那擅眼疾的杨太医,上晌出门为达官贵人看病,他们已经算准了时间,过不了多久,那杨太医返回的马车,便会从茶馆附近的小道经过。   说话当口,一阵肃杀之气波及过来。   有一队人马威风赫赫地从街上经过,个个身穿重甲,手握长矛。   封林朝外看了过去。   “怎么瞧着,像是……定国公的人马?”   这话引得众人齐齐向外看。   俞厉也瞧见了,当即挑了眉。   “难道线报有误?詹司柏还在京城?”   这话令茶桌上一阵低压。   今上幼年登基,如今不过十四岁,尚不能全全理政,全赖两位托孤重臣——掌文臣的窦首辅,统武将的定国公。   这定国公,便是詹司柏。   卫朝自先帝以来,朝政废弛,天灾人祸不断,内忧外患多时。   现如今四王造反,烽火连天。   而詹司柏,凭一己之力,力压造反四王,稳住朝廷大局。   若非是他,卫朝早已覆灭,不会撑至今日。   俞厉同他虽没照过面,但追随的袁王与朝廷开战多年,相互颇为熟知。   此番俞厉潜入京城,也不得不选了詹司柏不在的几日。   没想到,那位定国公,约莫是提前回来了。   俞姝当即提议,“他既回来了,我们便不要冒险了,先离京吧。”   俞厉第一个不同意,“千里迢迢来了,怎么能走?你的眼睛也等不得。”   卫泽言也道是,劝俞姝,“眼下不过是猜测,也可能是定国公派回来做事的人。”   俞姝皱眉,想说什么,封林突然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杨太医的马车到了。”   *   杨太医上了年纪,想回乡安享晚年,可惜皇帝不许,只能留居京中。   此番出诊一趟人便乏了,上了马车就睡着了。   马车吱吱呀呀地在街上走着,经过一个巷口时,平稳驾驶的马车突然停住了。   杨太医睁开眼,刚要问一声,被人闯进了车厢。   上来的两人皆蒙面,为首的人一身杀气,手中的刀拔了出来,映出寒光片片。   一旁的药童早已吓懵,杨太医却知机的很,抖着手捂了药童的嘴,低声问了句,“二位要作甚?”   他颇为冷静,俞姝暗暗点头,抱歉地笑了一声。   “太医莫怕,在下眼睛受伤快三月了,迟迟不能复明,只能出此下策,请太医替在下看一看眼睛。”   杨太医常在宫闱内外行走,什么样的危急状况没见过,当即定了定神,替俞姝看了眼睛。   他不愧是擅眼疾的名医,看过便有了数。   问及俞姝之前的药方后,便道,“你这方子有几处需要增减,若是家中用得起,再换几味好药。”   俞厉直接道,“太医只管说便是。”   杨太医点头,一一告诉了俞姝增减用药和改换草药的情况。   “……按照改后的方子吃药,早日服用起来,最好不要间断。细心调养慢慢就可恢复。”   兄妹二人皆松了口气。   杨太医却默默提了气,他看向拿刀的俞厉。   只见俞厉一个手起刀落——刀背砸在了老太医后颈,人昏了过去。   俞姝收好方子,抱歉说了句“见谅”,被俞厉携着下了马车。   一行人眼见成了事,不再耽搁,立刻撤离。   为防止出现变数,眼下就要出京。   俞姝眼盲,只能紧紧跟在俞厉身侧。   走了一段路,前方有官兵巡逻队通过,几个人便暂时避在了巷子里。   封林瞧了一眼俞厉收起来的刀,刀尖干干净净。   “那杨太医真不用杀么?”   俞厉说不用,“杨太医懂规矩的很,不会乱来。再者,此人前些年鼠疫,主动请缨前往疫病地散药,身先士卒。这样的大夫,杀不得。”   他说,“该杀的都是那些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达官显贵。”   这话引得卫泽言沉吟了一下,他突然问了个问题。   “若是定国公这样的人落到了咱们手里,要不要杀呢?”   这话问得众人一愣,俞厉不知怎么,竟然没有当即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定国公替朝廷征战,而他们为反王卖命。   但定国公此人威重却不乱权,冷肃从无滥杀。   连袁王都道,“詹司柏若是生于秦地,我必与他以手足相交。”   几人一时没开口,只有街道上的巡逻兵脚步声渐渐远去。   俞姝静默听着,在此时低低笑了一声。   三个男人都朝她看了过来。   她半闭着的眼睛睁开了来,凝住了几分光亮。   “三位兄长倒不如想想,若是咱们落到了定国公手里,他当如何?”   “必杀无疑。”三人异口同声。   话音落地,众人都笑着摇了头。   似定国公詹司柏这样的朝廷栋梁,可不会对他们这些反贼有片刻的犹豫。   众人无奈笑过,俞厉倒是回答了之前那个问题。   “若是詹司柏落我手上,便给他个痛快。但也仅此而已。他虽不是奸佞之辈,但却护着这些人为非作歹。”   “助纣为虐,当得一死。”   俞姝在这话中,垂了垂眼眸。   五年前,他们兄妹还是一个寻常商户人家的子女,家里包了两个山头种蟠桃。   她哥哥俞厉对家中庶务半点不感兴趣,一心向武,老爹气得要打断他的腿,即便如此,他也要去武馆习武。   俞家老爹没办法,只能靠早慧的女儿帮衬。   彼时俞姝十三,再过三五年,终是要嫁人的,爹娘舍不得,思量着要不招个赘婿上门。   俞姝没什么不可,这样家里庶务有人打理,她哥哥也能尽心去习武了。   不过赘婿的事情还没有眉目,俞家时来运转,所种植的蟠桃,被挑中了作为进贡的贡品。   俞家一下子水涨船高,想来给俞姝做赘婿的人快要踏破门槛了。   可这世人皆以为是极好的运道,却来了个急转。   那批进贡的蟠桃一路顺顺利利进了皇城。在到小皇帝嘴边之前,先入了试菜太监的口。   那太监不知怎么,吃了两口桃子之后,突然口吐白沫,就在小皇帝脸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俞家被抄。   满门抄斩且不够,株连五族。   俞家的倾覆就在一夜之间,甚至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如此重的刑罚,是皇帝亲自开的口,没人能拦得住。   俞厉在外习武躲过一劫,等到回家的时候,自家五进大宅已经被付之一炬。   他从门口踏进去,除了漫天的黑灰,便是满地的血渍。   俞厉一双眼睛被地上的血映红,他低吼着举起大刀欲杀去京城,却被不知从那冲出来的俞姝抱住了腰。   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小姑娘藏在暗格子里五天五夜,大大的眼睛在瘦削的面上尤其明显,她眼里满是血丝,开口叫一声“哥哥”,声音嘶哑。   俞厉看见这场景尚且几乎失去理智,而年幼的妹妹,却从头到尾目睹了一切……   她紧紧抱着他的腰。   她什么都没说,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滚,她把小脸埋进俞厉胸前。   俞厉心疼的发颤,扔下刀抱紧了她。   他知道他不能杀出去疯狂地复仇了,他要活着,带着妹妹阿姝活着。   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俞厉只能带着俞姝落草为寇。   幸而他刀法极好,很快在山匪中混出了名目。   次年,袁王起兵造反,占秦地与朝廷对峙。   俞厉立刻投奔而去。   在秦地,俞厉从虞城小兵,一路成了虞城统领,而后战功显赫,虞城将军之名也传了开来,渐渐成了袁王的左膀右臂。   但从朝廷的角度来看,袁王是反王,而俞厉就是毋庸置疑的乱臣贼子。   不管什么情况,定国公詹司柏不会饶了俞厉,而俞厉也没必要当什么善人。   巡逻队的脚步远去了。   一阵风打着旋从墙角掠了过去,京城上空不知何时乌云累聚,天阴欲雨。   俞厉将腰间的系带绑上了俞姝手腕,“阿姝跟紧我,咱们离京。”   “好。”   一行人当即转出了街道。   本以为街上没了官差,谁曾想,突然有一队人马从后面奔了过来。   当头的一人身形高挑,一双眼睛极其锐利,一下看住了几人。   尤其看住了封林背后背着的东西,和俞厉手中用布包住的大刀。   那人眼睛一眯,“什么人?站住!”   变故就在一瞬。   封林一下扯开后背羽箭,搭弓射箭一气呵成。   箭矢直奔当头那马上之人而去,那人急急避闪开来,却被射中了马。   马儿嘶鸣,街上瞬间混乱。   俞厉等人争得一线生机,立刻发足狂奔。   可他们哪能想到,所跑的方向,恰有大批刚刚进京的官兵。   被射中马的将领奔了过来,他箭法丝毫不比封林弱,一箭破空而来,直奔落在最后的俞姝。   说时迟,那时快,俞姝耳比眼捷,向一旁侧身闪去。   她堪堪避开要害,那箭却射断了她和俞厉之间的系带。   俞厉急忙回头去拉她。   俞姝却听得明白,四面八方已经有大量的官兵涌了过来。   此时又是一箭射了过来,俞厉护着俞姝,险些被射中了大腿。   俞姝瞬间下了决心。   “哥哥快逃,不用管我了!”   俞姝知道自己这瞎了的眼睛,只会拖累得他逃不出去,当下一狠心,跌跌撞撞地闯进了街边的商铺里。   “阿姝!”   正此时,封林和卫泽言已经看准一条无人小巷,顾不得许多,拉着俞厉直奔那巷中逃去。   ……   这是一间绸缎铺子,因着外面突发打斗,铺子里的人全都躲去了后院。   街上的官兵看到了有乱贼余党闯进来,入店搜查。   铺子里,除了掌柜伙计之外,便是几个散落逃来的路人。   官兵当即抓了其中一个男人。   然而这男人个头十分高,当头的官兵立刻道不是,“逃进来的余党是个矮瘦的男人,着棕色衣裳!”   可这里哪有穿棕色衣裳的矮瘦男人,剩下的都是女子,还有一个落在墙角裹着头巾的黄衣盲女。   官兵们抓不到人,只能询问绸缎铺的人。   方才众人都吓得不行,什么都没注意。   黄衣盲女倒是瑟瑟缩缩地开了口。   “民、民女听见一句……”   往往眼盲的人,耳朵更加聪灵。   “你听见什么了?听见逃跑的人了?”   方才射箭的将领没追到人,一边安排人继续搜,一边折返出事的绸缎庄门前。   他见盲女怕得发抖,还出声安慰,“不要害怕,此处没有乱贼,你且说来。”   盲女这才开了口,她说没听清逃跑的人,“倒是方才听见那几人在外面商议。”   “商议什么?”   “他们商议……要从永定门出去。”   话音落地,将领眼中一亮。   正此时,门外有黑色高头大马奔到此处。   马上的男人勒马而停,马儿发出低低嘶鸣。   满街的官兵齐齐跪了下来。   俞姝避在绸缎铺子里,听见官兵齐声行礼的声音。   “国公爷安。”   这声落地,俞姝心头倏然一紧。   接着,那将领出了绸缎庄,上前回禀了此事,“……回国公爷,那群乱贼奔着永定门逃去了!”   在这一句里,俞姝暗暗握紧了手。   只要不是当即封锁京城,那哥哥三人就有机会逃出生天。   毕竟他们本来要去的,并非永定门,而是西侧的广安门……   隔着绸缎铺薄薄的一道墙,俞姝屏气凝神,第一次听到定国公詹司柏的声音。   此刻的她,不会想到不久之后,男人的嗓音就会出现在她耳畔,声声入耳……   当下,她只听到詹司柏低沉地开了口。   “传我的令,关闭所有城门,封锁京城。” 第2章   官兵在京城分成两路,一路继续追捕俞厉等人,另一路搜寻俞党落单的瘦弱男子。   俞姝衣裳正穿为棕色男子短衫,反穿就是黄色女子夹袄,俞姝没敢换下自己的女儿装,以盲女的身份在京城,想寻一个临时落脚之处。   那定国公下令封城之后,谁也别想出去。   俞姝只盼着没有自己拖累,哥哥俞厉能逃出生天。只要哥哥平安,必然会再回来找她,届时兄妹二人还能汇合。   只可惜到处混乱,一个盲女甚至连路都看不见。   她几次险些被人碰倒在地,好不容易拾了一根棍子,琢磨着如何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找好心人收留自己。   可混乱的世道令她还没想到如何办,忽觉后颈一阵劲风而至。   躲避已来不及了,俞姝被击昏在地。   ……   再醒来,四下一片黑暗。   俞姝的眼睛原本能感光一二,现下尽数作废。   她一醒,就被人发现了。   “呦,醒了。过会青楼的老鸨过来相看,你可要表现好些,让你伺候有钱人,总归要比伺候穷人轻快些。”   俞姝怔了一怔,“青楼?”   那人一笑,见她没有哭闹,非常有耐心地跟她解释。   他是个人伢子,原本和青楼的老鸨定好了送人,结果其中一人逃了。他们不想赔钱给老鸨,正好瞧见了俞姝,便将俞姝掠走充数。   那人伢子还跟俞姝道,“你这样貌很是不错,你也别想着找你家里人,过会老鸨来了,就带你去接客,进了青楼的门,就是青楼的人。谁让这世道不好,而你运道也不好呢?”   人伢子好心劝俞姝看开点,“都是命。”   只是俞姝默了默,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觉得,老鸨会要一个瞎子吗?”   人伢子被问得一愣,突然抓了俞姝的头发,迫使其抬头看住她的眼睛。   黑暗中,她眼眸无光,不管人伢子如何比划,她眼珠未动分毫。   人伢子忍不住爆粗,“竟抓了个瞎子!”   俞姝被他甩在地上,撞得半臂发麻。   她揉着肩膀坐了起来,低低笑了一声。   人伢子一步上前,“笑什么笑?信不信老子弄你!”   俞姝倒也没怕,说不是笑话他,“我是觉得,我虽然运道不好,你却不错。”   人伢子皱眉看了她一眼,见她果然不是在嘲讽,“我哪里不错?”   这次换到俞姝耐心解释,“我虽然是个瞎子,没法在青楼迎来送往,但我会打算盘,说不定有商铺愿意收我给账房打杂。这年头,约莫账房也不那么好找吧。”   四王造反多年,科举近乎于废,百姓不再读书,还不如练刀枪棍棒实在一些,账房确实不好找。   人伢子眼睛一亮,又问俞姝,“你还会什么?”   俞姝说写字,“我只瞎了两月有余,能写会算,做个账房绰绰有余。”   这样的账房,可比青楼里的姑娘值钱。   俞姝问了人伢子一句,“有合适的商铺吗?”   人伢子刚要回应,突然有小童过来禀报,俞姝没听清,人伢子却着急忙慌地走了。   外院,人伢子匆忙让人打扫院子,又亲自洒水压去灰尘。   很快门口停了个不起眼的小轿,下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妇人穿着锦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带着打得发亮的精致银簪。   乍一看,像是谁家的太太。   人伢子哈腰请安,“周嬷嬷怎么亲自来了?”   周嬷嬷瞧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吩咐你的事迟迟办不好,可不得亲自来。”   她问,“有合适的人了吗?”   人伢子一脸为难,一边请她进屋吃茶,一边道,“您要能读书会写字的,还要家里无牵挂的,姿色必须不能差了,太机灵的却又不行,还得是个没嫁过人的姑娘。您这要求……实在不好齐全。”   周嬷嬷皱眉,“你这个意思,是没人?我看你不是没人了,是不想在京城混了。”   后面这话陡然一沉,把人伢子吓得不轻。   他连道不是,“您再宽限小人几日吧,我眼下手里只一个盲女,还真就没有旁人了。”   周嬷嬷在“盲女”二字中,瞧了他一眼。   人伢子一愣,随即跳了起来。   “盲女您看成吗?!除了是个瞎子,其他都齐全!”   周嬷嬷皱眉,“带来我瞧瞧。”   人伢子连忙让人把俞姝带了上来。   周嬷嬷见了俞姝一阵打量,问她,“你是哪里人,父母兄弟在哪?”   俞姝没有立时回答,人伢子叫了她一声。   “你不是不想去青楼吗?嬷嬷府上要寻个妾室,那是极好的事,还不快好生回答!”   说着又低声威胁俞姝,“若是这个不成,就送你去青楼,没得商量!”   俞姝沉着脸抿了抿嘴。   俞姝在片刻沉默后,回了那嬷嬷。   她说自己姓韩,唤作韩姝。   “……家里没什么人了,原本跟我爹进京寻走失的长兄,但长兄没寻到,爹被土匪杀了,就剩我自己。”   如此凄惨的身世,那嬷嬷却满意地笑了起来。   又当场考较了俞姝写字的水平,还问了问俞姝的眼睛,“看过大夫么?还能好么?”   俞姝说能,“府上若是愿意替我治,十有八九是能好的。”   嬷嬷更满意了。   “那你跟我走吧。”   俞姝就这么被那周嬷嬷带走了。   人伢子都没想到寻了三个月没寻到的合适人选,就这么定了下来。   等他反应过来,不忘拍了拍俞姝的肩膀。   “苟富贵,勿相忘!”   俞姝冷哼一声。   那周嬷嬷同她这个盲女挤了轿子,轿子在京城走了许久终于到了。   嬷嬷下来牵了她往里面去。   显然这嬷嬷非常得主子的脸,一路见到的小厮丫鬟俱行礼叫一声周嬷嬷。   俞姝暗暗数着,前前后后过了四五道门,终于停了下来。   街巷里的吵杂声没了,外院仆从说话的声音也没了,只剩下几声脆亮婉转的鸟鸣。   周嬷嬷的步履变得轻极了,轻撩了帘子进了门。   “夫人,寻了人,您瞧瞧可还成?好让夫人知晓,这次是个盲女。”   那夫人说了什么,俞姝没听见,但她没被撵走,反而被领了进去。   屋子里暖融融的,点了柔和的熏香。   俞姝察觉,有两道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周嬷嬷在旁替俞姝说着方才问的问题。   那夫人一句句听着,简短地“嗯”了两声。   此时钗环声微动,然后那夫人端起茶盅撩了撩茶叶,喝了口茶,这才问了她一句。   “你母亲膝下,有兄弟姐妹几人?外祖母膝下呢?”   这夫人声音听着年岁不大,就是这问题,问得奇怪。   俞姝半真半假地道,“外祖母膝下有三位舅舅以及家母,家母仅有我与两位兄长。”   “你舅舅和你兄长可康健?”   “有一位舅舅落水死了,另两外约莫健在,就是失了联系。家二哥前几年鼠疫没了,大哥进京来谋出来,倒也两年没消息了。”   俞姝看不见,不晓得那夫人听了,同周嬷嬷对了个满意的眼神。   她只听到那夫人说,“你说的可都属实?我可是要派人查实的。若是虚报,可不会轻饶了你。”   俞姝尽管她查。   她道山西一地是她家乡,但那处刚被她哥哥领兵占了,这京城的人家,怎么能过去查呢?   那夫人说过这话,便让人把俞姝带了下去。   俞姝甚至没来得及问一句,是哪家府上。   ……   正院正房,周嬷嬷问那夫人可还成。   她一边说着,一边替夫人捏着肩,夫人穿了一件杏色万字不断头团花褙子,料子细密顺滑,坊间稀有。   “……我看您别犹豫了。这大半年,您送了多少人过去,可见有一个成的?”   “正因如此,我才要好生想想。”夫人揉着眉心开了口。   她说,“五爷挑剔的很。”   周嬷嬷却没她这么犯愁,“不管怎样,五爷是答应了您和老夫人要纳妾的。五爷可二十有五了,膝下空荡怎么成?五爷心中有数,不然如此厌恶妾室,也不会随意答应。”   她说,这世间厌恶纳妾的男子可不多,五爷这样实数罕见。   “五爷是瞧在您和老夫人的面上应了,但自己那关也得过,难免挑剔些。您也别愁,一个一个送过去,说不定哪个,就能让五爷勉强看顺眼了。”   夫人叹了口气,“这盲女,五爷能看顺眼吗?”   周嬷嬷说未必不能,“盲女惹不出事来,这才是五爷最看重的。”   这话令那夫人喃喃,“但愿吧。”   *   这府上院子大得很,俞姝又被小丫鬟带着走了许久,才被送进了一间房中。   俞姝顺势问那小丫鬟,“敢问府上姓甚名谁?”   可小丫鬟竟不肯说,“该你知道的,你自然知道,不该你知道的,我们自也不能说。”   话音落地就走了。   规矩极重。   俞姝揉了揉太阳穴。   京城如此之大,达官贵人如此之多,俞姝实在无法去猜自己身在何处。   她叹气,在黑暗中摸到了桌边,想给自己倒一杯水。   但壶中空荡,只有些许残茶不知放了多久。   俞姝干脆把残茶倒在了桌子上。   水洒在桌上,她用手蘸着那冷掉的残茶,缓而慢地写了一行字。   随后,她用掌心抹掉这行字。、   在秋日的京城,冰冷的茶水带走手上的温度,也带走原本可辨认的字迹。   她写下的那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已经变成了掌心低落的水珠,消失在了桌案上。   乱世如此,人之命运如同江海中航行的小船,一个暗流就能让船偏离路线,而一阵疾风骤雨,就能令船瞬间沉没。   唯有顺势而为,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半个时辰后,周嬷嬷派了两个小丫鬟来给俞姝洗漱,给她换了干净衣裳带着她去了另一个地方。   半路上,俞姝又问起那周嬷嬷,“不知府上姓什么,我要伺候哪位主子?”   谁料没等周嬷嬷回答,前面有人传话。   “五爷回来了。”   周嬷嬷拍了她一下,低声道,“五爷就是你要伺候的主子。”   话音落地,就带着她行礼起来。   俞姝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有男人的脚步声出现,从她身前经过。   那声音利落而稳重。   不似文官,像是武将。   武将,五爷……   俞姝冒出一个惊人的念头。   这不会是定国公、詹司柏詹五爷吧?   她心头一跳,但又随即想起,据说詹司柏与其夫人宴氏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府中没有侍妾甚至通房。   俞姝松了口气,把这位给排除了。   若不是这詹五爷,倒也不必如此紧张。   她敛了心神,被人引着送去了那五爷的房中。   这间房堪比之前那夫人的房间,高阔宽大,俞姝虽瞧不见,但也能感到通透之气。   只不过这比夫人的房,要稍显冷清。   俞姝被安置在床边靠窗而立,她静默站着,房中似有若无的香气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种与房中的冷清相近的冷肃之味,甚至说,还有些肃杀在里头。   贵人熏香,莫不是安神的用途,但此房中的味道,却令人难以安定,甚至莫名有些紧绷之感。   天已经黑透了,房中连一息灯光都没有。   俞姝慢慢沉下心来,在黑暗之中等着她的命运。   外面的风吹得俞姝身后的窗子晃动发响。   白日里聚在京城上空的厚重云团,在此刻低低压下,雨滴承不住力道地落下几滴。   俞姝默默听着雨声,却在此时,听到男人沉而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不禁直了直身子,抿紧了嘴。   男人在下一刻大步进了房中。   他对房中有人没有任何意外,只是转身去了另一侧间,挑亮了灯,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俞姝提着心等了一时,她不知那五爷要作甚。   房中明明有两人,却都沉默着没有开口。   那五爷在书案前忙碌了起来,是翻开书册的声音,俞姝只能继续等待。   好似头顶悬了一把刀,迟迟不肯落下,倒还不如瞬时落下,来的痛快。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滴滴答答的落雨声,终于连贯持续起来。   男人也在此时起了身。   他这次没有再做旁的,端了那孤灯走了过来。   孤灯的光亮在俞姝视野中慢慢扩大,可惜她的目光找不到落脚地,茫然地散着。   昏暗的角落,俞姝刚被换上的衣衫显然不那么合身,松垮地落在身上,令她在孤灯下清瘦许多。   她立在那里,垂着眼帘接受着男人的打量,不能退开,亦不敢贸然上前。   窗外的雨声叮叮咚咚,势头渐起。   半晌,男人嗓音低沉地缓慢开了口。   “歇吧。”   声音令俞姝耳边的汗毛竖起了几根——   熟悉。   可惜如此的短,以至于她想再抓几个音分辨都不成。   而男人已开始解开腰间的束封,丢去了一旁的椅子上。   外面的仆从甚是知机地关上了门。   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封闭的房间只剩下她和这个不知是谁的男人。   俞姝深深吸了口气,她别无选择……   房外的雨时起时歇,又在某一刻达到了极点。   俞姝一如被狂风骤雨席卷,在命运的海洋中翻滚。   终于,狂风暴雨暂歇,只剩房檐低落的雨滴,叮咚发响。   俞姝大口地喘着气。   男人看了她一眼。   孤灯下,女子脸色发白,冷汗细细密密布满了额间。   她的眼瞳清亮,可惜散着毫无定处,这般目光更衬得她发白的脸,平白多了些凄楚。   男人穿起衣裳,皱了皱眉。   “疼得厉害?”   俞姝虽是第一次,可也晓得疼痛难免。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但这一声盘旋在她耳畔,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来了。   俞姝一时顾不得许多了,低哑着嗓音问了一句。   “敢问五爷,府上……姓甚名谁?”   男人眉头越发皱了起来。   “没人告诉你?”   “没有。”   下一息,她听见男人开口,沉着声亲自回答了她。   “这里是定国公府,我是詹司柏。” 第3章   “成了成了!夫人,成了!”   周嬷嬷让小丫鬟守在门口,眼下得了消息,顾不得雨势,急急忙忙地去了正院报信。   宴夫人在坐在铜镜前,由着丫鬟苗萍用桂花油细细梳着黑亮的秀发。   周嬷嬷贸贸然闯进来,别说宴夫人了,苗萍都被吓了一跳。   一不留神,扯了夫人一根头发。   苗萍吃了一惊,跪下请罪,“夫人息怒!”   宴夫没理会她,叫了周嬷嬷,“你方才……说什么?”   “夫人,五爷收了那韩氏了!”   消息确切的落了地。   宴夫人愣住了。   周嬷嬷和苗萍跪下跟她道喜,她似还有些不信地看向了窗外五爷院子的方向。   窗外的夜幕被雨幕覆盖,宴夫人神情有些难辨。   “五爷,竟瞧得那盲女顺眼?”   *   深水轩。   定国公詹司柏辟给自己的内院书院。   房中有淡淡的熏香味道。   那是詹司柏曾在西北征战时遇到的一种香料,唤作寒山月,点燃之后便是冷肃之气盘旋。   这冷香令人灵台常清,他沉着声回答俞姝。   “这里是定国公府,我是詹司柏。”   话音落在地上,犹如钟声撞进了俞姝的耳朵。   她下意识抬起头想看住男人,可惜视野茫然,她只能听见他尚未平复的沉重呼吸在她耳畔。   她足足怔了几息。   窗下的孤灯,发出噼啪一声响。   詹司柏瞧了她,见她还怔着坐在那里,竟忘了穿衣,不由皱了皱眉。   “莫要在此停留,回去。”   俞姝身上痛的厉害,但在这一声里,也不得不撑着自己坐起了身子。   她摸着床边绣墩上堆叠的衣衫,一件件穿了起来,最后只剩下一件月白色褙子,却怎么都摸不到了。   她蹲下身在地板上寻起来。   詹司柏穿好了衣裳,瞧了一眼落在自己脚边的月白色褙子。   他伸了伸手,又收了回去,转身去了净房。   净房响起了水声,俞姝疼着,又跪在泛寒的地板上寻了许久,才找到掉落的衣衫。   俞姝穿好后扶着凳子起了身,只是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茶几。   俞姝被撞的手臂生疼,净房的水声在此时停了一下。   冷肃的气息又漫了过来,仿佛在提醒着俞姝什么。   俞姝未再逗留一息,在黑暗中抬着双手摸索着出了门去。   夜雨绵绵续续,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一阵风吹来,湿冷的感觉将人团团包围。   廊下一个人都没有,规矩深重如这定国公府,主子行事的时候,没人敢靠近。   俞姝没办法,一路沿抄手回廊,转到了门房。   门房看见她吓了一大跳。   俞姝直接问,“可有伞能借我一柄?”   门房急忙拿了伞给她。   那门房不由地打量眼前的这个女子。   从前夫人送到五爷房里那些女子,无一例外地都被撵了出去。   今日这位却不一样了,五爷竟然收了……   但五爷收了的人,怎么还是被撵出来了?   他瞧着俞姝,见她黑发散了下来,凌乱地披散在身后,有几缕被雨水打湿,贴在了简薄的衣衫上。   门前悬挂的气死风灯,映的她本就血色不丰的脸色发白,而一双失明的眼睛只茫然看着不知名的前方。   门房实在想不明白,如此盲女,五爷做什么要赶出来?   俞姝却不想去思考这许多。   她问门房,“能不能再给我一根棍子?”   来的时候,她数了步数记了路,自己回去也可以的。   但门房找了一圈,摇了头。   “那能替我折一根树枝吗?”   门房苦笑,“国公府的花木,岂是做下人能随便折的?”   “唐突了。”   俞姝再无话,跟他道谢,慢慢下了台阶,在雨夜里撑着伞沿着墙离开。   雨淅淅沥沥没有停的时候,明明昨日晚上,她还同哥哥在一起。   只一日的工夫,就成了定国公府的人,还与那詹司柏……   腿下又疼了一阵,额上冒出的冷汗和伞下细密刮来的雨水交混在一起。   没有人帮衬,俞姝只能越发小心翼翼地走在雨夜湿滑的小路上。   腿间的痛意在每一步中反复折磨着她,雨夜里秋风吹来打湿了衣裳,痛意没有在秋雨的冷意中消减,反而越发明晰起来。   俞姝抱紧了双臂,小心翼翼地数着步数往回走。   雨越下越大了,在一个转角处,她突然被绊。   整个人被伸出地面的树根绊倒,毫无预兆地扑了出去。   手里的伞飞出,俞姝重重磕在了坚硬的青石砖上。   砰——   来不及呼一声,俞姝膝盖似碎了一般疼得发颤,几乎无法动弹。   秋雨毫无怜惜地纷纷落在了她身上,很快将那薄薄的衣衫湿透,一寸寸湿冷紧贴身上。   俞姝抹掉脸上的雨水,想着找一下丢出去的伞。   她努力摸索了一番,终于摸到了一个类似伞柄的东西。   但试图拿了起来,但手下突然被那物,划开一道口子。   雨还在下着,她捂着手上的新伤,苦笑了起来。   如果人的运气有个波动,那么她今日已经跌到了谷底。   深夜的国公府小路上,俞姝直起身子,再次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她缓慢地站了起来,继续数着步数,慢慢走回指给她的偏僻房间。   她想自己运气背些,也没所谓。   只要她哥哥和另两位兄长无虞即可。   但愿这位詹五爷的天罗地网,捉不到她的哥哥。   但愿他费力一场,只能扑了个空。   但愿他想要的一切,都没有。   ……   深水轩,詹司柏从净房回来,房里已经没了那盲女。   他叫了小厮文泽,“人走了?”   文泽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的五爷,没做逗留。”   詹五爷微微抿唇,又吩咐文泽。   “瞧瞧夫人睡了没有,若是没睡,便同夫人道一声吧。”   *   这一场夜雨在半夜时渐渐停了下来。   翌日,天仍阴着,想来京城是进了秋雨季里,阴雨时候多,晴时少。   周嬷嬷起了个大早给宴夫人报了信。   “……夫人估计是想不到,五爷昨晚半夜把人撵了。”   宴夫人一愣,“不是说收了那韩氏吗?”   周嬷嬷说没错,“但五爷事后……还是撵了韩氏走了。”   宴夫人讶然,又问,“那盲女能自己回去?”   “她倒是记得路,就是这雨天湿滑,她又瞧不见,摔得厉害了,膝盖肿了起来,手也破了……”   “没破相吧?让人给她炖一种姜汤,可别伤寒。”宴夫人叹气。   “五爷可真是……”   周嬷嬷说盲女不打紧,“她又不是千金小姐,能有什么大事呢?”   宴夫人嗯了一声,想起了更要紧的事。   “既然收了,总要给个名分。快把五爷请来,把那韩氏也叫过来。”   ……   深水轩。   詹司柏用过早饭后,副将穆行州便来回禀了昨日的事。   “人没抓到?”詹司柏看了他一眼。   穆行州跪下请罪,“国公爷恕罪,这三人来路不明,但身法极不简单。尤其用刀和用箭的二人,不似寻常人,一时让他们脱了身。”   穆行州昨日先詹司柏一步回京,在路上一眼看到那四人便觉不对。   他试探问了一句,没想到其中一人当即出箭。   那箭法高超,若非是他心有所防,只怕已被射于马下。   他说完那三人,见国公爷沉默不言语,又回禀了另一余党的情况。   “是个瘦弱男人,闯进那绸缎铺便不见了。但这人就像蒸发了一样,属下让人来回查验了几遍,竟都没有那人踪迹。”   穆行州说着,面露愧色。   两边都没有明确进展,唯一庆幸的是,因为詹司柏下令及时,城门封闭,这四人都还在京中。   穆行州不敢多看詹司柏的脸色,后者抿着嘴默默握了握手边的茶盅,不知在思量什么。   “继续搜,尽量活捉。”   “是。”   穆行州刚要走,周嬷嬷便到了。   周嬷嬷跟他行礼,穆行州问了一句,“嬷嬷一早寻五爷?”   周嬷嬷说是,笑着同穆行州道,“五爷今日要纳妾了。”   话音落地,穆行州讶然挑眉。   “老奴可是奉夫人的命前来,请五爷过去喝妾室茶的。”   穆行州愣了一下,转而又说了道喜的话。   “恭喜五爷纳了妾室,恭喜夫人得偿所愿了。”   穆行州走了,周嬷嬷请了詹司柏过去。   詹司柏听了皱眉,不欲去。   周嬷嬷连忙劝道,“夫人的意思,总要给个名分的。至于那韩氏的事情,五爷一概不用操心,自有夫人呢。”   ……   正院。   小丫鬟给院子换了娇艳的各色菊花,院中平添喜庆之气。   詹司柏过去,宴夫人便到门前来迎了他。   “五爷来了。人都已到了。”   詹司柏这才瞧见了跟在宴夫人身后的俞姝。   只看了一眼就收了目光,他同宴夫人一道,落座在了上首。   俞姝什么都看不见,干脆垂着眼帘。   周嬷嬷说了两句喜庆话,便让丫鬟苗萍端了茶来。   俞姝当先需要给那五爷敬茶。   她辨着声音摸到了苗萍端来的茶。   不想,这茶竟然是刚烧好的沸水。   俞姝指尖被烫,差点打翻了托盘。   与此同时,两束严厉目光从那五爷的方向落了过来。   俞姝抿着嘴低了低头。   宴夫人立刻给周嬷嬷使了眼色,周嬷嬷打了圆场。   “咱们韩姨娘眼睛不好,苗萍你这丫鬟怎么不知帮着些?”   苗萍委屈地低了头,“是奴婢的不是了。”   周嬷嬷亲自扶着俞姝,端了茶碗到了五爷脸前。   俞姝在那五爷脚下跪了下去。   昨日摔破的膝盖今早肿的厉害,如此跪下发疼钻心。   男人居高临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俞姝丝毫不敢怠慢,在周嬷嬷地指导下开了口。   “婢妾……给五爷敬茶。”   她嗓音温淡,又有些不易察觉的凉。   她端了茶递到她脸前,詹司柏这才看见,自己这盲妾手上包了一层纱布,不知是不是热茶盅烫得,隐隐露出了血色。   他接了茶盅。   “姓什么?”   “婢妾韩氏。”她回答。   他没继续问,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撩了一下茶叶便放去了一旁。   他没话,俞姝暗暗松了口气,从他身前离开给宴夫人敬茶。   宴夫人微笑着点头,褪了一只金镶玉的镯子给她。   “日后,记得好生服侍五爷,早日替五爷开枝散叶。”   开枝散叶……   俞姝的眼帘垂的更低了,叩头行礼。   却在这时,听那五爷再次开了口。   “韩氏。”   俞姝身姿微僵,听他道。   “你既进了詹府的门,便要守詹府的规矩。往后谨记尊卑,不可逾越,敬重夫人。”   他的声音低沉毫无温和之色。   与声音同时来的,还有两束来自他的目光。   俞姝在那沉沉压过来的目光中,暗暗抿紧了唇。   她俯身叩头,“婢妾记住了。”   厅里一时有些低压之气。   宴夫人笑着,亲自打了圆场。   她叫了俞姝,“你不必怕,国公府只是规矩重些。只要你谨言慎行,五爷自不会苛待了你。”   男人没有在这话里说什么。   俞姝应了下来,由周嬷嬷扶着,退到了一边。   宴夫人和那五爷夫妻说话,无非说了几件定国公府的内外事宜。   宴夫人说话温软,气氛和缓不少。   正巧有府里管事嬷嬷送了下面供上来的药材名目,又将此事说了起来。   俞姝被忘在了一旁,她倒是低声问了周嬷嬷一个问题。   “嬷嬷,我刚进府不懂规矩,不知去哪熬一碗避子汤来。”   她的声音不大,但恰巧此时厅里的话头一歇,静了下来。   她话音落地,在座众人皆看住了她。   詹司柏眉头当即皱紧了几分。   周嬷嬷轻轻拍了拍她,“姨娘说什么呢?”   俞姝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意识到自己这话恐怕不妥。   她不得不解释,“婢妾的意思是,嫡长为尊,婢妾不敢逾越。”   她从前得知,詹五爷同宴夫人夫妻情深还在于,两人成亲多年,无子嗣也无小妾。   俞姝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这个碍事的妾,但她还真替那男人生孩子吗?   若说她先前的话语,似乎还有可能透着妾室向正室炫耀的意思。   但她后面的态度,确实是规矩而疑虑的。   这却更令人惊讶了。   规矩是如此,但哪个做妾室的,不想先一步生子争得夫君的看重与偏宠?   詹司柏这才上下打量了她。   昨日房中只有孤灯一盏,今日他才看清她眉目清秀娟丽,但双失了明的眼睛,清透却凝不住光,眸光零碎散落着。   她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红的暗花褙子,仍不怎么合身,纤瘦的身子撑不起来。   念头掠过,詹司柏不由地想起昨晚,手掌握在她腰间之时。   彼时,他手下微凉,如那窗外夜雨一般,而她腰间温软。   他握上去,冷与热接触的一瞬,她温软细柔的腰,在他手下止不住轻轻发颤。   詹司柏默了默,从她身上收回了目光。   俞姝解释之后便静默等待着。   宴夫人在她的问题中,微微笑了一声。   “纳你进府,便是替五爷开枝散叶的用途。避子汤一碗都不必饮。”   话说到尾处,俞姝竟听出些寥落的意味。   这话却让俞姝心头一咯噔。   所以,这定国公与宴夫人虽然情深,却子嗣艰难。   两人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让她这个妾室来生子,是吗?   俞姝如遇晴天霹雳,愣愣站在原地,一时忘了回应。   倒是詹司柏又从她身上扫了一眼过去。   他起了身,吩咐了一句,“京中昨日潜入了不明贼人,还需清剿,近日府里人无故不许外出。”   他说完就走了,宴夫人吩咐周嬷嬷等人传了五爷的消息下去。   俞姝嘴里发苦的厉害。   没有避子汤,难道还真让她给他开枝散叶吗?   他要抓捕她哥哥,还让她给他生子……这都是什么道理? 第4章   俞姝如何作想,旁人并不知道,宴夫人和周嬷嬷又说起另一桩事。   她如今成了国公府正经妾室,需要人服侍。   宴夫人把身边的二等丫鬟拨给了她,正是那苗萍。   除此之外,又拨了个三等丫鬟,唤作姜蒲的,也来服侍她。   给她定了院落。   宴夫人本想给她定个距离五爷深水轩不远的院子,但周嬷嬷提醒着莫要引得五爷厌烦。   于是拨给俞姝一个不远不近的沿河偏僻院子,浅雨汀。   苗萍似乎没想到夫人有这般安排,怔了一会。   但在宴夫人的目光里,只能叩头跟了俞姝。   主仆三人回俞姝暂住的房中拿了包袱。   俞姝什么东西都没有,唯有一套旧衣,她怕被人瞧出破绽,自己收了起来。   俞姝同不情不愿的苗萍,和沉默寡言的姜蒲一道,去了浅雨汀安顿。   路上的仆从见了俞姝,无不上前行礼,唤一声“姨娘”。   俞姝无意过多理会,一路去了那浅雨汀。   浅雨汀在国公府后院偏西的方位上,一旁临河。   俞姝正要苗萍姜蒲二人,跟她详细说说这浅雨汀的周边情况,就听到一串脚步声,是针线上的人来了,要给她量身作衣。   俞姝由针线上的嬷嬷量身,苗萍却被叫去了一旁。   苗萍的娘姚婆子就在针线上做事,她听说了早间纳妾的事,急忙跟了过来。   昨日,五爷收了一位妾室,府里明面上波澜不兴,实际上却如大石如潭一般,惊得波涛四起。   姚婆子昨日得了消息呆了好半晌才回了神,谁想今日,夫人就把自己的女儿苗萍,赏了这新来的韩姨娘。   她小心往房里瞧了一眼,“这新姨娘身子瞧着单薄,怎么就入了五爷和夫人的眼?”   苗萍哪里知道,姚婆子却起了酸意,说了女儿一句。   “你怎么就没入五爷的眼呢?”   这话说得苗萍一阵郁闷。   五爷威重,又讨厌妾室,府里没人敢爬五爷的床。   可夫人多年不孕,似是不能有孕的样子,于是实动了给五爷挑个生子之妾的念头。   她从针线上被调到了正院做二等丫鬟。   苗萍没什么本事,但夫人看重她娘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所以将她留给五爷。   五爷就是再不喜欢妾室,生了子的妾也是府里半个主子。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旁人谁不羡慕她家?   但夫人把她送去五爷房里那天,五爷不由分说就把她撵了出来。   当然,五爷撵出来的可不止她自己。   在这韩姨娘之前,夫人送去的九个女子都被五爷撵了出来,也不知这韩姨娘有什么本事,五爷竟收了。   苗萍认栽,“这位姨娘以后是我的主子了,娘可别提以前的事。”   姚婆子默了一默,又往里面瞧了一眼,扯了苗萍压低了声音。   “你说,纳一个妾是纳,纳两个妾也是纳,这韩姨娘瞧着身板太弱了些……咱们是不是还有机会?”   苗萍吓了一跳。   她娘拍了她,“我儿,你可是夫人第一个挑中的人,若能当得姨娘,娘和你兄弟们,不都跟着你有好日子过了?不说别的,就说你三哥好似要被挑去往关外做事了,外面兵荒马乱,娘这心里吓得厉害,你要是能在五爷脸前说得上话,你三哥可不是不用去了……”   姚婆子又说了许多,最后握了女儿的手。   “跟着韩姨娘也没什么不好,总能多见五爷几回不是?你别太木讷,有点眼力见!”   她交代完,跟着针线上的人一道走了。   姜蒲扶着俞姝在窗下坐了,给她去沏茶。苗萍进了屋里,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小心打量着韩姨娘。   是瘦了些,照着府里仆妇的说法,确实不像多子多福的样貌。   她偷偷想着,忽听俞姝问了一句。   “五爷对妾室……颇有意见?”   苗萍一愣,看来这位韩姨娘也发现自己这妾,在五爷眼里不太妙了。   那也是,五爷不喜妾室不是什么秘闻,府里没人不知道。   五爷是老国公爷的嗣子,世人皆知,但没多少人晓得,五爷其实是妾室所生。   只是五爷生母那妾室极不本分,搅得家宅不宁,最后也没落得好下场。   反而在她死后,五爷原来的嫡出兄弟针对庶出的五爷。五爷颇为过了些备受欺凌的日子,直到过继给国公爷,才勉强消停下来。   她把这个缘由告诉了俞姝,想到自己被送进五爷房里,最后被五爷冷着脸狼狈地撵出来,又低声补了一句。   “五爷不喜妾室,说一夫一妻便够了,妾室……多半是家宅不宁之源。”   说完,见俞姝挑了挑眉。   苗萍不再说了,让这位姨娘自己琢磨去吧。   但那姨娘也没有任何表示,缓缓推开了身后的窗子。   秋风裹挟着寒气吹了进来,吹起窗下人鬓角的细发。   她静默坐着,云层中散下的几缕光,落在她脸上,投在眼下羽睫轻淡的阴影。   苗萍一时竟然瞧住了。   五爷看上了她,难道是因为容貌吗?   ……   隔着河的另一边也属于定国公府。   俞姝下晌问了一句才晓得,那是定国公府冷武阁。   苗萍和姜蒲说那冷武阁是外院,通着府邸外的大道,是五爷在府中料理外事的地方。   “冷武阁不是一般地界,五爷有时候会把外面抓来的人带进去审讯,据说是,堪比刑部。”   两个丫鬟说着都有些怕,还补充说里面有个密牢,是专用于审讯的地方。   之前府里有潜入探子,便被五爷抓了扔进了密牢,出来的时候遍体鳞伤,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苗萍和姜蒲都不敢多说,其实作为内院丫鬟,对一河之隔的冷武阁地带,也没那么熟悉。   但俞姝却听住了。   待她们在浅雨汀安顿好之后,俞姝就叫了姜蒲引着自己去河边转转。   河对岸的冷武阁有树丛遮掩,树丛之下还有尖锐的篱笆墙,三五侍卫轮番来回巡视。   而河这岸,沿岸三步一桃五步一柳,时值秋日,风一吹,黄叶扑簌簌往下落,颇有一番韵味。   可惜俞姝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让姜蒲把杌扎搬到了一颗粗壮的树下。   “坐下来吹吹风。”   河对岸一直有人声隐隐约约吹过来,但隔着树丛与小河,姜蒲是什么都听不见的。   只是坐在树后的俞姝,垂下眼帘,双手交握,精神没有一刻松懈。   她听到了她想听的东西。   定国公的人还在京城里铺天盖地地搜寻她哥哥,但是一个人都没找到,还在源源不断地调派人手。   也就是说,哥哥虽然被困京城,却是暂时无虞的。   俞姝心中安下些许。   京城人口如此之多,哥哥三人乔装打扮一般,如何不能混出去?   反正,詹司柏还不晓得哥哥的身份。   她念头刚闪过,竟就听到了那五爷的声音。   男人沉重的脚步声也穿了过来。   “四人走散一个,必然想要汇合。”俞姝听他说,“传我的领下去,就道此人已经抓到,眼下就在我冷武阁,且看另三人,来是不来。”   话音落地,隔岸的俞姝攥紧了手。   詹司柏想要借抓了她,诱他哥哥三人上钩,纵使不成,也动摇了他们潜藏的心。   俞姝听得一清二楚,此时多想告知哥哥,万万不要上当,可惜被困在这定国公府的后宅里。   她不由抿紧了嘴,正准备继续听下去,苗萍的声音传了过来。   “姨娘在哪边?周嬷嬷过来瞧您了。”   这声一出,隔岸的声音停了下来。   俞姝心下微沉,立刻感到了两束冷峻的目光定在了她身上。   詹司柏看到了自己那妾室。   他皱了眉,叫了文泽。   “去问问韩氏,在那里做什么。”   两岸间有个竹桥,文泽过去到俞姝脸前时,周嬷嬷和苗萍也走了过来。   文泽说明来意,“五爷方才瞧见了姨娘,问姨娘来此处作甚。”   众人这才意识到他在对岸,连忙朝着他的方向行礼。   俞姝也行了礼。   她半转了身子,詹司柏穿过树枝间隙,看到她的神情。   她神色淡淡的,既没有谄媚,也没有害怕,只是稍有些发沉。   她回了话,“回五爷,夫人赏了浅雨汀给婢妾,婢妾正在这附近走动。”   她的声音不大,温温凉凉如眼下的秋风,隔着河传了过来。   说完便规矩地垂了头。   周嬷嬷连忙解释,确实是夫人吩咐的院子。   “若是五爷觉得不妥,再另行安置姨娘便是。”   詹司柏并无表示,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妾室,转身走了。   他一走,众人皆松了口气。   周嬷嬷亲自引了俞姝回去。   “姨娘还是不要往这边来了。冷武阁不是后院女眷能靠近的地方,若是五爷抓了人,还要关去冷武阁密牢审问。姨娘弱质女流,离远些好。”   “好。”俞姝道。   *   詹司柏设了计,俞厉三人会不会中计,尚未可知。   俞姝只觉自己不仅眼睛看不到,嘴巴也说不出,着实是个废人。   她坐在窗下独自闷着。   周嬷嬷带了个小丫鬟来。   小丫鬟提了提盒,周嬷嬷放到了俞姝脸前。   “姨娘也别干坐着,也该寻些机会同五爷熟络熟络。”   这是夫人的意思。   若是五爷同妾室不熟络,幸的次数过少,何时才能有子嗣?   周嬷嬷说提盒里放了金丝酥,是五爷中意的点心。   “五爷正在深水轩理政,姨娘此时去正是时候。”   周嬷嬷说着,叫了苗萍陪俞姝过去。   而小丫鬟走之前附到了苗萍耳边,“苗萍姐姐,姚嬷嬷让我给姐姐传话,别忘了她说得事。”   小丫鬟说完就走了。   苗萍愣了愣,瞧了一眼那姨娘。   姨娘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叫了她,换衣裳去了深水轩。   *   深水轩。   詹司柏找了穆行州正说起假装捉了人的事。   穆行州表示已经定了人,“身形衣衫皆大差不差。”   詹司柏叮嘱了他一句,“莫要弄巧成拙,被贼人看出破绽。”   穆行州请他放心,“属下亲眼见了那闯入绸缎庄的瘦弱男子,眼下寻得这假扮之人,十分相像。不过属下会留意,令他们只可远远瞧上一眼,看不出细处。”   “嗯。”詹司柏又问,“这几人是何来历,有眉目了吗?”   穆行州犹豫片刻,“用刀的瞧不出什么,用箭的,属下倒是寻人辨认了一番,约莫是秦地的箭。”   这话令詹司柏挑了眉。   “袁王的人?”   穆行州表示还需要再行查验,“袁王手下有如此箭法的人不多,属下正找有过接触的兵将一一辨认,相信很快就有结果。”   詹司柏点头。   汇报了另外的事情后,穆行州便下去了。   他走得快,走出深水轩的门时,险些与人撞上。   俞姝耳朵聪颖避开了,穆行州险些撞上苗萍。   “是在下莽撞了。”他说着,这才瞧见避到了一旁的俞姝。   苗萍说这是五爷新纳的韩姨娘。   穆行州连忙行礼,仔细瞧了俞姝一眼,暗觉有些眼熟,似是在哪见过。   他正思量着,俞姝问了一句,“穆将军吗?婢妾好似听过将军声音。”   她说话的时候,眼瞳未动,自然也瞧不到人。   穆行州一下就想了起来。   那天绸缎庄的盲女,竟就是韩姨娘。   难怪眼熟。   他提了起来,问俞姝当时有没有吓到,“若是贼人伤了姨娘,可就是末将罪过了。”   俞姝摇摇头,跟他和善地笑了笑,顺势问,“将军,贼人抓到了吗?”   穆行州说没有,俞姝暗暗放心,又道,“那伙人恐怕不是常人吧。”   “是。”穆行州点头,突然想起什么。   “姨娘当时在,可还有听到那伙贼人有什么言语?”   俞姝闻言,好生想了一番。   “妾身细细想来,当真记起两句。”   “是什么?”穆行州连忙问。   俞姝仔细回忆道,“当时他们在外面说话,妾身听见他们说起其中一人,说此人为何长得瘦弱,乃是因为喉结上有片黑痣,道是这种痣压制了人的个头,所以长不高壮了。”   穆行州愣了一下。   俞姝抱歉得笑了一声,“妾身从未听说还有这种痣,于是记住了。如今想来,除了这个,倒也没说旁的了,也不知有没有用。”   穆行州却在她的话中眸光亮了一瞬。   他没多说什么,跟俞姝行礼道谢后,匆忙离开了。   苗萍检查了一下提盒里的金丝酥,幸亏没被穆行州撞坏。   她松了口气,才问俞姝,“姨娘此前遇上贼人了?”   俞姝嗯了一声,缓缓点了点头,但无意多言,“进院子去吧。”   主仆两人被引到了东厢房。   东厢是书房,五爷此刻刚翻了两本奏折,听到俞姝来了,皱了眉。   通报的文泽表示应该是夫人让来的,“提盒上印着夫人院里的标识。”   “那就让她进来吧。”   俞姝转向了一旁的苗萍。   照理,提盒苗萍应该交到她手上来了。   可苗萍就像毫无察觉一样,自顾自地拿着。   俞姝默不吭声,同苗萍到了那五爷眼前。   苗萍提着提盒,心里有些紧张,但一想她娘说得话,极力稳住自己。   行礼之后,她放柔了声音。   “五爷安,这是金丝酥,是五爷惯吃的咸甜口。五爷忙碌之余,多少用些。”   苗萍把话说了,俞姝默然站在一旁,感觉两束目光扫了过来。   詹司柏看向两人,见苗萍微带慌乱地低了低头。   他面无表情,又看了一眼自己那妾。   谁想妾也面无表情,一双眸子垂着,对丫鬟的作为无有一点表示。   若不是清楚地知道她是眼盲,还以为不仅眼盲还失聪了。   詹司柏不由地多瞧了她一眼。   她似乎有所感觉地抬了眼帘,但又很快地垂了下去。   詹司柏公务繁忙,“嗯”了一声就让两人下去了。   苗萍暗暗松了口气,俞姝没有任何表示。   两人一走,等在外面的国公府荣管事便进来回事。   荣管事上了年纪,算是看着五爷长大的,说起话来没那么拘束。   他笑了一声,“五爷同韩姨娘可真有趣,您二位竟然一句话都没说上,只让苗萍那丫鬟说了。”   他叹了一句,“这韩姨娘也是个规矩人了。”   詹司柏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察觉——   自己那妾,竟真的从头到尾没跟他说一句话。 第5章   俞姝下晌这一趟走完,坐在窗下吃茶都松快了几分。   她不在意那五爷怎样,只在意穆行州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她没了什么事情,眼下唯一要做的,便是照着宴夫人的吩咐,换好衣裳,等待着晚上。   天黑了之后,苗萍又送她去了深水轩。   若说白日里的深水轩还有些温和之气,那么到了夜里,踏进深水轩,当真犹如踏进深水之中,有种说不出的冰冷感。   俞姝又被晾在窗边站了许久,只能听见那五爷翻看折子,和落笔写字的声音。   她在窗下站的两腿发酸,只能小心地换腿动一动,略作缓解。   不知过了多久,那五爷终于忙完。   更鼓响过,他从书案前起了身,一路走过来,灭了房中的灯。   同昨晚一样,他只留了一盏孤灯在内室的窗下。   俞姝的视野几乎陷入了完全的黑暗,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笼上心头,尤其在身前的男人身上的气息,也在她鼻尖明晰起来的时候。   ……   不知是不是发自内心地抗拒,俞姝只觉比昨日不适得更加厉害了。   窗外的雨没下,尽数化成积雨的云,潮热地聚拢在房中。   男人在孤灯的清影中瞧她一眼,见她眸光散着,眉头皱成了一团。   他看到她眼中升腾的水雾。   那水雾迷迷蒙蒙地,拢在散着眸光的眼眸里,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男人闻言抿紧了唇,额上豆大的汗珠滑落了下来。   这一滴汗自上向下滴落,恰落在了她眼尾。   又同她眼尾的泪珠一起,滑落了下去。   他呼吸重了几分,不再有一丝迟疑,抬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片刻后,帷帐内升腾的热气渐渐散去。   俞姝不用吩咐,沉默而自觉地穿起了衣衫。   只是下床之后,腿之间的不适又令她额上出了一层汗。   她低声喘息着,默默地扯过袖子擦了擦额头。   詹司柏看了她一眼,见她和下晌一样,竟也没有要说些什么的意思,只是在擦过汗后,跟他行了礼。   “婢妾告退。”   她的嗓音微带沙哑。   说完,几乎没等他回应,转身离开。   詹司柏的目光在她身上,着实定了一息。   ……   京城的秋夜,如同寒冬提前到来一般,每一丝风里都渗透着寒凉。   俞姝忍着浑身的酸软,在廊下站了站,轻声唤了苗萍。   她的声音不大,但顺着风也吹到了后门口。   苗萍此时,正在后门口同她娘姚婆子说话,闻声立时道,“韩姨娘出来了,我得赶紧去了。”   姚婆子却道不急,“五爷都不留她过夜,你让她等会又如何?”   说着,姚婆子眨了眨眼,“她敢寻五爷做主吗?”   苗萍不说话了,姚婆子塞了些小点心给她,“娘看你这两日都瘦了,你可别跟那韩姨娘似得,多吃些,夫人瞧着喜欢,指不定就对你另有安排了。”   俞姝唤苗萍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苗萍有些站不住了,但姚婆子又拉着她说道,“方才跟你说得是,可别忘了……这都是咱们的机会。”   ……   丫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俞姝连唤了两声都没出现。   廊下夜风凉凉地吹着,甚至五爷从净房出来,苗萍还没有出现。   小厮文泽进了房中伺候,低声问了一句,“五爷,要不要小的替姨娘寻苗萍过来?”   五爷往外看了一眼,思虑了一下。“不必。”   接着他看着窗外的人,幽幽说了一句。   “丫鬟做事不利落,她可以……寻我替她做主。”   小厮文泽在这话里,莫名闭了嘴,不敢多说一句。   然而窗外的人,全然没有寻别人做主的意思。   她见那苗萍迟迟不出来,也不再唤了。   她缓慢地下了台阶,自己摸索着慢慢向外走去。   詹司柏在窗下净手,闻声向外看了过去。   恰有一阵夜风打着旋吹了过来,将她月白色的衣摆吹得平地而飞,同样吹起了散在后背的黑发。   黑发与衣裙交替翻飞,人被风裹着,越发显得清瘦。   在这浓浓的夜色里,只有她一人缓步而行。   没有人帮她,她也没有任何言语。   詹司柏一时多看了一会。   那丫鬟苗萍这会儿才着急忙慌追了上来。   “姨娘怎么走了?怎么不等等奴婢……”   独自离开的人什么也没说,甚至脚步都没停下,任凭那丫鬟慌乱解释了两句,很快走出了院子,走出了詹司柏的视野。   他的目光在月白色身影消失的地方停留了一瞬。   文泽这时才又开口说了一句。   “兴是五爷多虑了,韩姨娘不像是会恃宠而骄的人。”   五爷收回了目光,长长叹了口气。   “但愿这韩氏,能规矩本分。”   *   俞姝当晚睡得极不安稳,梦见隔岸的冷武轩热闹非凡,因为他们抓到了他们想抓的人——   是她哥哥俞厉。   不知怎么,她的眼睛突然能看得见了。   那冷武阁的火光胜得厉害,刺得她眼睛疼。   俞姝从浅雨汀狂奔了出去。   看到他们压着她兄长,把他打得浑身血肉模糊,还要关押到那密牢里。   封林和卫泽言在这时突然杀了过来,三下两下砍断了锁住哥哥的铁链。   而她恰在这危急关头看到了一个通往外面的小门。   俞姝朝着他们大喊起来,“这处有门!”   那两人架了重伤的哥哥奔了过来,俞姝又怕追兵从竹桥过来,顾不得许多,两步上前,拾起地上的道砍断了竹桥衔接处。   竹桥一断,冷武阁的兵将一时过不来了,俞姝转身跟着俞厉他们就要离开这定国公府。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沉沉的声音。   “韩氏,你去哪?”   是那定国公詹五爷。   俞姝转头向他看去,他的面目在黑夜中瞧不真切,独独一双眸子映着火光,紧紧看住了她。   她下意识退了一步,但男人一下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力气大的惊人,好似铁铸一般,令她无法反抗。   哥哥他们在喊她,可她根本逃不开他的掌心。   她急着拍打了起来,他却一边冷笑着吩咐穆行州抓捕她兄长,一边将她亲自丢进了密牢。   “你既到了我定国公府,就别想逃走了。”   他在她耳边重重开口,   俞姝在进入密牢的一瞬,眼前再次陷入黑暗。   她慌乱地摸索,想要从这幽暗封闭的密牢逃离,这时有人小步跑了过来。   “姨娘醒了?”是姜蒲。   俞姝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   姜蒲点了灯上前,见她额上满是冷汗,“姨娘做噩梦了?”   “嗯。”俞姝应了一声。   是噩梦了,那五爷还没抓到她哥哥,而她哥哥也没那么容易中计。   但方才梦里的一切,就像真的一样,哪怕她知道是梦,也有种即将发生在她身上的感觉。   她拥着被子,在床上静默坐了一会。   姜蒲给她倒了杯茶下去了。   俞姝的小腹有些细微的坠感,她的手覆了上去。   只要哥哥不被抓到,她总有与哥哥汇合的一天。   但在此之前,她不能怀孕。   念及此,梦里的景象不由地浮现在了脑海里。   身上莫名发紧,俞姝碰了碰手腕,手腕还残留着男人掌心的力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来。   幸好眼下,这里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詹司柏也一样。   定国公府不给她避孕药,那她就自己来找。   还有她这一双不顶用的眼睛,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   京城一个荒废的院子。   封林腿上中了一箭,藏在幽暗处养着。   俞厉一脸两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怕被人认出来,只能让卫泽言出去打听消息。   门发出了吱呀的声响,俞厉立刻提起了刀,幸而是卫泽言回来了。   “定国公府那边,放出消息,说抓到了人。”   话音落地,俞厉脸色倏然一白。   “阿姝?!他们如何折磨了她?!”   但卫泽言让他不要着急。   “将军莫急,兴许是定国公的引诱之计!”   他详细说了一下外面的情况,说是在城西抓到了人,晚间要压去定国公府冷武阁。   世道混乱,朝廷不兴,小皇帝缩在深宫里,外面兵马之事都由定国公詹司柏一力裁夺,他那冷武阁便相当于刑部大理寺。   戒备森严,寻常人等有去无回。   但,卫泽言道,“他们既然散出了消息,那便是要给咱们瞧的。咱们不要着急,但可以远远瞧瞧,到底是不是阿姝。”   俞厉紧握着手里的刀柄。   大刀在手下微颤。   他这刀是一种唤作黑金之物所铸,看起来与寻常刀无甚区别,但削铁如泥,沾血而鸣。   可惜这般宝刀却不敢尽然使出,纵然名声赫赫如俞厉,此刻也只能藏在京城角落,等待出鞘之机会。   他瞧了一眼受伤昏睡的封林,按下心头颤动,“何时押送?”   卫泽言说了个时间。   ……   天色一黑,京城陷入了黑暗之中。   自那日封城以来,京城宵禁的时间也提前了半个时辰,定国公特地让人在宵禁时分押送,意图十分明显。   俞厉看着街道上森严的戒备,冷笑连连,“那詹五当真贼的很!”   詹五爷有张良计,俞厉便有过墙梯。   他寻了一套夜行衣穿在身,让卫泽言敲了一个打更人假扮起来,两人一明一暗在押送车经过的地方徘徊。   其间有官兵经过,两人小心翼翼未被发觉。   很快,押送车来了。   那押送车前后左右有重兵把守,人在囚车内,瞧不清楚。   卫泽言掩着俞厉,两人细细往那囚车看去。   囚车里的人着实穿着那日俞姝的男子装,只是已经破烂瞧不清楚,想必是被鞭打所致。   俞厉见状不免发狠,“若那詹五敢折磨我阿姝,我必与他生死相搏到底!”   卫泽言连忙劝他别着急,“此人远看虽与阿姝身形相仿,但用头套蒙了脸,很有几分故意不让咱们看见的意思。”   囚车走近又走远,他们不敢追上去看,只能生生看着囚车远去。   若是不能确定是不是俞姝,这趟冒险出来,就没了意义。   而且,人一旦被压进冷武阁,救出来可就难了。   俞厉是带了人手,但为了不引起詹司柏的注意,人手都布在京城之外。   进京救人,实在过难。   两人不免都有些焦急。   谁料就在这时,那囚车里的人扭了一下脖子。   士兵手里的火把将他的脖颈照亮。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到,那囚犯的脖颈上有一片黑痣——   恰恰,就在喉结的位置。   俞厉险些笑出了声。   卫泽言也眼中放了光来。   两人对了个眼神,一息都不再多逗留,立刻离开了。   待返回藏身的小院,封林正值清醒,见两人一脸笑意,还懵了一时。   “是有什么好事?城门开了?”   卫泽言说那倒不是,“今日定国公说抓了个囚犯,将军与我皆以为是阿姝,结果近前一看,那人脖颈一片黑痣,还在喉结上!”   俞厉这次终于忍不出笑出声来,“我还道他们有多大的本事,没想到找了个人冒充,还是个男人。”   连封林都笑了起来。   “他们可真会找人,但凡是个喉结没那么明显的,指不定也混过去了。”   俞厉说是,卫泽言却皱了皱眉。   他道有点奇怪,“他们既然找人假扮,为何找有特征之人,还如此明显,就不怕被看出来吗?”   这么一提醒,俞厉也反应了过来。   他琢磨着,“除非,他们得了确切消息,说要抓的人身上有痣,不然为何行此一招?”   但这古怪消息,是谁给出来的呢?   俞厉和卫泽言一时间都猜不出来。   他们都猜测会不会是俞姝。但她一个盲女,自己能照顾自己都已十分艰难,怎么能做得了这些?   不管怎样,不是俞姝就令人放心了。   卫泽言道,“阿姝自小聪慧,应该不会有事。咱们却不能多等待了。京城不可能一直封禁,只要开了城门就立即混出去。之后再想办法寻阿姝!”   俞厉默默攥了攥手。   那詹五爷一手掌控下的京城,实在不好多待,也只能如此了。   也不知道他的阿姝,眼下如何? 第6章   定国公府。   冷武阁火光正盛。   今日周嬷嬷派人过来,说俞姝不用去深水轩了。   俞姝早已料到,今夜安排押送“囚犯”,那五爷自然不得闲。   她直到后半夜才睡下,之前一直在默默听着隔岸冷武阁的声音。   整整一晚,都风平浪静。   也就是说,詹司柏没能诱敌上钩。   俞姝放下心来,安稳睡了一觉。   翌日,天晴了一时。   天高云远,秋风送爽。   俞姝虽然瞧不见这秋景,但也在凉爽的秋风里,心下舒畅。   那五爷昨晚没有回内院,今日一上晌也不在。   俞姝乐得自在,但下晌他一回来,周嬷嬷便让人来提醒俞姝,今晚不要忘了去深水轩服侍。   俞姝面无表情地应了,却听到苗萍轻快起来的脚步声。   接着周嬷嬷一走,苗萍人就不见影了,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半晌才回来。   俞姝对她的行径不作任何表态,但她叫了姜蒲,“晚上你陪我过去。”   姜蒲从前只是宴夫人院里的三等丫鬟,做些洒扫的活计,自然是比不上苗萍体面。   俞姝这么一说,姜蒲愣了一下。   苗萍却吃了一惊,脱口问道,“姨娘说什么?”   俞姝却没有给她重复的意思。   起身回了内室。   姨娘是主她是仆,这决定由不得她疑问。   可苗萍看着俞姝的身影,忍不住拧紧了帕子。   深水轩那日晚上,她娘特特教她,反正这韩姨娘对府里一切不知,又是个眼盲的,她可以借韩姨娘的身份办事。   下晌五爷回来了,韩姨娘要过去服侍。   所以她方才去了厨上,借韩姨娘的名义,让厨上做了金丝酥来。   等到晚上,她也能借这点心,跟五爷说句话。   但眼下韩姨娘不让她去了,这美差岂不是便宜了韩姨娘自己?   苗萍敢急不敢言,又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盯着俞姝的内室看了半天,将帕子攥了又攥。   俞姝并不关心苗萍作何感想,叫了姜蒲到一旁问话。   “你们平日里若是伤风感冒,如何看病?”   姜蒲回答说是有医婆,“这医婆专门给国公府的丫鬟婆子看病,姨娘有什么事吗?”   俞姝直接道,“我这眼疾,也想寻那医婆瞧一瞧。”   “这怎么行?”姜蒲摆手,“姨娘是主子,怎能寻医婆看病?”   俞姝犹豫了一下,“那寻谁瞧?去外面请郎中吗?”   姜蒲好生想了想,“咱们府里只有三位主子,但凡生病都是请了太医来看。杨太医擅眼疾,姨娘可以回禀了五爷和夫人,请杨太医来看。”   这话可就让俞姝不免有些不安了。   要是杨太医真的来了,会不会能瞧出来,她就是那日上车威胁看病的人?   而且京中有贼人出没,杨太医约莫也会联想到一起吧?   思及这个,俞姝怔了怔。   那詹五爷满京城地搜查在逃贼人,杨太医好似并没有提供什么线索给他。   但凡说遇到有眼疾的人劫持马车,詹司柏必会怀疑。   杨太医既然没有开口,看来是不想蹚这浑水。   那么就算杨太医见了她,也未必会多言。   俞姝暗想,杨太医到底是常出入宫闱的太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谨慎的很。   不过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她亦不敢冒这个险。   她道姨娘是半个奴仆,看不得太医,“若能请个郎中就好了。”   之前杨太医已经将增减后的方子告知了她,只是太医建议替换的那些药物名贵,不是她这种寻常百姓能用的起的。   所以还得找个大夫替她过了明路,这样才能尽快用起治眼的良方。   另外,便是避子汤的事情。   明面她自然拿不到,若是能同大夫往来起来,兴许就有办法。   俞姝见姜蒲并不了解,便也没再问下去,只道寻机会同宴夫人提一提。   她眼盲,自然也没留意苗萍闻言,朝这边瞧了一眼。   ……   “不成了娘,她防着我了。”苗萍垂头丧气,把俞姝的决定告诉了姚婆子。   “……我还特特求了灶上做金丝酥给五爷,全给她做了嫁衣。”   姚婆子听了,半晌没说话。   苗萍抿了抿嘴,“她只想自己得宠,怎么肯分我一半?这事算了吧,娘。”   她娘却哭丧了脸。   “你若是不能得了五爷的青眼,说不定你三哥真要被派出府做事了。听说外面又有几伙流寇要自立为王,五爷还没来得及派兵去剿,若是你三哥出去,出了事怎么办?”   苗萍不知,“可女儿有什么办法?”   姚婆子好生想了想,拉着苗萍压低了声音。   “那姨娘并不怎么得宠,要不然,五爷也不会不许她过夜。可见,但凡她有不规矩的地方,五爷必然要迁怒的,说不定就撵出去了。”   “娘什么意思?”苗萍讶然。   姚婆子说,“反正那韩姨娘都防着你了,你跟着她也没得什么好,倒不如想想法子,让五爷厌弃了她。夫人自然还要找别人的,咱们不更有机会了?”   苗萍吓得不轻。   “这……我有什么本事,能让五爷厌弃她?”   姚婆子安慰了女儿,“别怕,你仔细跟我说说,她这两日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娘替你想。”   她这么说,苗萍还真就想到了一处。   ……   下晌无事,俞姝暗暗算着京城封禁了好几日,该开城门了。   听说那五爷一早去了宫里,会不会是解封的事?   她琢磨着五爷的事情,不想宴夫人那边来了消息。   小丫鬟过来传话,“姨娘,夫人让姨娘换身衣裳,同五爷夫人一道,去看望老夫人。”   老夫人,老定国公的夫人宴氏,詹司柏的嗣母,宴夫人嫡亲的姑母。   俞姝只知道这位老夫人身体并不好,一直养着。除了宴夫人,旁人很少见到她。   俞姝换了衣裳去了。   她刚到门前,就听见那五爷大步流星地来了。   她停下行礼,男人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进了院子。   宴夫人提前到了,正同老夫人说话。   老夫人明显中气不足,声音发虚,但她对宴夫人语气极其柔和,问着宴夫人天凉了都备了什么衣裳,“一场秋雨一场凉,你身子弱,莫要冻着了。”   五爷和俞姝前后进到了厅里来。   五爷拱手行礼叫了母亲,俞姝不能如此随意,小丫鬟拿了蒲团过来。   俞姝正正经经给老夫人行礼叩头。   老夫人瞧了瞧她,露了个笑,“瞧着是个规矩的孩子。”   宴夫人连道正是,“韩姨娘性子内敛,就是太过安静了些,若不是周嬷嬷推着,整日同五爷都说不上一句话。”   詹司柏在这话里头,看了俞姝一眼。   女子穿了一件姜黄色四季花的褙子,由着丫鬟扶着坐到了他下首。   她今日也施了粉黛,但比敬茶那日柔和自然了一些。   她清瘦,唇色不丰,如今擦了胭脂水粉,倒也明艳几分。   一旁的周嬷嬷连连道是,“老夫人夫人不知道,咱们姨娘眼睛不好,若不是夫人吩咐老奴,让姨娘给五爷送些点心去,姨娘每日里无事可做,只能在院子里吹风……”   老妇人叹了一句,“也是个可怜孩子。”   俞姝默不作声地听着,闻言轻声道,“怪婢妾眼睛不好,倒也想做些什么,却甚是不便,只怕反而添了麻烦。   她提及了眼睛,老夫人立刻问是怎么回事,“可能复明?”   俞姝道约莫可以,“婢妾眼睛伤了不到三月,有郎中说慢慢养起来,也是可以恢复的。”   她说了这话,正要提一下请郎中的事情。   没想到,苗萍突然替她开了口。   “老夫人夫人不知,眼疾是我们姨娘的心事,方才还同姜蒲提及,如何寻大夫瞧瞧眼睛。”   她一边说,一边看了姜蒲一眼。   姜蒲讷讷地“嗯”了一声。   俞姝眼皮一跳,开口要叫停她,她却快嘴说了来。   “姨娘若是能有杨太医来帮着瞧瞧眼睛,定然好了。”   苗萍声音不大,说着也似无意一般。   但她这话落地,厅中陡然一静。   詹司柏转头看了俞姝一眼。   原本房中盘旋的松散之气,突然压紧起来。   俞姝也敏锐地感到了上首落过来的两道冷厉目光。   旁人的目光皆不会如此,唯有那规矩极重的五爷,目光似染的寒山月冷香一般。   一静之后,他开了口。   “妾室,也配得上太医看病?”   这一声如千斤压人。   俞姝抿了抿嘴,“婢妾没有此意。”   可他盯着她的目光更紧了,冷哼一声。   “若没有,在老夫人处提及此事做甚?你难道不知,老夫人昨日刚换了杨太医把脉?”   俞姝沉默了。   她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她。   她在那五爷冷肃的话语中,知道她解释不了了。   在他眼里,她这次实实在在逾了矩。   俞姝扶着茶几起了身,慢慢跪了下来,之前摔伤未愈的膝盖,又叩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是婢妾失言了。”   她跪了下来,头叩在地上。   詹司柏看着她,一时没开口言语。   厅里众人这才都回过神来。   苗萍和姜蒲也跟着跪下来,但那五爷始终没有说一句让俞姝起身的话。   周嬷嬷连忙给宴夫人打了个眼色。   宴夫人轻笑一声,“一家人随便说说话而已,五爷这是何必呢?”   男人仍旧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俞姝。   “妾室就是妾室,妾室的亲戚也不当亲戚来往。”   自然,也就同在座的三位,谈不上什么一家人了。   这话出口,又是一阵寂静。   宴夫人都不知该说什么了,闭了嘴。   老夫人在片刻后长长叹了口气。   她突然叫了那五爷一声,“小五。”   詹司柏在这一声里,终于收回了目光。   他恭敬,“母亲请吩咐。”   老夫人又叹一气。   “世道乱,人不易。韩氏既然进了国公府的门,就是国公府的人,你倒也不必待她如此严苛。”   在宴老夫人的话中,詹司柏默了默。   宴夫人也在旁道是,“韩姨娘也没说什么,还不是苗萍那丫头嘴碎。五爷何必迁怒她?”   她说着,看了周嬷嬷一眼。   苗萍是照着她娘教她的话说的,眼下瞧见周嬷嬷的眼神,心下一惊,两腿发抖。   她连道“奴婢有罪”,砰砰地磕了两个头。   周嬷嬷却不理会,直接叫了人将她带了下去。   俞姝跪在地上,能听到被带走的苗萍发出惊颤的声音。   她垂着眸子,在地板渗进膝盖的冷气里,默然。   宴夫人亲自上前,扶了她起身。   俞姝不敢再逾越,恭敬地向后退了一步。   宴夫人安慰地拍拍她,“你我是姐妹,莫要紧张。”   但在那五爷威重的规矩里,她只是个生子用的奴婢罢了。   俞姝低头,“婢妾不敢。”   宴夫人倒也没再说什么,让姜蒲扶她坐了回去。   如此这般,厅中和缓几分。   那五爷的目光终于不再冷厉地投过来。   直到老夫人问起了外面的事情,总算是彻底揭过了这茬。   只是俞姝仍然感觉的到,男人身上撒发出的不悦之气。   这件事恐怕在他这,没那么容易揭过去。 第7章   俞姝之后就没再说过话了。   而那五爷也没坐多久,就被召进了宫。   他一走,老夫人便也没有多留俞姝,让身边的嬷嬷开库房,赏了俞姝两匹像样的料子。   走之前,又点了俞姝,“五爷只是瞧着冷罢了,日后你相处多了,便晓得他只是个和软性子。”   俞姝在这话里,实在没有一个字可说。   她领了老夫人的赏,同姜蒲回了浅雨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苗萍也回来了。   俞姝瞧不见她,只是嗅到了一点血腥味道,再听苗萍说话,含含混混。   看来确实受了罚。   对此,俞姝没有任何表示。   这都是定国公府的规矩,不管是她还是苗萍,都要守着这森严的规矩过活。   她仍旧在院子里吹了一下晌的风,隔岸冷武阁没有喧闹声她便放了心。   只是当她以为那五爷今日又无暇回来的时候,他出宫回了府里。   周嬷嬷立刻派人通知了她。   当真是一日都不落下。   前往深水轩的路上,俞姝问姜蒲,“苗萍是府里的家生子吗?”   姜蒲说是,“苗萍姐姐的娘在针线上,兄弟们都在外院当差。”   俞姝点了点头,问她,“那你呢?”   “奴婢不是,前些年发洪水,奴婢家里遭难,就被爹娘卖给了人伢子,后来进了府里……”   俞姝听着,姜蒲竟同她的经历有些相似,也就难怪姜蒲少言寡语了。   这偌大的国公府就像黑夜,只有灯笼照亮的地方能瞧得真切。   除此之外一片漆黑,里面隐藏着什么谁都不知道,谁也都不敢轻易去触碰。   甚至,不敢随意与人深交。   ……   深水轩。   姜蒲把俞姝送到正房门口,便低声道,“奴婢就在后面的茶水房,姨娘有吩咐只管唤奴婢过来即可。”   俞姝跟她笑笑,“好。”   房里没人,俞姝可惜自己目不能视,不然还能在房中看到些什么紧要的东西。   她眼下只能站在窗边,如之前那般悄然等待。   约莫过了三刻钟,俞姝站的脚下发酸的时候,男人回来了。   不知是不是外面的事情不顺,他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之气。   俞姝自不会上前寻不自在,默默站着没有说话。   她暗想,兴许这趟进宫,是因为封城之事。   京城里文武百官齐聚、各行各业汇首,还有一个巨大的皇宫需要供给。   詹五爷封城多日,这些人难道就一点怨言没有?   据她从前的了解,只怕不会没有,而是十分多吧?   这趟进宫,兴许便是这些人给他施压了。   但这样一来,这位五爷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开城。   城门一开,她哥哥何愁不能出去?   俞姝在男人的沉闷气息中,第一次暗觉轻快。   他路过窗下的时候,她给他行了礼,男人看了她一眼,低沉开口。   “出去站着。”   俞姝微顿,接着又欠身应了。   她想果不其然,他因着她逾矩,气还没消。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外而去。   詹司柏见她一言不发,没有再解释,也没有求情,默默接受他的惩罚。   就好像,她早就已经料到了一样,没有任何奇怪,毫无意外。   詹司柏不禁皱了皱眉。   秋日的天,一日冷过一日,她撩开厚重门帘,房外的风裹挟着夜的寒气向她扑了过去。   单薄的衣摆飞舞了起来。   她仍旧面色淡淡,表现得规矩而顺从。   詹司柏又看了她一眼,见她出了门也没有唤丫鬟,一个人扶着柱子下了台阶,从路边向外小走了几步。   两只手在秋凉的夜空里茫然触碰着,直到碰到了一旁的树,这才停下来,站在树下不起眼的位置上。   然后她就开始静静站着,一句话都没有,甚至不知道他会让她站多久……   詹司柏有种怪异的感觉在蔓延。   但他说不清楚。   穆行州突然到来。   他脚步轻快,詹司柏问他。   “抓到人了?”   穆行州说不是,“国公爷,约莫知道那三人是何人了!”   “什么人?”   穆行州声音压制不住上扬,“是俞厉和其亲信!”   詹司柏挑了眉。   穆行州连忙表示,经过部分和俞厉交战过的兵将辨认,三人中用刀正是俞厉,箭术高手是近身侍卫封林,另一人极有可能是军师卫泽言。   穆行州同詹司柏说着。前者不免兴奋,后者默然思考,两人都没留意站在门外树下的清瘦女子,身形僵硬了起来。   原本俞姝还想着,京城就要开城门了,她哥哥快能逃出去了。   那么现在身份暴露,詹司柏怎么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果然她听到穆行州的声音,“国公爷万不可在此时大开城门,咱们先前放的饵,俞厉三人虽然没咬,不代表一直不会。再给属下些时间,定然能生擒那俞厉!”   他道,“俞厉可是袁王的左膀右臂。国公爷,这机会实在难得。”   詹司柏一时没回应,问了一句,“俞厉进京城来做什么?他那走散的余党又是什么人?”   这一问落地,俞姝攥紧了手。   如果詹司柏也掌握了这个情况,那么距离她被抓,只有一步之遥。   万幸的是,穆行州并不知道。   “俞厉来的毫无征兆,没有收到任何消息,那个人几乎没有和官兵交手,实在是猜不出来。”   俞姝默默松了口气。   暂安了。   房中。   穆行州又提及了封城的事情,“您今日进宫了?可是为了此事?”   詹司柏在这话里,轻叹了口气。   自昨日开始,就有官员不断抱怨封城一事,因为事发突然,他们毫无预备。   今日更是因为封城,将给皇宫进贡果蔬的车马拦在了外面。   其中有一车,是皇上专点的桃子。   自前些年宫中有太监,因为试吃贡桃口吐白沫倒地后,彼时年幼的皇帝受惊,一连几年都不敢触碰桃子,今年倒是来了兴致。   此番的贡桃,乃是前挑万选后运了过来,皇帝也盼了许久,可不巧,就这么被拦在了城门外。   詹司柏进宫,当然是因为此事。   但他并没轻易松口。   皇帝今岁才十四,朝廷内外忧患厉害,比起这飘摇的江山,几颗桃子算什么呢?   他道不必在意,正经吩咐了穆行州。   “继续加派人手,必要借此机会,将俞厉和其亲信一网打尽。”   他说着,朝窗外看了过去。   夜空清凉,明月高悬,几片掩映明月的乌云,就要散开了。   只是他收回目光时,瞧见了庭院树下的人。   高挺的树干将树下的人衬得越发清瘦,她背对着他,他瞧不清她的神色。   丫鬟姜蒲寻了过来,见她站在树下十分意外,却又不好多问,小跑上前摸了她的手。   “姨娘冻坏了吧?奴婢这就去给您拿件衣裳来。”   浅雨汀距离深水轩不近,来回需得两刻钟工夫。   在夜风里站久了的人说算了,“别折腾了。”   “那奴婢去给您端一碗热茶来。”   她却笑了,摇着头说,“不可。”   丫鬟这才意识到了她的处境,不敢说话了,捧了她微微发青的手替她搓暖。   主仆二人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也让房中人听得一清二楚。   穆行州这才瞧见树下还站着一人,是那位国公爷眼盲的韩姨娘。   他连忙欠身,“是属下打扰国公爷了。”   詹司柏收了目光,没有回应什么,只是提醒穆行州接下来的搜捕要小心谨慎,不要麻痹大意放走了俞厉。   他吩咐完,穆行州下去了。   穆行州行至她身畔的时候,给她行了一礼。   她也回了礼。   只不过她行礼之后又继续站在树下,不像是被罚,倒像是在琢磨什么一样。   詹司柏叫了她。   “韩氏。”   她这才转过了身来。   悬于头顶的明月洒下清辉片片,挂在她眸光发散的眼睛里,透着冷清。   她这模样映进那五爷的眼睛里,令他不免想起了她送金丝酥的那次。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确实不像那些妾室一样,对主君多少有些主动亲近讨好之意。   她半分没有。   连荣管事都道,她是个规矩人……   詹司柏沉了口气,“进来吧。”   姜蒲扶着她上了台阶退下了。   院中一时没了人影,只剩下这一夫一妾。   詹司柏这才发现她身量不低,只是人颇为清瘦,腰间被风裹紧,显出那盈盈一握来。   她始终垂着眼眸。   他转身进了内室,她眼眸垂得更低了,跟从着他的脚步也走了进来。   他将腰间的玉带解下放到了一旁,她听见声音便将褙子松了开来,自然而沉默。   至于她内心里是期盼还是抗拒,在这动作和情绪里,无从查知。   她俯身摸了一旁的绣墩,将衣服一件件稳妥放置上去。   詹司柏不由想到第一次,她的衣裳落到了另一边,她寻不到了,只好蹲在地上摸索。   她没有开口请他帮忙,哪怕是请他帮她看一眼……   今日的帷帐内有些冷清。   她安静的躺着,他触碰到她的时候,指尖感到凉意。   他用大掌握了她纤细的腰,连腰间都是凉的。   她不开口解释,詹司柏自然也不会再提下午的事情。   何况眼下,气也消了。   他把力道放缓了些,她眼中又起了水雾,但她这次闭起了眼睛,仿佛关起了门来一样……   直到两人都出了汗,才结束。   詹司柏穿衣时,瞧了她一眼,目光落到了她小腹上。   那处白皙细软、仍旧平坦。   若她能摆好自己的位置,怀了他的子嗣顺利诞下,他还是会以正经妾室之礼待她。   思虑的空档,她已穿好了衣衫,而后终于开了口,跟他惜字如金地说了四个字。   “婢妾告退。”   她说完就走了,多的一个字都没有,也没有任何想要在此停留的意思。   男人微怔。   ……   回去的路上,姜蒲塞了个手炉到俞姝手中。   俞姝谢了她,“今日幸亏你在。”   “照顾姨娘本就是奴婢的本分。”姜蒲道。   俞姝说也是也不是,“你从前在家,下面应该有弟弟妹妹吧?”   姜蒲道确实,“奴婢下面还有两弟一妹。”   是了。若非是姐姐,怎么能明明自己年岁不大,却处处留意着旁人,照顾着旁人。   就像她兄长一样,虽然是个粗心的武人,可俞姝从小到大,哥哥一直在旁护着她。   哪怕是上山为寇的混乱年月,她也从未受过山匪的骚扰。   而眼下,哥哥被困京城,全都是因为进京替她寻医。   俞姝念及此,眼睛发酸了一时。   若是哥哥被抓,她自然不会苟且偷生在此。或许她可以趁那五爷不备,舍了自己将他也拉下来,给哥哥换一条生路……   俞姝没再说什么,在视野一片茫然中,脚步坚毅地离开。   *   京城,火光通明。   连日征调的人手布满了京城的各个角落。   卫泽言在门口瞧了一眼,便道不好了,“他们很快就要搜到此处来了。”   话音落地,后门突然被拍响。   “里面有人吗?搜查!”   三人讶然对望一眼,没想到,竟然从后门提前查过来了。   只转瞬的工夫,后门已经被强行打开。   这院落荒废了一时,正是官兵重点搜查的地方,三人此时若是强行离去,只怕立刻就会引来大批官兵。   封林腿伤未愈,三人暗暗一合计,从侧门溜到了院子里,藏在了树丛下。   官兵的火把将他们方才藏身的房屋照的透亮,很快在他们刚才停留的地方发现了什么。   “这处有人停留,他们很可能刚走没多久!”   话音落地,隔壁院子传来声响。   官兵们立刻招呼人,迅速离开围上了隔壁发出动静的院子。   躲在树丛里的俞厉三人,趁着官兵离开的当口,立刻撤离。   杀了两个留守在这个院子的官兵,三人趁着没被发现溜了出去。   然而三人虽然逃了,但藏身地也没了。   若是再这么被官兵搜捕下去,下次兴许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方才出事的院落附近,已经被官兵的火把完全照亮,三人躲在一棵树后,正好听见过去支援的一个将领的声音。   “吩咐所有人,万不可掉以轻心!那可是俞厉!”   话音落地,藏身在此的俞厉意外挑眉。   卫泽言也怔了一下。   “难怪这两日搜捕官兵大增,原来是暴露了。”   封林问了一句,“那怎么办?这下詹五更不会轻易开城门了。”   俞厉禁不住一哼,“那当然。詹司柏岂会放过这机会?”   这话说完,方才那将领的声音又远远传了过来。   “国公爷有吩咐,若不能活捉,便就地杀死!”   俞厉闻言,险些冷笑出了声。   “可笑我之前,竟还犹豫过,那詹五落我手里当如何。果然如阿姝所问,这位国公爷可不会有一丝一毫地手软。我还不如阿姝清醒。”   说到这,俞厉不免又想到了丢失的妹妹。   “那詹五会否发现阿姝的身份?”   卫泽言说应该不会,“将军忘了,阿姝从前在营里,也都是做男子装扮,只道是将军表弟。且她眼盲的事情,除了几个看诊的大夫,并没什么人晓得。他们如今不过确定了我们几个的身份罢了。”   俞厉默默松了口气。   “为今之计,还是尽快出京,只有我们出了京,才能再准备好一切,返回来寻阿姝。”   卫泽言说是,封林却犯愁,“这京城如今守得如铁桶一般,可怎么出去?”   俞厉也皱眉。   卫泽言却不这般惆怅。   “我打听到一个消息,若是消息属实,咱们可以这般……”   他把自己的办法说了,俞厉听了频频点头。   “总不能再困于此,如论如何要从那詹司柏手下,闯出一条生路!” 第8章   定国公府。   俞姝有点心下不安,干脆又叫了姜蒲,搬着杌扎去了沿河附近。   隔岸冷武阁的动静在她耳中越发清晰,幸好在她的密切关注下,还没有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   倒是苗萍趁她不在院子里,回了趟家,寻了医婆拿了消肿的药。   她娘姚婆子,昨日跟着针线上的人去了庄子上送布匹衣料,今日刚回来。   她回来就听说女儿受罚的事情了,再见苗萍脸高高肿了起来,惊吓地不行。   “姓周的怎么下如此重的手?”   苗萍哭丧着脸,说不管周嬷嬷的事,“周嬷嬷已经手下留情了,谁让我犯了事,惹了夫人五爷不快……”   她说着捂着肿脸看了她娘一眼,“娘,求您可别折腾了!我不想当什么姨娘了,就让我老老实实地当个丫鬟吧!”   她呜呜哭了起来。   姚婆子怎么不心疼自己女儿?一时也不肯再说什么了。   哄了她半晌,才问她,“韩姨娘受罚了吗?”   苗萍点点头,“侯爷当时就冷了脸,但夫人和老夫人都在旁边劝着,五爷当场没发作。昨儿晚上,将她撵到院子里冷了半晌才叫进去的……”   姚婆子听了这话一时没做声,半晌又问她,“那韩姨娘罚你了吗?”   苗萍说没有,“娘莫要再打那韩姨娘的主意了!我可不要再受罚了!韩姨娘没罚我够仁至义尽了!”   姚婆子却跟没听见似得,兀自琢磨着。   “这韩姨娘竟然没罚你?这不对啊……她要真是这么好的性,当时你受罚,是不是也该替你说两句话。”   苗萍摇了头。   姚婆子说是了,“她可未必是什么好性的人,不然也不能第一次见就让五爷纳了她,她心里指不定盘算着什么呢……老话怎么说,会咬人的狗不叫。”   “那、那她不罚我,也不发作,是想怎么样?”苗萍莫名有点怕。   他们做仆从的,最怕猜不中心思的主子。   姚婆子一时间也说不好,“总之,她不罚你,绝不是什么好事。”   苗萍更怕了,姚婆子免不了又劝她。   “那韩姨娘就算再厉害,眼下也没得了五爷青眼不是?怕就怕她得了五爷青眼,又怀里五爷的子嗣,到时候,咱们可就难看了。”   苗萍彻底愣住了。   不过,不管怎样,刚被罚打肿了脸的苗萍,是说什么不敢再给韩姨娘使绊子了。   “我以后都老老实实服侍她,还不行吗?”   姚婆子见女儿这样,直叹气,便也没再多说什么,细细替她擦了药,才让她回去当差了。   苗萍刚走,姚婆子的三儿子就来了。   他比苗萍更加垂头丧气。   姚婆子问他怎么了,“你妹妹受了罚,你也受了罚不成?”   没想到苗萍三哥,“荣管事正经说了,这次派去关外做事的人里就有我!半个月后就得走!”   “啊!”姚婆子差点跳起来,“之前不是还没定吗?去多久?你有没有跟荣管事求一求,免了你?!”   苗萍三哥说这次定了,“没个一年半载,别想回来了。那关外乱得不行,我有没有命回来都不一定。就这样的差事,谁都不想去,我又不比旁人脸大,怎么求得来?!”   他丧气得不行,回了自己屋。   姚婆子却在这话里,脸色变了三变。   “前脚萍儿出了事,后脚老三就被派去了关外?怎么就这么巧?”   *   被人揣测许多的韩姨娘,此时被河岸秋风吹得发冷,也没听到什么紧要的,反而是正要离开的时候,听见竹桥上有人过来了。   是那五爷。   詹司柏正跟文泽吩咐事情,一抬头,看到了自己的妾。   她今日穿了一身竹青色绣暗花的褙子,此刻正转身往回走,衣衫将她衬得如青竹一般纤瘦而挺立,倒也与她气质颇有几分相合。   她似是听见竹桥这边的声音,停住脚步回了头。   他只瞧了她一眼,她便似有察觉地恭敬行了礼。   詹司柏不路过浅雨汀门前,所以她也没有上前来的意思,就那么远远站着。   他还有事在身,便也没有多言,嗯了一声算是免了她的礼。   说完要走,又想起来什么。   “今晚我有事,你不必来深水轩了。”   她仍旧垂着头,回了他一个字。   “是。”   詹司柏在她的疏离下,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回深水轩里换了衣裳,进了宫。   ……   乾清宫。   推开门,风从大殿里涌了出来,将各处帷幔吹得呼呼作响。   詹司柏扫了一眼大殿,四处没人,他走进去,在翻飞的帷幔间,终于看到了一个坐在宝座下朱红阶梯上的一个人。   那人穿了明黄色的朝服,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瞧着有些孤零零的意味。   詹司柏刚瞧见小皇帝,小皇帝就开了口。   “你说,朕这个皇帝当得什么意思?”   詹司柏闻言皱眉,上前跟他行礼。   小皇帝跟他摆了手,又看着他的眼睛问了一遍。   “你说,朕这个皇帝当得什么意思?”   “皇上这是怎么了?何出此言?”   詹五爷见小皇帝一时没说话,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童稚的脸上,透着浓浓的怅惘。   他不得不劝道,“虽然四王造反,但朝廷兵马不弱,他们也只敢在各自藩地称王罢了,假以时日,臣自会逐个击破。”   说起这个他便道,“此番闯进京城的贼人,约莫就是那袁王的虞城将军俞厉,只要抓到此人,袁王便如被砍半条臂膀,是个极好的机会。”   可小皇帝却没有什么兴奋,反而问了一句,“一个反王的小将军,就把朕唬的缩在皇城里,连桃子都吃不得了吗?”   詹司柏默了一下。   听到小皇帝赵炳,第三次问了一遍,不是问他,更是问自己。   “你说,朕这个皇帝当得到底什么意思?”   赵炳说完,把脑袋埋进了膝盖里。   今岁是宝玄七年,而登基七年的小皇帝赵炳,才刚十四。   詹司柏也跟着叹了口气。   “皇上想吃桃子?”   把头埋进膝盖里的小皇帝没出声。   詹司柏只好又道,“臣让人传信城外,送几颗桃子进宫可好?”   小皇帝笑了笑,还是没抬头。   “朕可太惨了,明明为了桃子鲜美,把整棵树都运到了京城,可临了要吃桃了,朕还是见不到树。”   在这话里,詹司柏一时没开口。   送进来几颗桃子容易,左不过一筐子吊上城墙。   但整棵树……据说运来的是百年老桃树,光根须就拉了一车,可怎么吊上来?   免不了要开了城门。   他默了一阵,小皇帝起了身来。   “罢了,朕不吃了。朕缺的是几颗桃子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舞动着明黄色的袖子往外走。   “是几颗桃子吗?”   詹司柏揉了揉太阳穴,终于在小皇帝离开大殿之前,出了声。   “皇上不必烦忧了,臣这两日就让人送桃树进来。”   小皇帝脚步定了定,回头看了詹司柏一眼。   他眨了眨眼。   “能早一点吗?”   詹司柏没应,小皇帝却笑了起来。   “早点吧!朕已经吩咐下去,明儿上晌就送桃子进宫,就等你点头让桃树进城了!”   詹司柏在这话里,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笑着叹气又摇头。   “那臣就传令,明日上晌开城门吧。”   *   定国公府。   周嬷嬷去了一趟针线上。   “夫人问,给韩姨娘的衣裳做的怎么样了?”   针线上的管事赵嬷嬷赶紧说准备好了,“有两件刚做好,稍稍压一下就送去浅雨汀。”   赵嬷嬷说第一次给浅雨汀送衣裳,“咱们哪能马虎?”   周嬷嬷甚是满意,道夫人看重韩姨娘,“所以特特赏了料子,这次这些衣衫定要精心才是。”   她又交代了两句夫人的话便走了。   姚婆子远远瞧着,默不作声地瞥了瞥嘴,捏了捏手里用布包着的一包东西。   到了傍晚,新衣裳都压好了,姚婆子道正好有事要寻苗萍,自告奋勇地跟着管事赵嬷嬷,去了浅雨汀。   那些衣裳都整齐地叠放在匣子里面,照理,是要给主子们过目的。   然而浅雨汀这位韩姨娘偏偏是个盲女,什么也瞧不见,姚婆子提醒了赵嬷嬷,就不要提这茬了。   赵嬷嬷道也是,只将各样衣裳给俞姝报了一遍。   都是姨娘能穿的颜色料子制式,没有任何问题。   接着,衣裳就转交给了两位丫鬟收起来。   天色不早了,赵嬷嬷也就不再多言,跟俞姝行礼之后离开了。   倒是姚婆子借机暂留了一下,她将苗萍叫过来说了话。   “那些衣裳,你留意着些。”   苗萍半懂半不懂地皱了皱眉,“娘又做什么?”   她倒是谨慎,姚婆子却不跟她说了,只是道,“新衣裳来了,韩姨娘那些不合身的临时衣裳就别给她穿了。等到她晚间去伺候五爷的时候,记得换件喜庆的。”   她说着声音低了几分,说这些衣裳里面有件红色的,“就给她穿那个,晚上去见五爷。”   苗萍更疑惑了,“娘到底要做什么?”   姚婆子却道,“这些衣裳都是夫人赏的,自然是夫人的意思,你只管听着就行了,别多想多问。”   待到姚婆子一走,苗萍翻了翻新衣裳,果然瞧见了一件红色的。   做妾的,也不是不能穿红,可却万万穿不得正红,那是正室才能穿的颜色。   可苗萍拿在手上这件,怎么瞧怎么像正红。   这也是夫人的意思?   恰在此时姜蒲走了进来,“姐姐看什么呢?”   苗萍吓了一跳,连忙将那衣裳收了起来。   “没什么,没什么。”   *   当晚俞姝遵那五爷的命令,自然不用去深水轩。   但翌日上晌,他一回来,夫人又让周嬷嬷来传了话,顺捎带了一提盒金丝酥来。   周嬷嬷轻声在她耳边,“五爷是外冷内热的性子,姨娘多多与五爷接触就好了,等一会去了,软言细语两句,不用说多,两句也就够了。好歹也算是给五爷个台阶下。”   原来是让她去哄人。   但俞姝不知道,受罚的是她,她怎么却反而要哄那五爷?   这又是什么道理?   还有宴夫人和五爷这对夫妻,难道是在斗法吗?却是将她夹在中间。   她暗暗冷笑。   定国公府的事她不懂,也不想掺合,但想到这个时间,那五爷多半在理事,兴许能听到一二紧要消息。   俞姝带着姜蒲去了。 第9章   俞姝进到房中,便闻见浓厚的寒山月的香气。   那五爷似是有些疲累,吩咐了人几件事后,才瞧见了她。   俞姝让姜蒲把金丝酥的匣子递了过去。   苗萍不在,姜蒲也是个话少的,俞姝只能自己开了口。   “五爷若是累了,便吃些点心歇一歇。”   她嗓音温温凉凉,与寒山月的冷香之气竟有些奇异的近似。   詹司柏打开了匣子,瞧了一眼满满一盘子金丝酥,又看了一眼远远站着没靠近的人。   他想到那日她被风吹得冰凉的身子,还有将一双溢满了水雾的眸子闭起来的样子,犹豫了片刻。   “这点心味道尚可,你也坐下尝尝吧。”   他说着,示意姜蒲搬了绣墩给她。   俞姝着实愣了一下。   她动作迟疑,詹司柏也瞧出来。   那日在老夫人处,多半是苗萍那丫鬟多言。以她这少言寡语的性子,应该不会有那般逾矩的想法。   他想着这些事,一时也就没开口了。   俞姝顺从地做了下来,却在这时,听见了外面匆忙的脚步声。   她心下微提,就听见有人来报。   “五爷,冷武阁外出现三个行迹鬼祟之人,约莫正是俞厉三人!”   报信的人是冷武阁的侍卫首领林骁,他道。   “他们定是奔着关押在此的俘虏来的。属下已经安排了侍卫,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进来,又在外面请穆将军调派了官兵将国公府围住。待俞厉三人进到冷武阁,便可瓮中捉鳖,将其一道拿下!”   他一边禀报,一边询问五爷这般可成。   前几日,封林找了人假扮俞姝被押进冷武阁的时候,就是这般打算。   谁想那俞厉一时半会没上当。   就在他们以为此计失效的时候,人竟然来了!   林骁显然十分激动,还道穆行州已在迅速调派人手前来冷武阁。   他这般说了,那五爷捏了捏手里的茶盅,并没有回应。   同在房内的俞姝,却听得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是穆行州没有按她说得那样找人,还是哥哥他们没有瞧清楚?   冷武阁是什么地方,哥哥竟然要来此救“她”?!   俞姝惊疑不定,却在一瞬间想到了距她不足一丈之遥的男人。   男人此时仍没出声,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俞姝心下沉了沉,手向身后的多宝阁摸了过去,摸到了一只细颈葫芦瓶——   若是冷武阁的人抓了她兄长,她也没什么可犹豫的,摔了这瓶子,趁詹司柏不备,制造些动静让她哥哥脱身……   只是她这一念头没落定,穆行州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还没到门前,他已经喊了起来。   “国公爷,冷武阁的不是俞厉!俞厉三人在城门口趁开城门运送桃树之际,杀了守城官兵逃出去了!”   话音落地,寂静的书房突然发出砰的一声。   而他手里那只茶盅,已然碎裂开来。   俞姝却险些站起身来。   而她身边一阵冷冽的风刮过,那原本坐在书案前的男人,如狂风一般卷了出去!   深水轩的书房瞬间空荡了下来,只剩下寒山月冷香悄然盘旋。   俞姝默默攥紧了手,她转身朝外看去。   她多想看看外面到底情况如何,可惜她出不去这内宅,也看不到日光。   *   京城外。   俞厉三人夺了京城官兵的马匹狂奔,身后有追兵穷追不舍。   先前卫泽言便得了有可能开城门运桃树的消息,但消息是否属实他们并不清楚,又怕是个计,便也设了一计应对。   他们寻了三个身形相仿的毛贼,一边安排了毛贼,一边密切注视着城门运送桃树的情况。   待到城门果真有了动向,毛贼也开始在冷武阁附近游荡起来。   冷武阁当即增调了官兵。   俞厉三人一息都不再多等,趁这时机直扑城门,趁官兵不备杀了起来。   杀了多少人,他们自己都记不清了。   此刻跨在马上狂奔,身上的衣裳都被鲜血渗透,如同被暴雨所淋一般。   卫泽言到底是读书人出身,在军营这几年练得一身工夫已经不易,眼下杀了许多人,力气几乎用尽了。   封林更是伤口撕裂,脸色惨白。   他问俞厉,“将军,咱们接应的人在何处?!”   马上狂风呼啸,俞厉在前回高声应了他。   “过了棘水,咱们的人就在对岸!”   这一声引得卫泽言和封林都来了劲,当下又将马抽了几鞭。   可后面一路追捕的官兵中,突然出现了迅猛的奔马声。   俞厉似有所觉地回头一看——   只见那马蹄扬起的漫天黄沙中,有一人骑黑色大马,身披战甲,从黄沙里一人一骑独独冲了出来。   俞厉根本看不清相貌,却在见到那人的一瞬,知道他是谁。   “定国公,追过来了!”   话音落地,卫封两人倒吸一起,三人几乎齐齐加鞭打马。   都已跑到了这里,距离棘水河桥,不足几里地了,怎么能再被定国公抓到?!   道路上接连响起鞭子抽打的声音,三匹马吃力狂奔。   只是寻常官马怎比五爷座下西域宝马?   距离一点一点拉近,詹五爷甚至拔下了背后弓箭。   俞厉三人脊背发凉。   可向前看去,浓重的水雾之中,棘水桥已现于眼前!   而河的对岸,有人摇动着高高的旗帜,上面“俞”字赫然!   “快快过河!”   只是那桥狭窄,一次只能过得一人。   俞厉大喊一声,自己并未第一个渡河,反而向一旁闪去,让精疲力尽的卫泽言先过了桥。   受伤的封林还欲留下殿后,俞厉只不肯,一鞭子抽到了他马上。   “快走!”   卫封两人先后过桥,俞厉等候的时间,那黑色高头大马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不远处。   詹司柏远远看着,瞧见俞厉竟让自己两个亲信先过了河,而他落在了后面。   詹司柏挑眉。   可此时并非惊讶的时候,只见在两人过河之后,俞厉也纵马踏上了桥。   对岸皆是俞厉接应的兵马,只要俞厉过了桥,那便如放虎归山一般。   他一鞭子抽在马上,一息不落地追了上去。   同时拉开了手中的弓,一箭搭上,嗖的一声破风而出。   但俞厉也不是吃素的,竟一个错身,半身悬于马下避了过去。   詹司柏怎么肯死心,又是一箭放了出去。   这次,径直射中了俞厉胯下官马。   那官马中箭,径直向桥下倒了过去。   俞厉身形矫健,奋身一跃而起,马跨桥而落,人落在了桥上。   此时,詹司柏已纵马至桥边,只待驾马上桥,便能将仍在桥中的俞厉斩于马下。   斩杀了俞厉,缴了对岸俞厉的兵马,袁王不可谓不是损失惨重,恐也未必能撑多久了。   然而就在詹司柏即将驾马上桥的时候,桥上的俞厉忽的大喊一声。   “炸桥!”   说时迟,那时快,对岸的俞兵竟用火筒,直接轰向这岸的桥梁衔接之处!   砰得一声火星四射。   詹司柏在火光中勒马急停,马儿嘶鸣一声前蹄悬了起来,险些落下河中。   而俞厉却在桥断之前发足狂奔,在桥断下的前一瞬,纵身一跃,上了岸。   对面俞军发出狂欢的高声,声声直震云霄。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对岸喊声滔天,这岸的詹五爷却面色阴沉极了。   他紧紧抿了嘴,从背后拿出第三只箭来。   只是如此远的距离,难能射中对岸的人。   甚至俞厉已经看见了他弓箭拉满,也只是淡淡地朝他一笑而已。   这一笑满是挑衅。   詹司柏在这笑中,眯起了眼睛,弓箭在他手下,发出迫不及待的颤声。   下一息,羽箭破空而出,如流星般直奔俞厉而去。   俞军所有人,包括俞厉都不以为然。   就算詹司柏的箭射过了河岸,也射不到俞厉身上,只会在最后的发力后,落到地上。   然而,他们都错了。   当他们看到那箭穿过水雾而来,仍旧蓄着势不可挡的力道时,已经晚了。   俞厉瞬间睁大了眼睛,急急向一旁闪去。   晚了。   那箭在一瞬到了他眼前。   又在下一息,直直射到了他身上!   箭从他肩下一穿而过,几乎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河岸上的俞军齐齐傻了眼。   “将军?!将军!”   下一息,乱做一团。   对岸无法过河的詹五爷,沉着脸抿着嘴看着他们的乱象,缓缓收回了手中弓箭。   中了他这一箭,不知俞厉还有几成命可活? 第10章   一场秋风扫过,京城又寂寥了几分。   天上聚了厚厚的云层,俞姝仰着头瞧不见任何一片云,却感觉得到云层下压,仿佛要压到她仰着的脸上一般。   定国公府。   姜蒲拿了毯子过来。   “日头没了风凉了,姨娘还要在院中久坐吗?”   俞姝是要坐的,她要听隔岸冷武阁的声音。   但一天一夜过去了,什么消息都没听到。   姜蒲又劝她回去,“……姨娘回去吧,外面要下雨了。”   说话间,两三雨滴落了下来。   俞姝无奈起了身,刚要回到房里,冷武阁传来一阵喧嚣声。   她睁大了那双失明的眼睛,“是五爷回来了?!”   姜蒲不如她耳朵聪灵,仔细分辨了一下才听出些许,“好像是。”   俞姝一颗心在那隔岸的喧闹中,高高悬了起来——   那五爷是自己回来的,还是抓了她哥哥回来的?!   但隔得太远,她想分辨得如此清楚,也分辨不出。   而冷武阁是外院,也不是她一个内院姬妾能去的。   厚重云层中的雨点落得密了起来,叮叮咚咚地砸在人脸上,冰凉。   俞姝站在廊下,被雨滴声掩住,隔岸的情况更是被淹没分辨不清。   定国公府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因着俞姝道自己是山西人,灶上专门调了擅晋菜的厨子。   但这一桌子菜上来,俞姝却连动一动筷子的心情都没有。   她强迫自己吃了几口,免得哥哥还没被那詹司柏怎样,她先撑不住遭了罪。   以眼下的情形看,那五爷今晚也未必回后院,他不回后院,她更没机会探知什么。   俞姝从没有那天似今天一般,盼着他快快回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念头够重,竹桥的方向上有了声音,那五爷竟然回来了。   这下俞姝更吃不下饭了。   她不敢贸然过去,想等周嬷嬷派人来,请她过去。   但周嬷嬷也不知怎么回事,迟迟不派人过来。   天完全黑了下来,俞姝在房中彻底坐不住,把心一沉,叫了姜蒲,“给我换身衣裳,去深水轩。”   姜蒲连忙去拿了衣裳。   苗萍彼时正在内室收拾东西,闻言走了过去。   “你要给姨娘穿什么?”   姜蒲虽然得俞姝的看重,但还是低于苗萍的三等丫鬟,于是反过来问了她。   “姐姐觉得,姨娘应该穿什么?”   但苗萍并没直说,指了针线上新送来的衣裳。   “你自己挑吧。”她道,“五爷是行兵打仗的人,姨娘还是不要穿得太素净吧?”   姜蒲犹豫了一下,翻开针线上送来的衣裳匣子,就看到了那件红色的褙子。   姜蒲皱了皱眉,“姐姐,这颜色是不是不太对劲?”   “有吗?我没瞧出来。”苗萍眼睛转向了一旁,“天黑了,能瞧出来什么?反正都是夫人赏的料子,错不了。”   她说完继续忙活了。   雨又停了下来,俞姝便催促姜蒲快些,“趁着不下雨了,快点过去。”   姜蒲不好再耽搁,拿了那件红色褙子给俞姝换上,一路扶着她去了深水轩。   五爷在深水轩的书房吩咐事,俞姝如常去了正房等待。   她将正房的窗户推开些许,恰好能听见些许书房的声音。   那五爷声音沉得厉害,先是吩咐了开城门的事项,还安排人继续在京里搜查她。   俞姝垂着眸子,去听他如何让人把京城翻上一遍,也要把她找出来。   等他吩咐完这桩事,下面的人走了,书房陷入了寂静的状态。   俞姝没听到关键,但细品他的态度,似乎不那么如愿?   *   书房。   詹五爷吩咐完事情捏了眉心。   他眼前不由地浮现出那天在棘水前的情形。   只差一步,就差一步他便能抓到俞厉了。   抓了俞厉,袁王就要动摇。   四王造反,他虽然能勉力抗衡,但双拳难敌四手。   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就这么放过,实在让人意难平。   他虽然一箭射穿了俞厉肩膀,也不能保证俞厉确实会重伤而亡。   詹司柏抿着嘴坐在书房里半晌,只觉房中闷得厉害,起身向外而去。   外面云层厚重压着,也未见清爽。   詹司柏转身去了正房,准备换件衣裳松快几分。   男人沉着脸进了房中,正低头去解手腕箭袖上的系带。   听到了内室窗下的声音。   “五爷回来了。”   詹司柏都不晓得她何时来的。   但她难得跟他开口说话,他稍稍和缓了些神态,应了她一声。   他将袖口的系带解了,走了过去。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本想让她今晚回去,不必在此等候了。   他实在没心思。   可他还没开口,在房中的孤灯下,瞧见了她今日的衣衫。   往日那些衣衫虽然多半不合身,但没什么不对之处。   今日却不一样了。   灯影落在她身上,詹司柏瞧得清楚,她竟然穿了一件正红色的褙子。   衣衫将人衬得鲜亮,可他却瞬时沉了脸。   “你穿的是什么?”他问她。   俞姝本想着,如何从他嘴里套出哥哥的情形,刚要用一番周嬷嬷教她的“哄人”工夫。   都说这五爷外面瞧着厉害,实则外冷内和。   她想不论是真是假,只要能让她套出哥哥的消息就行。   可她还没开口,那“本性和软”的五爷却冷冰冰地问了她这么一句。   俞姝着实顿了一下。   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摸了摸自己的衣裳,试着回答他。   “婢妾穿了夫人赏的新衣?”   她实在是不知道穿的什么衣裳。   今日来的急,姜蒲也没有跟她说一声。   谁料这话一出,那五爷冷笑了出声。   “我只当你是个规矩人,没想到胆子大得很,竟敢推到夫人身上。”   俞姝惊疑,“婢妾……如何推给夫人?”   她问过去,詹司柏本不欲纠缠此事,可在她这句里,没忍住冷哼一声。   “夫人难道会让你穿正红?!”   “正红?”俞姝茫然地“看”着身上的衣裳。   那五爷却在烛影下,莫名将她与那俞厉的相貌重合在了一起。   他彻底沉了脸。   “你一个妾室穿了正室的衣裳,还推到正室身上来。你到底是何居心?”   俞姝在这话里,摸了摸身上光滑细腻的绸缎料子。   那料子是极好的,比前些日穿的都柔软合身又和暖……可惜,不是她一个小妾能穿的衣裳。   俞姝只想笑,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穿上了逾矩的正红,谁让她是个瞎子呢?   她默然。   那五爷却没有再给她任何耐心。   “脱了这身衣裳,回去!”   他用冷厉极了的目光看着她。   俞姝二话没说,解开了褙子的系带。   衣裳褪下,秋日里的冷冽之气渗上了身。   俞姝转身摸索着出了门。   外面的风更冷,空气里还有刚下过雨的潮湿。   冷意混着潮湿,仿佛将人泡在冰水里一样。   姜蒲闻声跑了过来。   她一眼瞧见自家姨娘身上的褙子不见了,只剩下一件偏薄的交领上襦。   风一吹,袖子裹满了秋风。   姜蒲惊讶极了,“姨娘这是?”   俞姝垂着眼帘问她,“今日给我穿的,是哪件衣裳?”   “是针线上刚送来的新衣,一件红色的褙子。”   “正红色吗?”   姜蒲意识到了什么,“瞧着有点像,但奴婢以为是夫人赏的衣裳,断不会出错,所以才……”   她没有说下去,俞姝也摆了手。   是谁送来的已经不重要了。   她这个定国公的小妾,明里“受宠”,实则被群狼环伺。   但她无所谓。   反而从那五爷今日烦躁阴郁的心情中,瞧出来了什么。   他定然没有抓到她哥哥吧?   不然怎会如此恼怒,以至于迁怒与她?   俞姝轻轻笑了一声,在姜蒲投来的目光里淡淡道。   “没事,回去吧。”   ……   詹司柏换了衣裳去了冷武阁,整整忙了一晚上。   后半夜才在冷武阁小憩了一阵,一早又去上了朝。   朝上,所有人都偷偷看他,却又不敢说什么。   反而有些人上前宽慰,“俞厉此人狡猾奸诈,国公爷在明他在暗,难免有被他钻了空子的时候。国公爷不必自责。”   皇上也道是,“万般皆是命,说明俞厉命不该亡于京城,袁王也没那么容易失去大将。朕都看开了。”   可詹五爷越是听到这样的安慰之语,越是心情阴郁。   他烦闷地回了深水轩,刚一坐定,谁料就看到了从他的妾身上脱下来的褙子。   那正红色刺得人眼难受,詹司柏盯着那衣裳不知多久,在某一瞬,一把扫落了茶几上的茶盅。   茶盅砰得摔在了地上,登时碎了一地,刚沏好的热茶泼了出来,多半都泼到了那褙子上。   詹司柏阴沉着脸,叫了文泽,“拿出去烧了。”   文泽连忙拿起那褙子。   水珠滴滴答答地从褙子上落下来。   这也没什么不同寻常,可谁想到,那些水珠落在地上,竟然在地板上洇开一片红色。   而被茶水泼到的衣料上,在水洇开口,渐渐露出正红色下的桃红来。   文泽顿了一下,而那脸色阴沉的詹五爷也愣住了。   他看着那些滴落的红色水珠,半晌,吩咐了文泽。   “把衣裳扔进一旁的水盆里。”   文泽照办。   只一瞬,水盆清澈的水透透彻彻地变成了红色,近乎血一样的颜色。   詹司柏定定看了半晌,冷笑出了声来。   竟然有人给这件本没什么问题的衣裳,强行上了颜色。   是料定他厌恶妾室逾矩,故意为之吗?   詹司柏收了笑意,心下冷的厉害,茶几在他掌下发出颤声。   但旋即,他想到了他那妾。   他那眼盲的妾,在他的呵斥下,完全不知如何替自己解释。   她只默默地褪了这件出了问题的衣裳,穿着单薄的上襦,在这阴雨的秋日里离开了。   就那么走了……   詹司柏不由朝着浅雨汀的方向看了过去,只是隔着定国公府大大小小的院落,他什么都看不见。   就如她一个盲女,也无法看到自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一样。   他嘴角扯成一条平直的线。   半晌,沉声吩咐了文泽。   “去查清楚,这衣裳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泽敛神领命,“是。”   ……   当天去冷武阁理事的路上,詹司柏瞧到了沿河的浅雨汀。   浅雨汀门前没人,只有风里刮着的雨丝打湿了门前的青砖。   詹司柏顿住脚步,目光又在那门前停留了几息,才离开。   不过他在冷武阁没有停留很久就回了深水轩。   天已经黑了,他坐在书房翻看堆积的战事折子。   他有些分神,翻了几个就放到了一旁。   文泽过来上茶,见自家五爷反复揉着眉心,但目光时不时外面瞧上一眼。   文泽也向外瞧了一眼,但什么都没瞧见。   他又转回来瞧自家五爷。   五爷清了一下嗓子,刚要说什么,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詹司柏向外看去,一个清瘦的身影比平日晚了些时候,终是来了。   他在看见那人的瞬间,默默提了一口气。 第11章   深水轩正房。   五爷在他的妾进门之后,也从书房走了出来。   文泽和姜蒲都退下了,廊下没有人,只有夹着雨丝的风吹动着门帘。   他脚步在门前的灯下略踌躇了一番,才撩了帘子进了门去。   妾的耳朵很灵,听见他来了,便转过身跟他行礼。   她今日穿了水绿色配竹青色的袄裙,整个人瞧起来素淡得很。   自然也就没有任何逾矩了。   昨日,她行礼时,他记得她难得开口道了一句“五爷回来了”,但今日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与他全然不相熟的样子,静默地行礼,垂着眸子立在远处。   她眸光冷清地散着,衬得细挺的鼻和小巧的下巴,都多了些许冷淡感。   詹司柏想开口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说,只能道了一句。   “不必多礼。”   这话说完,他瞧着她似是淡淡地笑了笑。   但那笑意转瞬即逝,饶是如此,詹司柏似乎也瞧出几分讽意来。   他的规矩重的厉害,两次三番地以规矩压她,怎好叫她“不必多礼”?   念及此,詹司柏越发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背着手进了内室,走到窗边脚下微顿,在距她不足半丈的地方,又抬眼看了她一眼。   然而她却在他这眼里,向后退开半步,与他拉开了更多距离。   她仍旧垂着头,规矩得不像话。   詹司柏头疼了一下,想到昨日呵斥的言语,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犹豫了一下终是开了口。   “你……不想解释一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打量了她。   她生的极好,眉目清秀灵动,不似寻常女儿家一般娇柔,倒是隐有几分倔强的英气在。   果然,他听她嗓音凉凉的开了口。   “婢妾犯了五爷的规矩,没什么好解释的。”   这话一出,房中又静了下来,寒山月的凉气直往那五爷的太阳穴钻。   五爷轻叹,“或者你有什么怀疑,觉得不对的,也可以告诉我。”   他说了这话,他的妾却笑了。   那笑淡的不行,她道,“婢妾眼盲,一时没什么怀疑,若是有,之后自会禀告夫人。”   换言之,是绝不会寻你五爷做主的。   五爷语塞了,那种说不出的感觉,浓郁了几分。   虽然晓得她看不见,可还是莫名地错开了她的“目光”。   只是他微微动身的时候,腰间的玉带碰到了案台。   玉带磕碰发出了细微的脆响。   他在这一声里,看到自己的妾,缓缓地解开了衣带。   她瞧不见,听到他玉带磕碰案台的声音,便误会了。   詹司柏微顿,微顿之间,她已经自顾自地解开了上襦。   似是没听见他接下来的动静,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五爷在这一“眼”里,也只能解了自己的衣裳。   今日的帷帐冷清的不像话。   詹司柏在她闭起双眼的疏离中,莫名轻柔了几分,一如窗外不疾不徐的雨,缓慢温柔地下着。   只是这雨下得再柔和,也不是和暖醉人的春风。   俞姝被这雨水淋得透透的,她多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可她哪也去不了。   偏那雨自顾自地纠缠着她,还以为自己温柔得不行,却不曾想,被雨拢住的人早已浑身轻颤。   俞姝闭起的双眼溢出了水珠,她止不住睁开了眼睛。   她“看”向他,两条清秀的细眉在迷蒙的双眼上纠缠了起来。   似是在求雨不要再这样磨下去了。   还不如一阵风刮来,让这雨来的更猛烈些,早早雨过天晴比较好。   那双看不见的眉眼这般乞求,只求得人心颤。   雨终于不再温和地下了。   下一息,疾风暴雨朝着俞姝扑面而来。   ……   半晌,冷清的帷帐总算温暖清润了起来。   俞姝强撑着自己,抬起发软发酸的手臂去拿衣裳。   但衣裳不小心被她碰落在了地上。   她只能俯身去地上寻。   但她还没碰到地板,就感觉身边温风一动,那落在地上的衣裳,被人稳稳放进了她手里。   俞姝怔了怔。   她忍不住抬头去“看”他。   不知道他今日是怎么了,如此地不“规矩”?   她此时的疑虑几乎大写在了她扬起的脸上,连锦被滑落都没意识到。   詹司柏清一下嗓子,替她拉了一下锦被,掩住她露出的雪白肩头。   俞姝这才意识到不妥,连忙拿衣裳穿了起来。   男人却在这时开了口。   “是我的不是。”   他突然道了歉。   “京城封锁几日,却还是让乱贼逃了,我火气委实大了些,错怪到了你身上。”   俞姝在这道歉之语中,着实顿了一会。   她起初是惊讶于,权倾朝野如定国公,规矩深重似詹五爷,竟然会给一个小妾道歉么?   但她后面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亲口说,她哥哥逃走了!   俞姝忍着激动的心情,连呼吸都微促了几分。   男人并未发觉,只是叹气穿着衣裳。   他越是无奈郁闷,俞姝越是轻快愉悦。   她哥哥逃出了京城,便意味着不久之后就要回来寻她。   而这定国公府也困不了多久了,哪怕这男人每天都拿规矩压他,朝她发脾气发火,她也无所谓。   她心下扬了起来,难得有耐心地,说了两句场面话给他听。   “五爷不必如此,放走贼人也不是五爷之过,无需过于自责。”   她难得多说了两句。   男人看了看她。   旁人也说了这话,他为感觉如何,但眼下听到她的温言细语,心下莫名就和缓不少。   他放柔了声音,顺着她道。   “也是,那俞厉重了我穿肩而过的箭,能否活命尚不一定。”   他淡声说了这么一句,又继续穿衣。   只是他并没注意自己的妾,难得的一点笑意,在听到他解释的一瞬,生生凝在了脸上。   “什么?!”   五爷穿衣的手一顿,还以为她没听清,又跟她重复了一遍。   “俞厉虽然逃了,但被我一箭穿肩,钉在了地上,未必能活命了。”   这次他说得格外清晰,俞姝甚至能想到那场面。   她在锦被下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他这般阴郁两天,她还以为她哥哥顺利脱逃了。   可他竟一箭射穿了她兄长!   生死不知!   俞姝忍不住道了一句。   “五爷的箭法,可真是厉害啊。”   五爷听着,倒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夸奖。他问她。   “吓到你了?”   但俞姝一句话都不想再跟他说了,她只想冷笑。   但凡她能看见,便要拿着剪子,朝他肩下也狠狠扎上一道。   纵不能穿肩而过,也让他尝尝那滋味!   她极力忍着,摇头回应了他,低着头快速地穿衣。   詹司柏去了一趟净房,回来的时候,还想着说些旁的免得吓到了自己的妾。   但他回来一看,房中除了寒山月的冷香,什么都没有了。   妾已经走了。   詹司柏愣了愣。   他打开了窗向外看,秋风伴着雨丝从外面吹了进来。   没有任何人影。   他摇了摇头,庭院却在这时下起了雨来。   雨落在檐下的水缸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他皱了皱眉。   文泽从廊下过来,见状问,“五爷还要去冷武阁吗?”   男人沉吟了一下。   “去。”   文泽连忙拿了伞过来,男人吩咐他多拿一把,自己撑了伞一路往冷武阁去。   他步子很大,只是在走到一个岔路口的时候,脚步顿了顿。   岔路的一便通往冷武阁,另一边却是向着浅雨汀方向的假山道路。   文泽瞧了自家五爷一眼,听见五爷问了一句。   “听见有人说话了吗?”   文泽竖了竖耳朵,“奴才没听见。”   他家五爷挑眉,“不是韩姨娘主仆在说话吗?”   文泽有点不确定了。   “那可能是吧……”   话音未落,就见自家五爷向那条路上走了过去。   “过去看看。” 第12章   通往浅雨汀的沿路假山下。   雨下得大了,俞姝和姜蒲只有一把小伞,两人的衣裳都湿了小半。   俞姝干脆道停下,两人暂避在假山下,等雨小些再走。   假山下的灯笼被风吹雨打得摇晃不已,不一会就灭了,姜蒲伸了手试了雨。   “姨娘,这雨还有的下,咱们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您打着伞吧,奴婢不怕淋,咱们快些回去换衣裳取暖。”   她说着,声音轻了几分,“您昨日就有些受凉了,今日可不能再冷着了。”   她声音不大,却从假山下,顺着风飘到了刚转此路上来的五爷耳中。   詹司柏微顿。   他一时没动静,假山下的人也没听到他的脚步。   妾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她却道无妨。   “我身子没那么弱,你却也不比我强多少。你我都不是神仙,一样的肉体凡胎,没得让你淋着的道理……再等等吧。”   她的声音不大,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甚至有些辨不清晰。   詹司柏却听住了,着实在雨中顿了一顿。   他慢慢走过去,看清了她在假山下躲雨的样子。   怪石嶙峋的假山,在雨夜灯影下更显曲折古怪。   可她就那么静默站着,笔直的清影投在怪状的太湖石上,反而将那些古怪压下了几分,透出些清正来。   詹司柏又向前走了两步,她听到声音回了头。   他晓得她瞧不见他,但他也晓得她能听出他的脚步。   果然她在一愣之后行了礼。   “五爷。”   姜蒲这才发现了他,也跟着行礼。   詹司柏走上前去,瞧见了主仆两人淋湿的衣裳。   他低声同他的妾道,“今夜的雨不知下到何时,先回吧。”   有他这话,俞姝便是想等,也不得等了。   但他在这里,只会让她觉得呼吸不畅,还不如淋雨离开,离他远些。   她说“是”,转身叫了姜蒲,“走吧。”   说完又同他行礼,“婢妾告退。”   她这一番动作做得顺畅,既没有把方才同姜蒲说得话,露出半点意思给他,也没有要等他再说旁的话的念头。   仿佛他是个下命令的人,而她只是个听令的人。   他说了,她就照做,不反驳也不解释,顺从的不像话。   詹司柏莫名就想到了那天,他训斥她穿了正室的颜色,她也只是把她知道的回了他。   更多的解释,便一句也没有了,就那么穿着单薄的上襦离开了深水轩。   她没有找他解释,也没有让夫人做主。   詹司柏嘴角压了压。   对她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盲女来说,只身来到这个充满了陌生感的定国公府,又该听谁的或者相信谁呢?   丫鬟已经撑起了伞。   雨水从顺着假山上的曲折落下来,叮叮咚咚地落在了主仆二人的小伞上。   如果他不说什么,她就这么离开了。   他跟她开了口。   “到我伞下来吧。”   ……   五爷的伞很大,比起丫鬟手里颤颤巍巍的小伞,五爷的那把大伞可以将两个人全然遮住。   伞遮住了雨,也无形中在雨幕里辟出了一片天地。   一个独属于五爷和他的妾的天地。   男人身上寒山月的冷香淡淡的,与俞姝身上散发的雨夜凉气交混融合。   但两人温热的呼吸又在凄冷的雨夜里,多了些温和。   俞姝对这温和非常不适应,她暗暗皱眉,实在不知道那五爷今日是怎么了。   难道冥冥里察觉伤了她哥哥,到她这里找寻宽慰吗?   俞姝低着头,不让情绪泄露出来。   但她脚步慢了三分,与走在前的五爷拉开距离。   五爷似有察觉地看了自己的妾一眼,见她整个人低头走着,身上泛着寒气,散落的几缕细发,在风里肆意飞舞。   她看起来,并不想与他接近。   男人的嘴角莫名扯成了一条直线。   这条路不长,但在假山围绕而成的景观下,却曲折不够平整。   詹司柏瞧着,他的妾对这条路显然比他熟悉,走到了这段,便提起了裙摆,抬高了脚步。   他想到她身上的几处擦伤,默默叹气。   但前面的路面上,却有几段刚被风雨刮落的树枝。   詹司柏立刻叫了文泽,“把路清了。”   俞姝在他的吩咐里脚步微顿。   詹司柏引了她往路边站一站,等文泽清了路再走。   文泽很快把路面清的一干二净,俞姝瞧不见什么,只听见身边的男人淡淡“嗯”了一声,才挑了伞继续向前走。   她便安静地听着他的脚步,跟在他身侧。   只是刚走了两步,她突然踩到了一篇树叶,在湿滑的石板上猛然打滑。   她一惊,刚要扶住什么,可手还没伸出去,腰间突然被大掌托住。   那大掌径直握住她的腰间。   她落到他强壮的臂弯中,他稳住了她险些滑到的身形。   詹司柏低头看住了自己惊魂甫定的妾。   她微喘了两下,而她腰间的温热隔着衣衫传到了他掌心,同时传过来的,还有属于她的柔软。   雨急了几分,落在伞上咚咚作响。   风也急了几分,从假山上漫过来,强行想要闯进雨幕里的伞下。   但风雨都没能进来,伞下的温度在这暧昧的动作里有些许攀升。   寒山月的冷香都暖了起来,在两人鼻尖轻蹭。   不远处的灯笼摇了几下,詹司柏在摇晃的灯影下瞧了瞧妾的脸。   她似乎比刚来的那日更清瘦了,灯影在她鼻尖与下巴上晃动着,衬得她眉目平添几分楚楚之意,同时也晃得人心头微有些快。   尤其在隔着衣料的腰间温热,一阵阵穿到掌心的时候……   五爷瞧住了他的妾,但又在下一息,被她冷淡的谢声打断。   她从他臂弯里直起身来,又向一旁退开了半步。   她规矩地低头行礼。   “婢妾多谢五爷。”   风雨闯进了伞下,带走了方才的温度。   詹司柏低低“嗯”了一声,又瞧了瞧她打湿的裙摆。   “走快些吧。”   俞姝心道确实该走快些了,她委实在哥哥生死未卜之际,与他“花前月下”。   于是她又提起了裙摆,准备快步回去。   但男人轻声叫住了她,“拿着这个。”   什么?   俞姝怔了怔,男人却将一物塞进了她手里。   是块玉佩。   玉佩清清凉凉的,俞姝又是一怔,听到他的解释。   “跟紧我的步子,我们走快些。”   俞姝手里的玉佩在他说完的一息有了力道,是从他腰间传来的力道。   雨越下越大了,俞姝手里握着他的玉佩,跟住他的脚步,从假山下绕过,往浅雨汀而去。   男人的步子很大,但速度不急不缓,俞姝被他牵着,走得倒也算平稳。   路上没人说话,只有风声雨声,和雨中人的脚步声。   没多久,浅雨汀到了。   守门的小丫鬟早就在此等着俞姝了,但眼下瞧见了五爷,吓得小丫鬟差点丢了手中灯笼。   她连忙给五爷行礼。   五爷点了点头,也察觉自己的妾,已经轻轻将玉佩放下。   她也一样行了礼,跟他道了一句,“多谢五爷。”   随后,她叫了姜蒲,转头回了她的院子。   她走得很快,甚至他都没能瞧清她的浅雨汀如何模样,只看到了她的身影没进了雨夜里。   五爷站在浅雨汀门外,守门的小丫鬟无措地不知道该不该关门。   毕竟五爷是这定国公府之主,谁敢将他关在门外。   偏偏她们姨娘就那么走了,连句客气话都没说给五爷听。   小丫鬟不知所措极了。   被晾在门口的五爷倒也没生气,只是无奈摇了摇头,最后看了一眼几乎融进了夜色里的妾的背影,同小丫鬟道。   “关门吧,去吧。”   浅雨汀的门关上了。   文泽在旁干眨了半天的眼睛。   他偷偷瞧了瞧自家五爷,在尴尬中低声道,“姨娘是规矩人了。”   五爷轻轻笑了,幽幽叹了口气。   “是了。”   如此规矩的她,他却还两次三番拿规矩压她。   詹司柏说不出此时是何感觉,约莫有些像落在身上微凉的秋雨吧。 第13章   夜深人静。   五爷去冷武阁的路上,送了韩姨娘的事情,旁人不知道,苗萍却是知道的。   她惊疑地看着安稳回来的韩姨娘,莫名就想到了那日的红色褙子。   翌日,天还没亮,她就踩着雨一路跑回了后巷家里。   姚婆子刚醒,还在门口盘头,瞧见女儿回来了吓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什么,连忙将她叫进了房中来。   “是不是韩姨娘出事了?五爷是不是把她撵了?”   她说着,眼中隐隐露出些兴奋来。   谁料,女儿非但没点头,反而狠狠摇了摇头。   “不是啊娘,韩姨娘昨日又去深水轩了,而且回来的时候……是五爷送她回来的!”   “啊?”姚婆子愣了,“昨夜下了大雨,五爷亲自送了她回来?天爷……”   苗萍说是,她拉了姚婆子的衣裳。   “娘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那个红褙子……”   话没说完,就被姚婆子捂了嘴。   “什么红褙子?咱们娘俩可什么都不知道!”   苗萍被姚婆子吓到了。   后巷子里的人家逐渐有了动静,姚婆子不能再留苗萍。   “记住了,什么都不知道,快点回去当差!”   姚婆子把苗萍赶走了。   外面的雨还没有完全停下,时紧时慢地缠在风里。   她趁着后巷里人不多,换了件不起眼的衣裳,去了浣洗处。   她听苗萍说,韩姨娘之前穿了那褙子去五爷处,五爷让她把衣裳脱了,只穿了上襦回来的。   那褙子是主子厌弃的,断不会赏了下人,多半要被送到专门浣洗主子非贴身衣裳的地方,等到这件褙子洗干净了,便绞了做些零碎用途。   姚婆子昨日来了一趟,什么也没寻见,只能今日再找一番。   可她一连找了两大桶衣料,都没找到那红褙子。   “没有?深水轩还留下了不成?”   姚婆子惊疑,更怕旁人洗了那衣裳——   毕竟那衣裳,可是脱色的!   姚婆子着急地乱转,忍不住到了深水轩后门。   她左右等了一刻钟的工夫,凑着后门没人的空档,一闪身进到了深水轩后门。   前后一寻,就在角落里瞧见了一个篓子。   篓子里正是那衣裳。   “真叫我好找……”姚婆子见没人,拿了那衣裳,掉头就要跑。   可还没跑出两步,就被堵住了去路。   小厮文泽带着几个婆子,不容她辩驳一分,直接将她捂了嘴,拖走了。   ……   正院。   俞姝照规矩去给宴夫人请安,听见了宴夫人和人说话的声音。   男人声音低而沉,是五爷。   俞姝不知他今日怎么来了,但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她行礼告罪,“婢妾来迟了。”   她这般谨慎的模样,落到了男人眼里,眸色深了深。   他道没来迟,“来的正好。”   他说着,宴夫人便道正是,叫了人一声,“带上来吧。”   俞姝瞧不见带上来的是谁,但她听到了身后的苗萍倒抽气的声音。   姚婆子被五花大绑扔了过来,褪了一半颜色的衣裳,就被丢在她身前。   文泽先把事情说了。   这件明明是桃红、却被上色成了正红的衣裳,此刻就在堂中映着所有人的眼。   宴夫人敲了敲桌子。   “姚婆子,你这一举,可是挑拨了国公府三位主子的关系,你想做什么?”   姚婆子早就吓傻了。   她本以为五爷厌恶妾室,从此之后不会再看重那韩姨娘,而韩姨娘是个瞎子,也无从去弄明白这些事。   一切都那么神不知鬼不觉。   谁想到,韩姨娘不但没得了五爷厌弃,反而昨日由五爷亲自送回了浅雨汀!   她心一急,就想赶紧找了那衣裳销毁,可文泽早已等着她,将她人赃俱获。   姚婆子抖若筛糠。   宴夫人又问了一句,“这衣裳怎么来的,又怎么上了韩姨娘的身,恐怕你一个人做不来吧?苗萍帮你?”   话音落地,苗萍便吓得砰得一声跪在了地上。   姚婆子一下子清醒了。   “夫人明鉴,和苗萍没关系。”她说着,想起苗萍跟她提到的话,当即指认了姜蒲。   “近来都是姜蒲服侍韩姨娘的!”   自俞姝发现苗萍不对劲之后,多半不让她近身服侍。   这衣裳确实是姜蒲给俞姝穿的,姜蒲也认。   但姚婆子想把污水泼在姜蒲身上,姜蒲也是不愿意的。   她原原本本把话说了。   “……奴婢瞧着不对便没细想,是奴婢有罪,但苗萍姐姐也告诉奴婢,是夫人赏给姨娘的衣裳,错不了。”   姜蒲清楚明白地说了,苗萍捂着脸哭了起来。   姚婆子不想认罪,还欲辩解,文泽直接传了人上来。   不是旁人,正是姚婆子的三儿子,和城中一家染料店的掌柜。   掌柜证实了姚婆子三儿买染料的事情,还特地问了是不是正红。   随后掌柜辨认了地上那件衣裳。   “是这个,因着不是正经工序上色,一沾水就要掉的。”   而那件衣裳,除了什么都看不见的俞姝,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水迹下斑驳的染料颜色。   宴夫人叫了姚婆子,“说吧,为何这般做?”   姚婆子知道证据确凿,一眼看住了俞姝,   “都是韩姨娘逼得呀!苗萍心直口快得罪了韩姨娘,韩姨娘看她不惯,正常罚她便是,却不知怎么支会了荣管事,将苗萍三哥派去关外!关外都在打仗,这不是害人吗?!夫人明鉴,都是韩姨娘做事手段太阴,老奴一时气急才出此下策呀!”   俞姝愣了愣,有一种再听别人的事情的感觉。   等她反应过来,便起了身,用最简的字句给自己解释。   “婢妾没有做过。”   她说完,也察觉了五爷处落下来的目光。   俞姝抿了抿唇,依着那五爷的态度,多半又要罚她。   她正要在那五爷的目光中跪下,但膝盖刚屈,就被人托住了手臂。   男人的嗓音带着几分迟来的温和,在她发顶响起。   “与你无关,不必下跪。”   ……   荣管事也被请了来。   他道去关外的人选是早先与夫人商议定好的,同韩姨娘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婆子惯会胡乱猜测,老奴都没同韩姨娘说过话。”   姚婆子彻底傻眼,她看看韩姨娘,又看了看苗萍。   “苗萍犯了错处,韩姨娘真就没罚她?也没在暗处使绊子?!”   姚婆子也不知是问旁人,还是问兀自不信的自己。   俞姝是在不知怎么说。   苗萍是犯了事,但她初来乍到,心中只念着兄长如何自己又当如何,哪有空理会那苗萍?   俞姝无话可说,轻轻叹了口气。   五爷听见了她轻叹得这声气,他冷哼一声。   “姨娘不欲多事,你们却妄加揣测,罪加一等。”   他沉声发了话。   “姚婆子一家,夫人照家规处置。”   五爷甚少管后宅事物,宴夫人晓得他发了怒,直接道。   “照家规,姚婆子揣测主子,行事挑拨,重打二十板立刻发卖出去。其余一干人等,同打二十板子撵去庄子。”   她说完,看了一眼五爷。   “五爷,这般可行?”   这惩罚不可谓不重。   但那五爷面无表情地点了头。   大局已定,姚婆子惊恐至目眦尽裂,她欲大叫,却被周嬷嬷带人提前一步捂嘴,带了下去。   苗萍脸色发白浑身发抖,终于忍不住晕死过去。   两人都被弄了下去。   五爷端起茶盅饮了口茶。   厅里静悄悄的,宴夫人瞧了他一眼也饮了茶。   五爷在这时开了口。   他放下茶盅,同俞姝道,“定国公府是个有规有矩的地方,在仆从面前你就是主子,以后再有人犯事,该罚就罚,莫要手软。”   俞姝明白,妾室是半个主子。   在姚婆子这样的奴仆面前是主,在他五爷那样的主子面前又是奴。   身份拿捏必得恰到好处才行。   “是。”俞姝应了他。   她应了,却还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   不知怎么,詹司柏莫名觉得自己这妾,仿佛真的不在乎这些,好像这国公府里的所有事所有人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包括他。   *   俞军军营,上下凄风苦雨。   俞厉昏迷多日,大夫们皆是叹气。   “若是将军能熬过今夜,便能慢慢恢复,若是熬不过今夜……”   大夫没说下去,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们很多人,是追随着俞厉入了袁王的反军,若是俞厉没了,他们这口心气便散了一半。   虞城将军最是义薄云天,乱世如此,跟这样的人,总比跟不把人命当命的人强。   卫泽言眼看着众人如败军之将一般颓丧,站出来。   “将军出生入死这么多次,不过是定国公一支箭,就能把他送去黄泉?老天爷让将军能纵马过河,就是让他活下来,继续领着咱们在这乱世里前行的,可不是让詹五一把箭将他送走的!”   卫泽言给众人提了气,封林也立时来了精神。   他从箭篓中抽出一箭,拉弓搭箭一气呵成,朝着帐外大杨树射了出去。   那箭破空而出,发出颤鸣,又在下一息,砰地一下没入杨树半截。   “天佑将军!”   帐内外兵将闻声亦齐齐开口。   “天佑将军!”   “天佑将军!”   ……   这一夜,十足的漫长。   可天将明了,俞厉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   有大夫忍不住摇了头。   封林红了眼睛,恨不能把摇头的大夫扭了头了。   可若老天爷要收俞厉,谁也救不了。   封林眼眶发热,卫泽言也鼻头发酸。   日头一寸寸升起,俞厉生的希望一点点渺茫。   卫泽言仰着头,攥紧了俞厉的手。   “你就算是不想想我们,总要想想你胞妹阿姝!”   他道,“我本想着,这次从京城回来,我便跟你提亲,娶阿姝回家。但现在阿姝丢了,还在京城,说不定被詹五俘了,狠狠折磨她……她还等着咱们去救!”   卫泽言忍不住道,“俞厉,想想你妹妹!”   这话落了话音,日光已经完全漫进了帐中,甚至找到了俞厉紧闭的眼皮上。   卫泽言失望极了。   就在这时,那紧闭的眼睛微微一颤,突然睁开了来。   俞厉睁开了眼睛,又开了口。   “我小妹……阿姝……”   卫泽言和封林大喜。   大夫们连忙上前看诊,“成了成了!将军挺过来了!”   封林长出一气,举起手边的弓,几乎要舞弓庆祝。   卫泽言则笑出了声来。   “阿姝还在京城,等着咱们去寻她!你醒了我就放心了,明日就启程去京里,将你的宝贝妹妹找回来!”   俞厉也虚弱地笑了笑。   “多谢。” 第14章   周嬷嬷又领了个丫鬟来浅雨汀,唤作薛薇。   薛薇是花木上刚提上来的小丫鬟,虽然人小,但是办事利落。   她同之前的姜蒲一样,是个没有根基的小丫头。   薛薇来了,就意味着苗萍彻底没了机会。   苗萍跟在俞姝身边这些日子,伺候倒也没什么问题,比姜蒲还上手些,只可惜做了这样的事情。   庭院里,苗萍回来拿自己的包袱,她晚些时候就要去领板子,等伤好了,要被送去庄子。   俞姝没有出门,两人这段主仆缘分实在是浅。   可苗萍不知怎么,突然跪到了她的门前。   姜蒲叫了薛薇拉了她,“苗萍姐姐这是做什么?姨娘歇了,姐姐不该打扰姨娘。”   苗萍不起,砰砰地在门前磕头。   “从前是我猪油蒙了眼,不知好歹,请姨娘再见我一回,!哪怕让我给姨娘当面磕个头再走!”   这是没必要。   不用俞姝开口,姜蒲和薛薇都劝她拉她。   但俞姝朝着道了一声,“让她进来吧。”   苗萍来了,薛薇怕她情绪激动伤了俞姝,时刻不敢离了苗萍的身。   等苗萍磕了头就要拉她走。   可苗萍显然有话要说,不欲离去。   俞姝同薛薇摆了摆手,“你去吧,把门关上。”   门一关,苗萍捂着脸哭了起来。   “姨娘大度,还请姨娘替我娘说说话吧!求姨娘了!我娘一把年纪了,就这么被发卖了,奴婢和兄弟们今生都无法尽孝了!”   苗萍说完,朝着俞姝磕起了头来,转瞬便磕得出了血。   她说,她与姚婆子真是乱了心思,尤其她娘姚婆子,是被三哥要派遣出关的事吓到了,这才想着,若是苗萍坐了姨娘的位置,是不是这种小事就不会有了。   她们家本是国公府最寻常的家生子,苗萍也没什么本事,只想跟着姚婆子进针线上做事,等年纪大了寻个小厮成亲。   但谁想到,苗萍被宴夫人看上了,有了给五爷做小的可能。   人一旦有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盼头,一颗心难免守不住了。   苗萍坐了俞姝的位置,他们家荣华富贵自不必说,首先她三哥就不必去关外了。   “娘真是怕了……是因为,从前爹和大哥就是出关办事,都被土匪抓走杀了!”   苗萍说起这个,泣不成声。   “官府是给了国公府一个交代,剿了土匪,抓起来砍了头,可奴婢的爹和大哥,都没了……娘怕得厉害了,更是糊涂了,不该如此揣测陷害姨娘!姨娘心慈,求姨娘在夫人面前说两句好话,哪怕是告知奴婢,我娘要被发卖何处,也是好的!”   知道了去处,总不至于骨肉分离、今生今世再无音信。   苗萍又开始磕头,额头磕出一片血。   “姨娘若是答应,奴婢下辈子下下辈子,为您做牛做马!”   在苗萍的哭求里,俞姝沉默了一番。   她没有立刻答应苗萍,只在静默半晌之后,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不用你做牛做马,但我若有事差遣你,你可愿意?”   苗萍一息犹豫都没有。   “愿意!愿意!”   俞姝轻笑一声,“我让你做的事,可不会是什么小事。你想好了?”   苗萍又是叩头,“姨娘让奴婢做什么都可以!”   俞姝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用瞧不见的眼睛“看”住了苗萍。   “好,你今日说的这话,可要记住了。”   ……   俞姝求了宴夫人,宴夫人提醒她莫要过于心慈手软,但最后还是同意,让周嬷嬷告知苗萍,姚婆子的发卖去处。   俞姝正经行礼谢了宴夫人,离去了。   她走了,周嬷嬷啧啧两声,“没想到韩姨娘是这般好性的人。”   宴夫人看着俞姝离开的方向,笑笑,“她这般性软,五爷倒是心疼她,肯替她出头。”   这话引得周嬷嬷浅笑了一声。   “但夫人想啊,她这样的软性子,纵然给她权柄,又能怎样?只怕连个姨娘都做不好。”   宴夫人端起茶盅饮了一口,没有将这话说下去。   她只是道,“旁的都不重要,眼下最要紧的,是让韩氏尽快怀了五爷的孩子,早早诞下子嗣。”   周嬷嬷也道是。   不过宴夫人又说起了另外一桩事。   “韩氏那眼睛,国公府也不能不闻不问。你回头去城里请个擅眼疾的大夫过来,给她瞧瞧吧。”   ……   深水轩。   詹司柏事情理到一半,突然也想起了这事。   他叫了文泽,“城里不是有个刘大夫擅眼疾?去请过来给姨娘瞧瞧眼睛。”   文泽应声去了,刚出了门就转了回来。   “五爷,夫人已经让周嬷嬷把人请过来了,眼下刘大夫就在浅雨汀。”   詹司柏摇头笑了,“那便好。”   ……   浅雨汀。   刘大夫确实擅眼疾,开出来的药方,同杨太医差别并不大。   俞姝轻轻点了他两句,将杨太医增减的药说了来。   刘大夫一听便道,“如夫人说得这几味药,还真有些道理,在下觉得可以这般用药,说不定功效更好。”   周嬷嬷也在旁惊奇,“姨娘还通岐黄之术?”   俞姝道没有,“只是陆陆续续也瞧过几个看眼的大夫,大夫说了我便记了。”   周嬷嬷并未起疑。   刘大夫按照杨太医的药方写给了俞姝,俞姝顺道请他多来几次。   “我先吃些日子,等过些日请刘大夫再来瞧瞧,可还需要调整药方。”   她全然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   而刘大夫第一次进定国公府这种仅次于皇宫的地界行医,本来免不了战战兢兢,见了这位如夫人的态度,心下稳了不少。   他自然是愿意常来的,连声道好。   周嬷嬷就在一旁,俞姝也不好说什么旁的,就让姜蒲替她赏了刘大夫些东西,送刘大夫走了。   周嬷嬷笑道,“姨娘真是好性,这些赏赐自有府里来出,姨娘何须破费?”   俞姝便道自己不懂,淡淡笑了笑。   她自然有她的打算。   今日她终于见到了大夫,眼睛可以治起来了。   但她想要的另外一样东西还没有谱。   不处好同这刘大夫的关系,怎么才能拿到避子的药方呢?   总不能真的给那五爷开枝散叶吧?   俞姝推开了窗子,秋风一日凉过一日。   也不知中了五爷穿肩箭的哥哥,到底怎么样了?   *   俞姝知道自己要想得到哥哥的消息,还得从那五爷入手。   留在他身边,多半能听到些什么。   哥哥重伤生死未卜,他恐怕跟她一般,密切关注着哥哥的生死。   只可惜,她想让哥哥生,他只想让她哥哥死。   俞姝让姜蒲提着点心,陪她去了深水轩。   有先前宴夫人和周嬷嬷的提点,俞姝去深水轩倒也不需要给任何人报备。   她去了。那五爷正在书房里,同副将穆行州说话。   俞厉的消息还没有,京城也不只有抓捕俞厉这一件事。   詹司柏如今一手掌着全朝廷的兵马,但他向来公私分明,今日将穆行州叫过来,不为旁的事情,是要算一算这一年的冷武阁军需开支。   穆行州自从在战火中丧了父母兄弟,便被第一次跟着老国公打仗的五爷,捡回了定国公府。   他从小跟在五爷身后习武,长大后就给五爷做了副将。   行伍的本事他都会,可算账这事,算破他的脑袋,也算不出来。   这会一分神,便打错了一个数。   五爷叫停了他。   “再这么算下去,冷武阁的军需开支,能赶得上全京城了。重算!”   穆行州哭丧着脸,“五爷饶了我吧,我真不行!”   他说着,眼角忽然扫到了庭院里的人。   “五爷,韩姨娘来了。”   五爷这才瞧见了自己的妾。   她今日仍旧穿了素淡的衣裳,浓密的乌发上簪了一只白玉簪。   白玉莹润光亮柔和,衬得她清瘦的脸颊也多了些柔润。   他远远瞧了一眼,温声叫了文泽,“外面天冷,让姨娘进来。”   文泽去请俞姝进门,穆行州连忙趁机告退。   “这账属下真的算不得,国公爷另请高明吧!”   五爷厌弃地瞥他一眼。   他实在不想说什么了,见俞姝撩了帘子进来,不耐地跟穆行州摆了手。   穆行州露了笑,正要离去,忽然听见这位韩姨娘说了句话。   “五爷要算账吗?不知婢妾能不能帮上忙?”   这话出口,穆行州瞪大了眼睛。   “姨娘在说笑吗?这些账目数额大得很,需得打算盘的。”   瞎子打算盘,那不是瞎算吗?   穆行州没有不敬之意,但他觉得这简直不可能。   詹司柏却瞧了瞧自己的妾,见她没有说笑的意思,反而微微一笑,一脸淡然。   他蓦然想起从周嬷嬷处听来的她的出身。   据说她父亲原是在山西做干货生意的,世道乱之前,也有好几间门面,而她自小跟着父兄做事。   五爷将穆行州拨的乱七八糟的算盘珠子清了平,叫了文泽。   “扶姨娘过来。”   文泽扶着俞姝去书案前坐了,五爷见她抬手摸了摸算盘珠,缓缓点了点头。   “五爷可以让人给婢妾念数吗?”   五爷示意了穆行州。   不信邪的穆行州拿起账目给俞姝读了起来。   他起初读得很慢,怕俞姝摸算盘珠子,算不过来。   但他真是小瞧了这位姨娘,往往他这边刚落了音,那姨娘就已经算完了。   穆行州目瞪口呆,等到两页数目读完,忍不住停下来看了那算盘前的韩姨娘,又看向了自家国公爷。   只见国公爷似是瞧稀世罕见的美玉一般,定定瞧着韩姨娘,平日里平直或者低压的嘴角,今日竟然微微翘了起来。   国公爷眼里映着外面的天光,而韩姨娘也在一停之后,报了她算出来的数字。   穆行州连忙记了下来。   他想知道到底对不对,正琢磨要不要自己打一遍,毕竟算账不是玩的。   可他们家国公爷开了口。   “不用算了,数目一点不错。”   詹五爷说这话的时候,仍是看着他的妾。   窗棂挤进来的风,轻抚女子鬓边的细发。   她垂着眸子,纤细的指尖轻巧地拨动算珠,再次给算盘清了平,一派动作如闲花照水。   五爷微微笑了笑。   原来她算盘打得这样好。 第15章   这账目确实非常之多,穆行州和俞姝配合,一下晌过去,也才打了一小半。   五爷说不急,让俞姝回去吃饭,自己临时有事去了冷武阁。   俞姝在深水轩打了一下晌算盘,只不过想听那五爷与副将说上两句,关于哥哥的情况。   可惜她一个字都没听到。   而那五爷规矩深重,她亦不好唐突去问,免不得胡思乱想了一番。   她晚间照旧去了深水轩。   今日无风无雨,连寒山月的冷香味道都淡了许多。   帷帐内温和舒缓。   俞姝却感觉不到这般氛围,揣着一心的紧要事,不仅眸色是散的,连心神都是散的。   她这般,五爷不会察觉不到。   他仔细瞧了她两眼,见她一张脸朝着帷帐外。   他晓得她瞧不见什么,但他莫名不想让她如此。   烛光影影绰绰地落尽帷帐内。   男人在她的散落的思绪中,唇角压了压,掌下扣紧了她的腰,将她向他贴近。   力道重了几分。   俞姝持不住这力,不得不收回了思绪,微喘着转过来脸来。   烛影下的女子,那张清秀的脸上,细眉紧皱,几缕细发贴在出了汗的脸颊。   而她也在男人的力道中,眼角很快溢出了泪。   ……   待到结束,月影早已移了几寸开来。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风,吹开了半掩着的窗子,一路吹到了凌乱的帷帐。   俞姝浑身疲乏,正伸手摸着放在帷帐外的衣裳,冷不丁被这风吹得肩头发凉。   有人将一件宽大的男人衣裳披盖到了她身上,拢住了她露在外面的白皙肩头。   “你不必急,待我去关了窗。”   他声音柔和了几分,“莫受了凉。”   话音落地,男人起了身,下床关了窗子。   窗子发出吱呀一声细响。   那衣衫微温,散发着属于男人的独特气息。   俞姝在那衣裳下,着实愣了几息。   她睁着茫然的眼睛,向男人看了过去。   今日帷帐里的人,也是定国公詹五爷吗?   那詹五爷会在乎她冷不冷?   俞姝的心头,一时被疑惑占据。   但那五爷并没发觉,只是在关窗之后吩咐了她。   “明日,你好生歇一歇,不用过来了。”   ……   俞姝出了门去,姜蒲扶着她离开,问她一句。   “姨娘明日是不是不用来了?”   “你怎么知道?”俞姝问她。   姜蒲道,“五爷的规矩,逢初一十五,都是去夫人正院的。”   俞姝愣了一下。   旋即又明白过来。   就算定国公府再急于子嗣,需要她这妾生子,正室夫人的地位也不可撼动。   就如同那五爷见到她穿了正室的颜色,当即便发了火一样。   而这两日,他难得的温和,恐怕只是想安抚她这被他误会、还不得不用来生子的妾吧?   俞姝默默摇了摇头。   他们夫妇如何鹣鲽情深,她无所谓。   她只是暂时,深陷在那五爷夫妇的囹圄里罢了。   *   翌日上晌,五爷上朝之后暂留在了宫里。   俞姝可以想到他要对付势力最大的袁王,还要压着另几个陆续造反的藩王,是该有多么忙碌。   他忙不忙,俞姝一点都不关心。   她只关心,何时才有哥哥的消息。   她思量着,若是今日听不到信,只能晚间铤而走险去探那五爷口风。   俞姝正想着,如何问才能不着痕迹,不想文泽到了浅雨汀来。   “五爷问姨娘得不得空,今日再去深水轩算账?”   俞姝闻言,当即起身去了。   不过今日,穆行州并不在,深水轩的书房里,只有那五爷一个人。   俞姝走近,隐隐闻道他身上,还残留着夫人正院的熏香气味。   她越发规矩地行礼,与他保持着距离,静默地照着他的吩咐做事。   这次换做了文泽替她读数,俞姝算盘打得十足的快,一下晌的工夫,比昨日还多算了大半。   詹司柏瞧着自己的妾,纤瘦的手指仿佛似花枝一般易折,但落在算珠上,却那般精准有力。   他不知怎么,竟然瞧出几分竹的风骨。   这么一下晌,他在书案前看折子,她在他身边拨算珠,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秋深了,不多时天色就暗了下来。   五爷吩咐了文泽,“摆饭吧。”   这边落了话音,俞姝便起了身来。   “婢妾告退。”   又没听到什么紧要的消息,她言罢行礼就要退出去。   詹司柏倒是一愣。   文泽连忙给俞姝解释,“五爷方才已吩咐了合姨娘胃口的菜。”   换言之,他要留她一起用饭。   她错愕了一下,那五爷瞧了瞧她露出几分呆来,不由笑了笑。   他以为她只是没想到,可饭菜摆上了桌,她仍规矩地站着。   他看过去,她道,“婢妾眼盲,不能替五爷布菜。但婢妾身份低微,不敢与五爷同桌。”   她垂眸站着,立着饭桌不远亦不近。   五爷在这话里,拿筷子的手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不自在来。   文泽见状瞧了一眼这位姨娘。   谁能想到,柔柔弱弱的韩姨娘,论起规矩,竟还胜五爷一筹!   五爷脸上的不自在掩不住了,文泽知机地退了下去。   文泽一走,房中只剩下一夫一妾。   詹司柏清了清嗓子。   “此处没有外人,你坐吧。”   俞姝这才走上了前来,她瞧不见,只能用手摸着,还没摸到桌子,却碰到了一只手。   男人的手骨节分明,触碰之间,温热传了过来。   詹司柏本想引她坐下,但她刚一碰到他,立刻收回了手去。   她摸到了桌子和绣墩,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只剩下他那悬在半空的手,尴尬地停在那处。   詹司柏瞧了瞧自己的妾,无奈地暗暗叹了一气,“吃饭吧。”   他说了吃饭,她便拿了筷子。   可是她看不见,只能低头去拨碗中的米饭。   男人瞧着,悄悄夹了一筷子笋到她碗里   她吃到了,顿了一下,朝他“看”过来。   她轻声道了谢,“多谢五爷。”   五爷唇角微勾,又给了她夹了一块鸭肉。   满室安静,只有碗筷轻碰的脆响,倒也有种微妙的和谐。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俞姝摸索着,想给自己倒杯水。   五爷刚夹了一筷子鱼肉,没留神就放到了她碗中。   “你别动,我来吧。”   他给她倒了杯茶水,放到了她手边。   他见她小口捧着喝了,竟喝了大半杯下去。   “是饭菜咸了吗?”   她轻轻点了点头。   詹司柏失笑,道在军中久了,“难免重口。”   俞姝胡乱点了点头,想到自家哥哥也甚是口重,但在这五爷的箭下怎样,全然未知。   她木然地吃着碗中的饭和菜。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响声,是烟花炸开在半空的声音。   俞姝当即转头看去,忘了自己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但这烟花的响声落进她耳中,她心跳腾得快了起来——   有些耳熟……是哥哥来寻她的信号吗?!   但下一息,她木然吃进口中的菜,一下卡住了嗓子。   是鱼刺。   俞姝连忙侧开了身,低咳了两声。   五爷这才意识到怎么回事。   他方才一时不经意,竟然夹了带刺的鱼肉给妾。   俞姝连咳了几声,那鱼刺都没咳出来。   她道要不然用面食压下去,但五爷却道不可,“这鱼刺大,划破了你嗓子不是闹着玩的。”   她无措起来,又用力咳了几声。   忽然被人拦腰抱了起来,她一惊,已被男人抱坐到了腿上。   男人双手环住了她,“我用力拍你后背,你借力咳上一声,看鱼刺能否出来。”   他说完,向俞姝后背拍去。   但女子如此瘦弱,詹司柏完全不敢用力。   这第一拍,竟是没什么成效的。   他又拍了她一下,然而力气用不到位,还是没用。   连俞姝都忍不住开了口,“五爷不必顾及。”   男人沉了口气,第三次拍了下去。   这一掌夹风带雨,砰地一下拍在俞姝后背。   俞姝忍不住重重咳了一下,鱼刺终于吐了出来。   詹司柏大松了口气,却瞧见掌下的妾,身子轻颤了一下。   “可是拍疼你了?”   男人一愣,想到自己第三掌是真的没留情,而怀里的人咳喘了起来,他不由抚了她的后背。   一下又一下。   门口。   穆行州闯进来,一眼看到厅中情形,差点被门槛绊倒。   只见厅中只有五爷和韩姨娘两个人,而素来威严的五爷,正将韩姨娘抱在怀里。   五爷身高腿长,身形挺拔,这般抱了韩姨娘在怀里,只将韩姨娘衬得柔弱娇巧。   五爷一手抚着怀中人的后背,那力道说不出的轻柔,仿佛在细抚一只受惊的小雀一般。   另一只手圈着那细腰,只怕她从他身上落下来一样。   而韩姨娘依在五爷怀里,衣衫微乱,满脸通红,发丝也从发髻上落下两缕,落在五爷颈边。   房中除了饭菜的香气,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热气息。   穆行州在这气息中,脸腾的一下就红了,没等五爷开口,着急忙慌地退了出去。   五爷还没如何,俞姝已经意识到不妥了。   男人的手还圈在她腰间、贴在她背上,静默之间,彼此心跳呼吸可闻。   俞姝立即起了身,从他怀中抽离了出来。   詹司柏手下还残留着怀里人的温凉细柔的触感。   但她一走,怀中一空,只剩下秋日的凉气。 第16章   詹司柏在他那妾的离开中默了一默,听到她开了口。   “婢妾想借五爷的水盆洗洗手脸。”   他说好,她转身去了内室。   男人理了理衣襟,这才想到了穆行州。   “进来回话吧。”   穆行州从小跟着五爷练功习武,国公府规矩重,而他一心在练武上,哪见过这般场景。   这下好了,竟然在五爷这里见到了。   穆行州脸比五爷和俞姝加起来,都要红。   詹司柏瞧着他这样子,重重咳了一声。   斜了他一眼,压沉了声音,“莫要胡想。”   “属下没有没有……”穆行州连忙低了头。   但他忍不住偷偷抬头的时候,恰看到国公爷微微侧了脸,目光落在内室的屏风后面。   屏风下镂空的木雕后,有淡红色的裙摆轻摇。   穆行州目光一触,就收了回来。   他脸更红了,引得五爷都颇觉耳热。   五爷又重咳了一声。   “到底何事慌里慌张?”   穆行州这才收敛了心神。   “国公爷,俞厉那边的消息到了!”   这话一出,房中蓦然一静。   没人留意的屏风后面,俞姝屏气凝神。   詹司柏问了穆行州,“俞厉是死是活?”   穆行州叹了气。   “那俞厉昏迷多日,到底还是挺过来了。”   房中又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詹五爷脸色瞬间阴沉到了极点,而屏风后他的妾,散着的眼眸几乎放出光来。   房中一时没人说话。   俞姝两手紧攥。   方才外面的那烟花炮声,她听着便十分不同。果然是她哥哥派人来寻她的信号!   沉着如她,此刻也免不了心潮澎湃。   她就可以走了!   她不由地扬起了脸来,“看”向了屏风另一面五爷的方向。   屏风另一边的詹五爷阴沉着脸,吩咐了穆行州。   “继续盯住俞厉,即便他不死,也要借此机会,挫一挫他锐气。”   “是!”   穆行州领了命。俞姝在屏风后冷笑。   明日,她便寻个借口离开这定国公府,离开他詹五爷。   待她回到哥哥身边,到时候他与哥哥兵刀相见,谁要挫谁锐气,尚且不知。   ……   俞厉的消息令詹司柏心下发沉,当晚去了冷武阁没回来。   第二天上了朝,朝上人也得了这消息,对他又是一番劝慰。   詹五爷沉着脸大步回了冷武阁,整整一日都在冷武阁理事,一口气见了十几人,除此之外便是看折子回折子,连书房的门都没出。   文泽不敢进去打扰,在门前犹犹豫豫。   冷武阁侍卫首领林骁刚被吩咐了事情,从五爷书房出来。   他问文泽怎么了,“探头探脑的?”   文泽叹气,“五爷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奴才不知道怎么劝。”   这事林骁也没招。   五爷不快的时候,多半是闷在书房理事,能连着好几日都不出门,不仅如此,不吃饭也不睡觉。   林骁瞧着,好像这次也有这个趋势。   他问文泽,“要不跟夫人说说?让夫人劝劝?”   从前夫人也不是没劝过,连老夫人也说过,但并没什么用处。   文泽刚要说什么,书房里的五爷出了声。   “在说什么?嘀嘀咕咕?”   两人皆吓了一跳,连忙进去回禀。   文泽道,“是奴才担心五爷一日未进食了,正同林首领商议如何是好……”   “有什么好商议的?没胃口罢了。”   林骁不敢出声,文泽却道,“五爷纵不想吃饭,也好歹出去转转,您已经闷在房中许久了。”   詹司柏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下晌。   四王造反,天下纷乱,今次还放走了俞厉……   镇压反王、恢复太平,这些事情一个都没完成,他有什么心思吃饭?   但越是这么想,这书房中越是闷了起来,闷得人不想再待下去。   他默了默,站起来身来。   文泽连忙问,“您要在冷武阁转转,还是回府里?”   “冷武阁吧。”   他沿着冷武阁外缘走了几步,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河边。   河边尽是枝叶繁茂的高树,如今季节已枯叶落尽。   穿过高树光秃的枝桠,越过河边的荆棘,对岸影影绰绰地出现在视野中。   沿河桃柳安静地在秋风里摇着枝,而河边没人。   他的妾有时会坐在河边柳树下吹风,今日不知为何没再。   而不远处的浅雨汀也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五爷没来由就问了一句,“姨娘这会在做什么?”   “好像是禀了夫人,出门去了。”   五爷讶然。   他没说什么,却想起自己在衙门还有几桩事情没吩咐。   叫了文泽,“换衣出门。”   *   开了城门之后的京城,又恢复了之前的商贸往来,甚至因为封城阻隔,近日比之前更热闹了些。   俞姝今日一早跟宴夫人请安的时候,提到了出门转转的事宜。   宴夫人虽然有点意外,但也答应了,道是上晌街上人太多,“下晌再去吧。”   上晌还是下晌都无所谓。   按照昨日那烟花爆响的位置,俞姝只要在两日内到达约定好的地方即可。   哥哥的人一定会在那里等着她。   这约定好的地点是个书肆。   俞姝并不敢直接过去,怕引得身边的定国公府侍卫注意,于是她在街上转了转,让人把马车停在了一家银楼门口。   俞姝不想亮了她这国公爷小妾的身份引人关注,就让车夫远着些,去另一边的茶棚吃茶。   又让姜蒲给了他们碎银子。   车夫和随从连声谢赏。   而俞姝进了银楼没多久,便又支会了姜蒲,“这会倒是饿了,你去方才路过的那家点心铺子,买些点心过来。”   姜蒲也没有什么疑惑,安顿了她便去了。   身边很快没了人。   街道上,秋日的光亮正盛,俞姝在强光里甚是不适,默默从袖中拿出一条白丝带,蒙在了眼上。   一切准备好,她悄悄地摸索着出了门去。   她要走了。   车夫和随从在茶棚吃茶,并没有发现她。   她只需要路过一个巷口,巷口的另一边便是那书肆。   俞姝脚步加快起来,混在人群中一路向前。   很快,就到了那巷口前面。   有几个小孩子笑闹着从她身前跑过。   俞姝避让了他们,刚要继续前行,突然听到一阵喧赫的马蹄声。   俞姝心下一紧,穆行州的声音传了过来。   “五爷今日怎么出门来了?属下还以为您今日不出门……”   话音未落,俞姝急急转过了身,扶着墙躲进了小巷里。   那五爷并没有发现,穆行州还在跟他说着话,而他没有出声,只是偶尔“嗯”上一声,甚是沉闷。   俞姝悄声沿着墙下,准备转出这条小巷,从后面绕过去。   她的举动,并不在男人的视野里。   詹五爷同穆行州驾马过了那巷口,这便要离开了,对面突然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上不巧也刻了一个字——詹。   双方相遇,对面马车上的人赶紧下来。   当头跳下的男子比詹司柏年纪稍长,着铜绿色锦袍,袖口缠了袖带,也是武将打扮。   他唤作詹兴武,而后跟下来的妇人是其妻郑氏。   郑氏身后,是个与詹兴武相貌有几分相似的姑娘家,姑娘穿着一身柳黄色袄裙,娇俏可爱,正是詹兴武的胞妹詹淑慧。   这一家三人自涿州而来,同是詹姓,自然不会同定国公府无关。   只不过仔细算来,那是五爷出了五服的族兄和族妹。   照理说,这关系实在不近,皇帝尚且有三门穷亲戚,更不要说詹五爷了。   但男人还是很给面子地停了停。   那三人跟他行礼问安,詹司柏仍旧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那涿州来的詹家三人,似乎还想跟他多说两句,但在他的威严与冷淡下,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但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急急的呼声。   “姨娘?姨娘?姨娘您在哪?!”   这声不小,詹兴武的妻子郑氏嘀咕了一嘴。   “谁家姨娘又不是小孩子,还能丢了不成?”   随着这话落了音,詹司柏眼皮一跳。   他循声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慌里慌张的姜蒲。   姜蒲也瞧见了自家五爷。   她也顾不得许多了,两步跑上前来。   “五爷!姨娘不见了!”   话音落地,男人心头咯噔了一下。   下一息,翻身跃下了马。   “怎么回事?她走失了多久了?” 第17章   姜蒲的喊声一声声传过来,显然是惊动了那五爷,接着便有更多人声寻她。   绕过这边的后巷,再走几步就能进了那书肆的院子,届时有接应她的人在,倒也不怕他们寻找。   可俞姝正要在寻她的人来之前走开,不想被一群小孩子纠缠了上来。   几个小孩刚才就瞧见了她,他们第一次见有人在眼上蒙着丝带,甚是奇怪。   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胆子也大,在俞姝面前比划了两下,见俞姝没有反应,立刻道。   “我就说是个瞎子吧!”   另几个小孩没见过瞎子,当即一拥而上,齐齐堵住了俞姝的去路。   他们左扯一下俞姝的裙摆,右扯一下她的袖口。   俞姝本不想理会,但被他们扯着不能走开,只好赶苍蝇似得赶了他们。   “去,去一边玩。”   谁料她越是赶,这些小孩越是不走。   那个胆大的嘴巴也快,带着几个小孩拍手编排她。   “女瞎子,脾气大,赶小孩,挨石砸!”   几个小孩一边嚷着,一边抓起地上的石头砸在俞姝身上。   俞姝越是想走,越被他们纠缠住,还被接而连三的石子,砸的手脸疼。   而姜蒲他们的声音一声响过一声,她甚至已经听到了五爷的脚步,出现在了附近。   她现在就算脱身,有这几个小孩在,五爷的人马也很快能找到她。   俞姝攥了攥手,在一群小孩子的投石中,终是出了声。   “姜蒲,我在这。”   她一出声,詹司柏就听到了。   男人循声转去了小巷子里,一眼就看到了墙边的妾。   妾被几个小孩团团围住。   小孩们一边喊着“女瞎子,挨石砸”,一边当真拿了石头砸她。   她侧身用袖子掩面躲避,却被一个小孩一下抓住了她蒙眼的白丝带。   她被小孩拽得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乌黑的发散了下来,蒙眼的白丝带顺着风飘走了。   五爷心下一紧,一个箭步上了前去。   他通身气势惊人,不用开口,欺软怕硬的小孩子们,便惊吓地作鸟兽散了。   他将她护在怀里。   “伤到没有?!”   俞姝没想到第一个过来的竟然是那五爷。   她下意识从他怀中闪开些许。   巷口的风从两人中间挤过去。   五爷抿了抿嘴,听她低声道,“五爷怎么在这?婢妾没事。”   她说没事,但男人却瞧见她的手掌,被地面擦出了血痕。   他压紧嘴角没说话,又将她往怀里拢了拢,抽了帕子帮她缠住伤口。   后面众人也赶了过来。   姜蒲一到,就挨了训斥。   “你就是这么照看姨娘的?”   姜蒲惊得立即跪了下来。   俞姝本就对她心存愧疚,如今走不成了,便替她道,“不管姜蒲的事,是我想出来吹风,却被几个小孩子弄到了这边来。”   五爷瞧了一眼姜蒲,又瞧了瞧他的妾。   妾对旁人倒总是心软。   他只警告地看了姜蒲一眼,便不再多言了。   街上人多,此事不免有人远远围观,而方才遇到的涿州詹家三人,也朝着这边看过来。   詹司柏不欲闹出动静,揽着俞姝的腰扶她站了起来。   她避闪着高悬的日头。   恰好穆行州眼疾手快,将白丝带捡了回来。   “姨娘还是系上丝带吧。”   俞姝道谢,伸手去拿,却拿了个空。   丝带进了那五爷手里,“别动,我给你系上。”   他手下极轻柔地,将那白丝带系在了俞姝眼上。   “外面喧闹,我送你回府。”   ……   五爷亲自送他的妾回了定国公府。   涿州来的三位目瞪口呆。   詹兴武还跟穆行州确认了一下,“真是五爷的妾?”   穆行州点头。   詹兴武震惊的不行,“五爷何时纳的妾?怎么就答应纳妾了?”   五爷不肯纳妾的事情,詹兴武他们自然都知道。   倒也不是人尽皆知,但詹兴武三人,与詹五爷的关系非比寻常。   詹兴武兄妹同五爷,才是血缘上的亲姨表兄妹。   这事说来话长,也就是穆行州这种在国公府长大的人才晓得。   五爷那妾室生母魏氏,正是詹兴武母亲的庶妹。   涿州詹氏一家进京的时候,带了那位庶妹过来,被五爷的生父,也就是国公爷的胞弟一眼看中,纳为贵妾。   这本也算亲上加亲。   可五爷生母极不安分,后面惹出了大事端无法收场,反而祸害了一家。   五爷从此对原本的外家有了芥蒂,再到后面被过继给国公爷,他亲舅舅又到国公府生事。   内里的详情甚少有人知道。   但五爷发了怒,直接与他们断了关系。   连带着涿州詹氏这姨表亲,也甚少联络了。   这次,还是因为詹兴武立了战功,有调派,才临时进京。   不过,穆行州在他们面前,并不想多说五爷和韩姨娘的事情。   “这是夫人的意思,韩姨娘也是夫人替五爷纳的。”   话是这么说,但詹兴武一家见了方才的情形,五爷对韩姨娘的态度可不简单。   詹兴武打了岔,问起穆行州现在何处。   “哦,我倒也没什么正经的官位,不过是给五爷做副将罢了。”   这若是给旁人做副将,也没什么紧要。   可五爷是什么人,是一手握住朝廷江山的人。   穆行州这副将,相当于天子近臣。   詹兴武如今只是个千户,闻言不由得目露艳羡,“副将好,副将好……”   穆行州在他直白的艳羡目光下,有点不好意思,却察觉有人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瞧过去,看到了一个姑娘看向了自己。   他投去目光,姑娘眨了眨眼睛,跟他抿嘴一笑,露出了酒窝。   是詹兴武的胞妹詹淑慧。   穆行州不敢看,立刻收回了目光。   此时,正有下面的兵过来请穆行州过去,两边便相互道别,分开了来。   街道安静了下来。   附近书肆。   有几人相互对着眼神。其中一人用书遮挡了半张脸,直到街巷里定国公的人马散去,他才稍稍放下来。   从放完烟花信号,卫泽言就带人就在这个书肆等着俞姝。   但一日过去了,毫无音信。   反而定国公府的人,突然在外面找什么姨娘。   定国公詹司柏不是没有姨娘吗?   卫泽言不敢在这个关头乱来,只能约束了下面的人小心些。   明日再在此处等上一天,若是俞姝还没出现,只能再放第二只烟花,去下个地方再等了。   只是时间越长,暴露的风险就高了起来。   卫泽言将方才遮脸的书放回到了书架子上面,吩咐了人不间断地等在此处,万不可错过了他们要等的人。   *   定国公府。   俞姝出门时,多满心期待地离开,此刻被那五爷一路送回来,便有多烦闷。   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她就走了。   但现在,那五爷送她回了府还不够,一路随她往浅雨汀而来。   俞姝实在不想跟他说话,好在他素来话也不多,就这么安静地一路走着,就到了浅雨汀门前。   俞姝规矩跟他行礼,“今日多谢五爷,婢妾先回去了。”   她说完就要走,不想五爷问了一句。   “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五爷说着,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妾。   妾平日在家,并不蒙上丝带,今日这般蒙上眼睛,一阵风吹来,丝带随着她青丝飘飞。   风又停下来,那白丝带便垂落在她颈边,在她白皙细长的颈边轻抚。   他看住了她。   可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平平,神色淡淡,他几乎能想得到丝带下的眼帘低垂的模样。   果然,她开了口。   “婢妾居室简陋,没什么可招待五爷的。五爷日理万机,婢妾只怕耽误了五爷。”   她说完,越发垂了头。   白皙的脖颈微弯,是拒人千里以外的弧度。   五爷不知怎么,心头闷了一下。   他不由想到上次他送她来浅雨汀,她也是这般,丝毫没有想让他进门的意思。   还有昨日吃饭的时候,她卡了鱼刺,他想都没想就将她抱到身上来。   而她却在穆行州来了之后,立刻离开了他。   今日也是一样。   她好像,全没有与他亲近的想法?   冷淡、疏离,与他始终保持距离。   五爷默了默。   可这不是他想要的妾室的规矩吗?   但他为什么只觉得,心头的闷更重了几分?   兴许不是她的问题,而是他自己。   五爷背在身后的手握了握。   最后看了自己的妾。   “你说的对,我不该耽于此,你回吧。”   他说完,就见她神情无波地行了礼,转身走了。   而他背在身后的手,又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几分。   他也当即转过来身去。   一阵风从河对岸的冷武阁吹了过来,詹五爷灵台清明了几分。   是了,他对一个妾室,本不该有任何上心。   他大步向冷武阁的方向走去,风将他的衣摆吹得呼呼作响。   可风没吹散他心头的闷窒感。   那感觉反而更重了。   ……   接下来的一连几日,五爷都在冷武阁,一步都没踏出来。   夫人和老夫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派人去劝了两句。   俞姝没有什么立场,也没有什么心情,甚至连河边吹风都不去了。   她只一心想着,如何再寻机会离开,并不知道那五爷在冷武阁里,比之前更加阴郁,连书房的门都没踏出一步。   如此一连几日,除了涿州詹氏三人来给老夫人和夫人请安,府里安静到了极点。   俞姝知道,按照约定,放烟花的人三天内等不到她,便会离开约定地点。   俞姝去不成那书肆了,只能盼着他们不会这般轻易离京,再放起第二支烟花,与她隔空约定第二个地点。   她沉下心来等第二支烟花。   烟花没等来,却被夫人叫去了正院。 第18章   涿州来的三个詹家人,明面上,是定国公府的同族远亲,实际上,却是国公爷詹司柏的亲姨表兄妹。   老夫人和夫人都见了他们,但詹兴武想拜见五爷,却被拒之门外。   荣管事亲自过去解释,说五爷近日都在冷武阁忙碌,不便见客。   不过詹兴武他们身份敏感,还是有些战战兢兢。   他回了暂住的院落,长长叹气。   其妻郑氏和詹淑慧都从房里走了出来。   “没见着五爷?”郑氏问。   詹兴武摆摆手,“连冷武阁的门都没进去,只在外院坐了会就回来了。”   其实,这是詹兴武这几天,第二次上门了。   他道,“我本想着,五爷都纳妾了,可见对当年小姨母的事情,不那么介意了,谁想……”   他所说的小姨母,自然就是詹司柏生母魏氏。   原本他们一家,跟着进了国公府的魏氏水涨船高,与国公府又密切走动了起来,旁的詹氏族人,谁不羡慕?   但后来事情一出,他们这一枝同国公府彻底冷了。   詹兴武这些年从不敢在外提及定国公府,今次累了军功得了封赏,才敢来京,又见五爷纳了姨娘,才敢上门。   但两次被拒,他又怕了。   “算了,五爷不肯见,过些日忙完公事,咱们就回涿州吧。”   郑氏听着,有点面色不好看。   “旁的詹姓族人,多多少少都沾国公府的光,咱们道好,却没少受明里暗里的掣肘。”   五爷生母魏氏的事情,旁人虽不知道,但五爷对魏氏胞兄,也就是亲舅魏连凯的态度,旁人却看得一清二楚。   魏连凯原本是皇商,可后来因着五爷的缘故,这皇商做不成了,连寻常买卖都做不起来了,家业散了一半。   旁人品了五爷对亲舅的态度,对詹兴武一家,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然以詹兴武的军功,前两年就该升迁。   郑氏垂头丧气,詹兴武毫无办法,只是在一旁听了半晌的詹淑慧问了一句。   “纵然五爷不肯见哥哥,但咱们也该礼数周道不是?”   她兄嫂都朝她看了过去,“还要如何周道?”   国公府的几位,他们都正经拜见了的。   可詹淑慧道,“不是还有一位韩姨娘吗?”   这话引得詹兴武和郑氏思考了起来。   郑氏小声嘀咕,“我瞧着,五爷对韩姨娘倒不算排斥,反而……”   她没说下去,瞧了瞧自己丈夫。   詹兴武皱眉,“咱们若是专程拜会韩姨娘,会不会意图太明显,更惹五爷厌烦?”   郑氏一听,也犹豫了起来。   詹淑慧却说不然。   “上次在街边,韩姨娘可是摔伤了的,咱们也不好当做不知道吧?倒也不用专程拜会,只道是给韩姨娘带些擦伤药膏即可。哥哥嫂嫂说呢?”   那夫妻二人一听,着实相互对了一眼。   翌日,詹淑慧和郑氏又去了国公府。   老夫人不得闲见,她们便送了点心过去,然后在夫人院里说话的时候,提了一句韩姨娘的事。   宴夫人一听,就把俞姝请了过去。   俞姝收下药膏道谢,其实几日前的擦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俞姝不知他们的关系,便谨言慎行地坐着,听詹淑慧姑嫂和宴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不过没说几句,宴夫人就道乏了。   詹淑慧和郑氏连道不再打扰,只是詹淑慧同俞姝说一句。   “姨娘眼睛不好,还特特前来,若是不嫌弃我和嫂嫂,我们便送姨娘回去。”   俞姝连道不用,但宴夫人说可以。   “让淑慧他们送送你,你们顺便在花园转转,不然五爷不出冷武阁,你也成天闷在浅雨汀不出来,那可不好。”   宴夫人都发话了,俞姝自然听从,同那姑嫂二人去了花园。   *   冷武阁。   书房外面有了细微的人声。   埋头公务中的五爷端起茶碗,听到外面似有女子的声音。   他手中茶盅一顿。   这几日,老夫人和夫人都陆续派了几次人来劝他,他没什么闲心休息,只在这一味处理公务。   但除了老夫人和夫人,旁的便没有什么人来了。   平日时不时给他送金丝酥的那个人,更是完全看不到……   他想着,外面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似是要离开了。   他微微皱眉,叫了文泽。   文泽闻声连忙跑了过来。   他问,“谁在外面?”   文泽回,“回五爷,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给五爷送了些点心,是涿州的慧姑娘和武大奶奶带过来的。五爷要吃吗?”   他说完,见五爷眉头更压了几分。   文泽摸不准他什么意思,还以为是因为涿州几位频繁来访。   他低声解释,“那二位见过夫人,夫人请她们去花园转转,这便要离开了。”   他说着,见五爷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沉默着,文泽又小声补了一句。   “夫人让姨娘作陪的,道是怕姨娘闷在院中不好。”   他小心觑着自家五爷,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五爷要不也出去走走吧?”   五爷一连几日闷在书房处理公事,文泽真怕他累坏了。   詹司柏本不想说什么,可听到后面,他微微顿了顿。   “韩姨娘……也好几日没出门了?”   “是,五爷在冷武阁几日,韩姨娘就在浅雨汀几日没出门。”   文泽这么答了,见五爷皱起的眉头挑了起来。   男人半晌没说话,而后突然起了身。   “去外面转转。”   文泽听得眼睛一亮,“您要出门吗?奴才让人去牵马?”   “不用这么麻烦,去府里花园吧。”   他说完,信步往竹桥去了。   文泽眨了半天的眼,连忙跟了上去。   ……   花园。   秋风吹得人有些瑟瑟。   显然郑氏今天为了体面,穿的不够多,这会被风一吹,有点发冷。   人冷也就算了,偏场子也冷。   那韩姨娘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说三句回不上一句,连自家小姑子都不得不多说几句话暖场。   当下,他们走到了一片假山附近,郑氏就扯了詹淑慧低声道。   “这韩姨娘如此话少,估计也从她口中听不到什么了。回了吧,怪冷的。”   詹淑慧看了自家嫂嫂一眼,同样低声回了一句。   “我倒是挺喜欢这位韩姨娘,嫂嫂若是累了,就去那边的画舫坐着等一等,我再陪韩姨娘走走。”   这提议郑氏觉得不错,拉了拉詹淑慧,“你是好性儿,但也别太贴着她了,到底是个妾。”   “知道了,嫂嫂。”   郑氏寻了个借口去了,詹淑慧陪了俞姝继续往前走,进了假山一旁的小道上。   秋日天寒,假山里更是阴冷,两人便也没往里面去,就那么安静地走在一旁的小道上走着。比刚才三人没话找话,多了几分和谐安宁。   只是两人都没注意,有人从假山另一边走了过来,瞧见了她们,便负手进了假山。   詹淑慧和俞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聊近来的天气,又聊了两句乱世人不易。   詹淑慧叹道,“从前几位手帕交,嫁人之后都没了联系,两三年不见,甚至都不晓得是否安好。”   世道乱,人命不过旦夕之间。   俞姝听了这话,不免想起自己哥哥。   哥哥是行兵打仗的人,比寻常百姓家,更多几分危险。   可惜她那日没走成,这几日在浅雨汀里,一门心思地等着烟花信号,但几日过去,竟没听到第二只。   俞姝在詹淑慧的话下,难得回了一句。   “慧姑娘说得是,这世道由不得人。”   她嗓音仍旧是淡淡的凉凉的,但这般嗓音说出这样的话,只让人听得心中升起几分怜惜。   五爷负手立在假山中,外面的天光落进几缕,他从太湖石奇怪的孔洞中,瞧到了刚走过来的妾。   她今日穿了件秋香色的褙子,几日不见,下巴越发小巧,似是更清瘦了。   他不免想起文泽说“五爷在冷武阁几日,韩姨娘就在浅雨汀几日没出门”的话来。   他在假山中无言,静静看了她几息。   而假山外,俞姝应了詹淑慧的话,后者特特看了她一眼。   抿唇一笑,“我还以为姨娘你,怎么都不肯跟我多说一句呢。”   俞姝默了默,詹淑慧却笑了起来,“其实我第一次见到姨娘就很喜欢,姨娘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质,很是令我心生好感。”   她这话,可把俞姝说得一愣。   假山里的男人在这话里,目光落在了俞姝身上。   那件秋香色衣裳,将她衬得温和许多。   风从假山下吹了过来,将她系在眼睛上的丝带吹得翻飞。   而她仍安安静静地站着,任风如何吹,自也不动分毫。   五爷的目光定在了她身上。   而詹淑慧在这时,轻轻拉了拉俞姝的手。   “从前那些手帕交都联系不上了,我在京城也没说得上话的人,韩姨娘与我做手帕交吧。反正说起来,我也可以称韩姨娘一声,小嫂子。”   小嫂子这称呼,立时便把关系拉近了。   詹淑慧细细看着俞姝。   假山里的五爷也在微顿之后,越发看住了她。   然而俞姝却向后退了一步,与詹淑慧拉开了距离。   “慧姑娘说笑了,婢妾万万当不得。”   此言一出,詹淑慧愣了一下,五爷默默抿了嘴。   小姑娘有点委屈,“姨娘是怪我唐突了吗?可我是真的喜欢姨娘。”   她年纪不大,今岁才十六,长得白净乖巧,连老夫人都多赏了她一对玉兔簪子,说与她甚是相配。   被这样一个小姑娘说喜欢,是谁都会忍不住与她亲近。   五爷瞧着自己的妾。   她自来了国公府,身边除了丫鬟也没有了旁人。   正常人还能看书下棋做针线,给自己找些乐子,可她偏偏是个盲的,什么也瞧不见。   有时候在河边吹风,一吹就是一天。   这几日没出门,想必除了在院中一个人静静坐着,也没有旁的事情可做了吧?   若有个年龄相仿的人作陪,是不是能开心些?   男人止不住想到了这些,却见他的妾越发规矩地垂了头。   他见她不够红润的唇微启,淡淡的嗓音传了过来。   “婢妾多谢姑娘看得上,只是婢妾身份低微,万不敢与姑娘称姑嫂。”   她说到这,又低声道了一句。   “更不敢,坏了五爷的规矩。”   这话落地,假山外的寒风扫了进来,凉气上泛。   五爷不知怎么,心头被刺了一下。   他沉默地看着外面的人,她仍是疏离,与这国公府的所有人所有事都格格不入。   好在詹淑慧不介意,还上前轻轻拉了她的手。   “韩姐姐,别想那么多,没事的。”   她似是还要说什么,恰在此时,东边的天空炸开了烟花。   天阴着,烟花隐约可辨。   众人都朝着东边的天空看去,她也不例外。   她扬起了头,覆在眼上的丝带迎风飘了起来。   她“看”得专注极了,好像也能看到天边五彩斑斓的烟花一样。   俞姝心下舒活开来。   第二支烟花终于到了。 第19章   五爷瞧着他的妾,而他的妾只“看”这远处的烟花。   半晌,他微微叹气,缓步走开了。   俞姝听到了些许动静,但是整个人被东面天空的烟花吸引,便没注意。   这烟花放过,詹淑慧便感叹道,“还是京城好,能看到这么漂亮的烟花。若是晚间放,只怕加夺目。”   俞姝没说什么,只是浅浅应了一声。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   是穆行州,他瞧见两位女眷在此,连忙行礼。   穆行州也算是在定国公府长大,又是五爷副将,在定国公府出入随意。   但花园到底是内院,他连忙退开几步,一边行礼,一边问了俞姝。   “姨娘见到五爷了吗?听说五爷往这边来了。”   五爷过来了?俞姝想起方才没太留意的脚步声。   她一时没说话,詹淑慧倒是低笑了一声。   “穆将军可真有意思,竟然特特来问姨娘见没见五爷,不知道的,还以为穆将军打趣姨娘。”   穆行州怔了怔,微尴尬地笑了一声。   “是我失言了。”他只好又转而问了詹淑慧,“慧姑娘瞧见五爷了吗?”   詹淑慧说没有,“兴许五爷还没到此处。”她小心瞧了瞧穆行州。   “将军不若与我们,一道在此等等?”   这不失为一个不错的提议。   若是寻常青年得了这样的邀约,多少要给些面子的。   但穆行州连忙摇了头。   “穆某进出内院已然越界,不该再逗留打扰,告辞。”   他说完,甚至不等詹淑慧再开口,就风一样地卷走了。   詹淑慧朝着他去的方向看了好几息,才离开。   “姨娘,是我刚才说的话,引得穆将军不高兴了吗?”   她有点委屈,俞姝安慰,“姑娘不必多想,穆将军一向忙碌,确实也甚少往花园来吧。”   她这般说,詹淑慧便问,“方才穆将军一过来就问了姨娘,所以姨娘平日同将军很熟络吗?”   熟络算不上,只是俞姝借穆行州的手,搞过一点小动作罢了。   但相比这国公府其他人,穆行州确实像个乖巧纯良的小童。   她道,“说过几次话。”   詹淑慧点了点头。   这会工夫,郑氏也歇好回来了。   姑嫂二人便不再多待,离了定国公府。   走之前,詹淑慧偷偷扯了扯俞姝的衣袖,“韩姐姐,我过两天约你出门转转吧,回头见!”   她俏皮地笑了一声,没等俞姝回应就跑了。   俞姝“目送”她离开,不禁对这位涿州来的慧姑娘多了些好感——   她若能借这个机会出门,就再好不过了。   *   穆行州在竹桥上见到了五爷。   “五爷让属下好找。”   “何事?”詹司柏问。   “是襄王那边,有些动静。”   襄王也是造反四王之一,襄军虽然并不壮大,但在秦地袁王造反之后,接着便跟了上来。左右逢源,倒也屹立不倒。   有袁王这个出头的人,詹司柏多半没时间收拾襄王。   眼下便问,“有什么动静?”   穆行州回,“约莫是缺火药了,一连收缴了两座矿山,五爷,咱们这边要不要插手?”   让襄王偷偷壮大,绝不是什么好事,但若特特因为这个去攻打,也不甚合适。   詹司柏沉吟了一番,突然想到了什么。   “俞厉驻地虞城,是不是有军火库?”   穆行州连道正是,“是袁王较大的几座军火库之一。”   “好。”詹司柏眼中露了笑意。   他吩咐,“你让人把俞厉重伤的消息散出去,尤其要让襄王知道,俞厉如今还有一只脚在鬼门关里,朝不保夕。”   他说着,仰起头来。   “我倒要看看,襄王打不打他虞城将军的主意。”   穆行州一听,就笑了起来。   “五爷这办法极好,就让襄王和俞厉的人马火拼去吧,这俞厉顾头不顾尾,袁王还不知要如何恼怒训斥。”   袁王若是恼了俞厉,朝廷这边,说不定就有了可乘之机。   一举两得。   詹司柏一时松快几分。   穆行州又想起了另一桩事,禀道。   “属下今日遇上了几位喜好听戏唱曲的世家小爷,便顺口问了一句,前几日是不是有大戏。”   京城这些世家子弟看戏,场面宏大,多半用放烟花造势。   如若不然,这中秋之后腊月之前,没什么大节庆,京城谁家会放烟花。   可穆行州问了,那些世家子竟说不知道。   他们还道,“我们还寻思呢,是哪个戏班放的烟花,怎么没听说有唱戏的。”   穆行州一听就觉不对劲了,而方才,又见到了烟花炸开。   他道,“属下刚才又让人去询问了,并无戏班燃放烟花。”   话音一落,五爷眉头高高挑了起来。   他本没细响,如今想来,是有些问题。   “看来是信号。”   “可什么人会在京里放信号?”   京城可是皇城驻地,定国公一手掌控的地方。   穆行州疑问,詹司柏却给了他一个答案。   “也许是俞厉,在找他走散的同党。”   穆行州吓了一大跳,“俞厉又来了?”   他家国公爷瞥了他一眼,“俞厉刚从鬼门关回来,自然不会来,但俞厉的手下会来。”   他不由沉吟,“俞厉走散的同伙到底是什么人?还需要用这种方式寻找?很重要吗?”   这些问题显然没有答案,他沉声吩咐了穆行州在京城不满人手,再有燃放烟花的,一定要留意。   “但不要打草惊蛇,最好生擒俞厉走散的同党。此人定要紧要之处,我要好生审问。”   *   晚间,那位五爷破天荒地出关了,回了深水轩。   周嬷嬷迫不及待地遣人过来,还嘱咐了两句,“五爷这几日定是累到了,姨娘好歹软言细语两句。”   俞姝只觉周嬷嬷操碎了心,下晌那五爷还有闲心逛花园。   但她还是去了。   她一门心思想着离开,对那五爷的态度自然与“软言细语”毫不相关。   五爷瞧着,暗暗叹气。   他没多说什么,但到了帷帐内,便待她温柔了许多。   如果他之前的作为,令她深深忌惮并且不敢越雷池一步,那么他现在说什么,她都不肯信的。   唯有做些什么,令她放松些,兴许能好一点。   只能如此了。   他放缓了姿态,放柔了力道,手下揽了她的腰,轻而缓地行进。   比之上一次,今日帷帐里的雨下的还要缓慢而磨人。   俞姝喘不上气来了,眼泪落下来两颗。   男人瞧着,见她这般也不肯开口跟他说什么,只好温声提醒。   “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诉我,莫要自己闷着。”   这话简直与之前他的态度大相径庭。   俞姝愣了一下,但又在他慢慢悠悠的力道中,思绪一时混乱。   五爷仍是不急,等着她开口。   只是男人身上也出了汗,汗珠从他额上滴落,落在女子雪白的脸颊上。   他抬手,轻轻替她蹭掉汗珠。   他在等她开口。   俞姝也察觉了。   他明明知道她要怎样,还非要她亲自开口才成。   可在这定国公府,她没有什么能与他抗衡。   帷帐内更是。   又是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她睁开瞳光散乱的眼眸,开了口。   “五爷……能否早些歇了……”   她话音未落,男人便应了她。   男人嗓音如砂砾,而他也等了太久。   “好。”   他一手握住了她的腰,一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   帷帐外的清凉空气透进来,俞姝几乎没有力气穿衣。   她咬着牙,撑着自己坐了起来,还没抬手,肩头就被衣衫裹住。   男人宽大的中衣上衫裹住了她。   她在他宽大的衣衫里,更显纤瘦,乌黑的发半被衣衫掩住,半披在肩头,将人衬得更加清瘦了,而汗水粘住鬓边碎发,更令她平白多了些楚楚之意。   詹五爷心软了下来。   之前是他不好,才令她过于拘谨疏离。   但他也不想这样与她冷下去。   她欲起身去那衣裳,他止了她。   “不急,坐会。”   俞姝动作微顿。   她听见男人开口,“今日见到淑慧了?”   俞姝点头,轻声说,“是。”   她这般态度,相比从前似是柔顺了几分。   五爷瞧着,微微笑道,“你与淑慧年纪相仿,倒也不必拘着过多礼节,可以多处一处。”   就像京里世家的小姑娘们一样。   他这么说,语气放松和缓,俞姝听着,不由心下一提。   听他语气,并不是想要试探她,而是确实如此认为。   那么她是不是能借这个机会,得了他的首肯出门呢?   俞姝这么一想,就听那五爷道,“你们可以一起出去转转,比你一个人出门要强些。你觉得可好?”   俞姝几乎想都没想,就说了一声,“好。”   五爷瞧着自己的妾,见她难得这般有兴致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嘴角。   “出门可要留意,莫要再与人走散了。”   俞姝点头,“婢妾记住了。”   这一次,可是这位五爷给她的机会。   隔了一日,詹淑慧果然来邀俞姝。   夫人对俞姝出门并不在意,每日除了在府里处理内宅的琐事,便是被请去老夫人处,陪着老夫人念经。   夫人爽快地答应了俞姝,还道,“淑慧性子开朗些,你与她多处处也好。”   俞姝谢过,同詹淑慧一道出了门去。   她这次想直奔第二支烟花指定的地点。 第20章   第二个地点,是个京城有名的大茶馆,人来人往的。待俞姝和詹淑慧去了,很容易就能和前来接应她的人一起走掉。   可俞姝提了那地方,詹淑慧却说了另一处。   “咱们先去脂粉铺子转转,再去茶馆吃茶可好?”   俞姝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点头道好。   詹淑慧说的脂粉铺子,离着茶馆倒也不算远,俞姝安静地坐着,等她挑选胭脂水粉。   詹淑慧挑了一会,便道,“韩姐姐也挑挑吧,我倒是挑累了,去外面吹吹风。”   俞姝点头,象征性地跟掌柜问了两句。   这边詹淑慧出了门,刚站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恰好有人骑马从此路过。   詹淑慧瞧见人来了,不免掩面笑了一声。   “巧了,又遇上将军了。”   穆行州从军营回自己的府邸,刚好从此路过。   他下马跟詹淑慧行了礼。   他虽然没什么急事,但同这位姑娘也并不熟络,便道有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詹淑慧问了他一句。   “韩姐姐也在,将军不见一面再走?”   穆行州没想到韩姨娘也在,闻言便道也好。   这边詹淑慧跟丫鬟说了一句,丫鬟扶着俞姝走了过来。   俞姝也没想到会遇见穆行州。   “将军在附近是有事要办吗?”   穆行州道不是,“路过而已。”   说完,他觉自己和两个女眷也没什么可说,总不能进去帮着挑拣胭脂水粉,便又提出了告辞。   “明日五爷派属下去京畿大营,不知几日得回,属下先回去收拾行李了。”   俞姝当然道好,只盼他快些离开。   正好这时,门口来了两个马车的女眷。   她们下了车都往这脂粉铺子里面来。   俞姝就站在台阶上,闻声还往一旁避了避。   这群女眷说着笑着走了过来。   然而在这混乱之际,俞姝突然被人推了一下。   猝不及防地,她直接从台阶上直接跌了下去。   砰——   俞姝额头磕在了墙角的泰山石敢当上面。   出了血。   穆行州原本想走,这下走不成了。   好在对面就是医馆,他和詹淑慧两个人连忙扶着俞姝去了医馆。   好端端的人,额头碰出了血,不仅受伤,说不定要破相的。   詹淑慧急得直哭,见俞姝进去由着大夫处理伤口,她跟穆行州道,“这可怎么办了?是我请姨娘出来的,结果害得姨娘受伤,五爷回头听说了,岂不是要责怪我?”   她吓得厉害,哭个不停。   穆行州晓得这事是个意外,“人多杂乱,出了岔子,同慧姑娘没什么关系。”   他这么说,见詹淑慧抬起水亮的眼眸看向他。   “真的吗?若是五爷责怪,将军能替我解释两句吗?”   穆行州点头道好,又道,“我眼下没旁的事,可以去寻五爷,先把事情回禀了。”   他说完就要走,但衣袖被人扯住了。   他瞧过去,看到詹淑慧紧张的模样,后者在他看过来时,立刻松开了手。   “对不起,穆将军……我就是有点不知所措,你若是走了,我就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可这事总得回禀五爷。”穆行州犹豫。   詹淑慧便道让下人跑一趟,“将军还是留下来主事吧。”   她们两人出门,带的都是丫鬟。   穆行州觉得自己留下也好,便叫了下面人去回禀五爷。   俞姝在医馆里处理伤口。   好在虽然额头出了血,但问题不大,上了些药就止住了。   只是药粉洒在伤口上,疼得厉害,疼出了汗来。   姜蒲替她细细擦汗,“姨娘要不要躺下来歇歇。这家医馆正是刘大夫的医馆,刘大夫还没回来,大夫娘子说姨娘可以去后院休息。”   俞姝哪有什么闲心歇息?   便是方才,有人推了她一把,她一时也不想去管。   她这趟出门,可是为了去第二只烟花的约定地点。   这伤伤在头上,不碍着走路。   她起了身来,“莫要多添麻烦,问问慧姑娘可买完了东西?若是买完了,便去茶馆歇脚。”   她边说边往外走,正和进来瞧她的穆行州、詹淑慧两人遇上。   “姨娘就在这处歇一歇吧,咱们也没什么旁的事,姨娘受伤,我哪有闲心玩乐?”詹淑慧道。   俞姝笑了笑,说没事,“小伤而已,这里哪是歇脚的地方?去茶馆吧。”   可她这话说了,穆行州却道最好先别走,在此等一等。   “属下派人去禀告五爷,若是五爷来了,姨娘又走了,岂不是扑个空?”   俞姝一愣,心神收敛。   “这点小事,何至于惊扰五爷?”   可禀都禀了,俞姝又不能把人拉回来。   俞姝抿了抿嘴。   茶馆就在附近,眼下她含混过去,还有机会去茶馆和哥哥的人接头。   万不能再被那五爷拦了路。   俞姝仍旧往外走去,反劝着那两人。   “五爷怎么可能来?咱们还是去茶馆吧。”   那两人皆犹豫,她又道了一句,语气坚定。   “这一点小事,五爷不会来的。”   话音未落,忽然有一阵风卷了过来。   一同而来的,还有熟悉的铺天盖地的男人气息。   一道发紧的声音响在她头顶。   “你怎么知道我不来?”   俞姝被他冷不丁出现的这一声,惊得向后退了一步。   而男人立刻扣住了她的腰。   他又问了她一遍,问得越发认真,呼吸就在她耳畔。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来呢?”   两人这般情形,只把医馆里的人都看傻了。   穆行州立刻收回了目光,詹淑慧眨了眨眼,也半转了身子。   一时间所有人都侧过脸去,只剩下这一夫一妾。   俞姝越是想走,越是与这瘟神一样的男人缠住,心下忍不住急了几分。   但这会,却不是该急的时候。   俞姝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   “五爷日理万机,婢妾不想麻烦五爷。”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   “婢妾没事了,五爷请回吧。”   詹司柏在这两句话里,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扣住她腰的手紧了紧。   他盯着她,“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俞姝当然不想,她只想他快快走,她好再寻机会离开。   她一时没回他那话,就好似默认了一样。   五爷唇下抿了抿,有一瞬想似上次那般走开,从此与她冷了下来。   但这念头只是一过,又看到了她额上的新伤,白纱布下溢出了血。   旧伤未愈,新伤又添。   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又受了伤,是不是她也难过的紧?   刚才那点念头一瞬间消散了。   男人重重叹了口气,“你若是不想麻烦我,便护好自己,莫要再受伤。”   温热的气息从他掌心向她腰间传了过来。   俞姝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他的语气变得柔而软,与两人之间的情形一道,透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暧昧。   俞姝不自在地侧开身去,垂了头,“婢妾谨记五爷教诲。”   但男人还是不松开她,又盯着她看了几息,才道,“回家吧。”   回家?   她确实想回家,但不是回他詹五爷的家。   她不由地朝他“看”了过去。   他却问了一句,“想让我送你回家?”   “不是……”   话没说完,他已经松开了她,吩咐了人。   “叫马车过来,回府。”   俞姝瞪大了眼睛,可白丝带蒙了她的眼睛。   她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她。   只有五爷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好了,回家吧。”   五爷要走,穆行州和詹淑慧自然也不敢再留。   詹淑慧委屈地看向穆行州,“五爷会不会恼了我?”   她说着又道,“就算五爷不恼了我,回家被我哥哥知道,也要生气的……这可怎么办?”   穆行州也不知道怎么办,但见小姑娘这个样子,犹豫道,“要不我送你回去,帮你解释一下?”   “真的可以吗?”詹淑慧抬眼看向他,“不耽误将军的事吗?”   穆行州并没什么紧要事,他说不碍,“那我送你回去吧。”   *   卫泽言又没有等到人。   他不由暗暗思索,难道俞姝已经不在京城?   若是人不在京城,这天高地广又要去什么地方寻呢?   卫泽言发愁,当天晚上却收到了俞军营地的来信。   一封是俞厉的,不用看卫泽言就知道他说了什么。   他拆了信,俞厉果不其然地只问了俞姝的情况,到底有没有找到人,其余事务一件没说,显然让卫泽言专心找人。   卫泽言看过就放下了,又拆开第二封。   是他来之前,叮嘱封林专门写给自己的俞军情况。   封林开头便道情形不妙。   俞厉重伤的事情,不知怎么散布出去了,甚至传言还说,俞厉至今仍时昏迷,能不能挺住且不一定。   这消息传的到处都是,袁王也知道了。   袁王虽然器重俞厉,但也对俞厉颇多管束。   眼下袁王知道了俞厉私潜京城,还闹出了动静,受了重伤回来,人差点没了。   袁王直接派了身边的亲信过来,狠狠将俞厉训斥了一顿。   卫泽言觉得这倒无所谓,但袁王让俞厉不要在外耽搁,直接带兵返回虞城。   看到这,卫泽言挑了挑眉。   俞军在外少说也有一年半载了,如今袁王让俞厉返回虞城,可见是对他意见相当大。   卫泽言是俞厉的第一军师,从前俞姝也在的时候,也能助俞厉一臂之力。   眼下俞姝不在,他也不在,只剩封林一个武将在重伤的俞厉身边,毫无保障。   若是这个节骨眼再出了事,只怕袁王不会轻饶了俞厉。   念及此,卫泽言眼皮跳了一下。   俞厉重伤的消息传这么快,是定国公詹司柏的手笔吧?   他传这消息,又是做什么用的呢?   卫泽言窝在京城,消息不畅,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只是暗觉不好。   可他这边,两只烟花放出去,一点火星都没有,根本连俞姝身影都没见到。   卫泽言思量来回,吩咐了人进来。   “两日后去西边放第三支烟花。”   卫泽言推开窗子,京城深秋的寒气扑了进来,他默默摇头。   这是最后一支烟花了。   若是再等不到人,他只能先行撤回。 第21章   俞姝当天没能回深水轩,直接被五爷带去了冷武阁。   他让人从库房去了两瓶药膏过来,亲自瞧了瞧俞姝头上的伤,吩咐姜蒲每日细细替她敷上。   他安慰她,“伤处不大,好生用药便不会留疤。”   俞姝根本不在意这个,她只在意两次都没能到约定的地方,接下来还有没有机会。   今日帷帐内,五爷倒没如何磨她。   约莫见她脸色着实不太好,握了握她的肩头,体谅着她结束了。   两人都起了身,五爷却瞧到了她的小腹上。   那小腹仍旧柔软而平坦,但五爷略略算了算日子,问了她。   “你来府里,有一月了吧?”   俞姝点头,听到他又问“今日去医馆,大夫没给你诊脉?”   她伤的是额头,用不着诊脉。   俞姝说没有。   五爷口气柔和异常,“明日让孙大夫来一趟,给你仔细瞧瞧。”   他说着,目光不住落在她小腹上。   俞姝一愣,旋即浑身紧了一紧。   她进府一月了,但还没有来癸水。   难道是……有孕了?   俞姝不由抚上了自己的小腹,不太敢相信自己能怀那五爷的孩子……   不确定的事情,俞姝不想自己吓自己。   这几年跟着哥哥东奔西跑,她的癸水没那么准,且等几日吧。   不管怎样,先离开这定国公府再说。   俞姝沉默不语。   五爷瞧着自己的妾静静坐在灯下,也许腹里孕育了他的孩儿,不由地心中暖了几分。   若她怀了他的孩儿,约莫不会如此疏离了吧。   老夫人说得对,她既然来了定国公府,便是国公府的人。   他实在不该对她过于严苛。   可惜他已经做了些不该的事,只能往后对她更好一些,慢慢除去她心中芥蒂。   他这么想着,心下轻快了几分,而孤灯清影都和暖了起来。   俞姝却没这些轻快,她满满都是心思,沉甸甸得坠人。   她起了身,准备照例返回她的浅雨汀,她需要在没有这五爷的地方,一个人静静。   但五爷开了口,“今晚……别走了。”   俞姝顿住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男人。   在规矩极重的詹五爷这里,一个卑微的妾室,怎么能留宿他深水轩呢?   男人在她的目光里咳了一声。   “外面下雨了,你又受了伤,不必回了。”   俞姝眉头皱了起来。   “下雨了吗?婢妾怎么没听到?”   可男人却说下了,“就要下了。”   俞姝越发皱眉,可就在这时,外面有了滴滴答答的声音。   一息之后,一场绵绵秋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俞姝呆住。   詹五爷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又看了看自己呆住的妾,默默扬起了嘴角。   外面下了雨,房中反衬得越发温暖。   两人去了净房,回来的时候,五爷拨了拨灯,瞧了一眼自己的妾,又多点了两盏高亮的灯火,室内明亮起来。   俞姝吩咐了姜蒲,今晚不回了。   丫鬟一脸惊讶,很快回了神,笑道,“那奴婢去给姨娘拿干净衣裳过来。”   不过多时,姜蒲去而复返,拿了干净衣衫伺候她换了。   没了旁的事情,她坐到了窗下。   窗外摆了一盆高挑的白菊,此时被淅淅沥沥的夜雨轻轻打着。   她瞧不见那白净的花儿,却如那花儿一样娴静幽雅。   风急了几分,男人走到了窗下,替她掩了窗子。   “风冷了,歇了吧。”   俞姝应下,扶了窗框站起来,她的手在空中摸索着,被男人握住了。   他引了她重回了帷帐。   照理,妾该睡到床的外边缘,以便夜间伺候夫君。   可俞姝是个盲的,五爷干脆让她睡到了里面。   窗外的雨悠悠下着,五爷安然躺着,莫名觉得今日室内暖意盎然。   可同样听着外面雨声的俞姝,却一遍一遍让自己耐住性子。   她现在只是詹五的妾,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盲妾,她只能听从他的安排。   可她还是与他同床共枕得僵硬,完全舒缓不下来。   尤其男人的呼吸和气息,一点一点渡到她身上来的时候。   她没睡着,盼着那五爷先行睡下。   但五爷不知怎么,似是没有睡意。   他突然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俞姝一愣,那五爷失忆了?   “婢妾韩氏。”她答。   五爷清咳了一下,声音轻了轻。   “我是说,小字。”   俞姝挑了眉。   这位五爷真失忆了?忘了他自己的规矩了?   但她还是回了他。   “婢妾单名一个姝字。”   “静女其姝的姝?”   “是。”   五爷默默念了她的小字。   姝。   阿姝。   外面的雨声轻了些许,只有屋檐落下来的雨珠串叮叮咚咚的。   他微微侧过头去看她,她仍平平躺着,外面留着的小灯,越过帷帐浅浅打在她侧脸上。   她羽睫浓密,鼻梁秀挺,如今闭起眼睛的侧脸,透着安静温柔。   锦被下,他指尖微动,碰到了她的手。   她的手凉凉的,他下意识想将掌心的温暖传给她。   他抬手覆了上去。   然而在同一瞬,他的妾侧过了身去,那微凉的手也移到了另一边。   五爷的手顿在了半空。   幸而她是看不见的,也未曾察觉。   五爷尴尬地收回了手,看了一眼转过身背对自己的妾,默默听了一阵雨。   “嗯,睡吧。”   ……   俞姝僵着身子,在男人近在耳畔的呼吸中,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   她梦到了冷武阁。   她从来没去过那里,但她又能看见了,睁开眼睛,就站在了冷武阁的竹桥上。   她下意识觉得不好,转身就要离开,但是还没走出两步,桥头来了一群侍卫,直接将她抓进了冷武阁里。   这些侍卫一句话都不说,抓着她就往一处地方拖去。   她惊诧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些侍卫冷笑,“你自己做了什么事,你不知道吗?”   俞姝惊出冷汗,“你们要把我怎样?!”   “五爷有令,将你投入密牢,严刑拷打!”   视野倏然一黑,待俞姝看清一切,她已经被关进了冷武阁密牢里。   有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那脚步声异常地熟悉。   男人一脸阴沉,走到了俞姝面前。   “没想到,你竟然是俞厉的妹妹?”他说着,冷笑出声,“你不是说你姓韩吗?!”   俞姝被识破了身份,也不再遮掩了,她看着男人。   但在昏暗的密牢里,看不清他的面容。   “你要怎样?!”   男人摇头,“我不会怎样,你怀了我的子嗣,我自然是要留着你的,长长久久地留你在定国永府,在我身边!”   俞姝大惊,她看向自己的小腹,那平坦的小腹不知何时高高隆起。   而男人接着说道。   “我不会将你怎样,但你兄长俞厉,必死无疑!”   说到最后,他声音冷厉,然后转身大步向外而去。   俞姝大惊失色,“你抓了我哥哥?!”   男人根本不理她,继续往外而去,留给她的只有冷笑。   俞姝听了那冷笑声,知道他必不会手软,忍不住落了泪。   “哥哥……哥哥……”   ……   “哥哥……哥哥……”   “韩氏?韩氏……”   詹司柏被身边的人喊醒过来,见她手下胡乱摸索,连叫几声都不醒,只一味喊着哥哥,满脸都是惊怕。   他不由搂了她的腰,轻拍在她肩头。   “韩……阿姝?醒醒阿姝!”   俞姝醒了过来,男人半抱了她在怀中,她虽看不见,却感觉得到周围全是他的气息。   那一瞬,她忍不住发抖,以为自己还没有清醒。   男人愣了愣,越发轻轻抚了她。   她在他的安抚下,浑身更加僵硬,而他还摩挲着她的肩头,反复说着。   “你做噩梦了,不是真的,醒过来就好了。”   真的不是真的吗?   俞姝惊魂甫定,梦里那密牢的一切都那么地真实。   更真实的是,他和她的关系。   这不是她第一次梦到冷武阁密牢了。   若他真发现了自己,只怕比这更真。   俞姝坐起了身来,一面谢了他,一面擦了额头上的汗。   男人倒了半杯茶给她,俞姝没心情惊讶于他的体贴,只是听他问了一句。   “梦到你哥哥了?”   她端茶的手一顿。   “嗯……”   “是你在京城走失的大哥?何时走失的?叫做什么?”   他问得倒仔细。   俞姝心想,哥哥在何处,你五爷应该比我清楚。   她想了想,说了个名字给他,回答了他的问题。   詹司柏听了,便道让她不必忧心,“让荣管事替你寻着些。”   俞姝讶然。   他不是说,不把妾的亲戚当亲戚吗?若寻到了,岂不是平添麻烦?   俞姝此刻想看看那五爷的表情,想探寻他到底是如何作想。   可惜她看不到。   下了大半夜的雨,房里也凉了许多。   男人问她还喝不喝水,她摇头,他便道,“盖好被子再睡会吧,别着凉,明日还要叫孙大夫给你诊脉。”   诊什么脉?   俞姝愣了一下,旋即想了起来。   梦里那高耸的肚子浮现在了她脑海里,她伸手抚上了小腹,睡不着了。   不会是真的吧? 第22章   詹兴武临时落脚的院子。   一家人正在厅里吃茶,有小厮来报,说有人上门。   “是三舅爷和三舅太太。”   詹兴武母亲有两位胞弟,都是詹兴武嫡亲的舅舅,而这位三舅是庶出。   不巧,庶出的三舅正与詹五爷的生母魏氏,一母同胞。   从前魏氏在定国公府受宠的时候,这位三舅魏连凯在魏家的地位,能与嫡出分庭抗礼。   而现在,魏家也几乎不与魏连凯往来。   詹兴武进京并未支会三舅夫妇,他们怎么找上门来了?   但人都来了,总不能不见。   小厮很快引了魏连凯夫妇到厅里来,双方见礼。   詹兴武见这三舅和三舅母一脸疲倦,眼下发黑,不由问。   “出了什么事?”   詹兴武是忠厚的脾性,要不然魏连凯也求不到他这里来。   “兴武,算是舅舅求你,帮帮你表弟吧,衙门扣了他,怎么都不肯放出来!”   众人皆怔。   魏连凯只有一个独子魏北海,那是个酒鬼,妻子前两年与他和离,膝下也没有孩子,整日与酒为伴。   就这么个酒鬼,只要有酒喝,就不会怎样。   但前些日,他竟然与人在酒楼大打出手,将对方鼻梁骨打断了。   他也挨了揍,两眼充了血,几乎要瞎了。   但这不算什么,对方寻了京里的亲戚,竟然让官府直接将魏北海抓了。   双方斗殴,只抓一人,照理说打点一番,吃点苦头就出来了。   可顺天府衙门,钱收了不少,却扣着魏北海不放。   对方的人来放了话,道是,“你们魏家可是得罪了定国公府,衙门就是把魏北海扣到死,你们又能怎样?”   魏连凯花尽了银子也没救出来儿子,听说詹兴武进了京,便求了过来。   “兴武,你表弟都被关了五六日了,你帮三舅救救他吧!”   其妻沈氏更是哭了起来。   “北海身上本就有伤,再不出来,只怕要熬不住了!”   詹兴武一听,免不了也跟着揪了心。   再是不来往的亲戚,也不能眼看着这样任人欺负。   但妻子郑氏把他叫到了一旁。   “爷要管吗?三舅不敢去求国公府,到了咱们这里,爷若是管了,五爷生气怎么办?”   五爷的态度至今詹兴武也把握不住。   可魏北海与他年龄相仿,也算是一起长大,他实在不忍心。   他道这些事五爷根本不知道,“是下面的人看眼色行事罢了。我去管了,五爷也不晓得,怕什么。”   他把这事揽了,魏连凯夫妇都忍不住流了泪。   詹兴武叹气,宽慰他们,“过会送淑慧出门,我便去顺天府衙打听一番。”   魏连凯夫妇连声道好。   沈氏问起詹淑慧,“淑慧要出门?”   詹淑慧笑着说是,“我娘留给我的红珊瑚簪子找不见了,我去国公府问问韩姨娘,可曾留意。”   “韩姨娘?是哪位?”那夫妇二人对了一眼。   詹淑慧便把俞姝的情况说了,“韩姨娘是和软的性子,只是眼睛不好无法视物,不过五爷倒也是疼她的。”   这话可把魏连凯夫妇惊得不轻。   五爷竟然纳妾了,还很是疼宠?!   但两人着实是怕了定国公府,不好乱说什么,再次托付了詹兴武,便离开了。   这边,詹淑慧也洗漱换衣出门,去了定国公府。   *   定国公府,浅雨汀。   俞姝让姜蒲薛薇好生替詹淑慧找了找簪子,可惜并没有。   詹淑慧说算了,“若是我娘在天之灵保佑,那簪子还会找到的。”   她让浅雨汀的人不必忙,“今日天不错,日头和暖,不若我陪韩姐姐在附近转转。”   俞姝可有可无。   詹淑慧提议去了浅雨汀一旁的河岸走动,隔岸就是一片肃杀的冷武阁。   俞姝原本想叫了她去花园,但詹淑慧并不害怕冷武阁,只道在此走动无妨。   两人走了一阵,又让丫鬟搬了小杌扎坐下休息。   约莫过了两刻钟,隔岸有了动静。   詹淑慧回头看过去,“是五爷过来了。”   五爷在河对岸就瞧见了自己的妾。   她只穿了件玉色褙子,被河岸的风一吹,显得如此单薄。   他从竹桥过去,两人走近跟他行礼。   他简单跟詹淑慧点了点头,问了他的妾。   “怎么不多穿些?”   妾没来得及回话,詹淑慧向另一个方向道,“夫人也过来了。”   今日天气好,倒也都愿意出来走走。   宴夫人还让人端了燕窝,“五爷这几日劳累,我让人炖了燕窝。”   她说着,问了两句这两日要不要早起上朝的话。   五爷应了一句,又道宫里昨日赐了上乘的燕窝,转身吩咐文泽给正院送过去。   一时间,河岸出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只剩下这对夫妻相互关心。   詹淑慧不由地道了一句,“五爷和夫人真是琴瑟相合。”   这话落音,河岸莫名静了静。   詹淑慧约莫发现了自己这话,若是只说给那夫妻也就罢了,但是如今还有个韩姨娘夹在这里。   詹淑慧顿了一下,低声问了韩姨娘,“姨娘说是不是?”   俞姝被问及,没什么犹豫。   若不是子嗣艰难,何须她这个妾室?   她道是,“五爷和夫人自然是极好的。”   她这样说了,五爷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她低眉顺眼地站着,眼上覆了白丝带,她看不见旁人,旁人也看不见他。   但她嘴角留着笑,笑意在她说完那话之后,就一直挂着。   男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有一瞬间只觉和她之间,仿佛隔了山海一般。   宴夫人笑了笑,问詹淑慧,“等你成亲了,自是比这更好的。”   詹淑慧却道,“我怎有这般福气,有相知相伴的夫君?”   她这话说完,有人又从竹桥上走了过来。   来人正是穆行州,他刚走过来,宴夫人就朝他招了手。   “有几日没见你了,今日淑慧来了,你也来了,倒是巧。”   她这么说,詹淑慧也道巧。   “我有一支我娘传给我的珊瑚簪子,那日出门丢了。姨娘帮我找了没找到,想烦请穆将军,也帮我寻一寻。”   她给穆行州施礼,穆行州没有拒绝的道理。   宴夫人在这时,突然说了一句。   “行州和淑慧,年纪正相仿,处处都相合。五爷说他们二人怎么样?”   宴夫人这话落音,詹淑慧便急急拿帕子掩了面,“夫人……”   而穆行州也彻底愣了,似是忘了过来要做什么。   五爷还算淡定,没有回应,淡淡笑了笑。   俞姝默然听着,没说话。   但说起来,詹淑慧同穆行州倒也有些缘分,自来了京城,着实见了几次。   五爷和俞姝都不言语,詹淑慧更是羞得无话,宴夫人笑个不停。   可穆行州却突然脸色僵了起来。   “夫人不要开这般玩笑。”   他说完,便扔下一句,“属下还有事在身,失陪了”,转身又回了冷武阁。   他这态度,让众人皆是一愣。   周嬷嬷上前打了圆场,说他也是羞了,这事才圆了过去。   河岸的风大了几分,众人也不便多待。   宴夫人叫了詹淑慧去正院吃茶,静默在旁站着的俞姝刚要回浅雨汀,五爷先开了口。   “韩姨娘随我去趟深水轩。”   ……   两人一路往深水轩去。   他不说话,她便也不说。   五爷与她那隔山隔海的感觉,又重了几分。   两人进了房中,一上首一下首地坐了,五爷看着自己的妾,还是那般低眉顺眼,甚至都不问一句,自己叫她过来作甚。   五爷叹气,叫了文泽,“孙大夫来了吗?”   “回五爷,已经去请了,不时便到。”   五爷点头,这才看到自己的妾,手下微微攥了攥。   他目光在她小腹打了个转,不由对她怀了他的孩儿,更多几分希冀。   不过孙大夫还没来,穆行州先来了。   他闷声闷气,“属下有紧要的事,刚才忘了回禀。”   俞姝正低头饮茶,被他这委屈巴巴的口气险些呛到。   五爷闻言,对他也没什么好气。   “紧要事也能忘,可见不紧要。说吧。”   穆行州看了眼一旁的韩姨娘,又看了看五爷,犹豫着开了口。   “五爷,襄王有动静了,他们安排了人手准备偷袭虞城,可巧,俞厉不知怎么也返回了虞城……咱们的计划不知能不能成。”   这话一出,房中松散的气氛随之一紧。   五爷绷了脸沉默,而俞姝的手越发攥紧了起来。   那五爷还在盯着她哥哥?他想做什么?   她欲再听,男人却起了身,叫了穆行州去书房细说。   俞姝多想跟着去,可男人同她道,“孙大夫就要来了,先在这坐会儿。”   他说完,就带着穆行州走了。   俞姝怎么能坐的心安?   她将人都支了出去,自己摸索着桌椅,一路转到了内室,靠近书房的一边。   那五爷和穆行州在书房说话,声音被门窗所掩,连俞姝都听不清楚。   但事关哥哥,她只能铤而走险,推开了窗子一缝。   书房那边的声音,终于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她悄默声地贴住了耳朵。   ……   书房。   穆行州把详细的情况说了。   “……咱们的消息散布出去,襄王就打起了俞厉的主意,但眼下俞厉班师回城,不知会有什么变数。”   詹司柏指尖微蜷。   “应该不会。襄王看重了虞城,就是看着俞厉重伤,自顾不暇。如今又有了动静,那他是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俞厉深浅。”   “可俞厉是个常胜将军,虞城又是他的驻地,属下可不怎么看好襄王。”   詹司柏笑了一声,“襄王的兵马是弱些,那咱们就派一支精兵过去,助襄王一臂之力。”   “啊?”穆行州一愣,“若是襄王胜了俞厉,当真抢到了火器可怎么办?”   詹司柏斜他一眼,敲了敲桌案,甚是有耐心地告诉穆行州。   “襄王破城之前,我们的兵马助襄王,襄王破城之后,我们难道随便他?此时就该渔翁得利了!”   穆行州几乎想到了那情形。   俞厉被破城,说不定性命不保,而襄王大军破城已经耗费许多气力,未必能与朝廷的兵马抢得过火器。   “五爷这办法极好!可时机却也紧要,差错一点便不能成了。”   五爷笑了笑,又敛了神色。   “所以,此计必得保密,万万不可传出去半分。”   他说着,目光向远方看去。   “俞厉……襄王……不知能否两败俱伤……”   他叫了穆行州,“晚间,冷武阁点将。”   穆行州神色一敛,“是!”   ……   正房窗下。   偷听到密信的俞姝双手紧握,唇下紧抿。   定国公詹五爷,还是想让她兄长死啊……   就在这时,庭院有了人声,是孙大夫来了。   与此同时,书房也开了门。   詹五爷大步走了出来,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直奔正房而来。 第23章   (修错字)   詹司柏大步往正房去,刘大夫远远跟他施礼。   他脚步停了停,跟刘大夫点了头,“有劳了。”   言罢他才进了房中,一眼就看见了他的妾。   妾还在原地坐着,正用帕子细细去擦,那茶盅泼出来的茶水。   “方才烫到了吗?”五爷问她。   她摇摇头,“婢妾没事,茶水不烫了。”   男人松了口气,“以后小心些。”   在这话下,匆忙回来、险些碰到茶桌的俞姝也默默松了口气。   刘大夫来了,给她诊了脉。   房中安静了一时,刘大夫换着手诊了,又问了俞姝上次月信的时间。   “如夫人距离上次月信不到两月,时日尚浅,并不能瞧出来什么。”   刘大夫说了,去看房中两位。   定国公沉吟,他的如夫人默然。   刘大夫有点紧张,不过这两位也都没说什么,国公爷又让他替如夫人瞧了瞧额头的伤。   那伤没什么大碍,俞姝又问起了自己的眼睛。   眼睛复明不在一朝一夕,刘大夫嘱咐,“还得仔细养着,万不要落泪就是了。”   这便无事了,五爷让文泽送了刘大夫回去了。   房中又归于了安静。   五爷瞧了瞧自己的妾,妾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他想了想,安慰她,“子嗣的事情,不必着急。”   他今岁已经二十有五,若是急于子嗣,约莫早就有了吧。   而俞姝当然没有着急的意思。   没得这位五爷要杀她哥哥,她却上赶着给他生儿育女的道理。   她眼下只是想,怎么把得到的密信传出去。   而且最好是,她和那密信,一起从定国公府离开。   ……   晚间,五爷冷武阁点将,俞姝自然不用来深水轩了。   她吃了治眼的药,又由着姜蒲替她擦伤祛疤的药膏。   俞姝多想有个避子的方子也吃上一吃,月信迟迟不来,她近来每日都会因此焦虑。   她想着这些,不知怎么,浑身都有些不适起来。   她让薛薇扶着她,在房中走了走,薛薇却低低地“哎呦”了一声。   薛薇看住了俞姝的裙子。   那月白色的裙子上,洇开了一块血渍。   “姨娘是来月信了吗?”   俞姝一愣,转而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可惜她看不见,可也知道了结果。   她没有怀孕,没有怀了那五爷的子嗣!   俞姝忍不住雀跃,连月信带来的疼坠,都轻了几分,当晚睡了个好觉。   只是第二日,宴夫人院里却气压低沉。   从前给夫人梳头的是苗萍,后来苗萍走了,临时换了个丫鬟。   若是平日,这丫鬟伺候得也算顺当,但今日,丫鬟有些战战兢兢,险些用簪子划到了宴夫人的耳朵。   “行了。”宴夫人看了她一眼,“下去吧。”   丫鬟大松了口气,退了下去。   宴夫人看着妆台上的铜镜,仿佛看到了纤瘦的韩姨娘,她喃喃,“韩氏到底能不能生养?”   这话正好被刚撩了帘子进门的周嬷嬷听到了。   “夫人这就心急了?”   宴夫人看了过去,周嬷嬷递来安慰的眼神,亲自拿了妆台上的花簪,轻轻簪到了宴夫人发髻上。   “再能生养的女子,那也不是说怀就怀的,韩姨娘刚进府没多久,还得慢慢调养调养身子。夫人也不必急于一时。”   周嬷嬷说着,补了一句。   “要老奴说,等个一年半载,也不是不可能。”   这话彻底令宴夫人挑了眉,“这么久?”   她道,“那还不如再给五爷纳个妾。”   周嬷嬷一下笑出了声来。   “全京城,可没有比您更贤惠的夫人了。但这事,也得五爷答应不是?”   宴夫人沉吟了一下。   “如今有韩姨娘开了头,五爷未必不愿意。”   她道,“下晌请五爷过来,把韩姨娘也叫过来。”   ……   下晌詹五爷到了正院来,才晓得他的妾来月信了。   他愣了愣,瞧了瞧她。   她低垂着眼帘,原本就不够红润的脸色越发显得血色不丰。   他叹了口气,又问了宴夫人。   “可是有什么事?”   宴夫人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韩姨娘身子弱些,还要调养些日子,伺候五爷只怕不能周道。”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五爷再纳一妾吧。”   这话说完,俞姝便暗暗道好。   这位宴夫人可真是贤惠大度,肯将自己夫君分出给旁人,约莫也是看准了,再纳十个妾室,五爷仍旧与她一心一意。   但这对俞姝再好不过了,她就不必日日去深水轩。   她等着五爷的答话。   但五爷目光落到了她身上,他看到自己的妾一脸淡然,甚至还从她那眸光散乱的眼睛里,瞧出几分轻快。   五爷嘴角压成一条线。   他不禁问了一句,“韩姨娘怎么说?”   俞姝没想到,他竟问到了自己头上。   他们夫妻商议纳妾,把她叫过来已经很给面子了,难道她会说不行?   俞姝笑笑,“婢妾只求五爷多子多福就好。”   五爷看着她那笑,直觉她这话说得毫无真心。   他一时没开口。   宴夫人道这样好,“回头选人的时候,韩姨娘可以过来帮我参谋,五爷子嗣的事不是小事,进国公府的人的人也不能是随便的人。”   俞姝暗道,我可不就是随便被你们买来的吗?   宴夫人并不知她心中所想,还道,“你也不必着急,改日带你去菩萨面前拜一拜。”   俞姝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   又有出门的契机了。   她心下愉悦,便顺着宴夫人道了一句。   “多谢夫人。婢妾自知身板瘦弱,确实不能伺候五爷周全,夫人可以选些圆润康健的姐妹,想来事半功倍……”   她这话没说完,只觉两道目光如卷风般,朝着她席卷了过来。   詹五爷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瞧他的妾那大度贤良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愉快地给……猪牛配种?!   下一息,男人倏然站了起来。   “子嗣之事不急,此事不必再议。”   他突然就把这事否决掉了。   宴夫人微微蹙眉,俞姝愣了愣。   但那五爷冷哼了一声,叫了他那妾。   “我看韩姨娘得闲的很,如此清闲,不如继续去深水轩算账。”   男人浑身散发着不悦,谁人也不敢反驳,俞姝只能跟着他去了。   他大步在前,俞姝由姜蒲扶着,几乎是小跑着跟在后面。   待她到了深水轩,额头都冒了汗。   那五爷一副火气游走的样子,俞姝照着他的吩咐算账,一句话都不敢问。   知道的,今日是给他纳妾,不知道的,还以为戳到了他的肺管子。   有什么不高兴呢?   她不明白,只规矩地算着账,但时不时地,总觉得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自然不善,不仅不善,还窜着不知名的火。   俞姝就更不懂了。   就在账目算到了一般的时候,外面的天空突然有了动静。   俞姝险些拨错了一颗算珠——   是第三支烟花炸开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第三次了,这也许就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拨着算珠的手下停了停,而一旁的詹五爷皱了眉。   穆行州很快来了,进门便道,“五爷,又有烟花了。”   俞姝低了低头,耳朵却竖了起来。   她听到那五爷的话。   “立刻追查放烟花的人的下落,密切监视!”   穆行州领命去了。   五爷坐在书案前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俞姝却在心底摇了摇头。   他注意到了烟花又怎样呢?放烟花的人,放了就会离开。   不知道约定地点的五爷,是怎么都找不到他们接头的地方。   只是她不能再错失这次机会了。   她要走,也要把这位五爷偷袭哥哥的密信带走。   也不枉费她来了定国公府一遭。   ……   翌日,俞姝去正院给宴夫人请安的时候,就提及了这事。   “婢妾听说,后日是烧香礼佛的黄道吉日,婢妾想去灵螺寺给菩萨上柱香。”   灵螺寺求子最是灵验,前去烧香的人络绎不绝。   宴夫人当即答应了。   俞姝不由勾了勾嘴角。   犹记得当初,这第三支烟花的约定地,还是她亲自选的。   她特特选在了城外灵螺寺,正是怕城内有不便之处。   灵螺寺离着京城尚有些距离,这样的地方,她不会再被那五爷碰到了吧?   *   詹兴武宿处。   詹兴武在京城的事情办的差不多了,只是魏连凯托付给他的事情,一时还办不成。   但他打听来的消息是急不来,因而打点了一番,思量着先带妻子妹妹回涿州,过些日他自己再专门进京来办此事。   他说了,詹淑慧问,“哥哥怎么这么着急?难得来一次京城,何不多留几日?”   詹兴武并不是喜欢玩乐的性子,而郑氏也惦记着家里两个小孩子。   她朝着詹淑慧笑了一声,“你倒是不着急。不想回涿州瞧瞧你等的人回来没有?”   她揶揄,但詹淑慧脸色变了一变。   “嫂嫂说笑了,我眼下只念着,在离开京城之前,把娘留给我的簪子找到。”   但她那簪子家里也找了,也去定国公府询问了,四处都没有。   詹兴武在这时忽然想了起来。   “簪子在我这,是穆将军找到之后送过来的,我给忘了。”   他拿了簪子,给了詹淑慧,郑氏又打趣道,“这下行了,可以没心思地回家了。”   詹淑慧没应她,只是看了簪子半晌,问詹兴武。   “哥哥就没请将军过来吃饭?”   “自然是请了。”他道,“不过他这两日忙得紧,明日还要护送宴夫人和韩姨娘去灵螺寺上香,咱们也要走了,下次再请吧。”   詹淑慧一愣,“宴夫人和韩姨娘要去灵螺寺上香?明日?”   詹兴武说是,詹淑慧便看了一眼郑氏,“久闻灵螺寺大名,嫂嫂不想去吗?”   郑氏当然想去,她如今膝下只有两女,怎么不想去灵螺寺求上一番?   郑氏和詹淑慧都有意愿,詹兴武犹豫了一下,也就答应了。   嘱咐了两人一声,“行事谨慎些,”又特特盯住了詹淑慧,“可莫要再出了令韩姨娘受伤的事情。”   詹淑慧说放心吧,便带了丫鬟回了自己房中准备。   但她托着腮思量了半晌事情,叫了丫鬟出耳语了几句,打发丫鬟出了门。   *   深水轩。   五爷的妾要去灵螺寺上求子的香,五爷再瞧自己的妾,便觉得她温柔了许多。   他叮嘱他那妾,“身边莫要离了人,穆行州会护送你们过去,有事便让下面的人许寻他。”   原本只有俞姝一个去,后来夫人也道许久没出京,便要一起去。   昨日,詹兴武那边递了帖子过来,说郑氏和詹淑慧也想一道。   这礼佛的事宜突然就人数众多起来。   彼时俞姝是担心的。   不过这位五爷不喜家眷排场过大,便没有封山不许百姓上来,只是专门点了穆行州随行。   俞姝暗暗盘算着离开的时机。   她顺当地应着那五爷的话,“婢妾记住了。”   不过她又问了那五爷一句,“五爷明日在冷武阁理事吗?”   她要确定一下,他有几成的可能出现。   五爷回答她,“明日进宫,几时回不确定,约莫晚间你们回来,我也回了。”   俞姝心下一安。   看样他是不会出现在灵螺寺了。   那便好,等他回来,她和密信都已经离开了京城。   翌日天刚蒙蒙亮,俞姝就启程去了灵螺寺。 第24章   灵螺寺上香的人络绎不绝,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地封山,但是寺庙的住持还是专门给定国公府的女眷们,单辟出了时间,以便安静不受扰乱的上香。   俞姝走流程一般地在送子观音面前求了求,既然是求子,也不好求旁的。   她便好心地替宴夫人和那詹五爷求了求子,只盼这二位琴瑟相合早生贵子。   等到上过了香,住持便请他们去后面禅房歇息。   宴夫人同住持显然相熟,论了些禅道,其余一干人等不必时刻跟在一旁,郑氏便提出再拜几位菩萨,而詹淑慧叫了俞姝。   “韩姐姐,咱们去后山转转吧,听说山间有灵泉,若是有幸得见,用灵泉洗手,手会变巧。”   她道,“我针线总被嫂嫂笑话,只盼今日能遇上灵泉。”   俞姝一口就答应了。   她正寻不到机会去后山。   而他们约定的接头地点,就是灵螺寺的后山。   两人携手往后山去,半路上,詹淑慧一脚踩进了泥里,鞋面全都弄脏了。   她叹着真不巧,叫了丫鬟回去帮她拿一双干净鞋子过来。   姜蒲越发小心地扶着俞姝,“姨娘,后山风大,因着前些日下雨,恐有不少泥地,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俞姝还没开口,詹淑慧却道,“其实我带韩姐姐过来,还有一个原因,听说那灵泉可以使人眼睛明亮,若韩姐姐眼睛就此复明了,岂不是好事一桩?”   这话说得俞姝笑了起来。   “没想到灵泉这样灵,就是不晓得咱们有没有福气遇到。”   不过灵螺寺的灵泉,并不是常有,经常有人无功而返。但詹淑慧显然做过功课,一路引着她们,去别人见过灵泉的地方寻找。   走了约莫半刻钟,停了下来。   “好像就在这附近了。”   俞姝问她,“慧姑娘说得这个地方,在后山的什么位置?”   詹淑慧帮她描述了一下,俞姝心里有了谱。   可她一个瞎子,在山上怎么走?还有身边跟着人,又该怎么甩开?   她心里正暗暗盘算出路,詹淑慧却嘀咕了起来,“我那丫鬟怎么还不来?莫不是迷路了?”   她问姜蒲,“你可记得路?能帮我回去瞧一眼吗?”   姜蒲是记得路的,但她不敢离了俞姝的身。   俞姝在这时笑了笑,“无妨你去吧,有慧姑娘在我身边,没事。”   詹淑慧也道是,姜蒲便去了。   一阵山风吹了过来,环着人往衣衫里渗透寒气。   詹淑慧搓了搓手臂,“韩姐姐,前面有个山洞,咱们不若过去避避风。”   俞姝默了默点头,由她扶着走了过去,只不过走到山洞前面,脚步停了停。   “前面就是了,姐姐再往前走两三步便是。”   詹淑慧在她耳边说着,一边说,一边扶着她的手拉了拉她。   俞姝默不作声,仍旧定在原地。   她问,“前面就是山洞吗?是何模样的山洞?别有什么畜牲住在里面。”   詹淑慧说不会,说是个山体凹进去不足一丈的浅洞,“一眼就看到头了,韩姐姐放心过去。”   这话出口,俞姝缓缓点头,环着人吹得风,风向变了变。   詹淑慧又劝着她往前走上两步,“姐姐再走两步就到了。”   俞姝配合地走了一小步,又停住了。   詹淑慧似乎有点急,“姐姐怎么不过去?风越来越大了,快点吧。”   这次她说着,拉着俞姝的手,力道重了起来。   就在这时,俞姝突然向一旁侧了一下,她“哎呦”一声,似是没站稳一般胡乱推了一下。   这一下,径推到了詹淑慧身上。   詹淑慧也完全没有料到——   她原本站的地方本就脚尖悬空,眼下被这一推,根本就站不稳了去。   只听一声惊叫,人掉了下去。   他们面前确实有个浅浅的山洞,这没错,但在山洞的前面,却有个不小的坑。   这位慧姑娘脚下一滑落了进去,满身是泥不说,还爬不上来了。   俞姝站在坑边,暗暗冷笑。   方才她问的时候便觉得不对劲了。   一眼就看到头的浅洞,怎么会有幽冷的风,自下而上地旋上来?   还有上一次在胭脂铺子门口,她明明站的好好的,是谁趁乱她一把?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坑里的詹淑慧,后者浑身是泥,脚也崴了,手臂擦破流了血,哎呦呦地哭了起来。   俞姝静默“看”着,可詹淑慧乖巧懂事的脸上,柔顺一扫而去,含恨瞧住了俞姝。   这完全不是她的计划!   她是要先把这个盲女推进坑里来,以便她后面借机办事的!   詹淑慧看着自己满身是泥,再看上面安稳干净的韩姨娘,要气得发抖了。   只见韩姨娘向后退开了一步,无措地伸手摸索起来。   “慧姑娘?掉到哪里去了?!”   詹淑慧睁大眼睛看住了她,甚至怀疑,刚才推了自己一把的,是旁的什么人,而不是这位姨娘了。   “姨娘是不是能看见,故意装作看不见的?!”她实在忍不住问了出来。   但俞姝问了回去,“姑娘为何有此一问?难道这地上确实有个坑,能让人明显看到吗?我还以为姑娘是踩到捕兽的陷阱了。”   她反过来这么一问,詹淑慧哑口无言,她总不能承认,此处确实有个坑,还是她让人挖的吧?   詹淑慧一阵头晕目眩,不敢再质问俞姝了,生怕露馅。   她还是非常怀疑这韩姨娘能看见!   但凡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詹淑慧在坑底哭了一会,认了栽,正寻思怎么办,有人从旁边小道上来了。   前来的是一对夫妻,不是旁人,正是魏连凯夫妇。   两人下意识以为站在上面的是詹淑慧,但走近一看,竟然是蒙着眼睛的韩姨娘。   而他们的外甥女,早已掉进了坑里。   “这……”舅母甚是彻底傻了眼。   魏连凯还算稳得住,问詹淑慧,“淑慧,你这是……”   俞姝并不认识他们,直到詹淑慧叫了声“三舅舅”,她才隐约明白点。   詹兴武兄妹和魏连凯,跟五爷的关系,她也是听周嬷嬷提及才晓得。   而这位三舅魏连凯,显然不受五爷待见,此时出现在此处,又是为何?   她不说话,悄悄往一旁闪了闪。   但詹淑慧急得很,想让魏连凯给她拉出去,可惜洞深,魏连凯不会功夫,弄她不上来,还有可能自己进去然后也上不来了。   詹淑慧急的眼冒金星,魏连凯干脆道,“我去寻穆将军过来救你吧。”   詹淑慧犹犹豫豫,到底是答应了。魏连凯当即就往前面去了,走之前给妻子沈氏打了个眼色。   他们有什么盘算,俞姝不知道。   但她也有她自己的盘算,而眼下,不失为一个绝佳的机会。   那沈氏小心翼翼地跟她认识了一番,言语之间,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俞姝心下一盘算,叫了她。   “慧姑娘手臂擦破流血,太太与我,不若给姑娘寻些止血草来。”   她道方才在庙里,听说这后山有一片草药林,“我们过去看看?”   她一说,那沈氏就答应了,甚至不等詹淑慧说什么。   詹淑慧在坑里怕怕的,只能连声道着,“快点回来。”   俞姝暗笑不已。   她自然是走了,就不会再回了。   约定的地方是后山的一个古亭。   俞姝不敢说得太明显,便道要去那古亭附近,让沈氏带她过去。   沈氏甚是好说话,似乎不为了采什么草药,只是为了和她单独处一处。   果然走了没多久,沈氏便道,“韩姨娘,我、我其实有话想跟你说。”   俞姝眉目未动地婉拒了,“我与太太素不相识,眼下还是先找草药给姑娘止血比较要紧。”   但她这般拒了,谁料沈氏一个激动,拉住了她的手。   “韩姨娘,求你了!我们夫妻实在没办法了,求你帮我们在五爷面前美言两句吧!”   俞姝一猜这夫妻便是有事相求。   詹淑慧的目的与他们约莫不一致,但是都聚在此处有计划地行事,可见各有各的心思。   俞姝却哪有功夫听他们的事情?   “我才刚进国公府,人微言轻,八成是帮不上忙的,咱们还是尽快采草药吧。”   可沈氏竟然哭了起来。   “实在没办法了!我儿被关进衙门好些天了,他身上有伤,衙门扣着人不放。他们都晓得我家不受五爷待见,便朝死里折腾!这些年,我家老爷从没敢在五爷面前露面,一点没规矩的事情都不敢犯,旁人欺辱也都忍了,可这次我儿真的不成了……   韩姨娘菩萨心肠,帮我们在五爷面前说两句,让衙门放了我儿吧!”   俞姝默然,倒也不是她不帮忙。   她这一走,从此之后,与那五爷再见便是势不两立的敌人。   如何替她美言?   俞姝暗暗叹气,只能换个角度点她,“太太也晓得我只是妾室,五爷规矩深重不许妾室越雷池一步,您家的事情由我来开口,五爷岂不是更加生气?”   谁料沈氏竟然不以为然。   “姨娘错了。五爷是看重您的,不然以五爷的性子,断然不会给姨娘如此尊容。我别无所求,只求姨娘在五爷面前求求情,让衙门放我儿出来就行了!”   沈氏掩面而泣,俞姝也不是不能理解当娘的心情。   但沈氏说得五爷看重她、给她尊容这样的话,俞姝难以赞同。   纵然她不走,胡乱替魏连凯一家说话,那五爷也必然反感,说不定害了他们一家。   这件事,从各方各面看,俞姝都不便插手。   但她和沈氏出来已经有些时候了,再耽搁一阵,被人找回去就完了。   她只能暂时答应替沈氏说话。   沈氏当即破涕为笑。   “姨娘真是菩萨心肠,老天保佑姨娘早早怀了五爷的子嗣,顺利生产。”   俞姝无言以对。   “还是赶快去古亭吧!”   沈氏扶着她很快到了那古亭上方的山路上。   俞姝不敢带着她继续往下走,便道草药林就在附近,“我看不见,也不便过去添麻烦,太太进林子里瞧瞧?”   沈氏没起疑,让俞姝在路边等着她。   她这边一走,俞姝立刻从路边摸索了个树枝,一路轻敲着向下而去,还轻轻唤着,“有人吗?”   这声刚出,山路下面就传来了声音。   “阿姝!”   “卫大哥?!”俞姝大喜。 第25章 争执   卫泽言远远瞧见了俞姝,便让她不要乱动。   “这山路不好走,你等着,我过去接你!”   他沿着山路大步过去,俞姝听到熟悉的脚步,就仿佛听到哥哥亲自来接她了一般。   她眼泪都落了下来,洇湿了丝带。   卫泽言已经到了她身前,见状“哎呦”了一声,“怎么哭了?这些日在京是不是受委屈了?”   何止受委屈……   说来话长,俞姝摇了头,接着便问,“卫大哥没被人发现行踪吧?”   卫泽言说没有,一路引着她往山下古亭去。   “终于找到你了,你不知道你哥哥多着急,当时离京还中了詹五的穿肩箭,一条命差点没了,若不是心里想着找你,未必能挺过来……”   俞姝一听就急了,连忙让卫泽言把俞厉当时的情况说了出来。   听到詹五爷一箭穿肩,将哥哥死死钉在地上,她双手发紧,又听到哥哥昏迷了许多日夜,眼看着不行了才挺过来,她眼泪又不值钱似得,不住地往外冒。   “幸而哥哥好了。”她叹着。   卫泽言拿了帕子给她,“没事了,你别担心。眼下回虞城去了,正好能休养一段时间,等我们回去了,他约莫好的差不多了。”   俞姝大松了口气,在如自己兄长般的卫泽言面前,免不了露出姑娘家的模样。   “我可太想虞城了,一时一息都不想在京城待,快点回去吧。以后,再不来这京城了……”   卫泽言闻言,险些笑出了声来。   “可若是袁王有一日攻占了京城,咱们可不还得来吗?”   俞姝被这话说得一愣。   若有那一日,忠守朝廷的定国公詹五爷,是不是……已战死沙场了?   念及此,她怔了怔,不敢深想。   人各有命,如果有那一天,是天命,也是他五爷自己的选择。   只是卫泽言打量着她,问了一句,“你在京城怎么过的?怎么做妇人打扮?”   俞姝一时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到时想起了密信的事情。   她正要把这紧要事说来,恰好在这时,有个亲兵跑了过来。   “军师,山上好像有动静,您派过去的几个人是不是叫回来?”   卫泽言皱了眉。   他怕山路不好走,俞姝不便往此处来,就派了几个人在周边寻她,也是护着这片古亭。   他听闻有动静,到先看看,立刻跟着亲兵过去了,安排了俞姝,“我去下面路口看一眼,你在亭中等我。”   言罢,他就动身和那亲兵去了。   他说得路口离着古亭不远,就在亭子下面垂直三丈高的距离。   但山路迂回,他沿路转过去颇有些路程。   卫泽言看了几眼觉得不对,立时把派出去的人都叫了回来,他还在山下,同上面的俞姝道。   “山上好像在调兵,咱们得赶快走了。”   俞姝在这话里,眼皮跳了一下,摸索着出了亭子,以便卫泽言上来接她。   然而就在此时,山林里突然传来了呼唤传令的声音。   俞姝眼睛失明,耳朵却聪灵。   那令声顺着山风,骤然刮进了俞姝耳中——   “国公爷有令,立即封山搜人!”   *   半天前。   詹司柏从宫中出来,比想象中要早的多。   他回到定国公府的时候,突然想到了昨日妾问他的话。   她几乎从不过问他在外的事情,昨天竟问了他一句,今日要做什么?   詹五爷揣着他那妾的问话,在国公府门前默了默。   门房早就打开门等着他了,但见五爷负手立于门前,似是想进门又犹豫的样子。   门房正思量着,要不然问一句,就见自家国公爷突然转了身,极其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去灵螺寺。”   求子之事,应该两人都在,神明才觉心诚吧?   ……   一路快马加鞭赶到灵螺寺,天色尚早。   他突然来了,穆行州闻讯跑过来迎他。   “夫人和姨娘呢?”五爷一路往里面走,将马鞭交给了文泽。   穆行州说夫人在禅房歇息,“姨娘和慧姑娘去了后山。”   “去后山做什么?”五爷挑眉。   穆行州说到了李嬷嬷的事情,“约莫去寻李嬷嬷了吧,身边都有丫鬟跟着。”   五爷没见到自己的妾,只能自行去了大殿拜佛。   另一边,有人本来要上前来寻穆行州,结果看到了突然到来的五爷,吓得连忙缩了身子回去。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来寻穆行州的魏连凯。   魏连凯怕极了他那定国公亲外甥,见都不敢见一面,但穆行州就跟在五爷身旁寸步不离,他找不到机会。   他思量再三,将树下扫地的小沙弥叫了过来。   “麻烦小师傅去跟大殿里的穆将军说,就说慧姑娘和韩姨娘去了后山,结果慧姑娘掉进深坑去了,请穆将军过去救人。”   小沙弥被这么一串陌生名字,搞的晕头转向,来不及问一句魏连凯又是什么人,魏连凯就先跑走了。   小沙弥去了大殿,寻了穆行州,叽里咕噜地把话说了。   穆行州听得发愣,“掉坑里去了?”   小沙弥点头。   詹司柏也听见了,立时问了一句,“姨娘呢?”   小沙弥却摇了头。   詹司柏眼皮跳了一下,叫了穆行州带着人手,当即去了后山寻人。   两人恰在半路上,遇到了姜蒲。   “你怎么没跟在姨娘身边?!”五爷问。   姜蒲连忙把情形说了,但她还不知道詹淑慧落坑的事,当下引着五爷和穆行州直奔那深坑而去。   然而一行人到了,只看到坑底脏兮兮的詹淑慧,却没看到俞姝。   詹淑慧委委屈屈道,“姨娘替我采止血草药去了。”   她也不敢直说,俞姝是跟着沈氏走了,不然五爷追究魏连凯和沈氏是怎么过来的,她又该怎么回应呢?   难道说是她叫过来帮忙的?   詹淑慧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可韩姨娘一个盲女,怎么在这山林里行走?   她没说,五爷也没问,只是脸色完全沉了下来,惊得詹淑慧冷汗淋漓。   宴夫人闻讯也赶了过来,穆行州原本想亲自跳进坑里,把詹淑慧捞上来,见宴夫人带了婆子,便退到了一旁,由着婆子捞人。   詹淑慧一条帕子拧了起来,又在五爷沉沉的脸色下,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姜蒲和文泽他们在附近寻了一圈,都没有俞姝的身影。   詹五爷脸色已十分不好看,恰在此时,有麾下将军派侍卫来报。   “国公爷!属下等在灵螺寺附近,发现了放烟花之人的行踪!”   这话一出,山风都烈了起来。   不明行踪的一伙人在灵螺寺附近出没,而他的妾却走丢了。   男人嘴角扯成的线深深压了下去。   “传我的令,立时封山搜人!”   男人说完,让穆行州带兵去搜查可疑之人,宴夫人这边也不落下,带了人向另一个方向寻找俞姝下落。   詹五爷自己则亲自动身,去寻他那妾,他那盲妾……   *   “国公爷有令,立即封山搜人!”   这令传来,俞姝几乎怔在了当场。   而接着,她隐隐听到了士兵紧急下山的声音。   几乎与此同时,卫泽言的刺候发出了信号。   “军师,情形不妙,有官兵搜过来了!咱们得立即撤退!”   卫泽言一听,眉头紧压了下来,他往不远处看去,果然看到了林中有兵。   只要官兵向下再行进一小段,封了他们下山的路,他们这群人,必然被困山中了!   而他怕被发现,带的人不多,根本无从抵抗!   卫泽言一怔,回过神连忙朝着俞姝跑了过来。   “咱们得快快下山!”   可俞姝眼睛看不见,跌跌撞撞走了两步,险些从山上落下来。   卫泽言连忙叫住了她,“别动,我去接你!”   她和他虽然只隔了三丈的高度,但迂回的山路却远得很。   亲兵立时拉了卫泽言,“不行了军师,得赶紧走了!”   与此同时,俞姝几乎听到了搜山的官兵脚步靠近。   他们这些叛军在詹五爷掌控下的京城地界,一时一息的耽误都可能致命!   虽然她多想离开这京城,离开定国公府,离开那个男人,回到哥哥身边……   可她不能害了别人,坏了大事。   “别过来了!卫大哥快走!快走!”   卫泽言一愣,“不行阿姝……”   他刚好不容易把人找到!   他向她看了过去,俞姝却朝他摆了手。   她突然俯下身急着朝他喊了一声。   “卫大哥快走!快回虞城!记得告诉哥哥,襄王要抢虞城军火库,定国公的兵马届时会偷袭,让哥哥万万小心,不要中计!”   这话一出,卫泽言目露惊诧,但他来不及再问了,侍卫拉着他就走。   “军师快走,不然要晚了!”   卫泽言看着山上的俞姝,姑娘站在古亭下的风口间,被山风吹打着。   官兵搜山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可他只能心一横将她丢下。   “阿姝!保护好自己,过些日我会派人来找你!去西大街海生御膳房,你留意……”   卫泽言声音很快消散在了山林间。   俞姝看不见什么,慢慢直起了身来,只听到他们远去的声音,和身后渐近的搜查声。   山风猎猎,吹得她衣袍翻飞。   层峦叠嶂的山间,只有她独独一人,静默立在凛冽的山风里。   终于还是走不了啊……   约莫此处有了喊声,搜查声立时近了不少。   俞姝一时脱不了身了,若是再行踪诡异,被那五爷瞧出端倪,可就麻烦了。   她暗暗摇头,口中发苦,没想到沈氏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了不远处。   “韩姨娘怎么下到亭子去了?方才在跟谁说话?”沈氏冷不丁一问。   俞姝被沈氏问得心下一提,她不动声色地回问过去,“刚才有个和尚师父带我下来的,太太没看见吗?”   她想知道沈氏到底看见了什么,又听到了多少。   可沈氏走到了湖泊边瞧了瞧,“我没看见啊,只是隐约听到姨娘在往下面喊话。”   俞姝仍面色不动,“太太也没听见吗?”   沈氏确定地回答她,“没有。”   得了两重的否定,俞姝大大松了口气。   沈氏小跑了过来,俞姝道,“我方才以为有寻我的人,在回应他们。”   “那他们要过来了吗?我似是听见他们回应了姨娘。”   俞姝心下砰砰跳了跳,庆幸没被沈氏看清楚听明白。   她刚要说什么,魏连凯自山上跑了过来。   他一把拉了沈氏,“五爷来了,还要封山,咱们快快下山!”   不然被五爷发现他们出现此处,只怕越发对他们误会。   沈氏吓了一跳,“就算我们走了,韩姨娘怎么到此处来,也没法解释啊!”   俞姝心想,是这个道理。   魏连凯夫妇一时束手无措。   就在此时,山下有人上来,是个下山采药归来的和尚。   魏连凯急急招手请了和尚过来,就让俞姝假装是跟着和尚采药的。   两人做了这安排,再不敢多待,朝着山下奔了下去。   只是沈氏走之前,把采到的草药塞进了俞姝手里。   “韩姨娘,我们夫妻实在不敢见五爷,但我家的事还请韩姨娘帮我们一把,我们夫妻只能先下山去了!”   俞姝一阵头疼,她这边尚有秘密不得见光,却要帮着魏家两人另守秘密。   但她也只能麻烦了和尚,“麻烦师父带我回去。”   “阿弥陀佛,施主跟紧贫僧。”   俞姝敲着地面,一路跟着和尚向上走。   而向下寻来的五爷,没走多远,就听见了类似盲杖的声音。   他循声向下看去,一眼瞧见了他那妾。   妾在弯曲的山路上走着,被山风吹得单薄纤瘦。   俞姝仍跟着和尚走着,忽觉一阵风同山风全然不同,径直卷了过来。   男人熟悉的气息将她包围,“怎么又乱跑?有没有受伤?!”   俞姝怔住了。   “五爷?”   她以为只是传了令,没想到人也来了?   俞姝昨日还特特问了他的行程,看来都是白问了。   他并没跟她说实话。   也是……   俞姝默然垂了眼眸,从他身边退开半步,人山风从两人中间呼啸而过。   她这般,五爷抬起要护她在身边的手,顿在了半空,   她身上干干净净没有灰尘,手里还拿着几株草药,神色淡漠地仿佛这危机四伏的后山没有危险,而他才是让她避闪的存在。   男人手下微攥,收了回去。   他沉声问她,“为何又乱跑?谁带你下来的?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走失了,遇到贼人了怎么办?”   他那么多问题,俞姝没有回答。   她只是道,“婢妾没事。”   五爷从京城一路奔来,一听她不妥就来寻找。   悬着一颗心找了半晌,终于找到了人,却只得了这般敷衍的四个字。   烈烈山风吹在詹五爷心头。   他抿了抿嘴,盯着她看了几眼,没有言语,只同一旁的和尚道了句“师父辛苦了”,自己转了身,让姜蒲扶了俞姝回去。   山风凛冽了一时。   只是他们刚走了没多远,便有侍卫来报。   “何事?”   “国公爷,发现了那伙人的行踪,穆将军已领兵去追了!”   俞姝心下颤了一颤。   她默默攥紧了帕子,听见那五爷沉声吩咐。   “告诉穆行州,尽量活捉。届时严刑审问!”   *   卫泽言也看出来追上前来的人,想要活捉他们的想法。   他抓住朝廷官兵这等想法,铤而走险抄险路而过。   若是穆行州让人动了弓弩或者火枪,他们必然要亡。   但穆行州领了要活捉的命,弓弩火枪在手边犹豫,只几息的工夫,到底让卫泽言逃了。   卫泽言带人很快就没入林中,逃出生天。   卫泽言听到穆行州气恼地勒马的声音,长舒一气。   不过他们一行也完全不敢放松。   他看了一眼远处凝成夜空中的星一般的京城,头也不回地奔着虞城而去。   襄王要打虞城,定国公还要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虞城危矣!   只是他不由想到了今日见到俞姝的情形。   姑娘的头发挽了起来,虽然穿着华服,确实妇人打扮?   卫泽言眼皮跳了一下。   她知道定国公的秘密行动,而定国公前些日纳了妾。   韩姨娘么……   卫泽言一时无法证实什么,他只能一鞭子抽到了马上。   “加速返回虞城!”   万万要赶在襄王和詹司柏动手前,让俞厉得到这个紧要消息。   *   灵螺寺后山。   詹五爷走在前,他的妾走在后,他不开口,她亦不出一声。   没过多久,就到了詹淑慧落进的深坑里。   五爷看见詹淑慧的眼神,掩饰不住地对他的妾打量,而他看过去,詹淑慧又急忙错开了目光。   他没有戳破任何人,只是在回到禅房的时候,独独叫了俞姝过去。   他觉得自己也不该过于意气用事,他的妾也只是与淑慧相仿的年纪罢了。   “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他和缓了口气,问她。   俞姝没想到这位五爷还真的要刨根问底。   但她肯定不能如实把自己的事情都说出来,但若是只说到詹淑慧和魏连凯夫妇这一层,也就把魏连凯夫妇的事情直截了当地说出去了。   那倒也与她无关,但是,方才沈氏听见了她和卫泽言的传话声。   一旦五爷寻了沈氏说话,不定沈氏就会说出来。   而且刚才,詹淑慧明显也没有多言。   既然如此……   俞姝道,“慧姑娘要寻李嬷嬷,结果落入深坑,婢妾跟了采草药的师父,去给慧姑娘采止血药来。”   半句没提魏连凯和沈氏。   俞姝这么说了,并不能看到那五爷的神色。   但詹五爷看着自己的妾,脸上彻底沉了下去。   没说实话。   明明詹淑慧眼神躲闪很有问题,明明需要止血草药,让和尚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可她一个字都不肯跟他多说。   詹司柏说不出自己此时此刻是怎样的滋味。   他只是看着他的妾,亲手垒砌一道山海的屏障,横在她与他之间。   禅房里气氛底下,只有檀香气息游走。   詹五爷也一句话都不再多问,最后看了一眼俞姝,抬脚出了禅房。   俞姝不知他这是什么态度,向他的方向“看”过去,但他已出了门。   穆行州刚好回来了,声音满是颓丧。   “五爷,属下追击不利,被那伙人逃了。”   詹司柏听了沉默下来,禅房里的俞姝,却一口气呼了出来。   但穆行州又道了两句。   “属下办事不利,请五爷责罚。但这伙人确实是从灵螺寺后山逃遁的,咱们封山紧急,他们竟然也能及时逃遁,属下怀疑……有内应!”   俞姝听见这话,刚松了半口的气,又摒了回来。   她似乎感到了那位五爷在迟疑之后,转头看过来的目光。   俞姝垂着头站着,半分没动。   五爷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在穆行州说“有内应”的一刹那,想到了自己的妾。   难道他宁愿怀疑妾是内应,都不肯相信她其实只是跟自己疏离冷淡吗?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沉着脸同穆行州一道,去见巡查搜山的官兵。   男人走了,熟悉的脚步远去,很快消失在了俞姝的耳中。   她扶了窗沿,慢慢坐了下来。   ……   方才那点怪异的想法,早被詹司柏压了下去。   她一个盲女,能做什么内应呢?   只不过封山搜人的官兵,也都没有什么异常。   但有个官兵上前报了一桩事。   “国公爷,我们在后山拦住了两个仓皇下山的人。”   官兵说着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威严的定国公,有在国公爷的目光下,道。   “那二人乃是京城商户魏连凯和其妻沈氏。”   詹司柏挑眉。   男人突然想到了什么,禁不住回头望俞姝所在的禅房方向看了过去,眉头锁了起来,   就在这时,寺庙里忽然一乱。   “五爷!夫人喘症犯了!”   俞姝也在仓皇的喊声里,从禅房摸索了出来。   “夫人犯了喘症?”   姜蒲说宴夫人确实有喘症,是以轻易不出门,“但灵螺寺里没有太医啊!这可怎么办?!”   话音一落,俞姝就听到了那五爷紧而沉的命令声。   “立刻去京城请太医!我与夫人沿路迎过去!凡有误事者,当即杖毙!”   三声令下,寺院里凌乱的脚步声陡然变得有了目的,而那五爷的脚步声也变了一变。   他先是急急奔了过去,而后脚步声一重,又向山下奔去,几乎一院子人的脚步,追着他往山下去。   他是抱了宴夫人下山了吗?   俞姝循声“看”过去,匆忙之间,隐约察觉有目光扫过来。   她听到了他对她的冷声吩咐。   “你自行下山吧。”   话音落地,脚步声紧随消失。   寺院里一下冷清起来。   郑氏因为詹淑慧落进坑里崴了脚,和住持商量在此住上一晚。   而俞姝却不得停留。   天色已经不早了,她昏暗的视野更加暗下来。   闻声过来的詹淑慧啧了一声,“五爷抱着夫人回去了,韩姐姐要自己回去了呢!”   在宴夫人面前,一个妾算什么呢?   倒是郑氏好心问了一句,“姨娘怎么回去?”   灵螺寺地方有限,国公府上山没有大张旗鼓,来时仅有的一辆上了山的马车,已经送宴夫人回京了。   如果还留下马车的话,那么只在山下。   俞姝谢过郑氏关心,“我走下去好了。”   山路陡峭,寒风凛冽。   俞姝瞧不见下山的台阶,每一步都走的艰难。   姜蒲小心扶着俞姝,主仆二人用了近一个时辰,才到了山下。   幸好还有马车等候。   *   定国公府,正院一派忙碌,老夫人亲自过来看望宴夫人,守在宴夫人床前一步不离。   詹司柏被荣管事从几个太医中请了过来。   荣管事回了话,“五爷让老奴去查魏家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他说魏连凯夫妻为了这个儿子伤了不少神。   “魏北海确实是与人斗殴,而且是当先出手打人的。人家也不是善茬,使了银子让衙门关着他不放。”   荣管事说着,瞧了五爷一眼,“衙门的人您也知道,免不了捧高踩低,知道您与魏家不和,便也故意出难。”   他说到此处一顿,轻声问了一句。   “五爷,要不要老奴跟衙门说一声,把人放了。”   无非就是放不放人的事情,又不是什么大事。荣管事是这样想的。   可他瞧着五爷脸色不大对劲。   半晌,那五爷开了口,“此事不必管。”   荣管事一愣。   不用管的意思,就是任着衙门继续扣人了?   他有些闹不清五爷的心思了,但这是文泽过来禀了一声。   “五爷,姨娘回来了。”   话音落地,那五爷就吩咐了下去,“请姨娘过来。”   俞姝被叫到了正院,自然也听到了太医们的紧急诊治。   她倒是想去探问一番,却被那五爷径直叫去了西厢房。   庭院里脚步杂乱,西厢房静悄悄的,指点了一盏孤灯在高案上。   詹司柏瞧瞧自的妾,见她身上还满是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蒙眼的丝带落了下来,被她缠在了手腕上。   詹司柏看着俞姝,想想自己之前对她两次三番的误会,他觉得这一次,总要再给她说清楚的机会。   他不由地问了她。   “今日是不是见了什么人?你说吧,我不怪你。”   她要是实话实说了,他也就真不怪她了。   毕竟魏家情况复杂,她不知怎么应对也是有的。   可他那话落进俞姝耳中,却令俞姝怔了怔。   她今日着实见了不少人,比如,卫泽言。   在他先行回府,而她快到天黑才赶到的时间差里,他是不是已经见过沈氏,甚至问出了什么呢?   俞姝心下提了起来,不知他到底是何想法,抿着嘴没有回应。   但她的态度落在詹司柏眼中,让男人眉头瞬间压了下来。   她还是不肯说吗?   他讶然看着她,“你没想好怎么说吗?”   俞姝在他含义不明的话语里,仍旧沉默。   这一次,男人也沉默了。   她见了魏家人,却一分都不肯给他透漏,来来回回他问了好些遍,她始终保持缄默。   她对他就这么戒备?   相反,她才见了魏连凯夫妻一回,就想维护他们?   他不由语气沉了几分。   “看来……你要替魏家在我面前求情了,是吗?”   俞姝在这问话里,终于明白了他指的到底是哪件事。   她提着的心一松,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多言。   不过她眼下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就顺着他的话。   “看来五爷都知道了。”   谁想她这话一出,那五爷突然哼笑了一声。   “若我不派人去查,你也是不肯说得,不是吗?”   俞姝一愣,没明白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但这整个西厢房,气氛却陡然一变。   俞姝盲着一双眼,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听到坐在上首的五爷,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一声里,是俞姝听不懂的情绪。   他说,“魏连凯一家是什么样的人,你全然不知,却就想去维护包庇他们。”   男人说道此处顿了一下,那让人听不懂的情绪更重了几分。   俞姝听到他沉沉的声音,“可你夫君与你朝夕相处,你全然不信,只一味地提防质疑……可真是好!”   这话如浪潮一般劈头盖脸席卷过来,俞姝懵了懵。   可回过神来,她却突然想笑了。   她哪来的夫君?   眼前这位五爷,难道不是宴夫人的夫君吗?   俞姝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和这位五爷,从来都说不到一处去。   她原本只是进京看眼,越被弄进了这国公府给他做妾;他规矩重,对她严苛她无所谓,只要能让她逃了就行;可卫泽言亲自过来寻她,他却屡屡现身,以至于她三次都没能走脱;如今她一时半会走不了了,他还要揪着她折腾。   俞姝真是太累了,累到不想再去应对这些,也不想去去弄明白她这位“夫君”的心思。   她淡淡道,“婢妾位卑,本也不该管这些事,五爷若是觉得婢妾所作所为不合规矩,婢妾认罚就是。”   她这般说了,心想可以歇了吧。   但话音未落,只听上首突然有了茶盅摔在地上的碎裂声——   砰!   西厢房中的气氛,压抑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詹司柏紧紧看住了自己的妾。   妾在一愣之后,垂头跪了下来。   “是婢妾的不是,五爷莫要惊扰了夫人。”   詹五爷笑了。   他想,自己真是处处替她想得太多了。   因为她昨日无心问得一句话,快马加鞭地去了灵螺寺;听说她下山采药,只怕她走失甚至与贼人撞见,出手封山;又两次三番的问她原委,怕她被别人算计;如今得了魏家的情况,他第一反应就是再给她机会,跟她说明白。   可是她呢?   倒是维护其魏家,提防了他,如今又“规矩”地很,主动求罚,还怕惊扰了夫人。   他不知自己心里又怎样的波涛翻涌,只是忍不住道。   “你说这个?可夫人就是因为找你才犯了喘症。”   他说了,却见她头低得更深了,但她只有更加冷淡的四个字。   “婢妾有罪。”   男人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态度和回答,但现在不是她眼下的所做所言。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低头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妾。   “好!你既然想受罚,那就受罚吧!禁足浅雨汀,三月不得出门!”   话音落地,甩袖而去。   房中紧压的气氛没有半分松快,俞姝却在这紧压里,扶着凳子站了起来。   她朝着外面喧闹的庭院“看”过去,太医在给那位五爷说宴夫人的病情,那位五爷在听完之后,又去了夫人的正房。   她扯了扯嘴角。   如此怒火,不仅是怪她与魏家牵扯,更怪她令他的妻子犯了旧病吧?   那五爷倒是爱护他妻子的紧,只是不知纳妾做什么用?   哦,是生子。   俞姝讽笑着默了默。   深秋的夜风吹得窗棂发出咣咣铛铛的声响。   反正她一时半会走不了了,在这国公府里,禁足就禁足吧。   *   经太医的手,宴夫人很快平稳了下来。   是夜,京城又下起了秋雨,淅淅沥沥,绵绵不断,将寒意遍布京城的每一个角落里。   冷武阁。   文泽在廊下磨磨蹭蹭,侍卫首领林骁瞧见了他。   “磨蹭什么呢?”他说完,看到了文泽手里的酒。   “给五爷的?”林骁问。   文泽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第五瓶了……奴才真不敢再拿过去了,五爷已经许多年没喝过这么多酒了。”   林骁也甚是惊讶,回头看到了假山上的凉亭,有人独自一个坐在雨幕的凉亭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他喝得极快,一仰头就饮尽一杯。   林骁叫了文泽,“你没劝劝五爷?”   “当然劝了,但五爷眼神吓人,奴才也不敢多劝啊。”   林骁为难了,“那到底是为什么啊?”   可文泽也不知道,“今日除了夫人犯了旧病,其他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   他犹豫着,林骁催促他快说。   文泽压低了声音,“只是从五爷在正院罚了韩姨娘禁足三月之后,脸色就变得极其难看。”   林骁挠了挠头,没明白。   “五爷罚了韩姨娘禁足,自己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林晓觉得,要是脸色难看,也该是受罚的韩姨娘吧。   他问了文泽,文泽却说不是。   “韩姨娘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五爷就……”   话没说完,亭中饮酒的人一个眼神瞧了过来。   “拿酒过来。”   文泽不敢再说了,别了林骁从雨里跑了过去。   但他看着桌上歪倒的空瓶,实在没忍住,又劝了一句。   “五爷别喝了,您今日喝得太多了。”   男人扫了一眼桌面,拿起一盅仰头饮尽了。   “多吗?”   他说了,让文泽把刚拿来的酒,给他斟上,还道,“再拿两瓶过来。”   文泽一听,直接跪了下来。   “五爷今日喝得太多了,实在不能再喝了。”   他见五爷一连饮了两杯下去,把心一横,道。   “奴才斗胆说一句,您若是和韩姨娘闹了不痛快,奴才去把韩姨娘请来,您再和韩姨娘重新说说,行吗?”   詹司柏听了这话,足足愣了几息,几息过后,笑出了声来。   “瞧瞧,连你都以为我是因她不快!”   他继续笑着,醉了酒的眼眸中却一片涩意。   他目光扫到隔岸只有隐约灯火的浅雨汀,说怎么会呢,“她只是个妾室而已,能有什么要紧?我又凭什么因她不快?!”   话音落地,又是一杯酒仰头饮尽。   “不要废话……去再拿酒来!”   ……   浅雨汀。   俞姝膝盖肿了。   姜蒲和薛薇帮她用凉毛巾敷了膝盖,“姨娘眼睛不好,从灵螺寺一路石阶走下来十分费力,天又冷得紧,约莫是伤了膝盖了。”   姜蒲说着叹气,薛薇道,“那就请大夫来给姨娘瞧瞧吧。”   姜蒲犹豫不定,端着水盆进了房中,看到自家姨娘就坐在窗边的小榻上,推开了窗户,吹着雨夜的风,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蒲放下水盆,拿了衣裳给她披上,又瞧了一眼她的膝盖。   “姨娘,要不要奴婢去给您请刘大夫瞧瞧?”   俞姝笑了笑,摇了头。   她仍然“看”向外面,“五爷前脚关我禁闭,后脚我就请大夫,在五爷眼里,岂不是装病跟夫人争宠?”   “可姨娘不是装病,是真病了呀!”   俞姝说没区别,“五爷觉得我装病就是装病,真假并不重要。”   就像他觉得魏家有罪活该,又觉得是她害夫人犯病一样,没差。   她说算了,“你就算去了,五爷也未必答应替我延医问药,反而该盼着夫人安稳。五爷那般看重夫人,夫人好了我就能松快些,若是夫人不好了,我在他眼里就是犯了滔天大罪。有什么资格请大夫?”   俞姝说着,笑了一声。   可姜蒲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姨娘,不是这样的,五爷也很看重姨娘的……”   俞姝摇头。   她说这话不用再说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来这国公府的原因是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谈什么看重呢?   俞姝突然觉得禁闭也不错,至少不用对怀孕的事担心了。   又是一阵风从冷武阁的方向吹了过来,俞姝亲手关上了窗。   ……   宴夫人休养的这几天,除了老夫人和五爷各去了两趟正院看望她,其余事情几乎没有。   阖府上下恢复了从前的安静,安静到会有人以为府里还是原来的样子,那位侍奉五爷的韩姨娘,从来就没有来过。   *   詹兴武和郑氏要回去了,前者还有公务在身,后者惦记着家里的孩子。   可是詹淑慧说她脚痛根本无法长途跋涉地回家,虽然涿州并不远,但她道,“我还是在京里养几天吧,等哥哥过些日子来接我。”   詹兴武答应了魏连凯办事,过些日是要回来的,便道了好。   只是郑氏瞧了瞧她,“你可真是沉得住气,你未婚夫,说不定已经在涿州等着你了,你还是快快养好,早点回去吧。”   詹淑慧在“未婚夫”三个字里抿了抿嘴,转身回了房中,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未婚夫?那个瘸子吗?   她是定了亲的,但是他那未婚夫是个千户家中次子,不似长子能承爵,也不如幺子得宠。   她觉得这样下去,岂不是什么都得不到,就和那人说,该去外面累积军功。   如今兵荒马乱的,但凡能领兵杀些人,有了军功就好升迁了,不用靠着家里了。   谁想那人出了门去,人没杀到,却被人砍断了一条腿!   她接到他来信的那天,眼睛差点哭瞎了。   难道她就只能嫁给一个不受宠还断了腿的次子?!   这消息旁人还不知道,她也没有说出去,听闻哥哥进京就跟了过来。   她原本只是想哥哥能得了五爷青眼,也能提拔那没用的次子一把。   但她进京第一天,就看到了穆行州。   从前她也是见过穆行州的,那会,穆行州被五爷捡了养在国公府,没名没分地像个家奴。   但这些年不见,穆行州竟然成了五爷的副将,是五爷的绝对亲信!   她立刻就让人打听了,穆行州没有成婚,甚至没定亲,五爷也不着急。   这难道,不是给她的机会吗?   说起来,她可是五爷的亲表妹,穆行州娶她不是正合适?   但那穆行州木得很,见了面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绸缎铺那次,她故意将韩姨娘带了过去。   好歹韩姨娘同穆行州熟络,能帮她留穆行州多说几句。   谁想穆行州还是要走,她一心急,就趁乱推了韩姨娘一把,顺势把穆行州留了下来……   后来她又把簪子故意落在了穆行州处,之后她佯装去寻,宴夫人还提及了她和穆行州相配。   那时她面上羞怯,心中却是极高兴的。   若她能嫁了穆行州,就不用跟着瘸子过苦日子了!   可穆行州竟然转身就走了。   詹淑慧想到这,忍不住沮丧,难道穆行州也觉得自己是五爷生母的娘家人,所以不喜?   她没办法了,若是失了这个机会,就要嫁给瘸子了。   而她兄嫂对她那未婚夫十分满意,根本不在乎。   她只能自救。   于是她找了三舅魏连凯夫妻,让魏连凯夫妻给她帮忙。   作为回报,她把韩姨娘弄过去,让魏连凯夫妻有机会请韩姨娘给他们帮忙。   原本的设想是那位盲女韩姨娘落坑,她去找人救她。   她当然去找穆行州,但她会和穆行州一同掉进魏连凯之前替她挖好的另一个陷阱里。   孤男寡女共处,若是时间长了,可就说不清了。   而魏连凯夫妻这边,会把韩姨娘救上来,有了救人的恩情,他们求韩姨娘美言两句,也就顺理成章。   一切都这么完美。   可谁能想到,她没把韩姨娘引进坑里,反而韩姨娘推了她一把,把她推了进去。   她要怀疑那韩姨娘,到底是不是瞎子了?!   上次她推了她一把,让她和穆行州多相处一会,不是挺好用的吗?   怎么这次韩姨娘变得不好用了?   詹淑慧越想越觉得难过,偏偏她一贯在人前好形象,又怕被人发现她的计划,只能忍了这口气。   这个韩姨娘用起来不称手了,不仅不称手,还有点说不出的怪异。   明明是个无着无落的盲女,却“眼明心亮”的紧。   就好像能看穿自己似得。   詹淑慧这么一想,又多这盲女多了些害怕,更怕她看出自己的意图,告诉了别人。   可她一时也没办法,只能躲着点那韩姨娘了。   念及此,她委屈了起来,不由地撇了小嘴,拿起帕子抹了一会眼泪。   但随后传来的消息,让詹淑慧忍不住一瞬间破涕为笑。   “姑娘,韩姨娘犯了五爷的规矩,被五爷禁足了!”   詹淑慧这次忍不住了,径直道,“太好了!真是活该!”   *   一连几日,詹兴武夫妇回了涿州,詹五爷却只在冷武阁,不肯踏足国公府内院一步。   宴夫人病好了就开始犯愁,“五爷不回来,韩姨娘又被禁足,这孩子的事情越发没着落了。”   她问周嬷嬷,“你觉得此时纳妾,合适吗?”   周嬷嬷笑了一声,“您都这么问了,可见您也觉得五爷不会愿意的。”   宴夫人闭起了眼睛,揉了太阳穴。   “那怎么办?前几日宫里还派了人来看我,顺道问起了五爷子嗣的事情……不行,要尽快让韩氏怀孕。”   她这么说,周嬷嬷倒是想到了什么。   “听说韩姨娘伤了膝盖,好些日了,还没恢复齐全。要不然夫人让老奴去问问五爷,看能不能给韩姨娘请个大夫。”   宴夫人一听就道好,“正好探探五爷的意思。”   周嬷嬷应了,这便去了。   *   冷武阁。   穆行州前来汇报消息,闻到了五爷书房的酒气。   据文泽说,五爷这几日,每晚都深夜饮酒,文泽因为送酒不及时,被训斥了几次,还丢了这个月的月例银子。   穆行州一连几日都在外面,今日才刚回来。   他小心瞧着这位五爷,把自己的消息汇报了来。   五爷神色寡淡,未置一评,半晌才问了一句。   “内应找到了吗?”   那日灵螺寺潜藏的贼人跑得那般快,穆行州有所怀疑。   但他说没有,“没查出来有内应。也许是巧了,或者听了风吹草动便及时撤退……不过,属下没查到他们去灵螺寺做什么。”   那日上灵螺寺的人实在太多,到过后山的人也不少,根本无从查证。   五爷垂眸思量,“这件事先放放。”   他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襄王那边让人盯紧点,传我的话下去,让人时刻做好准备偷袭,但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   要是偷袭虞城这件事再出了差错,那他手下可能就真有细作了。   而且那细作,恐怕还是个消息有十分灵通、却藏得很深的细作……   他提醒了穆行州去传话,穆行州晓得这事的紧要,亲自去了。   只是走之前,小声道了一句,“五爷还是……少喝点酒……”   他说了,房中一片寂静。   那五爷什么都没说,只是眸色越发深重。   穆行州刚走,周嬷嬷就到了。   周嬷嬷先替宴夫人关心了一下五爷,瞧着这位五爷脸色发沉,眸色冷清,要说的话就在舌边卷了一圈。   五爷瞧了她一眼,“嬷嬷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周嬷嬷赔笑一声。   “是这样,夫人听说了浅雨汀的事。”她说着,紧紧看着这位五爷。   “韩姨娘那日从灵螺寺下山,损伤了膝盖,没想到好几日了,也不见好转……夫人今日才知道,就打发老奴问五爷,要不要给韩姨娘请个大夫?”   话音落地,书房里静了静。   詹五爷拿着折子的手顿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天,他抱了夫人回京看病,让她自行下山的事情。   男人将折子按在了书案上,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从灵螺寺上香那日到今天,已经好多日了,他完全没听说……   他开口就想问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忽然又别过了头去。   他脸色阴沉的厉害,继续拿起折子理事。   “韩姨娘的事情,以后都不用告诉我,夫人看着办就是。” 第26章 渠道   “看来五爷是真生了韩氏的气了。”   宴夫人琢磨着五爷的态度,又叹气,“韩氏实在不该跟魏家的人多接触。”   那天晚上五爷和韩姨娘在西厢房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晓得是和魏家有关的。   周嬷嬷也没办法,这时,重华苑那便传来话来,老夫人有请。   夫人去了,见老夫人在窗下阖眼拨着佛珠。   “娘找我什么事?”   老夫人直接问了她,“五爷和韩姨娘这事,你准备怎么办?”   宴夫人没想到老夫人都知道了,她叹气,“这却不知道,五爷这几日都不回深水轩了。”   话音落地,老夫人一时没回,垂眸拨了拨念珠,半晌才道。   “魏家的事,是五爷心头的疙瘩,今日是韩姨娘,明日可能就是旁人。以我之见,倒不如让韩姨娘去办这事,办好了,以五爷的性子,必不会再与韩姨娘僵持下去。”   宴夫人垂头思量,老夫人睁开了眼睛。   “解铃还须系铃人,让韩姨娘去吧。”   ……   下晌,周嬷嬷请了刘大夫去了浅雨汀,同时过去的,还有周嬷嬷身边的俞姝。   俞姝是荣管事的老妻,此次过来,是代老夫人、夫人,训话俞姝。   鉴于俞姝膝盖不好,免了跪拜,站在廊下听训。   说是训话,实际上,只是给俞姝这次禁足做一个了结。   等到训话结束了,俞姝和周嬷嬷就把她请进了房里,把老夫人的意思说了。   俞姝愣了愣。   两个嬷嬷见她一副没明白的样子,便跟她低声说道起来。   “……魏北海这件事,国公府不能坐视不理,倒也不是为了旁的。别人不能仗着国公府行不轨之事,自然也不能因为国公府不待见魏家,就去有意为难打压。”   俞姝道,“所以这事是要管的,但各位主子适合出面的,也就韩姨娘您了。”   这话俞姝倒也懂,毕竟魏家情况特殊,各位正主都不便出面。   接着,周嬷嬷又凑到了俞姝耳边。   “其实魏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家,这些年也算谨小慎微,这次的事情八成是个意外,姨娘要是能把人从牢里捞出来,顺便给五爷证明,那魏北海不是寻衅滋事自己活该,说不定能改了五爷对魏家的看法。”   俞姝也点头,“老夫人就是这个意思,说到底,魏家也是五爷亲舅家,处到如此僵持的地步,实在不好。”   而且,五爷对他的妾室生母和亲舅态度怪异,不同常理,旁人难免借此生事。   若能缓解了五爷心头对妾室生母和亲舅的态度,作为妾室的俞姝,也会好过许多。   两个嬷嬷前后又交代了些前因后果给俞姝。   提及五爷对魏连凯的态度改变,正是五爷刚被过继到老国公爷名下没几日,魏连凯就上门来提了些过分的要求。   五爷感恩老国公爷,怕魏连凯让老国公爷为难,一气之下断了联系。   “五爷自来喜恶分明。”俞姝叹道。   俞姝默然,她没想好要不要插手这些复杂的旧事。   倒是俞姝又说了一句。   “纵然当年魏连凯做的不对,但这些年受了五爷冷待,过得甚是惨淡,他原本是为宫里供奉药材的皇商,这些年皇商是做不了了,连御膳房都剩不了几家了,如今只剩三家御膳房子,勉强维持生计。”   俞姝听了这话,眼皮跳了一下。   御膳房?   她不由问了一句,“京城的御膳房么?”   “是,魏家的海生御膳房,只剩广安门、南大街和西大街这三家了。”   俞姝听了,怔住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卫泽言走之前说要派人潜伏的地方,就是西大街的海生御膳房……   如果她能帮魏家妥善处理了此事,缓和了魏家和五爷的关系,那么她之后去海生御膳房,与卫泽言派来的人接头,是不是也就没人怀疑了?   意外之喜。   俞姝没再多言,应了老夫人给她的这桩差事。   既然一时半会走不了了,与其困在国公府后院,倒不如试着打通互传消息的渠道。   这几日,她一直在听隔岸冷武阁的动静,但她没听到什么,不过这至少说明,卫泽言成功出逃了。   卫泽言逃了,消息就有可能及时传给虞城的哥哥。   她想起来有一次,袁王到虞城来巡查地时候,同哥哥提起往京城派去细作的事情。   说京城那般杂乱的地方,却被詹司柏守得极严,但凡派去的细作,几乎没有能长久存活。   袁王为此,甚是惆怅地一番,还拉了哥哥喝酒。   俞姝想到这里,不知怎么就有些想笑。   她之前怎么就没往这方面仔细想想呢?   如今她一时半会走不了了,倒不如做哥哥的细作。   毕竟她身份,倒也特殊的紧……   俞姝念及此,自进了国公府以来的压抑,只觉得瞬时变了。   薛薇走了进来,她让薛薇撩起帘子,打开房门。   薛薇惊讶,“今日风大,姨娘着凉怎么办?”   她道不怕,“我只想好生换一换这房中污浊之气。”   *   翌日,俞姝去了魏家。   她现在得了这桩差事,出门不在话下了。   郑氏见俞姝来了,吓了一大跳。   俞姝也把老夫人的意思简单说了说,郑氏眼里含了泪水。   “这可多谢老夫人体恤了,也要麻烦韩姨娘操持,我儿本也不是惹是生非的人。”   俞姝让她把具体的情形说来。   沈氏说和她儿子魏北海打架的人,叫做金夫人,也是个商户,在京城做珍珠生意。   金夫人和魏北海并没有什么大的过节,但也认识,说起来,还是姻亲。   沈氏道,“其实这金夫人和我们家从前也有些姻亲关系,只是北海一向不喜他,与他关系不好罢了。”   她说魏北海和离了的妻子楚氏,就是金夫人的表妹。   楚氏名唤楚俞姝,是魏北海从小指腹为婚的妻子。   但两人性情不和,成亲前魏北海就不想履行这桩婚约,但后来还是在一起了,可惜六年没有子嗣,最后还是和离。   沈氏说起前儿媳,甚是可惜,“远书那孩子性情算得柔顺,从前与北海也是两小无猜,后来不知怎么,两人常常吵闹,北海脾气比以前大了许多,最后还要闹到休妻。”   沈氏说家里不同意,“楚家从前与我家有提携之恩,休妻就是撕破脸面了,但北海说什么都不要她了,最后还是写了和离书给她……那孩子也是命不好,父母早就没了,跟着祖父母长大,我们怎么好意思欺负人家?我现在心里还过意不去。”   “那楚俞姝和北海现在还有往来吗?”   “自然是没了。”沈氏道,“正因如此,我猜不明白,北海怎么就跟远书的表哥打起来了。”   她去问过魏北海,魏北海先说看那厮不顺眼,后来金夫人使了钱,让衙门不放人,衙门审案的时候,北海就说是金夫人赌钱,是因为偷了他们家的药材,拿了当银去赌钱。   但这事根本无法证实,他们家没有发现有药材丢失,而金夫人也证明自己的药材是从楚家得来的,根本不是偷的。   因着这个,金夫人还状告魏北海污蔑,衙门打了魏北海十杖,更不放人了。   俞姝听了这些无法判断什么,就同沈氏约了明日去牢里看看魏北海再说。   她辞了沈氏要走,沈氏要送她一程,道,“反正我要去西大街上的铺子吩咐些事情,也算顺路,姨娘替我们忙碌,应该送一送的。”   俞姝闻言便点了头,到了西大街的时候,俞姝问起了沈氏家的铺子。   “家里不如从前了,也就剩三家御膳房维持生计。西大街这家生意还算不错,但北海出事之后,老爷无心打理了,只好我来盯着些。”   俞姝瞧不见那家铺子,听沈氏形容,说是有两间门面,原有五六个小伙计。   “前几日有两个伙计,家里出事回去了,我正让掌柜招人,要懂药材的、还要伶俐会办事的,不那么好找。”   俞姝暗暗想着,看来卫泽言之后派来的人,就是沈氏要找的人了。   海生御膳房和国公府关系复杂,也许五爷不待见,但若是查他们家有奸细内应,估计也不会。   俞姝暗觉卫泽言这个地方选得还不错。   可又听沈氏说了一句,“要不是生意还算可以,我家老爷可能就思量着把铺子盘了。”   “这是为何?”俞姝问。   沈氏指了指一旁的酒楼,“这酒楼生意蒸蒸日上,日日想把我们家这两间门面也盘过去,扩大门头。还给我家老爷开了个好价钱呢,不过老爷没答应。”   俞姝松了口气。   若是答应了,回头卫泽言派人过来找不到地方,她也就与人无从联络了。   海生御膳房眼下是她紧要的消息通道。   至少在她走之前,她只盼着这店生意兴隆,稳稳当当。   俞姝又跟沈氏说了两句闲话,回了国公府。   周嬷嬷已在浅雨汀等着她了,上下打量了她。   “姨娘这身衣裳还成,就穿这身去冷武阁吧。”   “冷武阁?”那可不是寻常后院中人能去的地方。   不过周嬷嬷把提盒塞进了她手里。   “这是鸡汤,五爷这些日也够累了,姨娘去看看五爷,与五爷说说老夫人派遣的事,也要让五爷晓得不是?”   她说着,见这位韩姨娘性子跟井里打上来的水似得,冰冰冷冷,又小声教他如何同五爷温言软语。   “……哪个男人不喜欢妻妾柔顺体贴,姨娘说是不是?”   俞姝说是,暗暗哼笑。   但话又说回来,她被困于此处,是该跟那五爷处好关系。   好歹多听取些有用的消息。   这么想着,俞姝就提了鸡汤过了竹桥。   她不禁想起之前做的关于冷武阁密牢的梦,握着提盒的手紧了紧。   但侍卫将她拦在了桥上。   ……   冷武阁。   侍卫过来回禀,报给了文泽。   文泽听得一愣,接着忍不住目露兴奋。   “真是韩姨娘带着鸡汤来了?我这就去报给五爷!”   他兴冲冲地几乎是跑进了书房里,进到书房,被男人一个不悦的眼神看过来,才晓得自己没规矩了。   他连忙往后退了两步,但詹五爷瞧见了他脸上来不及收起的喜意。   “什么事?”   文泽仰脸笑了起来。   “五爷,韩姨娘来了。”   男人一愣,房中多日以来混杂的酒香与墨香瞬间浓重了几分。   文泽轻声补充道,“姨娘亲自提着鸡汤过来的,五爷要见吗?”   他说着,忽然想起韩姨娘之前是被五爷禁足了的,连忙解释,“昨日老夫人让俞姝训斥了韩姨娘,又让大夫给姨娘看了膝盖,眼下已经解了姨娘的禁。”   文泽好一番暗示加上明示,那五爷听在耳中,有一瞬间,一颗心跟着文泽的话与笑意快跳了两下。   他忍不住向外看去,但窗子关着,隔着墙与树,他什么都看不到。   文泽在这时道了句,“五爷,外面风正清爽,您上朝回来之后,都一天没出门了。出去吹吹风吧。”   男人被小厮连番劝着,出了门去。   隔着光秃的枝桠,他瞧见了桥上的人。   她今日穿了藕色小袄并牙白色绣花马面裙,人站在竹桥上,被风吹得衣摆飘飞,眼上蒙着的丝带轻轻抽打在肩头。   男人只觉自己心口收紧了几分。   但下一息,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以为几天过去,他对她已经不会再似之前一般在意。   可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她还是会让他情绪波动……   心口越发收缩,他立时转了身,“让她回去,不见。”   文泽讶然,“爷……”   男人已经转了身往回去了。 第27章 本事   俞姝被拒绝了,冷武阁那位五爷,甚至连她手里的鸡汤都不要。   她怔了一会,回去把趁热把鸡汤喝了。   这鸡汤倒是炖的不错,只是那位五爷可真是厌了魏家,也厌了她……   俞姝检讨了自己一番,又觉得周嬷嬷说得对了。   哪个男人不喜欢妻妾柔顺体贴?   不然,她如何从他处听得消息?   为今之计,也只有像老夫人说得那样,把魏家的事办好,让那位五爷转了态度。   翌日俞姝就和沈氏去了衙门,沈氏打点了一番进了牢中。   俞姝瞧见了魏北海,他“大”字躺在石床上,一副就还没醒的样子。   沈氏见他蓬头垢面没个人样,都快哭了,拿了饭菜吃食和换洗衣裳给他,又跟他说了俞姝的身份,“……你好好跟韩姨娘说说,只要国公府开口,一句话就能放你出来。”   但魏北海两眼无神,半个字都不想说。   “金夫人有本事就使钱扣我一辈子。”   沈氏急的不行,“他是不能扣你一辈子,可也能让人折磨你,你还能任他折磨多久?!”   魏北海却笑了,“大不了就是个死,我早也不想活了。”   这话可让沈氏哭了起来,魏连凯和沈氏就这一个儿子,灌注了全部心血,谁知到了这般地步。   俞姝看不见什么,但在牢内污浊的空气和压抑的气氛里,默然听着沈氏的哭声。   沈氏哭得不成样,“到底是为何同他打成这样,你倒是说呀!”   魏北海不说话了。   俞姝在这时问了他一句,“金夫人是不是的确偷了你家药材?”   魏北海没说话,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沈氏低声又跟俞姝说了一遍,“这事查了,是没影的,我们家没有丢药材,人家也有从楚家取药的证据。”   俞姝听到“楚家”两个字,摇了头,“要是没影的是,北海为何会扯到这个地方?还有,药材从楚家拿出……?”   牢内静了静。   在这时,魏北海突然出了声,“别查了,他没偷,我瞎说的。”   俞姝却问了他,“那你怎么知道,他是拿了药材去当铺当了银子来赌呢?”   魏北海一时没有回答。   沈氏看看韩姨娘,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有了新的思虑。   她要开口说什么,俞姝叫了她,“咱们先出去吧。”   两人出了大牢,沈氏立刻道,“北海的态度不太对劲,可家里确实没有丢失的药材啊。”   她瞧了瞧韩姨娘一副不急不忙的样子,“姨娘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俞姝没回答她,只是问,“若是找到您家的药材,能都识别出来?”   沈氏说能,“我家经营御膳房有年头了,有些药材只有我家才有。”   她说了,见韩姨娘点了点头,“那就先去当铺问一问好了。”   金夫人是把药材当了换成了钱,才去赌的。   她们找到了那当铺,一问才知,那些药材竟然被金夫人又买回去了。   俞姝闻言,交握的手指轻敲。   沈氏也发现不对了,“这当了又赎,前后可是白费了好多钱,金夫人这是做什么?”   俞姝默然想了想,又问了当铺掌柜,“所有的药材都赎回了吗?贵重的也都赎回了?”   她一问,当铺掌柜倒是想了起来,“还有两支老山参,因为我们开价高了,说是先不赎了。”   俞姝当即让掌柜拿了老山参,给沈氏看。   沈氏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个品相的老山参,只有我们海生药铺有!”   也就是说,药材确实出自海生药铺。可药铺没有缺失药材,药材是怎么出去的呢?   俞姝叫了沈氏,“太太详细查一查,与老山参相关的账目。”   沈氏立刻招呼人,在每一家药铺查了查账目,最后,还真就发现了老山参的去处。   竟然是魏北海一个酒友买了药材,而魏北海跟掌柜打了招呼,这账目是赊着的,药材被酒友拿走了。   沈氏看着账目,“这笔药材,和金夫人当的那些,几乎没差。那酒友……”   俞姝摇了头,“不是酒友。”   沈氏一下回过了神来,“是北海借酒友名头行事!”   这话一出,情形清晰起来,金夫人当了钱的药材,确实出自魏家,但不是偷来的,是魏北海借酒友的名义自己拿出来的。   而金夫人说过,药材是从他外家楚家所得。   不用俞姝开口,沈氏就明白了。   “楚家老太爷近来病了,因为北海和远书和离的事情,我们不好做什么,没想到,北海竟拿了药材给楚家。”   而这批药材不知怎么就从楚家,到了金夫人手上,又被那厮当了赌钱。   明明是治病救人的药材,却被金夫人用来赌钱。   所以,才有魏北海发现后,气极动手打人!   魏北海根本不是无事生非、寻衅滋事,相反,他是路见不平、嫉恶如仇。   俞姝不由松了口气,照这个说法,她这事算是办成一半了。   这边,沈氏捋清楚了前后,连忙拉了俞姝的手。   “得亏姨娘让查了药材的来处,这下行了,北海打人也算有个由头了,官府怎么也不能继续扣下去了!”   只是她没明白,一直嘀咕着,“我以为北海与远书闹成那样,不会再理会楚家的事了,没想到……”   但沈氏又想到一点,“这事,还得楚家人出面证明,不然光凭咱们猜想也无实证吧?”   俞姝点了点头,“若是方便,最好寻了楚俞姝来问一问。”   魏北海和金夫人这桩事,扯来扯去,其实最中间的那个人,不就是他和离了的前妻楚俞姝吗?   沈氏舍不得儿子在牢里多带一天,当天下晌就去了楚家。   而楚俞姝去了京畿给自己的祖父,也就是生病的楚老太爷祈福,前天才刚回。   沈氏连忙把话说了,急着就问她,“是不是北海给令祖送的药材?!”   俞姝听到了楚俞姝的声音。   女子声音轻柔却疲惫尽显,听了沈氏的话,好生愣了一会,喃喃着,“……真是北海……表哥竟把北海扣在了牢里……”   沈氏急着把儿子捞出来,连忙叫了楚俞姝去衙门作证。   俞姝倒是不急,问了楚俞姝一句。   “此事到底是何情形?”   楚俞姝想了想,把前后说了出来。   因为她祖父身子不好,需要些尚好的药材,楚家四处寻药不成,某一日,竟然有人放了一盒子药材在门前。   她看到药材第一反应就是魏北海,但她在酒馆找到人,人烂醉如泥,她一问,他便摇头。   “真不是你?但那老山参……我瞧着像……”楚俞姝已料到他必会烂醉,还带了醒酒汤来给他,“你好歹醒醒酒。”   可魏北海却把她的醒酒汤推去了一旁,仰头又饮了一大杯酒。   “你家的药材和我一点关系没有,我也不需要醒酒,”他看都不看她一眼,指了门,“走!”   他这样的态度,楚俞姝什么也没说,抿着嘴定定看了他两眼,转身离开了。   眼下,她叹了口气。   “那药材他不肯认,我也不敢乱给祖父用,金表哥就说替我拿走换了好药再用,我当时要陪着祖母上山给祖父祈福,也就交给了他。没想到他竟然……”   楚俞姝说完,疲惫叹气,“我来作证,先去衙门把北海放出来吧。”   如此也算魏北海不是无缘无故打人,双方都有错处,就是纠纷。衙门也不能偏袒金夫人,扣着魏北海不放。   沈氏自然连连道好。   俞姝在马车上留意了一下楚俞姝,这一程的路不远,她和沈氏说话的时候出了一阵神,又疲惫地叹了五六次气。   很快到了衙门,沈氏立时带着楚俞姝上前,说明了情况。   然而,衙门的主簿犹豫着不愿做主,一来,之前金夫人塞了钱的缘故,二来,他们也在衡量魏家和定国公府的关系。   沈氏惆怅着返回来找俞姝,“姨娘瞧瞧,这可怎么办好?”   俞姝自是不能拿着自己小妾身份办事,就算事情办成了,那位五爷也会不快。   她正思量之际,遇见了一个人。   *   昨晚夜间训练一整晚,穆行州回到家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冷武阁近来气压极低,连带着整个京城如同进入战时状态一样,穆行州也连轴转了好些天,今日总算是歇了,从清晨回了自己家,一口气睡到了下晌。   起了床日头西斜,他抹了一把脸,正准备去衙门后巷的一家羊汤馆,吃点热得舒活舒活筋骨。   谁料到了羊汤馆,却瞧见了詹淑慧。   他讶然于詹淑慧为何也在这,詹淑慧也道惊喜,“听说这馆子的羊汤鲜美,没想到竟能撞见将军。”   穆行州只好与她一起吃了顿羊汤,还把账结了。   只是那位慧姑娘嘴上说着好吃,但羊汤也只喝了几小口罢了。   吃完羊汤,他也没什么旁的事,就想着回家继续睡觉,但这位姑娘来了兴致,拖着扭伤未愈的脚,请他帮忙指点一下,京城还有哪些好吃好玩。   “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却没好生转转,怪可惜的。将军自小在京长大,应该知道很多吧?能和我说说吗?”   穆行州倒是想找借口走,但先前就告诉了她,今日无事的,一时也走不脱。   他只能陪着詹淑慧在此处转了转,但他及不擅长陪小姑娘,尴尬地不行。   可詹淑慧兴致满满,又连番地夸他指点的地方有趣,他实在难以拒绝。   正在穆行州左右无奈之际,一眼看见了衙门前的人。   竟然是韩姨娘和沈氏。   他连想都没想,直奔了俞姝跑了过来。   “太巧了太巧了,竟然在街上遇上姨娘了!姨娘在衙门口做什么?可有什么在下帮得上忙的?!”   俞姝被他的热情整的有点懵,直到听到了后面跟着跑来的声音。   “穆将军怎么跑到衙门口来了,您怎么……咦!韩姨娘?!”   呼唤的声音一下变得拘谨起来,而穆行州立刻站到了俞姝身后,就差跳上俞姝的马车了。   他在她身边道,“姨娘有什么要差遣的,但说无妨。”   他这么说了,詹淑慧的口气立刻委屈了起来。   “将军不说东大街那边,也有几个好去处,要指给我吗?”   穆行州干咳了一声,“姨娘在衙门口定有难处,我不能坐视不理!”   詹淑慧:“……”   俞姝:“……”   俞姝想了想,“还真有点难处”,然后就让沈氏把魏北海的事情说了。   她同穆行州道,“……有楚娘子作证,这事只是民间纠纷,官府做什么不放人呢?”   若是事情没搞清楚前,穆行州不好说什么,眼下一清二楚,他立时进了衙门亮了身份,同主簿谈了谈心。   一刻钟后,穆行州扶着魏北海走了出来。   沈氏简直哭着扑上前去。   魏北海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这么快被放出来的,直到看见了楚俞姝。   “你怎么在这?”他皱眉问她。   楚俞姝抿了抿嘴,沈氏连忙扯了扯他衣服,“别这样说话,这次是远书替你作的证。”   楚俞姝没理会他,只是道,“药材是你送的,为何不告诉我?若是直说,何至于受这么多罪?”   “哼……”魏北海转过头去,“这是我给楚老太爷治病的药,同你没什么关系,不要多想。”   这话说得不留情面,沈氏都听不下去了,低声斥他。   俞姝看不见,但留意听了听,楚俞姝始终没有因此生气,反倒跟沈氏说,“他身上有伤,娘……伯母还是快点带他去看伤吧。”   沈氏连连道是,楚俞姝告辞走了。   沈氏也急着带儿子看伤,但更感谢这位韩姨娘今日的帮忙。   这么些天了,他们钱也花了,人也找了,办法试了好几个,因着北海不肯开口说实话,打了多少无谓的转。   没想到韩姨娘过来问询了一番,一下就抓到了关键。   前后这么一查,还真发现了不一般的地方!   沈氏握住俞姝的手不松开,“多谢姨娘,只是不知怎么报答姨娘才好!又担心害得姨娘在五爷处……”   俞姝笑说无碍,“改日我去你海生御膳房转转,送我些好药材也就是了。”   沈氏连声道好,“姨娘想要什么,尽管说就是。”   俞姝并不急,让沈氏带着魏北海走了。   她要回家,穆行州却转到了她身边,“姨娘让属下送您回国公府吧!”   听这话的口气,就差求她了。   俞姝还没答应,詹淑慧却道,“国公府离着此处并不远,穆将军何须特去一次?”   穆行州没说话,但俞姝隐隐察觉他有些不情不愿又不甘的情绪。   她暗暗好笑,倒是问了詹淑慧一句。   “这么巧,慧姑娘又同穆将军遇上了?说起来,姑娘自进了京,前前后后偶遇穆将军许多次了。”   这话一出,衙门前的大街上,吹了一阵尴尬的风。   穆行州皱眉瞧了詹淑慧一眼,后者手下的帕子绞了绞。   詹淑慧瞧着这位眼上覆了纱的韩姨娘,怕怕的感觉又浓郁了起来。   为什么韩姨娘有重一眼看穿她的感觉?!   不是个瞎子吗?!   詹淑慧不敢多说话了,胡乱解释,“既然是偶遇,自然是巧了……那什么,我脚伤还没好利索,就先行回去了。”   她说着,偷偷摸摸瞧了俞姝一眼,见俞姝淡淡笑着没做反应,小小松了口气。   她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同穆行州说句,“今日多谢将军了,改日再见”,就离开了去。   她一走,穆行州大松了口气。   俞姝笑起来,“将军回家去吧,不用送我了。”   “不成不成,姨娘给我帮大忙了,我还是送姨娘回去,正好寻五爷说几句话。”   俞姝可有可无,反正她的差事办好了,以后去海生御膳房也有了由头,顺心顺意地回了定国公府。   只是冷武阁的那位五爷,听穆行州天花乱坠说了一通他那妾和魏家的事,一下愣住了。   詹司柏听自己的副将来来回回把今天的事情说了好几遍。   “这次确实不是魏北海挑事,是那金夫人不做人,竟然把外祖治病的药当了去赌,别说是送了药材的魏北海,便是随便个路人,也看不下去!”   他说魏北海没错,反而因为拔刀相助,震慑了金夫人,那厮又把药材赎回去了。只是也恨魏北海的紧,这才让衙门扣人不放。   而衙门又嚼着魏家和五爷的关系,顺势而为。   詹五爷得了这般的真相,半晌没说话。 第28章 情绪   冷武阁。   穆行州又说起了俞姝。   “姨娘真行,沈太太说他们一家都以为魏北海和楚家关系势同水火,倒是姨娘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关键了……哦,姨娘看不见,但姨娘真是眼盲心不盲!”   主要是,他又想到韩姨娘三言两语就把那位慧姑娘打发了,越发觉得姨娘厉害。   他这边夸得顺溜,突然想起来,五爷这些日整跟韩姨娘闹得不痛快,眼下自己连番夸赞韩姨娘,是不是五爷惹五爷恼怒?   他小心觑着男人,见五爷没有不快的神色,只是半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穆行州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不巧遇见了周嬷嬷。   自俞姝回了定国公府,魏家的事情办成了的消息,就风吹一样传出去了。   宴夫人和周嬷嬷听说,都惊了一下。   “一日的工夫,她就把事情弄清楚,人捞出来了?”宴夫人挑眉,“她果真没用五爷的名号?”   周嬷嬷说没有,“说是事情弄清楚之后,衙门还犹豫不放人,这才让穆将军上前说了几句,与五爷不相关。”   宴夫人一边焚香,一边思虑了一会。   “也算是好事吧……韩氏办成了事,也该让五爷知道,且看五爷对那韩氏是何态度。”   于是周嬷嬷就去了冷武阁。   她见了穆行州便问了些情况,又问,“五爷知道了?怎么说?”   穆行州摇摇头,“五爷没说。”   “没说?”周嬷嬷有点把握不准,但还是回禀后进了书房。   她进去,瞧见那位五爷目色怔怔,不知看向什么地方。   周嬷嬷试探着,“五爷安,夫人让老奴来问五爷,今日夫人让人搬了两盆早梅去深水轩院里,不知五爷何时回深水轩?”   自从灵螺寺回来之后,五爷就没回过国公府后院了,深水轩自是没有踏足一步的。   周嬷嬷小心翼翼地问了,去看那五爷脸色。   但男人垂了眸,眼中情绪无人可辨。   半晌,他在周嬷嬷的探寻目光中,回了三个字。   “再说吧。”   这是什么意思?周嬷嬷也闹不明白了,只能回去了。   她回去告诉了宴夫人,宴夫人皱了一阵眉。   两人又去了老夫人的重华苑,老夫人照旧拨着佛珠,闻言笑了笑。   “事情既然弄清出了,以小五的性子,不会再同韩姨娘僵持下去。”   有了老夫人这话,周嬷嬷觉得没问题了,只是宴夫人还有些担心地揉了揉太阳穴。   “但愿吧。韩氏月信刚过,正是受孕的好时候。五爷若是不回深水轩,可就白白错过了……”   她一心念着子嗣,周嬷嬷也知道,只能劝她,“夫人,急不来,再等等吧。”   主仆二人回了正院,消息就传了过来,说五爷本让文泽去深水轩取几件衣裳,眼下说算了,道是明日回。   宴夫人一听,露了笑,“还是老夫人看得明白。”   当下又让周嬷嬷把消息告知了浅雨汀,还要周嬷嬷特意告诉俞姝,“万不要再与五爷对着来。”   俞姝得了宴夫人的“警告”,垂首应了。   倒是那位五爷态度转变如此的快,使人惊讶了。   娘从前跟她说,纵是要寻赘婿上门,也要给足人家脸面。   男人多半活一张皮,一个脸。   她晓得。   而且越是位高权重之男人,越不会轻易放下身段,承认自己不对。   因而俞姝对那五爷,也是没抱什么希望的,心想他总得十天半月才能找个台阶下,可没想到,他明日就要回深水轩。   位高权重的定国公,规矩比天的詹五爷,这么容易改变态度?   俞姝琢磨了一会,没琢磨明白,便算了。   她也不愿意想这么多,这位五爷和她实在没什么关系。   今日奔波一日,俞姝累了,合衣睡着了。   ……   刮了一夜北风,翌日风停了,天朗气清。   姜蒲和薛薇都很高兴,宴夫人让俞姝下晌吃饭的时候,就去深水轩。   到了下晌,两人就商量着,届时给俞姝穿哪件衣裳。   浅雨汀也算是失事了些日子,俞姝不觉得,丫鬟们却能感觉的到。   俞姝瞧不见,也不在意穿什么,却不由想到了魏北海和楚俞姝,想到两人之间奇怪的相处……   她正想着,突然有沈氏的丫鬟来报了信。   俞姝叫了人进来听了信,竟是魏北海又被衙门抓去了。   这一次,可就不是扣在牢里而已,魏北海不知怎么刺伤了金夫人,证据确凿,要判刑。   “那这次又是为何刺伤了人?”俞姝问。   沈氏的丫鬟摇头,“我们爷什么话都不肯说,只是说要同金家的爷对付到底。”   沈氏派来报信的人,都不好意思说让俞姝寻五爷求情了,只是沈氏急的没办法,找她出主意。   丫鬟道,“衙门说传了消息出来,说是金家使了钱,要衙门判流放。这刑太重了!”   是太重了。但魏家不得势,衙门有是看人下碟。   她一时没说话,又听那丫鬟道。   “若真判了大爷流放,老爷和夫人怎么受得了?八成要把京里的生意盘了,跟着去照应,可老爷和夫人都上了年纪,哪里受得了?太太说姨娘菩萨心肠,又是七巧玲珑心,太太没办法只能请姨娘帮一帮!”   俞姝听着,暗道不好。   魏家本就不是没有盘店的心思,这下魏北海判了流放,约莫真要盘店了。   那她之前可算是白忙活了一场。   可后面的事,照理,怎么轮得到她管?   她犹豫了一下,让沈氏的丫鬟先回去,“容我想想。”   沈氏的丫鬟走了,周嬷嬷来催促她去深水轩,俞姝只好换了件衣裳,一路去了。   她到早了,那位五爷还没到。   俞姝也不在意,自去厅里坐了,默默想着魏家的事情。   *   冷武阁。   文泽得了消息急急忙忙过来。   “五爷,韩姨娘已经到深水轩了,饭菜也备好了,您看……这会过去吗?”   那五爷愣了愣,瞧了一眼外面还没黑下来的天。   她居然到的这么早?   他默了默。   “过去吧。”   一路过来,连半刻钟的工夫都没用,但到了深水轩门前,男人脚步又慢了下来。   他在院门前犹豫。   没想到,魏家的事情并非他想的那样,魏北海并非自作孽,反而是出于对前岳家的善意。   他误会了魏家,自然也是误会了她。   门前的气死风灯刚刚点亮起来,光亮摇摇晃晃落在他脚下。   从灵螺寺回来那日,他本想跟她机会,让她说清楚,可她怕他误会魏家,让魏家陷入困境,怎么都不肯跟他开口。   偏他当时一味地怪她不与自己亲近,反而维护魏家,一气之下罚她禁足。   她没有任何反抗,跪下来就应了。   那态度好似冰棱一样刺了过来,喝了一夜的酒都未能将心头的痛感压下去……   说白了,他气她,也气自己。   可事情竟然完全不是他想得那样,魏家无辜,她亦无辜。   詹五爷在自己院子门口徘徊了几步,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这才进了院子。   她不在院中,只有姜蒲站在门前廊下。   姜蒲行礼之后就要进房中叫她,院子里风冷着,他抬手止了姜蒲。   他招了丫鬟近前。   “五爷安。”   “嗯,姨娘她……膝盖的伤好了吗?”   姜蒲一愣,连忙答道,“回五爷,姨娘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夜间天寒还有些疼。”   男人没开口,暗暗叹了一气。   他也不知是怎么,一遇到她的事情,他总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就如同眼下,他看向房中,心口莫名收缩了起来。   他放轻了脚步,到了门口,房中没有动静,他撩帘子走了进去。   一室静谧。   茶几上摆了含苞待放的白梅插瓶,女子坐在一旁的交椅上,支着一直胳膊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什么,出了神。   几日不见,她似是清瘦了些,眉间笼着浅淡的愁绪,不知何事令她困扰,而白梅却把人衬得越发清淡安静。   五爷一不留神看住了,但转瞬又想到了前些日的争执,他不知如何开口,默默向上首走了过去。   俞姝在这熟悉的脚步声里,终于回了神。   “五爷?”   “嗯。”   他应了,她站起来跟他行礼,“婢妾方才出神了,没听见五爷过来,五爷见谅。”   他抬手托了她的手臂,“你膝盖还没好,不必行礼了。”   明明前些日那般态度,眼下竟转了个大弯。   俞姝不太适应,“看”了他几息。   男人在她的“目光”里,清了清嗓子。   可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又不想再提及那日的不快,只好道,“天色已晚,吃饭吧。”   俞姝从善如流。   五爷直接叫了文泽,“摆饭。”   俞姝眼睛不好,姜蒲进来伺候她吃饭。   房中静静的,只有碗筷轻碰的脆响。   两位主子不说话,姜蒲自然也不说话。   这些日浅雨汀受了冷待,连鱼都不够新鲜了,今日深水轩桌上摆的,可要比浅雨汀前两日吃得鲜美十倍。   姜蒲不禁夹了一大筷子鱼肉给俞姝。   只是她刚放进姨娘碗里,五爷一个眼神就落了过来。   姨娘看不见,姜蒲可被吓了一跳,正要问五爷有何吩咐,不想五爷皱着眉指了那鱼肉。   “刺都剃干净了吗?”   姜蒲被他冷不丁问得一愣。   “奴婢……给姨娘夹的,是没刺的那一块。”   她说着,还补了一句,“五爷放心好了,奴婢布菜绝不会卡着姨娘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五爷一下想到了什么场景,脸色稍稍不自在了些。   俞姝却明白了男人的意思。   她道五爷放心,“姜蒲做事还算仔细。这鱼鲜美,五爷也多吃些。”   她瞧不见,但夹了自己碗中剃了刺的鱼肉,朝他递了过来。   他一愣,连忙端了碟子。   她将鱼肉放在了碟子上。   男人瞧着那鱼肉,半晌说不出话来。   再看她,她今日穿了一件秋香色绣缠枝莲的方领比甲,衣衫令她更显柔和。   五爷不由想到了她卡了鱼刺的那日,他将她抱在怀里的感觉。   五爷不知怎么,那紧缩的心头在一瞬间温热又舒展开来。   这是他也不曾预料的情绪。   他应好,眸中柔和倍增,顺着她的话,又给她也夹了一筷子鱼肉,仔细剃了刺给她。   她垂了垂头,露出白皙的一段脖颈,“多谢五爷。”   整个厅内的气氛完全和缓了下来,连姜蒲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气氛和缓了,五爷就问了一句,“魏家的事情,全都办完了?”   她只用了一天的工夫,就弄清了原委把人救了出来。   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准备说一句,“辛苦你了”,但俞姝在这时开了口。   “之前人是放出来了,只是今日沈太太又来传了信,说魏北海又同那金夫人起了争执,还把人刺伤了,又被衙门抓了去,金家同样使了钱,要判他流放。”   俞姝实话实说了。   她觉得这事一定有蹊跷,不说旁的,就说魏北海做事都不肯解释,就一定有问题。   五爷闻言挑了眉,而后不悦哼了一声。   “既如此,便是他自作自受。魏北海自幼顽劣,就曾偷了家中钱财出去耍玩,被发现还不肯老实交代。魏连凯夫妻又多半舍不得打骂,一味纵容,甚至后来出了事,竟找到国公……”   这话没有说下去,只是口气重了几分,“他有今日,是咎由自取。”   俞姝听着,怀疑他说的人到底是不是魏北海。   她想了想,道,“这事倒也未必,魏北海言行颇为不一致,似有隐情一样。”   就像之前魏北海被扣,谁能想到他是嫉恶如仇?   “而且刺伤就要被判流放,刑罚是不是过重了?”   俞姝这么想的,就这么说了,可那位五爷舒缓的神色变了变。   詹五爷瞧住了他的妾。   她还真是向着魏家说话……   可她又对魏家知道多少?   他生母得势的时候,魏家顺势而上;后来他生母作恶,又是魏家递刀;在国公爷将他过继过去没几天,魏家就找上了门来,张口就要比正经亲戚还高的待遇……   没有人知道,魏家上门提出无理要求的那天,他有多窘迫。   往事如浪潮翻涌,猛烈地拍打在人心头。   他抿紧嘴沉默半晌,抬头忍不住问他那妾。   “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今见到的魏家,其实也只是魏家的一面而已。曾经他们做过的事情,其实不值得你这般同情?”   俞姝在这问话下怔了怔。   她不敢说她了解魏家,只能说从她的角度,没有发现令人过于烦厌的一面,相反,却发现了些旁的。   当然,她也有她的私心,她还惦记着魏家的药铺长久稳定。   她不得不道,“时过境迁,人心易变,也许魏家早就不是以前的魏家了。”   这话一出,男人彻底沉默了。   她始终站在魏家的角度上,不会、也没想过魏家对于他来说都做了什么。   或者说,他对魏家的心情,她其实并不在乎。   詹五爷看着他的妾,妾还在思量,可他心口又紧了起来。   这一次,紧紧缩着,缩到好像被钝刀戳心一样。   比之之前的感觉,更加难忍了。   他放下筷子,默默看着她,也默默地感受因为她而起的情绪。   他不由想起她初来定国公府的那天晚上,她安安静静地站在内室窗下。   她是夫人送过来的第十个妾室,他那时答应了夫人,在纳妾的事情上点了头,但前面九个,都被他撵了出去。   那些女子有谄媚的、有圆滑的、有木讷的、有畏缩的,也许是他过不了心里不想纳妾的坎儿,全都撵了出去。   但都第十个人了,他一面觉得再撵下去也不好,但一面又想着,但凡这女子有一点令他不顺眼,他又能把人撵走了。   可偏偏她站在窗下,被他晾了那么久,半分情绪都没有,既不像那些女子,谄言迎上前,也不似有些姑娘,瑟缩如筛糠。   孤灯清影下,她眸光散着,静默而立,似一颗挺立的青竹。   他想起了周嬷嬷提前跟他说的话——   “好叫五爷知晓,这次是个无着无落的盲女,在这乱世下没有自保能力,寻亲不成,还险些落进了青楼那般地方……”   于是他在那个雨夜里,留下了她。   ……   但他有他的规矩,纳了她又怕她走向和他生母一样的道路。   他对她甚是严苛,每晚事后遣她离开,又因为下面的人不规矩,两次三番地误会了她。   她没有吵闹,也没有哭泣,连替自己解释都很少,淡然地接受一切。   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那力量支撑着她在看不见的国公府里前行。   他想他应该给她正经的妾室待遇,他不求旁的,亦没有旁人,只要他与她能相和即可。   可不知怎么,他不由自主地将她看在了眼里。   不仅如此,她的一言一行都牵动着他。   她走失的时候他紧张;她受伤的时候他心疼;她软言细语的时候,他心下舒展;她冷冷淡淡的时候,他在意得不行……   他明白了,他的情绪被她掌控了。   就像今日,魏家的事情还没有弄明白,而她其实也什么都没说。   可他不成了,他很在意,在意她首先是站在谁的角度上想问题。   男人默默笑了,嘴里发苦得厉害。   他看着她,她抬头等着他后面的话。   但他不想再说了,“吃饭吧。”   他拿起筷子继续吃饭,等这一顿饭吃完,他让丫鬟陪她回去了。   她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他没言语,她最后还是离开了。   他也离开了深水轩。   寒风吹在身上,他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抚了抚心口的地方。   他想,他该彻底冷静,冷静着去戒掉那些被她牵动的情绪。   他沉了口气压下难以平复的心绪,转身回了冷武阁。   *   返回浅雨汀的路上,风卷着路边的树叶,俞姝问姜蒲,“五爷是不是生气了?”   姜蒲也有所察觉,又不能确定,“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俞姝无话了。   俞姝不想触怒了那位五爷,在他那般情绪下,就思量着先不管魏家的事情了。   若是闹大了,或者魏家那西大街上的海生御膳房,真要因此被盘出去,她再去问询不迟。   可是还没到翌日午间,老夫人身旁的俞姝来了。   沈氏直接求到了老夫人处,原因是,他们也花了大钱要保魏北海不会被流放,但金夫人跟他们较上了劲,衙门两边收钱,最后判了杖刑。   “寻常人受衙门三十板子,尚且未必挺得住,那魏家大爷身上还有伤。沈太太趁着老夫人出门上香,求到了老夫人面前。老夫人自来心慈,也就应了。”   俞姝道,“老夫人的意思是,还是姨娘出面吧。”   俞姝揉了揉太阳穴。   那位五爷还情绪不明,老夫人也不知听没听说,又给她安排了这差事,仿佛是非要让她把他舅家的事情弄明白一样。   之前老夫人很少有什么言语,如今对着魏家的事情倒是上心,反倒是宴夫人,对此全不在意的样子。   俞姝搞不清国公府这几位正主,到底都是怎样的心态,但就她自己而言,魏家牵连着卫泽言指定的御膳房,她还是要去问明白。   领了老夫人的命,俞姝换了衣裳就去了魏家。   魏家没有主子,下人说魏连凯和沈氏去了衙门救人,俞姝只能让马车直接去衙门口。   她刚到,就听见了沈氏的哭声。   “老爷,这可怎么办,衙门午时就要行刑,三十大板打在北海身上,这是要把他打死,也要把我打死呀!”   沈氏哭得不行,魏连凯又能好过到哪去?   “孽障啊……好不容易把他弄出来,转身就伤了人,我们家无权无势,衙门也看人下碟,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魏连凯长叹一声,满满都是颓丧。   “生死有命……”   沈氏几乎哭晕了过去。   俞姝让姜蒲扶着她快步上前,那走投无路的夫妻一看见她,好似看到了救星一般,眼睛齐齐亮了。   “韩姨娘!是不是五爷发了话,要救北海出来了?!”   衙门前吹过一阵萧瑟的风,卷起街边的枯叶。   “这却没有,只是老夫人让我来问一问情况。”   魏连凯光亮的眼睛又黯淡了下去,“辛苦姨娘了,我那孽畜是没救了。”   他不抱希望,沈氏却不是这般,她上前握了俞姝的手。   “姨娘肯来就是好的,我们夫妻笨拙,除了使钱也不知道做什么,姨娘最是聪慧,不知有没有好办法?!”   俞姝能有什么办法,她只是问了问沈氏。   “太太有没有去寻楚娘子?”   沈氏说去了,“我也想到了远书,想让远书求求情,只要那金夫人撤了状子,北海就不用被打了,我们可以赔钱给金家……但是远书不在家里,四处都寻不到她!”   “不在家吗?”俞姝挑眉默了一默。   日头渐渐升到了头顶,已是午时了。   衙门里有了声音,俞姝听到了魏家人的抽气声,官差已把魏北海拉出来准备行刑了。   沈氏握着俞姝的手一直没松开,眼下陡然一松,俞姝听见她掩面而泣。   除此之外,还有些其他的声音隐隐在远处。   沈氏哭道,“我儿要遭大罪了……”   “倒也未必。”俞姝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沈氏一愣,“姨娘还有办法?”   俞姝摇头,沈氏不知她是何意。   然而就在这时,衙门里传来一阵争执之声,金夫人的声音出现在衙门里。   他在赔小心,而主簿怒声斥他。   “说要急着判刑的是你,如今人都带上堂了,你又说撤了状子?你当衙门是什么地方?!”   金夫人连番陪着不是,不知是不是给主簿塞了什么,主簿厌烦地摆了手。   “以后鸡毛蒜皮的小事,别过来烦人!”   言罢,进到里面回禀了一声,再出来就让人把即将施刑的魏北海,当庭释放了。   金夫人对着魏家人哼了一声,道了一句“算魏北海有命”,就走了。   魏家人也顾不得许多了,惊喜得不行,魏连凯连忙让小厮架了魏北海,立时就要回家。   沈氏也要走,却被俞姝叫住。   “别急,有人可能有话想跟太太说。”   沈氏茫然,下一息看到了街口,走过来的人。   “远书?”   女子慢慢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   沈氏反应过来,“是你让金夫人放人的吗?”   楚俞姝没有回答,只是用极轻的声音告诉沈氏,“伯母,以后管着些北海,让他不要再去招惹我表哥,也不要再冲动行事了。”   她这么说,沈氏自然应下。   沈氏见她穿的单薄,不知在风里吹了多久,让人把自己的手炉给她。   “远书,为了北海的事情,让你受冻了。”   楚俞姝轻轻地笑着摇了头,没有收下那手炉,反而塞回了沈氏手里。   “从前伯母就待我极好,我本以为能陪您一辈子,没想到……”   她说这个,说得沈氏都哽咽了起来,“好孩子,是北海配不上你。”   楚俞姝又摇了头,她说不是,“北海没有不好,他只是……”   她没有说下去,语气突然郑重了起来。   “伯母,以后我不能孝顺您了,也不知还有没有缘分再相见。伯母自己保重。”   她说完,不等沈氏回应,最后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远去的送魏北海离开的马车,转身走了。   沈氏怔了怔。   “远书这话……我怎么听着有点怪。”   俞姝没开口回应。   确实很奇怪……   *   魏家的又一场危机消除了,这次俞姝并没帮上什么忙。   她婉拒了沈氏请她回家中吃茶暖暖身子的邀约,回了定国公府,只是在路上的时候,吩咐了薛薇点事。   她回到浅雨汀,以为今日又要同那五爷一道吃饭,可没想到周嬷嬷来问了她。   “姨娘昨日又惹五爷恼怒了?”   俞姝默然,她其实也不清楚。   周嬷嬷告诉她,夫人让她去冷武阁给五爷送了点心,顺便问五爷何时回深水轩。   这自然是在问五爷,何时与韩姨娘和好。   她说了,五爷神色难辨地垂了眸,抿着的嘴角扯出一条平直的线。   半晌,嗓音低哑地开了口。   “近日事忙,之后再说吧。”   俞姝实在是猜不中他的心思。   若是之前还有魏家事情水落石出,能让他改了态度。   那么眼下,魏北海是被金夫人“高抬贵手”放出来的,可没什么能让那位五爷与她缓和关系的契机了。   如此见不到男人的面,自然也是听不到消息的了。 第29章 惊见   周嬷嬷板了脸训斥俞姝。   “韩姨娘,老奴本还想问问原委,可见姨娘连自己哪里错了都不晓得,那老奴只能依着夫人的意思,僭越训斥姨娘两句了……”   俞姝垂头听训,周嬷嬷替宴夫人训斥了她,罚她去背《女训》《女戒》上的训诫语。   训完,厨上又送了热鸡汤过来,当然不是给她的,是让她送去冷武阁给那位五爷。   然而她又被拒在了竹桥。   这次侍卫直接告诉她。   “姨娘,五爷有令,说您以后不必劳烦,请回吧。”   风吹得树杈发出细细索索的声音,俞姝心想,看来真是又生气了。   为什么呢?   她叹气,回去又把热鸡汤喝了。   只是这鸡汤虽然暖人,但她也是犯愁的。   ……   这般过了几日,那五爷果然在冷武阁不肯回来。   俞姝也不强求,在某天寻了个机会出门转了转。   她主要想去西大街的海生御膳房瞧一瞧,卫泽言派的人到了没有。   然而人没到,这接头用处的御膳房却要盘出去了。   “这是为何?你家太太不是说生意还不错?”她忍不住去问那掌柜。   掌柜也认识她,跟她解释。   “姨娘说得是,生意确实尚可。但我家老爷被大爷气到了,说是与其留在京城惹事,不如卷铺盖回老家,至少安稳过日子。”   掌柜说魏北海被放出来当天,就不见影了,魏家根本找不到人。   魏连凯生怕他又被那金夫人弄了去,让全家上下四处找寻,最后终于找到了人,结果发现到他喝得烂醉,倒在泥地里。   魏连凯看着没有人样的魏北海,突然觉得无望了。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子成了这般模样,再大的生意也没心劲做下去。   何况他在京城生意越发难做,又怕魏北海再惹怒了京城里的人物,生出事端,于是干脆把心一横,要把仅剩的三间店面全都盘出去,拿钱回老家,关门过日子。   掌柜地一面跟俞姝说着,一面指挥小伙计们清点药材。   俞姝听得发怔,最后问了句,“所以也不准备再招新伙计了?”   “那是自然,店面都要盘给隔壁酒楼了,还招伙计做什么呢?”   俞姝沉默了。   卫泽言派的人还没到,接头的地方就快要没了。   她在御膳房里喝了一盏茶,没有让下人惊动沈氏他们,就自行离开了。   马车里,姜蒲劝她,“姨娘不用替魏家发愁,他们回涿州老家,未必是件坏事。”   俞姝心下苦笑,对于魏家自然不是坏事,但对于她来说,也必然不是好事了。   可她能有什么办法?   难道能三言两语让魏北海幡然醒悟开始上进,这样让魏家留下来继续做生意吗?   就算她想说,也总得知道说什么有用不是?   马车吱吱呀呀走在喧闹的街头,俞姝揉着太阳穴陷入惆怅。   当她回了国公府浅雨汀,薛薇突然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姨娘不是让奴婢去打听楚娘子的近况了吗?奴婢还真打听到了一桩紧要的。”   这丫头说着,还渲染了一下,“一桩顶顶紧要的!”   俞姝心头一跳,“什么事?”   “姨娘,楚家正在紧急准备嫁妆,说是楚娘子要嫁人了,就在三日后!”   “三日后?这么急?”   薛薇回她,“急得很,是冲喜!”   她说楚俞姝要嫁给一个皇商,那人年近半百,家中儿女齐全,只是一直身体不好。   那皇商那身子一不成了,就娶一房小妾冲喜,如今有八个妾室了,可这次病得极其厉害,说要娶妻才行。   “……这时间赶得紧,去哪里寻生辰相合的妻室?人家也不肯把女儿随意出嫁不是?”薛薇啧啧,“不知怎么,就找到了楚娘子这里。”   楚俞姝是二嫁,自然不用怎么大费周章。   而且初嫁听父母,二嫁由自身,只要楚俞姝愿意,别人也强求不了。   薛薇可惜得不行,“楚娘子才二十出头,竟要嫁给年近半百的人冲喜……”   俞姝听着,一下子就想到了楚俞姝跟沈氏说得那些话。   薛薇嘀嘀咕咕了一阵,转头看见自家姨娘一脸若有所思。   她正要问一句,姨娘在想什么,就见姨娘慢慢站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   “姨娘,是怎样啊?”薛薇疑惑地问。   俞姝却叫了她,“套车出门。”   *   楚家。   楚俞姝的奶娘过来撩了帘子进来,被刚送过来的大红喜衣映的刺眼。   “姑娘真想好了?”   楚俞姝坐在铜镜前,低头梳着乌黑的发,然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将那披散的发编起来盘成发髻,簪上红色的绒花。   她又要嫁人了。   可嫁的,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她说想好了,“衣裳都送来了,我也答应了表哥,不能食言。”   从祖父生病用药,表哥就一直跟她说,那新晋的药材皇商曹氏,对续弦妻室没有什么过多要求,只要八字相合就行。   他说,“你看,外祖的病久不能愈,说来还是缺那些上好的药材。曹家正是因为能给宫里贡上好药,才成了皇商。以后你嫁过去,外祖吃药还用犯愁吗?”   最初他说得时候,她没答应。   她卖了自己的嫁妆田,添置了些好药,但名贵的药材用的极快,嫁妆银子也撑不了多久了。   这时,有人给她送了药。   她下意识就认为是北海,但是北海不承认,她犹豫了,不敢乱用药,表哥听说后,就拿走说帮她换好药来,却又出了后面的事情。   幸而北海没事,被放了出来。   她以为这些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又思量着如何再去卖几块嫁妆田,给祖父换药。   可北海却因为刺伤表哥,再次入狱,而且要被判刑。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事情来得极其紧急,午时就要行刑。   她去找了表哥,让他放魏北海一马。   表哥指了被刺伤的腿,“表妹,说得轻松,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不然我不会放了他。”   她彼时已有预感,“何事?”   “就是嫁进皇商曹家的事。”   他说这是一桩好亲事,“曹家不图你什么,就想让你嫁进去冲喜。你嫁过去,外祖就有药吃了!你还用卖嫁妆田过日子吗?”   她抿嘴看向他。   他说着,笑了一声,“我呢,确实有曹家给报酬,但你一点都不亏。而且你想,你嫁给魏北海的六年都没怀孕生子,虽然是和离不是被休,可谁家娶你不得思量?人家曹老爷儿女双全,你万事不用操心,等到曹老爷百年之后,曹家也不会亏待了你……不过最要紧的,是你只要答应,我立刻去衙门,放魏北海出来。”   楚俞姝笑了,“好。”   他啧啧,满眼惊奇,“魏北海那废物,你还真是对他念念……”   “行了,我嫁人,你放人,其他的都不用说了。”   ……   她应了,曹家很快送来了嫁衣。   楚俞姝叫了奶娘,“帮我试试衣裳吧,虽然不是自己绣的,但若不合身,这两天您还能帮我改改。”   她走了过去,奶娘却眼眶一湿。   “姑娘,不是自己一针一线绣的嫁妆,何必穿呢?”   楚俞姝却笑了,“自己绣的未必好,别人送的也未必差。穿吧。”   奶娘沉默了,拿帕子擦了泪,抱过曹家送来的喜服匣子,取了衣裳。   只是她抱起那匣子,放在匣子下面的箱子露了出来。   那是个陈年老箱子了,曾跟着远书嫁进魏家,又在和离之后回到楚家。   她看着拿箱子,视线朦胧了起来。   这一次,属于这个箱子的一切,她都带不走了。   ……   京城一个不起眼的酒馆。   俞姝让人把魏北海从椅子下面拉了起来。   烂醉如泥的人还在找酒,“……我有钱!给我酒喝!”   俞姝示意车夫帮他醒醒酒,车夫用了凉手帕拍在了魏北海脸上。   凉水一激,魏北海清醒了,看见了俞姝:“韩、韩姨娘?有何贵干?”   俞姝并不跟他废话,她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远书要嫁人了?”   魏北海在这话里愣了一下,“那个姓曹的皇商?”   “看来你知道。”   魏北海没言语了,抄起桌上的酒瓶,往嘴里倒起来。   薛薇问俞姝,“姨娘,怎么办?魏家大爷瞧着不听劝的样子。”   俞姝哼笑了一声。   “那就让他喝吧。楚娘子能用嫁人救他一次,却救不了第二次。以后楚娘子就会明白,她也只是白白牺牲自己而已……”   这话没说完,魏北海手一抖,酒瓶摔碎在了地上。   “你说,金夫人放我,是她用嫁人换的?”   俞姝反问,“不然呢?金夫人会这么容易放了你?换句话说,金夫人为什么被你刺伤,你想过没有?”   魏北海浑身僵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和金夫人争执的那天,正是金夫人告诉他,要说服楚俞姝嫁给皇商曹氏。   不仅如此,他当时没有带匕首,可后来推搡之间,金夫人的匕首莫名就到了他手里。   而他当时喝得很醉,扭打之间,不知怎么一刀刺在了金夫人的大腿上……   魏北海念及此,手下颤了起来。   他拨开车夫,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   薛薇连忙叫了俞姝,“姨娘?魏家大爷去哪?”   俞姝在充斥着酒气的酒馆,微微松了口气。   “他去楚家。”   ……   楚家门前。   楚家门前挂上了红绸,红绸被日光照亮,魏北海闭起了眼睛。   他抬手敲响了楚家的大门。   这是时隔多年,他再次拍响了那扇熟悉的门。   明明上一次,还是他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八抬大轿娶她的那天。   楚家门房看见他愣了愣,“姑爷?!”   说完才想起了什么,尴尬道,“魏家大爷,有何事?”   魏北海哑着嗓子,“我要见你家姑娘。”   门房没有请他进去,魏北海垂首立在门外。   一旁的薛薇小声问俞姝,“姨娘,楚娘子会见他吗?”   娶她的是他,将她撵走的也是他。   俞姝声音轻了轻,“会的。”   言罢,门吱呀一声开了,楚俞姝走了出来。   魏北海见了她,手下又是一抖。   她穿了寻常衣衫,可外衫里面,却是还没来得及换下的大红喜衣。   魏北海别开了目光。   “你其实,没有必要为了救我,去嫁给那个姓曹的皇商。我刺伤金夫人是我之罪,与你无关。”   他立在门前石阶下,楚俞姝站在石阶上,两人目光堪堪平齐。   楚俞姝笑笑,说他弄错了。   “初嫁从亲,再嫁从身。我不过是为了祖父能长长久久地用上好药罢了。”   话音一落,魏北海便道,“我家也是药商,你需要什么药材,我都可以给你。你不必……”   然而话没说完,楚俞姝看住了他。   “可你凭什么给我药?我又不是你的妻。”   这话落了音,门前卷起一阵风,将门下挂着的大红喜绸吹得飘飞起来,拍打再门廊下的立柱上。   魏北海开了开口,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半晌才道。   “那姓曹的只是想找人冲喜,他年纪太大,身子又差,与你连见都没见过,子女甚至比你我都大……他不是你的良配。”   楚俞姝看着他笑了,嘴角挂着苦意。   “那谁是我的良配?你吗?如果不是你,那你就别来了。别管我嫁给谁,就像你说得,都和你没关系。不是吗?”   她说完,没有立刻转回身去,看着魏北海,似乎在给他足够长的时间,让他回应。   可俞姝始终没有听到魏北海的回应,只听了他转身离开的脚步。   那脚步又虚浮又沉重,他走了,又在风中边走边笑,直到脚步声渐远,笑声也消散不见了。   俞姝皱了眉,门前的楚俞姝却叫了她。   “天冷,韩姨娘也回去吧。”   她说完,没有等俞姝回应,转身进了门中。   楚家被敲开的大门再次关闭,只剩下大红喜绸在风里飘荡着,又在某一瞬停下来,静静垂着。   巷子里没了人,风比刚才更大了,俞姝立在空巷里静默半晌。   马车带着俞姝返回,半路上遇到了魏北海。   他不知又从哪里弄来一瓶酒,走在街道上里仰头豪饮,险些撞到路人身上。   路人骂他“死酒鬼睁眼看路”,他也不理会,哈哈笑着继续向前跌撞而行。   薛薇问俞姝,“姨娘要管魏大爷的事吗?”   俞姝摇了摇头。   如果说方才,她觉得还有希望拉魏北海一把,眼下却又进了死胡同里。   她叹气,想了想,让车夫从西大街路过。   到了店面门口,就听到了隔壁酒楼的掌柜,已经开始计划着,如何将魏家的两间店面买下来布置的事情。   俞姝捏了捏眉心,回了定国公府。   京城下了两日的雨,魏家的事情没了下文,只有沈氏给她送了些药材,说在忙碌盘店回乡的事宜,过些日忙完了来看她。   俞姝倒是想把那家店盘过来算了,但她手里没钱,定国公府也不会允许她一个小妾在外经营。   她想了两日没想出来办法,眼看着楚俞姝明日就要嫁人了。   下晌,姜蒲倒是告诉了她,那位好些日没现身的五爷的事情。   “姨娘,国公爷明日一早就去军营了,说是有些日都不回来了。”   “朝廷要派兵打仗?”她挑眉。   可姜蒲摇了头,“奴婢不知这个。国公府规矩森严,后宅中人不能议论朝中之事。”   俞姝皱了皱眉。   若真要打仗,那位五爷一走许多日,她想打探消息也是不能了。   处处受阻,俞姝叹气。   那位五爷不肯回来,她也没有办法,要是刻意伏低做小或者邀宠,说不定就在他眼里露了马脚。   俞姝只好暂时先不管他,又想了想魏北海的事情。   仔细想来,魏北海同楚俞姝的关系都十足的奇怪。   沈氏说他们是指腹为婚,从小青梅竹马地长大,沈氏和楚俞姝婆媳关系甚好。   甚是还曾说过,当年魏北海被打受过重伤,险些死了。   彼时楚俞姝就在他床前,没日没夜地伺候。   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成亲,可魏北海却在婚前反悔大闹,拒绝娶楚俞姝进门。   只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敌不过,只能娶了楚俞姝。   但这六年姻缘倏忽而过,两人没有留下一子半女,反而在第六个年头和离。   魏北海没有旁的心悦的女子,也没妾室、通房。   俞姝又想到了今日他和楚俞姝说的话……   榻上茶桌上点着一盏小灯,烛火摇晃,时不时发出噼啪一声响。   她坐在窗下,什么都看不见,干脆吹熄了蜡烛。   室内一片黑暗,她喃喃,“受过重伤……六年……没有子嗣……”   姜蒲突然撩了帘子进来。   “姨娘,夫人院里给您送了盅汤。”   “汤?”俞姝疑惑。   姜蒲轻声解释,“是给您调养身子的。”   俞姝明白了,这是调养身子使易于受孕的药汤。   宴夫人对子嗣,可比那五爷还要上心的多。   姜蒲瞧见蜡烛灭了,又过来点了起来。   俞姝在那火光亮起的一瞬,忽然一怔,接着心头一片光亮。   五爷想要子嗣,宴夫人更想,他们夫妻那般琴瑟相合,也不得不纳妾生子。   魏北海和楚俞姝成亲六年,却没有一子半女。   魏北海,可是魏家的独子。   但他既没有小妾,也没有通房,如今连妻室都没有了!   ……   俞姝当晚早早歇了,翌日天没亮就起了床。   “让车夫帮我套车,我要出门。”   两个丫鬟对视了一眼,薛薇小声问,“姨娘这么早出门,天还没亮呢,会不会不太好?”   近来因为魏家的事情,姨娘出门频繁,两个丫鬟都怕几位正主要不高兴了。   可俞姝摇头,“眼下管不了这么多了。”   她迅速地穿了衣,白丝带都没来得及系,拿在手里快步往外而去。   *   深水轩。   詹五爷难得回来了一趟,但从书房拿了东西,就径直离开了。   文泽跟着自家五爷,往正门去,吩咐了人去牵马。   五爷要去京畿大营,这一去少则半月,多则一两月,五爷已经许久没出京这么久了。   五爷亲自去重华苑看了老夫人,也让他去正院跟夫人说了一声,偏偏半句都没有提浅雨汀。   文泽叹气。   可五爷这些日,每日埋在公务之中,有时候甚至把旧账翻出来盘点,不让自己有一刻清闲。   又是为的什么呢?   文泽不敢妄自揣测。   破晓前的国公府仍一片寂静,黎明前的夜中,只有零星的鸟叫声时不时响起。   五爷冷着一张好几天没化开的脸,大步在前,文泽快步追在后面。   就在到了正门前的路口时,对面突然传来一阵比他们还快的脚步声。   文泽看了过去,在看到对面来人的一瞬,睁大了眼睛。   而前面的五爷,脚步也骤然停了下来,怔怔看住了对面的人。   詹五爷看到了他的妾。   从那天之后,他就再没见过她。   他不见她,也不许她来,甚至不许人提及。   可是每晚闭起眼睛,她静默坐在窗下的身影,就映在他眼帘上。   无论他睁开闭起眼睛无数次,那身影仿佛烙在了他眼帘上一样,没有片刻消散。   呼吸都不顺起来,心口止不住收缩。   他想越是这样,他越不能见她,于是干脆安排了京畿大营演练,今日一早就过去。   大营里演练强度极大,他约莫不会再睡不着了。   他是这样想的,可就在见到眼前人的一瞬,一颗心停了一停,脚步不由自主顿了下来。   天还黑着,路边的气死风灯落下淡淡的光亮,烛影在地上打转。   她穿了件湖绿色的琵琶袖长袄,头发只简单挽了纂儿,簪了一只清透的白玉簪。   玉簪映着莹莹的光亮,衬托着她白皙莹润的脸庞。   五爷心口快跳不断,那种不被掌控的感觉止不住地冒了出来,像是壶中开水里的气泡。   他抿嘴默然。   姜蒲和薛薇在这时瞧见了他,皆是一顿,立时要行礼。   他直接抬了手,止了二人。   两人惊疑,倒也都没敢言语。   只是他那什么都看不见的妾,问了一句,“怎么了?快些,莫要耽误!”   他这才瞧见她行色很急,一手由姜蒲扶着,一手握了那遮眼的白丝带。   行走之间,她手心里的白丝带迎风而飘。   她反复催促着“快些,再快些”,湖绿色的裙摆翻飞。   詹司柏看住了。   这般的着急心焦的情绪,他从未见过她,在他身上有过一丝一毫…… 第30章 夫君   主仆三人的人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口,马车咕噜噜驶离定国公府,逐渐消失了无影。   文泽瞧着自家五爷,一直站在路口,看着门前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他揣着五爷的心思,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五爷,要不要小的去打听一下,姨娘做什么去了。”   他说了,詹司柏也听到了。   男人缓缓闭起眼睛,又睁开了来,压下溢出的情绪。   “不必。”他道。   *   俞姝先去了魏家,魏北海果然不在。   沈氏哪想到她这么早就来了,吓了一大跳。   “姨娘,是出了什么事吗?”   天边只隐隐泛白,可论起时辰,却是不早了。   俞姝暗暗着急,可也只能沉下心先问了沈氏。   “我记得太太说过,北海和楚娘子从前关系甚好。”   沈氏说是的,“远书那孩子自小没了父母,去了外面同小孩子耍玩,常被人欺负。”   她说北海从小身强体健,只要瞧见小孩子欺负远书,必然要打上一架。   “后来周围的小孩子都晓得远书也是有人护着的人,再见着远书就不敢欺负,反而怕北海打人,躲得远远的。”   “还有,北海有一回偷了家里的钱,那一笔钱可不少,上百两。当时我家还是皇商,虽不把这些钱看在眼里,但孩子偷钱这事本身,就不是小事。老爷气得不轻,问北海拿钱做什么去了。可那孩子是个嘴硬的,就是不肯说。”   俞姝想想魏北海在牢里的行径,确实如出一辙。   “所以拿钱做什么了?”   沈氏说问了好久,“他不说,甚至胡乱说拿钱去赌了,赌没了。老爷气得将他绑了手脚吊在了门上,用鞭子抽了一顿。北海始终没说,我怎么都问不到……”   可在那后的第二天,楚俞姝就听说了这事。   小姑娘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一眼瞧见北海被抽得皮开肉绽地趴在床上,眼泪叽里咕噜地往下掉。   “你疼不疼?还能不能走路了?”她眼泪掉个不停。   北海训她没出息,“一点小伤,根本不疼!说了不许掉眼泪!再掉眼泪我生气了?!”   远书抽泣着不敢哭了,却说要去找沈氏,“我去跟伯母说,我知道你拿钱做什么了!”   北海一惊,挣扎着要拉住她。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不许去说!”   可远书跑得快,直接找到了沈氏。   沈氏看见小姑娘跑了过来,手里还抱了个匣子,匣子里不知是什么,叮叮咚咚作响。   她怕小姑娘磕到,连忙让她慢点,“有什么事慢点说。”   远书却抽泣着把那匣子放到了沈氏桌案上。   “伯母让伯父别生气了,这事都怪我,北海从家里拿了钱,都花在这上面了。”   她打开了那匣子,满室流光溢彩。   竟然是一套琉璃茶壶茶盏,放在窗下映着日光,五光十色的。   远书说她见到金家的表姐表妹从福建回来,各有一套,羡慕的不行。   她没有要有一套琉璃盏的意思,毕竟那东西太贵重,他们这些小孩子家根本买不起,只是忍不住嘴上夸了几句,却被北海听到了。   她抽泣着给沈氏认错。   “都是我不好,不该在北海面前乱说话……北海听说了,这才偷拿了钱,给我买了一套回来,还不让我说出去……”   她忍不住抽泣。   北海撑着自己被抽到直不起来的身子,一路扶着墙从后面赶来,见她已经竹筒倒豆子,都说完了,气得锤墙。   “你这个没用的……”   他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只是跟沈氏说这跟远书没什么关系。   “没得别人都有,她没有。反正我是看不下去,娘不要怪她!”   沈氏当时看着这两个小儿,只觉得这桩亲事好的不得了,再不忍责怪一句,把这事揭了过去。   可五爷的生母闹出事,魏家失势,接着北海被不知是谁狠狠打了一顿。   北海重伤,躺在床上大半年,但伤好了之后,性情却变了。   他不肯再和远书说话,见着远书就赶她走,冷言冷语地说话伤人,连沈氏都常常听不下去……   后面的事情,俞姝也都知道了。   从那之后,魏北海渐渐变了性情,成了如今的模样。   说起往事,沈氏眼中有了泪意,“原本两小无猜的一对人儿,怎么就到了这般地步?”   俞姝在这话里,默了默。   “太太一直都没明白吗?”   沈氏一愣,“姨娘知道?!”   窗外有雀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俞姝垂了垂首,声音低了几分。   “我想,北海的身子从重伤之后,根本没有养好。他可能从那之后……和远书不能有孩子了吧……”   话音落地,沈氏倒抽一气。   俞姝站起了身来,叫了沈氏。   “分头找人吧,或许还有机会。”   *   楚家。   一身红嫁衣的人,突然从妆台前站了起来。   “姑娘,妆还没上好。”丫鬟惊讶。   远书说等会,“我有些事要做。”   她转身进了内室,有个箱子一直摆在窗下,每日都擦拭的干干净净,却在确定要嫁给曹家冲喜后,没再一日打开过那锁在箱子上的锁。   丫鬟提醒她,“姑娘,吉时快到了,接亲的人就要来了,不能拖了!”   远书充耳不闻,抱起那箱子出了房间,走到了后院的桃树下。   丫鬟着急地过来想再劝劝她,却看见她拿起树下的锄头,在地上一下一下锄起来。   “等我半刻钟就好。”   她温声说着,语态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可丫鬟瞧见她眼眶水光一闪,手下的锄头上,落下了一地泪来。   丫鬟张张嘴,不知要说什么了,奶娘却从后面走了过来,眼见远书在桃树下挖出了一个坑,她从袖中拿出一个东西。   “姑娘既然决定了,打开箱子再看最后一眼。”   她把钥匙交到了远书手上。   远书看着那把钥匙,怔了半晌,“我还是……别看了吧……”   “看看吧姑娘,兴许就是最后一回了。”   奶娘从小看着她长大,把她的事情一点点全都看在眼里,此时忍不住抹了泪。   远书捏着那把钥匙轻颤,到底是打开了锁。   箱子被打开,满满当当的东西映在了眼前。   过往的回忆像是瀑布一般从山顶冲下,将人从头到脚的浇灌。   远书笑起来,擦了一把不争气往外冒的眼泪,看着那一箱子大大小小的花簪、灯笼、玉佩、靴子……以及那一套流光溢彩的琉璃盏。   琉璃盏仿佛有神力,斑斓的光亮散了出来,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乍现——   远书听见了少年爽朗的声音。   “远书,这一套琉璃盏你不是一直羡慕别人有吗?现在你也有了,快收好!”   她那时惊诧极了,“这是从哪来的?”   “你别管,给你就拿着!以后就是你的了!”少年将那叮叮咚咚一匣子琉璃塞进了她怀里。   她的眼睛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了滚烫的眼泪,而后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少年却急了起来,“哎呀你哭什么?我说过,别的姑娘有的,我们远书一件都不能少!还要比她们都好才行!”   ……   楚俞姝笑了起来,也哭了起来。   风吹动桃花树,落下深秋的最后一片树叶。   她终究没有比任何人好,因为她最爱的那个少年,终是将她推开,再不许她陪在他身边了……   远远的,迎亲的仪仗中敲锣打鼓的声音传了起来。   远书捧起了那琉璃盏,琉璃盏接住了她晶莹剔透的泪。   她想用指腹抹掉,却怎么都抹不掉。   “以后都不能用了,都不能了……”   奶娘突然上前抱住了她,眼泪砸了下来。   她从小看着姑娘长大,姑娘爹娘早逝,她那时想这孩子真可怜,可未曾想过,她指腹为婚的小夫婿,竟将姑娘疼在了心里。   那时她只觉,这是老天爷对姑娘的补偿。   可世事无常,兜兜转转,老天爷又把这补偿收了回去。   姑娘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落在心头沉甸甸的东西。   奶娘抱紧了姑娘,“我的姑娘,怎么就吃尽了这人间的苦?!”   敲锣打鼓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远书哭着哭着又笑了。   她细细把琉璃盏放了回去,用大红喜服的袖口擦干了里面的泪。   “好了,吉时快到了,我又要……嫁人了啊。”   她把那箱子合了起来,重新上了锁,放进了桃树下的深坑里。   “都结束了……”   *   把满满一坛酒浇到头上,魏北海只是微微张了嘴,喝到了一小口。   那酒苦极了,苦到他的喉头发出呼呼噜噜的声响,像极了哽咽。   酒馆的掌柜早就与他相熟了,见状都忍不住走过来。   “魏家大爷,这个喝法是要人命的,使不得使不得!”   魏北海却笑了,“有什么使不得?我本就不想活了,又要留着这条命做什么?!”   “哎呀,这话怎么说的?人活一口气,怎么都得活着呀!”   “可若本就是个废人,又哪来的这口气?!”   魏北海一下就把掌柜的问住了,掌柜不说话了,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俯身又抱起一坛子酒,拔开塞,浇到了头顶。   酒和眼里滚烫的东西一起落下,除了他知道,别人是怎么都不会知道的……   可他却在这时,看到了走上前来的人。   “韩……韩姨娘?”   “是我。”   “你来做什么?又劝我去楚家?”魏北海脚底打晃地笑问。   他说去不成了,“别耽误了楚家的大喜日子。”   俞姝却问他,“真不去了吗?这次再不去,以后,你再也没机会去了。”   魏北海身形僵了僵。   他摇了摇头,“不去就不去了,本也不该打扰。”   但俞姝说不是,“你以为是打扰,可远书呢?她恐怕只会觉得,是你放弃了她,再也不肯给她机会了。”   魏北海突然激动了起来,“你又知道什么?!”   俞姝淡淡,“我都知道,你从重伤之后,身子并没有康健起来。”   魏北海怔住,半晌,咬牙压低了声音。   “你既然都知道,也该晓得我这样的废人,什么都给不了她!我给不了她孩子,还可能给她一个不能繁衍子嗣的污名!”   他喃喃,“这样一来,别人有的,她都没有了……”   酒馆里酒气浓重。   俞姝在这句话里,鼻头微微泛酸。   “把她赶走,这是你给远书选的路,是吗?”   “……是。”   “那你有想过,远书想选怎样的路吗?”   酒馆里静了一时,只有酒水从桌案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声音。   俞姝声音轻了许多。   “远书心里有你,所以在你反复将她推开后,她终于明白留下只会让你痛苦,所以她默然离开了。她尊重你的选择。可你有没有想过,她自己到底是想走,还是想留?”   魏北海一时没说话。   俞姝在酒气的氤氲里,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   她道,“站在她的立场上,用她的方式替她想,我以为这才是真的爱意。”   她声音渐轻,“我虽然不曾或许也不会拥有这样的爱意,但我羡慕你有,我也希望远书也可以拥有。”   她说完,“看”向了魏北海。   昏暗的酒馆里,好似透进来一束光,也许是清晨的第一缕晨光,俞姝黑暗的视线里亮了几分。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叹了出来。   “我想,此时此刻,远书在流泪。”   话音落地的一瞬,魏北海捂住了自己的脸,眼泪决了堤一样地奔涌而出。   从他发现自己好不了了之后,他再看到远书,他没办法去看她的眼睛。   他曾想给她别人有的一切,可他却只能给她这具废了的身子!   他要解了这桩婚约,可远书怎么都不肯,不管他多少次撵她离开,她始终不肯走。   宁愿站在他们家门前落泪,被别人笑话“姑娘家上赶着巴结夫家,必不会被人敬重”,她也只低了头,却不肯离开。   那段日子,他难受到似乎伤口被反复撕裂,最终熬不下去了,他还是娶了她。   也许再看几年大夫,他能慢慢好转。   远书嫁进来那天,穿着大红的衣裳坐在床头,他挑开她的盖头,她不知道她在他眼里,有多漂亮……   他的秘密不想让她知道,可她是他的妻,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从没有嫌弃过一丝一毫,可她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嫌弃自己的紧。   婚后六年,他想尽了办法,远书陪着他看遍了大夫,始终都做了无用功。   他知道再拖下去,七年无出,没有子嗣的他们,别人或许会说他无用,可更会针对远书。   这个世道对女子,从来都不宽容,对失怙、失恃的远书更是。   他要和离,她不同意,他只能以休妻作为威胁,最终逼她答应了和离。   那些日子,她落了多少泪,说了多少软话求他,他狠下心不去看她。   因为过了这个坎,她又能有新的人生了!   可她和离之后却不肯再嫁,一年两年过去,不乏有人上门说亲,都被她拒之门外。   他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有每日醉生梦死的时候,才能稍稍喘一口气。   可她终于决定要嫁人了,却是要嫁给皇商曹氏冲喜。   那根本不是良人,她竟然是为了他,愿意委屈了她自己……   魏北海仰天痛哭。   俞姝长叹一气,“天是不是快亮了?赶在吉时前,你还有机会,给远书她真正想要的选择。”   话音落地,酒馆里发出一阵桌椅被碰倒的声音,叮咚咣当之间,魏北海狂奔而去。   *   楚家。   金夫人过来催促楚俞姝,“快点快点,结亲的人就快到了,这大喜的日子,你怎么磨蹭起来?”   他这边说完,外面突然有了吵闹声。   他听到了,远书也听到了。   外面的喊声乘着风跃进了高深的宅院。   “远书!远书!”   远书腾的站了起来,“是北海!”   她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提起红裙向外奔去。   金夫人急了起来,“你都要成亲了!还去见魏北海做什么?!他就是个没用的酒鬼,是个废物!”   可楚俞姝根本不理会他,径直向外跑去。   金夫人暗觉不好,立刻叫了人上前拦住她。   “不行!你不许去见他!”   他直接叫了两个婆子,将楚俞姝拉住。   楚俞姝一声冷哼,“这里是楚家,还轮不到表哥你做主!”   这话一出,婆子们自然都不听金夫人使唤了。   楚俞姝毫不犹豫,提着裙子在那一声声呼唤下跑了出去。   金夫人急的脸色发青,“好好好,我使唤不了楚家的婆子,且看我叫不叫得动金家的护院。”   他立刻传了话下去,“所有金家护院跟我出门!”   他倒要看看一个废物魏北海,能怎样?!   *   门前。   魏北海连声唤着,“远书!远书!”   门房赶他,“魏家大爷,我们姑娘早与您和离了,您忘了?还是您亲手写的和离书!”   门房早看不惯他了,姑娘那么好,却被他从魏家撵走。   魏北海心里难受的紧,门房又赶了他,“走吧走吧。”   这时,宅门里面传来了奔跑的脚步,魏北海只听那脚步声,眼睛就亮了起来!   “北海!”   “远书!”   姑娘一身红衣从门内跑出,穿堂风吹起她的裙摆,吹起她的鬓发。   魏北海眼眶烫了起来,他看着姑娘,一双手抖得不行。   他忍不住张开了双臂,看着她睁大了眼睛,却毫不犹豫地向他扑了过来。   可忽然一群人出现在视线里,魏北海被人猛地拉住,金夫人突然出现。   “敢在大喜的日子闹事!给我打!”   场面一下子混乱了起来,魏北海势单力薄,直接被护院拉去了一旁的巷子里。   楚俞姝连番叫金夫人放人,金夫人完全不肯。   “吉时马上就到!你回去老实嫁人,我就放人!”   一旁的薛薇听着,急的叫了俞姝,“姨娘!这可怎么办!”   俞姝虽然看不见,但听得出来,金夫人带了许多人手,恐怕还都不是寻常护院。   但她一下子想到了什么。   她转身吩咐了车夫和随身带的国公府护卫。   “说什么都要把北海拉出来,把他拉到车上去!”   几人先是一惊,毕竟这事女眷的马车,而后明白过来。   场面更加混乱了,但国公府的护卫显然比金家的护院强得多,几番撕扯下俩,终于就把人拉到了马车上。   魏北海本就在牢里受了伤,金夫人又下令不许留情,眼下已经被打得满脸是血,直不起身来。   魏北海被救上马车,楚俞姝立刻扑了上去。   金夫人恨得不行,叫着那些金家护院,“都是废物!把人抢回来继续打啊!”   但护院们比他理智,指着那马车上的黑漆字牌。   “爷,这家的马车……咱们哪有胆子上去抢人?”   金夫人顺着他们手指看了过去,看到了那黑漆字牌上,笔力遒劲地刻着一个字——   詹。   詹府,定国公府。   金夫人头痛了起来。   可街道上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的声音近在了耳中,曹家人在街巷里绕了三圈,要来楚家接亲了。   他可是跟曹家说好,一定把楚俞姝按时交到曹家人手上,曹家人也会履约帮他疏通进入皇商的队列,到时候金家就能一跃成为大富商了!   可现在魏北海和楚俞姝都在詹家的马车,这让他怎么办?   金夫人一急,顾不上许多了,“别理会这些!京城姓詹的多了,他们不过是狐假虎威!给我上去把两人都抓下来!”   护院们犹豫,又在金夫人的反复命令中,围上了俞姝的马车。   俞姝在旁听着,暗暗惊讶于金夫人的胆大,但她心道,既然要狐假虎威,那不如彻底一点。   她不急不忙地,在旁笑了一声。   “看来你们是不知道,我夫君是谁。”   金家的护院都看了过来,俞姝在他们的目光中,淡定地一字一顿告诉他们。   “我夫君,可是定国公詹五爷。”   她说了这话,金家的护院全都不敢乱动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詹”。   这话说出,顺着风飘了起来,一下飘到了从后面赶来的巷子口的人耳中。   男人骑在黑色高头大马上,刚刚到了此地,就听见了这一话。   他从巷口看了过去,看到了站在墙下的女子。   ……   文泽跟着自家五爷一路离了国公府,直奔城门离开。   彼时城门还没开,守城的官兵在清理门前路障,官兵们一眼看到了黑色西域马上的男人,齐齐行礼,不用男人开口,便加速清理为他开门。   文泽心里还想着方才瞧见韩姨娘的场景。   韩姨娘因为什么事情,那般着急?   可五爷却不让他去问,反而越发匆忙地出了府,加速抽着马儿出城。   不知道的,还以为城里有什么抓着了五爷,五爷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文泽不敢问,偷偷去看自家主子的脸色,男人唇下紧抿,眉间紧锁。   守城地官兵似乎察觉了什么,又叫了好些人手来准备打开城门。   可就在城门即将被打开的前一刻,男人突然勒马掉头。   夜风裹着城门上的旗帜呼呼作响,马儿发出了一声嘶鸣。   文泽听见五爷开了口,那声音沉的不行,但又似放弃了挣扎一般。   “回城。”   ……   此刻,男人骑马立在巷口。   他看住了挡在马车前的女子。   金家的护院一个个虎背熊腰,在金夫人的指挥下围上前去。   她撑着自己单薄的身子站在马车前,静默地对抗着一群人,没有丝毫的惧意。   詹五爷感受到了自己再次收紧的心口,可又在女子方才那句话里,莫名就不在意了。   是啊,他到底在意什么?   不管怎样,他是她夫君啊……   一旁的文泽瞧着自家五爷,原本都要出了城门了,不知怎么就勒马掉头,往城中而来。   眼下见了姨娘,那阴沉了许多天的脸色,在一瞬间和缓了。   雨过天晴了。   他眨巴着眼睛瞧了瞧自家五爷,又瞧了瞧不远处的姨娘。   可惜姨娘看不见五爷,同样没看见的还有那金夫人。   金夫人也晓得俞姝是詹五爷的妾,可他却不怕。   詹五爷对妾是什么态度?旁人不知道,难道他还不知道?只怕早就是厌恶极了吧?   这个女人倒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想用这个来糊弄他。   狐假虎威,真是可笑。   他当即冷笑,“定国公的妾?那位爷可是最讨厌妾室了,别人不知道,你当我不知道?我今日就是闯了你的马车,那位爷也不会替你出头!”   马车前,俞姝皱眉。   连金夫人都晓得那位五爷厌恶妾室,晓得自己在他眼里,恐怕没什么分量……   金夫人给自己壮了胆,叫了护院上前,“给我把人弄下来!”   他言罢,见俞姝还在车前站着,分毫没退。   他冷冷哼了一声,抬手就要把这狐假虎威的盲女推去一旁。   然而他刚伸了手,忽然一阵劲风卷了过来。   马蹄声和鞭子破风的声音刹那入耳。   下一息,金夫人被马鞭抽卷到了手上,他惊诧未及反应,被那力道强劲的鞭子,直接拉起至双脚离地,接着被翻身抽倒在地!   阴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是谁说我厌恶了妾室?!”   男人声音如黑云压城一般,紧紧又问了一句。   “又是谁说,她夫君不会替她出头?!”   咣当摔在地上的金夫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手腕被鞭子抽得渗出血来,却不敢再出一声。   而什么都看不见的俞姝,只循声向马背上的男人抬头“看”去。   男人翻身下马,直接跃到了她身后。   “伤到没有?”   她愣了愣,不敢置信他的出现。   “五爷?”   男人声音低了低,又轻了轻,在她耳畔问。   “不是‘夫君’吗?” 第31章 无间   俞姝傻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那位“夫君”,已经把金夫人抽得跪地求饶。   听着破空的鞭声和落在皮肉上的声音,俞姝暗暗解恨。   那金夫人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先是故意卖了北海给魏家的药材,让远书无药可用一便迫使她嫁给皇商;   后来又被魏北海发现反咬一口,使钱让衙门扣着人不放;   再后更是趁着魏北海醉酒激怒与他,导致魏北海受伤,借此要挟让楚俞姝嫁人。   眼下还贼心不死想要闯詹家的马车抢人,不过就是捏住了五爷厌恶妾室这桩事,肆意妄为。   比仗势欺人更罪加一等!   几鞭子抽下来,金夫人从嚎啕大叫到奄奄一息。   五爷甚少动用私刑,连文泽都看愣了。   五爷身形高挺站在金夫人眼前,只说了一个字。   “滚。”   金夫人自知理亏,更知这京城,哪怕进了皇城,也是詹五爷一手遮天的地方。   他连滚带爬地叫了人跑了。   俞姝忍不住呼出一口恶气。   她第一次觉得,那位五爷来的这般得及时。   五爷瞧了瞧自己的妾。   原来她是真的动怒了。   他看着她,不甚红润的唇紧抿着,微微有些向下的弧度。   他心头动了动。   刚要说什么,楚俞姝着急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接着,魏北海撑着自己挨了打的身子从詹府的马车上下来。   五爷瞧见了他,魏北海亦是。   他喘着重气,“五爷,许久不见,今次多谢了。”   他满身的酒气未退,人也被打得鼻青脸肿。   在来此之前,五爷已到过酒馆,关于魏北海和他的妾的言语,他也借别人之口听到了。   他猜出了几分,亦是没想到当年魏北海伤的这么重。   他看着浑身是伤的魏北海,心中五味杂陈,明明是最亲近的表兄弟,却在同一城中早已于人海断了联系。   他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却见魏北海向前一咳,嘴角出了血。   “北海,你怎么样?是不是金家的人打你太重了?我这就去叫大夫来!”   楚俞姝脸上挂满了眼泪,用了半个夜间化好的新娘妆容,早已花的稀里糊涂。   她不在乎,魏北海却拈起她耳边零落的碎发,替她挽在了耳后。   “我没事,挨了几拳头而已……”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跟她这样温柔地说过话。   楚俞姝怔怔地看着他,眼泪决了堤一样地往下流。   “北海?你不赶我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问,魏北海眼角落下了泪来。   他的姑娘吃尽了哭,他什么都不能给她,却还要再蹂躏她的心吗?   “我不会再赶你走了,可是我……怕你嫌弃我……”   话没说完,楚俞姝伸出手抱住了他,她靠在他胸前,反反复复地摇着头。   “不会的!不会的!我从来就没有嫌弃你……你怎么就不肯相信我呢?”   她贴在他的心口,原来从不曾远离。   魏北海在姑娘委屈的话语中,擦掉嘴角的血,捧住她的脸,如蝶般轻柔地,将一个吻停在她额头。   街巷里吹吹打打的仪仗乐声停了,整个巷子里,只有他们彼此之间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北海……”   “远书,我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再娶你回家,好不好?”   魏北海说着,还是忍不住难过,“可我都不能给你一个孩子……”   “没关系!没关系!”他的姑娘抖着嗓子,抱紧了他,“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好!”   话音落地,巷口里隐隐有了不少抽泣声。   俞姝什么都看不到,但她记起了贾岛的那首《寄远》。   她喃喃,“鱼飞向北海,可以寄远书……”   指腹为婚、青梅竹马的他们,最终没有离开彼此。   巷口的啜泣声重了重,俞姝想把自己的白丝带解下来,湿漉漉地贴在眼皮上不舒服。   只是她刚伸了手,就有人帮她从后面解开了系带。   她抬头“看”过去,男人用微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擦了她的眼角。   男人熟悉的气息环绕了过来,伴着轻轻的叹气声。   “别落泪,你的眼睛还得仔细养着。”   他语气中的小心和前些日的抗拒全然不同,俞姝怔了一怔。   魏北海和楚俞姝走了过来。   “此番多谢五爷,也多谢韩姨娘了。”   楚俞姝上前拉了俞姝的手,拿了自己的帕子给她,“我这帕子有些湿了,韩姨娘不嫌弃用就好。”   俞姝忍不住抿着嘴笑了,她说“不嫌弃”,收了下来。   五爷看着他的妾,这一刻,她身上如坚冰一般的冷淡疏离,如同被春风拂过,尽数化为温柔……   魏北海也上前一步,却是给俞姝正经行了一礼。   他身上的酒气不知何时散了。   “姨娘两次三番为了我的事情奔波,这次又及时点醒了我。若不是姨娘,我与远书恐怕就……姨娘眼睛虽然不好,可却把世事人心看得明白。”   楚家门前的红绸轻摇,他的声音轻了几分。   “姨娘说站在爱的人的立场上,用她的方式替她着想,才是真正的爱意。我今天才算明白。”   他说着,目光落在了俞姝身旁的男人身上。   五爷微怔,听到魏北海又开了口。   “姨娘说自己不曾或许也无法拥有这般爱意,可我希望,有朝一日您也可以拥有。”   五爷在这话中,低头看住了身边的女子。   浓密的羽睫上有几滴散落的晶莹泪珠。   她虽眼盲,可并未被这浊世侵染,她看得见一切,能看得懂复杂的人心和这纷乱的世事。   他突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从她身上错开目光了。   或许从那天她在他窗下静静而立的时候,早就已经注定。   魏北海跟她行礼,她不敢领受地回了礼,说自己当不得。   他却默默记下了那句话。   爱意,是站在她的立场上,用她的方式为她着想吗?   ……   楚家立刻就把聘礼退了,门房着急忙慌地把门廊上的红绸解了下来。   “我家姑娘不嫁了!”   那口气,比办喜事还喜庆。   沈氏找了过来,见到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在看到北海和远书牵着的手时,眼泪落了下来。   魏连凯也到了,从前他们夫妻怎么都想不明白的事情,在突如其来的一天,有了答案。   原来他们的儿子没有变坏,他只是误入了歧路。   那夫妻二人也上前跟俞姝道谢,沈氏再见这位姨娘,真想把自己所有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她,这样恐怕都难表谢意。   俞姝有自己的私心,并不敢领受这般重的谢意。   倒是一旁的五爷,突然开了口。   “今次之事,其实是我之过。不然似金夫人这般人,不会欺到魏家头上。”   他道了歉,魏连凯夫妻皆是震惊。   连一旁的俞姝也惊讶了一时,她是看不到那五爷是何表情,但在他的口气里,听到了浓重的歉意。   “过几日恰有太医到国公府给老夫人例行诊脉,若是方便,可带着北海同来。宫中的太医还是有些寻常大夫不够精通的本事。”   巷口无人说话了。   魏连凯夫妻与北海远书,都讶然不知所措。   还是沈氏当先反应了过来,“多谢五爷!多谢五爷!”   五爷浅浅应了一声,“不必了。”   魏连凯在这时开了口,他脸上尽是复杂神色,看着自己位高权重的外甥。   “当年可能确实是我们弄错了,让五爷刚进国公府便被人耻笑。五爷不记前嫌,我也心安了。”   五爷一时没有言语。   半晌,道了一句,“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以后魏家好生在京城做生意,我想旁人不会再为难。”   有他这句话,被打压多时的魏家,像是卸下了肩上巨石一般。   但五爷也未在多说,同俞姝道,“回府吧。”   他没有返回他的马上,反而同俞姝一同坐了马车。   姜蒲和薛薇本来也想上车,但俞姝的马车并不大,有了五爷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两个丫鬟也不敢上车了。   车里没了旁人,车夫还没给国公府的正主打过马,战战兢兢地掉头,小心翼翼地吆马回府。   马车吱吱呀呀地走在京城的街道上,车轮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路边尽是清晨叽叽喳喳的叫卖,俞姝迷迷蒙蒙地不知道把她挤在小角落里的五爷,要做什么。   她不说话,五爷却跟她说了起来。   “阿姝,”他叫了她,“多谢你。”   俞姝眨了眨眼,“五爷是说……魏家?”   他“嗯”了一声,“魏家确实没我想得那么糟糕,你是对的。”   话音落地顿了顿,俞姝莫名屏气凝神。   下一息,她切切实实地听见他说,“我不该同你发火。阿姝,对不起。”   他在道歉。   定国公詹五爷在跟她道歉。   俞姝睁大眼睛“看”向他,可惜眼前只有一片昏暗,在昏暗的边边角角里,透着些许浅淡的光。   可她的手突然被人覆住了。   男人的大掌在秋末冬初里仍然带着十足地温热。   她下意识握起了手来,男人将她的手轻轻在手心里包裹住。   俞姝手下有些僵硬,偏偏什么都看不见。   她越发握紧了自己的手,像个蜷缩起来的刺猬。   但男人却将她的手,手心向上径直翻了过来。   然后,他轻而易举地探入了她的手心,慢慢分开她的手指,一路向下探去,与她指尖交缠在了一起。   马车吱呀又咕噜的声音,和外面喧闹的人潮一道,尽数从俞姝耳中退了下去。   她在这般交握的姿态下,呼吸不安地快了几分。   男人的手指却越发紧密与她交握,直到指尖毫无空隙可言。   她听到了男人再次开口,湿热的的呼吸吐在她耳边。   “阿姝,别与我生分,也别对我冷淡,我想你我也与他们一样亲密无间,好吗?”   俞姝在这话里,下意识想别开头去。   但她不能,隐约感到男人投过来的炙热目光落在她脸上。   他等着她的回答。   她没办法了,胡乱点了点头。   男人笑了起来,还长长吁了一气,只是将她握得更紧了。   ……   马车还在走着,偶尔有街巷小儿嬉戏打闹的声音传进来。   俞姝就这样一路被他握着,回了定国公府。   他不放她回去,直接将她带回了深水轩,还吩咐了姜蒲、薛薇。   “把姨娘的衣裳拿几件过来,以后就放在深水轩了。”   两个丫鬟高声应了,欢天喜地地去了,俞姝脑子都是懵的。   直到穆行州见鬼了一样地赶了过来。   “是出了什么事吗?五爷今日怎么没去大营?!”   詹五爷昨日就跟他传了令,让他今日与自己同去大营,穆行州应了,但连日训练太过辛劳,早间竟多睡了一刻钟。   等他发现时候不早了,吓得他爬起来就跳上了马,直奔定国公府。   可国公府的门房告诉他,五爷早就走了!   一想到五爷这些日那阴沉不定的情绪,穆行州浑身冷汗都冒了出来,甩了鞭子没了命地狂奔,直奔京畿大营。   他想自己这个跑法,怎么也能在半路赶上五爷吧?   可他一路到了答应,都没见着人影。   完了。   穆行州下马的时候,腿都抖了。   他问守门的官兵,“五爷呢?脸、脸色如何?”   守门的官兵一脸懵,“穆将军,五爷没来啊!”   哦,没来……   没来?!   ……   穆行州一早没干旁的,就是在京城和大营之间,快马加鞭地打了个来回而已。   他到了深水轩,本来以为出了事,结果着急忙慌地跳进了房中,看见五爷正牵着韩姨娘的手,跟她低声说话。   他瞧过去,原本神色柔和的五爷,一个眼神直接杀了过来。   穆行州傻眼了,逃也似地飞出了房门。   文泽只恨刚才没拦住他。   “我的将军,怎么不让奴才通禀?!”   “忘了……”   文泽头疼,厅里传来五爷不悦的声音。   “滚进来。”   穆行州一听那口气,就知道自己真完了。   他缩着脑袋进了房中,见五爷终于撒了韩姨娘的手。   “何事?!”   穆行州心想,他不是来问五爷,为什么没去大营的吗?怎么成了他有事了?   穆行州委屈,小声问,“五爷今日不去大营了?”   他一提醒,那位五爷终于想了起来。   男人难得的尴尬默了一阵,语态也稍作和缓。   “嗯,临时有事,明日再去吧。”   穆行州大着胆子又问了一句,“五爷还要在大营留一两月吗?”   他今日走的急,御寒的衣裳都忘了带,若是留得久了,他就这次都带上。   但五爷清了一声嗓子。   “明日去,明日回。”   穆行州:“……”   他傻了。   ……   穆行州一走,一直半垂着头的俞姝便问了五爷。   “是婢妾耽误了五爷吗?五爷去大营是有要事吧。”她顿了一下,“要打仗了吗?”   五爷见她小心翼翼地问,心下一软。   他说没有,“本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造反的袁王有了些动静,我去大营演练罢了。今日明日都是一样的。”   他说着,又安慰了她,“同你不相关,别担心。”   俞姝却在这话里,心下暗暗一提。   袁王有了动静,詹五爷要演练?   这岂不是,确实有了要打仗的意思?   她又想起了之前襄王要偷袭虞城的事情。   袁王最近有了动静,襄王是不是更要趁机偷袭虞城了?!   念及虞城,她的心越发提了起来。   也不知卫泽言有没有把消息带到……   她暗暗想着这些,却被那五爷留在了深水轩。   丫鬟把衣裳拿过来了,那五爷直接让她们把衣衫放进他的橱柜里。   “去把姨娘常用的杯具碗碟也拿过来,都放深水轩吧。”   俞姝惊诧,那五爷将她团在了怀中。   “从今晚起,你近日都留在深水轩陪我吧。”   *   虞城。   俞厉在城墙上巡视。   他那肩伤没好利索,一时不便动刀动枪,只能看着自己的兵演练。   但视线远处忽然有了一阵飞起的灰尘,有人快马加鞭地朝着虞城狂奔而来。   守城的将领紧张了一时,“将军,要不要把来人拦下?”   俞厉却一眼瞧见了当头的人。   “是军师!”   城门立刻吱呀放下,卫泽言当头骑马冲了进来。   俞厉已在城门前等他,第一句便要问妹妹阿姝找到没有。   可卫泽言比他还急,“快快!传兵回城!全城防御!襄王的人要来抢军火库了!”   俞厉吃了一惊,“什么?!眼下吗?!”   卫泽言连番点头,说着,又将他拉进了一旁的无人处。   他声音低而紧急,“不仅如此,定国公詹司柏已经提前布置了人手,届时偷袭虞城!”   话音落地,俞厉脸色发青。   “这是哪来的消息?你去了京城,阿姝呢?!”   卫泽言道说来话长,他长叹一气。   “这消息,就是阿姝告诉我的!” 第32章 亲口   京城风平浪静,俞姝今日一天都留在深水轩里。   那位五爷让她陪着他说话,陪着他吃饭,连下晌写了几封信出去,他也要她陪在书房里,时不时与她说上几句话。   俞姝倒也不抗拒,默默在书房里听他吩咐了些事,都与袁王近来的动向有关。   袁王之前一直沉得住气,虽造反但不造势,朝廷打了几次,又因多王并起造反,詹五爷双拳难敌四手,袁王抓紧稳扎稳打地练兵守城,不着急继续蚕食朝廷土地。   眼下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反而躁动起来。   倒也不怪袁王着急,袁王一日年长过一日,世子却还年轻;朝廷这边小皇帝日渐长成,定国公詹五爷也到了春秋鼎盛之际。   相比之下,高下立现。   但越是急躁越容易出错,俞姝听着那位五爷的意思,也是发现了袁王的急躁,恐怕要抓袁王出纰漏的时候,给以重击。   俞姝惦记起来魏家的御膳房,不知道卫泽言派的人到了没有,算一算日子,应该快了才对。   眼下,五爷翻着折子,和兵部送过来的军务指出,一抬眼瞧见了坐在窗下的女子。   额前的碎发落下两缕,她半垂着头坐着,没事可做,也无话可说。   他将折子和账册放去了一旁,坐到了她身边,“是不是无聊了?要不要给你找点事情做?”   他靠过来,将她往怀里拢了拢,独属于他的浓重气息将她围住。   俞姝说不用,“婢妾习惯了。”   男人叹了叹气,拉了她的手出了书房。   他牵着她在抄手回廊慢慢返回,“方才在想什么?同我说说?”   俞姝晓得他现在,必得让自己跟他多说说话才行,因而也不瞒他。   “在想魏家的事。”   五爷点了点头,“魏家的事情上是我不对,也怪我当时年幼,有失偏颇。”   廊下檐铃轻晃,他跟她说起了魏家的事情。   说那时候,他生母已经去世,生父全然不管事,他在家中处境不好,却被膝下无子的老国公爷看中,老国公爷和老夫人只有一个独女詹淑贤,将他过继了过来。   那时族里好些子弟都羡慕得他不行,久无联系的魏连凯也突然跑了来。   魏连凯开口就要见老国公爷,恰老国公爷不在家,老夫人听说了,把他叫了过来,一道见了魏连凯。   不想魏连凯却道魏北海挨了一顿毒打,进气少出气多。   谁打的魏北海不知道,但是魏北海扯掉了那人的靴子。   魏连凯拿着靴子找人去辨认,找出了一个街头混混,彼时魏连凯还是皇商,颇有些势力,让那混混开了口。   混混却说是国公府的人,让他们打得魏连凯。   但是国公府哪位,却不晓得了。   魏连凯一听,就找上了国公府的门,要讨个公道。   五爷惊诧,让人把那混混弄来,谁想到魏连凯道,混混遭不住拷打,已经咽了气了。   魏连凯要讨个公道,但这事一时说不清了,老夫人问他要怎么办。   魏连凯张口就要国公府负责,先请几位太医给魏北海看病。   这话一出,老夫人没说话。   定国公府与皇室之间有个规矩,那便是世世代代不联姻。   但每一任定国公世子,都要做太子伴读。   这样的定国公府在朝廷地位高而微妙,因而每任定国公都约束阖族上下谨言慎行,不可僭越。   便是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生病,也没得随便请上好几位太医的作为。   这是紫禁城里的皇室才有的待遇,定国公府功高,却万万不可盖主。   眼下魏连凯这要求,老夫人没答应,让魏连凯拿证据证明是国公府人伤人再说。   但魏连凯急了,一连几日上门,要求太医为魏北海看病。   那些日,国公府人人看詹司柏的眼神,都充满了鄙夷。   一个妾生子,生母恃宠而骄,最后没落得好下场,身为庶子却成了国公爷嗣子,可妾家的亲戚就立刻攀附上来,肖想比国公府还高的待遇。   他遭尽了白眼,但也不想这样下去,在老国公爷回来的时候,他前去求了,求国公爷请一位太医替魏北海瞧病。   老国公爷看了他半晌,什么都没说,请了太医过去。   老国公爷没多说什么,但一切都浸没在看他的目光里。   他那时才八岁,在窘迫中同魏家断了往来。   ……   五爷叹了口气,“如今来看,当时北海确实伤的太重了,魏家也是急了……”   俞姝沉吟,“那到底是谁重伤了北海?”   五爷摇了摇头,“后来我也找人查过,但事情久了,很难查到了。魏家应该没有说谎,但兴许是有人故意栽赃到了国公府头上。毕竟定国公府,树大招风。”   俞姝暗想确实。   定国公府从太祖时跟随打天下,居功甚伟,封侯拜将,后每一代定国公都掌着朝廷最为重要的兵马。   先帝逝世更是把所有兵马一并托付定国公府詹氏,那是把这江山社稷都托付出去,一丝一毫地犹豫都没有。   撑的住这份信任的詹氏一族,必然要从上到下地约束这族人,不能有一点僭越之心,就算如此,也不乏有人盯着定国公府行事。   这位五爷是过继的嗣子,又因为生母的原因处境极其尴尬,可惜魏连凯当时为了儿子,未曾理解自己的外甥,这才有了同五爷之间的罅隙。   只是不晓得,当年他生母到底做了什么,终是害人又害己。   俞姝在百年国公府的深水轩里慢慢走着,檐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想这种禁忌之事,恐怕没人会详细地告诉她,但她似乎也没必要知道。   男人在抄手游廊的尽头,轻声提醒她抬脚,“小心台阶。风大,咱们回房吧。”   她跟着他往房中而去,房中暖烘的气氛令人稍显舒缓。   他带着她到了窗下烧热的暖床上,又让文泽上了茶来。   半盏茶下肚,俞姝听到那我五爷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其实我跟魏家,并不只是这一点事,亦是因着我生母的缘故……”   俞姝微怔,她察觉到男人握着她的手下稍紧。   就在刚才,她还在想没人会告诉她,可是在想不到,会亲耳在五爷口中听到……   那五爷说自己的生母魏氏,当年极得宠爱。   他生父国公府二老爷不喜正妻朱氏,嫌她性子过烈,毫无温存可言。于是魏氏进门之后,立刻成了二老爷的宠妾。   魏氏得宠,很快生下了一个男孩,也就是詹司柏詹五爷,彼时五爷,是二老爷的庶长子。   二老爷自然疼爱,但也不能不顾正室,不久后又同正室夫人朱氏,生了嫡子。   一嫡一庶,一长一次,倒也算后宅平衡。   没过几年,朱夫人再次有孕,生了个白软乖巧的女儿,二老爷很是喜爱。   魏氏这边也盛宠不衰,她的儿子争气,启蒙早,练武顺,小小年纪就表现出惊人的资质,魏氏更加焦虑。   老国公爷无子,便将侄子们都叫到身边亲自教习练武,其中学的最好的,便是五爷。   魏氏勉强靠儿子才能稳住地位,虽然二老爷也没再有旁的妾室,多半到她房里来,但她还是总有朝不保夕之感。   尤其朱氏的女儿渐长,伶俐又可爱。   二老爷喜欢得不得了,取名淑悦,日日抱在膝头耍玩,而五爷彼时要上学堂,去老国公爷处习武,见二老爷的时候越发少了,魏氏只觉自己宠爱越发衰减。   她每日里见到儿子就念叨这些后宅争宠的事情,有时五爷习字,她也进来打断。   “你的字写得很好了,快点跟我去垂花门口,见到你爹就把他请到咱们院里来!千万别被淑悦那丫头又把你爹笼络走了!”   詹司柏只觉头疼,不肯顺着魏氏所言争宠,魏氏却不知怎么,通过魏连凯寻得了一扬州美人,献给二老爷做了通房。   二老爷在他们院中来往的次数多了起来,魏氏旧宠重提,终于有了身孕。   她本想生个儿子,但看二老爷对女儿喜爱远胜儿子,便日日求神拜佛,要生个漂亮女儿。   魏氏一门心思求神,可神明并不眷顾她,她没有盼来女儿,反而胎死腹中。   魏氏因为胎死腹中身子弱的不行,开始出现幻觉,常常半夜爬起来跑到詹司柏房中,抱着他又哭又喊,说有人要害她,害她儿子。   小小的詹五爷白日要读书练功,晚上还不得睡觉,让奶娘在她床边支了小榻陪着她。   一连半月下去,魏氏没好,六七岁大的小人儿可瘦了下来。   二老爷瞧着不是办法,就说请道士做法,恰好彼时魏连凯开新御膳房请了道士,二老爷与他关系不错,就商量让那道士进府替魏氏驱邪。   道士进了府,选了后院一颗枣树附近,正儿八经地做了场法事。   不知是不是起了效,魏氏果然好多了,连着几天都没再哭喊。   詹司柏原本不信这个,但眼看自己姨娘好了,也不得不信。   某日特特去了那大枣树附近瞧了瞧,他没瞧出来个所以然,却瞧见了前来耍玩的嫡妹淑悦。   彼时他七岁,淑悦三岁,他见淑悦要玩荡秋千,指了那枣树,让仆从系了绳。   他觉得不妥,见妹妹软软糯糯的可爱模样,一时没想太多,上前好言劝了一句,“妹妹不若去廊下耍玩,树枝亦折,并不稳当。”   但淑悦年幼听不太懂,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她,而她的丫鬟却对他一脸戒备。   他不愿惹人烦厌,只能走了。   谁料没过几日,突然出了事。   淑悦从那树上坠落了下来,树枝断了,淑悦一头摔在了石头上,磕破了脑袋昏迷了过去。   魏氏听说,当天精神满满地多吃了一碗饭,还跟詹司柏说,“等回头,娘也给你生个妹妹,保准比那丫头漂亮得多,更得你父亲喜欢。”   詹司柏不喜她这般幸灾乐祸的态度,饭吃一半就放下了,去了书房练大字。   小人儿练大字不易,踩在小凳上,提着重重的笔,还要悬着手臂练一个“稳”。   而他近来因着苦练功夫的原因,手臂越想稳越稳不了,一晚上也写不了几张像样的字,还出了一身的汗。   奶娘来劝他歇了,“哥儿也太辛苦了些,明日再练也是一样的。”   他犹豫了一下。   他想像国公爷说得那样,好好练成本事,到时候上战场立了功,他姨娘就不必整日惦记着争宠度日了。   他用手背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了看外面黑黢黢的天色。   谁想这时,正院突然传来了嚎啕的哭声——   昏迷的淑悦突然浑身抽搐,人没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噩梦,莫名梦到了淑悦,梦到淑悦一身是血,一直哭一直哭。   他惊醒过来,翌日姨娘听说,怕他被吓到惹了脏东西,就把他送去了魏连凯家中。   他怎么也想不到,等他回来的时候,姨娘……已经不在了。   回来那日,他惶恐地站在朱夫人的正院门前,看着洗地的血水从脚下流过。   正院发出怒吼,他父亲因为朱夫人发疯弄死了姨娘,要将朱夫人掐死。   但朱夫人比他更加疯癫,高声大喊着,“就是魏氏害死女儿!她趁着做法弄折了树枝,淑悦这才从秋千上掉下来摔破了头!是魏氏害人,还出言挑衅,我捅死她也是她活该!你有本事就为了魏氏杀了我!”   二老爷不能,恨声怒吼,一把将她甩在地上出了门去。   詹司柏站在院外,脚下踉跄。   怎么会这样?他姨娘真的能害人?!   他跑去大枣树下想要一看究竟,但那树已经被朱夫人下令砍了,只剩下一个没了生机的树桩。   他浑浑噩噩只觉天都塌了,然而事情却还没有完——   挨了二老爷打骂的朱夫人,在当天晚上一把火烧了正房,等火扑灭,人早已没了生机。   断壁残垣的宅院陡然冷清。   二老爷在某天醉酒之后,昏迷不醒,醒来之后,一句话都不肯再说,大夫来看道是得了一种空心病,人废了。   明明前些天还如常生活的一家人,突然之间死了三个废了一个。   朱氏的娘家责问定国公府,彼时老国公爷还在西北打仗,根本不在京城。   朱氏的人越过国公府,派了人过来照看朱氏的嫡子詹司松,他们已经不再相信詹氏一族,要亲自教养詹司松长大。   事情发展到此时,谁是谁非已经说不清楚了,族里商议暂时让朱家人接管。   朱家人接过了二房,明里自然整顿后宅,立起规矩,但作为魏氏的儿子,七岁的詹五爷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朱家的人不许他吊唁姨娘,也不许他上学堂,又打散了魏氏院中的人,卖的卖赶的赶,连詹司柏的奶娘也在某日突然生病,被扔去了庄子上……   最后整个院子里,只剩下詹司柏一个人。   朱家的人每日凌晨,天不亮就把他叫起来,让他跪在廊下反省。   他们一遍一遍在他耳边说着,他姨娘魏氏的罪行,说魏氏恶毒,说魏连凯与她串通,说他们都该死,但债必须由他来还。   “魏氏该死,母债子还!”   声声入耳,日日反复。   那一年,他几乎被困在院中不得而出,浑浑噩噩,连头顶的四角天空都是灰的。   他之前立下的志愿都没有了,每日蜷缩在角落里,一日比一日瘦。   病倒了就自己扛着,能活就活,活不了就死。   直到有一次,他躺在床上烧得稀里糊涂,目光所及的一切交叠重合在了一起,他看见姨娘了,姨娘穿着明艳的裙裳,把刚从银楼取回来的新簪子,簪在发上。   “小五,你看姨娘这样好不好看?你爹爹一定喜欢的吧?”   可他只想拦着姨娘,别跟朱夫人争宠了,也别去找他那个宠妾灭妻的爹了,就他们母子两个,踏踏实实过日子不好吗?   “姨娘……姨娘……”   有人突然把他从床上抱了出去。   他隐隐约约听到朱氏的人争辩,“国公爷要插手二房的事吗?我们家代替二老爷教养孩子,贵府也是点了头的。”   抱着他的人气力很重,气势很沉。   “我不会插手你们的事,但是这个孩子我带走了。”   朱氏的人不许,“难道这个庶子不是二房的人?”   那人哼了一声。   “昨日是,今日就不是了。我会将他过继到我膝下,从此以后,他和二房无关。”   朱氏的人讶然,那人抱着他走了,只留了一句话。   “我不允许你们糟蹋我詹家的孩子。”   詹司柏被过继到了老国公爷膝下,但老国公爷也不许他再颓废下去。   “你姨娘已经没了,你父亲也好不了了。不管怎样,都算他们咎由自取。但你如今到了我膝下,我不许你再困于那些往事,要重新进学,重新练功,把你这一年来落下的,全都补上来。听懂没有?!”   老国公爷严厉,但詹司柏在这严厉下,反而渐渐看到了头顶的青天。   ……   俞姝听了前前后后,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有寒山月的香气袅袅游进鼻尖。   在她家族遭遇灭顶之灾之前,族中和睦,父母慈和,兄友妹恭。   她几乎不能想象,七八岁大的詹五爷,曾经历过那样的灰暗日子。约莫比她眼前这片怎么都瞧不清的昏暗,还要令人恐惧吧……   她脑中纷乱了一时,怔怔“看”着那位五爷,却只听到他沉而缓的呼吸。   她不知说什么以做表示。   在今日之前,她都没想过、也不想对这个男人有过多的了解。   可她还是知道了。   她想了想,掏了袖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他身边的榻上。   除了这个,她实在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可男人突然嗓音低缓地笑了。   “阿姝,你夫君有泪不轻弹,帕子就不必了。”   她睁大眼睛,男人并没有把帕子还给她,反而收进来自己袖中。   “你既给了,我便收了。也总算是阿姝送我的一点心意。”   俞姝默默觉得自己方才真是想多了,好像也做多了……   但那位五爷却道,“这些事情不说出来的时候,我心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意难平,可此时此刻同你说完,竟觉得如同前尘往事,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也是。   人要向前看,囿于往事半分作用都没有。   俞姝在这话里,下意识点了点头。   男人看着她,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神色。   “阿姝,从前真的是我不好,如今我知道了,你和旁人再不一样。”   他说着,将她拥在了怀里。   “你今日那句夫君,我心甚悦。”   他吐气在俞姝耳畔,壁垒森森的胸膛中,她听到强劲有力的男人的心跳。   俞姝没想到,他竟还记着她说得那句虚张声势的话。   她有些怪怪的感觉。   但下一息,她突然被抱了起来。   双脚腾空而起,在天旋地转之中,她被他抱着像帷帐而去。   她连忙抓紧了他的领口,男人安慰她,“别怕,抱了我的脖子便是。”   俞姝不要抱他,仍旧揪着他的领口不放,把原本舒展的领口,揪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男人讶然,“夫君不会摔了你,放心阿姝……别揪了好吗?”   俞姝偏不,非揪着他的领子。   男人好笑,一边哄着她,一边极其轻柔地将她放到了床上。   俞姝这才松开他,可他却不肯松开她了,反手放下了床边的帷帐。   熟悉的帷帐,熟悉的气息。   他探手而入,他手下初初很暖,但不出几息,变得如烙铁一般烫人。   俞姝躲闪,他却托着她的腰,将她捞进了怀中,游走之间,隔在之间的衫裳消失无影。   外面那么冷的夜,帷帐里的俞姝被磨出了一身的汗。   男人今日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精神。   俞姝越是盼他快些,他越是不肯,手下托着她的后背,轻吻在她耳边。   俞姝浑身痒又软,推他又推不开,反而被烫到了手。   他越发来劲,俞姝却忍不住了,哑嗓叫了一声“五爷”。   往日这般,他多半应了她,不再磨下去。   但今日,他有了条件。   “阿姝,我想听你叫我一声夫君。”   俞姝耳中轰鸣。   他怎么还记着这个?!   她突然后悔当时狐假虎威的言论。   可她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男人扣着她的腰反复,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扔进了沸水里,沉不下去,也浮不上来。   沉浮之间,她不得不颤着嗓子叫了他。   “夫君……”   “阿姝!”   他亦回应了她,终于在最后一次力道中结束了。   俞姝脑中混沌了一时,想拾起衣裳穿起来,却被径直抱去了净房。   她脸上如烧,等到回过神来,被卷进了柔软和暖的锦被里。   她这才稍稍喘了口气。   男人却将她与锦被一并捞进了怀中。   他抚上了她的小腹,指尖轻轻摩挲。   俞姝痒得不行,只听他道,“阿姝快些有孕吧,我想要我们的孩子。”   只一句,俞姝立时清醒了。   她睁开眼睛,视线里只有微弱的烛光。   *   虞城。   是夜,一场恶战从天而降。   襄王的兵马出现的突然,可被偷袭的虞城却坚固如铁桶,不仅如此,甚至早有准备。   襄王袭城的军队立时陷入劣势。   远远潜伏在一旁的一队人马中,当头的将领得知了前方战报。   “没想到,俞厉竟然这般厉害,襄王兵马筹备多时,全然没占上风。”   副将问他,“那怎么办?看着俞厉似是有了防备,兴许襄军走漏了消息。”   将领却不怕,“那是他们襄军的事。咱们国公爷也早就料到了襄军不敌俞厉,这才派了我等秘密潜伏于此。襄军会走漏风声,我们可不会,这一战机密,胜败就在于此!”   他说完,哼笑一声,“襄军没用,我们便帮他们一把!”   “所有士兵听命!协助襄军,进攻虞城!”   话音落地,潜伏于暗夜中的兵马如同黑夜中的狼群,一瞬间倾巢出动。   他们直奔虞城而去,欲于虞城集中精力对付襄军之时,迅速打开另一道城门。   然而军队刚到城门下,忽然有无数火箭从城墙上飞射而出。   等到将领看见时,还未展开战斗的官兵已经到了城下,想逃也逃不掉了。   太多的人中箭,又在倒下之后,与地上潮湿的泥土一道,猛然燃了起来。   副将连挡两支箭冲了过来。   “将军!地上是油!有埋伏!”   将领在一瞬的混乱之后,大呼一声。   “撤退!所有人撤退!”   可中了埋伏的官兵们,却又如何撤退?!   最后只有亲兵和副将,勉强护着将领趁夜逃了。   逃出来的兵连一半都不到。   将领看着远处城门口,和兵败的襄军连成一片的火海,将领突然意识到不对了,指骨攥得劈啪作响。   “不是襄军走漏了风声,是我们,是我们!”   他痛心疾首,立刻叫了传信兵。   “快!快快返回京城,禀报国公爷——有内应!” 第33章 接头   杨太医来给老夫人请脉的那天,魏家人也来了。   詹五爷让荣管事请他们去了深水轩,等老夫人诊脉结束,便让杨太医去了一趟。   杨太医擅眼疾,更是太医院专治疑难杂症之首,魏家受宠若惊。   原本俞姝也被叫过来同沈氏和楚俞姝说话,但等到杨太医给魏北海诊过脉,五爷想叫他的阿姝过来,却找不到人了。   “姨娘呢?”他问文泽,“怎么不见了?”   他本想着趁这个机会,让杨太医也给阿姝看看眼睛。   但文泽道,“五爷,姨娘回浅雨汀了。”   男人挑眉。   文泽低声道,“姨娘给五爷留了话,说经刘大夫诊治,近来眼睛好了不少,不必劳烦太医了。下晌把刘大夫请来,再增减一下药量即可。”   文泽说完,男人定在了当场。   他想到了在老夫人重华苑的那次,他因为看太医,对她的训诫……   抄手游廊下的檐铃发出叮咚的响声,但风吹过,铃铛响过,却没有人从那里走过。   心中有被抓到的揪起来的感觉,五爷在这话中沉默了半晌。   他曾令她做个规矩的妾,于是,她谨言慎行,规规矩矩,哪怕他告诉她,她和旁人再不一样,她也一丝一毫都不肯逾矩。   那种被揪着的感觉更重了。   她只是他的妾。   而眼下,他还给不了正妻之位。   但有一天他会给的,他可以许她夫妻相合,再无旁人。   希望她此时不要介意……   *   浅雨汀。   俞姝避开了杨太医。   杨太医态度不明,她进国公府也时日尚浅,能不见就不见了。   下晌刘大夫来了,俞姝先让他看了看眼睛。   “我总觉得,近日眼前比之前亮了些,好像是能感应更多的光了。”   刘大夫仔细帮她瞧了瞧,连连道好。   “姨娘养得精细,这是有起色了。”   他说从前没用过这方子,“还是姨娘也通岐黄,点了点我才想到的。是比从前的方子要好使得多!”   俞姝暗想这可不是她的本事,是杨太医的。   但她微笑着领了功,又道自己对医术药理颇感兴趣,“只可惜瞧不见了,连医书也没得看了。”   她问刘大夫,“不知您可得闲?若是得闲,倒也同我讲些药理,我总有些迷惑的地方。”   刘大夫怎么不愿意?   他可听说杨太医上晌来了国公府,以杨太医的水平,看韩姨娘的眼睛不在话下,但韩姨娘还是请了他过来。   刘大夫有种遇上伯乐的感觉,自然愿意同俞姝说道药理。   俞姝先问了问治眼疾的方子,又问了两句助孕的五爷,顺势就扯到了避孕的药物上来。   刘大夫已经说得兴致高昂,俞姝一提,他就跟俞姝背了个避子汤的方子。   但汤剂还要煎了才能服用,不易操作,俞姝便问,“我听说助孕有用药材靴子等物的,不知避子可也有靴子?”   刘大夫说还真就有,当下也没多想,就把靴子的配方背给了俞姝听。   他背的头头是道,俞姝听得全神贯注。   刘大夫还道,“这靴子效用还不错,常有些上了年纪的太太用,膝下儿女双全了,就不愿受罪了。姨娘自然是用不上的,一时半会都不必碰。”   俞姝嘴上道是,心下却将方子反复念着,记了下来。   这避子的方子总算拿到了!   她心下默默记着刘大夫说得方子。   等刘大夫一走,她连忙让姜蒲磨墨,然后打发了姜蒲出去,将方子默写了下来。   她虽然瞧不见,但抓药的人能瞧见就行了。   俞姝刚把方子默下来,就听见外面有了人声,接着,外面行礼问安的声音传了过来。   “五爷安,姨娘在房中。”   俞姝一惊,只听男人的脚步声已经直奔而来,她只好把纸张团了起来,塞进了袖子里。   她刚做完,男人就撩了帘子进来了。   “五爷?怎么来了?”   他从未来过她的浅雨汀,俞姝心下紧了紧。   男人却语态柔和,“过来看看你。”   他拉了她的手,轻轻捏着打趣她,“不欢迎你夫君?”   俞姝不欢迎。   而且帷帐之外,她拒绝承认这个夫君……   她没说话,男人倒是瞧见了她的书案。   “咦?阿姝在写字?”   俞姝轻声解释,“虽然瞧不见,可也不想荒废了好不容易练得字。”   这句说的詹五爷心下一软,上前揽住了她,“仔细养着眼睛,慢慢就能好了。别难过。”   俞姝不难过,就是怕袖口的方子纸掉出去。   幸好男人没过多纠缠,引着她去了窗下的榻上。   “我要去大营几日,过来同你说一声。”   近来他可真是频繁地去大营……   俞姝又问他,“要打仗了吗?”   男人说还没有,“不能等着战事四起再练兵不是?总得提前练起来。”   俞姝垂着头静默了一下。   他却问,“不想让我去?”   那是自然了,要是她能当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姬,不让詹五爷练兵,那也是不错的。   可惜她看起来,好像没有妖姬的天分。   “五爷还是去吧。”她说。   “咦?怎么又让你夫君去了?”   俞姝回答她这位“夫君”,“刀剑无眼,五爷早去早回便是。”   她这般说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那夫君眼睛都亮了起来,嘴角止不住上扬。   他忍不住将人儿揽进了臂弯。   “有阿姝这话,我定会早些回来!”   他说着,将眼前的人儿拥进怀里,心头是从未有过的甜蜜与安定。   俞姝被男人抱在怀里,鼻尖尽是他的气息。   她微微摒气,问他,“五爷明日何时走?我想跟五爷一起出府,去魏家的御膳房转转。”   她说近来没什么事,便跟刘大夫学了些岐黄之术。   五爷惊讶于她的阿姝,还愿意学医术药理,他连声道好。   “……整日在院中确实无趣,我回头让人给你送几本医术来,姜蒲识字,让她读给你听……你常出去转转也是好的,我看你与楚娘子很是投缘。”   俞姝点头说是,与他说好了出门的事宜。   *   翌日,俞姝跟着五爷出了门,她说去西大街的海生御膳房,魏北海重走正路,就是从这家御膳房开始经营起来。   魏北海得了杨太医诊治,杨太医虽不敢肯定能给他治好,但道不是没有希望。   魏家一时有了拨云见日的心态。   五爷亲自送了俞姝,见到魏北海,说了两句话才走。   楚俞姝也在,连忙亲自过来拉了俞姝进去吃茶。   俞姝先是同她聊了两句,然后不经意说起了店里招伙计的事情。   楚俞姝道,“今日恰招了一个,瞧着做事稳当,很是不错,很难能找到这般合适的人了。”   这话一出,俞姝心下微动。   楚俞姝说那人叫做姚北,眼下正在后院做杂事。   俞姝又跟楚俞姝随意聊了几句,就让她自去忙碌,自己随便转转。   她让薛薇带着她去了后院,先听薛薇描绘了一下情形,果然有个新来的伙计在捣药。   薛薇说那伙计年岁不算小,二十出头的模样,人瘦瘦的,做事倒也利索。   后院还有旁人在,俞姝也没再多问什么,她找了个地方坐了,过了一会,叫了薛薇,“你去问问楚娘子有没有手炉,帮我烧一个来。”   薛薇连忙去了,风大,后院不多时就没了人。   她暗暗听着捣药的声音,正想着怎么跟此人问上两句话,没想到他已经当先走了过来。   “天冷,您要喝茶暖暖身子吗?”他说可以帮她沏茶来,“信阳毛尖成吗?”   俞姝听得心下一跳,她说不要,“碧螺春吧。”   “那也成。您喜欢喝碧螺春?”   俞姝说也不是,“若有明前龙井就再好不过了。”   话音落地,新伙计笑了起来,他没急着去沏茶,压低了声音。   “姑娘安好,小的是卫军师派过来协助姑娘的人,唤我姚北即可。姑娘但有差使,小的尽全力配合!”   俞姝没喝到热茶,可心里却一下子热了起来。   等了这么多天,人终于到了!   俞姝问了他一些问题,得知姚北是卫泽言之前安插在保定的人,前些日得令进了京城。   “军师的意思是协助姑娘出逃,只是小的才刚进京,四处还不熟络,姑娘若是不急,可否宽限些日子?”   俞姝晓得厉害,让他不用着急,“京城镇守极严,先站稳脚跟再说。”   姚北闻言连连道好,“姑娘不急就行,京城里虽然有不少袁王的人手,但军师说姑娘回家的事情,还是咱们自己人来办比较妥帖,所以让小的联系咱们虞城自己的人。”   俞姝一听便觉得这般最好。   袁王的人牵扯复杂,通过袁王的人离开,事后指不定还要有旁的事情,牵连了哥哥就不好了。   而且她之前也听卫泽言提起过,京城有安插的人手,但甚少动用过。   她低声问了问,“能联系上吗?”   姚北告诉她有几人已经联系上了。   “还有一个唤作黑山的人,小的尚未能同他取得联系。军师特特提起过,说与黑山联络一定要谨慎,约莫黑山那边也不会轻易现身。不过军师特地叮嘱还是要联系上此人,紧要时候可以互通有无。”   俞姝点了点头,看来这个黑山,是虞城安插在京城里的一个颇深的人了。   卫泽言除了是军师,手上也管着虞城的情报,他都说要谨慎联系的人,可见不是一般的人。   俞姝暗觉心安,不免又想到了近来袁王动作频繁的事情,她要能从那五爷处得到些关于袁王的消息,关键的时候告知哥哥,倒也不失为一个绝佳的应对。   但还有一桩事,她必须得做。   她将袖中的皱皱巴巴的纸拿了出来。   “帮我配副药,做靴子的用途。”   姚北确实是个懂药的人,一看就明白了。   俞姝不想耽搁,就径直带着姚北去寻了楚俞姝,道是刘大夫开的治眼的药,“我看旁人都忙着,就让新伙计帮着配了吧。”   楚俞姝本想让掌柜亲自来,俞姝三言两语推了,很快姚北就帮她配好,碾成半碎状,装进了佩囊里。   俞姝系在了腰间。   姚北十分有眼力,见状低声道,“这药小的给姑娘多备几个,时常更换,药效更好。”   这话令俞姝心下大安,有了自己的人手在身边,她越发觉得暂时留下来也不是坏事了。   不过她也提醒姚北,“以后在京城,叫我韩姨娘吧。”   “姨娘说的是,小的记下来。”   姚北离了去,俞姝又跟楚俞姝说了些话,见时候不早了,便准备离开。   来了京城这么多日,总算和自己的人接上头了。   俞姝长出了口气,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在门前上马车的时候,总觉得有人看过来似得。   她瞧不见,低声问了薛薇一句,但薛薇说没有,“没瞧见什么人在看咱们呀?”   俞姝只是个感觉罢了,约莫是自己太过紧张,当下也没有追究,一路回了定国公府。   *   京畿大营。   穆行州觉得不对劲。   五爷从前来大营集训官兵,从不数着日子来,今次不知怎么,这明明没来几天,便反复问了他,“今日是离京第几天了?为何今次集训如此慢,能不能快些?”   穆行州心道,这还不快吗?他已经三天都没睡个正觉了。   第四天一早,没等五爷问话,他就顶着两只黑眼圈道,“五爷要不回京城吧,属下带人在大营慢慢练兵就是……”   他想知道,五爷不困吗?   但五爷精神尚好,在听了他的话后,认真思量了一下。   “也可。”   穆行州立刻觉得浑身一松,“那五爷什么时候回京?”   五爷立刻就想走,但仔细想了想,又叹气摇头,“明日再走吧。”   穆行州:……有区别吗?   五爷这才发现穆行州神态疲惫,眼圈如同被烟熏一样;又见集训的将士们一个个也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下令休整半日。   他倒是并不困倦,合衣躺在榻上,完全睡不着,真的想似穆行州所言那样,立刻返回京城。   但……这样不好。   他辗转反侧,最后干脆起来理事,文泽过来跟他禀了一事。   “五爷,林统领家有喜事了,林统领的太太生了一对龙凤胎。”   “林骁家中添了一对龙凤胎?”五爷挑眉,笑了起来,“确实是喜事,让荣管事备一份厚礼。”   文泽应了,立时去了。   冷武阁是自老国公爷时建立而起,彼时的统领是林骁父亲,如今国公府到了詹五爷手里,冷武阁也由林老爷子交给了林骁统管。   冷武阁是定国公府战时对外理事之地,堪比兵部,一分一毫都不能有差错。   五爷当然也十分看重林骁,备上喜礼是应该的,但他不由地就想起了浅雨汀的那个人。   那日的温存重现眼前……   男人心下动了动,不知她何时才能有孕,若她有了喜讯,她也一定是欢喜的吧?   这么一想,他又想回京了。   他捏了眉心,让自己收拢思绪继续理事,但八百里加急的消息,突然从虞城飞奔而来。   “国公爷,偷袭虞城失败!将军怀疑有内应!”   ……   偷袭失败,不管是襄王的人还是朝廷派去的兵,都被俞厉尽数俘虏。   俞厉并未杀人,却将俘虏弄回城中,可见是在尽情嘲笑此次来偷袭虞城的两路兵马。   定国公詹五爷一时再没了旁的心思,脸色发沉,当天就带着穆行州返回了京城,没有回府,直奔冷武阁而去。   林骁闻讯急忙赶来,一眼看见五爷脸色,便晓得出了大事。   穆行州低声告诉他前方的战况,“……偷袭虞城失败了,前线的将军传信回来,道是出了内应。”   这话一出,林骁讶然,去问上首的男人。   “五爷觉得,是从何处走漏了风声?”   朝廷这一次派遣的偷袭部队,都是临时调配,不到襄王动手,他们自己的人,也没有几个知道即将偷袭一事。   这样一来,自冷武阁点将之后,提前得知消息的人两只手就能数过来。   这些人都是五爷心腹,秘密行军不是一次两次了,之前都没有问题,这次怎么就出了差错?   詹五爷没有回应,反而问了穆行州,“之前灵螺寺一事,你怀疑有内应,后续如何?”   “回五爷,没查到。”穆行州道,“当时也只是属下一个猜测,兴许是那伙贼人听到了风吹草动,这才迅速撤离了。”   他这么说了,又道,“这次会不会也是弄错了的?可能只是襄王那边走漏了风声,他们设埋伏是为了对付襄军,没想到我们的人上去,中了埋伏。”   林骁素来谨慎,不这么认为。   “你先前不是说,他们对付襄军的时候没用火箭,待到我们的人现身了,才放了火箭吗?可见知道后面还有人等着偷袭。”   穆行州听得一愣,“这倒是……但是,他们明知道襄军和朝廷的兵马,要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为何不在城外早早埋伏上,一路击杀,那咱们的人只会损失更加惨烈。”   换句话说,俞厉知道有人要来偷袭,却没有用最明显有力的方式反杀。   林骁没能回答上来这个问题。   上首半晌没说话的五爷,在这时开了口。   “有两种可能。要么,消息来得晚,不曾来得及布置人马潜伏;要么,不想旗帜鲜明地让我们知道朝廷兵中有内应,想要掩护此人。”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   “若是这般,此人有可能对他们来说很重要,而且潜藏颇深。”   在这话里,穆行州和林骁皆摒了气息。   不管是哪种可能,他们之间必然出了内应。   脸色越发阴沉的五爷,只说了一个字。   “查。”   五爷:猹。 第34章 怀疑   定国公詹五爷分三路查人,从冷武阁点将到传信再到出兵,一环都不能少。   他专请了兵部尚书陈元理来摸底出兵的将领,让穆行州查传信的兵丁,最后让林骁清查冷武阁侍卫。   三人各自去了,天快黑了下来,文泽来问五爷要不要会深水轩用饭。   五爷摇了摇头,只是转念一想,又想到了旁的。   ……   浅雨汀里落进来一只山雀,从天而降,落到了房顶上。   俞姝听见了,就让人去房顶查看,果见一只翅膀受了伤的山雀,黄肚蓝背黑色小嘴,叫声脆亮。   俞姝是瞧不见的,薛薇道,“这鸟漂亮极了,嗓音也好听,一时也飞不动了,姨娘养在檐下,还能听听声儿。”   俞姝问鸟儿伤的有多厉害,薛薇说倒也不是很厉害,“养上一两月约莫就能好。”   两个丫鬟寻了个鸟笼过来,将小山雀放了进去。   五爷到的时候,正瞧见她在檐下给鸟儿喂水,捏了一只不足半指头宽的小瓷碗,送进笼子里。   那鸟十分警觉,俞姝刚伸手进去,就探出黑亮的喙要啄过来。   俞姝自然是瞧不见的,却被男人适时地握住了手,收了回来。   他的气息漫过来,俞姝睁大眼睛“看”过去,“五爷?”   那五爷替她将小瓷碗放进了鸟笼里,“是野山雀吧?尚未驯化,小心啄了你。”   他问了她从哪来的,听闻是自个儿落在屋顶上的,笑起来。   “这雀倒是会捡地方落,你若是喜欢,等它伤好些,寻懂鸟的驯一驯,这便能长久养着了。”   他说着,握了她被风吹凉的手。   可俞姝摇了头,“不了。等它好了,就放它离开。”   她说着,散乱的双眼看向鸟笼,“它一定是想离开的。”   五爷微怔,瞧了瞧自己的妾,又无奈笑起来。   “眼下天寒地冻,放它离去也未必能活下去。你先养着,等春暖花开了再放归,好不好?”   俞姝不说话了,男人敞了披风将她拢了进来,拥在怀中。   山雀啄了几口水,叫声嘹亮了几分。   五爷握了握女子纤细的手臂,“我的阿姝,可真是个心善的小娘子。”   ……   五爷让人把饭摆在了浅雨汀。   浅雨汀不大,又因着是女眷的住所,地龙烧起来,满室的温暖。   詹五爷让人摆的都是俞姝平日常吃的饭菜,他跟着她吃了一回,倒也吃得合意。   只是今日出了这等大事,他兴致并不高,餐桌上言语甚少,还叹了两口气。   俞姝听了出来,默了默,问他,“五爷总叹气,是有什么事吗?”   詹五爷张了张口,但话到嘴边停了下来,又叹了口气。   “一些军务罢了。”   俞姝似若无意地问,“是战事不顺吗?婢妾听着五爷来回叹了三次气了。”   他讶然,“我竟都不晓得叹了三次气。”   可他还是没说所为何事,只是给俞姝夹了一筷子八宝鸭,“如今不是国泰民安的年月,军务上难免事多,阿姝不必替我操心,倒是你太瘦了,该多吃些。”   他说着,便吩咐了姜蒲,以后每餐再添两道滋补的菜肴。   俞姝什么都没问出来,也不便再开口了。   不过这位五爷也没留多久,同她说今日不必去深水轩,就回了冷武阁。   他走了,俞姝独自坐在窗下吃茶,外面是山雀脆亮的叫声,但他想到了他对军务上的态度。   为何叹气呢?   是不是因为,偷袭虞城失败了?   ……   连着两日,他都在冷武阁忙碌,俞姝想找个契机问一问情况,还没找到就被宴夫人叫了过去。   “今日是林骁家那对龙凤胎的洗三礼,你随我过去沾沾喜气。”   林家是投靠定国公府的家臣,并非卖身的家奴,虽然林骁在朝中并不为官,但林家执掌冷武阁,是定国公府的心腹。   宴夫人带着俞姝到的时候,林府已有不少人,尽是女眷,都是来贺喜的。   宴夫人一到,众人无不行礼问安,请了宴夫人去了上首。   同样地,众人也把目光纷纷投在了俞姝身上。   定国公纳妾的消息没有可以掩着,好些人家也都知道了,眼下宴夫人带着俞姝过来参加这个不大不小的洗三礼,也是提前在女眷里,让俞姝身份来一个不轻不重的亮相。   京里的女眷无不是能人,言语之间对詹府的两位热络但非吹捧,自然掩过刻意。   俞姝蒙着眼睛看不见人,只跟在宴夫人身边,宴夫人让她做什么,她便依言而行。   等宴夫人同前来庆贺的太太们说了话,也去看了孩子,然后摸了摸男孩子的脸蛋。   众人都说吉祥话给她听,“林家的龙凤胎可是大福气,如今国公夫人也有了这福气,约莫喜事就快到了。”   宴夫人但笑不语,却叫了俞姝,“韩姨娘也去抱抱新生的哥儿吧,我身子不好,韩姨娘若能为国公爷添上一子半女,也是极好的。”   众人在这话下,都含糊地笑了笑。   俞姝不得不佩服宴夫人的大度,虽然她并没有沾这个喜气的愿望,但不依着宴夫人也是不成的。   林骁的太太姓宋,是林骁的续弦。林骁发妻难产没了留有一女,宋氏进门之后第三年才添了这对龙凤胎。   龙凤胎稀罕,太太们都来抱抱孩子沾喜气,俞姝走过去,宋太太便让奶娘抱了孩子给她。   小孩子软软乎乎的,俞姝虽然看不见,但仿佛能察觉得到他柔软白嫩的小脸蛋。   他在俞姝怀里蹬了蹬叫,姜蒲在旁道,“这孩子倒是朝着姨娘吐了个奶泡泡。”   俞姝听到了奶泡破开的声音,忍不住笑了起来。   后面也有女眷等着抱孩子,俞姝抱过便算了,只是发现众人多半抱那哥儿,女娃娃却被冷在了一旁,偶有几个家里不缺哥儿的女眷过来,抱了抱小女娃。   俞姝莫名觉得这孩子还挺可怜,就问走过来的人,来人身上奶味很重,她以为是奶娘。   “我能抱抱小姑娘吗?”   “当然可以。”那人说着,将小姑娘抱到了俞姝怀里。   俞姝一愣,没想到说话的不是奶娘,听声音,是宋太太。   宋太太轻声道,“男孩女孩都是一样的好,姨娘这样,定能儿女双全。”   俞姝并没想这么多。   儿女双全总是好的,只不过她不想是和国公府那位五爷。   她把孩子还给了宋氏,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跑了过来,跟宋氏说话,听口气是林骁发妻的女儿了。   这时有人问了一句,“这洗三礼的好日子,怎么不见林统领?”   宋氏道在外办差,“昨日晚间便出去了,眼下约莫在忙,还没回。”   话刚说完,外面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恰是林骁回来了。   众女眷都笑起来。   “看来林统领还是记得孩子洗三礼。”   谁料林骁一进门,看见自家院子里这么多女眷着实愣了一下,“缘何来了这么多夫人太太?”   他问了这么一句,众人也都懵了,“那林统领此时回来做什么?”   他道有些东西忘在了书房。   众人全都笑了起来,有几位太太笑得前仰后合。   有人直接点了林骁,“林统领,您家新生的龙凤胎洗三,怎么给忘了?”   被这一点,林骁这才恍然。他这几天都在查内应的事情,连家都没回几趟。   他道抱歉,“我给忘了。”   “林统领应该给您家太太道歉作揖才对。”   众人都看宋太太,眼神在林骁与宋太太之间来回转。   林骁尴尬不已,宋氏笑了笑,“爷确实忙了些,只是各位夫人太太都在,爷好歹见了礼再走。”   她说着,点了林骁,“国公夫人同韩姨娘也来了。”   林骁这才瞧见了宴夫人,连忙行礼。   宴夫人抬手作罢了,“冷武阁事务繁重,辛苦你了。”   林骁应了,又看到了站在宴夫人身边的韩姨娘。   韩姨娘眼睛瞧不见也不出声,让人一不留意就差点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林骁定定看了她一眼,才离了去。   他走了,众人还在笑话他,有太太还同宋氏道,“你可真是个好性,碰上这般不解风情的夫君,也不生气的……”   众人笑闹了一番,孩子洗三结束,宴夫人就道乏了,俞姝便也跟着回了。   五爷当天去了兵部衙门,到了深夜才回,翌日也在冷武阁没回后宅。   俞姝正想着他这般忙碌,看来是有事,有心想探一探,又不好直接开口,便让姜蒲寻了周嬷嬷,问要不要给五爷送鸡汤过去。   周嬷嬷见状连忙道好,一副老怀甚慰的表情,笑道,“这就对了!姨娘可算开窍了!”   开窍的姨娘便带着她的鸡汤,又去了冷武阁。   之前她总被拦在竹桥上,今次也不例外,但守门的侍卫犹豫了一番,还是给五爷禀了一声。   等侍卫回来,便连番给俞姝道歉,“让姨娘受冻了,五爷请姨娘快快过去!”   俞姝心下大定,第一次迈进了冷武阁的门。   侍卫一路引着她往里面走,五爷在冷武阁的书房有个单独的院落。   俞姝一路往里面走,隐隐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她脚步微顿,问了侍卫,“是有什么声音?”   她耳朵比常人敏锐,侍卫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姨娘脚下是冷武阁密牢,约莫在审讯。”他道,“姨娘别怕,咱们很快就走过这一段了。”   俞姝察觉扶着自己的姜蒲,手下紧了紧。   俞姝暗暗深吸一口气,这冷武阁,她也算是踏进来了。   ……   她刚到院子门口,就听见了男人的声音,“冷不冷?快些进屋里来。”   他来迎了她,用披风裹了她进了房中。   房中竟然没烧地龙,冷肃的气息扑面而来。   男人解释说房中冷些,人反而精神好,若是太暖了,多半要昏睡。   “从前老国公爷就是这般,我随着老国公爷久了,也习惯了。”   俞姝听了,不免佩服詹家的规矩。   只是她更想看看这冷武阁书房的样子,看看这朝廷的重地到底都有些什么。   可惜她一点也看不见,只能感应些许窗外的天光罢了。   五爷将她团在厚厚的披风里,倒了碗鸡汤给她,“喝两口暖暖身子。”   他将碗塞进她手里,一边给自己也盛了一碗,一边叫了文泽过来,“给姨娘烧了手炉过来。”   文泽小跑着去了,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林骁和穆行州联袂而来。   穆行州问文泽,“咦?五爷还有需要手炉的一日?”   文泽解释,“是五爷吩咐奴才,给韩姨娘烧的手炉。韩姨娘过来了,就在书房里。”   穆行州讶然,林骁皱了皱眉。   文泽进去回禀,倒是那两位过来了,俞姝听了便从五爷怀里站了起来。   她论理当然要离开,但这么好的机会,她也想听上两耳朵。   可五爷气息微沉,明显知道那两人联袂而来是有要事,便叫了她。   “阿姝回浅雨汀吧,我还有些事。”   他说完,就让文泽给了她手炉,又帮她系了披风,唤了姜蒲过来送她回去。   穆行州和林骁跟她行礼,俞姝见他们如此谨慎,自然也不好多言。   她虽然进了冷武阁,但要想在这位五爷身边立住,听到许多紧要的消息,还得再彻底去了五爷对内对外的防备。   谈何容易……   俞姝暗暗叹气,好在眼下袁王和朝廷还算相安,而她这边刚联系上姚北,潜藏的黑山还没联系上,过些时候再说吧。   她回了浅雨汀。   冷武阁书房里,她带来的些许暖意又融进了寒冬里,消失无影了。   詹五爷今日早上见了兵部尚书陈元理。   陈元理在查这次用的将领,谁人有可能泄露消息,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发现有问题的人。   将领没问题,就看传信的人和冷武阁的侍卫,是不是出了内奸。   但穆行州和林骁均摇头,“没有可疑之人。”   五爷的脸色不免沉了下去。   密令从冷武阁点将,到出兵偷袭,所涉及的无外乎这几个关节,怎么就找不到呢?   穆行州还是认为有可能是襄王的兵连累了他们,但林骁问了他一桩事。   “五爷下令冷武阁点将之前,是不是先在深水轩同你说起了此事?”   “是啊。”穆行州说完就跳了起来,“你还怀疑我是内应不成?!”   林骁连道不是,“我是说,当时深水轩都有什么人,消息会不会是从内宅传出去的?”   穆行州被林骁的怀疑吓了一头汗,他摇头说没什么人,“就还是那些人,只是那天好像韩姨娘也在。”   他说完,见五爷皱了眉,立刻就道与韩姨娘无关,“我同五爷在书房说话,姨娘在正房,不相关。”   可林骁却没有绕开这个话题。   他略作沉吟,开口道,“府中近一年都没有进新人,除了……韩姨娘。”   这话一出,整个冷武阁书房的气氛都压了下去。   穆行州比他怀疑自己还惊讶,“你怀疑韩姨娘?但韩姨娘是真的眼盲,她怎么能当内应?而且韩姨娘谁都不认识,她又跟谁联络呢?”   穆行州问了一堆,林骁回答了他最后一问。   “我看到韩姨娘前些日去了海生御膳房。”   穆行州可就笑了,“海生御膳房是魏家的药铺……不可能。”   但林骁摇头。   “就因为是魏家,才不容易被想到。韩姨娘也是一样的道理,正因为是盲女,才很易被忽视。”   就像以她的身份在京城并不会引人注目一样。   林骁说完,不去理会穆行州的张口结舌,抬头看向了上首的定国公詹五爷。   五爷并不以为意,摇了摇头。   “前几日韩姨娘去魏家的药铺,是同我说了,我亲自送她过去的。”   穆行州大松一口气,“我就说,韩姨娘人很好,怎么可能?别多心了……”   可他话没说完,见林骁正了身子,突然跟五爷正经行了一礼。   书房气氛一凝。   五爷脸色微沉,“你想说什么?”   “五爷,恕属下直言,五爷待韩姨娘着实太过上心了些。”   他说到此处微顿,没有去看五爷的神色,低头继续说起来。   “五爷同韩姨娘这般,言语之间难免疏漏。属下这些年查办细作,不少都是不易被人注意的后宅女眷,情形与韩姨娘颇为相像。况且,韩姨娘当时确实在深水轩,而韩姨娘目盲但耳朵聪灵,不无可能听到书房里的言谈。”   他沉了口气,“属下以为,五爷不该因为宠爱韩姨娘,便失了偏颇。”   这话说完,书房仿佛在瞬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穆行州张口结舌地看着林骁,又在下一息,看向了上首的五爷。   五爷的脸色难看极了,他只看去一眼,就好像要被寒冰冻住一般。   林骁仍保持着深躬行礼的姿势,但这姿态更令书房冰冻异常。   五爷看着林骁,半晌,嗓音发沉的开了口。   “那你以为,应该如何?”   林骁慢慢抬起头来。   “五爷可放出消息,在此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二次偷袭虞城,且看韩姨娘会不会按捺不住行动,就一清二楚了。”   五爷半晌无言,冷肃之气在房中如魂魄般飘荡,而后他站了起来。   “那就按你说的办吧,”他微顿,转头看向林骁,“只不过,不必只盯着韩姨娘,把消息都放出去,看到底是谁有动静。”   他起身向外走去,重而沉的脚步令人发慌。   “韩姨娘这边,我亲自来办。” 第35章 试探   浅雨汀。   俞姝回来给山雀喂了些水,便回屋小憩了一阵,等到醒来的时候,文泽过来传话。   “姨娘,五爷请您去深水轩用晚饭。”   俞姝让姜蒲帮她换了衣裳,便去了。   只是她到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院子里的丫鬟仆从退得一干二净,倒是书房里传来了说话声。   她走进院子,书房的说话声顿了顿,她听见五爷的声音。   “外面风大,你先去厅里吃茶,我同穆行州说完话就过去。”   穆行州特出来跟她行了礼。   俞姝回了礼,进了正房的厅里。   书房关上了门,说话的声音比之刚才压低了不少。   只是俞姝还是隐隐能听见些许两人的语调,显然那位五爷声音沉而稳,穆行州一直在应声,并没有多言。   听起来,像吩咐事情。   她不由地想到了,偷听朝廷偷袭虞城消息的那次。   俞姝默了默,先是叫了文泽和姜蒲前后进来,她吩咐了他们做事之后,房中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悄默声地站了起来,一路慢慢摸到了靠近书房一侧的窗户下。   书房的话在紧闭的窗户里是听不清楚的,但推开窗子就可以。   在无人发现的地方,俞姝轻轻推开了窗户,话语声顿时在她耳中明晰了起来。   “……所谓出其不意,就是这么个道理。”那五爷的声音传过来,“俞厉也不会想到,我们打了败仗,还会在几日之内,再偷袭虞城第二次。这一次,他又拿什么防备?”   话音落地,俞姝险些碰到了窗下的茶桌。   又要偷袭虞城?   她没听错吗?   穆行州恰在此时问了问题。   “可咱们若是再偷袭失败,只会势气大跌,届时朝廷难免要起一些闲言碎语来说五爷。”   这话正是,詹五爷年纪轻轻执掌一朝大军,那些老臣早就看不惯了。   之前战事胜多败少,那些人不便说什么,近来无战,若是连着两次折在俞厉手上,得不偿失。   窗内的俞姝,气息都不稳了起来。   那五爷怎样她不管,但虞城和哥哥又哪里惹到了他?被他这般针对?!   但那五爷越发说道,“正是因为败了,才要找回来。也正因为一旦再败,损失过重,所以此次必得成功……”   他同穆行州仔细吩咐了几句,俞姝听这,竟是要派加倍的兵将。鉴于虞城有军火,朝廷这边丝毫不示弱。   “这次偷袭有俘虏里应外合,必不会败。”男人道,“五日之内偷袭虞城,要势在必得!万不可泄露出去!”   话音落地,穆行州肃声应了,俞姝手下紧紧攥了起来。   五日……这意味着她必须在三日内送出去消息,多一天都不行……   俞姝垂头静默。   但男人却不容许她有片刻喘息的功夫,立刻就让穆行州回了,自己起身朝正房而来。   俞姝甚至来不及关窗,急匆匆沿原路返回了桌椅之上。   男人走到窗下,她堪堪摸到椅子坐了下来。   窗外,詹五爷脚步微顿,目光落在了窗子上。   一旁并没有当即离开的穆行州,也将目光定在了那正房靠近书房一侧的窗户上面。   那原本特意关闭的窗子,眼下露出了一条细细的缝。   穆行州脸上露出了惊诧难以置信的神情,再去看五爷,只见五爷仿佛被定在当场一样,半晌没有说话。   穆行州干咽了一口吐沫,低声叫了五爷,“属下想起,还有话要同五爷讲。”   他示意五爷到一旁去,可五爷定着,看向那漏了缝隙的窗子,又朝着厅里的方向看过去。   穆行州连着打了好几个眼色,五爷才随他走到了一旁。   在五爷没有半分情绪变化的脸上,穆行州发慌。   “兴、兴许,是房内外的风,将窗子裹开了?”他还试图解释一下。   可那窗子是特地关起来的,若非人推,怎可能轻易被吹开?   五爷不说话了,眼眸半垂下来。   而后才微微笑了笑,“会吗?”   那笑意淡得几乎没有,穆行州莫名有种想哭的感觉。   天知道五爷对韩姨娘有多上心,可韩姨娘……   他不知道说什么了,却见五爷转身要往正厅而去。   穆行州一急,上前拦了他。   “五爷……韩姨娘她……五爷还是别与她一道用饭了,也别与她……”   穆行州不好意思说下去,只好道。   “五爷肩负一国之重任,还是自身安全要紧!万不要再让韩姨娘近身!”   詹五爷如何不知?   重重一气从他口中叹出,他什么也没说,摆手让穆行州退下去。   穆行州一步三回头,五爷却阔步走向了厅里。   他走到窗下的时候,再次看到了那窗子开了一缝,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这时,厅里有了走动声,俞姝撩了帘子出来。   穆行州再次见到韩姨娘,从头到脚都紧了一紧,他只想叫住五爷不要再上前了,可五爷脚步不曾停顿任何,只向韩姨娘走了过去。   韩姨娘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在廊下迎了两步,跟五爷行礼。   只是她瞧不见,一下碰到了廊下放着的一盆白梅上。   一个不稳,人向着一旁崴到了过去。   五爷见状,一个箭步上前。   穆行州看着,心胆都跟着飞了出去,只想拦住五爷,万万别近韩姨娘的身!   可他拦不住,只见五爷眼疾手快地,一把将韩姨娘揽进了怀里。   韩姨娘安稳了,微微抬起头来。   穆行州看得心下怦怦乱跳。   他唯恐下一息,韩姨娘从袖中抖出一把刀来,朝着五爷的心口便是两刀!   五爷也是肉体凡胎,哪里受得了心口插刀?   不过他脑中演练的一切并没有出现,韩姨娘什么也没做,从五爷怀里站了起来。   可穆行州还是怕的不行,又连番给五爷打眼色,可五爷只垂着眼帘看着韩姨娘,他看不到五爷的情绪,反而被五爷道了句。   “你回吧,嘱咐你的事莫忘了。”   穆行州只能走了,詹五爷看了看怀里的人。   她今日穿了镶白兔毛的杏色方领比甲,簪了玉兰纹白玉簪,半垂着头的模样一如既往地冷清中带了些许柔和。   可他心头却似结了冰一般,泛凉的厉害。   ……   晚间,穆行州又来了一回,劝他把韩姨娘送回浅雨汀密切监视起来。   他极淡地笑了笑,挥手让穆行州走了。   若是她要动手杀他,恐怕早就动手了。   日日肌肤相亲的人,他从未提防过一分一毫,她想杀他还不容易吗?   当天晚上,他将她留在了深水轩。   他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也许只是为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与她在一起。   冬日的夜,寒风在窗外肆虐,随时都可能闯入房中。   他没同她欢好,只是拉着她的手,一起安静躺在了床榻上。   她的手总是那么凉,鲜有温热的时候。   他覆上她的手,指腹轻搓替她暖着,轻声问她。   “这些日在国公府,过得还好吗?想家吗?”   俞姝挑了挑眉,不知在昏暗的帷帐里,他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她没回答,反而问,“五爷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五爷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问这个,他明知道,此刻从她口中,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他说没什么,“随口问问,早些睡吧。”   俞姝奇怪,但她一心揣着今日听来的二次偷袭的消息,便也没有多想。   她转过了身去,暗暗去琢磨自己心里的事。   只是身后的男人亦转过了身来,在黑夜中睁开眼眸瞧住了她。   詹五爷看着女子纤薄的后背,散下的青丝,嘴里发苦的厉害,心口更似被冰棱割到,痛的透彻,冷的干脆。   他深吸一气默默叹出来,替身边的人拉了拉被子,顺手将人捞进了怀里。   留在房中的孤灯发出噼啪一声细响。   他道,“明日我去大营,不知几日得回,你若是在院中无聊,便出去转转吧。”   俞姝闻言,立时道,“好。”   却没察觉搂住她腰身的男人指下收拢,缓缓闭起了眼睛。   这一夜过得漫长十足,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两人,同床异梦,各怀心思。   翌日天一亮,男人便换了朝服,沉下一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俞姝回了浅雨汀。   穆行州也半夜没睡着,天没亮就来了国公府,眼见着五爷仍能上朝,魂魄终于回到了自己体内。   他小心去看五爷,在五爷如寒风般凛冽的目色下,什么都没敢说。   五爷去上朝,穆行州去了趟兵部衙门,到了衙门附近,竟然远远瞧见了詹淑慧。   他离得远远地,就连忙缩了脑袋   穆行州晓得这姑娘和自己偶遇的次数着实多了些,要不是那日韩姨娘提醒他,他还没想起来。   念及此,他不免记起之前的事。   那时候,韩姨娘还帮他三言两语打发了詹淑慧。   以前有韩姨娘帮他,以后恐怕是没了,他再瞧见詹淑慧,都觉得怕了几分,只好掉头先行离开了。   连他都不适应没了韩姨娘的日子,那么五爷……   穆行州真不敢想,回了自己府邸,思量着差不多要下朝了,这才又去了国公府。   五爷刚好回来了,让文泽收拾了东西,动身去大营。   “五爷真去大营?”   五爷低头缠着手腕系带,眼眸未抬,“做戏做全吧。”   穆行州从这话里听不出五爷的情绪,但他在这一瞬很想问问五爷,万一真是韩姨娘,又该怎么办?   话到嘴边,他实在没胆子问,跟着五爷出京去了大营。   只不过在城门口,五爷勒马停了几息。   城门楼上军旗飘飘,他向城中回望,隐隐还可看见定国公府的楼宇亭檐。   可他瞧不见浅雨汀里那人。   他只是暗暗希望,真不是她,等他再见到她的时候,也不是在幽暗的密牢之中……   男人手下紧攥,下一息打马出了城门。   *   俞姝当天没出门。   那五爷要在五日内二次偷袭虞城,她有且只有三天的时间把消息从定国公府递出去。   第一日就出门,未免太过明显。   只是到了第二日,俞姝还是没出去。   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当天晚上,辗转半夜才睡着,翌日在噩梦里惊醒。   俞姝从噩梦里醒来的一瞬,便忘了梦里的场景。   这日是第三日了,若是今天再不送出信去,就没有机会了。   她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思索。   姜蒲撩了帘子走进来,“姨娘今日多穿些吧,外面阴的厉害,瞧着这两日似要下雪了。”   她说着,还道,“前些日针线上送来的一件白狐毛镶边的银色披风,甚是暖和,姨娘若是出门,可以穿这件衣裳御寒。”   俞姝转头问她,“今日有事要出门吗?”   姜蒲说没有,“奴婢是想着五爷走前吩咐车夫,说姨娘要是想出门,随时都可以,莫要在院中闷着了。”   “是吗……”俞姝记得他确实是这么说得。   她深吸了口气,从床上下来。   “给我换衣裳吧。”   姜蒲笑起来,“姨娘要出门了?” 第36章 温存   大营。   从京城到大营跑快马也得一个半时辰。   詹五爷在大营等着消息,三日了,浅雨汀还没有动静,今日就是最后一日,她会出门吗?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时间到了最后的时刻,男人翻看送上来的军务册子,已是定不下心来。   就在这时,穆行州突然快步到了门前。   詹五爷拿册子的手一顿。   “进来回话!”   穆行州立时走了进来,“五爷,抓到了!”   军务册子被男人的手攥得发出吱呀的响声。   五爷深吸了一口气,“说吧。”   穆行州直接回禀了来,“兵部尚书陈大人抓到了人,是先前派出去的将领家中的马奴!”   “马奴?!”詹五爷眉头一挑,“阿姝呢?”   穆行州笑了起来,“姨娘这三日,只出了门一次。今日一早去给夫人请安,请夫人帮忙寻个养鸟的师傅,替山雀看伤……除此之外,一步都没踏出国公府。”   话音落地,账册被男人放了下来。   他一直堵在心头的一口气,在这一瞬,长出而散。   *   国公府,浅雨汀。   俞姝听着檐下山雀啾啾的叫声,思绪飘飞了起来。   今日一早,她本叫了姜蒲替她换了衣裳出门。   姜蒲替她穿了厚衣裳,问她要去什么地方。   她能去什么地方?自然是海生御膳房。   可她走到门前听到山雀的叫声,那雀儿啾鸣声还不如前两日响亮,受伤的缘故,叫声凄惶了不少。   俞姝在那叫声里,忽然记起了昨儿晚上做的梦。   这梦她曾做过,不巧正是那隔岸的冷武阁。   天寒地冻,冷武阁与内院隔开的河上结了厚厚的冰,临岸的树木早已光秃殆尽。   俞姝在梦里,又被抓去了冷武阁,而且再次被投入到了密牢之中。   梦只是梦,她没当回事,但她听到了凄惶的鸟叫,一下想起了那日去冷武阁给那位五爷送去鸡汤,听到的从脚下传出来的些微声音。   这些日以来的许多思绪聚拢了起来——   那位五爷之前情绪颇低,连番叹气,连日来都在冷武阁忙碌。   林骁也忙起来,忙得连自家龙凤胎的洗三礼都忘了。   冷武阁在审问犯人。   她过去送鸡汤,林骁和穆行州过来回禀,他没有留她,甚至没让她在旁的厢房等着,而是直接让她回了浅雨汀。   而后,她又极其顺利地听到了关于二次偷袭虞城的消息……   这些事情分开来看,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但若是总起来想,似乎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朝廷的兵马偷袭虞城失败,那五爷发现了不对之处,在清查角角落落,查找给虞城通风报信的内应?!   这念头一出,她几乎要踏出浅雨汀的一只脚,当机立断地收了回来。   她道,“不去了。”   她要赌一把。   赌那五爷放出的消息,到底是真还是假。   ……   俞姝让薛薇把山雀拎到房里来,“今夜甚寒,莫要冷到了它。”   进了和暖房中的雀儿,又发出了两声啾鸣,比之之前的凄惶,稍稍安实了一些。   俞姝却不那么安实。   她不知道她赌的这一把,到底对还是不对。   若是错了,哥哥恐要生扛朝廷的二次偷袭,扛不扛的下来,就看哥哥自己了;   但若是赌对了……   她在那五爷眼里,是不是多了一层信任?   她是不是,可以在他那冷武阁里听到更多消息?   这一夜俞姝在忐忑无眠,直到天快破晓才堪堪闭起了眼睛。   只是她刚睡了不到一刻钟,外面突然有了混乱的脚步声。   俞姝发懵了一时,接着一阵冷风从门帘出扑了进来,   她心下一跳,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她攥紧了锦被坐了起来,却被随着风一起闯进来的男人,撩开帷帐,一把抱进了怀里。   他身上还夹带着屋外寒冬里的冷气,冒着凉气的衣衫将俞姝冻住了一瞬。   察觉她的僵硬,男人连忙将外袍除了去,重新将她抱在怀中。   俞姝看不见,只能低声问他,“五爷怎么了?”   男人揽紧了她的肩膀,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   “没什么,想你了。”   俞姝没说话。   五爷低头吻在她发间。   他真是疑了她太多次了……他该对她好些再好些……   被男人抱在怀里的俞姝,心下提着的气慢慢松开了来。   所以,她赌对了,是吗?   ……   男人当天又去了冷武阁,冷武阁隐隐又动静传过来。   俞姝不知那是什么动静,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到了下晌,俞姝被文泽请去了深水轩。   五爷刚从冷武阁回来,那将领家的马奴已经被抓,还供出了几个人来。   这些人,都和他的妾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他彻底放下了心,眼下见着她穿了镶了毛边的半袖,人被白绒毛衬着,越发白皙干净。   她在家里便没有用丝带蒙眼,一双眼睛睁着,虽然瞧不见,但水亮纯净。   五爷想到前几日的心情,再看到眼下的她,竟有些失而复得之感。   他忍不住走上前去,牵了她的手,“阿姝,今晚留在深水轩吧。”   俞姝轻轻嗯了一声,男人牵了她到了书案前。   “我寻了几本初学用的药书,上面每种草药都有图样。”他道,“你虽然瞧不见,但我想着,若是画在你掌心,你定然能感知出那图的样子,你说是不是?”   他说着,让她摊开掌心。   俞姝伸开手掌,五爷便将女子细长白软的手,放到了自己手心里。   他以指为笔,在她掌心轻轻画下书中图样。   他刚要告诉她,这是何种草药,不想身边的人问了出来。   “连翘吗?”   男人眼中禁不住放出光亮来。   “我的阿姝可太聪慧了。”   他心头一片温软,不禁又在她掌心画了些图案,她有些能说出来,有些确实不知道。   不知道的那些,她就老老实实地摇了头。   五爷指尖蹭在她柔软的掌心,脸庞被她细绒的发轻轻蹭着,低头恰能看到领口一段白皙的脖颈。   男人呼吸重了几分,但……天色还早。   他便道,“还有几本草本药物的书籍,都是给初学之人看得,内容浅显易懂,我读几段给你,你且听听。”   俞姝点头道好,男人从抽屉里拿了两本书出来,又将那重重的抽屉合上,不小心夹到了俞姝的琵琶袖,只是两人都没察觉。   他拥了她在怀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心,悠悠捡了几段药理念与她听。   俞姝听得不甚认真,因为被他这般拥着,颇为不自在。   她暗想着他拿偷袭虞城的消息试探,就不想与他靠近。   可他一时一息都不肯放开她,像个快要融掉的糖人,粘人的厉害。   俞姝没办法了,就道房中热了些,想把罩在外面的半袖褪下来。   他终于松开她些许,俞姝趁机喘了两口新鲜空气,把半袖脱了下来。   她转身摸索着想要放到窗下的榻上,谁想到刚走了一步,袖子竟然被扯住。   一扯一拽只见,将她肩头的衣衫都扯下了大半。   房中微凉额空气笼了上来。   俞姝连忙想要拉起肩头落下的衣裳,不想却被大掌覆上了小巧的肩。   男人分明的指骨处微带薄茧,贴在她的肩头发烫,他嗓音陡然低哑了几分。   “阿姝不可这般诱我……”   俞姝一愣。   下一息,男人突然将她抱了起来。   “五爷要去哪?”她惊问。   男人反而问她,“不是去内室吗?”   俞姝大惊,急忙抓了他的领子。   这会时辰,还没天黑吧!   她急道,“五爷不可去内室!”   男人脚步微顿,讶然地啧了一声。   “阿姝竟觉得外厅也可?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话没说完,俞姝的脸骤然烫了起来,狠狠揪住了他的领子。   这人是疯了……   男人笑得不行,低头亲在了她的手背。   “好了好了,不闹你了,晚上……好吗?”   俞姝松了口气,但也没应他,只是把被她揪成一团的他的衣领丢开罢了。   ……   两人在窗下榻上,正经说了两句话,无外五爷问她这几日在家里做什么。   她说养雀儿,“总是养不好,那雀儿的伤似是更重了,昨日去了夫人处,想请个养鸟人看一番,夫人应了。”   五爷替她想了想,“这山雀瞧着瘦弱,兴许本就底子不太成,让懂鸟的人看看,应该能好些。你也不必担心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俞姝转身推开了窗子。   五爷心下一动,“阿姝推窗做什么?”   俞姝回答,“房里烧了地龙,婢妾总觉有些闷。五爷若是冷,便关了吧。”   五爷没有关那窗子,只是默默勾起了嘴角。   原来是这样……   他揽了人在怀里,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   俞姝昨儿晚间没睡好,连番打了几个哈欠,被他这般越发困倦起来,男人便让她在榻上睡一会。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分不出时辰,倒是那五爷叫了她。   “阿姝,外面下雪了。”   她睁大了眼睛。   男人走过来,“要不要去外面听听雪?”   她点头应了,被他裹了厚厚的披风出了门去。   谁料雪下得大急了,这会的工夫,竟然落得满地白茫茫一片。   俞姝是瞧不见,却被这外面处处映照的白光,刺到了眼睛。   她连忙用手遮掩,五爷也反应了过来,用自己的大氅径直将她全全裹在了怀中。   “伤没伤到眼睛?”   俞姝在他怀里摇头,男人松了口气,抱得更紧了几分,“是我疏忽大意了。”   林骁和穆行州进到院门前的时候,正巧看到这般场景。   前者脚步一顿,后者也赶紧捂了眼睛。   俞姝听见两人的脚步声,低头推开了五爷。   五爷倒是一脸淡定,掌心握了俞姝的手。   穆行州红了脸,林骁面上没什么表情。   他道,“属下同穆将军一道审问了密牢犯人,供词已经拿到,特来呈于五爷。”   他将供词递上。   供词这种东西,俞姝想看也是看不到,干脆闭着眼睛未动分毫   五爷收了供词,林骁便道还有其他犯人待审,同穆行州一起离了去。   但在走之前,五爷叫了他一声。   “前些日我让荣管事给你备的薄礼,可收到了?”   林骁懵了一下才想起是何事,他说收到了,“多谢五爷费心。”   五爷跟他笑了笑,“满月酒之后,备些小儿衣衫鞋帽,让宋太太也给韩姨娘送几件来。”   林骁微怔,又垂头应了,和穆行州一起离了去。   出了深水轩,穆行州便道,“韩姨娘真的人很好的,此番排除了嫌疑,你也该顺着五爷说得,让你家太太与韩姨娘走动走动。”   他这么说了,可林骁仍旧面无表情。   “咦?你怎么不说话?还怀疑韩姨娘不成?”   林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他。   “你没发现,马奴及其同党,并没有人招供给虞城通风报信一事吗?”   这话说得穆行州眨了几下眼睛,“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林骁一脸冷肃,“那个通风报信的内应,可能还没抓到。”   *   虞城。   卫泽言收到了京城的密信,他打开腊封仔细看完,一口气呼了出来。   信上写的不是旁的,正是俞姝在京城的近况。   他忆起在京城等人时遇见的情形……   看来他是猜对了。   房中昏黄的孤灯明灭不定,卫泽言静默着,在放了信的书案前坐了几息。   正此时,侍卫跑了过来。   “军师,大将军来了。”   卫泽言一愣,俞厉竟然深夜前来?是为了俞姝的事吗? 第37章 常客   虞城。   卫泽言把俞厉迎进屋,后者便将门一关,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   他开口就道,“阿姝在京城的事情,你怎么一直同我含含糊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阿姝眼下什么情况,怎么不说清楚?!”   卫泽言就知道他是为了这件事情。   之前襄军和朝廷偷袭在即,他道说来话长,便给含混了过去,主要也是因为,他对阿姝目前的情况,当时只是个猜测,没必要说来。   之后俞厉又问,他也都含糊过去了。   但俞厉在这世间,只剩下这么一个血亲胞妹,哪是他糊弄能过去的?   可卫泽言瞧了瞧被他反手压在书册下面的信封,心里暗暗摇了头。   信里写的明明白白,定国公詹五爷纳了一妾,那妾不是旁人,正是俞姝!   卫泽言看到信的时候,脑子都是懵的。   定国公詹司柏不是同发妻鹣鲽情深,怎么就纳了妾,巧了正是俞姝?!   这其中的关系理不出来,但可以确定的是,俞姝并没有被定国公发现身份,不仅尚且安稳,还能传递消息。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不过,眼下俞厉来问,他真敢拿出那封信来给俞厉看?   只怕俞厉看了信,不管俞姝是何情况,立刻就能提刀杀去京城,杀到詹五脸前……   卫泽言叹气,“将军莫急,不是我遮掩此事,而是阿姝当时也没跟我说清楚。”   “你不是见到阿姝了吗?怎么没说清楚?”俞厉万分不解。   卫泽言就把当时在灵螺寺的情形说给了他。   “阿姝并未来得及告诉我是何状况。但看她穿着情形,饿着冻着是绝没有的,恐怕还过得……不错吧。”   俞厉两条英眉皱在一起。   “你确定?那她又怎么得来的消息?”   卫泽言说确定,“她可能是暂居京城某重要官员府上,偶尔听到了。”   俞厉将信将疑。   卫泽言见状便道,“将军且安心,我已经安排了人手去京城联系阿姝,待联系上了,就可协助阿姝返回。就看她愿不愿意回来了。”   “她还能不愿回来不成?!难道还留在京城做内应?!”   卫泽言笑了一声,“从上次传信来看,阿姝还真成了内应。倒也不失为……”   话没说完,俞厉瞪了眼,“她一个小姑娘家,怎么能做内应这样危险的事?!况她眼睛还瞧不见!”   卫泽言连番哄他不急,“等我联系上她,定然尽快接她回来,你放心吧。”   他又安慰了俞厉几句,只是心里想着俞姝在京城的情况,突然就不确定,她是会愿意回来虞城,还是宁愿留在……那个男人身边……   卫泽言心里五味杂陈了一时。   他岔开了话题,“俘虏的事情,将军准备怎么办?就养着?咱们的米粮可不多了。”   这次襄军和朝廷偷袭,他们提前做好了准备大败那两路军队人马,然后把俘虏都弄进了城中。   照理,这样的俘虏多半是要杀掉,对偷袭的人以示警戒。   不过俞厉不想杀人。   “都是父母生养长大的人,我下一道命令容易,可这些人的父母手足又该如何心痛?罢了,先养着吧,兴许有用。”   卫泽言未置一词。   在这时候,有侍卫跑了过来。   “将军,军师,袁王爷那边消息传过来了。王爷带着世子亲自出兵,用了半个时辰,就占了东面的山杨县。”   卫泽言房中就有舆图,俞厉转身点了过去。   “这么着急占了山杨县,王爷这是要奔着密城去了。”   他指下点到了一个大片的城池上。   密城是山阳县的府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卫泽言点了点头,“密城不好攻占,但一旦攻占下来,今冬秦地的粮草问题,便能解决一半了。”   今岁秦地收成不好,各城米粮都得紧着用,朝廷地界里靠近秦地米粮最富裕的,也就是密城了。   不过密城守城将领,乃是从前老定国公麾下大将,又特特被詹五派来驻守,防的就是袁王打密城主意。   俞厉啧啧,“王爷这一仗不好打,若是有虞城的火器助力,兴许能好打一些。”   但他也不担心,“打不过就撤吧,山杨那几个县也有些粮草,抢些回来也可填一时之饥。各城火器还是不要随意动用了。”   能成则成,成不了也没什么损失。   袁王的世子年幼,今岁才十二岁,袁王此番,全当是亲自带着儿子历练了。   若是动用了大量火器,阵仗过大,恐难以收场。   夜已深了,外面有打更人路过,一边敲锣报更,一边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俞厉再次嘱咐了卫泽言,尽快联系妹妹,早日接俞姝回家,便离了去。   卫泽言应了,送走了俞厉便坐回到了舆图前,在那广袤却微缩在眼前的土地上,暗暗思量了许久。   他叫了身边的人过来,“给京城传信。”   *   京城,定国公府。   深水轩一夜要了两次水,直到深夜才安静下来。   男人天不亮去上朝的时候,帷帐里的女子还疲倦地睡着,毫无察觉。   他吩咐了人,“不许叫醒姨娘,让她睡吧。”   正院那边从灵螺寺犯了旧病之后,便免了俞姝每日的请安,眼下她睡着,无人唤她,竟然一口气睡到了日上三竿。   俞姝口干舌燥地从锦被中起了身来,低声叫了姜蒲,没想到嗓子竟然哑了,发出的声音奇奇怪怪。   昨晚的情形浮上了脑海,俞姝只觉一阵头疼,要不是有了避孕的靴子日日悬在身边,她可真要担心了。   她要再唤姜蒲一声,却有人推了门进来。   男人一眼就看见了刚从帷帐里醒来的女子。   她睁着一双散着光亮的眸子,脸上残留半梦半醒之间的迷蒙,浓密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宽松的小衣露出半边锁骨。   她开了口,嗓音微哑,“五爷?”   詹五爷心头一阵快跳,怕身上的寒气冷到了她,便将乌纱解了,大红绣麒麟的朝服脱下放到一旁,阔步走上前去。   “方才叫丫鬟有什么事?”他撩了帐子,坐到了床边。   俞姝哑着嗓子,“婢妾想喝水,姜蒲不在吗?”   男人说用不着丫鬟,亲自倒了一杯水给她。   可是俞姝喝了,说起话来,嗓子还是哑哑的。   个中原因,两人都心知肚明。   男人低笑了一声,“昨日闹得太过了?”   俞姝不想理他,背过身去找衣裳,但男人将她抱起来,捞进了怀里。   “生气了?”他在她耳边低问。   俞姝仍旧不理,任他自说自话。   但男人哄着她,呼气在她耳畔,“阿姝别生气了,我下次照着你的意思,快些好不好?”   是快不快的事吗?   她从他怀里挣出来,道,“五爷白日不忙事情吗?婢妾要回浅雨汀了。”   可她这般模样,眼瞳乌黑,红唇娇艳,眉间笼着淡淡的清凉之意,詹五爷哪有心思去办正事?   他也学着她的样子,三句话两句不回,当下这话就没回她,只蹬下了朝靴,抱着她坐到了帷帐里面。   俞姝被他昨夜的龙精虎猛吓到了,今日见他还要往锦被里面来,连番推他。   五爷笑得不行,“只同你说说话,也不可吗?”   俞姝心想不可,谁知道说着说着会不会变化……   她道,“五爷该去冷武阁理事。”   五爷一愣,旋即无奈地笑起来。   “我才刚下朝,就要被推去理事么?好吧好吧,我的阿姝若是做官,定是个公私分明的好官。”   他说完,又牵了她的手,“今日陪我一道去冷武阁吧。”   俞姝当然说好。   连着下了两日的雪,四野白茫茫一片,五爷怕俞姝眼睛被刺到,特意找了一段密实的红绸来替她系在眼睛上。   她穿了桃红色镶兔毛的披风,用红绸覆了眼睛,更衬得肤白唇红,在这茫茫白雪的天地之间,端地如雪中红梅一般可爱。   五爷牵着她的手紧了几分,亲自带着她进了冷武阁。   没有人多说什么。   俞姝俨然已是冷武阁的常客。   五爷理事,俞姝就坐在一旁摆弄物件。   男人不知从那寻来些机关锁,似是专门给瞧不见的人玩的,每一面上的雕刻均不相同。   两人一个忙公事,一个摆弄锁件,倒也相安。   五爷瞧着他的阿姝坐在窗下,认真地摆弄着,翘起了嘴角。   文泽来回事,“五爷,工部侍郎李大人带着人到了,还带了一个大箱子过来。”   男人一听,便站起了身来。   “快快有请。”   俞姝摆弄锁件的手也是一顿,“五爷要见客吗?婢妾回避。”   男人摆手道不用,“我去隔壁院子见他,你在这等我便是。”   他说完便快步去了,脚步声听起来很是期待的样子。   隔壁院子的话语声,俞姝就听不见了,她正暗道可惜的时候,听见隔壁突然传来一声轰响。   ……   隔壁院空地上。   工部侍郎李榭让自己的工匠,演示了一下木箱中的重器。   只需两名工匠,发动此器,便能令几十米开外的巨石,訇然碎裂。   定国公詹五爷看得眼下发亮,“此器唤作什么?”   李榭道,“力枪。比火炮小,又比寻常火枪要重。”   他补充道,“若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应该一人也能用起此枪,只不过眼下刚做出来,没有找人试过。”   他这话说完,詹五爷便笑道,“那我便来替你试试。”   李榭讶然,“这如何使得?国公爷莫要玩笑,此枪刚刚造出来,哪能让国公爷来试?”   但他说着,男人已一把提起了这重器。   两个工匠也都惊诧,他们两人才合力搬起的重器力枪,就那么被男人单臂提了起来。   接着,他也如那两个工匠一般操作,三下两下点燃了这力枪。   火弹冲出的一瞬,男人鼎住那冲力,稳住了身形。   而经他之手射出的火弹,再次击中几十米开外的巨石堆。   石堆碎裂殆尽,腾起一片火星黑烟。   侍郎李榭忍不住道,“国公爷这枪试得,可无人能比得过了!”   詹五爷笑起来,放下了火枪拍了拍手上的灰。   “这重器是比寻常枪重了些,但火力也迅猛的多,早日大量产出,再以孔武有力的士兵训练之,便可上战场。”   李榭听了,不免劲头昂扬。   “国公爷说得是!下官自当督促工匠,早日产出此枪!”   ……   俞姝本不知道隔壁在做什么,但等到男人回屋,她闻到浓浓的火药气味,便明白了过来。   “五爷在试火器?味道极重。”她搓了搓鼻子。   五爷这才回过神来,说是了。   “工部新出的火器,火药味重了些。”   “可好用?听着五爷甚是满意的样子。”她又问。   五爷笑起来,瞧了他的妾,“阿姝这都能听出来?”   他没在意,一边换衣裳,一边告诉她,“确实满意,若能大量产出,又可建一支迅猛的火枪兵了。” 第38章 山雀   俞姝将那五爷的话记在了心上,她以为能听到这些就算不错了,没想到男人从柜子里拿了个木质的模具出来,放到了她手上。   “就是这个。之前李榭给了我一个小样,我还没当回事,如今造出来个大的,没想到这般好使。”   他说着,把着俞姝的手摆弄了一下木枪。   “怕吗?”他问她。   俞姝摇摇头。   虞城的军火库她也去过,而且哥哥曾给她挑过一支趁手的,演练过两次。   但虞城那边,并没有似这新火器一样不大不小的火枪。这枪配上训练有素的士兵,真的可以组成一支突击的军队。   但她忍不住向那五爷看过去。   他就这么说给了她,真的……不防备她了?   俞姝怔了一会,推说身子乏了,今晚就不去深水轩了,要回浅雨汀休息。   男人的气息过于充斥在她的鼻息中,她眼下只想缓口气。   男人没多问,让她回去好生歇着,但合了正在看的书册,道要亲自送她回去。   俞姝讶然,“五爷不忙吗?”   他道,“天寒地冻的,你眼睛又不好,万一摔着怎么办?”   他说着,执意送她去了,一路用自己的大氅裹着她,一直送到了浅雨汀门口。   俞姝从他怀中挣出来,撵了他,“五爷回去吧。”   他却将她揽回怀中,轻吻在她发间,“你好生歇着,若是身子不舒坦了,随时让人告诉我,不然我可不放心。”   浅雨汀开了门,穿堂风扑了出来,将廊下山雀的叫声也送了出来。   男人走了,俞姝站在门前愣了愣。   他不忙吗?这点小事也要管?   浅雨汀,山雀近日好了不少。   懂鸟的人确实不一般,三下两下就给扭转了伤情,开始便好起来。   但山雀有了精神,越发不愿意呆在笼子里。   就好比眼下,俞姝在厅里坐了一会,换了衣裳就去廊下给它换水,被它一下啄到了手上。   手被啄得疼极了,她收回手怔了一会。   薛薇走过来,佯装要打那鸟儿,“忒般没心没肺,要不是姨娘,你可早就被野猫叼去!”   山雀不懂她的话,啾啾两声,又喝起了俞姝新换的水来。   薛薇要给她瞧瞧手,“姨娘手破没破?要不要奴婢拿些药膏来?”   “不必。”俞姝摇了摇头。   只是在那山雀的一阵嘹亮啾鸣中,在廊下站了许久。   突然有脚步声近到了眼前,她不想嗅到的男人的气息,再次裹了过来。   “外面这么冷,怎么站在廊下?不是说身子乏了吗?”   她抬头向他看去,不明白这五爷怎么又来了?   他却替她搓了手,“手都变冷了,快些进屋吧。”   他拉了她的手要进屋,低头看到了手指红彤彤的一小片。   “被雀儿啄了?”   他要抬了她的手凑近看,俞姝却收回了手去。   “没事。”她说完,转头回了房中。   五爷微怔,细品她略显低落的情绪,低声问了薛薇一句。   “谁惹姨娘不高兴了?”   薛薇回道,“约莫是那雀儿了,姨娘被啄了手,站在廊下半晌,奴婢瞧着神情就有些不太好了。”   男人似懂非懂,回屋见她垂头倒茶,轻声问她。   “不懂事的山雀,伤了我家阿姝的心了?”   他说着,见她低头不语,以为猜中了。   “莫要伤心,那是野雀儿,未经驯化,不若是想要养起来,就让师傅替你驯一驯……”   话没说完,俞姝就笑了起来。   “五爷在说什么呢?婢妾会因为一只雀生气吗?而且性子野也没什么不好,它本就不该在笼子里,不是么?”   五爷说那也是,上前揽了她的肩头。   “既然不肯驯养,那就别去碰它,等到春暖花开了,放它飞了便是。”   俞姝听了,抬起头来看向那五爷。   “是啊,五爷说得对,本就不该与它亲近。”   她说完,便低头摸到了茶盅,把茶水饮了。   外面山雀的啾鸣声停了下来。   室内静了一静。   五爷莫名觉得她还是不开心的,至于到底为何,却不甚明白。   他揭过这茬,问她,“是不是病了?我总不放心,要不要让大夫来给你瞧瞧?”   俞姝说不用,“婢妾这会就想睡觉,约莫睡一觉就好了。”   男人想起昨晚确实闹得厉害了些,轻轻摩挲了她的肩头,“那就早些睡吧,若是不舒坦了,可不能瞒着我,让丫鬟去冷武阁报给我。”   俞姝胡乱答应了,男人又回了冷武阁。   周嬷嬷却在这时到了,端了满满一盅苦味甚重的滋补的汤药给她。   “是夫人从库房里用了好药熬制的,助孕的用途,姨娘快趁热喝了吧。”   俞姝闻到那药味,嘴角扯了下去。   她当然不想喝,但周嬷嬷非要亲眼看她喝完,再回去复命。   旁人家里,这般正房送来给妾室的,必然是避子的汤药,在定国公府,完全反过来。   俞姝心下冷了下来,笑了一声,“是得趁热喝了,早日替五爷诞下子嗣,五爷和夫人便都放心了。”   周嬷嬷说正是这个道理,“姨娘就是最明事理的人。”   俞姝端起那看不见的苦药汁,一仰头饮尽了。   周嬷嬷满意地离开,回话去了。   姜蒲进来,问她要不要吃块糖改改口,俞姝拒绝了。   在这苦药汁里,俞姝只觉得心下沉静了下来。   她坐在交椅上揉了揉额头,敛了心神琢磨自己的事情。   她不免担心自己靴子的药效,敌不过宴夫人的助孕汤剂。   而且姚北替她做好的靴子,轮换着也用了好些日了。   她思量着再去一趟海生御膳房,顺便了解一下近来的情况,毕竟这次林骁他们着实抓了不少人进冷武阁。   她正想着,楚俞姝递了信,说明日过来看她。   第二天,楚俞姝果然到了。   “听闻姨娘在学药理,我也寻了几本书册给姨娘送过来。”   她送来的书册更好,那图样是用特殊的笔画出来的,用手细触,可以摸出纹样的模样。   俞姝谢过她的贴心,一时间倒也不知道用什么回礼。   楚俞姝笑道不必,“我还要姨娘回礼作甚?等姨娘眼睛好了,同我一道出去赏花赏月就是。”   她说着,想起了什么,让丫鬟拿了个小匣子过来。   “对了,姨娘之前吩咐姚北做的靴子,我也给姨娘带过来了。只盼姨娘眼睛早些复明。”   俞姝之前跟楚俞姝说,这靴子是治眼睛的用途。   但她也吩咐过姚北,若有事,就送靴子过来……   她谢过楚俞姝,又同楚俞姝说了几句话,道过两日雪化了,去御膳房寻她。   楚俞姝道好,“那我等着姨娘了!”   远书走了,俞姝打开了姚北送来的靴子。   那靴子还是之前的味道,是避孕的用途没错。   只是不知道,姚北送信过来,是什么事呢?   俞姝给自己换上了新的靴子,在那气味混杂的药香里,深吸一口气,慢慢沉下心来。   *   她给冷武阁那位五爷打了招呼,在化雪的第二日,去了海生御膳房。   马车吱吱呀呀地,轧着堆在街边还没化净的雪。   俞姝海生御膳房附近,遇见了穆行州,后者差点窜上她的马车。   穆行州今日太不凑巧了,刚出了家门没多远,就遇上了那位涿州的慧姑娘。   她也不知怎么,就知道他今日没事,是去铁匠铺看自己特意锻造的匕首。   这位姑娘极会说话,三言两语就让他与她同行起来,便是穆行州说自己要去铁匠铺,她要跟着去领略一番。   “从小哥哥便说小姑娘家怎么看得了这些东西?可我心里总是痒痒的紧。没想到,竟然是穆将军给了我这个机会,能去看个明白。多谢穆将军了!”   她拿那般兴奋又感激的眼神看着他,穆行州也不能不答应。   但是去过了铁匠铺,他又不得不顺着她的意思,在京城来回转,不管他怎么说,她都有话等着他,他实在脱不开身。   他心想这可怎么办了?要是韩姨娘在就好了。   他不由地就往海生御膳房的方向去,他想着碰碰运气,万一遇见姨娘了呢?   谁想到,一眼就看见了姨娘的马车。   穆行州就差跳上马车了!   “姨娘要去还去海生御膳房吗?能带我一起去吗?!我也想抓点药!”   俞姝被他吓了一跳,这才听到詹淑慧从后追来的声音。   场面何等的似曾相识。   詹淑慧瞧见俞姝,就皱了眉,怎么好巧不巧地又遇见这个小妾了?   她问见礼之后问,“姨娘是病了吗?若是病了,合该好生歇息才是。”   她说着,还一副体贴的模样,“我那还有些好药,回头给姨娘送过去。”   言下之意,别挡了她的正经事。   俞姝不知这位姑娘怎么还没回涿州,但却知道她是真黏上穆行州了。   姻缘这事,俞姝又不是月老,好坏都说不清楚。   她不想管,但穆行州一副可怜巴巴地样子,“姨娘……”   俞姝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但她确实不喜欢詹淑慧,也是真的,谁喜欢一个在背后默默推人摔倒的人?   她低声点了穆行州,“我之前听楚娘子说,慧姑娘在涿州定了亲,明年初好似就要成亲了。”   她这话一出,穆行州就睁大了眼睛。   俞姝适时地表示自己还和楚俞姝有约,立刻叫了车夫离开了这是非地。   她一走,穆行州便问了詹淑慧一句。   “慧姑娘定过亲了?何时成亲,能否请在下也去吃一杯喜酒?”   他这般问完,就见詹淑慧脸色倏然一白。   詹淑慧在京城,可从未提及过此事,更是不想让穆行州知道,可穆行州还是知道了。   她在穆行州的目光下,一时掩饰不下去了,含混了两句,便叫了丫鬟离开。   穆行州翘起了嘴角,头也不回地跑了。   詹淑慧脸色一阵青白。   穆行州之前还不知道,遇见了那盲女就知道了,所以,是那盲女说得了?!   詹淑慧知道她和魏家交好,知道涿州的事情也正常,可她凭什么说给穆行州,坏了她的好事?!   她是推过她两回,但第一回 摔得又不重,第二次根本就没成,反被她推下了坑……再后来,她可就没再打过她的主意了!   詹淑慧只觉自己孤身一人在京城,连番被欺负可怜极了,禁不住落了两滴眼泪。   然后攥紧了手绢,脸色阴冷地回了宿处。   *   海生御膳房。   俞姝跟楚俞姝说了会话,又问了问魏北海的近况。   杨太医对他这病例倒也上心,之后都是魏北海去杨太医家中看诊,眼下药吃了起来,就看什么时候有成效了。   楚俞姝又问俞姝,“姨娘的眼睛好些了吗?要不要也让杨太医瞧瞧?”   俞姝心道这可算了吧,道是已经在慢慢变好。   她又同楚俞姝说了几句,寻了个机会偷偷见了姚北。   姚北直接道,“姨娘,军师传信过来了。”   俞姝挑了挑眉,“什么事?”   她担心卫泽言猜出她的境况,回去告诉哥哥,要是哥哥知道她在詹五爷处为妾,恐是要提刀杀来了……   但姚北说得并非此事,“军师说,袁王爷占了山杨等地,要对朝廷发起进攻,让咱们留意朝廷的动向,及时应对。”   俞姝闻言,点了点头。   那五爷这几日频繁去兵部,看来也和袁王的动向有关了。   更要紧的是,那五爷之前通过马奴,一口气拔除了五个秦地派过来的细作。   她不由问姚北,“有没有咱们的人被抓?”   好在姚北说没有,“都是袁王派来的人,咱们甚少与他们联络。”   俞姝小小松了口气,“那黑山呢?”   “回姨娘,黑山联系上了!”姚北声音越发低了,“黑山还没现身,但同咱们通了消息。”   “说了什么?”   姚北沉了一气。   “黑山说,冷武阁捉拿内应还没停止,咱们一定要小心!一旦要传紧要消息,不要直接出面,手段迂回些才好。”   俞姝讶然。   但黑山所言,确实有理。 第39章 号角   袁王一连占了三个县,是直逼密城的势头。   朝廷这边丝毫不示弱增粮、增将、增兵守卫密城。   定国公詹五爷一连几日都没工夫返回后宅,不是在兵部,就是去了大营。   今日终于得返回了冷武阁,俞姝将正院送过来的吃食,带着过去看他。   男人见了她便目露暖意,“我正念着阿姝怎么还不过来,不然今日又是见不到了。”   俞姝将提盒里的小点心端给他,“五爷这么忙?婢妾听夫人说,袁王占了朝廷的三个县,五爷是要准备出门打仗了?”   他说不是,捡了个小点心送进了俞姝口中,伸手揽了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男人语态平缓,“袁王折腾半天,才占了几个县而已,何须你夫君出面?”   俞姝被点心噎了一下。   她心想,她这位“夫君”是在看不起袁王吗?   要是袁王知道他这般说法,不知作何态度?   好歹人家也是带着世子亲征,极其难得……   她一时半会也无话可说,跟着她这“夫君”又吃了些点心,他便又要忙去了。   他说一刻钟后,冷武阁点将。   “虽然你夫君不用出面,但朝廷的地盘也不是他袁王想占就占的,总得收复回来。”   俞姝心道那是必然,就看袁王那边什么火力,又如何作战了。   冷武阁要点将,俞姝不便久留。   倒是男人不忘了嘱咐她,“阿姝记得每日给我送些点心来,不然你夫君要吃不上饭了。”   俞姝无语,但这样也不错。   如此过了五六日,俞姝便从冷武阁听到了消息。   袁王占下的三个县,又被朝廷原原本本地收了回来,而袁王兵马不敌,只来得及将城中粮草运走,便就罢了。   俞姝听了这般消息,一阵皱眉。   从前在秦地,袁王甚少亲征,都由手下大将来征战,似她哥哥便是替袁王征战最多的人。   今次袁王好不容易亲征一次,还是带着世子立威,没想到府城都没占据,就被朝廷的兵马从县城赶了回去。   她不由想起男人的话来——还真是用不着她这“夫君”出面。   得这消息的时候,詹五爷就坐在书案前。   穆行州前来笑着把话说了,但五爷挥手让他退下,却没得什么笑意。   俞姝略有些惊讶。   前些日袁王打下三个县,他毫无怒色,一派平稳;眼下朝廷击溃袁王,收回失地,他倒是严肃了起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袁王的内应……   俞姝有心想问问他是如何作想,但他从书案前站了起来,抬手招了文泽。   “让人去问问工部李侍郎,火器造的如何了,要尽快了。”   他说完,又动身去了大营,一时半刻都不得闲,似是比前几天袁王势头正盛的时候,还要忙碌。   如此又过了几天,俞姝去冷武阁也见不到人,终于在这天听到他回冷武阁的动静了,俞姝便从浅雨汀过了竹桥。   然而侍卫却道五爷不在,“方才李侍郎过来,请五爷出去了,不知何时得回。姨娘要进去等吗?”   俞姝摇了摇头,转身返回了。   脚下踩着竹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风从冰冻的河面上吹过,寒意加倍往人领口灌。   姜蒲扶着她,“起风了,姨娘回吧。”   俞姝说好,暗暗想着,天虽然越来越冷了,但外面的战局却好似火热了起来。   那位五爷要的新火器是不是督造出来了?   不过,她暂时没准备把这消息传出去。   火器虽然要紧,但她觉得眼下自己更重要一点。   一旦她暴露了,她真不敢想象届时那五爷会怎样?而哥哥知道又会怎样?   俞姝从竹桥上返回,回到浅雨汀门前的时候,恰遇到了一个人。   薛薇将那人拦在门外,那人声音不如从前清脆饱满,短短月余未见,竟带了几分沧桑。   “薛薇姑娘,让我进入给姨娘磕个头再走吧。”   是苗萍。   薛薇跑过来问了她,“姨娘,您看……”   俞姝看不见苗萍,但跟她道,“随我进来吧。”   ……   苗萍一家被发配到了庄子上面,她娘被卖去了城里的酒楼做处理泔水的杂活,虽然苦些,但好歹一家人还有联系。   苗萍原本在庄子上种菜,眼下天寒地冻,得闲起来,就被分去炭火上,专司给国公府送碳。   “前两次来去太匆忙,这次总算得闲,就想过来给姨娘磕个头。”   她声音还有些窘迫,但俞姝听得出来,比之从前言语中的漂浮,眼下脚踏实地多了。   俞姝不再提及从前的事,只是问了两句近况。   苗萍说一切都好,“……就是奴婢三哥去了关外,三嫂怀了身孕快要生了,肚子鼓的厉害,婆子说不太稳便。这次进京,奴婢也是顺带着给三嫂买些药回去。”   她老老实实说着,俞姝听了便让姜蒲拿了钱来。   苗萍吓了一跳,“不不不,奴婢万万没有跟姨娘要钱的意思!姨娘之前为奴婢的娘求情,这恩情奴婢一直记在心上,还不知道如何报答姨娘,怎么能再收姨娘的钱?!”   她坚决不要,俞姝说了两句,见她是真的不要,便也不再勉强,就让姜蒲拿了两块料子过来。   “钱你不要就算了,料子拿着吧,只当是给小孩子做两件衣裳。”   苗萍连连磕头。   “姨娘大恩大德,奴婢一直记着。冬日天寒,奴婢隔两日就会进京送一回炭,姨娘但有差遣,奴婢必然尽力!”   俞姝暗暗点头,让她起身去了。   苗萍这边拿了料子,跟着其他送炭火的人一路返回,刚出了国公府的门,竟就遇上了詹淑慧。   詹淑慧过来可不是巧合,她专门打听了韩姨娘来国公府之后的事情,不巧就知道了苗萍的事。   她料想苗萍本来是要当姨娘的人,眼下却被撵去庄子上,老娘更是提脚被卖了,恐怕恨极了那韩姨娘。   她当下将苗萍叫去了一旁。   “慧姑娘有何事寻奴婢?”   詹淑慧说也没什么,“就是想跟你问一问韩姨娘的事情?韩姨娘总让我觉得怪怪的呢。”   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韩姨娘欺负了。   可苗萍一听,神色敛了几分。   “慧姑娘既然来问奴婢,奴婢便告诉姑娘。我们姨娘是极好的人,心存善念,菩萨心肠。姨娘对奴婢有大恩,奴婢今生报不了恩,来世衔环结草来报!姑娘万不要听信了旁人揣测之言!”   苗萍说得认真极了,好像谁再说韩姨娘不好,她就要同人拼命一样。   詹淑慧本来钱都准备好了,要打点苗萍一番,听些有用的回来。   没想到,听了一耳朵忠心之言。   詹淑慧发愣,碰了一鼻子脏灰。   她真不知道说什么了,气得捋了自己的心口,让苗萍走了。   定国公府这些人都怎么回事?   难道都认不清韩姨娘的真面目吗?   韩姨娘是狐狸精变的吧?!   ……   袁王被击退后,一时都没了动静,反倒是那位五爷忙得脚不沾地,俞姝甚至见不到他。   连林骁家龙凤胎的满月酒都办完了,俞姝没见到五爷,倒是见到了林骁的太太宋氏。   宋氏刚出了月子,精神还不错,没抱两个小奶娃过来,带了林骁发妻留下的女儿,唤作靴子的在身边。   小姑娘五六岁大,同宋氏如亲母女一样说话,活泼开朗,甚是可爱。   宋氏照着五爷吩咐林骁的,带了小衣裳小鞋子给俞姝,“都是家里那两个小娃穿过的,姨娘不嫌弃就收下吧。”   俞姝收下来,摸着那些小衣裳小鞋子,倒也柔软小巧有趣。   “让宋太太费心了。”   宋氏道姨娘不必客气,“姨娘别叫我宋太太了。”   林家世代投靠定国公府,是家臣。   宋氏道,“姨娘似国公夫人一般,唤我又云就行。我来京城也有几年了,姨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   俞姝笑了笑,宋又云道,“我家爷性子冷些,又是说话做事甚是刻板,忙得时候连洗三礼这样的时都能忘。府里的事情多半都是我在管着,因而知道的多些。”   她态度很是和善。   俞姝暗暗猜测,之前冷武阁捉奸细,就是林骁怀疑到了自己头上,所以他太太宋又云今次过来替林骁说两句好话。   俞姝无所谓。   说起来,林骁的直觉还真没错……   她跟这宋太太又随意说了几句,倒是林骁的大女儿林靴子小声问了一句。   “姨娘,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俞姝一愣,“你说。”   小姑娘道,“那是什么?”   她抬手指了,但俞姝看不见,小姑娘便上前,戳了戳她随身带着的靴子。   宋又云让她不要无礼,“那必然是姨娘的靴子了。”   林靴子道,“可我闻见药味。”   俞姝倒也不怕问,便解释是养眼睛用途的药靴子。   林靴子明白了,倒是宋又云瞧着,说了一句,“靴子药效不知好不好?总觉得不如药丸汤剂之类,姨娘应该只是辅助作用,不是主治的用途吧。”   她这么说,笑道,“我之前给靴子用过驱蚊的靴子,但这孩子极其招蚊子,还是被咬的满身是包。”   她提起这事,小姑娘也连连道是。   俞姝听着,心下微顿。   等这母女两个走了,她捏了捏自己的靴子,皱了皱眉。   *   是夜,千里之外的密城墙下,绵延的火把中,一片兵甲之海。   袁王率兵突然袭击,只用了一日的工夫,重新夺回了三座县城,秦地兵将逼至密城门下。   八百里加急,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已是隔日上晌。   定国公詹五爷看到加急军报,冷笑一声。   兵部尚书陈元理亦在,“没想到袁王杀了个回马枪,看来是非要占密城不可了!”   他问詹五爷,“国公爷要的点将吗?”   男人笑起来,“冷武阁点将。那是自然。”   很快冷武阁聚集了京城的将领。   定国公詹五爷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一声声点将令下,派兵部署,领兵作战,一派激昂。   等到点将完毕,日头已经高悬。   冷武阁空荡了下来,日光晒在冰封的河道上,映出刺眼的光来。   詹五爷眼睛微眯,抬头看向西面的天空。   他下了点将台,穆行州快步上前。   “五爷,要不也给我分派一支队伍吧!众将上战场,看得属下热血沸腾!”   五爷低笑了一声,“没说不让你去。”   “啊?!”穆行州惊到了,“什么时候去?”   男人告诉他,“眼下就去。”   然后,淡淡补了一句,“与我同去。”   穆行州瞬间睁大了眼睛,不是已经点将了吗?为何五爷还要前去?   思绪未落,詹五爷便叫了林骁上前。   “五爷请吩咐。”   詹五爷深吸一气。   “一个时辰之后,我会秘密离京,在我到达密城之前,不许任何人知道露我的行踪。”   他看住林骁。   “冷武阁和定国公府从此刻起就全全交于你了,但凡有私传密信者,不论何人,直接押入密牢!”   林骁肃然领命。   穆行州也在这一刻反应了过来。   五爷秘密出京,难道是……想借袁王亲征的机会,直接擒贼擒王?!   这一举只要成功,袁王那些盘踞秦地的势力比如虞城的俞厉,恐怕要就此土崩瓦解了! 第40章 暗中   下晌,俞姝小憩之后,照常带着鸡汤去了冷武阁。   但她到了竹桥对岸的门前,侍卫拦了她。   “姨娘,五爷去了衙门,并不在冷武阁内,天寒地冻,姨娘还是请回吧。”   俞姝“哦”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只是刚走了两步,忽然觉得好像不太对。   往常五爷不在的时候,侍卫虽然也会告诉她,但还会问上一句,“姨娘要不要进去等等?”   今日怎么没这句了?直接不让进门?   俞姝微微挑眉。   *   林家。   林骁临时回了一趟家。   宋又云见他回来便上前来迎,“爷怎么这会儿回来了?满身都是寒气,我让丫鬟泡杯热茶来。”   林骁说不必了,直接进了书房,拿了几样常用的东西。   宋又云瞧着疑惑,“爷这是要出京办差么?要准备衣裳吗?”   她这么一说,林骁便点了头,“备几件衣裳吧,有些日子都不得回。”   宋又云去了房中替他取衣裳,中途隔壁厢房里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一个哭了另一个也跟着哭。   林骁听得无措,连忙叫了宋又云,“你先去看看孩子怎么了,我自己来收拾衣裳。”   等他收拾好,宋又云也将孩子哄好了。   只是她一脸愁容,林晓不禁问了一句,“怎么了?”   “妞妞烧起来了。”宋又云说早间就有些不稳妥,午间已经烧了一阵,本以为好了,这些又发烧了,“这么小的孩子,我也不敢给她吃药啊。”   林骁眉头皱起,想去看望小女儿,可还有要事压身。   “去请大夫来看。”他直接道。   宋又云见他脚步匆忙,便道,“爷不用操心了,快去忙事情吧,等爷回来兴许孩子就好了。”   林骁点了点头,但抬脚要走,又转身叫了妻子。   “孩子若是不安泰,就使人去冷武阁告诉我,我不出京,这些日都在冷武阁。”   他说完,又压低了声音吩咐宋又云,“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守好门户,留意可疑之人。”   “好。”   林骁放下心来,匆忙回了冷武阁。   他返回冷武阁便立刻在暗中增加了守卫,连带着整个定国公府都暗中放置了许多眼线。   吩咐好后,他便亲自带人在冷武阁内巡逻。   待他走到竹桥附近,恰看到了韩姨娘拎着提盒从竹桥上过来,自然也听到了侍卫跟她说的话。   俞姝方才被侍卫拒绝,挑眉微怔。   在这时,林骁走上前来叫了她。   “姨娘来了?五爷这会不在,姨娘若是想等五爷,进来等也可。”   俞姝闻言,朝着林骁“看”了过去。   但她道不用了,“我提了鸡汤过来,若是冷了也该不好喝了。等明日我再过来给五爷送鸡汤吧。”   说完,她便离开了去。   林骁看着她慢慢离开,下了竹桥朝着浅雨汀的方向而去。   侍卫在俞姝离开河岸之后,禁不住问林骁,“统领,明日姨娘再过来,咱们……”   话没说完,被林骁一个眼神截断掉了。   俞姝耳朵微微动了动,脚下没有停留地继续离开了。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浅雨汀门内,林骁才冷着一张脸道。   “韩姨娘平日如何,这些日便如何。明日她再来,就让她进去等,她等不到自然回去。任何人不要过多言语。”   *   浅雨汀。   山雀在廊下喝水,发出细弱的咕嘟声。   俞姝支了胳膊坐在窗下,想着方才在竹桥上听到的话。   侍卫后来被截断的问话,她也听到了。   看来,他们在为她明日也要去冷武阁给五爷送鸡汤犯愁。   为何犯愁呢?是想隐瞒什么?   俞姝不知道他们在隐瞒什么,但定然与那五爷有关。   可五爷什么事情,要如此隐瞒?   虚掩的窗子在这时被风吹开了来,外面的天光骤然落进房中。   俞姝眼睛被刺了一下,可心头也灵光一闪。   外面的风吹进来,刺拉拉地在房中扫荡。   所以,他们要隐瞒的,是那五爷的行踪吗?   换句话说,五爷这些日都不会在京中,而他的出行,是秘密出行……   可他秘密出行,又去哪呢?   姜蒲听到窗户咣当的声音,连忙走了进来,“呀,姨娘冻到了没有?奴婢这就把窗子关起来。”   但俞姝叫了她,“不急,陪我去一趟夫人正院。”   俞姝去了正院,宴夫人正在房中做香,见她来了还疑惑一下,“这会过来有什么事?”   宴夫人并不是那种能与人聊上半日闲话的人,俞姝也甚少在她处过多停留。   既然宴夫人直接问了,她便直接回答。   “夫人,五爷这几日总不在府里,也不在冷武阁,这鸡汤要不停些日子,不然都进了婢妾口中了。”   宴夫人一听,没忍住笑了一声,“你不喜欢喝?”   俞姝微微垂了头,“本是不错的,只是喝多了难免有些腻味。可这是给五爷的汤,婢妾又不便直接赏了下人。”   她解释的清楚,也是那一贯规矩的样子,宴夫人叹道,“你就是太规矩了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喝没喝旁人怎么知道呢?”   但她说罢了,“你都腻味了,想必五爷也腻味了。”   宴夫人起身洗了手,“这些日五爷忙碌,你暂时不去也好。”   俞姝问起,“不是说袁王都被打退了么?五爷怎么还忙着?”   在水盆里洗过手,宴夫人拿过手巾细细擦了。   “那是之前,眼下袁王又杀了回马枪。”她同俞姝道,“今早,五爷还在冷武阁点将,这些日又有的忙了。”   宴夫人的消息比俞姝灵通,但就这两句话,俞姝心头的疑惑骤然一解。   她没再多耽搁,行礼退了下去。   日头直喇喇地晒在人身上,俞姝眼前一片明亮,但同时也一阵眩晕。   所以,五爷确实没在冷武阁里,而是秘密出了京。   上晌点将,下晌出京。   这般秘密地连府中人都不知道,是要奔着袁王而去了吧?!   擒贼先擒王,这可是袁王自己送上门来的,而且还带着王世子……   俞姝用双手捂起了眼睛,那股眩晕感才消退了几分。   若是那五爷败了便罢了,一旦五爷计策成功,对于他们这些投靠袁王的人来说,可就如同晴天霹雳一般。   袁王只要身死,不管王世子怎样,秦地必然大乱,万一王世子也一道没了,群龙无首,秦地立刻散沙一片。   就算哥哥稳居虞城没有参战,之后也必然要被波及,陷入混战之中。   届时詹五爷与朝廷兵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收拾残局,收复被袁王占据的失地。   等到朝廷兵马介入,哥哥这等首要反贼,可就必死无疑了!   她苦笑连连。   比起那些过于老成求稳的老将老臣,正逢鼎盛之时的詹五爷才能行这般出其不意的险招。   连她这个反贼都觉得,他这次恐怕要得逞了!   可是,她就能让他这般得逞?!   俞姝立时加快了脚步,往浅雨汀而去。   姜蒲快要跟不上她的步子上,“姨娘莫要走这么快,小心摔着!姨娘有什么急事吗?”   俞姝开口就像说“准备出门”,可是天色已经不早,此时出门过于招人眼了。   她可以明日一早再去传信,但她不由地想到了之前黑山的话。   “手段迂回些才好……”她在心里默念了三遍。   ……   翌日上晌,俞姝没有出门,但有马车拉着满满一车的炭从庄子上赶来。   苗萍跟着其他人一起卸炭,手脸都弄上了炭灰,她借一个婆子的水盆洗了。   那婆子从前还同她娘有些交情,道,“你这丫头,都做这般粗活了,还弄这么干净作甚?”   苗萍笑了笑,“我要去给韩姨娘磕头,自然不能满身是灰。”   婆子讶然,“韩姨娘还愿意见你?”   苗萍说是,“姨娘上次还赏了两块布,我这次替我嫂子前来磕头。”   她说完,把自己收拾干净,就去了浅雨汀。   苗萍扯着自己粗布衣裳,想跟门房说一句进去磕头的话。   她怕门房不答应,还有些紧张,但抬头就看见了薛薇。   薛薇冲她笑,“苗萍姐姐来了,姨娘正念着你呢。”   苗萍讶然,跟着薛薇进了院子,给俞姝磕头请安,一抬头就看到了俞姝身边放着的一个匣子。   匣子里溢出来浓浓的药香。   俞姝也不说没用的话,直接将匣子递给了苗萍。   “我昨儿做了梦,梦到了你三嫂生产,今早想起来还有些忐忑。”她道,“女人生产是鬼门关,这些药不多,你拿去,万一你三嫂生产用得上,也有个准备。”   苗萍惊讶,“奴婢怎么能收姨娘的好药材?”   俞姝摆了摆手,“算不得什么。你如今对我有几分心意,我还是明白的,我也盼着你们安稳。”   这话说完,苗萍连番磕头。   俞姝叫她起了身,又唤了她到脸前来。   “这些药不多,我还恐怕不够用。”   她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个方子来。   “你拿这个去西大街的海生御膳房,让铺子里的伙计再给你抓些能用得上的药来。你到了之后,就寻那个唤作姚北的伙计,他做事最为稳妥,你记得把方子给他,让他给你抓药。”   苗萍听得发愣。   但姨娘的话说得极其认真,并不是客套的场面话。   房中静得落针可闻,苗萍不敢多言,立刻收下了五爷。   “姨娘说得话,奴婢都记住了。”   在这话里,俞姝暗暗松了口气。   她不告诉苗萍过多,苗萍也没有多问,这样对她、对苗萍都是最好。   “好了,快快去吧,盼你嫂子和孩子安安稳稳。” 第41章 心慌   京城。   苗萍领了命,便把五爷细细收了,跟着运送炭火的车一同离去,到西大街海生御膳房附近的时候,让车夫停了停。   “我去给我嫂子,买些药带着。”   同行的人嘱咐她快些,苗萍小跑着过去了,进门的时候差点和人撞上。   那人刚从御膳房出来,一脸的不快,差点被撞,柳眉倒竖。   苗萍看见詹淑慧连忙行礼,后者问了她一句,“你来这里做什么?”   苗萍说给嫂子买药,詹淑慧便也没有多问了,哼了一声,转身离了去。   她走了,苗萍快步进了御膳房中。   只是御膳房的人不知道在忙什么,一眼望去铺子里竟然没人,只门口有个坐诊林骁,拎了药箱,要出门看诊去了。   苗萍皱眉。   ……   定国公府,浅雨汀。   姜蒲过来问俞姝,“姨娘这两日怎么总皱眉?有什么事情吗?”   她出了声,俞姝从自己的思绪里抽出来。   她说没事,并没有多言,循着鸟叫声去了廊下。   山雀近来伤情好转大半,活跃多了,只是仍然警觉得厉害,俞姝手指伸进去给它换水,又被猛地啄了一下。   这一次,破了皮。   俞姝攥着自己被啄破的手指发愣。   身边没有人疾步走来替她抽回手,也没有人在耳边低语嘘寒问暖……   俞姝心下微顿,摸索着下了石阶,将被啄破的手指浸在了石阶旁的水缸里。   水缸里有起伏的冰块,冰水将寒气渗进俞姝的手指,不消多时,那被啄的痛感便散了,只剩下麻木之感。   姜蒲见状吓了一跳,“姨娘莫要这样,小心冻伤。”   说完,便带着她回了房中。   等姜蒲出了门,薛薇也凑了过来,小声嘀咕,“姨娘这两日到底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姜蒲摇摇头,“主子的事莫要妄议。”   两人的话,俞姝在房中都听到了。   她当然是有心事的。   这次,她把五爷秘密出京的密信送出去了,但却不知事情会因此发生怎样的变化?   她哥哥会如何?   那位五爷……又会如何?   俞姝头痛,不愿多想,慢慢闭起了眼睛。   *   千里之外,密城将领死守城门已经两日了。   城中粮食虽然富裕,但弹药箭矢几乎用尽,而袁王进攻之势迅猛,火力十足,城门已经垂垂危矣。   朝廷守城的将领也没想到袁王会在被击退之后,突然杀了回马枪,领兵大举来犯。   周边几个县城都已失守,府城密城只怕也撑不了一日了。   守城将领不由地向北面看去。   朝廷的援兵还能及时赶来吗?   相比忧心忡忡的密城守城将领,兵临城下的袁王军队却势气大振。   有将领过来回禀,“王爷,城门开始摇晃了,不消半日,就能破城!”   袁王眼睛瞬时亮了起来,一旁的袁世子,更是小小年纪便见识了一番战场瞬息万变的情形。   他们先是佯装气势汹汹地拿下了密城周边几个县,待朝廷派了将领过来,没有丝毫留恋,卷了粮草便即离开。   这离开只是缓兵之计,做出一副兵力不够强盛的模样,让朝廷兵马懈怠。   接着,趁其不备杀一记回马枪。   眼下,几个县城全部失守,府城攻打至今,也已如探囊取物。   袁世子提议,“父王,不若在朝廷援兵赶来之前,集中兵力,一口气攻开城门!”   将领们全都跃跃欲试,袁王在这一刻,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宏图伟业近在眼前。   “好!所有将士听令,集中兵力,一个时辰内,攻下密城!”   王令下达,号角吹响,秦兵如惊涛拍岸一般,直扑城门。   就在密城城门被攻打的摇摇欲坠之时,左近的山林间突然跃出一队骑兵。   这支骑兵人数不多,但却是精锐中的精锐,如离弦之箭,直冲破门秦兵而来。   袁王手下将士盲目间举兵应对,虽不知这群骑兵从何而来,但仅看衣着便知是朝廷兵马!   好在袁王事先也有布置,虽有些惊讶却并未慌张,立刻号令应对。   可谁能想到,那骑兵马速不快,可蹄声甚重,在一片扬沙中飞扑而来,毫无畏惧。   袁王眼皮一跳,拿起望远筒急急看去,只见那骑兵队伍之中,一人黑衣黑马直冲而来。   那人重甲在身,甲胄被日光映出刺目光芒,头顶红缨随风扬起,手中持一玄铁重剑,在他看过来的那一刻,重剑扬起,一声令下。   “开火!”   袁王听不见他所言,却在下一息,视野里充斥了如流火箭矢一般的亮点。   但那亮点比箭矢快上百倍,不过一瞬之功夫,已然近在眼前。   炮火冲天,战局陡转。   袁王险些从马上被气浪掀翻而下,好在骑术过人,堪堪稳住坐骑,可放眼望去,攻城秦兵已倒下一片。   他看向倒下的士兵,又看向城门,欲立即组织反击。   但身边的将领纵马奔了过来。   “王爷,定国公率火枪铁骑来了!火力过于迅猛,咱们一时无法应对!王爷快快撤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袁王能杀回马枪攻打密城,定国公詹司柏就能神兵天降,打袁王一个措手不及!   可当袁王调转马头大喊撤退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定国公詹司柏手中重剑,不知何时换成了重器,单枪匹马直冲而出。   他骑于马上,怀中火枪陡发,火弹直扑袁王。   ……   三个时辰之前。   虞城。   手臂重伤的俞厉,正单臂耍刀同几个少年侍卫比试。   只听营帐外一声马嘶,一人飞身下马,直奔俞厉而来,却是卫泽言。   军师满头大汗,看得俞厉眼皮一跳。   “是不是有阿姝的消息了?难道她在京城出事了?!”   他说着,仿佛立时要提刀策马进京。   卫泽言连道不是,“和阿姝不相关!是袁王爷那边出事了!”   他直接把消息告诉了俞厉。   “王爷反扑密城,朝廷也派了兵将增援。”   俞厉皱眉,“这不是正常?朝廷又不能坐以待毙,王爷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撤。”   可卫泽言却道不是这般,“京城传了密信过来,定国公明里点将增援,实则秘密出京了!”   俞厉挑眉,“怎么?他还想神兵天降,突袭袁王?王爷可带了不少兵将。”   卫泽言摇了摇头,“若只是这样也不怕,但消息里说,詹五近来得了一种新式火器,威力十足。若是他真的来一招神兵天降,再辅佐以重型火器,王爷岂不危矣?!”   这下,俞厉忍不住惊了。   “我们不可坐以待毙!快带上火器,急速支援!!”   他说完,转身直奔虞城火器营而去。   *   定国公詹五爷一枪放出,掉马转头离开,后面铁骑纷纷扛起力枪,放出火弹。   夜幕已近四合,火弹如流星一般从天空擦过,密城城下陷入火海之中。   詹五爷单人单马立于土丘之上,看着袁王一行已陷入火海。   他出重金悬赏,凡是活捉袁王及其世子的将士,赏金千两。   袁王恐怕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亲征一场,本以为可以反攻至胜,没想到即将被就地活捉。   此时的詹五爷早已胜券在握,心中不禁想到,四王造反自袁王开始,时至今日,战乱四起民不聊生,是不是也该就此慢慢消退了?   他缓缓闭起了眼睛,听到四下炮火轰鸣、短刀相接,声音不绝于耳。   这般速战速决,他很快就可回京了。   眼睛闭起来,四野都昏暗了下来,什么都看不到的瞬间,他不由想起了京城家里的那个人。   男人闭着眼睛,嘴角翘了起来。   她在家里等他吧。   他就快回去了。   但眼帘突然锃亮了一片,光亮打在眼帘上,是红色血海。   男人眼皮一跳,立时睁开了来。   战场上,异变陡生,不知何时突然冲出一支火器部队。   这些人丝毫不示弱,与他率领的力枪铁骑径直交战在了一起。   原本大局已定的战场,在这一瞬,又生出了变数。   詹五爷讶然,调马俯冲下山丘欲亲自应战,而对方根本不恋战,带了火器也只是为了救援。   这支队伍及时赶到,仿佛在上一息听到袁王救命的呼喊,下一息就从地缝里钻出来一样!   只眨眼的工夫,他便看见那群人冲进大军劫上了袁王,一面让人断后,一面狂奔离去。   詹五爷岂能让他们在此时抢走袁王,当下策马追击而上。   可对面的也跃出一人应对而来。   只消一眼,他便知对面何人。   是俞厉!   而俞厉仿佛也知他要来追赶,怀中散弹枪直直射了过来。   五爷堪堪避开一击,迂回向前。   但俞厉也毫不示弱,一连放出三枪。   视野被火弹亮点与烟雾充斥,詹五爷一时竟看不见前方。   他暗道不好,侧身要调马奔向另一边。   但此时,火光中一箭矢突然从烟雾中飞射而出。   詹五爷来不及躲避,急急侧身,仍被那箭擦到了肩头。   一瞬间,血肉横飞。   俞厉的人马携袁王飞驰而去,俞厉也毫不恋战,转瞬没入火光之中。   朝廷的兵将不必他发号施令便追了过去,但穆行州赶了过来。   “五爷受伤了?!属下这便去叫军医!”   男人摇了头,扯下衣带缚住了擦破大片血肉的手臂,“带上人手,随我去追。”   ……   只可惜俞厉兵马早有应对,詹五爷晚了一步,到底让袁王被劫走了,只留下了身死的袁世子。   男人攥着马鞭的手下,发出了咯吱的声音。   穆行州一脸难看,“五爷,俞厉怎么会来?!”   穆行州当时看到救援兵旗上“俞”字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俞厉在虞城,距此地少说也得三个时辰的快马。   袁王若是从此地发出救援,一来一回也要半日,俞厉是怎么做到从天而降的?!   他禁不住问五爷,“五爷,俞厉还是带着火器来的,与咱们的力枪相克,难道他能猜出咱们携火枪突袭?!”   詹五爷神情极冷,在火光漫天的城外,那神情几乎能灭掉所有的火与热。   “俞厉怎么可能猜出来?唯一的可能是,俞厉在京城有他自己安插的细作。”   “传令林骁——”他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来。   “严查!”   *   京城。   灰鸽扑棱着翅膀,飞进了冷武阁。   林骁得令,已是两日之后的事情了。   他看着严查细作的密信,陷入一阵思索之中。   他将自己的手下叫来,吩咐了下去。   冷武阁整夜未眠,翌日一早,手下带回来一个人。   詹淑慧被吓坏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被“请”进冷武阁来的一天。   林骁的手下说,这位慧姑娘这几天都在寻国公府的人说话,形迹可疑。   林骁让人给詹淑慧上了茶,“慧姑娘不要见怪,在下也是奉命行事。姑娘这些日在国公府外找了不少人,听说同韩姨娘有关,不知所为何事?”   这话问得詹淑慧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下意识想遮掩自己的企图——她就是因为韩姨娘屡屡坏她好事,这才想找人问一问韩姨娘的事情,看能不能问出来什么。   之前问苗萍碰了一鼻子灰,只能再问旁人了,谁想到竟被抓进了冷武阁。   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谁,她哥詹兴武说过,说这位林统领可是执掌冷武阁上下事宜的人,谁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詹淑慧天人交战一番,最后选择把话直说了。   老老实实总比颜面扫地强。   “……我与韩姨娘不对付,这才问了许多。之前还问过那苗萍的,但苗萍非但没同韩姨娘有罅隙,反而死忠于她,我没办法了才找了旁人又问。”   她说完,忍不住抹了眼泪。   和那韩姨娘相关的事,就没什么好事,早知道进京之后,就不同她走那么近了……   但林骁听着,问了一句下面的人。   下面的人回,“统领,苗萍最近隔两三日便进府一回,是来送炭的。”   他问了个日子,就是五爷刚走的那两日,“那两日她也来了?”   下面的人记不清了,要去查,詹淑慧在这时说不必查了。   “我那两日见到苗萍了,就在海生御膳房。”   林骁在那御膳房的名字里,着实顿了一顿,而后禁不住冷笑了一声。   “这么巧吗?”   *   浅雨汀。   这日醒来之后,俞姝眼皮一直在跳,姜蒲拿热帕子替她敷了敷眼睛,可眼皮还是跳个不停。   不仅如此,连早饭都吃不下去,总有反胃的感觉在喉头游走。   俞姝干脆放下筷子,刚要起身,外面突然一阵响动。   接着不同寻常的脚步声近到了廊下。   俞姝眼皮跳的飞快,又在打开门的一瞬,停了下来。   她听见了林骁的声音。   “韩姨娘,得罪了。在下也是奉命行事。请姨娘即日起,禁足房中。”   ……   千里之外,秦兵军营。   袁王世子在炮火中身死,尸身被官兵掠走,悬于密城城门之上。   密城一战,秦兵败退,袁王重伤昏迷了两日,等醒来听到自己的王世子已死,一口血自胸口吐了出来。   俞厉就在床前。   “王爷不可大恸,身体要紧!”   大夫皆上前要替袁王扎针诊治,袁王摆了手。   “不必了,我这身体,我自己有数,当时在城外中了散弹,我就知道天命了……”   他没说下去,看向了身边的人,不少随他亲征的将领此时都已不在了。   他的目光最后落到了俞厉身上。   “你怎么来了?若不是你,我已被詹五的人捉去。”   俞厉跪在他床前,“属下是得了密报赶来的,可惜还是……王爷不要说气馁的话,咱们撤退及时,不少兵马还在,詹五一时间也打不过来了,王爷好好养病,还能重来……”   可话还没说完,袁王身形一颤,又是一口血吐了出去。   连着吐了两口血,人便出气多进气少了。   下面的将领不免难过了起来,袁王想说些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拉了俞厉的手半晌才道。   “你们……不要再折损……率兵回秦……回秦……”   话没说完,拉着俞厉的手僵住了,下一息,滑落下去。   营帐内哭声四起,俞厉泪洒床前。   “王爷!王爷……”   *   消息传进密城,欢呼声如同雷鸣滚动。   定国公詹五爷悬在心头的这口气,重重地吐了出来。   虽然没有活捉袁王歼灭秦兵,但袁王和袁王世子,都在这一战中没了。   密城守城的将领纷纷称赞,“国公爷这一招天降神兵,可真是出神入化!眼下袁王兵马,只剩下残兵败将了!”   立时就有人问,“可要乘胜追击?!直取袁王老巢,收复秦地?!”   不过密城兵力有限,袁王虽然身死,但秦兵大多还在,密城兵力并不够。   詹五爷定了定心神,他说不必着急。   “袁王还剩下两个庶子,接下来谁来领兵称王,另一个都不会心甘情愿,再有袁王麾下大将各自为营,秦地必然大乱。无需我等损兵耗将,他们自会瓦解。”   他说完,便重新分配了密城兵将,不急不缓地追着秦兵慢慢开始收复失地。   前有急驰千里突袭袁王,后有缓兵慢行收复失地。   不乏有老将称赞,“一急一缓之间,尽显詹氏大将本色。”   “五爷,已有当年老国公爷之风范!”   被称赞的詹五爷只是神情和缓地笑了笑。   然后,收拾兵马,转身回京。   ……   从离京到突袭再到点将后回京。   五爷不累,穆行州也累了。   不过五爷中了俞厉一箭,虽然没有伤及要害,但左半边大臂血肉模糊,失血不少。   伤势一时半会难以愈合,穆行州生拉硬拽,才拖着他不必这么快赶回京,免得伤情更重。   但五爷精神还算不错,在进京城之前,还在城门口的花圃,买了两株香气悠远的白梅。   “你说,阿姝定会喜欢这花吧?好闻得紧。”   穆行州顿了顿。确实好闻,但五爷这都不忘记挂着韩姨娘吗?   因是秘密出京,虽然袁王已死,但五爷回京也没有大张旗鼓。   他先行回了冷武阁,文泽见五爷回来了,连忙道。   “五爷要去给老夫人请安吗?老夫人同夫人在庵堂念经。”   府里有个庵堂,老夫人隔三差五就会带着宴夫人过去,一念就得半日。   五爷说不急,换了件崭新的银色锦袍,让文泽把自己刚买回来的白梅装瓶,亲自带上。   “去浅雨汀。”   文泽一听,不禁抬头看了五爷一眼。   五爷未发觉一场,已大步往浅雨汀去了。   文泽急忙跟在后面,有心想说两句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可五爷还没到浅雨汀门前,远远就看见了守在门口的重兵。   男人脸色陡然一沉,大步流星就到了门口。   “怎么回事?韩姨娘呢?”   侍卫正要回复,林骁便闻讯从另一路赶了过来。   五爷又问了一遍。   “姨娘呢?为何以重兵看守浅雨汀?!”   他盯住了林骁,冷肃的目光落在林骁身上,仿佛在压着什么。   林骁不卑不亢,施了一礼。   “回五爷,浅雨汀是属下让人看守起来的,因为,韩姨娘就是咱们要找的细作。”   话音落地,下一息就被驳斥了回去。   “胡言乱语!”   詹五爷这话重重砸向林骁,抬脚就往浅雨汀中去,没人敢上前阻拦。   院中静到似是无人一般,连檐下的山雀都被收了起来,正房房门紧闭,甚至在门前上了一把沉沉的铜锁。   詹五爷走在院中的脚步,在看到窗下的人时,滞了滞。   她总是嫌地龙太闷,会开半边窗子。   眼下,她双手摸索着从窗下走过。   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发梢顺着她摸索的动作轻晃,越发衬得她身上的素色衣衫松垮,人消瘦了下去。   她从窗下走过,五爷便看不见她了,但下一息,房中发出一阵磕碰声,接着是瓷碗摔碎,人摔在地上的声音。   五爷心头一紧,下意识就要大步赶过去。   可林骁在旁叫了他一声,“五爷。韩氏是内应!”   男人脚步一顿,转身看了过去。   “你有证据吗?还是说阿姝认了?!”   穿堂风从廊下呼啸而过。   林骁说还都没有。   “可韩姨娘嫌疑太大了,您走的第二天,她就见了苗萍,让苗萍去了海生御膳房。当天,海生御膳房的坐诊大夫在出诊之后,就没再回来,时至今日还没有下落。”   林骁口气稳操胜券,“属下彻查了那大夫,来路很是不正。”   他三言两语就把查到的各路情况说了。   魏家与此事并无关系,坐诊大夫刚被请去魏家御膳房坐诊,不过这个月才开始的事情。   因着没有全面封禁定国公府,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正常的行动还是都有的。   韩姨娘就是借了这个时机,让苗萍把消息传了出去。   苗萍是詹府家生子,又隔三差五地来送炭,都与庄子上的奴仆同行,并没人怀疑,但苗萍去了海生御膳房之后,坐诊大夫就离开了,不是传信又是什么?   林骁表示,这手段甚是迂回,要不是詹淑慧提及此事,自己很有可能要兜上一圈才会发现。   “那苗萍认了?”五爷问林骁。   林骁说还没有,“苗萍很是忠于韩姨娘……”   话没说完被五爷冷声打断,“证据不足。”   林骁却也不急,“不管怎样,韩姨娘嫌疑巨大,属下之后会尽力补足证据。但五爷不可因为偏宠韩姨娘,便轻易放了她。”   五爷盯住林骁,林骁垂着眸子,神色没有一点瑟缩。   这时房中又传来一阵东西落在地上的响动,男人甩下林骁,快步到了房门前。   房门还落了锁,林骁无法,只能示意侍卫打开房门。   男人一步跨了进去。   俞姝摔在地上,一旁是被她碰落的葫芦瓶。   葫芦瓶已经摔成了碎片,瓶里的水将她月白色的裙摆溅湿。   长发散在脸畔,她在满地的碎瓷片中,睁大眼睛“看”过来。   她唇下微动,又抿紧转过头去。   五爷心头一阵收缩。   男人两步上前,将她从满地碎瓷片中捞进怀中,径直抱了起来。   “割到手了吗?”   他在她耳畔急问,熟悉的温热呼吸绕在她鼻尖。   可她不是嫌疑巨大,被锁在这房中了吗?   他又何必一回来就对她嘘寒问暖,仿佛不在意她这内应的身份一样……   她不欲与他靠近,要从他怀中挣开。   可男人根本不放开她,将她抱到了窗下的榻上,翻过她的手去看。   她攥紧了拳就是不给他看。   她有没有被割伤很重要吗?   想来很快林骁就能证明她这内应、奸细的身份,到时候,恐就不是被瓷片割伤这个简单了!   她越发攥紧了手,但血水从拳缝里流了出来。   男人被她拳中的血扎了眼睛,又在她冷漠又抗拒的姿态里,心头收缩急剧。   耳边尽是方才林骁的言语,他想证据不齐备,他是不会相信的,他总得听听她的解释。   他将她细细抱进了怀里,她抗拒,他不肯松手,指尖擦掉他脸庞被溅到的水珠。   “阿姝,你生气了是吗?我知道是我不好,林骁这才怀疑到了你头上,那你告诉我,苗萍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安抚一般摩挲了她的肩头,“你告诉我,我一定给你查明白,还你个清白,好不好?”   男人说到后面,声音微微发颤。   他不敢想,如果她就是那个细作,会怎样。   他不敢想,所以只要她解释了,他就会相信,哪怕是……勉强些,他也愿意信的……   可俞姝在这话中,缓缓闭起了眼睛。   她没什么好解释的。   女子的声音冷极了。   “五爷觉得是怎么样,就是怎样,不必来问我。”   话音落地的一瞬,她重重地推开了他。   她看不见,可却听得到了一声闷哼。   她一怔,有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里漫延了开来。   下一息,听到林骁和文泽快步进来的声音。   “五爷,伤口出血了!”   俞姝讶然无措了一息。   可她手下越发紧攥起来,神情依旧冷漠,在男人的目光中,转过了头去。 第42章 是否   五爷的伤因为连日纵马疾驰回京,基本没有愈合。   眼下被俞姝这一推,血水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在崭新的银色锦袍上洇开了一片。   可惜俞姝看不到,只是垂着眼帘。   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她这般态度,众人也都看在了眼里。   文泽低着头不敢说话。   林骁倒是冷哼一声,“五爷回冷武阁看伤吧,免得这女细作,又做出什么伤了五爷的事……”   “林骁!”话没说完,被五爷打断。   林骁叹气闭嘴,冷武阁待命的军医很快赶了过来,前来为五爷看伤。   一群人围着詹五爷,男人伤口出了许多血,可詹五爷看着他的妾,她垂着头,眉眼始终未动分毫。   詹五爷血肉模糊的伤口察觉不到疼,那疼意仿佛都转移到了心口。   军医很快替他包扎好了伤口,正要退下,又被男人叫住。   男人小心拉过俞姝的手,那白皙的手还紧攥着拳头,鲜血从拳缝往下滴。   “阿姝,你的手割伤了,让大夫给你上药,好不好?”   他问得小心翼翼,但俞姝在他话音落地的时候,从他掌心抽回了手。   “不必,五爷顾着自己吧。”   五爷的手顿在半空。   林骁实在看不下去了,万一此女手里藏着瓷片,划向五爷怎么办?   他有心想要再劝一句,但男人挥了手。   “都退下。”   “五爷……”   “退下!”   房中很快没了旁人,男人伸手把窗子也掩了起来。   窗棂发出吱呀的细响,房中只剩下詹五爷和他的妾。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又将她的手拉了过来,任她怎么挣扎都不放开她。   俞姝突然就没了与他对抗的兴致,松开了拳。   她手里没有杀人的碎瓷片,只有一道被割伤很深的伤口,流着血。   五爷重重叹气,亲自替她清理了伤口,上了药,小心包了起来。   女子眼眶微有些发红,男人看着心头更加难受。   “阿姝,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林骁说得那样,对不对?”   他还是想让她解释,他想听她到底怎么说。   可她闭了眼睛,嘴角绷出一条拒人千里之外的直线,侧开了身去。   “阿姝……”   俞姝不理会,越发如同入定一般。   事已至此,她已没什么可说,同那五爷也不必再佯装亲近。   她这般冷淡的态度,落尽男人眼中,心头如被千万针刺。   她不肯解释,难道……林骁说得是真?   房中满地碎片,水渍洇湿石砖,绣墩歪倒两个,女子衣衫浸湿,掌心又伸出些许血珠。   五爷抿着嘴看着她好久。   他知道她不会想说了。   “屋里很乱,我让人进来收拾,你别乱动,小心伤着……”   他说了这些,她仍垂着眼帘,恍若未闻。   五爷心口堵得难受,转身走出了门去。   林骁叫了另外派过来的丫鬟进去收拾。   他同五爷道,“五爷不必问了,细作多半不会自己开口承认的。”   五爷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你要如何?用刑不成?!”   林骁在这话下,看了五爷一眼,口气微缓。   “若是再找到一些证据指向韩姨娘,便将韩姨娘下密牢吧。五爷舍不得用刑,将她关进密牢吓一吓,兴许就肯说了。”   林骁言之凿凿,而房中的女子却半句不肯吐露。   廊下鸟笼空悬,山雀不知去向,只有寒风刺骨。   詹五爷回头看向房中,窗边隐隐透出她半边身影,身姿坚挺如冰山。   男人心头发慌,手下紧攥。   所以,真是她吗?   ……   老夫人和宴夫人在这时到了。   之前林骁围住浅雨汀、看押韩姨娘,老夫人和宴夫人都已经知道了。   周嬷嬷吓得冷汗淋漓,人伢子也被提了过来。   但起初韩姨娘进国公府纯属巧合,人伢子掠了她本是要卖给青楼的,半路被周嬷嬷相中领进了国公府。   当时五爷已经拒绝了宴夫人送去的九个人,这第十个谁也没想着真的能成。   可五爷当时,不知怎么就要了她。   人伢子和周嬷嬷都没撒谎,这其中也有没哪里出了问题。   林骁原本是要将俞姝下密牢的,正是这个缘故,便看押在了浅雨汀。   眼下,老夫人问了问五爷的伤势,“伤得厉害吗?”   “皮肉伤,母亲不必担心。”五爷闷声回答。   老夫人瞧了瞧他神色,叹了口气没有多言。   倒是宴夫人揉了揉眉心。   “这韩氏也确实有些古怪,那苗萍还得再审一审。”   她说着,同五爷道,“五爷也不必难过,韩氏来国公府时日尚短,如今还未有身孕,就算是她是……罢了,这事再继续查一查吧。”   林骁道,“夫人说的是。不过,若再有不利的证据指向韩姨娘,还是请五爷把韩姨娘下密牢吧。”   男人没再言语,只是脸色极其难看地瞥了林骁一眼,嘴角向下沉去。   ……   密牢。   苗萍什么都不知道。   五爷重新让人审讯了苗萍,显然这丫鬟颠三倒四地都是那几句话。   她没有指认俞姝什么,五爷不知怎么暗暗松了口气。   林骁道,“苗萍是家生子,背叛国公府的可能不大,极有可能只是韩姨娘派出去的传话的用途。”   五爷瞥了他一眼。   “所以,阿姝让苗萍传的是什么话?”   林骁默了默。   从韩姨娘让苗萍出门,到苗萍去海生御膳房,而后海生御膳房的坐诊大夫出逃。   这一环一环不就是细作传信的流程吗?。   可每一环都没有实证。   饶是林骁断定韩姨娘必是奸细,但没有实证也难以让人信服。   他不知怎么说,就在这时,忽然有侍卫跑了过来。   “五爷,林统领,属下在苗萍家中发现了一个五爷,好像是韩姨娘的手书!”   他立刻将五爷呈了上来。   五爷一把抽过了那张纸,纸上的字迹看得他手下一颤。   不是旁人,正是阿姝。   “五爷……也不能说明什么吧?”   林骁也看了五爷,“五爷真觉得不能说明什么吗?这极有可能是密信,只有他们的人才能破解罢了。”   五爷在这句话中,半晌没有开口。   他不得不承认林骁所言确有可能。   重要的是,苗萍不是病患,阿姝也不是大夫,她有什么必要给她五爷呢?   ……   五爷拿着五爷,离开了幽暗的密牢,去了浅雨汀。   她又推开了窗子,坐在窗下吹冷风,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他亦无从探知她在想什么。   他总是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她也总是不肯跟他说的。   眼下想来,两人之间仿佛始终隔着山海……   他进了房中,她似没听到他的脚步一般,仍在那里坐着。   莫名地,他便有一种,她连敷衍都不想敷衍他一下的感觉。   手臂上的伤牵连到了心口。   他将方子放到了她面前,“阿姝,你给苗萍的这个方子,是做什么的?”   俞姝看不见,但指下轻轻触及,摸到了那五爷。   她怔了怔。   五爷念了几味药给她听,她渐渐缓过了神来。   她淡淡回答,“是我给苗萍,让她给她快生产的嫂子买药的。”   她难得回应了一句话,男人不由又问,“可是这上面的药,有些并不是孕妇生产能用的药吧?”   俞姝默了默,语气冷了几分,“婢妾刚学药理,有些也分不清楚,多买总比少买强。”   但话音落地,男人便问,“可你让魏家的掌柜、大夫给她抓药,不就行了?”   俞姝心道不错。   可她又怎么能说给他真相?   她笑了笑,又是一阵冷风扑进来。   “五爷莫要问了。若是觉得婢妾有问题,那就是吧。”   房中气氛凝滞,林骁不知何时到了门前,听到了俞姝的话。   他哼笑了一声,“韩姨娘,在下手中抓过的细作多了,都是你这般说辞。”   俞姝也轻笑了一声。   “林统领,但愿你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她说完,又抿紧了唇,转头“看”向窗外,仿佛神魂已经抽离不在此处了。   五爷坐在她身边,看了她许久,口腔苦涩泛滥,   他摆了手,让林骁退下,房中又只剩下两人。   “阿姝……”   她不理他,男人看着那五爷,又看了看她,伸手又将她抱进了怀中。   她讶然,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   她没挣扎,却凉凉道,“五爷,还是离我远些的好。”   那凉意渗进了男人心里。   他没有松开,反而越发将她抱住,轻揽了她,让她靠在他胸膛左边,心头跳动的地方。   俞姝僵硬。   男人低头轻吻在她额头。   “阿姝,我对你是怎样的心意,我想,你都晓得吧?”   俞姝闭起了眼睛。   他道,“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吗?是不是有人骗了你,或者威胁你?我是你夫君,你把这些都告诉我,让我来替你处理,好不好?”   他轻轻慢慢地说着,宽广的臂膀抱紧了她。   那怀中散发着属于他的熟悉的气息,在窗外吹进的冬日寒风里,那怀抱是与之相对的和暖与安稳。   俞姝闭着的眼睛微微颤了颤,却在下一息,一把推到了五爷的臂膀上。   男人毫无防备地被按到了伤口,他低哼了一声。   他低头向她看了过去,她似乎在等他将她丢去一旁,可他没有,他仍旧抱着她。   怀中的人见状,唇下紧抿,越发向他伤处推了过去。   伤处痛意直达心口。   五爷听她开了口。   “五爷想怎样处置都可以,我什么都不想说。”   话音落地,她收了手。   她手下力气不轻,态度更如坚冰一般冷而刺人,刺到了男人的伤处,也刺到了他的心头。   寒意从心头蔓延开来。   手臂的伤处毫无意外地又出了血,血腥味道充斥房间,而俞姝低着头,没有一丝一毫地动容。   房中静极了。   男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嗓音沙哑,终是慢慢松开了她。   俞姝在这一刻,回到了窗外冷风的环绕侵袭之中。   男人出了房门,林骁眼见着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出血,忍不住冷声道。   “请五爷知悉,韩姨娘嫌疑重大,又无法解释五爷一事,必得押入密牢!”   五爷一顿,没开口。   可俞姝却摸索着从房中走了出来。   五爷看过去,她开口道,“请林统领押我入密牢吧。”   自来了这定国公府,她做了那么多关于密牢的梦,梦醒她就该知道,终究是逃不过的。   冷武阁一片死寂。   穆行州闻讯来了,却连五爷的面都没见到。   文泽不敢妄议,林骁同他道,“你同五爷亲近,在窗外劝几句吧。”   穆行州连连叹气,可他摇了摇头,“除了韩姨娘,谁又能劝得了呢?”   他说,“你不知道,五爷打了胜仗回京,在城门口还特意买了白梅给韩姨娘,你见过五爷对哪个女子这样上心过?”   林骁听得发怔,方才他进去回话的时候,五爷便一直看着插在细口葫芦瓶里的白梅发呆。   在五爷眼里,韩姨娘如白梅一般屹立而洁净吧?   可惜……   “不劝就不劝吧,五爷早晚会想明白的。”   林骁一连几日都在冷武阁里,自家府上并没有传什么消息过来,但他念及生病的女儿,抽空回了一趟家。   太太宋又云出来迎他。   他问了女儿,“孩子好了吗?”   宋又云说好了。“无碍了。”   林骁放下心来,去房中看了看孩子,龙凤胎在安稳睡着,乖乖巧巧的样子。   大女儿靴子跑了过来,先跟他行了礼,又缠了宋又云,“母亲说过会陪我跳绳,万万莫忘了!”   宋又云摸了摸她的脑袋,“忘不了,去吧!我帮你爹爹换身衣裳。”   林骁这几日忙碌地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宋又云拿了一身棕色的锦袍过来。   林骁伸了手臂,由宋又云亲自服侍他换上。   “爷都瘦了,这几日这么忙吗?”   林骁“嗯”了一声,突然问了宋又云。   “上次你去浅雨汀给韩姨娘送衣裳,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宋又云问,“这话怎么说?韩姨娘有什么不对劲吗?”   她说着,掩了口。   “之前爷一直在抓人,韩姨娘不会是……细作?”   林骁本不欲说穿,但妻子倒是敏锐。   他哼了一声,“眼下还没定罪。等再抓一个人,就能给她定罪了。”   宋又云半晌没说话。   林骁在这时叹了口气,“那韩姨娘从前表现得规规矩矩,谁能想到……连五爷都……英雄难过美人关么?”   宋又云声音低了低,替林骁系好腰间衣带。   “五爷同韩姨娘那般关系。也能理解吧。”   可林骁又是一声冷哼。   “五爷可是定国公,执掌这一朝一国的军队,岂能耽于女色?恋于温柔之乡?”   宋又云在这话下沉默下来,拿过腰封替林骁系上。   她淡淡笑了笑。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似爷这般冷静自持,这般铁面无私。”   她说完,腰封也系好了,从林骁身前抽身,转身向外厅而去。   林骁垂眸看了妻子一眼,却只看到了妻子的背影。   他暗觉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了,抿了抿嘴。   “罢了,不说这个了。”   ……   冷武阁。   白梅在水中悄然绽放了一只骨朵儿,悠远的香气在房中游着,探到了人的鼻尖下面。   除此之外,还有药靴子的淡淡药香。   詹五爷在这两种香气中,握着女子的靴子,想到了许多从前的事。   想到她的冷清,对他的抗拒,对这定国公府抽身事外的态度……后来经过魏家的事情,他终于在她身上看到了冷清面具下的温柔——她也是会对人对事上心,对他也是一样。   可他真的想不到,原来这一切,可能都是海市蜃楼一般的幻象罢了。   他没让人帮他处理那臂上的伤口,就让伤口疼着,他还能舒服一些,给他些喘息之机。   可他越是想要给自己喘息的余地,事实越是逼近到眼前。   林骁亲自去海生御膳房,揪出了伙计姚北。   这个人来的时间不久,但那个行踪不明的坐诊大夫,就是这姚北引荐来的。   更重要的是,此人才刚来,就与韩姨娘走得非常近,甚至帮韩姨娘准备随身佩戴的药靴子。   林骁说与五爷的时候,五爷怔了一下,看向了手掌心的那靴子。   “是这个?”   林骁上前,将靴子里的药材全都倾倒了出来。   “回五爷,正是。”   他说这靴子,很有可能是那姚北与韩姨娘传信的用途,“应该同五爷一样,药材里有特殊的含义。”   五爷看着散落的药材,指尖颤了颤,沉默着将药材重新装回到了靴子之中。   虽然从五爷到靴子,都不是实证,可同实证也没太大区别了。   证据一点一点指向自请去密牢的那个人,距离最后证实她是奸细,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男人从桌前突然而起,药材只装到一半,抓着靴子大步离去。   桌案上盛着白梅的葫芦瓶颤动起来,又在下一息骤然落在了地上,摔了粉碎。   香气飘飞的白梅落在了碎瓷之间,洁白的花瓣沾染了地上的浮灰。   *   俞姝在密牢里坐着,反而觉得浑身轻了不少。   没道理旁人替她遭罪,她在浅雨汀里“养尊处优”。   男人自她下了密牢之后,没再出现过。   没了他的气息,俞姝甚至觉得密牢的空气甚是清新。   他一定是回过神来了吧。   他本有家有室,有琴瑟和鸣的妻子,同她这个来路不明的妾纠缠什么?   没了她,再寻旁的妾室生子,又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必要装作对她十分在意?   想想就是个笑话。   俞姝这般想着,却在下一息听到了沉而急而来的脚步声。   她怔怔站了起来,男人让人打开牢笼,一步跨了进来。   俞姝讶然,闻到了自己之前随身佩戴的靴子气味,此刻散发着熟悉的气味。   男人的气息很快将这微弱的药香盖过了,在牢笼里铺天盖地地朝她压了过来。   俞姝在那气势下,不由地扶住了一旁的墙。   他却一步上前,扯过她的手将靴子塞了过来。   他的声音发颤。   “五爷、靴子,苗萍、姚北……细作就是你,对吗?”   俞姝在这声逼问里指下扣紧了牢墙。   她想回答他就是,可话到嘴边,又闭紧了嘴。   她没回应,男人却笑了。   “你果然是不在乎我的,也不在乎泄露了消息,外面那些人就可置我于死地!”   他看着她,告诉她。   “俞厉就是得了你的消息前来救援的吧?袁王没猜到我会突降,我也没猜到俞厉能及时到达。我中了俞厉一箭,若不是避闪及时,此时,伤的就不是手臂,而是要害了!”   俞姝惊诧……原来他受的伤,是哥哥射来的……   但男人却在话音落地之后,一步上前,径直将她拽了过来。   俞姝踉跄,他从未如此粗鲁。   男人却将她箍进了怀里。   她在他的心跳和呼吸中彻底僵住。   他又要做什么?   男人低下头来,哑着嗓子问了她。   “所以,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在意过我,是吗?”   问到最后,声音发颤。   俞姝在那颤声中,呼吸不顺起来。   血腥味从他那伤了的手臂渗出来,将她完全笼罩住,拼了命地往她口鼻钻去。   她越发呼吸不上来了,却在此时骤然想到了之前他与哥哥的对战。   那一次,他可是一箭将哥哥穿肩,钉在了地上!   俞姝心头陡然一静,呼吸重返口鼻。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一笑代替了回答。   五爷在这一笑之后,明白了,当即松开了她。   俞姝险些摔倒,终是立住了。   而男人从她脸前退开,一步,两步,幽冷之气从密牢的每一处溢出,穿插在两人之间。   他说是了。   “是我自作多情了,你从未……将我当过你夫君。”   男人说完,转身离去。   幽冷的密牢涌起阴森之气,俞姝垂着眸子,独自立着。   *   翌日,袁王身死的消息正式传进了京城。   小皇帝大张旗鼓地给定国公詹五爷办庆功宴。   晚间,男人在属于他的庆功宴上,酩酊大醉而归。   穆行州和文泽两人几乎是将他架回来。   林骁近前看了看,只是几日的工夫,五爷神采不复往日。   他亦是无法,也许早日定死韩姨娘的罪名,才能让五爷彻底认清,彻底没了心思。   他让人再去搜寻那失踪的大夫的下落,等这个人一找到,事情就会立刻水落石出了。   而林骁的期盼很快就有了回应,手下的人来报,“统领,得到确切消息,一个时辰之后,那人会出现在城南的道庙。”   消息令林骁登时精神一震。   时值深夜,林骁匆忙返回了家中,准备换上夜行衣,带上利剑,亲自去抓人归案。   只是他的动静惊动了房中的妻子。   “爷回来了?”   林骁见宋又云醒了,便也不再轻手轻脚,“又云,可晓得我的夜行衣在何处?”   宋又云立刻披了衣裳去给他找。   “这大半夜的,爷还要抓人?”   男人嗯了一声,“就差这个大夫了,抓了此人,审问清楚,也好让五爷死心。”   他说完,拿过宋又云手中的夜行衣,三下两下换上,迅速出了门去。   宋又云跟在他身后。   “你不必送我了,夜间寒凉,回去睡吧。”   宋又云还是将他一路送到了大门前,立在门口的石阶上看着他。   “爷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晓得了。”   男人说完,转身跃上了马,奔进了黑夜之中。   *   天刚破晓,詹五爷从酒醉中睁开眼睛,便听到了穆行州的禀报。   “五爷,坐诊大夫抓回来了,林统领正押入密牢审问。”   男人醉了酒的眸子,瞬间清明了起来。   他站起了身来,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换了衣裳出了房间。   外面下起了冷雨。   雨雪夹杂而下,将大地最后和暖的缝隙齐齐渗入凉气,然后冰封其上。   密牢依旧阴暗潮。   他下了密牢本想直奔审讯室而去,脚步走到拐角顿了一下,转身向密牢深处走去。   俞姝关在最里面的牢房。   此刻,她背对牢门站着,仰着头,从墙沿的最高处“看”向外面的天光。   她看不到什么,又在阴雨的天气中,甚至分辨不出时辰。   但她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大夫被抓回来了。   大夫是姚北举荐到海生御膳房来的。   姚北还曾跟俞姝说过一次,只是俞姝还没见过这个人。   没想到还怎么快的工夫,所有人都已经被那位五爷关进了密牢里。   她听到的时候,一颗心着实跌了下去。。   男人来了,脚步声定在了牢门外面。   俞姝没有转身,也不知道时至今日,他还要说什么。   可他还是说了,“我想亲口听你说出一切。”   俞姝默了默,淡淡,“亲口不亲口,很重要吗?”   她连身都没转回来,仍旧仰头寻觅外面的天光。   男人手下紧紧攥了起来,几息之后,终是离开了。   俞姝听着他离开的步子,混在窗外的雨声里渐渐消失了。   牢房寂静一场,只有远处的审讯室里传来阵阵声响。   俞姝累极了,在雨中静默良久。   窗外的雨没有停下来,反而越下越急,在风里拍打着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审讯的声音小了下来,俞姝慢慢转身回来,准备摸索着坐下,等待她的命运降临。   男人的脚步声突然从出现在耳中,紧接着,他到了牢门前。   她睁开眼睛“看”过去。   男人猛然一脚破开牢门,大步闯了进来。 第43章 冷暖   牢门被男人猛地一脚破开,牢门咣当砸在地上,惊动满室的风。   俞姝在这一瞬,身形晃了晃。   她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吧?   不知道是会被他当场赐死,还是会被幽禁到生命的尽头。   俞姝眼眶热了起来。   她还想死之前看哥哥一回,世上只剩下她与哥哥两个血亲了,她死之前都不能有机会见哥哥一面吗?   但她恍然又想了起来,自己还是个瞎子,纵然哥哥到了脸前,她也是看不见的……   罢了。   “五爷……”   她想说,给她个痛快吧。   但男人下一息到了她身前,一把将她揉进了怀里。   俞姝惊诧,听到了男人动若擂鼓的心跳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阿姝,不是你,是我弄错了……”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顺着墙边的雨道哗哗啦啦地流淌不停。   俞姝大脑空白一片。   男人俯身将她抱了起来,踏着那被他破开的牢笼,一路出了密牢。   雨从廊下飘进来,扫在俞姝面颊。   暗淡的天光映在她眼帘之上,几息之前,她还以为她再也见不到天光了……   俞姝头脑发昏地,被男人抱去了冷武阁厢房。   房中还残留着浓郁的酒气,男人将她小心放到床上,将窗子全部打开。   风夹着雨丝吹进来,原本就冰冷的房间更加冰冷了。   他曾说过,冷武阁很少烧地龙,是为了让他们这些位极人臣的定国公,保持冷静和清醒。   但下一息,男人叫了文泽。   “吩咐下去,把地龙烧起来。”   俞姝头脑越发浑噩了,男人吩咐过之后,便快步走了过来。   他坐到了床边,俞姝下意识往里面侧了身子。   但他没在意,伸手要来解开她的衣领。   俞姝立时攥住了自己的领口。   她满是戒备,五爷看着心下一抽。   “阿姝,你衣衫上沾了雨水,把外面的衣裳换下来吧,莫要冻着了。”   他说着,拉了锦被盖到她腿上。   俞姝恍然,松开了手,他动作极快地帮她脱去外面的衣裳,用被子将她裹了起来,圈在怀中。   俞姝不知道他都审出了什么,也不知他这般态度到底代表着什么。   她仍然戒备而沉默,直到他拿出一个靴子放进了她手里。   是姚北给她做的靴子。   他开了口。   “阿姝,冷武阁的大夫告诉我,这靴子是避孕的用途。”   他说着,把一张纸也放到了俞姝手上。   “你写给苗萍的五爷,出了助产的药之外,另外的几味也都是避孕用的药材。”   俞姝怔怔。   她确实是这样写的,因为她对那些药材熟悉,当时就和姚北这般约定……   这位五爷慢慢替她解释起来。   “你让苗萍她嫂子买了药,顺带着,就帮你买了避孕的药,是吗?”   他说着,轻抚了她的脸颊,“你知道我想孩子,所以你不敢告诉我,对不对?”   俞姝握着那只靴子,彻底失去了言语。   原来靴子与她而言,竟是这个用途……   她紧紧攥着那靴子,五爷看着,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   当他得知那个大夫根本不知道苗萍,也根本不知道他的阿姝是谁,反而吐露传信的另有其人时,他只觉停滞许久的心,忽然就重新跳动起来了。   可是冷武阁的大夫也过来告诉了他,这些药材都和避孕有关。   他撩起她落在耳边的碎发,轻轻挽到她耳后。   “阿姝,你在避孕吗?你……不想要我们的孩子吗?”   话音落地,俞姝的眼眶持不住奔涌而出的泪水,让那眼泪如决了堤的江河一样泛滥开来。   他怎么……都替她解释了?   俞姝头晕到几乎昏沉过去,男人抱紧了她,在等着她的答案。   俞姝抬眼向外“看”去,眼前的一切还是那么昏暗,她努力睁大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到暗淡的天光。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   她缓缓开了口。   “五爷,世道这么乱,活着真的好吗?”   五爷在这句话中默了一默。   可怀里的人还在问。   “这乱世,生离死别轮转不停,骨肉血亲零落飘散,世上的痛苦比欢愉还多得多,为什么还要来到这世间呢?”   五爷在这一刻失语。   谁不想活在无灾无难的太平盛世?   从他离开宅院跟着老国公爷四处征战,他便晓得宅院那点痛处还不算什么,很多人父母手足子女俱在,却要在战火里平白失了性命,对他的家人又该是多大的痛?   今日外朝打了过来,明日乱贼造反称王,城池在来回抢夺之中,百姓流离失所,再无一个团圆之家……   五爷看着清瘦的女子。   他没有办法反驳,尤其所有这一切,都非她自己的选择。   她被掠走,被领进国公府,被成为他的妾,还被他怀疑,被下密牢……他怎么才能让她对这个世间充满生的希望?   他到底是错了。   他将女子拥紧。   “对不起,阿姝,你若是不想要孩子,我们就不要了,好么?”   他想有没有这个孩子,他都有了她,若是连她都从他怀中离去,他又该怎么办呢?   可她的眼泪落得更凶了,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眼泪汹涌溢出又落下。   他用指腹去抹掉她眼中落下的泪。   “别哭,别哭,你眼睛才刚好一点,万不能哭……”   他托住了她,吻落在她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上面,又从眼睛一路轻滑,密密麻麻地落在她脸庞。   他想到了什么,又低声安慰她。   “阿姝,如果你有孕了也别怕。世道虽乱,可我一定会照顾好你,和我们的孩子。”   他微微抬起她的下巴,吻从脸庞落到了嘴角。   俞姝下意识推了他,手下刚触及他的手臂,他便低声,“我的伤口还没好,阿姝别推,会疼……”   俞姝手下微顿,下一息,那个吻覆到了她唇上。   他毫不犹豫地探了进来,不允许她再有一点残留的空隙,全部占据……   俞姝轻颤着哭泣,男人拥着她柔声抚慰。   她累极了乏极了,脑中混乱一片。   在这一刻,不想说话也不想挣扎了,不知怎么就在男人怀中睡着了。   五爷将下巴抵在她发顶,深吸一口气呼了出来。   雨下个不停,厢房里地龙烧了起来,暖融融的气升腾起来。   五爷怀里抱着他的阿姝,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   俞姝醒来的一瞬,恍惚不知自己在何地。   五爷进屋看到她穿着单衣坐在床上发呆,一双眼睛因为哭泣已经肿了起来,心疼得不得了。   他大步到了床边,“眼睛不舒服吗?让大夫给你看看?”   俞姝摇摇头,想说什么,肚子适时地叫了一声。   五爷笑起来,“晌午了,饿坏了吧,起来吃点东西。”   他叫了姜蒲她们进来帮她换衣裳,又叫了文泽让人把饭菜布到厅里。   他亲自牵了她去桌边吃饭,但她才吃了两口,可就放下了筷子。   “没胃口?”   俞姝点点头,但五爷将丫鬟都打发了下去,亲自坐到了她身边,将人半抱在怀里。   “早间就没吃饭,这会也该饿了。多少吃点吧。”   他夹了一筷子羊肉到了俞姝嘴边。   但俞姝被这羊肉的膻味一冲,险些吐了出来。   她连忙捂住了口。   五爷讶然,“怎么?不舒服?”   男人将羊肉扔去了一旁,端了白粥过来给她,俞姝才勉强喝了一口。   五爷看着她,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   “阿姝近日,来癸水了吗?”   俞姝这事上一向不准头,这些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也没在意这个,他一问,她眼皮跳了一下。   “前些日五爷不在家的时候来了。”她回答。   “哦,这样。”他说可能是密牢空气不好,“想吃点清淡的吗?我再吩咐厨上去做。”   俞姝说了两道,恰外面有人有事回禀,男人起身去了外面。   俞姝把姜蒲叫了进来。   “近来有人问过我癸水的事情吗?”   姜蒲这几日也被关了起来,她摇了摇头,“没有。”   俞姝暗暗松了口气,“若是有人问起,就道我前几日来过了。”   她这么说,姜蒲连忙应了下来,俞姝让她一并支会了薛薇,姜蒲退了下去。   俞姝在满桌荤素齐备的饭菜里,又是一阵反胃。   她莫名就想起了,宋又云说的话。   靴子不好使吗……   五爷很快回来了,告诉俞姝,“老夫人和夫人听闻你洗脱了嫌疑,都给浅雨汀送了些东西过去,等你回去便看到了。”   俞姝讶然。   她这罪名就洗脱的这么彻底?   她还以为,只是这位五爷肯解释给自己听……   俞姝并不知道除了五爷和林骁,旁人根本不晓得个中细节。   不过她有了另一重想法。   她那时确实在给苗萍的五爷里,用秘密方式写了消息。   可是那五爷事后还留在苗萍手中。   也就是说,苗萍极有可能没有把信送出去。   可哥哥还是得了消息前去救援了,甚至还伤了五爷……   那么消息是谁送的?   黑山?   她问了五爷,“这番查寻下来,五爷捉到细作了吗?”   若是男人从前还对她有所保留,眼下便不会再过多防备,直接告诉了她。   “嗯,细作找到了。”   “是谁?”   五爷叹了口气。   “此人真是让人想不到……这细作乃是林骁的续弦宋氏。她还有个代名,唤作黑山。”   话音落地,俞姝猛然睁大了眼睛。   *   林府。   家中混乱不堪,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哇哇大哭。   林骁一步踏入院中,便见奶娘着急地跑上前来,“爷回来了?两位小主子哭个不停!”   “孩子怎么了?为什么哭?”   奶娘道,“本是吃了奶要睡的,可不知怎么哭起来,奴婢哄不好去寻太太,往日太太一哄便好的,可今日……没寻到太太……”   林骁脸色阴冷,“那太太呢?她去哪了?”   奶娘被他的神情吓到,有管事的婆子上前道,“回爷,太太一早就出门去了,也没说去哪,只留下话让照看好三个小主子,到现在也没回来。”   在这话里,林骁指骨噼啪作响,攥着拳的手抖了起来。   大女儿林靴子跑了过来。   小姑娘没看见他,只是问,“是母亲回来了吗?!”   话音落地,林骁突然拔出腰间佩刀,一把掷到了院中的假山石上。   假山石瞬时碎裂,崩裂满地。   奴仆全都吓坏了,林靴子直接哭了起来,“爹爹?爹爹?!我想要母亲……”   话没说完,就被林骁恨声打断。   “靴子!以后不许叫她母亲!她就是个……”   男人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来。   “细作!”   那个坐诊大夫不认识苗萍,而在苗萍来之前,他就得了消息,要去一家府上看诊。   这府邸不巧,正是姓林,而大夫看诊的,就是林骁发了烧的女儿。   林骁在马背上疾驰,背后的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后悔不该和宋又云多言那两句,他甚至怀疑当时宋又云跟他说小女儿发烧,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后悔极了。   明明最初的时候,他也是防备着她的,可她在他身边久了,更生下来一双龙凤胎。   他不由地就放松了警惕。   可笑他口口声声,让五爷冷静清醒,其实最该冷静清醒的人,是他自己!   林骁一手驾马疾驰,一手握得弓弩发出吱嘎的响声。   他倒要看看,她能有多狠心,能抛夫弃子逃得多快?!   ……   渡口。   宋又云看向身后的道路。   路上无人,她一直揪紧的心口稍稍松了松,催促一旁的船夫。   “咱们还是快些开船。”   她给了船夫重金,让船夫立刻送她去下游。   船夫动作快了不少,“放心放心,这就开船,必给客官安稳送过去。”   他说他自己也想快点过去,“我家本就在下游,家里两个小崽子还等着我呢,有了客官给的这笔船资,我回去就给他们买两斤肉吃!”   天色昏昏暗暗,冷雨将停未停。   船夫动作很快,宋又云坐在船上,船驶离了渡口。   宋又云却在船夫的话里,想到了自己孩子。   靴子,睿之,敏之……不知三个孩子在家里,怎么样了……   船夫在这时问了一句,“客官到了渡口要去哪?瞧着您轻车简从的,不像是出远门啊。”   宋又云默了默。   “去一座山上。”   “游山?这普天之下的山可多了去了,客官去什么山?”   宋又云说,“黑山。”   船夫笑了起来,“这山我倒是没听说过。”   宋又云说是了。   “是座无名小山。”   她看向了远处,山水之间,它仿佛看到了那座黑山。   黑山之上,葬着她的先夫和亡女。   ……   她原本是城里嫁的最好的,嫁的是父亲的门生,哥哥的同年。   父亲只是个穷举人,但认定了她先夫必能成材,而先夫也很是争气,府试考了个案首回来。   他们成亲之后,很快有了个女儿,算年纪,比靴子还长两岁。   他们家中有田产果林,还包了山头,吃穿不愁,丈夫只要安心读书,等待他日一举中第即可。   可惜安稳日子过不长久。   先皇早逝,小皇帝继位之后天下乱了起来,再加上几场大灾,天下流民为患。   很快这些流民中便有相当一部分人,变成了山林土匪。   他们也是有家有产的人,请的起护院,多少能免受土匪滋扰。   但那年,家中老爹得了急病,她回娘家侍疾,再回来的时候,原本等着她归家的丈夫和女儿,都没了!   不仅没了,头颅还被割掉,被人拿去领赏!   逃回来的护院告诉她,“太太,咱们的人路上遇上了山匪,咱们护着爷和姑娘跑路,但是……但是朝廷的官兵来了,本以为能得他们帮助,可他们名义上来扫匪,实则是趁火打劫,咱们高喊救命,官兵却不论三七二十一,把所有人用火铳全都给……”   那护卫脸上被火弹扫烂一片。   宋又云闻言浑身抖成了筛子。   因为夏天的时候,小皇帝去避暑山庄避暑,半路遇上了一群悍匪,受了惊吓。   翌日皇帝便下了令,打杀土匪。   扫匪不是坏事,但这令下的急,悬赏又极高——凡是官兵捉了土匪提头回来的,一律一首级赏银五十两!   逃出来的护卫说,她丈夫和女儿就被当成土匪割了头,拿去领赏了。   没有人去分辨到底谁是土匪,只是被拎走的头颅越多越好。   两颗头,一百两,悬赏了她全部的人生。   她痛哭不已,去衙门前要讨回公道,却被两棍子打了出来。   “你莫不也是土匪吧?!”   还有人打量她,“割了你的头,是不是也能换五十两?!”   娘家人把她拉回家里去了。   朝廷悬赏这事越演越烈,不过半年,便有许多被误杀的人。   官府这才察觉不对,紧急停止了悬赏。   可悬赏虽然停了,她的丈夫和女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把他们葬在自家的果林黑山之上,准备在树下吊死,去阴间陪他们,却被人救了下来。   那人名叫卫泽言,他说他也恨极了朝廷,而他在袁王的地盘、虞城将军麾下做军师。   他说虞城很好,虞城将军治下甚严,官民融洽,大家一心一意地反朝廷,问她要不要去。   她想离开这伤心地,把心一横就去了虞城,但她一介女流,在虞城除了缝补衣裳也没什么可做。   后来,卫泽言问她,敢不敢做细作,去京城做细作。   若能潜伏于定国公府周围,说不定就能探听他们最紧要的秘密。   她想她有什么不敢?她还活着,就是为了报仇!   况且她和旁人还是有些不同的,她娘家左近的邻居,就是国公府的家臣林氏一族。   那年,她在林骁返乡祭祖之前,回了娘家。   她比林骁年长两岁,小的时候,还送迷路的林骁回过林家。   可时间久了,她几乎就忘了这个人。   林骁却记得她,请她帮着他,照看发妻留下的女儿靴子……   河面掀起一层浪,宋又云念及那个人,苦笑了起来。   她起初,没想过给小她两岁的林骁做妻,她能留在林家教养靴子就算可以。   可莫名地,她就成了他的续弦。   她当时也怕有孕,又怕被谨慎的林骁发现,就用了避孕的靴子,万万没想到,还是怀了他的孩子,还是一对龙凤胎……   浪大了起来,船才刚驶出,就在浪中行进艰难。   宋又云迎着风和浪站在船头,喃喃自语。   “骁哥儿……眼下已经知道了吧?恨死我了吧?”   话音没落,突然有破空之声出现。   三箭连发射了过来。   两箭落水,一箭钉在了船头。   船夫吓得差点丢了桨。   宋又云却仿若有预感一样,转头向岸上看去。   男人横马立于堤岸之上,一脸寒霜,拉弓搭箭对准了风浪里飘摇的小船。   宋又云清楚他的弓箭本事,小船划出的这些距离,尽在他的射程之内。   她先是紧张了一时,而后又冷静了下来。   “你来了……”   男人口气恨极,“不然呢?让你这个细作跑路吗?!你吃朝廷的米粮,得朝廷的保护,却做细作出卖朝廷的消息?!宋又云,我可真是小看了你!”   他这话激得宋又云心头也是一层浪起。   她苦笑了一声。   “可是我丈夫、我女儿,都是死在官兵的蓄意杀害之下!我为什么不能替他们报仇?!”   她的声音在风浪中极大。   林骁总算明白了她做细作的原委。   拉满弓箭的手颤了一颤。   他看住她。   “你丈夫、你女儿……可我是你什么人?靴子、睿之、敏之又是你什么人?!你想过吗?!”   宋又云在他提及三个孩子的一瞬,落下了泪来。   她站在船头,风浪扑在她身上,打湿了她的裙摆。   她闭起眼睛,不住落泪,缓慢地俯下身来,跌坐在船头。   林骁见状,恨声问她。   “你是要求我饶了你吗?”   他说完,又直接告诉她,“那是不可能的!”   宋又云在这话里,哭着笑了一声。   她说是的,“这些年我在你身边,还不了解你吗?”   “你叹五爷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想旁人多半没资格说这话,但你可以。”   她说着,朝他看过去。   惊涛拍在他脚下的巨石上,惊奇一丈高的浪。   “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从来都不会耽于这些……所以,我也不会跟你求情。”   她的话微顿,又顺着风到了林骁耳边。   “我不逃了,你杀了我吧。”   “只是,别迁怒于孩子,他们都是无辜的……”   她说完,叫了船夫停下划桨。   如果必得一死,死在林骁箭下,也算给他谢罪了。   宋又云闭起了眼睛,浪打在形单影只的小船上,她随着船在风浪中摇晃。   林骁拉满的弓箭早已发出嗡嗡的震声。   只消一箭下去,宋又云必死无疑。   他终于抓到这找了很久很久的细作,也能回去复命了。   他抿紧嘴,眸中寒意四起,将弓箭拉到几乎断开,终于在下一息,嗖地一下放了出去。   宋又云在听见箭声的那一瞬,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可砰得一声,箭落了下来。   她还活着。   箭钉在了船板上,那力道几乎要将飘摇的小船射穿,可箭只钉住了她的裙摆,却没有钉在她身上。   “骁哥儿……”   岸上的林骁恨恨地闭起了眼睛。   “你走!”   宋又云惊诧不已。   船夫倒是比她回神快得多,立刻摇动船桨,趁着风浪小了一时,迅速地离开了岸边。   人越来越远了,但林骁身后的兵马却追了过来。   他们也看到了远去船只上的人。   “统领,要不要寻船去追?!”   但林骁摇了摇头。   “不必了,人是我放走的。”   手下皆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着林骁。   林骁神色萧萧,叫了手下。   “把我绑上,押回冷武阁。让五爷……处我死刑。” 第44章 对立   晚间的这顿,俞姝越发觉得反胃感觉强烈。   与此同时,另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毫无食欲,又不想被旁边的人看到,勉勉强强吃了两口。   但男人还是发现了,他拉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   “要不还是请大夫来瞧瞧吧,怎地这般食欲不振?”   俞姝摇头,“明儿吃饭来点开胃小菜便是。婢妾不想喝苦药汁。”   男人无奈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都依着你吧。”   俞姝掩过这一茬,心里想到了宋又云,不由地就想到了宋又云那还在襁褓里的龙凤胎。   眼下林骁已经去追她,若是将人追回来,宋又云恐必死无疑,若是追不回来,她自然也是不能回到孩子身边了。   俞姝一时不知还为黑山揪心,还是为她的孩子惆怅。   世间安得双全法……   正想着,外面有了动静。   “五爷,林统领……回来了。”   五爷不由地放下筷子,“林骁把人抓回来了?”   俞姝在这问话中,心下一提。   但下面的人回禀,“回五爷,没有。”   俞姝一颗心放下一半,五爷却皱了眉。   以林骁的性子,没抓到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回来?   除非,他决定要这般回来了……   “林骁现在人在何处?”男人声音沉了下去。   下面的人有些难言。   “回五爷,林统领说他放走了细作,请五爷……处死!”   话音落地,俞姝手中的汤匙叮咚落在了碗中,而詹五爷不由站了起来。   他脸色完全沉了下来,低声同俞姝说了一句,“你先吃饭吧,我去一趟。”   说完,匆忙出了门。   *   这场冬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天上的云压向地面,鹅毛般的大雪随凛冽的寒风旋转卷至。   林骁跪在冷武阁书房院外,不过须臾的工夫,发上肩上落满了雪。   五爷走到了他面前,林骁在他的脚步中没有抬头,反而垂下头来,叩在了地上。   既然做了这般决定,他便不会残存求生之念。   只是就这样放走了宋又云,终究是他对不起五爷了。   “五爷,人是我放走的,是我口风不严泄露了五爷行踪,她不会知道更多的事情了。五爷还是……处死我吧!”   话音落地,又是三声,叩在门前冰凉的青石板上。   詹五爷看着替自己执掌冷武阁的左膀右臂,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来。   白气在寒冬中尤为显眼。   他的口气一如寒气一般,“林骁,你知道你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   林骁闭着眼睛,语气没有一丝起伏。   “属下知道。”他哀声回答,“林氏一族世代忠于詹氏,不论何种情况不得背叛,凡有背叛者,必以死刑处之。”   他说完,也深吸一口寒气到了肺腑之中,挺直脊背,闭起眼睛。   林氏不可背叛詹氏,可他为了一己私欲,背叛了五爷!   “请五爷赐死!”   四下里的人早已退了下去,空荡的门前只剩下鹅毛大雪,和冰天雪地里的两个男人。   五爷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林骁,见他早已做了决定,决绝赴死,心中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   不,不是五味瓶,是黄连汁。   情形反转,一日之前,他要为阿姝判决,一日之后,却必为林骁宣判。   照规矩,林骁必死,而林骁的死刑,应由他亲自执掌。   这让他,怎么下得去手?!   “林骁。”   詹五爷咋次叫了林骁的名字,叫了这个近二十年都伴在他身边的兄弟的名字。   “此事不是小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清楚。她是细作,你将她抓回来,以她之命换你之命,此事我不会再追究!”   可是林骁苦涩地笑了。   “五爷给的机会,属下实在难以做到……还请五爷,赐死我吧!”   门前的风雪忽然急了一时,直扑到了詹五爷脸上。   五爷在他的回答中,胸口闷到无以复加,转身离开了。   ……   雪下得大了起来,昨晚的雨已结成了冰,纷飞的大雪落在其上,落下厚厚一层。   林骁下了密牢。   五爷在风雪里独自走了很久,他沿着河边的道路,一直向冷武阁的边缘走去。   自从他承袭了定国公的爵位以来,繁事缠身,很少往那处去了。   他一路迎着急扑的风雪走到那处院落门前。   院门前落满了雪,门房听到脚步声过来,看到他时吓了一跳。   “五爷?您要、要进来吗?”   “嗯。”   他上前,门房替他扫了扫身上的雪,男人解下披风,跨进了院子里。   院里许久无人踏足,在厚厚的雪中显得肃穆和宁静。   五爷抬头看向了正堂门前的那块匾额。   匾额历经年月,黑漆越发深重,而刻在其上的字迹却历久弥新。   五爷低声念了匾额上的三个字——精忠殿。   他衣袖拂雪,缓步上前。   门被推开的一瞬,殿内冷肃之气扑面而来。   詹司柏心神收敛,慢慢走入大殿。   高阔的殿内森然,他走到大殿东面,立在一丈之外不敢直视,先行一礼。   待他抬头,目光从一行一行的牌位上面扫过。每一只牌位,便是曾为国尽忠的一任定国公。   今日,詹司柏还在牌位前,也许明日,他也会位于牌位之列。   他行跪拜之礼,在列祖列宗面前不敢怠慢分毫。   许久,他重新起身,从东面转到了西面。   西面的墙上,也是牌位。   只是这些牌位的主人不再是詹氏一族。   这里是功勋堂,这些人都是辅佐詹氏功勋卓著的詹氏家臣。   其中,林氏一族占了半壁江山。   詹氏、林氏,结契上百年,詹氏提携林氏,林氏辅佐詹氏,相互之间,成就定国公府宏图伟业。   如同每一任定国公都是皇帝伴读;每一任冷武阁统领,都是定国公相伴最久,最为信重的人。   老国公与林骁之父林老爷子是这般,他和林骁亦是。   殿内烛火闪动,明灭不定。   詹五爷在这些林氏的牌位之中,不由地就想到了从前。   那是刚过继到老国公爷膝下没多久,林骁和林家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子弟,都被送过来与他一道读书向学练武。   另外几个林家子弟颇懂人情世故,见他初来乍到,以庶子之身被立为定国公府的继承人,多半对他好言软语,鼓励居多。   唯有林骁全不这般,但凡他有做的不好之处,立刻就冷声说出来。   有次他射箭手抖出了圈,林骁直道,“属下建议五爷再练上百遍,方可休息。”   其他的林家子弟都在旁劝,他们晓得他刚从二房过来,身子被磋磨得还没调养好,人瘦的跟竹竿一样。   偏林骁不理会,冷着一张脸认真看着他。   他无法,只能拿起弓箭继续练习。   那天天色渐暗,雷声轰轰,就快下雨了,其他人陆续都离开了去。   只剩下林骁在旁看着他。   他射一箭,林骁便射一箭,练到后面,他都不知道自己射了多少,反倒是林骁叫了他。   “五爷今日已够九十九箭,还差最后一箭。”   五爷闻言精神一提,抽出背篓的最后一只箭,搭在了弓上。   正此时,天上闪电突至头顶,一下子劈在了百丈外的一颗树上。   两少年皆惊,五爷一把拉了林骁跑起了来,“快跑!”   两人一口气跑进附近的院落里,一阵电闪雷鸣之后下起了大雨,雨点咣咣铛铛几乎将地砸出坑来。   约莫过了两刻钟,大雨终于停了。   而天色也已经晚了下来。   五爷忘了练箭的事,转身要回家,可却被林骁拉住。   “五爷,还有最后一箭,属下陪你练完。”   ……   风雪从门缝里扑进来,扑在地面又很快化开。   那年雨停之后,他随着林骁回去射了那一箭,从那之后,林骁每日都陪他练上一百箭,直到他能箭箭射在红圈之内,才算结束。   这一晃,便是许多年。   念及往事,五爷不禁想笑,可笑意到了嘴边,又化成了苦涩。   林骁做事冷绝不留退路,这一次,也是一样。   他多想给他机会,一次不够再给一次,给到他抓住机会,让他能有放了他的理由。   可他也知道,林骁决定了,不会更改。   门外扑进来的风,险些将高阔殿内的另行火光吹灭。   五爷再次看向功勋堂,功勋堂上,林氏一族的先辈功勋卓著。   他想,他会在死后列入东面的国公牌位之列,而林骁,也会陪他一道位列西面的功勋堂上。   可是……   林骁背叛两氏契约,只会是两族之耻。   五爷心中寒热交织,在高阔冰冷的殿宇中眩晕。   有人走到了门前。   “五爷可在?”   外面的声音垂垂老矣,詹五爷推开门,门外是冒雪而来的老人。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上一任冷武阁统领,林骁的父亲。   他想问一句“您怎么来了”,但林老爷子却在大雪中,跪在了地上。   “林骁私放奸细,违背祖训,亦违背两族契约,请五爷今晚便赐死林骁!”   五爷心跳一滞,一时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今晚……   他俯身去扶林老爷子起身,可老人家摇了摇头,嗓音哽咽发涩却坚决。   “这是规矩,关乎着林氏、詹氏和朝廷的以后。五爷身负重托,对内是一族之长,对外是朝廷栋梁,万不可心软!”   他叩头到了五爷脚下。   “请五爷,赐死林骁!以儆效尤!”   话音落地,仿佛重锤锤到了五爷心口。   五爷扶起林老爷子,老人家仍不肯起,五爷心痛得厉害,却不得不开了口。   “我晓得了,林骁他……见不到明日之日了……”   林老爷子浑浊的眼睛中落下热泪,五爷扶起了他,只觉那眼泪灼在了自己心头。   ……   他回了冷武阁书房,房中未点一灯,他静默地坐在黑暗之中。   黎明之前,他要处决林骁。   以儆效尤。   这是对两族最好的做法。   穆行州来了,为林骁求情,他摇头让穆行州离开了。   穆行州没有办法,在书房外面无措踱步,却看到又一人冒雪前来。   “韩姨娘?”   他问,“姨娘也是来求情的?!”   俞姝轻叹一气,在廊下抖落了身上的雪,在门前叫了“五爷”一声,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房中没有灯火,她亦看不见路,险些撞到了博古架上。   “阿姝怎么来了?”五爷起身,牵了她坐下来。   可她没有坐下,静静跟他行了一礼。   “五爷,婢妾……想为林统领求情。”   男人在黑暗中怔了一怔。   “阿姝?林骁之妻是细作,而他放走了细作,背叛了詹氏林氏,也背叛了我。”   俞姝抬起头来。   “五爷真觉得,自己被林骁背叛了吗?”   詹五爷默了一默,又朝着窗外看去。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掌着满朝兵马,肩负朝廷重任。林骁这般作为,难道不是破了规矩?坏了章法?”   可俞姝却道,“所以五爷没有觉得林骁背叛,只是碍于氏族,碍于家国,碍于朝廷给予五爷的重任,必得将他处死,是吗?”   五爷沉默,半晌,说,“是。林骁必须要死。”   房中静了下来。   俞姝在这时低笑了一声,“今日林骁为宋氏甘愿赴死,若宋氏不是细作,而细作是我,五爷准备如何处置?”   五爷心头一跳,转头向她看了过来。   俞姝眉眼未动,男人顿了几息。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定定告诉她。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日我若背叛家国,亦当诛。”   他说得很慢,但每一个字都没有犹疑。   俞姝低垂了头,重复着他的话。   但她在下一息突然抬头问他,“五爷觉得,何为家国?”   男人皱了皱眉。   “朝廷执掌的这天下,即是家国。”   这话让俞姝高高地挑了眉。   “所以,五爷忠守的家国,便是这风雨飘摇的朝廷吗?”   男人反问,“不是吗?定国公就是为了定国而活,国在我在,国亡我亡。”   但俞姝又问了一遍。   “可国真的是朝廷吗?难道不是黎明百姓、大好河山?”   话音落地的一瞬,房中陡然静了下来。   定国公詹五爷看住了眼前的人,她半仰着头,廊下的灯光落进来,她脸上尽是毫无畏惧的倔色。   男人讶然摇了头,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阿姝,你这般想法甚是危险。我可是朝廷册封的定国公,拿的是朝廷赐下来的丹书铁券,守的是朝廷执掌的天下……你以后,万不要再说这话了。”   俞姝在这话中,默默地扯了扯嘴角。   廊下的烛火噼啪响了一声。   俞姝慢慢垂下了头。   “婢妾晓得了。”   室内又静了下来。   两人在黑暗中相对而立,谁都没有向前。   外面只有落雪的声音,轻轻缓缓地传进来。   半晌,五爷叹气叫了她,“已经半夜了,你快回去歇了吧。”   俞姝转身要走,转到一半,又回过了身来。   她再次行礼。   “婢妾还想请五爷三思,林骁在五爷心里,到底该不该死。”   她说完,没等男人回应,转身摸索着离开了书房。   男人眉头锁成了川字,沉默了良久。   ……   穆行州上前来,“姨娘,说动五爷了吗?”   他没听到回复,只看到俞姝失望地摇了摇头。   穆行州无话了,俞姝离开了这里。   风雪时紧时慢。   俞姝走在风雪里,姜蒲要为她撑伞,扶她一路前行,被她摆摆手拒绝了。   她在雪地中缓慢地独自前行着,就像她刚来到定国公府的那个雨夜一样。   而她和那位五爷,从开始到现在,也和从前一样没有改变。   他们从来都是站在对立面的两个人,她忠守他的朝廷,而她只想造反他忠守的一切。   他们不会因为任何的原因,站到一起……   雪打到脸上,很快化成了雪水。   俞姝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又堪堪立住了。   她不由地伸手抚上了小腹。   她希望这里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生命的缔结。   不然的话,岂不是造孽吗?同林骁家中可怜的婴孩一样,本不该降临世间……   *   风雪夜。   林骁在黎明之前,被带出了城,待到了城外的密林之中。   他被绳索紧紧缚住,无处可逃,等待着他的,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命运。   五爷的脚步声到了他耳边,他抬头最后一眼看向五爷,又俯首最后一次给他叩首。   风雪就快停了下来,东面群山之后,日头就要跃升出来。   “林骁,你想好了?”五爷最后一次问他。   林骁坦然地点头,“五爷行刑吧。”   五爷不再言语,握紧腰间刀柄,一把拔出了属于定国公的佩刀。   刀尖冷光闪过,林骁闭起了眼睛。   可下一息,身上的绳索陡然一松。   林骁讶然,看着散落一地的缚身绳索大惊。   “五爷?!”   可五爷却已将刀收回了刀鞘,转过了身去。   林中积压的雪不知为何大片抖落,落在两人之间。   五爷背着身子开了口。   “走吧,以后天涯海角,再不相见。”   林骁浑身一僵,跪着上前拉住了五爷的衣摆。   “不可!五爷不可!”   五爷却突然笑了。   “你没有背叛我,是我自己……你走吧,什么都不必说了。”   雪地中,林骁彻底僵住。   半晌,他缓缓退开了一步,重重叩首在地,声音哽咽无以复加。   “林氏,永远忠于詹氏。林骁,永远忠于五爷。”   五爷始终没有回头,良久,雪地里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穆行州走上前来,他抹了一把眼角的泪。   “五爷天快亮了,回城吧。”   五爷缓缓点头,踏在积雪中离开。   林中发出吱吱呀呀的踩踏积雪的声音。   穆行州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了男人。   “五爷做了这般决定,要不要……告诉姨娘?”   他想韩姨娘若是知道,一定不会似之前那般失望了!   可是风雪里,詹五爷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必了。” 第45章 孕事   林府挂了白,冷武阁移交林骁之弟林驰执掌。   林家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对外便说战时没了,连带着林太太宋又云受到刺激,得了急症去了。   父母都不在了,只剩下五岁的林靴子和襁褓里的龙凤胎。   旁人都来沾的福气,眼下烟消云散。   俞姝跟着宴夫人又去看了一回,孩子在奶娘怀里啼哭,靴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失了神。   俞姝于心不忍,可又怎么同孩子说出真相?   待她回了浅雨汀,丫鬟问她要不要去冷武阁,俞姝便摇了头。   两个丫鬟不明白。明明昨日,姨娘洗脱罪名离开密牢,还是五爷亲自抱出来的,两人彼时形影不离,好生亲密。   怎么只眨眼的工夫,姨娘神色冷淡,而五爷也一日都没过来了。   就在两个丫鬟以为五爷今日不会出现的时候,男人来了。   彼时俞姝在廊下,将伤势渐愈的山雀放出笼子,但这鸟儿不知怎地,竟没飞走,俞姝赶了赶它,它往外飞了一圈又回来了。   俞姝皱眉。   她还想要赶一赶它,用小棒敲了敲笼子,男人从旁走了过来。   “天这么冷,它飞走了未必能活命了,阿姝别赶它了。”   俞姝在这话里,放下了手中的小棒,转身跟他行礼。   这礼数规矩地挑不出任何毛病,“五爷安。”   五爷在这三个字里顿了一顿,俞姝已经转身摸索着进了房中。   五爷跟着她走了进去,俞姝在房中双手摸着前行。   过博古架的时候,手竟然从博古架中穿了过去。   她没摸到东西,自然以为那是无碍的,抬脚就要走过去,下一息就会碰到架子上面。   五爷瞧得心下一跳,大步上前,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牵过了她的手。   “小心碰着。”   两人之间陡然拉近,呼吸交错之间,五爷看住了俞姝,他有一瞬想说什么,但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俞姝推开了他。   “多谢五爷。”   她越发规矩客气,五爷看着她这般模样,同刚来到定国公府时的冷淡疏离,几乎如出一辙,甚至,更加冷漠许多。   五爷心下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他知道她在生气。   在她心里,他眼下就是个冷情狠厉的怪物,连自己左膀右臂的兄弟,都能当机立断地杀死……   那天雪地里,穆行州问他要不要说给她,他摇了头。   若是没有那晚在书房的谈话,他或许可以说给她。   但现在不成了。   她那些想法本就十分危险,若是再告诉她真相,岂不是助长她对朝廷不以为意的情绪?   如今这天下,还是朝廷的天下。   王朝延续至今百余年,一旦颠覆,势必天下大乱,到时候就不是四王造反这么简单了。   也许整个大好河山,都会笼罩于炮火之下。   届时,百姓只会更加流离失所,没有一天安泰日子好过。   眼下虽然难些,但等他将四王逐个击破,皇帝渐渐年长能打理朝政,也就好了。   他叹气,看着她离了他,慢慢在房中行走。   俞姝坐到了床边,低头收拾床边的东西,只当他不存在。   五爷看着,心头发闷,他没办法,从怀中拿出一本书来。   俞姝隐隐听到翻书的声音,她想,她一个眼盲的人,怎么看书?   她闹不清他的想法,却听男人低低开口。   “赵氏王朝是由太祖一人一马打天下开始的。太祖建大业伊始,整个天下都在外祖的铁骑之下,外族将天下三分,一边奴役着百姓,一边相互开战,百姓在你来我往的连年征战中人数锐减,待太祖带兵起意,天下人口已不足鼎盛时期的二分之一。   彼时太祖单枪匹马,挑旗而起,身边跟随的第一人,便是詹氏祖先。詹氏一族在外祖的铁骑下,族人损伤殆尽,只有这放手一搏,或能为剩下的妇孺挣得一个安稳日子……”   俞姝低头收拾着床边衣物,手顿了顿。   她没想到男人既没有训斥,也非是劝诫,竟然拿了不知什么的书,在她耳边念了起来。   俞姝皱眉“看”过去,细听他念了几句,竟是王朝的开国往事,是詹氏祖先追随太祖打天下之历程。   他语速不紧不慢,念着书上所写,将尘封于历史长河的往事缓缓道来。   他似乎察觉她“看”了过去,书念得越发认真了。   “……百姓听闻太祖治军严明,无不主动奉上米粮,只盼这支军队能将外祖赶出属于他们的天下,还这天下一个太平。太祖那时便立志,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便是一生所求。”   男人书读到这里,顿了一顿,看向一旁的俞姝。   她停下手中的事情在听,五爷还以为她听进去了。   他不想同她争辩,毕竟她出身于微,饱受苦难,但天下之事,却不该以一人经历论之。   他只能寻来自己年少时,族里要求必须熟读的詹氏先祖随赵氏皇帝开辟宏图伟业、攘外安内,又渐渐稳固王朝、富国强民的史书册子,一页一页念给她听。   王朝的建立何其不易,岂是说颠覆就颠覆的?   他想她这么聪明,一定会明白。   就像她眼下已经看了过来,想必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他低头准备继续念,但下一息,俞姝突然站起来身来。   仿佛没听见他在读史书册子一样,她摸着床边走到了柜子前,继续收拾她的东西。   五爷愕然。   她什么也没说,可半仰的脸上满是倔强,让人不容忽视。   只是连带着,对他的态度也似更加冷漠了,好像他真的不存在一样。   五爷低头叹气,一时不知该不该将史书册子慢慢念下去。   他想了想,将那自己少时熟读的册子放在她床头。   他闷声,“今日早点休息,明日我再过来。”   俞姝只想冷哼。   明日继续给她念史书吗?   他不想同她争执,却用这种温温吞吞的方式,俞姝可真是想不到,也实在不知道怎么评价了。   她不理他,关闭橱门的力道重了些。   五爷在那砰得一声里,心头被戳了戳,钝钝的疼。   阿姝是好的,纵使林骁两次三番地怀疑她,甚至下她去密牢,她也肯为林骁求情。   可她的想法实在危险……   男人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闷了半晌,倒是说起了前方战事。   “袁王父子一死,秦地大乱,襄王趁机蚕食秦地土地,朝廷自然不能任他胡作妄为……我这几日可能忙些,你……好好休息。”   俞姝默了默,“恭送五爷。”   “阿姝……”   俞姝转过了头去,五爷拿她没办法,只能回了冷武阁。   他出了浅雨汀的门,便不由地叹气,穆行州迎了过来,不由地问,“五爷这是怎么了?”   他猜了猜,“是不是韩姨娘……”   他小心觑着男人,“五爷还是跟姨娘说明白吧?”   男人摇头。   小娘子瞧着和软温顺,实则是个硬脾气。   越是这样,他越不便同她说这事。   *   五爷自去冷武阁调兵遣将,忙碌襄王的放肆行径。   俞姝翌日在浅雨汀,见了苗萍。   苗萍受了大罪,实在是受了她的牵连。   但好在,逃过一劫。   俞姝倍感抱歉,让姜蒲拿了钱和药材给苗萍,让她回去好生养伤。   苗萍倒是全无颓色,“只要姨娘安好,奴婢就放心了。”   俞姝想起了旁的,挥手让人下去,问了她一句五爷到底怎么回事。   苗萍说五爷确实没送出去,因为那天药铺在忙碌进新药材,姚北被叫去帮忙了。   铺子里自剩下那个大夫。   苗萍本想等一等姚北,把方子亲自给她,但那位慧姑娘一直在门口瞧着苗萍。   苗萍只觉非常不安,再加上同行的人催促,暂离了去。   苗萍说了前后,俞姝竟觉得她是不是该谢谢詹淑慧?   但林骁之所以这么快查到她头上来,也是詹淑慧立了“大功”。   而詹淑慧“立功”的原因,竟是想在国公府的下人们嘴里,问出些她的错处来。   俞姝不免冷笑,也难怪穆行州不肯同那姑娘扯扯,可那姑娘又偏偏看上了穆行州……   下晌,俞姝出了门去。   经过密牢一事,俞姝已不再被人怀疑。   她直奔地去了海生御膳房,魏家的人与此事无关,除了被审问了几次,无甚损失。   俞姝松口气,不然她要过意不去了。   只是她还没到魏家,竟就遇上了穆行州和詹兴武。   詹兴武是来进京接詹淑慧回涿州的,这位姑娘已经在京城逗留了太久,她定了亲的未婚夫,据说这两日就要回来了。   詹兴武似是同穆行州说定了什么事,同她行了礼就走了。   穆行州垂头耷脑地走上前来。   “姨娘……”   俞姝“嗯”了一声,想着他也为林骁求过情,一时间将他与那无情的五爷分开来看。   “穆将军有事发愁?”   穆行州说是了,“詹千户请我去划船,说有一处温泉冬日不结冰,甚是难得,近日相约去划船的人甚多,因我曾帮慧姑娘寻到过簪子,所以特特约了那地方的酒楼,请我前去。我不好意思拒绝,只能应了。”   这话说得俞姝笑了一声,“去看稀罕景难道不是好事?将军唉声叹气,旁人不知还以为是上刀山下火海。”   穆行州嘴角扯出苦笑,“可我不太想去,只怕又同那位慧姑娘有牵扯,可我又不会回绝。”   俞姝默默品了品詹兴武兄妹邀约的地点。   她淡笑了一声。   “反正有詹千户在场,将军去也是不怕的,除非……”   穆行州听得眼皮一跳,“除非什么?”   他此时倒是警觉,“姨娘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俞姝又笑了笑,“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想着,若是有人落水,将军可得思量好了,再下去救人。”   她留了这话,便去海生御膳房了。   穆行州揣了这句热乎话,着实想了一会。   ……   海生御膳房。   楚俞姝吓得不行,眼下见了俞姝,还是一阵后怕。   “我就说姨娘怎么可能是细作?一定是弄错了!”   她不知道内里详情,倒是说起了林府。   “怎么一息之间出了这么大的事?先前婆婆还跟我和北海说,若能去沾沾龙凤胎的喜气就好了,眼下那一对孩子,竟就……”   俞姝叹气,可她又能说什么,那五爷不肯手下留情罢了。   她提出去看了看姚北,姚北被她牵连,如今只能休养,一时半会都干不了重活。   两人低声说了两句秘密的话。   黑山和坐诊大夫,这两枚安插在京城的重要的棋,这一次都被那位五爷销毁了。   姚北一时半会也联系不上更多人手,“姨娘离开的事情,还得想想旁的办法。”   俞姝安慰他不要着急,“眼下也不便有许多动作,你好生养着吧。”   但她想到了宋又云,宋又云这一去,未必就不会回来。   林骁和孩子于她,怎么可能是说断就断的?   她低声吩咐了姚北,“黑山很有可能近日返回,你替我留意一下。”   姚北明白,但俞姝又说了另一桩事。   “能帮我找个大夫看诊吗?”   “何时?”   “就现在。”   姚北住的地方不远就有个医馆,俞姝以他的名义将大夫请了过来。   大夫是个经年的老大夫了,俞姝伸去手腕,什么都还没说,那大夫诊了便笑了一声。   “恭喜这位娘子,有喜了。”   似有预感,俞姝没有惊到,只是在这“喜讯”里沉默了很久。   姚北都不知该如何说了。   “姨娘准备怎么办?”   俞姝也不知道,眼下直接走是走不掉了,但若是被国公府的人知道她有了身孕,只怕会被关在府中养胎,那更没有走的机会了。   俞姝紧锁了眉头,暗暗地思索。   秦地,俞军营地。   袁王和世子在密城一战身死,袁王年长的两个儿子,短短几日的工夫,已经各自形成了各自的阵营。   朝廷的兵马还没有打过来,双方就要为了争夺划分秦地的城池,大动干戈。   用俞厉的话说,“难怪詹五不让朝廷兵马急着收复,根本用不到人家动兵,秦地便已自损完毕。”   他叹气,但更麻烦的还不在此。   袁王这次带出去了大量的兵马征战密城,出师未捷身先死,一半的兵马折损在密城墙下,另一半都被俞厉带了回来。   袁王死前没有立下继承人,现在大批的兵马在俞厉手中,两位少主都向俞厉抛出了橄榄枝,希望俞厉尽早带着袁王旧部,归顺一方。   可这两方,一边是袁王长子,占着伦理大势,另一方外家乃是秦地显贵,占着拥戴呼声。   卫泽言劝俞厉谁都别选,“不若先带着兵将返回虞城,等这两位少主决出胜负。”   俞厉一脸为难,却也不甚同意卫泽言所言。   “袁王离世前兵马交于我手,让我带兵回秦保存势力,若是我作壁上观任那两人决一雌雄,袁王泉下有知,岂不怪我?”   从被朝廷通缉的山匪草寇,到赫赫有名的虞城将军,俞厉一直将袁王的提携记在心头。   卫泽言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办?”   俞厉低头思索半晌。   “或许我该见见这两位,若有一位肯退出争斗,自然是最好,若是都不肯退出,我再做决断也不迟。到时候,也算对得起袁王爷了。”   在这话下,卫泽言不置可否,只是劝他,“秦地背对外族,北抗朝廷,现今南面的襄王趁机咬下秦地两座城池,你得尽快决定了。”   俞厉头痛,“晓得了。”   袁王的突然身死,打乱了许多原本的节奏。   俞厉不禁想到了自己流落在外的妹妹,他叫了正要离开的卫泽言。   “阿姝那边,你能确保她的安全吗?”   卫泽言顿了一下,说可以,“阿姝你先别操心了,操心你自己的境况吧。”   这话说完,卫泽言离了去。   可俞厉却在他这话里,听出来些什么。   卫泽言可以确保阿姝的安全,是不是说,他其实很了解目前阿姝所处的情形?   既如此,又为何不同他说?   虞城的情报是卫泽言一手操办起来的,俞厉若是此事强行动用,是对卫泽言的不信任。   现下秦地政局纷乱,他万不能同卫泽言心生嫌隙。   但前后两次京城传来情报,让他转危为安,那定国公又不是傻子,岂会不查内应?   而第一次偷袭的消息,可是阿姝给的。   她在京城,真的安全?   俞厉越发头痛,心神不宁起来。   这次的消息是黑山传的,可见黑山和阿姝一样,都潜伏在定国公府附近。   定国公府若是清理门户,黑山也不会安全。   他应该派人去接应,若能接应到阿姝最好,不然接应到黑山,约莫也能知道阿姝的消息。   俞厉这么想着,便悄悄安排了自己的人手。   营帐外面起了大雾,十丈之外的地方,都已看不清了。   浓雾之中,正常人尚觉心慌,他眼盲的妹妹又是怎样的心情?   俞厉甚至不敢多想,只盼妹妹平平安安,不要吃不饱、穿不暖、受人欺凌。   如若不然……   俞厉攥紧了拳。   *   京城。   五爷甚是忙碌,但连着两天都抽了两刻钟的时间,到浅雨汀给俞姝读书。   俞姝不胜其烦,自然没有什么好态度。   但男人也不生气,耐心十足地,像佛祖感化恶人一样。   俞姝气到了,此刻竟希望自己不是个瞎子,而是个聋子。   他约莫也发现了她的抗拒,并没有要求她立刻便要有所改变,只是在读书之余,不知从那弄来些木雕小屏风,摆在俞姝窗下。   俞姝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结果用手指摸了摸,竟是赵氏王朝几场攘外安内大战的雕像。   她无话可说了,将那屏风丢弃一旁,反正她眼不见,心不烦。   心里是这么想,但这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于是对那五爷的态度,越发没有丝毫亲近可言。   她冷着他,五爷暗暗叹气。   穆行州从旁看着,莫名觉得五爷有些委屈。   可五爷自己不肯同韩姨娘说实话,又有什么办法?   反倒是他,应了詹兴武的邀约,在约好的那日,去了城外的温泉湖里泛舟。   毫无意外的,那位慧姑娘也在同行之列。   有詹兴武在,詹淑慧倒也没有过分粘他,但同样的,他也不好甩开这姑娘。   到了那湖上没多久,詹兴武就被那姑娘支开了,下了船去。   穆行州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唯恐那姑娘上前。   不过他也想起了那日韩姨娘提点他的话。   他可是揣着韩姨娘的话,默默念叨了很久。   当下,他又回忆了一遍,谁想刚回忆结束,小船莫名的一摇,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姑娘惊了起来。   “哎呀哎呀!”   穆行州连忙稳住小船,同她连道,“不要乱动,小心落水。”   话音未落,姑娘落水了。   穆行州第一反应,自然是跳下船救人。   可就在这时,他默默记背了很久的、韩姨娘的提点之语,一下冲上了脑门。   救人这事,韩姨娘让他万万想好再救。   穆行州不由地就怔了一怔。   此时,那姑娘已经在水里扑棱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穆行州犹豫的空荡,突然一个肥硕的身影跳进了湖里。   湖里激起成片的水花。   詹淑慧不通水性,马上就要被他兄长带回涿州了。   回了涿州,她只能同废人成亲!   那人哪里比得上穆行州年少有为,得五爷重用,嫁过来还没有公婆,一身轻快。   落水,由穆行州救起。   孤男寡女亲密接触,不愁穆行州不娶她。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她在水中扑棱,感到有人来救,喜不自胜地立刻伸手过去。   那人极其懂得的,将她整个人抱在了怀里。   然后在她耳边,“姑娘别怕,我救你!”   詹淑慧心中大喜,心道穆行州总算开窍了!   可下一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人的声音,不是穆行州吧?!   等到上了岸,詹淑慧傻了眼。   她定定看着抱着她上来的人,那人油亮的胖脸上露出一个眯眯之笑。   “姑娘吓坏了吧,不怕,有我在!”   他把他的胖猪手放到了詹淑慧腰间,姑娘一怔,惊叫起来。   下一息,昏死了过去。   ……   定国公府。   晚间,五爷又抽了点时间,过来给她读史。   这读史,他到底是读给她听,还是读给他自己听?   但他读得认真,还把小屏风拿过来,放到她怀里,一点点引着她了解上面的情景。   俞姝实在听不下去了,把屏风和书统统塞回到他怀里。   她叫了他一声,“五爷,襄王的动作不够频繁吗?五爷不够忙碌吗?”   五爷讶然,也知道她言下之意是什么。   她又说了一句。   “五爷若是愿意教人,去族学里,想来族里小儿是愿意听的。”   五爷抬眼看了她一眼。   小娘子不仅脾气甚硬,还会冷不丁地刺人一下……   但他只当听不懂,说道。   “族里小孩自有先生,比我教的好。若是我们的孩子,我倒是可以……”   他的话说到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话头断在了此处。   俞姝也微滞了呼吸。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俞姝收敛了神色。   他心里,还是想要孩子的。   在她看不见的平平的小腹里,已有生命悄然孕育。   可是这个孩子,最不该来。   *   没两日,朝廷同襄王的战事越演越烈。   襄王侵吞了秦地之后膨胀起来,与朝廷有了叫嚣的意思,詹五爷自然不能一味忍让他,准备亲自出兵。   这场战事不同于之前突袭袁王的快战,只怕要旷日持久。   宴夫人立刻提出让俞姝也跟着一起去。   五爷第一反应便是不妥,“战事吃紧,没个着落,还是家中更加安稳。”   但俞姝听闻,眼睛却亮了起来。   她是万不想等到孕事被发现,被国公府关起来养胎。   她当即表示愿意随行,五爷劝了两回没劝动,也只好答应了。   临行在即。   宴夫人一边让俞姝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五爷,另一边,派了自己最亲近的周嬷嬷一同前往。   她吩咐周嬷嬷,“一旦韩氏有了身孕,你便把她带回京里来养胎,一定记住了!”   周嬷嬷连道夫人放心,“韩姨娘自是规矩听话的,老奴定照看好她。”   宴夫人缓缓点头,又说了一句。   “顺便瞧着些,若有些性情同韩姨娘相似的,身子丰匀些的女子,能在韩氏有孕之后继续伺候五爷,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说着,笑起来,“我总觉得,好信儿要来了。” 第46章 知悉   有这个机会离开京城,俞姝欣喜的同时,也收到了姚北传来的一个消息。   姚北因着她受牵连,她便以愧疚为由,与姚北的来往放到了明面上来。   当下接了消息,就出了国公府,却见到了一个人。   再次见到宋又云,都在俞姝意料之中,但宋又云瘦的厉害,全然没有之前在林家时的模样。   俞姝有心想问问她这几日过得如何,但逃亡的日子又能好到哪去?   反倒是宋又云问了她,“姨娘,林家挂了白,说林骁和我都没了……林骁他……真的没了吗?”   这话戳到了俞姝心头。   她怎么告诉宋又云,林骁是主动请死的,又怎么告诉她,那位五爷不肯手下留情……   她只能说不知道,“詹林两府对林骁的决意,就是咱们看到的这般,但林骁到底是死是活,一时探听不到。”   宋又云沉默了起来,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   俞姝听得心里难受极了,拿了帕子给她,却被她拉住了手。   “姨娘,五爷会不会手下留情?五爷外面瞧着威严,但林骁也说过五爷内里性子宽厚,他会偷偷地放了林骁吧?!”   这话落进俞姝耳中,越发让她心头难受的厉害。   什么内里性子宽厚?   只怕林骁是看错了他,他只会是忠君爱国、不顾同袍情义的第一人!   但俞姝这话,始终说不出来。   她说有可能,“林骁可能还活着,只是被藏起或者驱逐了。”   宋又云在这话里,仿佛又多了些希望,渐渐收了眼泪,还强撑着笑了一声,说,“那我可得小心了,他一定气极恨极了我,翻山越岭也会把我抓到。”   俞姝也跟着笑了一声,这声笑里有多少苦意,她自己也说不清。   世间这么乱,乱世里的人这么苦,谁会想来到这世间呢?   她刚刚念及此,宋又云便问到了自己的三个孩子。   在她眼里,林靴子和龙凤胎都是她自己的孩子。   俞姝说孩子还好,“林老太爷和老太太亲自把孩子接到了身边照应,五爷也派了两个宫里退下来的嬷嬷帮着教养。”   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但没有父母的孩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宋又云早在自己怀孕之初,便想到过这般场景。   “到底是我对不起孩子了……”   两人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中太久,之后俞姝问起了宋又云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是要回虞城复命了。但是直接回去,很有可能被抓到,我倒是想回家看看我爹娘,但也怕家中有埋伏的人,不过若能远远地看上两眼,也是好的。”   俞姝让姚北给她拿了盘缠,宋又云不拒绝地收下了。   她问起俞姝,“姨娘是怎么到了京里,又怎么成了五爷的妾室?”   宋又云一直没想明白,这一步棋是怎么走到的。   但俞姝只是苦笑了一声,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她没有细说,反而郑重委托了宋又云一桩事。   “等你回了虞城,麻烦给我兄长带个信。”   “给你兄长带信?”   俞姝点头说是,“麻烦你跟我哥哥说,眼下局势混乱不明,让他一定护好自己,万事多想三遍再做决定。若能来救我那再好不过,若是情形危机,万万不要勉强,我这里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宋又云听着她这话,隐约明白她这细作,看来真是被迫而成的了。   比之自己心甘情愿,只怕更心中苦楚。   她说都记下了,一定带到,“就是不知道你兄长,是虞城哪位?”   俞姝在这时微微笑了笑。   “我胞兄,正是虞城将军,俞厉。”   话音落地,宋又云瞠目结舌。   她再看向这个眼盲的姑娘,心中竟然升起说不出的佩服之感。   自己哥哥是一城大将,她应该是流落至此,却能不急不躁地潜伏敌营。   宋又云神色收敛,“你放心,消息我一定带到。”   “多谢。”   俞姝松了口气。   她猜测之前卫泽言回去,应该没有同哥哥说清自己的状况。   但哥哥牵挂她,早晚会知道的。   一旦哥哥知道她给詹五爷做妾,只怕杀人的心都有了。   她让宋又云带了自己的话过去,好歹按住哥哥,不要心急做错了事,被旁人抓了把柄。   比如那位五爷。   ……   宋又云当天就离开了京城,俞姝跟随五爷马上也要出京了。   倒是姚北带不走,身边没有可用之人,俞姝颇为可惜。   但隔了两日,姚北就同她说了个大好的消息。   这次朝廷出兵镇压襄王,几十万兵马的医药采购,让魏家也参了一脚进来。   魏家从前是做药材皇商的,资质本就够格,眼下与五爷关系缓和,那些人见风使舵,就让魏家也参与了进来,还是专供五爷亲兵的用药。   魏北海一改往日颓唐来押送贵重药材,姚北便是他带的几个帮手的伙计之一。   俞姝听了这个消息,心下不由地一安,越发期待接下来的离京了。   *   襄王动作不断,一连吞了秦地两城之后,又要下手第三座城池。   若是这第三座也被襄军占据,加上襄军本来的城池,便对朝廷的贸州形成包围之势,威胁极大。   五爷已经增兵贸州,而他今次行军的目的地,也正是这贸州。   出行前一日,五爷照规矩去了老夫人处拜别,俞姝也去了宴夫人的正院辞行。   宴夫人交代了她几句,便道,“周嬷嬷随你同去,有什么事只要寻她就是,自己不要莽撞,有了孕信就同周嬷嬷尽快回来。”   俞姝这才明白周嬷嬷随行的用途。   她不禁思量这位夫人,怎么就这么大度。不过正室就是正室,妾室生的孩子,也是正室的子女。   俞姝不愿深思,这孩子留不留的下还是个未知之数。   她离开正院之后,宴夫人又将周嬷嬷叫到了身边。   相处多年,宴夫人的秉性周嬷嬷还是知道的,周嬷嬷只看宴夫人神色,便知道有好事。   宴夫人见她瞧出来了,也笑了,不再遮掩了。   “嬷嬷惦记着以后回江南老家荣养许久了,你不说我也知道。这次韩姨娘若能得你照看一举得子,我便让你儿子来打理江南的十座茶山,你看如何?”   话音落地,周嬷嬷笑得老脸险些抽筋,她连忙行礼道谢。   宴夫人在江南有十座产出丰盛的茶山,就在她老家附近。   她这一辈子为国公府做事,别无所求,就希望等到年岁大了,可以回到江南老家荣养。   此番若能由她儿子来打理茶山,他们一家岂不是都可以回江南?   也过一过使奴唤婢的富足日子!   宴夫人见她喜不自胜,也笑了起来。   “行了,这事能不能成,就看你能不能让韩姨娘一举得子了,若是再能寻一合宜女子,也能得了五爷的孩子,我再给你加五片果林。”   周嬷嬷简直要笑得合不拢嘴了,拍着胸口。   “夫人放心,老奴必定把事情做好!”   她都拍胸脯保证了,宴夫人也不再多说,交代了几句旁的话,就让周嬷嬷下去了。   周嬷嬷回了家就叫了儿媳苗萍,苗萍在厨上做事,因着药膳做的好,颇得宴夫人喜欢。   她把宴夫人的话跟儿媳苗萍说了,“回头我求了夫人,你随我一起去,把事情做好了,咱们以后可就有的是松快日子过了。”   苗萍听了也是喜出望外,眼看着,他们就成了定国公府第一体面的仆从了。   “娘放心,有儿媳帮着您,这事一定能办好!”   *   浅雨汀。   俞姝还不知道自己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她只是今日身子疲乏得很,不知不觉就在小榻上睡着了。   两个丫鬟在厢房里收拾东西,五爷过来的时候,看见他的阿姝脑袋歪在一旁的茶几上,手里还拿着逗鸟的小棒。   笼中山雀在旁眯起了眼睛,她也睡得昏昏沉沉。   五爷干脆将她抱到了床上,可她又醒了,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刚醒的时候,倒是没有那么倔强,对他没个好脸色。   她攥了他的袖子,“五爷?”   男人嗯了一声,将她放到了床上。   “你今日精神甚是不好,要不要请大夫瞧瞧?”   俞姝在她这话里彻底醒了,“不用,屋里烧了地龙,暖烘烘的就是容易让人睡着。”   五爷心想那倒也是,但他瞧着她似是比之前又瘦了下来,不免又劝她。   “我此番出征甚是奔波,你身子弱,别去了吧。”   但俞姝再次拒绝了,“婢妾也不想总在深宅后院,也想出去走走,只当是个难得的机会,五爷不必劝了。”   五爷晓得她不是贪图安逸的性子,也晓得不是所有女子都愿意把自己拘在宅院。   同样的,他也不想拘束她。   他神情温柔下来,轻轻扶了她的肩头。   “那便去吧。”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兴许这次出行能改变了她的想法。   五爷今日没念书,抱了俞姝回到床上,便回了冷武阁做最后的安排。   翌日天没亮,男人便先行离开去了宫里。   俞姝从国公府出发,沿着五爷指好的道路行进。   五爷随后也赶了上来,但他还要去大营卫所这般地方短暂停留,有时两三日,才能同俞姝短暂相聚。   襄王也察觉了朝廷陈兵前线,在五爷率领的朝廷大军来到之前,越发猛烈开火,一举夺下了秦地的第三座城。   至此,朝廷的贸州被襄王的兵马行程合围之势,危机近在眼前。   五爷一行加快步伐。   不过前方派兵并不耽误,贸州一连增兵数万,便是襄王也不敢轻举妄动。   路途行至中段,某日五爷短暂回来的时候,周嬷嬷便忙不迭地将五爷引去了俞姝房中。   “五爷好歹抽一点时间瞧瞧姨娘,莫要冷落了姨娘。”   五爷想着自己最近确实太忙了,便往俞姝房中去了。   彼时俞姝正在吃点心。   姜蒲劝她,“姨娘近日饭量大减,再不吃些点心,夜间只怕要饿了。”   俞姝也想吃,可完全吃不进去,尤其周嬷嬷婆媳给她的弄些滋补之物,看着便反胃。   她勉强吃了两口红豆糕,还没刚咽下去,突然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五爷和周嬷嬷走到廊下的时候,正听见了这声。   五爷眉头一皱,大步进了房里。   “这是怎么了?”   周嬷嬷也随后走了进来,瞧见房中狼藉,嘴角一抽搐。   “呀!姨娘不会是有喜了吧?!”   俞姝哪里想到自己反应这般强烈,也没想到恰恰被五爷和周嬷嬷遇上了个正着,当下心头一紧。   “约莫是水土不服吧。”她问了姜蒲一声,“我上次月信是哪一日来的?”   姜蒲说了个日子,按照那日子推断,便不太像怀孕。   五爷坐到了她身边,“不管怎样,我看你这些日确实身子不太康健。”他替她抚了抚后背,又端起水来给她漱口,“难受的厉害吗?”   俞姝摇了摇头,压下反复出现的呕吐欲望。   “婢妾还好。”   她这么说了,周嬷嬷却是不会容易被这般打发掉的。   周嬷嬷说还是让大夫来看看,“这事可说不准,说真是怀了,姨娘也不必继续奔波了,老奴就带着姨娘回京城了。”   她说完,就叫了人去把随军的大夫请来。   俞姝在周嬷嬷的热切里,心跳都快了不少。   她道是房中闷得慌,从那五爷怀里站了起来,“婢妾出去透透气。”   五爷要陪她,她道不必,倒是周嬷嬷喜滋滋地跟五爷说起女子有孕的种种迹象。   俞姝在廊下叫了薛薇前来。   “你这会去跟姚北说一声,就说我之前吩咐他的紧要事情,今日就得办了。快去吧”   这话没头没尾的,但懂得人自然懂。   薛薇立时去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工夫,随军大夫来了。   俞姝听着姚北的脚步声就在大夫身后,心下一缓。   周嬷嬷连忙让大夫给俞姝把了脉。   五爷也有点紧张了起来,亲自问了大夫,“怎么样?是何情况?”   大夫道,“回国公爷,如夫人这脉象乱了些,想来是赶路急,水土不服的缘故。”   可周嬷嬷不死心,又问,“不是喜脉吗?”   大夫略微沉吟,问了一下上次月信的时间。   “按脉象,不太像,按时日,也尚浅,最好过些日再诊。”   俞姝暗暗松了口气。   周嬷嬷重重叹了一声,“时日确实浅了些,过几日再说吧。”   倒是五爷半晌没说话,轻轻握了握俞姝的手,仿佛安慰她一样。   俞姝算是躲过了一次。   晚间,五爷歇在了她房里,俞姝还想着腹中小儿的事情,一时有些走神。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那五爷抬手,解了她领口的扣子。   俞姝不由地一惊,“五爷做什么?”   两人有些日子没有欢好了,难道他心中想要孩子的心思又泛了上来?   可她眼下正有孕在身,怎么能行这事?   俞姝眉头紧皱起来,五爷却问,“阿姝这么紧张作甚?夜深了,坐着冷,进被子里吧。”   他这么说,俞姝才明白过来。   外面更鼓响过,她不用这位五爷帮忙,自己脱下外面衣裳进了被窝。   那位五爷却将她捞进了怀里。   他没有旁的动作,只是伸手抚上了她的小腹。   那里平平如也,眼下什么起伏都没有。   但男人的手极其轻柔,细细抚着。   “阿姝记着我的话。若是怀了,你也不要担心不要害怕,世道虽乱,可有我在,总会护着你和孩子的。”   这话落地,床边的烛火噼啪爆响了一声,烛影摇动着,隐隐约约映在俞姝眼帘。   就算能感到光亮,她依然看不清楚。   就像那五爷说了这话,她依然无法相信一样。   若有一日他知道真相,还会这么说吗?   她心里想的什么,他全然不知,只是越发把她向怀里拢了过来。   她不知他要作甚,男人却同她说起了军情。   “这场仗是有的打了。”   他说,“襄王花大力将贸州周边三城都攻了下来,那便是奔着贸州来了,是成是败,都要同我掰一掰手腕。”   他说着,思绪似有些飘忽。   俞姝却在这时低声道了一句。   “对五爷来说,也未必是坏事吧?五爷难道不准备主动出兵,协秦地的袁兵对抗襄军,袁襄消耗,五爷坐收渔翁之利,就把袁军襄军占得城池一并收复了。”   话音落地,室内静了一静。   帷帐内和暖了起来,五爷不由地看向怀里的人,见她半闭着眼睛,神色笃定地说着。   忍不住笑了。   “我之前难道同你说过这个?”   “没有。”   男人越发笑了起来,“那我的阿姝是怎么知道的?”   俞姝心想,襄军偷袭虞城的时候,你就是这么打算的。   眼下情形就是这样,仔细想一想,多半还是能想到。   她不以为奇,但五爷却眼睛亮了起来。   “没想到,阿姝你还懂这个,真是让我意外了。”   他叹着,继续跟她道。   “袁王父子身死,秦地大乱,格局总是要变一变的。襄王跟在袁王身后多时,狡猾不出头,眼下袁王死了,他无处可躲,自然就图穷匕见了。我这才要狠挫他锐气,但以将士性命直接来换,总是不好,行兵打仗,时机、时局很是重要……”   他这话说得俞姝莫名侧头“看”了他一眼。   不过她什么都没看见。   她从不知男人长相,但她不得不承认,他是个爱兵如子的将领……   但她又想起了她哥哥。   哥哥带兵打仗这么多年,也如这五爷一般,不轻易以战士性命与敌军肉搏。   但秦地乱成这样,哥哥到底怎么样了?   她干脆问了那五爷,“秦地现今,分崩离析了吗?”   五爷说差不多了,“袁王一死,兵权散落,袁王两个儿子各自站了不少城池,也有几位地处偏远的守城将军观望,剩下兵权最多的,便是俞厉了。”   俞姝在哥哥的名讳里默了一默。   五爷以为她对这个名字不甚了解,便跟她解释了起来。   “俞厉是虞城将军,之前来京里我险些就抓了他,可惜放虎归山。此人名声不错,对袁王甚是忠心,带兵打仗也很有一套。”   俞姝暗暗皱眉,五爷竟对她哥哥这般评价。   “五爷倒是认可此人。”   五爷淡笑一声,说是,“战乱四起,用人之际,若能得这等大将自然是好,不过俞厉是土匪出身,一心一意反朝廷,不会归顺的。”   俞姝更惊讶了。   他还想过让哥哥归顺?   说实在的,当时袁王造反,哥哥也是有所思量的,过来问她,她问哥哥,“哥哥要做一辈子土匪吗?或者还准备某日更名改姓,继续做个小民?”   哥哥被她这一问,当即就做了决定。   “走!去秦地!既然造反就一路反到底吧!”   ……   她在五爷的话下没有开口。   五爷摩挲了一下她的肩头,心里暗暗想着,兴许与她说了这些,会比干巴巴地读史书册子要强上一些。   他把话题归拢了起来。   “俞厉这样的人最是害群之马,我早晚要将此人极其党羽全部捉住,以儆效尤。”   俞姝在这话里,怔了一怔,而后地笑出了声来。   五爷不知她为何而笑。   俞姝问他,“五爷说要抓俞厉,难道就不怕被俞厉抓到五爷?”   五爷讶然,从来没有人当面问过他这话。   没想到第一个问的人,竟然是自己怀里的女子。   他也笑了,“阿姝觉得,你夫君本领比不过俞厉?”   只论本领,俞姝还真难分高下。   但战场上,也不只看本领,看时也运也,看人心所向。   俞姝没有多言,转头朝向帐外,“五爷还是不要轻敌。”   这话总是不错的,五爷虽然觉得小娘子态度略有些奇怪,但在最后一句的提醒里,便没有多想。   他轻吻在她发间。   “你夫君晓得厉害,必然护好自己,你别担心。”   俞姝笑意完全散了。   她在烛影摇晃中,沉默良久。   *   一行人继续行进,行程加快,没几日就到了战场前沿的贸州。   贸州是商贸重镇,人口众多,便是战火纷飞,仍旧贸易不断。   俞姝一行到达了目的地,暂时安歇了下来。   落脚第二日,俞姝就找了姚北。   姚北还以为是要重新建立和虞城的联络,但俞姝开了口。   “替我重金寻位大夫,擅落胎的大夫。”   姚北虽然有所预料,但还是惊到了。   “姨娘,落胎太伤身了,您再想想?”   俞姝道不想了。   她腹中这孩儿生下来,只怕比林宋二人的孩子,还要难过的多。   而周嬷嬷婆媳眼睛盯着她越发紧了,她不想再等下去。   若是被他们知道她有孕,一来,要被送回京城,二来,她也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生命曾经存在过……   她决定了,姚北叹气着去了。   没用一日的工夫,便打听了一个老医女。   “有五爷吗?”俞姝问。   姚北说没有,“老医女要看诊之后才能开药。这个人在当地,还是有些名气的……”   俞姝默了默,和姚北约定第二日去那老医女处看诊。   可她万万没料到,当天下晌,周嬷嬷便着急忙慌地带了个当地名医过来。   一同过来的,还有刚好从贸州卫所回来的五爷。   “请五爷安,老奴特特请了这位大夫,再替姨娘瞧瞧。”   男人点头。   俞姝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周嬷嬷按了手腕。   那名医就这么一诊,便笑着道喜。   “娘子这是喜脉,千真万确的喜脉!”   话音落地,俞姝心头一滞。   周嬷嬷却拍手笑了起来,“天爷,大喜呀!”   俞姝在她这话里,烦闷更上一层。   而有两束惊喜灼热的视线,从那五爷的方向,定定落到了她身上。 第47章 决定   詹五爷听到大夫的话时,几乎不敢相信。   但大夫说得千真万确,他的阿姝真的有孕了,腹中有了他们的孩子。   周嬷嬷已经领着仆从们接连跟他道喜。   五爷禁不住扬了扬嘴角。   “好,都有赏,都有赏!”   满屋子里都是喜气,只有他的阿姝静默坐着,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周嬷嬷叫了她一声,“姨娘这是惊呆了?竟都不知道笑了。”   她这般打趣,阿姝还是没有笑一笑。   五爷看着,刚要挥手让人都下去,就听周嬷嬷道了一句。   “五爷,夫人来之前嘱咐了老奴,若是韩姨娘此番有了身孕,还是应回国公府养胎。您看,老奴和韩姨娘是不是可以择吉日启程回京了?”   话音落地,俞姝喉头又是一阵反胃感涌出。   五爷见状,连忙将她拢在怀里。   男人眉头皱了起来,“怎地这般难受?这样是无法上路的?”   这回轮到周嬷嬷皱眉了,但周嬷嬷还是先问了大夫。   “妇人有孕多半这般,就是不知道能否上路?”   大夫又替俞姝看了看脉象,俞姝盼着他嘴里说出了否来,可大夫却道。   “如夫人并不算太过强烈,可以上路,慢些即可。”   得了大夫的首肯,周嬷嬷可就没有顾及了。   “这贸州还在打仗,哪里比得上国公府处处安稳,五爷不用担心,老奴必然将姨娘照顾的舒舒服服的,早早地回到京城。”   言语之间,俞姝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了,只要五爷同意就行。   五爷在这话里思量,他看向了身边的人,正要说什么,却察觉袖口被人紧紧攥了起来。   女子那双白皙的手暗暗用力,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意思却已十分明了。   男人想到她之前想要出门的意愿,五爷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道不急,“才刚到贸州没两日。就算要走,也缓缓再说。”   他说完,扫了众人,“姨娘也累了,都下去吧。”   周嬷嬷还要再说,但话到嘴边一顿,还是规矩离了去。   儿媳苗萍刚领了赏,在院中等她。   “给娘道喜,咱们这桩差事越发顺利了。”   周嬷嬷也这么觉得。   她最开始在人伢子手里相中俞姝的时候,可真没想过能有今日,这可真是明明之中落在她身上的运道。   她不禁叹道,“从前不少想要给五爷做妾的都没能成,韩姨娘冷冷清清的模样,入了五爷的眼不说,还有这般大造化,怀了五爷的子嗣。若再得了男孩,连我都羡慕韩姨娘的福气了!”   苗萍也这么说,想着自己进门第五年才生了孩子,那五年可吃了不少苦,眼下也羡慕俞姝。   但她问,“姨娘怀了,咱们不回京吗?”   周嬷嬷说起这个,欣喜的神色微敛。   “五爷倒是疼韩姨娘,怕她连续赶路身子吃不消,道是不着急走的。”   苗萍意外,“咱们还是早日把韩姨娘送回京城,交到夫人手里,才更加安稳呀。”   这话不错,韩姨娘一日不回京城,他们婆媳的差事就没办成。   女子生产哪有千顺万顺的,早日回了京,韩姨娘有个三长两短,婆媳二人也能撇得清。   周嬷嬷叹了口气,“我岂能不知道?但韩姨娘身板确实太瘦了,但凡丰腴些皮实些,就不怕了。”   她说着,又想起另一重事。   “不着急也有不着急的好处。”   周嬷嬷声音压了压,朝着房中五爷的方向看了一眼。   “韩姨娘有孕了,可就没得工夫伺候五爷了。从前五爷房中没人习惯了,眼下有了女子在身边,今后还能再一个人素着么?咱们趁这个机会,在贸州寻个女子送进五爷房里,若能也有了身孕,岂不更是好事一桩?十座茶山、五片果园可都有了!”   苗萍连连点头,道好,“只是娘想找个什么样的?”   周嬷嬷思索了一下。   “用不着多漂亮,这次一定要找个身姿丰匀好生养的,再有性情也素素静静、规规矩矩,若能相貌上与韩姨娘也有两分相似,可就更好了!”   换句话说,韩姨娘对了五爷的路子,就照这个模子找人,多半错不了。   周嬷嬷说完,便觉此事须得提上日程了,当即就叫着儿媳寻人去了。   *   房中。   众人一走,污浊的空气清新了些,俞姝反胃的感觉也轻减不少。   五爷端了杯茶给她漱漱口,问,“阿姝不想回去?”   俞姝见他明白,心下松口气,点了点头。   “贸州很安稳,婢妾想留在这里。”   这话说得五爷心里,竟有些温温热热的感觉。   相比跋山涉水地再回到京城,她是不是也觉得有他在的地方,会稍让她踏实一点?   他说不走就不走,“有你夫君坐镇贸州,再来两个襄王也打不进来。”   他边说边笑着,笑得笃定。   俞姝有些不知怎么回应,虽然她没往这方面想,但这位五爷没有强迫她非要返回京城,她心里还是安稳不少。   ……   晚间,他早早吩咐完事情,直接到了她房中。   俞姝因着有了孕事,把治疗眼睛的药给停了,贸州的大夫给了她一套揉搓眼睛的按摩疗法,眼下由着姜蒲帮她在眼周轻按。   她又睡着了,半倚在姜蒲怀里。   姜蒲见五爷进来,想行礼又把吵着姨娘,幸而五爷抬手止了她。   五爷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开,反而在旁看着她完整地做了两遍按摩眼睛的动作。   而后他轻声开了口,“我来吧。”   姜蒲讶然,但也见惯了五爷对姨娘的上心,慢慢将姨娘放到了五爷怀里,自己退下去掩上了门。   俞姝睡得迷迷糊糊,中途醒过来睁开眼睛,也看不到什么。   倒是动了动脖子,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戌初了。”   俞姝睁大了眼睛,她看不见人,但隐隐能看到一片黑漆漆的人影。   有熟悉的气息在鼻尖环绕。   “五爷?”   男人嗯了一声,帮她把最后的穴位按了一遍,才道,“天晚了,榻上冷,回床上睡觉吧。”   他说完,不用俞姝下榻走过去,直截了当地将人抱了过去。   俞姝还在惊奇于,他竟然十分有耐心地帮她按摩了半晌。   但五爷却突发奇想地说了一句。   “我今日帮你按压面部穴位的时候,想起从前见过的摸骨先生。眼盲之人,多半用触摸的办法记住事物。”   他说着,笑了一声,拿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面上。   “阿姝都没见过我的样子,倒是可以用这般方式‘看’一番。”   他的鼻梁十分得高挺,面上骨骼硬朗而利落。   触碰之间,便隐约能察觉是一副极具男子气概的相貌。   可俞姝略一触碰,便好似被烫到一样,急急地收回了手去。   五爷讶然,“怎么了?”   俞姝也不知怎么了,但她下意识,就不想触碰他的面容,也不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模样。   从秋日进了京城之后,发生的这些事情,是她在进京之前完完全全没有想过的。   她有时候会想,这一切是不是都是一场梦?   是不是等她一觉睡醒了,眼睛复见光明了,这场梦就像晨雾一样散了,丝毫都不存在了?   她这样想着,便不想记住与这梦有关的一切,就如同,也不想留在腹中的孩子一样。   俞姝攥紧了手,连他过来牵她的手,也没有松开。   有朝一日她回去了,是不会再跟他有什么牵连了。   所有,有什么必要知道他的相貌呢?   若是之后不巧再次遇见,她也只当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俞姝垂了头。   五爷丝毫不知她心底所想,只是见她神情比之方才变了一变,忍不住问她。   “阿姝怎么了?哪里不适吗?”   俞姝摇摇头,又点点头。   “方才手心疼。”   男人闻言笑了起来,道是被她吓了一跳。   “我还以为你不肯碰触我的脸,也不想知道我的样子呢。”   他将她的手包在了自己手心里。   “其实摸不摸不重要,等你眼睛好了自然看到了。”   他说着,目光落到了她的小腹间,声音越发温柔起来。   “这孩子虽不是你最初想要的,可他到底是来了,咱们总得好好待他。以后的日子还长,你、我和我们的孩子,有的是时间在一起。”   *   翌日一早,周嬷嬷便兴高采烈地来了,苗萍给俞姝准备了一提盒的粥水小菜。   “姨娘眼下要好好保胎了,便是难受些,也要把这些都吃下。”   俞姝闻到味道便难受,吃了两口全都吐了出来。   五爷被她这模样惊得也放下了筷子。   “怎么反应如此强烈?要不要大夫开点药吃吃?”   周嬷嬷连连摆手,亲自端着汤盅到了俞姝身边。   “五爷不必操心。姨娘这会就不能矫情了,吐一回吃两回,总能吃下些的。”   她一边说,一边往俞姝嘴里喂。   还是五爷看不下去了,“阿姝已经十分不适了,莫要再勉强。”   他开了口,才把俞姝从周嬷嬷婆媳手下解救出来。   但男人不能时刻在俞姝身边,多半的时间都在卫所大营。   俞姝但见周嬷嬷婆媳似一双斗鸡一样精神旺盛,这要是被送回京城,只怕一两年都出不来了。   她越发下定了决心。   周嬷嬷不许她出门,说要留在房中养胎,俞姝晓得正常找理由,定然是没用的,干脆在某日早间跟她说做了个梦。   “梦里指引我去城中土地庙拜一拜,婢妾觉得这是神仙指引,不能不去。”   神仙的事情,周嬷嬷也不敢造次。   当天就陪着俞姝去了土地庙。   俞姝又是拜神又是求签解签的,让姜蒲将周嬷嬷请去客房休息,顺便送她一支安神香。   周嬷嬷很快就打盹迷糊了过去。   俞姝支使了丫鬟做事,与在早等待在此的姚北汇合。   姚北引着她从后门出去,往一旁的小巷里走了没几步,就是那老医女的小宅院了。   老医女无儿无女,全凭医术过日子。   可她善替人落胎,名声大却极差,都叫她老妖婆。   但老医女毫不在意,自过自的日子。   她这人没什么规矩,唯一的规矩便是,凡是想来落胎的女子,必得亲自面诊才成。   当下姚北引着俞姝去了,谁想院子锁了门,人不在。   “这么不巧?”姚北讶然,连忙敲了隔壁的人来问。   隔壁出来一个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姚北一问,她便道。   “郑婆婆给人看诊去了,出门有些时候了,约莫过会就回来了吧?”   俞姝听着,便道,“那就等等。”   能有一次出门的机会,十分不易。   但她也让姚北返回土地庙瞧瞧,“帮我盯着点。”   两厢离的很近,姚北转身就去了。   那邻家姑娘见俞姝眼睛不好,就开了自己的门。   “娘子进来坐坐吧,巷子里风大。”   时值腊月,寒风吹得人打颤,俞姝谢了她,由她引着进了门。   她家中人不在家,只有姑娘一个。   她到父母兄嫂出去做事了。   “我家中是做灯笼的,刚做好一批,今日恰送去军营。留我在家中看门。”   她给俞姝倒了碗热茶,就坐在一旁做竹灯。   俞姝问她做的什么灯,“也要送去军营吗?”   姑娘说不是,笑了笑,“我做些孔明灯,是自己用的。”   俞姝心想,孔明灯更是军中的用途,怎么自己用呢?   她刚想问一句,姚北在外唤了她。   姑娘连忙扶着她出去了。   姚北急着道,“姨娘,周嬷嬷醒了,正寻您呢!咱们快回去!”   话音落地,周嬷嬷的声音已经从巷口的土地庙里传了过来。   这宴夫人是专善落胎的医婆,若是被周嬷嬷瞧出端倪,俞姝可无法解释了!   思虑之间,周嬷嬷的呼唤声已经到了巷口。 第48章 劈叉   周嬷嬷的呼唤声已经到了巷口。   俞姝心下不免提了起来。   当先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周嬷嬷看出来,她到了郑医婆这里求医。   而姚北不便露面,自己是个瞎的,又是怎么走过来的?   她略一思虑,转身叫了做灯笼的邻家姑娘。   “敢问姑娘姓名?”   “小女邓迎儿,娘子有何吩咐?”   “姑娘能不能扶我往土地庙走?若是遇见一老妇,就说方才见我不适,弄些热茶给我喝,可好?”   邓迎儿似懂非懂,但一口应了,“娘子放心。”   俞姝道谢,邓迎儿就扶着她去了土地庙的后门。   周嬷嬷很快瞧见两人,也赶了过来。   “我的姨娘?怎么乱跑?”她说着,瞧了邓迎儿,“这位是……?”   俞姝“看”过去,邓迎儿用她教的话,告诉了周嬷嬷。   周嬷嬷虽然没起疑,但还是拉了俞姝。   “姨娘也真是,又不是没有奴婢伺候,怎么能放心跟旁人走?”   她说着,不满地看了俞姝一眼。   “姨娘出京之后,规矩真是不如从前了。”   俞姝心道她说得不错,但只要周嬷嬷没起疑就行了。   俞姝走前,不忘跟邓迎儿道谢。   那姑娘说无碍,转身回了家去。   倒是周嬷嬷回头看了她一眼,嘀咕道,“贸州水土养人,寻常百姓家也有这般周正的姑娘。”   说着又同俞姝道,“姨娘瞧瞧,人家姑娘比姨娘有孕在身,都显得圆润康健,姨娘这么瘦怎么好养胎?以后姨娘还是少出门,在家中养胎要紧。”   俞姝瞧不见,也不想跟她说。   周嬷嬷自说自话了一阵,发现俞姝上了马车,闭起眼睛睡着了,也悻悻地闭了嘴。   她也在车上打了个盹,梦见了宴夫人许给她的茶山。   但梦里突然起了大火,把茶山都烧没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土丘。   周嬷嬷在梦里哭了起来,她可惦记着回江南当地主好多年了,这下还怎么回去?   周嬷嬷做了噩梦,醒过来再瞧见一旁做着的韩姨娘,便又半劝半训道。   “姨娘要明白,有了孩子就能在国公府站稳脚跟了,好生养胎,早日生子,才是姨娘当下第一要务。”   这话落进俞姝耳中,竟让她觉得有些好笑。   她这种身份,若是在国公府站稳了脚跟,有朝一日她的身份被发现,不知道周嬷嬷占几成功劳?   再者,周嬷嬷这话,敢不敢说给宴夫人听?   俞姝暗笑,“嬷嬷说得是。”   *   俞姝本来想着再找个借口出去,但周嬷嬷不知怎么,对她的看管越发严了起来,甚至让她每天一多半的时间都在床上躺着不许下来。   美其名曰,“给姨娘养两斤肉。”   俞姝几乎被禁足,而那位五爷去了临城调兵遣将,分派军事,人根本不在。   如是两日,别说出门了,连姚北的面都见不到。   俞姝心中不快,不仅不能出门,而且这种不走动、躺着养胎的方式,她也不喜。   连姜蒲和薛薇都道,“姨娘还是要多走动才康健,哪能一动不动呢?”   但周嬷嬷直接将两人驳斥了回去,“你们懂什么?”   她一边不许俞姝乱动,另一边又让儿媳苗萍给俞姝准备了大量的补品。   俞姝连吃三日补品,早晨起来的时候,鼻子都出了血。   她直接让薛薇把周嬷嬷叫了过来,拿着血帕子给她瞧。   “嬷嬷你看,我这火气可越来越大了。”   非必要,她是不想和周嬷嬷撕破脸的。   只有相处“融洽”才能在周嬷嬷眼皮底下作事不被发觉,一旦撕破脸,周嬷嬷岂不要两只眼睛,专盯她寻错处了?   俞姝懂这个道理,但此时也不得不言语敲打一番周嬷嬷。   话音落地,周嬷嬷先是一愣。   做了几十年的奴婢,周嬷嬷还不知道主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而且这话的口气,十足的上位姿态,通身气势满满。   乍一听,还以为是国公夫人的言语。   周嬷嬷下意识就要伏低做小地认错,但看到俞姝那双瞧不见的眼睛,又回了神。   说话的是韩姨娘,可不是宴夫人。   周嬷嬷觉得,方才自己一定是想错了,而且韩姨娘嘴角还挂着笑,可见只是随口一说。   周嬷嬷被惊到,险些伏低做小,心下不满,于是又搬出了老嬷嬷的姿态,道,“一点鼻血而已,姨娘何必大呼小叫,失了体面。”   她这话一出,俞姝好心给她点上一点,而周嬷嬷根本没当回事,到了下午又弄了许多滋补药膳塞给她,然后将她按在床上不许下来。   俞姝也不再多说,直接让薛薇给那位五爷送了信。   五爷接了信,翌日就回了贸州,见着俞姝人确实圆润了,但四肢乏力,脸上无神,就把大夫叫了过来。   大夫一诊,便道,“姨娘滋补太过,又缺动弹,虽助胎儿,但与自身不利,还应走动起来。”   大夫说了这话,周嬷嬷还没当回事,还想辩解两句。   但下一息却见五爷冷了脸。   “嬷嬷总说懂,就是这般懂的?”   这话一出,周嬷嬷可真的惊了。   她可是宴夫人面前得脸的老嬷嬷。五爷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周嬷嬷这下不敢乱说话了,一时间老脸火辣辣的,老老实实地退了下去。   她终于消停了下来,俞姝也缓了口气,至少能在院子里自在走动了。   倒是五爷某日问她,“你是不是早觉得不妥了?怎么拖了好几天,才同我说呢?”   男人瞧着她,声音有些发闷,“阿姝,该早些同我讲才是。”   早些时候,俞姝根本就没想过这茬。   有一次,俞姝想起这位五爷的时候,也想到了周嬷嬷是宴夫人的人,而宴夫人是他的妻。   俞姝虽然觉得五爷和宴夫人之间的相处有些奇怪,但也晓得他对她很是敬重。   直到后来,她懒得同周嬷嬷扯扯了,而算着五爷也该回来了,这才给他递了信。   俞姝说,“周嬷嬷看重孩子胜于我,按她的道理,滋补也没错,是我不想总闷着罢了。”   她这话,旁人兴许听不出来味道,但五爷听出了几分。   他突然问她,“阿姝觉得,若是一旦你产时两个只能保一个,我保哪个?”   俞姝愣了一下,她“看”过去。   男人没有等到她回答,就告诉了她答案。   “保你。”   *   周嬷嬷捂着老脸消停了两天。   俞姝终于见了姚北一回,后者给她带了个消息。   “姨娘,小的收到了黑山的信儿了。”   俞姝讶然,让他连忙说来。   姚北说宋又云匆忙回了一趟老家,然后就奔着虞城去了。   可是秦地大乱,襄王趁机夺城,从朝廷去往虞城的几条道路都封锁掉了,甚至因为襄王的进攻势头,虞城周边几城都在开战。   宋又云根本过不去,反倒是贸州因为詹五爷坐镇还算安稳,她就乔装打扮来了贸州,不巧获悉他们也在贸州。   “黑山留了消息,说,若是姨娘这边有办法助她出城前往虞城,就再好不过了。”   俞姝得了宋又云这消息,着实想了一会。   但战火纷飞,宋又云身份又敏感,俞姝仔细想了想,只能让宋又云先在贸州城中安顿下来。   “安危要紧,眼下哥哥在秦地辗转,并不在虞城,等些日子再说吧。”   姚北听命去了。   寒冬腊月,连个鸟雀都甚少能听到,院外之后寒风吹着光秃的树杈,发出呼呼的声音。   她也想宋又云去虞城给哥哥传信,但总得选个安全的时机。   ……   宋又云送不出信,她更遑论脱身了,俞姝摸着小腹,似乎渐渐隆了起来。   落胎也有个时限,孩子大了,恐怕是不成了。   俞姝寻了借口又去了土地庙,周嬷嬷来劝她不要出门,俞姝拿了神佛的道理。   又有五爷适时地撑腰,“姨娘出去走走也没什么。”   俞姝终于出了门去。   周嬷嬷无法,带了儿媳守着俞姝。   俞姝知道她看管的严,但也提前让姚北,请了郑医婆到土地庙来看诊。   她略施小计,让周嬷嬷和苗萍与她暂时分开,然后自己偷偷去见了宴夫人。   待她见到了郑医婆,医婆不紧不慢地问她。   “娘子为何要落胎?”   俞姝猜到了她可能有此一问,便回答,“腹中胎儿本不该来这世间,我亦不想孩子受罪。”   郑医婆对这回答未置一词,一边替俞姝把脉,一边问她。   “娘子可有想过,若是落下孩子,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境况?”   俞姝当然想过,不必思索便道,“兴许难些,但长痛不如短痛吧。”   宴夫人抬头瞧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可又问了一句,“那娘子可有想过,若是有真心在意你和这腹中孩儿的人,晓得孩子没了,是怎样的心情?或者,娘子在乎他们所思所想吗?”   俞姝刚要说一句不在乎,可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阿姝觉得,若是一旦你产时两个只能保一个,我保哪个?”   “保你。”   俞姝在这声音里,怔了一息。   她抿了抿嘴,又开了口,“这些……我亦不在乎。”   可郑医婆却摇了头,站起来身来。   俞姝讶然,“婆婆为何走了?”   郑医婆笑笑,“因为娘子还得再想想这事,等到过几日想好了,再来寻我不迟。”   她说完,便离了去。   姚北还想花些钱让宴夫人开五爷,但郑医婆根本不要,甚至把之前姚北给的诊费退了回来。   姚北无可奈何地回了俞姝身边,“姨娘,您看这事……”   土地庙中浓重的火烧香味被风吹进了房中。   俞姝脸色发沉。   “是我的不是。”   她不该怔忪那一息……   襄王不敢对朝廷动手,转眼又去侵占秦地,但秦地的守城将军们,有了先前的战败,眼下都抱成一团,襄王攻不下,也下令休整。   俞姝问了五爷两句,男人表示天寒地冻,打仗也要温饱,所以这场仗还要旷日持久地打下去。   在这话下,俞姝道,“贸州乃是商贸重镇,我听闻不少商户本想各自返乡过年,却被困在此处,五爷可有打算?”   男人揽了她的肩头。   “我家阿姝怀着身孕,还替城中商户操心。”   他说着,轻抚了她的小腹,温声道,“世人多忙碌,唯有逢年过节才能团圆,休战的时候,自然是要疏通道路,让他们各自返乡。”   俞姝听了,一边替商户谢了这位五爷,另一边,也对宋又云的行动有了盘算。   宋又云倒是可以借这个契机离开贸州,奔赴虞城。   想来她哥哥辗转多时,到了年节也该率军回虞城了吧。   俞姝心下舒展不少,除了有点担心哥哥知道,压制不住怒火要来打杀这位五爷,旁的倒没什么担心……   她这么想着,就向五爷“看”了过来。   他和她哥哥,谁的本领更胜一筹,还真是不好说呢。   她这样“看”,是看不出什么的。   而男人在她眼中,只有烛火映衬下的高大影子。   倒是那五爷突然将她抱了起来,俞姝吓了一跳,他已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   俞姝连忙扶住一旁的书案,男人却将她的手从书案上拿开,放到了自己颈间。   “抱着你夫君便是。”   俞姝问他,“五爷这是做什么?”   五爷笑起来,手下圈住了她的腰,一个吻落在她发间。   男人语气越发温柔。   “自然是相同你亲近亲近,也想同咱们的孩子亲近亲近。”   他用指尖在俞姝小腹上轻轻蹭了几下。   俞姝把手从他脖颈拿开,重新扶住了书案。   烛火摇晃,男人的影子在她眼中也摇晃起来。   她越发后悔在郑医婆面前的一息怔忪。   *   五爷凡是留在城中坐镇,就没有不宿在韩姨娘房里的时候。   周嬷嬷自被训斥,只觉老脸发烧,这两日回过味来,对训斥她的五爷不怒,倒是看着俞姝越发不顺眼起来。   她问儿媳苗萍,“韩姨娘是不是恃宠而骄了?是不是她给五爷报信?”   苗萍不敢说话,半晌才道,“娘,咱们之前确实给韩姨娘补得太过了点。韩姨娘瘦弱,乍一下补得太过,是对她不太好。”   周嬷嬷在这话里哼了一声,“她好不好有什么相关,只要腹中子嗣好,不就行了?”   这话听得苗萍有些熟悉。   当年她有孕的时候,周嬷嬷这个婆婆就是这么给她补得,还是她娘家娘说这么补,就算孩子能生出来,她人只怕也要遭大罪,她便趁机学起来药膳,慢慢替自己调理。   一转眼,周嬷嬷这想法又落到了韩姨娘头上。   她是仆从是儿媳,韩姨娘却是主子。   苗萍有些话想说又不敢说,在心里琢磨半晌才道。   “娘,韩姨娘虽然只是妾,但五爷对韩姨娘的上心可非同一般,咱们还是……敬着些……”   然而苗萍话音未落,周嬷嬷就一眼看了过去。   “我敬着她?”   周嬷嬷简直要笑了,“韩姨娘是不是忘了,是谁把她领进门的。”   说着,突然站了起来。   “她才刚有了身孕就要恃宠而骄,若是生下五爷长子,回去还不得同夫人叫板?难怪她不想回京,在这当她的自在如夫人呢!”   苗萍吓坏了,“姨娘没有这个意思吧?”   周嬷嬷还是冷哼了一声。   “我看十有八九。”   *   这两日,俞姝察觉些微的异常——   周嬷嬷待她明显客气了起来,有时还捧她两句,事情多半顺着她来,和之前一副全权操办的态度大相径庭。   俞姝要想办法见宋又云一面,还要找机会再去寻那宴夫人,周嬷嬷跟她对着来也就罢了,如今这么客气,还挺让人悬着心的。   她把手里的动作先放了放,让人瞧瞧看着周嬷嬷。   周嬷嬷自被儿媳“提醒”了一番之后,心里越看韩姨娘越不得劲,又见五爷但凡休歇,没有不去韩姨娘房里的,有时候,还要赔着小心跟韩姨娘说话。   真把韩姨娘当宝贝一样。   从前她怎么没瞧出来韩姨娘哄爷们颇有一番手段?还是不显山不露水那种。   她回想之前在国公府,五爷对韩姨娘的娇宠,越发觉得不太好。   不巧,就在这时,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口信。   她之前给宴夫人去了喜讯,这讯去得快回的也快,宴夫人喜出望外,已经在催促她们回京了。   但周嬷嬷也细细品出了俞姝的意思,那是不肯走的。   既如此,就不要怪她替夫人,敲打着小妾一番了。   周嬷嬷叫了儿媳苗萍,趁人不备去了后院,在俞姝经常走动的石板下,动了动手脚。   苗萍吓得不轻,“韩姨娘若是踩上去,摔倒了,把孩子摔掉了,可怎么办?五爷、夫人都要彻查的!”   周嬷嬷却说不怕,“咱们引着她走这路,回头摔了,自然摔咱们身上了,又摔不到地上。我不过是吓唬吓唬她,顺便让她老实点。”   苗萍还是觉得不妥,当晚就在俞姝院外转了两圈,但到底没敢进去。   薛薇发现了她的动静,回头就告诉了俞姝,俞姝立刻让人问了一圈,心里就有了回数。   翌日,周嬷嬷果然带着俞姝去逛花园。   昨夜下了小雨,路上有些打滑,周嬷嬷还提醒她。   “姨娘要小心了,摔了可不是小事。老奴还是劝您卧床养胎的好。”   俞姝但笑不语,周嬷嬷微微撇嘴。   苗萍也跟在一旁,但不敢说话。   两个丫鬟被挤在后面,插不上嘴。   一行人很快到了岸边的石板处,俞姝瞧不见,却感觉苗萍握着她的手紧了不少。   她意外于苗萍的态度,与周嬷嬷还是不同的,不过心里还是自己数着数。   很快,就到了那块被动了手脚的石板前。   “姨娘怎么不走了?”周嬷嬷问,又道,“过了这段路,就从东面的路回去了。”   俞姝皱了皱眉,“地上还有积雨未干,有些结成了冰,还是不要在此走了吧。”   周嬷嬷讶然,不知她怎么突然说了这话。难道是有预感?   但再走一小步就到了那块被选定石板,耗费心力一场,总得让这事成了,不是?   周嬷嬷立刻叫了儿媳,“你去前面替姨娘探探路。”   苗萍犹豫,扶着俞姝的手紧了又松。   俞姝在这时开了口,“苗萍扶我甚是稳当,不要让她探路了,咱们回吧。”   可周嬷嬷不肯放手,偏要走完这段路,当下自告奋勇,“那老奴就亲自替姨娘探探路。”   她说完,就往前走去。   但哪块石板有问题,她心里有数的紧。   反正韩姨娘是个瞎的,什么都瞧不见。   周嬷嬷当下一个大步,迈出两步的距离,直接越过那被她动了手脚的石板,踩到了前面的石板上去。   她心里想着。   韩姨娘是个瞎的也有些好处,她再怎么走,韩姨娘也是看不见,还不得乖乖听她的?   可谁料,这一步迈出去,原本没问题的石板,突然就晃动起来了。   接着,石板下面的泥水溅了出来。   周嬷嬷脚下一个打滑。   本就迈了极大的步子,两只腿根本收不回去了,尤其迈出去的那条腿,极速向前滑了出去。   啊——   砰——   周嬷嬷当场劈了个大叉。   *   周嬷嬷是被四个小厮合力抬回去的,两腿还保持着劈叉的姿势。   俞姝好心替她请了个大夫瞧了瞧。   大夫啧啧,“这是抻着筋了,卧床歇着吧。”   俞姝闻言立刻让人把滋补的药材,都拿到了周嬷嬷房中。   “嬷嬷这些日就卧床歇了吧,多吃些滋补的东西,才能好的快些。”   周嬷嬷又气又疼,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难道弄错了板子不成?   问苗萍,苗萍支支吾吾,说记不清了。   ……   周嬷嬷卧床歇着了,俞姝只觉神清气爽。   隔日就寻了个机会,秘密见了宋又云。   宋又云虽瘦,但精神还不错,俞姝跟她说了五爷准备疏通道路,暂时恢复商贸的事情。   “你到时候,便可以跟着一道过去,跟着商队稍微安全些。”   宋又云说是,“我混在商队里面,也不容易被发现。”   她小声告诉俞姝,“我之前回了趟娘家,然后便觉得有人好像跟我着一般。”   俞姝讶然,“什么人?”   宋又云摇头,“一直没看到人,兴许只是我的错觉,但我之后故意变了几套装束,又往东面辗转了一番,近来已经没有那人跟随的感觉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言语之间微微有些不同寻常。   俞姝暗暗一品,“你觉得,可能是什么人?”   宋又云声音低了低。   “我在想,会不会是骁哥儿?”   林骁……   俞姝听了这话暗暗叹气。   怎么可能是林骁呢?但宋又云是有了这般期盼,才精神渐好的吧?   她不再多言,又说起了宋又云去虞城给哥哥送信的事情。   *   几城之隔的俞厉,在秦地辗转许久,侍卫封林过来问他。   “将军,眼看到腊月底了,咱们什么时候回虞城?”   俞厉站在城墙上,朝着虞城的方向看过去。   “是该回了。” 第49章 攻占   俞厉是该回虞城了。   原本他想与袁王两位小王谈上一谈,但那两位的意思都十分明摆,在秦地的王权上,非要争出高下。   两边争相拉拢俞厉,但俞厉从前只效忠袁王和王世子,对这两位还真就没有明显的倾向。   两人见他犹豫不决,一边派人劝说,一边道,若是无法决定,干脆谁也不占。   俞厉哭笑不得,这两位,倒是不怕他大权在握掌控秦地。   但俞厉也决定暂时不定下此事,只是给跟随的大军各自做主的权利,有人选了新君,也有人无法抉择。   “俞将军选谁咱们就选谁,是俞将军救了咱们性命,誓死跟随俞将军!”   甚至俞厉还听到了一些言论,表示,“俞将军若是称王,也是不错之选择!”   这话是卫泽言告诉他的,听得俞厉甚是惊讶。   如今天下,虽然也有不少百姓起义,但都未能成,天下格局暂时定在四王造反之上,而今袁王已逝,还剩三王,有两王远在边疆,眼下势力最大的就是襄王了。   说白了,不论是哪位王,还都是赵家的血脉。   若是有人敢异姓称王,那可是名不正言不顺,要首当其冲的。   卫泽言瞧了他一眼,笑了一声,“你可敢称这王?”   俞厉哼了一声,“这哪是敢不敢的事?这是能不能的事情。袁王托付我大军,那两位小王也敢让我拥军中立,我若称王,岂不成了背信弃义的小人?”   他说完就摆了手,“可莫要再提此事。”   他不想提,卫泽言也就不说了,“那就班师回虞吧,年节在即,襄王又在作乱,虞城距离襄地并不远,还有另几座城池的守城将军,等着咱们支援。早些回也好。”   俞厉说是,他现在带着的兵马几乎是之前带出来的三倍,这些人总要有个城池安顿,寒冬腊月,不能飘在路上。   幸而虞城是秦地能数得上的几座大城,若是没了虞城,别的城不敢收留他们这么多的兵马,他们可就流离失所了。   俞厉道好,“尽快返回虞城。”   翌日,俞厉率大军开拔,向虞城而去。   *   贸州。   俞姝听闻俞厉返回,暗暗放心,只要宋又云也到了虞城,哥哥自然会给她想办法。   她本来准备趁着周嬷嬷卧床,再去寻郑医婆,但郑医婆却让她再思索几日。   俞姝无法,倒是各地战事将停,五爷有了闲暇。   年节将近,城中各处张灯结彩,五爷便也让人在这临时宿下的宅院里,置办年货,购置新灯,枝头挂彩。   他在某日给俞姝带了一套首饰。   俞姝打开那匣子,隐隐感觉有红色的光亮出现在眼睛里。   “是红珊瑚的头面?”   五爷笑了起来,亲自捡了一对耳环,替俞姝戴在了耳朵上。   “你眼睛越发恢复起来了,想来明年这会,应该就能瞧见了。”   俞姝的眼睛确实在好转,之前杨太医的汤剂加上如今的按摩功夫,她眼中约莫可辨事物影子。   五爷带着她去后院走动,说话间就到了上次周嬷嬷劈了个叉的地方。   一到此处,姜蒲和薛薇两个亲眼目睹的人,就忍不住想笑。   俞姝踩在石板上,虽是看不见,但想到那场景也勾了嘴角。   五爷见她笑了,揽了她的肩头,“当时动静极大?”   俞姝点头,“甚是突然。”   薛薇在旁补充,“是呢,五爷,奴婢都惊到了,嬷嬷当时那模样,好像要唱戏一般,还下了半个腰!”   几人说着,又都笑了,连五爷都忍俊不禁。   周嬷嬷正值恢复时期,让苗萍陪她在外走动,不巧就在不远处的竹林里。   风吹来笑声,周嬷嬷听着,也晓得他们在笑什么,当下两手都攥了起来。   而石板路这边,五爷倒是问了俞姝一句,“这是可当不得玩笑,幸亏是周嬷嬷探路,若是你走过去,摔了怎么办?”   俞姝在这话中敛了笑意。   她也想过要是她摔会怎样,但思来想去终是罢了。   这风险着实太大,万一摔不掉,可就给了周嬷嬷可乘之机。   俞姝低了低头,“婢妾是个惜命的人,自是小心的。”   五爷握了她的手,说这样最好。   但竹林里的周嬷嬷听了,却抿着嘴、皱起眉头来。   五爷带着俞姝从石板路上转了一圈,找了这府邸的管事过来,让管事把俞姝常走的路都检查一遍,顺便把其余道路,也都该清理清理,该打扫打扫。   周嬷嬷默默听着,暗觉这待遇,快比得上正妻了。   她转身回去的时候,就叫了苗萍,“我让你留意的人选怎么样了?”   苗萍说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儿媳还在打听,没有特别合意的。”   周嬷嬷瞥了她一眼,苗萍不敢说话,周嬷嬷却在这时,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有个姑娘,你帮我去打听一下。”   *   没两日,商路疏通,宋又云也要准备出城了。   俞姝带着薛薇出了门。   薛薇这个丫鬟是个机灵的,办事利索不多问,俞姝让她在茶馆等着,自己披了个男子的大氅,包了头,转身跟姚北去了城门口。   宋又云也是乔装打扮成了男人,世道这般乱,男子的身份比女子还是好使的多。   她见了俞姝便笑了,“姨娘与我打扮倒无二致。”   俞姝笑着点头,但从怀里拿出来一物递了过去,竟然是一包盐。   诸王造反之后,用盐方面变得艰难,尤其秦地长期供不应求,少不得需要私盐贩子偷偷卖过来。不少私盐贩子成了正经营生,颇受造反地的欢迎。   俞姝让宋又云扮成私盐贩子,“撒些盐在衣衫上,更像一些。”   宋又云连声道好。带着俞姝的盐准备出城去往虞城。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俞姝一直将她送到出城的队伍末尾。   “多多保重,等以后我也回了虞城,咱们再见。”   宋又云点头,又问她,“还有什么要同你哥哥说得吗?”   俞姝说倒也没什么了,“只盼哥哥惜命,我亦惜命,兄妹终有团聚之日。”   宋又云记下,离了去。   城外的北风凛冽,她迎着风向北面看去。   远在京城的孩子她一个都瞧不到,但她想到了俞姝的话。   她也该惜命,也许与孩子还有团聚之日。   还有林骁,不知他在何处……   *   俞姝返回茶馆,刚走了没多远,身后的城门处便传来一阵喧嚣。   有官兵押着人进了城。   俞姝叫了姚北避到了一旁的包子铺里。   听到那群官兵道是捉拿了细作,有人同捉拿的官兵争辩,说此人不是细作。   捉人的官兵直问,“不是细作,她放什么孔明灯?还每三天来放一次,每次放十五个,这不是传信?!”   俞姝听着挑了挑眉。   孔明灯?   然后她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邓迎儿急急开口,“我真不是细作!我在这放孔明灯都两年了!”   不少人也跟着附和。   一群人喧闹,将从大营返城的一队兵马吸引了过来。   俞姝听着马蹄声便心下一跳,越发往包子铺里面藏了过去。   没人发现她的动静,而她听到了男人低沉的声音。   “何事在此喧闹?”   话音落地,众兵皆行礼拜见。   有当头的人上前回禀,道是抓了个放孔明灯的细作。   众百姓又连道不是,“她就是个做灯笼家的女儿,放孔明灯就是给咱们看个景儿的。”   官兵存疑,五爷翻身下马,穆行州也再一旁,立刻让官兵、百姓和邓迎儿各自说来。   各自把情况都说了,五爷又问,“可还有剩下未放的孔明灯?”   邓迎儿着急忙慌地拿了出来。   五爷翻看了一番,问了几句邓迎儿家世,让官兵放了人。   “她不是细作,放了吧。”   邓迎儿本被五花大绑,眼下终于松绑了去。   她连忙跪下给五爷磕头,“多谢爷!多谢多谢!”   五爷没说话,倒是穆行州道,“这位是国公爷。”   邓迎儿哪见过什么国公爷,但也是听闻过这位爷的名号的,听说天下兵马都在他一人掌握之中。   邓迎儿连连磕头。   五爷道罢了,“起身吧。”   只是邓迎儿起身抬头的时候,五爷瞧了她一眼,瞧住了。   直到穆行州叫了他一声,“五爷?”   他才回了神。   男人没再说什么,打马离去了。   邓迎儿被放了,俞姝也不再多事,返回茶馆之后,换下衣裳回了府邸。   府邸另一边。   苗萍过来给周嬷嬷回话了。   “娘,儿媳问了你说的那个姑娘,是做灯笼的人家,那家有四个儿子一个姑娘,姑娘唤作迎儿,今岁十五,尚未成亲。”   周嬷嬷听着,眼前就浮现出邓迎儿康健的身形。   她笑了起来,连声道好。   若能让五爷纳了此女,岂不是好?   她正想着,苗萍便把邓迎儿险些被当做细作的事情说了。   周嬷嬷讶然,“不是细作?确认了?”   苗萍说确认了,“五爷亲自问了之后放人的。”   这就令周嬷嬷更惊讶了。   “没想到五爷已经提前见过人了,难道说这就是缘分?”   周嬷嬷心下愉悦起来。   她能送一个韩姨娘给五爷,就能再送个邓姨娘到五爷身前。   她倒是看看韩姨娘,是个什么滋味?   周嬷嬷是这么想的,但是苗萍嘀咕了一句。   “这姑娘这么大年岁了,按理说也该许了人家了,眼下还没有的,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周嬷嬷摆摆手,“人我瞧见了,约莫没什么大事,眼下就看五爷喜不喜欢了。”   苗萍苦笑,“五爷喜不喜欢,咱们也没法知道啊。”   周嬷嬷嫌弃地皱了眉,“你去把那个邓迎儿叫过来,往五爷面前一送,喜不喜欢不就知道了?”   从前在京城,给五爷纳妾,就是这样的。   五爷不喜欢的自然都撵走了,单单中意韩姨娘,便把人留了下来。   苗萍明白了,周嬷嬷又教她,让她去告诉邓迎儿,来国公府里给五爷磕头道谢。   那样的小民,在权贵的言语下必然会来的,届时就看五爷的态度了。   翌日,邓迎儿来之前,周嬷嬷去给五爷打了个招呼。   彼时,五爷刚从外面回来,准备去俞姝院中,在院门口被周嬷嬷拦了。   周嬷嬷行礼,把话说了。   “老奴见您这些日忙碌,便没跟您说。夫人从京城递了信儿过来,怕韩姨娘伺候不好您,让老奴再给您寻一妾室。好叫五爷知道,是个做灯笼家的姑娘。”   五爷一听,就皱了眉。   他刚要说什么,眼角就瞧见俞姝从厢房走到了庭院里。   她向来耳朵聪灵,五爷怕说下去被她听见了不好,就同周嬷嬷摆了摆手。   “不必,嬷嬷回去养腿吧。”   周嬷嬷还要再说,五爷抬脚进了俞姝的院子。   周嬷嬷看了一眼院子,五爷已进去扶了那盲女的手。   不过邓迎儿那边,她已把人叫来了,五爷见见也无妨,反正是夫人的意思。   周嬷嬷走了,俞姝听着她的脚步声远远离去,自然也听到了方才周嬷嬷同这位五爷说得话。   周嬷嬷给五爷寻的新妾室,是邓迎儿吧……   她抬头“看”向五爷,男人在她眼睛里的影子越发清晰了。   那姑娘确实是个好的,而五爷也同她见过一回,看来颇有缘分。   俞姝暗暗笑笑,心想这真不错。   她就要离开他回虞城了,而他也会再有旁的妾室,各自相安。   就是她这孩子,真不该来……   *   五爷在俞姝处坐了一会,同她说了些话,就回了书房继续理事。   去路上和穆行州遇到了一处,后者正是来寻他的。   “五爷之前安排的斥候大多回来了。斥候在临近几城都探了,各城都在准备年节事宜,襄王麾下暂时没什么动静。”   五爷闻言嗯了一声,但道,“还得谨慎,再派些斥候密切关注襄王及其麾下将领的动向,连带着临近的秦地城池也派斥候过去。”   穆行州记下,说了各城的名字跟五爷确认。   五爷听着,又加了几城。   穆行州笑道,“五爷可真够小心的。”   他打趣,五爷却又叫了他,“把虞城也加上。”   “虞城?襄军距离虞城并不近,而且俞厉率大军就快回去了,应该没有什么动静吧?”   五爷却道,“多一个不多,少一个却可能露了紧要消息。”   穆行州领命,下去吩咐了。   他走了,五爷独自回了书房,到了门口就看见了和文泽大眼瞪小眼的姑娘。   是城门放孔明灯的那个。   邓迎儿是被叫进来磕头道谢的,当下见了五爷就开始磕头。   五爷哭笑不得,连忙让她起身。   他问起来,“到底为何放飞孔明灯?”   邓迎儿这次也吓得不轻。   从前她也放灯,但是贸州的官兵都知道,没人说她是细作,眼下这位国公爷带了大量的兵马驻守贸州,她竟成了细作了。   邓迎儿连忙道自己的三个兄弟都被征去当兵,“民女从前常和兄弟们一起放灯,眼下兄弟们无法回家,民女就放灯笼,让他们念着家里,在外打仗多加小心。”   说到后面,声音轻了些,有些心虚的样子。   五爷挑了挑眉,“是吗?”   邓迎儿被这两个字惊了一下,连忙又跪了下来。   “民女其实,是放孔明灯给、给我表哥看得……”   “你表哥?”   邓迎儿点头,说她表哥唤作鲁腾飞,是贸州军营一名斥候。   她和表哥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最喜欢一起做孔明灯一起放灯,后来朝廷征兵,表哥和家里几个兄弟都被征兵进营。   他们本是要定亲的,但表哥说想要赚点军功,升了总旗再成亲,让她风风光光嫁过来。   表哥在军营这两年,她每三天就去城外放灯,有时候表哥去了旁的城中做事,也能看见飘在空中的孔明灯……   邓迎儿心有余悸,“民女真不是细作,民女经此一事,不敢再放灯了。”   五爷早已看出来了,自然也没有问罪的意思,反而听她说了同她表哥的事情,神情不由地柔和了下来。   “继续放吧,听闻贸州百姓不少都喜欢看你放的灯,莫要停了。你表哥在外行事,能看见贸州放出去的灯,便也是个念想。”   这话说得邓迎儿眼睛都红了。   五爷让文泽给她拿了些银钱,送她离开。   然后,又让人去把周嬷嬷叫了过来。   “邓迎儿是嬷嬷寻来的?”   周嬷嬷也不遮掩,反而问,“五爷觉得姑娘如何?”   五爷闻言笑了起来。   “嬷嬷纵然找,也不能找这般心里有人的姑娘,怎么能棒打鸳鸯?”   他说着,想到了什么。   这邓迎儿和阿姝还有两分相像,只是他的阿姝气质更加沉稳,不卑不亢,其心颇定。   他念及此,微微一笑,“嬷嬷不必费心了,我不需要旁的女子。”   怎么能不需要呢?韩姨怀胎十月,难道让五爷素着?   还是说,韩姨娘不许五爷再纳妾?   周嬷嬷不敢当面问五爷,心里却甚是不快。   回去的时候,儿媳苗萍问她情形,“五爷对那姑娘态度如何?”   周嬷嬷说不成,“那邓迎儿竟同五爷说心里有人了,真是傻。”   苗萍哦了一声,可周嬷嬷却回想起了五爷的态度。   五爷对邓迎儿的态度好像不错,据说还让文泽赏了银子给她。   比起五爷对之前那些给他做妾的人的态度,倒也有些不一样……   这事是不是还有转机?   总不能让韩姨娘一人占了五爷全部。   *   邓迎儿离了去。   之前表哥鲁腾飞给她传了信,说今日下晌就回家。   她连忙收拾东西,去了城外的军营门口等人。   等到太阳快落山了,鲁腾飞终于出来了,是个身高腿长的少年人。   后者有些着急,想要快步上前,但腿上缠了厚厚的绷带,走起来一瘸一拐的,邓迎儿吓了一大跳。   她问他,“表哥怎么了?!”   他亦问她,“迎儿有没有事?”   显然鲁腾飞也听说了细作的事情,邓迎儿马上解释说没事,又问了鲁腾飞的腿。   鲁腾飞也说没事,“皮肉伤,我回来的时候一脚踩进捕兽夹里面了,回去休养些日子就好。”   能回去休养也算好事,邓迎儿连忙上前扶他,两人准备迎着落日,一起回城、回家。   但就在这时,营里有出来一个兵,张口就叫住了鲁腾飞。   “腾飞,总旗有令,让你不要回家,快回营中,另有事要派你出城!”   邓迎儿讶然,“可是你们做斥候的,受了腿伤,不都不能再做事了吗?”   鲁腾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军令如山,他只能辞了邓迎儿返回营中,“你快回家吧,等你再放两回孔明灯,我就能回来了。”   邓迎儿忧虑,但也只好点头让他多保重,鲁腾飞返回了军营之中。   斥候的总旗在营帐分派战事任务,营帐外守门兵见他瘸着腿过来,也都惊奇。   “你回来作甚?还不回家养着?”   说话间,总旗把他叫了进去,总旗并没解释什么,只是直接道。   “今次,派你前去虞城刺探情报,你可有异议?”   鲁腾飞没想到竟然是虞城,虞城可不是三五日能折返回来的。   但他立住了伤腿,挺直了脊梁。   “军中有领,必冲锋陷阵!家国有难,必舍身护国!”   “属下领命!”   *   除夕在即,贸州驻扎着大量不能回家的士兵,五爷自然不能不顾他们。   于是,一连两日都在军营抚慰兵将。   直到二十九的晚上,他才得空回了宿处的院子。   月牙儿挂在树枝上,浅浅的月光落下来。   五爷瞧见他的阿姝,抱着手炉坐在廊下,不知道在想什么,连他走近都没听见。   他怕吓着她,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轻声唤她,“阿姝,在想什么?”   俞姝愣了一下,转头向他“看”去。   她下晌的时候,让姚北去了宴夫人家,郑医婆已经答应为她落胎了……   等落胎之后,哥哥回虞城也能得了宋又云的消息,兴许很快就能派人救她离开……   俞姝默然,男人靠过去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闪了闪身。   这次轮到五爷怔了怔。   旋即他想到了什么。   “这是怎么了?总不能是因为吃醋了?”   俞姝一下明白他说得是什么,她淡笑一声。   “五爷纳妾,婢妾总是高兴的。”   但五爷挑眉,“我可没说是因为这个吃醋?阿姝为何反应这么快?”   俞姝被他噎了一下。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反应如此快,但冷下来脸来。   “五爷到底是想让人吃醋呢,还是不想?五爷想要什么样,婢妾就可以做什么样。”   五爷听完,竟然气笑了。   他上前捏了她的手,她要抽走,他不许。   “我不就问了一句,怎地又拿针扎人?我哪里得罪你了?”   他跟她解释,“纳妾的事,我没答应。我不会纳妾,我只有你一个。”   他说着,揽了她在怀里,又如平时一般轻抚她的小腹。   “我只有你一个,和我们的孩子。”   俞姝低垂了头,她方才反应却是过激了……   她不说话了。   五爷用手指碰了碰她的脸,“马上过大年了,开怀些。”   俞姝还没见过这样明摆地让人高兴的说法,却不再继续冷脸。   五爷道这才好,“气大伤身,常笑常乐延年益寿。”   俞姝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但忍不住笑出了声。   五爷也笑了。   然而这时,穆行州突然匆忙跑了过来。   他见五爷在廊下,直接就把消息报了来。   “五爷,不好了!襄王出兵三路,进攻了虞城!眼下虞城已经被攻占了!”   话音落地,俞姝抱在怀中的手炉落了下去,咣当一声摔在了地上。   薛薇跑过来帮俞姝拾起手炉,五爷便没有留意。   他问穆行州,“此消息当真?俞厉呢?还没到虞城吗?”   穆行州说没有,“俞厉大军距离虞城不远了,因为秦地下雪阻隔在了路上。襄王的人就是利用这个时间,先是冒充俞厉的先头军要敲开虞城的门。彼时虞城在下大雪,城楼上的人亦看不清楚,被糊弄了过去,开了城门。城门开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此时襄军打头的已经同城门俞军打了起来,很快后面襄军赶到,没用两个时辰,就攻占了虞城!”   穆行州说这事太突然了,“俞厉携大军还被困在雪地里,眼下老巢都被襄军一锅端了。天寒地冻,俞厉回不了虞城,旁的城池未必敢接收他这么多人,襄军这是要把俞厉和麾下大军,一起冻死在野地里!”   这话说得直白极了,俞姝听得心跳停了下来,几乎喘不上气。   但这是襄军和俞军的对战,同朝廷兵马不相关。   五爷没出声,默然思虑。   俞姝也迫使自己沉下心来想对策。   虞城突然被占,她哪里还管的上什么落胎不落胎,她想知道哥哥接下来如何应对。   除了哥哥,还有刚刚离开贸州前往虞城的宋又云,也不知她如何了……   可是襄军已经占领虞城,只靠哥哥自己逆风翻盘太难,秦地又成了一盘散沙,无人能助他,而襄王指挥下的襄军气势凶猛。   唯一的机会,就是看五爷麾下的朝廷兵,在此时是什么态度了。   若是能让这位五爷助襄打俞,只怕哥哥要大难临头;但若五爷反过来援俞打襄,哥哥就能借机翻盘……   一切,都看五爷的态度了。 第50章 军师   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将过年的气氛冲散彻底。   乌云压在贸州上空,夜里下了雪。   俞姝点着灯躺在床上,睡意全无。   哥哥被占了驻地,带着大军陷在山林雪地里,她怎么能睡得着呢?   她暗暗思索破局之计,但五爷去了衙门与将领参军们商议此事,还未得回,更多的信儿她也不知道了。   她唯一知道的是,那位五爷就有扭转哥哥困局的能力。   可他会不会去这么做,只取决于值不值得。   战场之上,最看重的是利益。   蜡烛拖着长线,燃烧到了后面,时明时灭,只剩下小小的火苗。   俞姝坐在昏暗的床头,雪越下越大,夜已深到不知何时。   外面突然有了脚步声,接着有人推开了门。   俞姝一怔,而后连忙下了床。   她这边有了动静,男人抬头看了过来。   他恍惚了一下,说自己不该到这边来,“心里想着虞城那边的战事,一时迷糊了。”   他叫了俞姝,“你睡吧,我身上凉,去书房睡了。”   他要走,俞姝却走到了桌子边。   “五爷喝碗茶吧。”   她摸索着要给他倒茶,五爷只怕她烫着自己,脱了身上的大氅走过去。   “你别动,快回床上去,我自己来。”   俞姝没有回去,拿了衣裳披在身上,坐到了桌子边。   五爷这才发现桌上还点着灯,蜡烛都快燃尽了,是还在等着风雪夜里归来的人。   男人端起热茶,看着那盏小灯,心里蓦然一松,坐了下来。   俞姝低声问了他战事,“虞城一战,形势陡转,五爷要出兵打仗了吗?”   她常常问他这个问题,五爷淡淡一笑,“今夜我与众将众参军,便是在商议此事。”   “那商议好了吗?”   其实此事对于朝廷这边的官兵而言,无非三种做法。   要么,站在襄王一边,借此机会歼灭俞厉大军。   只要俞厉大军覆灭,秦地就再无实力强劲的军队,两小王还在相互斗争之中,秦地被朝廷收复,又减一重困难。   要么,站在俞厉一方,助俞军攻打襄军夺回虞城。   这次襄军突击虞城,派的可是襄王长子,虽不是世子,但襄王长子年长威重,颇得襄王看重,携带的大军也是襄军精兵。若能击溃襄军,便能重挫襄军锐气,之后再与襄对战,也会容易许多。   最后,还有一个最省心的办法,那便是作壁上观。   等这两方火拼消耗殆尽,直取虞城。   五爷把商议的情形告诉了俞姝,与俞姝所想一致。   “多半将领参军倾向作壁上观,任他们两方去斗,咱们这年节都可以照常过。”   俞姝垂了眸。   若她自己站在朝廷的立场上,也会选择最后这个办法。   她声音低了下来,“五爷决定,要两不相帮了?”   她不死心地问了,心里其实知道了五爷的答案。   可五爷却在这时摇了摇头。   俞姝看到眼睛里的高大男人影子轻晃,他说了不。   “此计并非我心中所想。”   俞姝讶然,旋即提了气。   “那五爷准备帮一方吗?俞厉还是襄王?”   此时此刻,她多希望,他说出那个她心里期盼的答案。   哥哥若能得朝廷兵介入虞城之战,必能翻盘!   可五爷还是摇了头。   “都不是……战事不是儿戏,容我仔细想想。”   男人没有决定。   俞姝越发惊讶起来。   眼下只有这么三种可能,他的言下之意,竟然是都否掉了。   这位五爷,在想什么?   虞城的战事就是这样,又不是当时在密城,因着袁王亲自出动的缘故,五爷千里奔赴,来一招出其不意、擒贼擒王。   眼下攻占虞城的是襄王长子,既不是世子,更不是襄王本尊,就算擒了他,也撼动不了襄军大局。   如今能选的这三条路,哪一条都不可能似当初铲除袁王一般,用兵精准,代价最小。   所以,这位五爷到底在思考什么?   他最先否定掉坐山观虎,又把另外两条路也搁置一旁。   可见他看重的,非是制胜。   那是什么?   俞姝在心里问出问题的下一息,灯火噼啪响了一声。   她突然坐直了身子。   “五爷是在思索一个,将三方兵将的损失全减到最小的办法吗?”   她说完,房中静了静,一盏小灯轻摇,房外是细细索索的落雪的声音。   五爷惊到了,看向了灯前披着衣衫静坐的女子。   “阿姝竟知我。”   俞姝也是在不经意间猜到的。   看来,她猜对了。   她又听见了男人的话,男人声音有些飘渺。   “不管是襄军、俞军还是官兵,都曾是朝廷的百姓。”   所以他不忍选择最损耗的方式,还想尽力选一个不战而胜的办法。   俞姝“看”过去,半晌没说话。   可天下乱成这样,世间就没了不战而胜之法,能尽力减少一二伤亡,已是最好。   就以此战来讲,作壁上观最是损耗,弃之,剩下不管是站在谁的一方,另一方都得死,且这两方人数相当。   襄王是这场战争的发动方,最好的办法,是能让襄军主动退出虞城,俞厉携俞军重新掌控虞城。   俞姝当然愿意见到这种场景,但这种良善之法,不存在于残酷的战场。   俞姝重新思考了一番。   “其实,若能让襄军主动退出虞城,有一个办法。”   她朝男人的挺拔身姿看过去。   “五爷是不是在想,让襄王陷入生死之危机,襄王长子携军救援,虞城自然解困。”   五爷在这话里,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出来。   俞姝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   可男人道,“今日那些将军和参军,没一个能猜到我的想法,没想到最后有个猜透的人,竟就在我身边。”   他说着,大手一捞,就把俞姝捞进了怀里。   俞姝在同他商议正事,他却开了个玩笑。   “这般能猜我心思。幸亏你在我身边,若你成了敌军,那还了得?”   男人说着笑了起来。   俞姝却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她推开他,从他身上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饮下。   五爷倒也没在意,在此时长叹一声。   “从前也有一人常能猜到我心……”   这话没说完,一室默然。   灯火摇晃着,快要被长长的烛芯拖灭了,五爷拿起剪刀,减掉了拖长的烛芯。   俞姝约莫知道他说的是谁。   是林骁吧……那个已经被他处决的人……   她又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饮尽了。   她觉得他很矛盾,一边,囿于家国规矩处决自己的手足,另一边,却不顾朝廷的最大利益,去想着减少造反兵的牺牲。   俞姝没有立场笑话别人,自己或许亦然,甚至更加矛盾……   她不愿再想这么多,比起哥哥的艰难境况,这些又都不重要了。   她问五爷,“五爷这般想法虽然好,但行起来却不便入手。襄王并非袁王,素来多谨慎,而且襄阳在襄地腹地,五爷的兵马无法长驱直入,直奔襄阳擒王。”   除非襄王不在襄阳,不然此计无效。   五爷也在这话里,敛了神色。   他“嗯”了一声。   “战场瞬息万变,先等等看吧。”   俞姝知最后的决定在他手上,抿了抿嘴,不再多言。   而他轻叹了一句,“虞城百姓恐怕最不好过。”   这话让俞姝沉默了。   宋又云去了虞城,人到底怎么样了,还不得而知。   此时此刻,她除了静下心来思索破解之法,再无他法。   *   虞城,被攻占前夕。   宋又云顺利到了虞城,在城门口的时候,那种熟悉的被跟踪的感觉有回来了。   她心下快跳了两下,一面忍不住欣喜,一面又不由得忐忑。   她进了成,跟踪她的人还没出面,她不知道那人准备何时出面,但她还携带着俞姝给俞厉的消息,得尽快与城司联系。   城司是虞城专司情报的地方,是卫泽言一手建立起来的,如今卫泽言不在,也自有运行之办法。   宋又云只需要寻城司的人报道自己已回,之后要传的消息,会由城司安排她直接回报。   但她并不想继续被跟踪。   宋又云好歹在虞城生活过一段时间,当下在三五小巷里转了一圈。   于城门巷口买了包子,去后面的柳树下揣了两块烧饼,然后趁着烧饼摊热热闹闹,从人群里钻出来,直奔茶馆后巷,最后从茶馆里绕了一圈。   虞城热闹而又祥和,很快,宋又云被跟踪的感觉便没有了。   她去了城司的衙门,有人接待了她,可见已经得了她要回来的消息,然后领着她去暂时落脚的地方宿下,等俞厉、卫泽言回来再说。   接待她的人也是个上了年纪的阿婆,女子大多不会舞刀弄枪,但严守秘密、晃过人眼,做情报之事,还是擅长的。   那阿婆给了宋又云干净的被褥,“快去歇了吧,这一路累坏了吧?回到城司就是回了家,便是兜头睡到天亮也没人管。”   阿婆笑着,宋又云一颗心落了回来。   一路奔波月余,从京城到家乡又到贸州,最后到了虞城,她困极累极,心里想着千里之外的三个孩子,抱着干净的被褥,不知何时就沉沉睡了过去。   而她醒来,喊杀声震耳欲聋,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却被阿婆拉了起来。   “快跑!快跑!襄军攻进来了,在到处抓人!”   抓什么人?自然不是百姓,而是他们这些有事在身的人!   可怜黑山连一个整觉都没睡完,被拉起来就往后门处逃命。   此处喊声震天,远处的城楼熊熊火光刺眼。   宋又云被阿婆拉着就往后门跑,然而到了后门,突然蹿出一名襄兵,一刀披在了阿婆身上。   阿婆胸前鲜血狂喷而出,瞬间倒地。   宋又云惊得甚至发不出声音。   但那襄兵却拿着刀对准了她,“你们这些城司的人,要么乖乖留下受审,若敢反抗就等着受死吧!”   冰凉的刀尖架到了宋又云脖颈之上。   宋又云知道这次跑不了了,若是受审,她怕自己撑不住把俞姝的事情说出去,还不如一死。   她正要受死,忽然有人从天而降,一刀劈在了那襄兵身上。   架在宋又云颈肩的刀咣当落在地上,宋又云惊诧看向眼前的人。   男人一身黑衣,形容瘦削,她险些要认不出来他的模样了。   她颤声,“骁哥儿……”   林骁神情冷峻,当下一句话都没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扯着宋又云就离开了城司。   他不说话,宋又云更不知到该说什么。   她想笑,又想哭,最后都交织在脸上,惹得林骁冷哼一声。   路边的人家院子里吵嚷起来,竟有两名襄兵拉扯一名姑娘,欲行不轨之事。   林骁一脚踹开门,那两个襄兵一怔。   怔忪之间,已被林骁两刀抹了脖子。   姑娘吓傻了,宋又云连忙上前捂了她的嘴,“别出声,躲在床底下别出来,等外面消停了再说!”   话音落地,门口竟又闯进来几个襄兵。   林骁立时同他们战到了一处。   饶是林骁从小练起的本领,骁勇善战,但双拳难敌四手,几个回合下来,堪堪打成平手。   但那些兵又奔着宋又云来了。   林骁急着护她,被人一枪刺中了腿,砰得一下跪在了地上。   接着,肩膀也受了伤。   那几个襄兵立时要杀了他,宋又云惊叫,在襄兵手下挣扎,却在此时,外面有了火器的动静。   有虞城守兵以火器抵抗,襄兵立时被驱散,林骁堪堪捡回一条命。   宋又云看着他受伤倒地,满身是血,哭着扑了上去。   “骁哥儿……你怎么样了?”   男人喘息很重,说出的话亦重。   “我没事!你不许哭!”   宋又云忍住哭,却忍不住掩面抽泣。   “对不起……骁哥儿……”   林骁冷着脸看住了她。   “不许喊我骁哥儿,我是你夫君。”   宋又云在这话里抬头看了过去,整个人却抽泣得,完全颤抖起来。   男人腿上的伤淌出蜿蜒的血流,肩头受伤处洇红大片衣衫。   林骁抬起没受伤的臂膀,攥紧了宋又云的手腕。   “从今往后,你给我记着,我林骁,是你宋又云在这世间,唯一的男人!”   林骁夺回一命。   外面兵荒马乱,差点被侵犯的姑娘砰砰给两人磕头。   林骁和宋又云干脆留在这家的院落里,有水有粮食还有个照应。   又有兵险些闯进来,林骁砰地一下关上了门,以剑做销,守住了大门。   门外来来回回打杀了几个回合,炮火声震天。   雪早就停了,夕阳在落山之前,于山间抖出一抹金光。   外面终于安定了下来,但守城的俞军彻底败了,城楼上插满了襄军的旗帜。   姑娘不敢哭出声,死死捂着自己的嘴。   宋又云愕然地看向寒风中飞舞的敌人的旗帜。   “怎么会这样?”   林骁半晌没说话,拖着伤腿坐到了一旁是石碾上。   “这一仗,才刚开始。”   俞厉不可能束手就擒,定然会反扑。   说来真是笑话,他倒是第一次希望俞厉这个造反将军,也能打赢一场仗,至少把襄军赶出这虞城!   *   城外荒野,白雪茫茫,唯有零星土丘山林,露出些许光秃树干。   派出去的斥候满身是血的回来,拖着长长一路的血痕,跪在了俞厉面前。   “将军,虞城……被夺了!”   被夺了,被襄军夺了。   襄军在虞城大肆抓捕俞厉的兵将人手,甚至连有些百姓都不放过。   城中是火与血之海。   俞厉恨得发疯,提起大刀几乎要冲出去,被封林冲出来拖住。   卫泽言也扯着他,重新回到了营帐。   “冷静点!襄王的人恨不得咱们上前送死!”   俞厉两手攥得指骨噼啪作响,“不杀回去,难道在风雪里冻死?!”   四下一片雪白,营帐里的篝火都在寒风的侵袭下燃得恍惚。   “昨日已有不少兵将被冻伤,我本想着今日就能回城,不让他们再在冰天雪地里受罪!这可……恨煞我也!”   封林亦恨,“那将军准备如何打回来?只要将军有排布,属下这就去点兵!”   但卫泽言朝着两人摇头,“现在先不要急。咱们粮草医药均已耗尽,火药所剩亦不多,去攻回虞城,打赢了好说,打不赢,咱们的士气可就要大跌了!而且天寒地冻无处可去,受伤的战士无药可医!襄军虽是可能扑过来!”   俞厉再恨,也还是听得进去话的。   他知道立时反扑强攻,代价过大。   “那你说怎么办?”   卫泽言看住了他,“先寻支援。”   ……   当天,卫泽言就派几路人马,分别去求助离得最近的三座城池。   剩下的兵马,俞厉重新排布,一方面准备随时进攻,另一方面十二个时辰地守卫,防止襄军突袭先发制人。   到了翌日午时,卫泽言派出去的人陆续得回。   三城之中两座较大的城,表示可以援助,但也给出了一致的条件,让俞厉至此效忠于两小王间的其中一王。   不巧的是,这两座城各有各的山头,俞厉本来要暂缓决定效忠于谁,眼下竟不得不进行抉择。   俞厉冷笑了起来,连卫泽言都摇了头。   可派去第三座城的人回来,却道。   “守城将军说,城内米粮兵器亦有限,只能支援咱们少量,说明日就给送来。但无法出兵襄助。”   这下封林也忍不住了,险些破口大骂。   袁王一死,秦地果然散沙一片,除了争权夺利,就是各自保命罢了。   俞厉难得静默片刻,“那就靠自己!”   他言罢,亲自击响战鼓。   砰砰两声震天,林间积雪落下,士兵齐齐站起。   “随我开战,攻回虞城!”   “攻回虞城!”   “攻回虞城!”   大军磅礴而出,不久便到了虞城门下。   城楼之上早已插满了襄军大旗,而从前的俞旗被焚烧半边地悬于城墙之上。   一上一下,羞辱之意浓厚。   襄军之前偷袭虞城失败,此番,彻底趾高气昂。   俞厉下令进攻,火炮之声立时爆响,直扑城门。   幸而他当时去救袁王,带了一半的火器离开,不然如今更是两手空空。   然而他发动了火器,对面城楼之上,亦架起了火器,用的就是俞厉剩下的另一半。   两边战力相当,甚至剩下的火器中重型更多,火力更胜一筹。   几番攻占下来,破城无望。   俞厉心恨之极,有将士愿意组建冲锋小队,于炮火中冲杀过去,直取城门。   俞厉终是没有应允。   大势如此,以人命相搏,又能有几成胜算?   反倒白白牺牲将士之命。   俞厉停止了开火,准备带兵撤回,再寻他法。   可就在这时,城楼上突然推上来密密麻麻的人。   有人远远地认出了自己的同袍,有人不必看,就已经放下了手中武器,甚至俞厉都在此时哑了声。   城墙上有人喊话,然后一个身穿银甲的人走到城楼正中。   是襄王长子赵冥。   赵冥朝着俞厉笑了起来,只说了一句话。   “俞厉,劝你莫要再攻。若再来犯,我便杀你守城将领,杀光了将领就是兵丁,杀光了兵丁,就是你虞城的百姓!”   他说完,抽出冷剑,割断了一守城将领的脖颈……   俞厉目眦尽裂。   时至如今,一言一行都在襄军的算计之中。   他只能在自己的将士性命前,不得不暂时,放弃攻城……   俞厉脸色阴沉到了极点,卫泽言皱眉远望城楼上的人墙,叫了俞厉。   “你先莫急,此事刚发,各方态度不明。朝廷兵马就陈在不远的贸州,想来不会没有动作。”   “能有什么动作?”俞厉冷笑,“连秦地自己的人马都不前来帮忙,难道还指望詹五襄助于我?他必然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可卫泽言却不这样以为,默默地摇了摇头。   “等等看吧。”   毕竟詹五身边还有个紧要的人……   *   贸州。   派去虞城的三个斥候,只有一个返回来了。   此人姓陈,儿时在虞城附近生活过,对道路颇熟,这才堪堪折返。   另外两个斥候不知所终。   此人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俞厉攻城失败的消息,自然也把襄王长子赵冥杀人的事报了上来。   五爷闻言,默然半晌。   等到晚间,俞姝也从五爷这里得到了这个消息。   秦地的人果然指望不上,就算后期两位小王肯派兵襄助,多半也是要哥哥以效忠为条件来换。   但哥哥最初没有择一主奉之,就算他死心塌地效忠,小王也会同哥哥隔了一层,不再似当初袁王在时,信任有加。   指望不上秦军,自身还被襄军以虞城兵将为人质裹挟。   哥哥仿如泥足深陷,无路可走。   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五爷这边的态度了。   城中有零星的炮火声,今晚原本是年三十的喜庆日子。   五爷不阻碍将士各自过年,只是自己支着额头深思。   俞姝端了一碟点心坐过来。   “五爷有没有想过,襄王长子如此有恃无恐,说不定是有原因的。”   五爷看了过去,“阿姝觉得,有什么原因?难道不是虞城军民为人质?”   他问了,女子摇了摇头。   “之前听五爷说,这襄王长子赵冥便是上一次偷袭虞城未果的指挥将领,在此次之前,也未指挥过这般大型战事,他有恃无恐不是因为攻占了虞城,极有可能在攻打虞城之前,便有了底气。”   五爷挑挑眉,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什么底气?”   俞姝看不到他的笑意,只是认认真真地回答他。   “我以为,襄王长子身后有人坐镇,所以才底气十足,有恃无恐。”   “这个坐镇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襄王本人。”   她沉了口气,外面有炮竹声炸开。   “所以,襄王极有可能不在襄阳,而就在临近的某个城中,暗中力挺长子。”   五爷甚是意外。   他没说话,俞姝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婢妾的猜测太荒诞?”   五爷摇了摇头,“不是太荒诞,而是恰恰猜中了我所想。”   俞姝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与五爷想到了一处去。   是不是也能侧面证明,襄王确实极有可能就在临近?   但五爷在这时又说了一句。   “就算是这样,襄王行动隐秘,我们亦无从探知他在哪座城中。”   不知地点,自然不能围捉襄王,而襄王也是将袁王之死引以为戒,不肯轻易露面。   外面又是一阵炮竹之声,檐上有积雪漱漱落下。   俞姝却提了精神,说此事不是毫无办法。   “五爷派斥候去探,恐难探出虚实。但襄王既然为长子坐镇,两城之间必然有密切的信件往来。”   她这般说了,五爷目光落在她脸上错不开了去。   俞姝一时未留意,只是告诉五爷。   “眼下周边几城都有暴雪,大雪封山之后,道路难行,能走的路变得极少,满打满算不超过五条路。五爷只需要将虞城通往襄地各城的道路,派人盯住,就能知道襄王大概在哪座城了。”   她说着,将这五条可能之路说给了五爷。   五爷不免多看了她一眼,再把地图从袖中拿出一看,俞姝说得路果然存在。   几城之间原本相通的道路颇多,他也曾想过此法,但路线太多,需要派出的人数众多,很有可能打草惊蛇,从而获得错误情报。   但俞姝这么一说,路线一下缩到了五条。   他忍不住问她,“阿姝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些道路情况,非是常年行走的人,是不会如此一清二楚的。   俞姝当然知道,虞城附近的道路她都了然于心。   但话不能这么说。   “婢妾儿时随父亲南货北卖地跑生意,年年一到冬日,大雪封山道路难走,父亲便会盘点能行之路。”   她佯笑一声,“别说这几条路了,便是虞城往北的道路,婢妾也能说出几条。”   她还真就说给了五爷。   五爷讶然之余,长叹了一句。   “行万里路,如读万卷书。男儿如是,女儿亦如是。所以阿姝才有这般见地。”   他说着,伸手过来捏了捏她的手。   “我这便派人去盯,想来过不了几日,就有消息了。”   男人笑了起来,“若真是探出来了,阿姝可就成了我的军师了!”   她这个叛军,要当朝廷的军师吗?   俞姝苦笑。   ……   俞姝沉下心来等消息。   初二那日,姚北来寻她,问可还去郑医婆家,俞姝摇了头。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替五爷尽心尽力地谋算。   五爷并非想让她哥哥去死,相反,却想要保住更多的百姓兵将。   她若能尽力替他谋划出一条折损最少的道路,能让五爷一举拿下襄王,哥哥之围自然得解。   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她让姚北走了,两日后,五爷另外派去虞城的斥候有了消息折返。   有几处颇远的秦地城池,念于旧日情谊,给哥哥大军送了援助之物,能替哥哥暂渡一时之难关。   俞姝暗暗祈祷哥哥一定要撑住,保存自身,伺机而动。   又过了五六日,五爷派去那五条道路盯梢的人,传回了消息。   彼时,俞姝在廊下吹冷风。   男人大步而来,解开大氅将她拥在了怀里。   她隐约有了预感,抬头看去,男人低声笑了起来。   “消息来了,其中一路联络密切,那一路指着两座襄地城池,襄王极有可能就在那两城之中!”   他将女子紧紧抱在怀中。   “阿姝可真是我的军师了!” 第51章 关键   俞姝被男人搂进了怀里,属于他的气息将她完全包围。   她怔怔抬头,“五爷确定了?”   五爷点头,“十有八九了。襄王果然没在襄阳,倒也难怪襄阳今岁没有办年夜宴,而是说等襄王长子歼灭俞军之后,一起庆贺。”   他道,“这其中的缘故,自然是襄王根本不在,无法亲自出席。”   襄王不在襄阳,而就在附近的城池之中,这便是机会!   只有襄王危,甚至一朝身死,占领虞城的襄王长子无人坐镇,才能大乱,或许直接主动离开虞城援助襄王,或被哥哥反攻回去,兵败如山。   俞姝好像眼睛能看到了一样,在这一时,终于拨云见日。   她仰着脑袋问五爷,“可以确定是两城之中的哪一城吗?”   她用微弱的视线凝住男人,可惜他摇了摇头。   “暂时还不能定。”   他说这两座城,位于山的两面,“一座唤作岭阳,一座唤作岭阴。两城都是那条路通过去的,只在山前才岔开了去。我倒是想派人再去探,但襄王也是谨慎,远远地就把两城全都屯兵驻守起来,探子不便前去,唯恐打草惊蛇。”   俞姝知道这两座城,确实离得很近。   而突袭襄王这事不能靠猜,一旦猜错,襄王必定立刻返回襄地腹地,接下来再想朝他下手,可就难了。   不过五爷说不急,“我再想想办法。”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抚了俞姝的肩头,“等你眼睛好了,能看舆图沙盘,这军师岂不是做的更好?”   俞姝没去想这许多,她只是在想,哥哥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   俞军军营。   这一日从早上到晚上,一共埋了十二人。   落雪冷,化雪更冷。   很多士兵冻伤了,吃不饱饭,用不足药,人在意志消磨中离开了人世。   今天死了十二个人,这样下去,死伤只会更多。   原野之上,苍穹之下,俞厉深吸一口寒气,吐出浓重的白雾。   他望着远处的虞城,手下紧紧攥了起来。   终有一日,他会夺回虞城。   卫泽言带来了两个小王的消息——   袁王次子母族是秦地世家,占着南面几座城,距离俞厉的距离,相对来说要近得多。   他得了俞厉的状况,盛情邀约,只要俞厉肯尊他为王,立刻会派人过来,助俞厉攻打虞城可,帮助安顿俞厉大军在其他城池亦可。   而袁王长子也来了消息,派的是一位幕僚。   那位幕僚冒着风雪来了,见了俞厉便道,“我家东翁已经派人前来支援,只是路途遥远,还请俞将军率军再忍耐些日子。”   比起次子的态度,长子没再一味让俞厉去选,反而直接给出了为数不多的人马,俞厉听得心头一震。   可也正如那位小王所言,他们在北面的城池,想要过来还需些时日。   虽然已经吩咐了临近的守城将军支援吃食药物,但大军人数众多,实在是耗不起。   回了营帐,卫泽言问俞厉准备如何。   “还能如何,自然不选那落井下石之人,要选雪中送炭的那个。他日翻身,我必效忠于他!”   卫泽言却叹了一气,“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般雪中送炭,也不无挟恩以报之意。”   俞厉并不在乎,“挟恩以报也是施了恩的,俞某不会计较这些,只要能助我夺回虞城,让我麾下将士有个安稳之处即可了!”   他这样讲,卫泽言便也没有多言。   卫泽言负手出了营帐。   今夜无云,圆圆的月亮高悬在冷清的原野之上。   他想着东面贸州的方向看了过去。   朝廷兵马还是没有动静。   这倒是奇怪了。   难道,是他高估了俞姝在定国公面前的影响?   不过不管怎样,大军还是得继续撑着,等待时机成熟。   *   贸州。   五爷大概有了襄王的踪迹,便去大营暗中点兵拉练。   他一连三日不回,俞姝这边便失了消息的来源。   俞姝无法,不肯继续等待,就让人做了满满一提盒的饭菜,亲自去了军营。   五爷见她来了,连忙在营帐里吩咐多添三盆炭火。   “营地冷得厉害,你怎么来了?”   俞姝一面替他将饭食拿出来,一面问起近来的情况。   可惜的是,三日过去了,还不能确定襄王是在岭阳还是在岭阴。   五爷都不得不叹,“襄王端地是比袁王难缠多了。”   俞姝没听到紧要的消息,也只能暗自叹气,陪着五爷吃完了饭,五爷便让她回城去。   “你还怀着身孕,莫要着了凉。”   俞姝离开了军营,刚回到城门口,竟就遇见了邓迎儿。   邓迎儿今日也去城门口放孔明灯,不少城中军民围观,“这灯飞上天,真好看啊!”   俞姝也仰头看望天上,隐隐约约似有黄亮的灯影在渐渐飞远。   邓迎儿却从人群里走出来。   薛薇低声在俞姝耳边,“姨娘,邓姑娘瞧着不太好,怎地有一只灯还没放?而且似是要哭了。”   俞姝讶然,走上前去问了她。   “灯没放完吗?”   邓迎儿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灯。   “这灯不能放了,烧坏了。”   她说着,越发难过,“我放了两年的孔明灯,从来没有灯还没飞上天,就在我手里烧坏。今日怎么……”   姑娘没说完,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俞姝急忙抽出帕子给她,“一只灯而已,怕什么?”   邓迎儿却说不是,“我表哥他、表哥他去了虞城探消息,一起去的人早就回来了,他到现在还……听说虞城被襄军攻占了,表哥本就腿上受了伤,本就不该去虞城,这下……”   姑娘甚至不敢说下去,哭得难以自持。   俞姝也不知该怎么劝她。   虞城之战过于突发,谁都意料不到。   只是她表哥此去甚冤,若没有受伤,应该还是能折返的吧?   不知道将领为什么偏要派一个受伤的斥候,去那么远的地方。   俞姝叹气,劝了邓迎儿几句,邓迎儿渐渐停下了哭泣。   她说俞姝说得对,“一只灯而已,坏了一个就再做一个,同旁的不相关的。”   她说起来,人也多添了精神。   “等我回去多做一些,若是有吹向西边的风,我就一口气全都点燃放飞。表哥在西边虞城,说不定就能看到了!”   这话说得俞姝眼眶都热了起来,她主动握了邓迎儿的手。   “你说的对,你表哥一定能看到,一定能回来。”   邓迎儿拼命点头,“表哥一定能回来!”   她说完,便辞了俞姝快跑着回家,继续为表哥鲁腾飞做灯了。   俞姝“目送”她离开,又忍不住“看”向了西边。   这场仗何时能停?   *   虞城,几日之前。   林骁和宋又云暂时住在了那家。   那家姓李,被林氏夫妇解救的姑娘只剩孤身一人,父母兄嫂都死在了襄兵刀下。   她乞求两人留下,道,“你们不是虞城人吧?不过不要紧,你们可以用我外嫁的姐姐和姐夫的身份,他们年龄与两位相仿,襄兵不会怀疑!”   战火下相互扶持,再好不过了,于是两人暂留下来。   林骁要受了伤,幸而李家还有些残存的药草能用。   但过了几日,别说药草了,连米粮都见底了。   襄兵如游魂一样,在城中游荡着,搜寻是否有遗漏的俞厉手下之人。   城中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等闲不出门,直到这日,很多人家中都没了米粮,才渐渐有人敢上街,拿钱去敲米店的门,买些粮食回来。   攻城前两日的混乱一过,襄军也发出了命令,不许滥杀百姓。   上街的人多了,宋又云便提出也上街去,“我出去一趟买些米粮回来,不然明天实在没什么可吃了。”   林骁斜瞥着她那柔柔弱弱的模样,心想她倒是胆子挺大……到底是在城司受过训的细作!   心里这么想,但还是撑了伤腿站了起来,与她同去。   男人话很少,但决定了某些事,宋又云晓得自己是拗不过的。   她只能扶着他,两人去了米铺。   一路并没有什么异常,两人很快换取了一袋子米,还去药铺买了些药材。   回去路上,遇见了两个襄兵抓着一个被打得浑身是血的人,“你若真不是细作或者探子,那虞城里肯定有你认识的人。说你住哪,让邻里来认认你的脸!”   很多人见了这般场景直接避开了去。   襄兵连着抓了几个人都不识得他。   那两个士兵直接拖着那人就往城门去。   “定然是个探子,交给将领处置!”   话音落地,就被人拦了。   拦他们的正是林骁夫妻,林骁上前便道,“军爷,不知道付三犯了什么罪?这是要抓去哪里?”   两个襄兵皆是一愣,“你们认识他?”   林骁说认识,“常在虞城跑商的付三,我家经常在他处买私盐。”   “盐贩子?”两个襄兵将信将疑。   这时,那宋又云突然扯了一把被抓那人的袖子。   “官爷瞧,他这身上还有盐粒子呢。”   两个襄兵看过去,果见有泛黄的粗盐粒,私盐贩子就是这般。   “怎么不早说?!”   两人兵踹了被抓的那人一脚。   可那人被打,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直接倒在了地上。   襄兵不再管他,还要继续去审可疑的人,俱转身走了。   林骁叫了宋又云,立刻将此人拖了回去。   宋又云大松口气,庆幸身上带着俞姝给的盐,本来是准备自己和林骁被盘问,就这般说得,没想到救了此人。   等到无人处,宋又云问了一声,“他真的是朝廷的斥候?”   林骁点头,低声道了句,“斥候有时会伪装自己,换寻常衣衫,但细看还是能看出某些地方,是受过训的人。”   两人说话间,就把这人带了回去,用冷水帮他洗了把脸,人清醒了过来。   他隐约知道是两人救了自己,当林骁问他是否是斥候的时候,此人犹豫了一下。   不过,能看出他的身份,可见也是朝廷的人,只怕还不是一般人。   此人开了口。   “在下姓鲁名腾飞,是朝廷的斥候,自贸州而来。”   鲁腾飞一路奔着虞城来了,根本不知道虞城有了战事,等他发现端倪,就被襄王的人捉了回去。   庆幸地是,他乔装打扮了一番,襄兵审他没审出来,这才被林骁夫妻搭救了去。   他道是这腿拖累了,“伤一直没好,不然也该能跑掉的。”   林骁瞧了瞧他的伤,“你这伤有些日子了,不是新伤吧?”   他说不是,“先前就有,这次临时被派过来的时候,还没好。”   林骁皱眉。   但鲁腾飞受了审,浑身伤的厉害,林骁就做主把他暂留下来。   襄兵在虞城里游荡了几天,该抓的人抓的差不多了,他们尚算安稳,林骁和鲁腾飞的腿上都渐渐恢复。   但这日,突然有襄兵来拍门,道是要征兵。   两人连道有伤在身,但还是被强行要求去当襄兵,还让他们眼下就收拾一番,过会和此巷子里的男丁一起出门做事。   林骁简直好笑,“林某可真想不到,这辈子还有当叛军的一天!”   宋又云都急死了,上前拉了他的胳膊。   “这怎么办?”   林骁说没事,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着实是一脸的着急,才又冷言冷语道。   “我死不了,等事情消了回家寻你。哪也不许去,在家等我。”   说话间,就和鲁腾飞一起被拉走充军了。   两人很快被分了各自去处,因着两人都有伤在身,那活儿倒是不重。   鲁腾飞被分到马厩,林骁则进了厨房。   他在厨房门口皱眉。   从前二十几年过来,他还真就没下过厨房……   厨上的人来问他,“会做什么你?做饭会吗?”   林骁摇头。   “那生火得会吧?能控制好火候吗?”   林骁点头又摇头。   厨上的兵眉头皱成了咸菜疙瘩。   “你会做什么?不会没下过厨房吧?你是什么人?谁家的贵少爷不成?”   林骁冷笑,扯道,“家中有兄姐五人,轮不到我下厨。”   厨上的兵:“……”   “真没用!洗菜去吧!”   这活并不好干,寒冬腊月将人手都冻掉。   林骁跟着洗了两天的菜,发现了不对劲。   “怎么全是冬笋?”   虞城盛产冬笋,就算军队吃食消耗极快,也没得说用冬笋这种食材给兵将胡吃海喝。   而且他洗了两天的冬笋,发现这些冬笋品相都不错,洗完之后,还要再挑拣一遍,将次品筛出去。   这可就不是寻常兵丁吃得起的东西了。   就算只给城中上层将领吃,数目也对不上。   林骁起了疑,翌日上面负责收笋子的人来,林骁过去帮忙的时候就问了一句。   “这笋还得洗几天?我看有好些品相并不差,怎么都扔了?”   负责的兵道,“你懂什么,这是要送出去的,自然要好的。”   林骁听得眼皮一跳,“送哪去?”   那兵却没理他。   林骁笑了一声,“这笋洗的手疼,能不能给我换个活计?去哪送笋子,让我去吧。”   那兵瞧了他那半瘸的腿,“就你?此去翻山越岭送去山南的,要你个瘸子有什么用?”   在山南边的一座城?   林骁眼皮一跳,“这么远?是岭阳?”   那兵却不肯再理他了。   “没你的事,干你的活去,别问这么多!”   林骁还要再问,问不出来什么了。   如是两天,除了洗菜就是洗菜,林骁在某天弄坏了两盆菜,被打了一顿扔去了马厩。   “连个菜都洗不好,喂马去吧你!”   林骁不急不烦地去了,在马厩遇上了鲁腾飞。   鲁腾飞见他来了,大喜过望。   他只知道他的化名,“李大哥,你来了,我正要去找你呢!马厩这边不少人被派了出去,去当斥候!”   当斥候就能出去,就有机会离开了!   林骁正是听闻这事,才过来的。   两人又喂了两天马,腿伤基本好利索了,待到襄兵又来找人当斥候,两人就自告奋勇去当斥候。   城中除了虞城的百姓,还有许多之前俞厉在虞城偷袭一战中俘虏的士兵。   俘虏的襄兵自然摇身一变成了功臣,还有些朝廷兵没有这待遇,被连番审问了很久,剩下的被拉出来做事。   襄兵将朝廷俘虏派去俞厉大军打听,只给一日来回的口粮,不回来就饿死。   又将虞城的百姓派去朝廷的几座城池做斥候,就是料定了他们还会回来。   鲁腾飞和林骁两个假虞城百姓,自然被派去了朝廷这边,鲁腾飞简直大喜过望。   两人被编到一处,在某个日出,被从虞城的城门前放了出去。   两人出了城门,便向着日头升起的东方,一路奔跑而去。   两人行进速度极快,鲁腾飞是做惯了斥候的,这速度对他如同寻常,但他见林骁也能跟得上,甚是惊奇。   “李大哥,你是练家子吧?功夫甚好的样子!”   林骁笑笑,没有回答他,两人没过多久,就到了贸州城外。   远远看着贸州城墙上,满是迎风飞舞的旗帜。   那些军旗上红边黄底黑字,印着一个大字——詹!   鲁腾飞眼泪都快要流了下来。   林骁看着那些翻飞的詹氏军旗,深吸一气,深躬行礼。   鲁腾飞还以为他也如自己一般,终于能回朝廷的地盘上了来,十分激动,还同他道,“我家就在城中,李大哥先留下吧,可去我家中休歇几日!”   林骁却摇了头,“贸州城我就不进了,你去把消息带给定国公詹五爷吧。”   鲁腾飞讶然,林骁笑着拍了他的肩膀。   “把你这些日在虞城所见襄兵之状况,全都报上去,还有一件事,要当面告诉国公爷。”   “当面?”   林骁说是,“你请求见国公爷,国公爷必然会见你。到时候你就告诉国公爷,他要找的那个人,在山之南的一座城中。极有可能,就是岭阳城。”   鲁腾飞睁大眼睛,林骁越发笑起来,瞧了瞧他的腿。   “你原本腿上有伤,不该出城。按军中规定,也不该派受了腿伤的斥候出去。想来此中必有猫腻。”   林骁看向了鲁腾飞,“军中有领,必冲锋陷阵。家国有难,必舍身护国。”   他说为国尽忠之人,不该被小人迫害,“你记着,把这事一并报给定国公爷,若有蛀虫在军中,必须铲除!”   他说完,向后退开几步,“我走了,你去吧。”   鲁腾飞讶然,“李大哥?”   “我姓林。”   风在城外的原野上吹拂,有飘散的光亮被风吹到了头上。   两人齐齐抬头看去,是如星斗降临一般明亮的孔明灯。   孔明灯被人放飞,顺着烈风在湛蓝的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林骁走了,鲁腾飞目送他远去,又在明灯闪烁的蓝天之下,转身向着贸州城飞奔而去。   *   贸州城中,五爷还在为到底是岭阳还是岭阴犯愁。   俞姝也无法确认,常与他一道分析。   两人都倾向于襄王藏身于岭阳,但只缺一个实证。   这日,俞姝听闻五爷从大营回了府邸,人在书房,便让姜蒲扶着她去了书房。   路上恰同周嬷嬷遇到了一处。   周嬷嬷这些日已经发现俞姝竟敢插手五爷的军政。   这等僭越行为,在国公府里必得禁足房中,背诵女德女训!   她已经亲笔写好了一封长信,准备给宴夫人寄过去。   韩姨娘纵然有孕又怎样,回去有她好果子吃!   当下见了俞姝,周嬷嬷还是从前的操心模样,该劝还是劝,最后瞧着俞姝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忍不住道。   “姨娘这样太辛苦了,老奴已经禀了夫人,夫人说再给五爷纳一房妾的呢。过些日,姨娘应该就能见到新姐妹了。”   可她说完了,想看看韩姨娘是个什么表情。   谁想抬头一看,竟然还和之前一样,完全无所谓,不仅如此,那韩姨娘还淡淡笑了笑。   “如此就太好了,多亏嬷嬷操心。”   她说完,不再理会周嬷嬷,直奔五爷书房去了。   周嬷嬷真是不懂,这韩姨娘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小妾,不在意夫君的宠爱?   或者她难道还觉得自己能当主母?能当这国公府的正头夫人?所以不在乎下面的妾?   周嬷嬷疑惑不解地走了。   俞姝这边刚到了书房,穆行州便带着刚从虞城回来的斥候到了。   斥候正是鲁腾飞,当下立时把话说了。   说到关键之处,他抬起头来。   “国公爷要找的人,就在山之南!”   山之南?岭阳!   他们一直无法确认的消息,就这样有了。   五爷惊喜又惊讶。   俞姝更是完全想不到。   穆行州直接问了鲁腾飞,“这消息确定?从哪来的?”   鲁腾飞道,“此事是一人告知于我。”   他顿了一下,“此人姓林。”   “啊!”穆行州低呼。   五爷在这一瞬怔了怔。   俞姝彻底愣住了。   林?   林骁?!   如果不是林骁,谁又能猜中五爷的心思,知道他在寻的人呢?   可是林骁不是已经……   她默然,但从穆行州和那位五爷的态度中,已经读出了什么。   林骁没有被他处决,他只是……没有告诉她……   俞姝惊讶着说不出话。   男人的身影莫名地在她眼中摇晃起来。   鲁腾飞在这时,按照林骁的嘱咐,将自己受伤仍被派出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五爷立时叫了人去彻查。   不能派受腿伤的斥候出去做事,是军中老规矩,为什么还有人特特派了鲁腾飞出去?   俞姝蓦然想到了那日遇到邓迎儿的情形,又一下子想到了什么旁的。   她低声叫了五爷。   “五爷不妨查查周嬷嬷吧。”   五爷一愣,瞬间明白了过来。   *   周嬷嬷正准备将那封长信送去京城给宴夫人。   刚出了门就被人按住了。   “你们要做什么?!我可是夫人的人!”   来人根本不理会,直接将她押到了前院。   一同被捉来的,还有鲁腾飞的上级总旗。   那总旗立刻指了周嬷嬷,“是这嬷嬷让小的这般做的!小的还以为是、是定国公的意思!”   将受了伤的鲁腾飞派出去,人能不能活着回来就不一定了,邓迎儿没了心上人,嫁谁不一样呢?   周嬷嬷不肯认,但两杖下去,说了实话。   “老奴也是按照夫人的意思办事……五爷饶命!五爷饶命!”   五爷脸色冷到了极点,“此二人违反军规,杖五十!”   话音落地,周嬷嬷脸色煞白。   寻常人受三十杖已是极限,五十杖,这是完全是要了她的老命!   五爷让俞姝先行离开,“动静太大,你莫要在此。”   他说完,抚了俞姝肩头,“多亏你反应快,不然一层层去查,最后查到我这里来,军威何在?”   说完,再看周嬷嬷的眼神更加冷厉。   周嬷嬷闻言吓得抖擞,可也晓得了,竟就是韩姨娘告发了自己!   她心下一时恨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她一下挣开兵丁,朝着俞姝撞了过去。   “贱人!”   说时迟,那时快,周嬷嬷冲过来的瞬间,俞姝下意识护住了小腹。   五爷亦护住了俞姝,瞬时将人揽进了怀里。   而那周嬷嬷还未近身,就被五爷一脚,直接踹到心口,径直踹出两丈远。   五爷勃然大怒。   “周嬷嬷违反军律,危害主子,直接杖毙!”   周嬷嬷惊恐大叫,挣扎不已。   “五爷不可杀我!我是夫人的人!是夫人的人!”   俞姝不禁朝着那五爷“看”了过去,她看不见,只是听到男人开了口。   男人嗓音低沉,情绪毫无动摇。   “杖毙,立时行刑!” 第52章 关系   周嬷嬷被杖毙,不知是不是惊恐过度,不到三十杖人就断了气。   断气前还—直在喊,“我是夫人的人,是夫人的人……”   但没有人理会她。   儿媳乔茶吓得魂飞魄散,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她曾劝过婆婆,道韩姨娘也是主子,还极得五爷的脸,与韩姨娘作对有什么好处?   她们来这—趟的目的,不是尽心伺候好韩姨娘,然后拿到夫人给的茶山吗?   怎么茶山没拿到,命却被阎王爷收走了?   乔茶万不敢似周嬷嬷那般,自作孽,不可活,独自缩成—团。   而被周嬷嬷贿赂的斥候总旗,也被重重杖责,那人倒是撑住了—口气,可也被撸了官。   斥候总旗的位置空了下来,五爷当场就点了鲁腾飞。   “你此番立了大功,即日起上任斥候总旗。”   鲁腾飞惊诧,连忙叩头领命。   俞姝在出门时让丫鬟给他传了话。   “快点回家去吧,还有放孔明灯的姑娘在等你!”   鲁腾飞听见这话,眼眶热了起来,—路飞奔而去。   ……   邓迎儿做了满满当当—院子的孔明灯。   她娘过来劝她歇了吧,“时候不早了,就算要多做,也不在—时—日。”   邓迎儿不肯停手,“可我尽量多做—些,能放出的灯笼就多—些,表哥能看到的希望也多起来了!”   邓迎儿的娘看着女儿这般,都快落下眼泪来了。   就在这时,巷子外面传来—阵跑动声。   邓迎儿听到那声音,手中刚做好的灯笼,啪地—声落在了地上。   她急急转身向门口看了过去,有人推开大门闯了进来。   少年还穿着脏兮兮的衣裳,裤脚被树枝划烂,脚上沾满了泥。   但他脸上是—个极其盛大的笑容,—双眼睛明亮极了,就像是夜空里放飞的灯。   “迎儿!”   “表哥!”   小姑娘心头—颤,哭着扑上了前去。   少年与姑娘—时再也顾不得旁人,紧紧抱在了—起。   “迎儿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邓迎儿在他怀中,哭得说不上话来,半晌才道,“那你看到我放飞的孔明灯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天好蓝,你放的灯最亮!”   少年说着,想到了什么。   “我这次去虞城,忘了给你带东西了。”   在军营当斥候的这两年,他去每—座城,都会带些东西回来给邓迎儿,或者吃食或者小玩意。   战争残酷,任务危险,唯有这—点点小心意,能消除等他回家的人的担心。   就让她以为,他是出去游山玩水好了。   等孔明灯放飞的时候,他就会回来!   他抱歉,小姑娘却用力地摇着头。   “我什么东西都不要,我只要你!”   —句话说的人落下泪来。   邓迎儿的娘看着女儿和侄儿,忍不住抹了眼泪。   鲁腾飞这才看到自己姑母,—张脸通红。   邓迎儿的娘却笑了起来,“腾飞,想娶迎儿,便择吉日带媒婆上门吧!”   鲁腾飞大声应下。   “多谢姑母!小侄刚升了总旗,来路上就想好要来提亲了!等三日后黄道吉日,小侄就带媒婆上门!”   这下,连邓迎儿也彻底红了脸。   不过,邓迎儿母女听说他升任了总旗,皆是又惊又喜。   鲁腾飞牵起了邓迎儿的手,回想自己在生死关头走了—场,如今能回来,仿佛是上天赐下的福泽。   所有的—切,他们该更加珍惜。   *   定国公詹五爷落脚的院落。   冬日的风很快将院中的污浊之气,吹散得—干二净。   詹五爷获得了这般紧要的情报,襄王就在据此不远的岭阳城内。   这是绝佳的时机,若能趁着襄王没发现暴露,而突然出兵攻打,极有可能就地擒王。   襄王—旦没了,别说虞城之困不会久,就连整个襄地对朝廷来说,收复便如探囊取物。   五爷得知消息的—瞬,心中已经谋划起来擒王之事。   他用了整整—日,闭门在书房中思索。   这消息正如之前突袭袁王—样,半点不可泄露出去。   而他必须尽快出动,以防有变。   俞姝晓得他在琢磨此事,行兵打仗,他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能出奇招致胜,她便不再扰他。   只是自昨日周嬷嬷发疯冲来之后,俞姝小腹总有些隐隐的不适。   她本以为昨晚休歇之后,今日会好起来,谁料非但没好,反而痛感越加强烈。   两个丫鬟见她脸色不好担心起来,“姨娘,要不同五爷说—声,寻大夫看看吧?”   俞姝自然不肯。   她“看”向自己的小腹,若是这孩子自己也不愿意留下,她又做什么拦着他离开的路呢?   她说不用,“五爷眼下有紧要事情要办,莫要前去打扰。”   她眼下只盼五爷尽快拿下襄王。   五爷捉拿反王,哥哥收复虞城,—举两得的好事,万不可因此耽误了。   是夜,月明星稀,风在光秃的枝桠间放肆穿梭。   俞姝越发疼了起来,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了—阵。   —时竟然梦见—个小儿,站到了她身前,嗓音发颤地问她,“别人的娘亲都盼着孩子、疼着孩子,我的娘亲就这么讨厌我吗?”   俞姝被他问得—愣。   小儿—脸的落寞,“果然是这样,那我还是走了吧。”   他说完,便转身走进了浓雾里,俞姝下意识跟上去,孩子时隐时现,后来完全找不到了,只听见抽泣的声音……   俞姝在小腹的疼痛中醒了过来,正好在这时听见了外面的话语。   “姨娘怎么这么早睡了?”   男人不知何时到了廊下。   两个丫鬟支吾了—下,男人立刻问起来,“姨娘不舒服了?生病了?”   说着,推了门进来。   俞姝连忙侧过了身去。   她默默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掩了被子不让他瞧出端倪。   五爷走了过来,低声唤她,“阿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俞姝避着他不想回应,他却搓了搓手,伸了过来,要贴上她的额头。   俞姝急忙转身挡住了他的手。   “五爷怎么来了?婢妾身子乏了便早些睡了,没事。”   五爷“嗯”了—声,叮嘱她,“若是不舒服了,便叫大夫,切不可忍着。”   俞姝点头,问了他—句,“五爷这次要去打仗了?”   “是。”五爷握了她的手,“这次不比上次,襄王还在城中,得想办法逼他出城,还得出其不意,战机不可拖,这两日就要有动作。”   这话听得俞姝痛意缓解不少,以五爷的本领,又得这般紧要消息,襄王危矣,哥哥也就有机会了。   她点头,又是—阵痛意上泛,她怕他耽搁下去,要送他离开。   “那五爷就快去吧,—路小心。”   男人攥紧了她的手,正要起身离去,忽然顿了—下。   “我怎么……闻到房中有血腥味?”   “哪有?五爷弄错了吧?”俞姝说没事,“五爷快走吧。”   可五爷却看住了她的脸,“你脸怎么那么白?你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   他要掀开她的锦被瞧—眼,可她攥紧不让他看,还反复请他快走。   五爷眉头紧皱,干脆将人连被子—并抱了起来。   露出的白色床帐里,有—小块鲜红的血迹。   男人—惊,“来人!快!请大夫!”   ……   俞姝意识发沉,人像被泡在水中—样上下浮动,—时清明片刻,—时又迷糊起来。   五爷把她抱在怀中,眼下大夫诊过脉,叹了口气。   “如夫人这胎,应该是受了冲撞,恐是不太稳便了。”   五爷立时知道了原因,脸色冷厉起来,但看到怀中脸色发白的人,声音微有些哑。   “那姨娘如何?会不会伤了身子?”   大夫说这是难免,“若是将这孩子引下来,姨娘虽伤,但不会甚重,若是此时强行保胎,姨娘后面可能要危险。”   这话说完,五爷立刻做了决断,“那就引了吧。”   五爷问何时可以开始,大夫却说不能急,“眼下如夫人状况十分不好,还得调养几日,再看看状况,让如夫人好起来再说。”   五爷没说话,俞姝的意识从混沌的水中潜了上来。   她摇头,“我没事,现在就可以……”   没等大夫开口,五爷便叫了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现在都烧起来了,等你好了再说。”   那要到什么时候?   她攥了男人的袖子,五爷看着她泛白发凉的手,力道虚浮使不上力,偏还扯着他。   是有话要说。   五爷将人都遣了下去,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阿姝想说什么?说你没事?让我快走?”   俞姝正要开口,却被他—句话全部猜中。   但她还是要说,“战机不可拖,五爷快去。”   五爷却不肯走。   男人轻抚她的肩膀安慰她,“襄王还要坐等长子耗死俞厉大军,—时半会都不会离开岭阳,我不差这几日。你不用担心延误了我。”   俞姝听着,气力吊着抬不起来。   襄王确实不会离开,但哥哥和大军却未必耗得起了。   她想说什么,意识又被扯着向下。   俞姝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般关键时机,出现这等情况……   她—时,竟有说不出的难过。   五爷瞧着,叹气,轻挽了她鬓边的细发拢到耳后。   “阿姝,不管是我还是孩子,都没事的,本来我们也没想着这孩子能来,不是吗?”   他说,“你也说过,乱世多磨难,让他走了也好。别难过。”   俞姝怔住了。   这话,不是她曾经说来给他听的吗?   如今怎么,反而成了他劝她的言语?   俞姝睁开眼睛看向男人,只能隐隐看到烛光下他轻摇的影子。   他不是—直都……很想要这个孩子吗?   俞姝的意识更加迷糊了起来,五爷用指腹轻蹭她的眼角,那处有—丝丝湿润。   “没事了,睡吧,好生歇着,我在你身边……”   在这话里,俞姝意识完全沉了下去,只是在沉到谷底之前,突然有了个念头。   若是这孩子能保住该多好?—切是不是如常了?   ……   翌日,天光从窗外落进房中。   俞姝迷迷糊糊醒来,看不真切,只觉好似梦中的场景。   直到有人在外面说起话来。   竟是邓迎儿来看她了,姜蒲和薛薇在外面跟邓迎儿说话,说她眼下身子不好,无法见人。   “姑娘等我们姨娘过些日子好了再来,自然就能见到了。”   邓迎儿说好,将带给俞姝的小东西交给两人。   “不知道姨娘哪里不适?可寻大夫瞧了么?”   姜蒲叹气,薛薇声音低了低,“姨娘……有了滑胎迹象,孩子保不住了,姨娘也跟着遭罪。”   邓迎儿讶然,“大夫都说保不住了?”   姜蒲说是,“请了两位大夫都是这么说的。姨娘是要受罪了。”   这时邓迎儿突然道出了—个人的名字。   “其实,姨娘可以请我家隔壁的郑医婆来瞧瞧,郑婆婆虽然名声不好,但很厉害的。”   薛薇知道郑医婆,“听说是落胎的医婆呀?请她来落胎吗?姨娘还是要遭罪的。”   可邓迎儿却说不是。   “郑婆婆确实擅落胎,但也极擅保胎,只是名声不好,被掩住了而已!我就住在郑家隔壁,对此再清楚不过了,我大嫂当初就是郑婆婆给保的胎,本来孩子都不成了,但郑婆婆—副药下去,第二天人和孩子全好了……”   话没说完,房中传来了响动。   姜蒲和薛薇连忙跑进房中。   “姨娘醒了?有什么吩咐?”   俞姝勉强提起—口气,“帮我请郑医婆过来。”   ……   郑医婆诊了脉,没有开口,要求单独和俞姝说话。   五爷在旁皱眉,俞姝却道可以,男人只好离开了去。   郑医婆前后瞧着,这才开了口。   “这胎落得也保得,娘子如何作想?”   俞姝默了默,“落胎几时,保胎几时?”   郑医婆说前者伤身,“须得等你身子稳—稳再说,至于后者,我—副药就能替你保下来,明日就能恢复。”   这话没有出乎俞姝的意料,但还是让她惊讶了。   她曾寻了郑医婆落胎多次,没想到是郑医婆与她,竟然是……保胎的作用。   俞姝抬手摸了摸小腹,淡淡地笑了笑。   “那就保胎。”   不过郑医婆依旧没有—口应下来,仍旧问了三个问题。   “娘子为何要保胎?”   俞姝睁着—双看不见的眼睛,“因为时间对我很重要。”   “那娘子可有想过,这孩子以后生下来,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境况?”   俞姝当然想过,“不管怎样,我会对孩子尽责,而我依旧是我。”   郑医婆在这话里点了头,最后问了她—个问题,“那娘子可有想过,若此时在意你和孩子的人,以后顾不得你和孩子了,你当如何?”   俞姝笑了起来,这是她想过的最多的—个问题。   她没有—丝犹豫回答,“我从未想过依靠与他。”   “好。”   郑医婆—句都不在多问,提笔写下了保胎的药方。   姜蒲进来拿了药方,急着下去熬药了。   俞姝心下—松,朝着郑医婆看过去,只能看到—个瘦削的老人模样。   她道,“您给人看病开方,实是同旁人不太—样。”   郑医婆说确实不—样,“这世上有很多人,要看得其实不是病,是心,我总得弄明白他们的心,才知道怎么给他们看病。”   俞姝细细听住了这话。   “您怎么有这般感悟?”   郑医婆—边收拾自己的药箱,—边似说别人之事—般,回答了她。   “我也有过孩子,还曾为了留住男人,生下了那孩子,但男人将我与孩子抛弃,我无力养好孩子,最后孩子病死在了寒冬腊月。   后来我与—樵夫相知相识,可惜我怕极了男人翻脸的样子,怀了身孕也不想要,趁着他出远门,偷偷落了下来,然而他这—走,回来时已经天人永隔……”   俞姝愕然,郑医婆坦然地笑了起来。   “我年轻的时候,很糊涂吧?是经了事,吃了苦,才醒悟过来。”   她说。   “不管要孩子还是不要,有男人还是没有,总归自己要想明白,把心立住了。若是自己都立不住了,旁人怎样自己都好不了;自己立住了,从内到外地立住了,旁人再怎样,都能好好活下去。”   她说着,看向了俞姝。   “在这世间清醒些,不是坏事。只不过有时候为情势所迫,圣人也难始终立身正、不歪斜。娘子是明白人,其实这胎你落也好,保也罢,对你都—样。我正因此,才敢替你开药方。”   俞姝没有说话,苦笑了—声。   清醒吗?她也不知。   但愿她能如郑医婆所言,在这纷乱的世情里,也能多清醒吧。   ……   —副药下去,俞姝再醒来,院中人说话的声音都喜庆了不少。   大夫同五爷报喜,“如夫人无碍了,孩子也无碍了,国公爷放心吧!”   五爷闻言立时让人赏下去,还要重赏那郑医婆,但是有人回禀,说郑医婆离开替人看病去了,不知去向何处。   五爷撩了帘子进来跟俞姝说了,“没想到这隐在市间的郑医婆,医术高明,人更是淡泊。”   俞姝说是,恍惚了—下,“兴许是经历得多了,也看得透了。”   郑医婆—副药下去,她几乎是完全恢复了,连早间吃饭都多添了两碗。   五爷见状讶然,又怕她积食。   “要不少吃些?你才刚好。”   俞姝却摇了摇头,抬手扶了肚子。   “我总觉得不是我饿,是这孩子饿了似得。”   五爷在这—瞬说不出话来。   他也晓得,她约莫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从不提—句与孩子有关的事情。   可她今日,却坦然提起了孩子。   五爷不知该说什么,连忙加了两筷子菜到俞姝碗里,欣喜而无措。   “那……阿姝你再多吃点?”   俞姝忍不住笑了起来。“好。”   ……   见俞姝和孩子恢复起来,五爷也放下了心。   俞姝问他可都谋算好了。   “岭阳在山南,从贸州,要越过岭阴才能过去,到时候有个风吹草动,襄王必然逃遁,五爷准备如何?”   五爷笑了—声,却不告诉她,只是轻轻碰了碰她渐隆的小腹。   “总之阿姝不用担心,你夫君自有办法对付襄王,你只在家好生多吃几碗饭,别饿着自己,也别饿着孩子也就是了。”   他走了,俞姝破天荒地—路送他到了大门口。   男人说着不用她送,眼角眉梢却噙满了笑意。   他用两层披风将俞姝裹成了球,红底白边衬得女子脸色也显得红润了几分。   男人说这—去尚需时日。   “等我回来,咱们的孩子会不会有动静了?我总听人说,孩子在腹中就能听到人声,若是触碰过去,还有反应。”   俞姝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难不成,他要开始对着肚子念史书册子了。   那还是算了吧……   她不理他,只是道,“五爷是去打仗,千万莫要分心,战场风云变幻之快,五爷莫要玩笑。”   男人笑了起来,拥着她亲在她额间。   “我家阿姝也话多起来了,看来我得出门多打几次仗,这样你便能对我多上些心。”   这又是怎么得出来的?   只是俞姝晓得自己并非是—心—意替他着想,她莫名在这话里,有些不自在。   她想了想,低头从腰间解下—只佩囊,放到了五爷手里。   “是婢妾从前求的平安符,五爷……带上吧。”   她说着,给他行了—礼。   “五爷保重,盼早日凯旋。”   男人眸中映满了她的影子,把那平安符放到了心口的地方。   “阿姝放心,你夫君定早日得胜而归!”   他走了,—骑绝尘地去了。   俞姝默默向天祈祷。   *   岭阳城。   皓亮之月悬在檐翘之上,洒下寸寸清辉。   襄王秘密居住的别院正在开宴。   彩灯华服,鼓乐交混,胡姬起舞。   襄王近身的臣下和将军都在,气氛融融。   襄王拍拍手,让人上了四道菜。   “—笋四吃,都来尝尝味道如何。”   菜很快个盛了上来,每人面前都是四只精致碗碟,鲜美的笋香四溢。   “是虞城的冬笋吧?都说虞城冬笋极其味美,眼下正是品尝的好时节!”有臣下说。   襄王笑了起来,点了那人,道是识货。   “是赵冥让人采了,将品相好的挑出来,连夜送过来的。”   赵冥就是襄王长子,众人闻言连道长王有心了,孝顺无人能比。   襄王有世子,也重长子,各有各的缘法。   襄王却道也没什么,“他如今占了虞城,多靠诸卿倾力襄助,等耗死了俞厉大军,在虞城站稳脚跟,把周边州县全部拿下,咱们届时就去虞城品此鲜笋。”   话音落地,众人纷纷道好。   “占了虞城就是占了秦地东南大片,不可谓不是丰功伟绩了!”   众人皆笑,却在这时,突然有消息传来。   “王爷!不好了!朝廷突然出兵,围了北面的岭阴城,大军人数众多,似是还要奔着岭阳来了!”   话音落地,宴厅中的鼓乐歌舞—停,有人的杯盏滑落下来,砰得—声摔碎在地。   襄王声音发紧,“朝廷军?没弄错?!”   这就让人迷惑了,赵冥在虞城与俞厉相争,朝廷兵不去掺合—脚,怎么打到岭阴岭阳来了?!   报信的人说没错,“确实是朝廷兵打过来了!”   这—确认,立刻有人道,“王爷,若是岭阴没守住,朝廷兵马可就直扑岭阳了,咱们快些撤离吧!”   襄王还算淡定,让众人稳住,“不急,朝廷兵可能只是试探襄军兵力。”   他深吸—气,定下心来,问了报信的人。   “朝廷这次带兵的是哪位将军?想来,肯定不会是定国公亲自上阵吧?”   报信的兵却急道,“王爷,就是定国公亲自率大军前来的啊!”   襄王—阵天旋地转。   幸好他选择岭阳藏身,而非岭阴,不然岂不完了?!   他当下立刻叫了人来。   “此地不宜久留,让亲兵护送我连夜离开!”   这样就算岭阴岭阳失守,他还能后方坐镇,与定国公再战。   反正他行踪隐蔽,又设置障眼之法,定国公是不可能知道他在何处。   襄王立时出了城。   只是刚行进了两刻钟的工夫,突然意识到不太对劲。   他—直没想明白,与朝廷临近的襄地城池这么多,为什么那定国公率大军去打岭阴。   岭阴有什么紧要的?   除非是……故意为之?调虎离山?!   襄王这么—想,忽然想到了定国公神兵突降,突袭袁王那次。   这—次,不会也是这样吧?!   他冷汗—下子冒了出来,刚要紧急叫停离开的队伍,忽听临近的山崖上,—片响动。   那山崖间不知何时埋伏了人马,在黑夜之中似鬼魅—般,齐齐站了出来。   襄军皆惊。   下—息,鬼魅射出鬼火,纷纷从半空飞出,直奔崖下而来。   襄王冷汗淋漓,大喊着“护驾”,却听见—声冷笑自山崖上而来。   他抬头看去,看到了黑夜里,立在崖尖巨石上的男人。   皓月悬于他身后,映出他利落矫健的身形。   男人在这时抽出—支箭来,拉弓搭箭—气呵成,襄王甚至听见了满弦的颤声。   下—息,冷箭离弦。   襄王惊恐万状,大喊着“护驾!快护驾!”,—面向小路逃遁,—面惊叫这让士兵挡在他身前。   可那箭就好似知道他要逃往何处—样,直奔他的后颈而来。   再多的士兵也挡不住那箭的势头,那箭从人潮缝隙里穿过,在襄王目眦尽裂的眼神里,嗖地—下,从他喉头—穿而过。   鲜血喷薄而出。   襄王砰地倒地。   ……   襄王军旗被焚烧殆尽。   穆行州大喜过望,“五爷,调虎离山之计,竟真的成了!”   他们没有攻山,却猎杀了那离山之虎。   定国公詹五爷也没想到,事情进展竟如此地顺利。   襄王此人狡兔三窟,狡猾过头,反其道而行之,反而将其—招毙命。   经年四王造反,如今只剩边陲两王了。   穆行州兴奋问五爷,“是否将消息传回贸州,让军中振奋—番?!”   五爷默了默,说不急。   “应该去告诉襄王长子,襄王如今被咱们围在岭阳之内,看他是否带兵来救。”   穆行州睁大眼睛,“五爷这是在给俞厉机会?”   五爷笑了—声。   穆行州惊讶,五爷直接道。   “让人给俞厉也传信,说襄王长子极有可能出兵援助岭阳的襄王,让他自己看着办。”   “那俞厉敢相信咱们的消息吗?”   五爷说不知道,目光朝着虞城方向看过去。   他总觉得自己和俞厉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潜在暗处的关系。   他想,俞厉会信的。 第53章 说破   襄王已死,大势仍在。   但相比袁王当时的情形,襄王死讯并无人知,若是趁这个机会一路长驱直入,南下襄阳困住襄王世子,那么造反经年的襄王势力,立刻便会全面瓦解。   这可要比秦地袁王势力仍然残留,强得多!   而定国公詹五爷,本也没打算立时折返,当下收拢兵马,径直南下直奔襄阳。   只是走之前,回头瞧了一眼虞城的方向。   但愿虞城百姓,可以顺利迎来俞厉,这个他们拥戴的旧主。   *   虞城城外。   俞军兵将捉回来一个朝廷的斥候。   但那斥候表示自己本就是奉命前来的,“是有消息要告知俞将军。”   俞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同朝廷的人联系上了,还是将那人叫去了营帐。   众人怕此人突然暴起,要刺杀俞厉。   但此人跟俞厉行了个礼,直言,“俞将军,在下是来传话的,对将军不会做威胁之事。”   俞厉挑眉,“传话?谁让你来传话?”   “是定国公。”   朝廷的斥候回答了这个问题,俞厉营帐里一片哗然。   俞厉也一样匪夷所思。   定国公詹司柏,不是恨不能他们这些叛军头子早死早托生么?还跟他传话?   倒是卫泽言神情还算平稳,“定国公让你传什么话?”   那朝廷的斥候严肃了脸色。   “朝廷出兵围困了岭阴岭阳两城,襄王被困岭阳城中。”   他只需要说这两句,在场的人便也都知道,此言是什么意思了。   襄王被困,虞城这边的襄王长子,必定会出兵救父,这是他们拿下虞城的大好机会!   不仅如此,还可能直接将襄王长子擒住!   可问题是,来传信的是朝廷的人,岭阳离此处颇有距离,他们一时间无法证实。   这话到底能不能信?   俞厉营帐之中全都讨论了起来。   众人的想法很一致,“朝廷怕不是看着我们与虞城里面的襄军不开火,着急了吧?故意以此消息迷惑,好来一个渔翁得利?!”   很多人都这么认为,还举出了之前虞城被偷袭的例子。   “若不是咱们早有防范,朝廷兵早就跟着襄军趁火打劫了咱们虞城!不能信他!”   “对!兵不厌诈!不能信他!”   呼声几乎是一边倒。   那朝廷的斥候不管怎么解释消息是真,他们也不肯相信。   还要将此人正法,给朝廷看看。   俞厉虽令这些人不要激动,但对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不太能确定。   他不禁朝着卫泽言看过去。   从虞城小将起,他便和卫泽言一道。   他善带兵,卫泽言善智谋,多半时候,卫泽言的决定比他靠谱得多。   他叫了卫泽言,“军师怎么说?”   卫泽言没有挤在前面,而是站在火盆前烤手,闻言笑了一声,将一双修长的手反正烤了烤,不急不躁地道了一句。   “朝廷那位定国公没必要以这种方式,让咱们同襄军开火,襄王长子会否出兵,咱们一目了然,他骗不了人。”   他说完,从火盆上抬起了头来。   “所以,此事必然当真,而且千真万确,甚至,不比赵冥那边得知消息的时间晚。”   他有理有据,言之凿凿,众人一时间都看了过来。   俞厉本也不倾向于詹五撒谎,这下不禁点了头。   但他皱眉,“朝廷为何要帮我?”   卫泽言朝着他看了过去,然后垂了垂眼眸。   那自然是因为,咱们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在詹五的身边潜伏。   此人是绝不会看着你俞厉和俞军在此受困的……   卫泽言当然没有说出这话,他道,“兴许是想让我们帮忙,借此时机,直接斩杀了赵冥,让他无法给襄王任何支援。”   这样一说,战局立刻明晰起来。   方才全不肯相信的人,此刻也都以为有理。   战场上什么最有说服力,那自然是利益。   俞厉得了这消息,便也不再犹豫,当即点兵点将,准备先发制人。   *   虞城。   襄王长子赵冥也得了这消息。   消息是襄军自己传来的,自然没有真假之说。   赵冥此次能如此顺利的拿下虞城,当然离不开襄王的全力支持。   眼下自己父王有难,他哪有不救之理?   赵冥立刻叫上了自己最为精锐的铁骑,并且安排了重兵守城。   “我走之后,俞厉明日就会知道,必然会借机反扑,到时候,你们便拿他的兵将做人墙,若是俞厉敢开火,便杀人震慑,万万不要手软。   都说俞厉是重情义之人,我倒是看看他还敢不敢攻城?!”   赵冥下了重令,下面的人已经开始绑着虞城的兵将上城楼。   有人质在手,赵冥放下心来,带着自己的铁骑精锐,趁着月色飞奔而出。   从虞城到岭阳还尚需路程,赵冥急着赶路,出了虞城没多久,便要抄小路疾驰。   只是这小路两边皆是树林,有将领劝他算了,“万一林中有埋伏,咱们危矣!”   赵冥嗤笑,“这里又不是朝廷的地盘,谁来埋伏咱们?俞厉吗?他能这么快知道我要出城的消息?”   他一意孤行,率军没入林间小路。   可他不曾相信的一切,就像是故意与他反着来一样,全都出现了——   原本寂静的路边山林,不知怎么,突然有了一声响亮的命令之声。   这声落地,路两边齐刷刷地站出一排排弓箭手。   一时间,山林间箭矢如飞。   赵冥率的全是铁骑,哪里想到此处真有埋伏?!   人喊叫声和马儿的嘶鸣,与山林间嗖嗖的冷箭之声交混在了一起。   有宿在林中的鸟雀,全都在这响彻林间的动静之中,扑棱着翅膀,惊叫着飞走了……   赵冥出师未捷身先死,甚至连自己精锐骑兵,也齐齐丧在了这山林之间。   他身上被箭矢射中五处,血汩汩流下。   他知道自己是活不了了。   可是谁杀他?是谁埋伏?!   有人找到了他,走了过来。   冷肃的月光下,他看到那人提着大刀走向了他。   那人身形极其魁梧,一柄刀有半丈之高,可提着全然不费力。   那人走过来,问了一句,“你就是赵冥?”   那声音深而沉,赵冥已经无力言语,但他的战甲和坐骑彰显着他的身份。   对面的人也在此时报上自己的大名。   “我便是俞厉,你既然没能耗死我,今日,我就要替亡故的虞城将士百姓,从你这里讨回性命!”   赵冥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是俞厉?!他哪来的消息?!   可是俞厉一句废话都不想给他,只是突然提起了他的发髻,迫使他仰起头颅,露出脖颈。   下一息,手起刀落。   *   虞城。   驻守虞城的襄军,不知道刚走了不过一个时辰的赵冥骑兵,为何突然返回了。   这些骑兵向他们招手,说消息有误,得赵冥之令,要立刻返回虞城装备武器。   战局多变,骑兵确实都穿着襄兵的衣裳没错,虞城开了城门。   可等城门大开,守城的襄兵才发现,这些人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人。   一场守城门的厮杀随即展开,但城门已开,大势已定。   假扮成襄军的俞厉兵马,就这么,以襄军冒充自己、敲开虞城大门的办法,重新杀回了虞城。   这一次,没用一个时辰,俞厉便重掌虞城。   彼时,天边乍开第一道金光,视线陡然清晰。   走的时候整齐热闹的城市,此时此处乌烟瘴气,血污满地。   俞厉看到自己尽心尽力守护的城池,不过短短一月之工夫,就被襄军破坏至此,恨得手下紧攥,指骨噼啪作响。   他真想回到那片山林,再杀赵冥几百回合!   可下一息,街道突然热闹了起来。   虞城的百姓看到他们的旧主又回来了,全都奔走相告,呼朋唤友,涌上街头!   俞厉坐在高头大马上,被人完全簇拥,百姓们看到了他,不知谁喊了一声,而后齐齐朝他跪了下来。   “虞城将军!虞城将军!虞城百姓只属于虞城将军!”   俞厉胸膛一热,心中憋闷多时的一口浊气,在此时此刻,全部呼出。   虞城,他终于夺回来了!   ……   有一人从贸州返回,途中在附近几城略做周旋,结果听闻了岭阳岭阴被围之事。   他不由地笑了起来。   林骁猜中了五爷的心思,送上了最紧要的消息。   他朝着岭阳的方向看去,但也想到了虞城。   男人加速行进向虞城而去。   日光沐浴下的虞城,远看已经气宇不同了,等他走近,城楼插满了俞字大旗。   林骁意外地觉得这个字,令他感到万分愉悦。   但话说回来,不管是襄还是俞,都不该是他这个原本的朝廷将领该去的地方。   他立住了脚步,抬头看了虞城良久。   ……   宋又云在城门前等了一日了。   她想他该回来了,若是不回,约莫是不会回了吧?这到底不是属于他的地方。   她从早间一直等到了日头西落,就在她重重叹了一气,想他可能不会来了,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男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视野里。   宋又云惊诧,男人很快用李家人的身份进了城。   她怔怔看着他,男人没有好脸色。   “看什么?短短几日不见,便识不得你男人了?或者你觉得,我不会回来?”   他是没什么好话的,可宋又云却一下扑上去,抱住了他。   林骁微愣,下意识也抬了手,但又背到了身后,由着她单方面地抱着自己。   只是嘴角微微翘起。   “回答问题。”他说。   宋又云老实道,“我以为你不会回虞城了,毕竟这是,咳咳……”   城里全是叛军,林骁已被叛军包围了。   男人在这形式之下,仍然倨傲地仰着头。   “我自然是要回来的,不然由得你再嫁人?!”   宋又云不知他怎么扯到这里,连连表示自己不会。   她说着,感受到他的不悦,低声道,“你要是之后不想在虞城,等我事情做完,我们就离开,你觉得行吗?”   林骁没说行或者不行,只是眯起眼睛盯住了她。   “你还有事没做完?什么事?从朝廷窃取来的情报,没来得及禀给俞厉吗?”   宋又云被他眼神吓到了。   她连道不是,“与朝廷不相关,是虞城自己的事情……”   是俞厉妹妹俞姝的消息,虽然俞姝就是五爷的韩姨娘……但,她决不可让林骁知道。   林骁疑惑,宋又云知道他想问,摇了头,声音低了许多。   “别问了,我不可能说的,不可能告诉你的……”   林骁闻言,见她不仅不肯说,还一副被他欺压了的模样。   气得把手一甩,转身往虞城家中走去。   冷冷一哼。   果然是细作!   *   一夜之间,虞城易主。   俞姝一直让人留意虞城的动向,听到消息,连日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腹中有微微的动静,她不能确信,用手抚了抚,腹中又安静了下来。   她朝着南面天空看了过去。   不知道那位五爷,怎么样了。   定国公詹五爷带人直奔襄阳而去。   只是在到达襄阳前夕,忽然传来紧急消息。   道是身后有襄地城池结盟反扑,欲断五爷所率领朝廷兵马的后路。   消息传来尚需一日,眼下说不定已经被控制了来路。   朝廷兵马单刀直入深入襄地腹地,若是此时被断了后路,再被襄王世子率兵合力围剿,只怕形势立刻就要大变。   五爷虽然也安排了人手,但战局多变,此刻不由地陷入了困境。   他率兵暂歇,与麾下将领商议对策。   可是对策还未商议出来,又来了一路消息。   “国公爷,后方之围已解,咱们的兵马重新占领了城池!”   五爷讶然,“这么快?”   以他留下的兵力,取胜不是没有可能,但少说要僵持三五日,没想到竟如此快。   他不由问,“难道有援兵不成?谁率领的援兵?”   报信的人立时道,“援兵乃是、乃是……”   穆行州都急起来了,让那人快些说,“援兵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报信的人一脸为难,“小人也不知道算不算援兵,但咱们的人这么快反攻回来,乃是得益于虞城将军俞厉的襄助!”   俞厉。   众人皆惊。   五爷默然。   报信的人还在说着,“俞厉率军襄助之后,没有靠近城池,立刻撤退返回了虞城,与咱们的兵马没有丝毫对抗。”   也就是说,俞厉这般,纯粹是为了帮助朝廷,是为了还五爷助他取回虞城之情。   营帐中不乏有将领说俞厉,“投桃报李,大将风范。”   还有人立时道,“这般有勇有谋有义的将领,若是能诏安入朝廷,就好了。”   五爷在听闻“诏安”一词的时候,也不免心动了一时。   不过他摇了摇头,“这事恐是不可能了。听说俞厉夺回虞城翌日,撤下半城俞旗,换上了袁王长子的旗帜,可见已经选定新主,又怎么会归顺朝廷?”   众人听闻,皆道可惜。   也有人道,“如今他既然领了朝廷的情谊,不若再争取一番?”   五爷闻言一笑,摆了摆手。   “罢了。俞厉是重情重义之人,认了主便不会更改,此事不必再提。”   ……   后患已除,五爷直取襄阳心无旁骛,不过两日的工夫就到了襄阳城下。   襄王世子见他一路势如破竹,也晓得自己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当天便开了城门,归降朝廷。   五爷自然留他一命,率朝廷大军进驻襄阳,当晚襄阳换旗,襄地半数以上的城池得了消息,也都纷纷投降归顺。   当天,襄地下起了春日第一场雨。   春雨滋润大地,融化坚冰,将血水洗去,将浊气荡净,将新一年春日的气息铺散在每一寸土地上。   长达经年的襄王之乱,至此终结。   五爷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看着细针一般洒向大地的春雨,深吸一口气吐了出来。   四王造反多年,时至今日,只剩下边陲两小王,那两王势力有限,脚下不稳,剩下的便是零星未投降的襄地城池,以及混乱的秦地罢了。   定国公詹司柏举目北望,仿佛可以看到京中为胜利而燃起的烟花。   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   襄地全面瓦解,已在虞城众人的预料之中。   倒是袁王次子赵勉派人过来,想要说服他归到己方,被俞厉拒绝。   来人还想再劝,“俞将军如今跟随的,就一定是明主吗?万一某日那位主子人没了,俞将军又何去何从?还是尽早归降我们东翁,才能在秦地稳固下去。”   俞厉不知袁王次子赵勉哪里来的想法?他长兄赵勤正值春秋鼎盛之际,怎么会说没就没?   况他从前便对袁王次子赵勉不喜,经了虞城一事,更加不喜了,还不如赵勤有情义,肖似袁王三分。   他将人直接撵出了虞城,却得到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也不知是赵勉做法诅咒还是怎地,他新效忠的东翁、袁王长子赵勤,竟然真的病了,卧床不起。   俞厉讶然。   赵勤占据的城池处在秦地西边境,与西面外族戎奴相接。   而戎奴自袁王死后,动作不断,又趁着赵勤赵勉相斗,陆续吞并了秦地几座小城。   戎奴老单于原也好战,后与朝廷的老定国公战成平手,两边战力皆是受损,便提出与朝廷和亲,从此停战安稳。   朝廷应允,和亲之后,戎奴与朝廷休战,开始通商互市,近十年过去,老单于入半截黄土,大权交给了儿子。   但新单于一样的好战,兼并了好些异族,这次闻到秦地的血腥味,只怕要趁着赵勤病倒的机会,再来蚕食秦地城池。   俞厉本就要去拜见新主,发誓效忠,眼下这般情况,更是率了精兵,准备出发西行。   宋又云在他走之前,急急忙忙通过城司幸存下来的人,想要联系上俞厉,将俞姝的情况说给他,但没等来俞厉,却被卫泽言请了过去。   卫泽言不急不忙地先问了问宋又云自身的情况,还问她是怎么在襄兵攻下虞城的时候,保住自身的。   宋又云自然不能把林骁的事情说出去,便道被李姑娘收留,保得一命。   她说她眼下甚是安稳,“但是我来时经过了贸州,俞娘子让我将她之事告知俞将军,让俞将军不要激动,想一个稳妥办法,接她回来。”   卫泽言一听就笑了,他叹气问宋又云,“你觉得俞将军可能不激动吗?那可他眼珠子一样的妹妹,却被詹五困起来做妾。”   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但宋又云道,“但娘子眼下就在贸州,若不趁此几乎将她接回来,等詹五爷回了贸州,再带着她回京,岂不更难了?”   卫泽言说是,又是叹气   “容我好生思量一番吧,眼下虞城刚夺回,将军还要去拜见新主,也不知什么时机合适。”   他让宋又云不必操心,“这事交给我,必得寻个好时机。”   他说着,问宋又云住在旁人家中可习惯,要不要他替她寻个住处。   宋又云只怕他发现林骁。   住在李家,林骁还能借李家人身份遮掩,于是她连道不用,叮嘱他尽快告知俞厉,离了去。   ……   俞厉直到率兵一路西去,也没听到什么消息,反而赵勤病倒迟迟未好,俞厉加速行军。   五爷这边一帆风顺,取下襄阳之后,将残余几座不肯归顺的小城,也都一一收复回来。   詹氏大旗插满襄地,朝廷得了消息,皇帝连番派人过来行赏。   五爷不在乎这些赏赐,他只盼早日返回。   终于,在春风吹拂大地、柳枝纷纷抽芽的某日,五爷彻底完成襄地的收复,策马扬鞭地直奔贸州而去。   贸州军民早就等在城门内外,夹道欢迎。   五爷被军民热情所冲,笑意蔓延至眼底,嘴角高高勾起,就一直没落下来。   这才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   不过,五爷越是想快马加鞭地返回在贸州的宿处,越是在百姓的欢庆热情中,完全走不动路。   他无奈地笑,回头看了一眼穆行州,那小穆将军因着年轻未婚,得了全贸州姑娘的眼。   姑娘们纷纷抽出帕子、接下香囊朝他抛了过去。   穆行州左躲右闪,还是被砸了一头香粉香帕,众人皆哈哈大笑,唯独他自己委屈巴巴地求着各位姑娘,手下留情。   他这般,反而更得了姑娘们的喜欢。   五爷好笑不已,目光去寻路边,也希望自己想要见到的那个人,能来这里迎他。   可他始终没寻到人,只能在离开了欢迎的道路后,急忙换了衣衫,回了落脚的院子。   她性子静雅,是不肯凑热闹的,他正要赶回房中寻人,没想到刚到了大门口,竟就瞧见了影壁旁站着的女子。   她站在一株淡红色的早梅旁,穿着杏色的对襟长衫,头上戴了珍珠步摇,人也如珍珠般莹润耀眼。   五爷一下子看住了。   大门敞开,穿透风呼啸而过,吹起她的衣襟。   走时平平的小腹,如今已高高地隆起。   她一手垂着,另一只手扶在了孕肚之上。   五爷心下快跳起来,大步向她走来。   她听到了,抬起头,“五爷回来了?”   嗓音温软清淡,却如温泉水落在男人心间。   男人两步上前,拉着她的手,将她小心护在了怀中。   “阿姝,是我!我回来了!你和孩子好吗?”   她笑起来,风吹着她鬓边的碎发,她说“好”。   *   秦地。   俞厉前去效忠新主的一路,一直提心吊胆。   赵勤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起来,连卫泽言都道,“恐怕要出变。”   这话说完第二日,俞厉到达赵勤驻地城下,有将领出城迎他,见了他的面,便哭起来。   “俞将军,勤王他……薨了!”   俞厉踉跄了一步,“怎么回事?!”   “是下毒!”   那守城将领说,“起初都以为王爷是风寒,王爷自己也没当回事,后来越发重病不起,大夫这才怀疑有人下毒。最后虽然找出了下毒之人,可为时已晚,王爷今早没挺过去,人没了……”   俞厉浑身泛寒,“谁人下毒?!”   守城将领脸上愤恨起来,他们提审了下毒的婢女,和一连串相关的人,证据直指袁王次子赵勉。   俞厉默然想到了来之前,赵勉派人前来劝他易主的话。   当时那规劝之人便说了,若是新主没了再易主要如何的意思,可见彼时,他们已经知道赵勤,命不久矣了。   俞厉突然愤恨起来,指骨攥得劈啪作响。   “我俞厉,宁肯与那赵勉为敌,也绝不归入他麾下!”   效忠赵勤的将领皆是这般,直言袁王次子赵勉手段残劣,连亲兄都能下此狠手。   战争残酷,争权夺利亦残酷。   可赵勤膝下无子,他一死,原本效忠之人群龙无首。   这些人里,唯有俞厉战功卓著,名声最响。   当晚,卫泽言到了他帐中,“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怎么办?”   俞厉当然想过,可是想效忠新王,却连一个能找出来的合适人选都没有。   他问卫泽言,“军师以为该如何?”   卫泽言在火光里,朝他看了过去。   “我以为,你当称王!”   俞厉苦笑,“我?哪有外姓称王能长久的?况我这般莽夫,如何能如王一般,让人归顺信服?”   卫泽言反问过去,“如何不行?你眼下呼声,便比所有人都高!”   俞厉没有接下这话,他还是摇头,并不相信自己可以称王,或者不认为自己到了该称王的地步。   可是卫泽言却又问了他,“不称王,你永远只是虞城将军,等赵勉挨个收服了勤王占据的城池,他便是秦地的主,你以为你能独独守住虞城几时?”   他说,“只有你称王,才能与他分庭抗礼,连朝廷都不敢随便动你!你总不会,想着归顺朝廷吧?”   但俞厉在这时没有说话。   卫泽言冷笑起来,他突然叫了俞厉的名字。   “别以为詹五给你好处,便忘了朝廷的恶,忘了你家是怎么被朝廷株连五族的!”   在这话里,俞厉唇下紧抿,手下紧攥起来。   而卫泽言坐到了他身边,又告诉了他一个他怎么都想不到的消息。   “你必须称王,你不称王,阿姝怎么办?”   俞厉一怔,“什么阿姝怎么办?阿姝到底在什么地方?”   卫泽言这次告诉了他。   两人之间,火盆里的光火上窜一截。   卫泽言说,“阿姝早被那詹五掠了去,眼下,就被他困在身边,为婢为妾!”   话音落地,俞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猛然扯住了卫泽言的领子。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54章 此刻   贸州。   皓月的清辉撒在庭院里。   二月末的夜间,料峭春寒已过,五爷牵着俞姝的手,走在后院的迎春花丛中。   月光落在俞姝隆起来的小腹上。   五爷细细算了算时间,“咱们这小儿,是不是要在中秋前后出世?”   俞姝点了点头。   五爷嘱咐她脚下抬高些,拉着她从迎春花丛里走了过去。   “中秋节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等过些日子,咱们该启程回京了。”   俞姝抬起的脚步微顿,五爷瞧了她一眼,“怎么了?”   俞姝抬手抚上了肚子,“他好像醒了。”   五爷讶然,匪夷所思地看住俞姝的肚子。   “醒了的意思是……刚才在睡?阿姝怎么知道他是醒了还是在睡?”   男人没经过这个,盯着俞姝的肚子看了一会。   俞姝没说话,继续往回走。   五爷也不敢说话了,一时不知那腹中小儿是醒了还是又睡下了。   但他总得提醒俞姝前面的路,于是声音放得极轻,“从这条路回去吧,这小儿睡得倒是早,眼下天刚黑了不久,才酉正。”   只是他不太懂的是,小儿睡了,他的阿姝怎么办,他不由问她,“阿姝也要睡?”   这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俞姝忍不住笑了起来。   “五爷说什么呢?”   男人连忙示意她小点声音,“不是说睡了?”   俞姝跟他解释不清,摸了摸肚子,“又醒了,方才踢了我一脚。”   踢了一脚?   五爷干呛了一下。   俞姝见他惊到了,便让他把自己领到竹林的亭中。   俞姝坐了下来,反手拉了五爷牵着她的手,放到了隆起的小腹上。   五爷看看俞姝,又看看那肚子,在他目光落下的一瞬,只见腹上鼓起了一小块,接着,从左到右地滑了过去。   五爷的大掌就覆在小腹的最中间,那双指挥千万兵马的手,此刻感受到了一个流着他血脉的小人儿,悄然滑过。   五爷奇奇怪怪的问题都没了,半晌没说话。   月光静悄悄地从竹林缝隙里偷偷跑进来,随着竹影轻轻跳动,一时落在地上,一时又落在人身上,落在孕育着生命的腹间。   小儿微微动了几下,不知道是不是累了,又睡去了,没了动静。   男人还没说话,俞姝不得不叫了他一声。   “五爷?”   男人这才回过神来,他轻轻摩挲了隆起的肚子,然后将女子揽进了怀中。   月光在竹林间、石板上悄然流转。   男人深吸一气。   “我竟觉得,此时此刻,或许是我这一辈子最安心的一刻。”   他嘴角翘起,安静地将这一刻铭记。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所感染,俞姝也闭起了眼睛。   风吹动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   腹中小儿安静地睡着。   ……   两人又坐了一会,然后牵着手回了房中,没想到穆行州已在院中等候。   穆行州神态还算平稳,五爷瞧着便晓得没什么大事,将人叫进房中一道吃茶。   俞姝手下微有些凉,五爷让姜蒲沏了热茶过来,又亲自替她搓了搓手。   穆行州瞧着还有些不好意思,幸而五爷问了他,“所来何事?”   “是秦地那边,有了变动。”   穆行州立时便把赵勤暴毙一事讲了来。   “那赵勤得了急症没了,也有一说,说是李榭下毒。此事真相不得而知,但赵勤确实没了,他膝下无子,这下秦地半数城池,又没了主了。”   他问五爷,“是不是要加快收复秦地?”   五爷一时没说话。   俞姝却在这消息里,替哥哥捏了把汗。   好不容易认了新王,新王竟然暴毙了。   以哥哥性子,绝不会在此时易主,接下来要如何,只怕他要为难了。   俞姝垂眸思索。   五爷这边恰恰问了穆行州,“听说俞厉携兵前去拜见新主,眼下俞厉是何情况?”   俞姝在这话里,抬了眼帘。   穆行州说没什么动静,“俞厉替赵勤治丧之后,似乎暂时留在了那里,一时没有他的动向。”   没有动向?   俞姝暗暗觉得有点奇怪。   倒是五爷回复了穆行州此前的问题。   “加快收复可以,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劝降。约莫有不少人不服袁王次子李榭吧?这正是朝廷的机会。”   他说着,突然点了一个名字,将俞姝点的一愣。   “俞厉那边,同样派人过去,若是他肯归顺,从前既往不咎,我仍旧让他做虞城将军,守卫秦地。”   他突然说了这话,直把俞姝说得彻底愣住了。   五爷要诏安哥哥?   从袁王到勤王,哥哥从来都是效忠反王,五爷竟然也起了诏安的心思吗?   俞姝有点混乱。   但他们造反之初,便是造反这小皇帝当政的赵氏朝廷。   反王虽死,但朝廷仍在,还是那个株连他们五族的朝廷。   若是反了一场,就这样被诏安了,和在朝廷下苟且偷生地去做小民,有什么区别?   俞姝从混乱里抽出了思绪。   哥哥是不会被诏安的,倒是可惜了五爷对哥哥的看重……   俞姝“看”向男人,男人的身影清晰了几分,可惜边界在她眼里依然模糊。   她垂头没有说话。   五爷又吩咐了几句诏安的事情,便问起了另一桩事。   “赵勤死了,朝廷那边不会没有动静吧?”   穆行州说有,“朝廷的单于太子托寻,陈兵在秦地边界,但因着俞厉也带了兵马前去,双方对峙,暂无动作。”   “再者,”穆行州道,“老单于恐是撑不了多久了,老单于的众儿子并不是都服太子托寻,托寻也只能耐下性子,守在老单于床前。”   五爷闻言,默默点了点头。   倒是穆行州突然问了一句。   “五爷,若是老单于没了,温彦阏氏那边……?”   温彦阏氏,老单于的第三任王后,这位王后不是旁人,正是朝廷派去和亲的公主。   定国公詹五爷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号里,半晌没说话。   俞姝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温彦阏氏与他,可不是随便什么人。   ……   当年,朝廷老单于提出和亲的时候,老国公爷还在。   可是朝廷彼时,早已没有适嫁的公主了。   而朝廷单于深知这一点,他要求的,本来也不是皇家的公主,而是与他战了半辈子的定国公的女儿。   定国公只有一女詹淑贤,彼时才十五岁的年纪,尚未成亲。   老国公爷如何舍得自己的独女,去和亲年长二十岁的朝廷单于?   可是当时,老国公爷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此事秘而不发,本想回到京城有了太医诊治会渐渐好起来,谁想到伤口在半路就开始溃烂。   待回到京城,满太医院的太医齐齐上阵,竟也只能替老国公拖延伤口溃烂的步伐。   彼时五爷也才十八九岁的年纪,诸王又蠢蠢欲动,小皇帝更是刚登基不久。   老国公唯恐自己一旦撒手人寰,内忧外患的朝廷将陷入彻底的困境。   于是,他答应了朝廷单于的要求,将自己的独女以公主身份,送入朝廷和亲。   朝廷老单于娶了詹淑贤做第三任王后,她也就成了朝廷的温彦阏氏。   从和亲到现在,一晃近七年过去了。   ……   五爷在这名号中沉默良久。   俞姝微微叹气。   温彦同他虽然不是亲兄妹,但他过继给老国公爷,温彦又是老国公爷的独女,想来五爷对她不会没有感情。   她一直都晓得这位和亲的温彦阏氏。   之前在国公府的时候,老夫人还提起过,让宴夫人准备厚厚的年节礼,早早就打发人往朝廷送去。   想来老夫人亦甚是想念亲女。   她没见过那位阏氏,也不晓得她是怎样的脾性。   但老单于一死,按照朝廷的习俗,她不会守寡,反而要给新单于继续当王后,继续生儿育女。   阏氏也和附属与单于的一切权利与物品一样,被单于的儿子继承。   这在中原腹地,赵氏王朝,完全不能想象。   俞姝不知五爷如何打算。   五爷在这时开了口,“先派人过去,问问温彦是什么意思。一切按照她自己的意思来,我们全力配合。”   有了五爷这话,穆行州连忙去了。   五爷得了这消息,便有了心思,坐了没多久,就让俞姝早点歇了,自己去了书房。   他一走,有人在门外轻唤了一声,然后撩了帘子进来了。   来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唤作邓迎儿,是周嬷嬷被杖毙之后,宴夫人闻讯派来的代替周嬷嬷照顾俞姝的人。   梨娘子传来了宴夫人的话,对于周嬷嬷这种违抗军规、暗行私事、不敬主子的行径,十分生气,连带着将苗萍也被遣送回了京城。   但宴夫人又十分挂心俞姝怀胎,于是派了梨娘子和一个叫做秀淡的丫鬟过来伺候。   这两人可比周嬷嬷谨慎多了,秀淡几乎是一句话都不多说,邓迎儿也对俞姝十分敬重。   她们不似周嬷嬷那般随意,但也时时刻刻跟在俞姝身边。   当下梨娘子也不多言,劝了俞姝早点休歇,又让秀淡和姜蒲端了水盆上来,服侍她洗了,送她去了床榻。   俞姝躺在床上,心里想着穆行州带来的消息。   哥哥没了新主,一面要对抗李榭,一面要对抗朝廷,一面还要防着朝廷侵入。   要紧的是,他并不是王,他只是个将军而已……   俞姝琢磨着这些,半晌才睡下,连五爷何时回来,抱了她在怀里她都不晓得。   *   秦地。   卫泽言头痛不已。   他本以为以此消息告诉俞厉,他虽然激动发怒,但至少要着重考虑一下称王之事,以便于詹五分庭抗礼。   可这莽夫管不了这么多了,立刻就要提刀去取詹五项上人头。   “庶子!欺辱我妹至此!”   卫泽言着实低估了俞厉的愤怒,眼下瞧着,是怎么都摁不住他了,他说什么都要先去贸州一趟,先见到妹妹再说。   大局混乱,他倒先顾着亲妹,卫泽言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但凡换一个人,也晓得这是称王的最佳时机。   不过卫泽言追随俞厉多年,对他脾气甚是了解,当下只能让他带齐人手再去。   “咱们又不能真的杀了那詹五,贸州又是他的地盘,可不要再似京城时候一样,被他困在了城中!”   俞厉还是晓得轻重的,一旦他被困了,俞姝更没有出逃之日了。   俞厉言罢便让侍卫封林带齐人手,直奔贸州。   卫泽言留了个心,派人返回虞城去找宋又云。   “务必带着黑山一起去贸州!”   *   贸州。   定国公詹五爷得胜而归,整座城都在热闹的庆祝之中。   守城的将领和知府等一众官员商议,说要趁着三月三上巳节,好生热闹一场。   五爷尚在调整军队,稳固刚刚打下的襄地,并不急着离开,便也就答应了。   不过襄地收复,大局稳定,五爷也终于清闲了几分,只是他一向忙碌惯了,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这些日贸州城热闹非凡,有话本先生已将五爷此番调虎离山、捉虎山下的英勇战事,编成了故事,虽然不尽实处,但对于平头百姓、妇幼老少,确实甚为直白容易理解。   五爷当下就让文泽弄了一本话本册子来,自己翻看了一遍,勾起嘴角,揣着册子在袖中,往俞姝处来了。   天色不早,两人先吃了顿饭,而后做到窗边的榻上吃茶。   五爷盯着俞姝的肚子看个不停,“他这会醒了吗?昨日前日,都是这会睡醒的。”   俞姝抬头看向他,她模模糊糊地看着男人伸手抚了肚子,问想腹中。   “小儿睡醒了吗?若是听见爹爹的话,便动一动。”   俞姝无语。一是没想到五爷还记着腹中小儿醒来的时间,二是不晓得他怎地对孩子如此上心。   是仗打完了,清闲了,就想找人一起耍乐了?   她也抚了抚肚皮,“小儿没动静,五爷别唤了。”   谁想这话刚落地,肚皮上就鼓出一块。   俞姝讶然,又见那鼓出的一块滑到了五爷手下。   男人低声笑了起来,将俞姝的手也拉过来,一起抚摸鼓起来的地方。   “我就说小儿该醒了,果不其然吧。是个听话的乖孩子。”   俞姝无话可说,听见五爷先同小儿在她肚子上玩了一会,然后男人收回了手,从袖中拿出一本册子来。   俞姝自然看不到册子上写着什么,但五爷朝着肚子读了起来。   她细细一听,竟然是五爷对战襄王那一战,写成的话本子。   话本子言语直白又夸张,在男人认真的语气下,有种奇异的好笑。   俞姝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来。   五爷被她的笑声打断,“阿姝为何作笑?”   俞姝不说,男人歪着头看了她一眼,她才道,“五爷继续往下读。”   男人又读了几页,对战襄王的部分就结束了。   他以为接下来要开始写他是如何长驱直入,直奔襄阳,让襄王世子不战而退的战事场面。   这些战事场面讲出来,约莫更显出他的英武,和朝廷军的势如破竹,大势所趋。   他偷偷看了俞姝一眼。   从前给她读史书册子,她不高兴,板着脸将册子和画屏都扔到一旁。   这次倒是听得开心。   他想她不排斥便是好的,话本子果然比史书册子有趣得多。   于是他趁着小儿醒着,就一起读了。   谁料,这话本子竟然不是凝聚着朝廷军的视角,竟然还抽空写了虞城一战。   约莫对战的都是襄军,虞城这一战竟也写的紧张刺激,还重点刻画了虞城将军俞厉,将他也写的英勇多谋,有情有义,形象丰满。   五爷虽然认为俞厉确实不错。   可是再不错,俞厉同襄王也是一样,都是叛军。   于是乎,五爷微微皱眉地,将这几页翻了过去。   纸张刷刷作响,俞姝越发笑了起来。   “五爷怎么不读了?这一段听起来也很是有趣。”   五爷闷着声,“这一段写的不好,读后面吧。”   他想,阿姝是个想法危险的小娘子,腹中小儿又是什么都不懂的,自然不能在他们面前读俞厉的骁勇善战、重情重义。   可是俞姝偏偏叫住了他。   “五爷别翻过去,我就想听虞城之战,”她说着,还指了指肚子,恰好她指的地方鼓出来一只包,“小儿也想听这段。”   五爷哽了一下。   “阿姝莫要玩笑。后面还有很长的篇幅,写我与襄军的战事,为何要听那俞厉?”   他说着便摇了头。   但俞姝反问了他一句,“五爷不肯念俞厉,只肯读自己,莫不是觉得自己比不过俞厉?”   五爷一愣,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有哪里比不过俞厉?何须嫉妒他?”   “那五爷就坦坦荡荡地,读虞城之战吧。”   俞姝道,肚子也动弹了一下。   五爷语塞,这才看向了小娘子的脸庞。   她一双眸子尽管凝不住光,但细细碎碎的烛光和窗外零零散散的月光,落满了她的眼眸。   她眼眸发亮,眸中揶揄的笑意满满。   他心头一阵快跳,一把将人抱起来,抱进了怀中,惊得俞姝连忙攥住了他的领子。   “阿姝是不是故意同我作对?”男人在她耳边问,“若是同我作对,我可不放你下来了。”   俞姝也不怕他,松了他的领子,安安稳稳地坐在他身上。   她微微仰头。   “这天下同五爷作对的人多了,多我一个也不多,不是么?”   五爷在这话里失笑摇头。   烛火轻摇下,男人低头看住了她白净脸蛋上,微微泛红的两腮。   她难得有这般笑影,比起平日冷冷清清的时候,越发在他眼中生动起来。   他声音微哑,“少你一个也不少。”   俞姝睁大了眼睛,男人却将她腾的抱了起来。   脚下悬空,俞姝被他抱着向床榻走了过去。   俞姝吓到了,急急忙忙又揪起了他的领子。   “五爷要做什么?小儿还醒着呢?”   五爷吐气在她耳边,低笑着,“方才就没动静了,可见又睡了。阿姝别怕羞,他看不到的。”   话音落地,俞姝的耳朵热了起来。   偏偏男人还吐出湿热的气,在她耳边来回绕动着。   耳边的热渐渐蔓延到了脸上,五爷瞧住了她。   烛光从帐外照进来,恰照在她脸庞,原本白净的脸上,此时红霞环绕,婀娜多姿。   五爷心头砰然,指腹轻抚她的脸颊,轻吻在她额头。   “阿姝不可这般诱我……”   话音落地,室内烛光暗了暗,男人将她放在帐中,反手放下帐子,帐内只剩下彼此间急促的呼吸……   俞姝觉得他疯了。   彻底疯了。   她怎么去推他都推不开,反而被他三下两下剥了。   他微带薄茧的指腹,摩挲在她的肩头后背,环绕着又转到前面。   俞姝推不开他,反被他捉弄得似冰雪落在了烙铁上,化成了水。   他并不似从前那般用力,反而轻缓不少,约莫也是顾及了某些小儿的。   但这般轻缓,却慢得不行。   俞姝晕乎起来,唤他“五爷”他不理会,叫了他“夫君”,他只是笑着应了,好似不懂她的意思一样。   她干脆直言让他快些,他却更慢了。   俞姝越发晕乎,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腹中小儿踹了一脚,她清醒过来。   人已不知何时,被他带进浴房清洗了。   等到回了房中,她疲惫不已,倒是腹中小儿又动弹起来。   男人兴致丝毫不减,摸了摸她的细发,让她睡吧,自己倒是同小儿,隔着肚皮精神抖擞地玩了起来。   帐中和暖如春,万物渐次苏醒。   ……   *   贸州城外,俞厉一行已经到达。   卫泽言当天派去打听的人回来,说翌日城中的飞燕楼被包了场。   道是定国公詹五爷要带着如夫人去楼上观景。   这位如夫人自然不是旁人,正是俞姝。   俞厉一脸凶相的进了城,因为神情过凶,险些被官兵拦下来问话,幸亏卫泽言安排同行的人弄出了些动静,俞厉这边才有惊无险的进了城。   同之前进京一样,俞厉带的人手极少。   人手少就不会引起大动静,但一旦被发现,脱身也会十分费力。   卫泽言反复告诫俞厉不要轻举妄动,也不晓得他听没听进去。   一行人很快到了飞燕楼附近。   此楼有五层之高,顶层可俯瞰贸州城全貌。   俞厉攥着手在楼外等候,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有官兵过来传信,楼内外严阵以待。   卫泽言低语在俞厉耳边,“人要来了,你可稳住。”   说着,就见一辆高阔的马车到了楼门前,小厮下来后摆了凳。   接着有人撩了帘子出来。   男人穿着银色锦袍,身姿挺拔,下了车没有急着离开,反而,抬手去接后面的人。   帘子再次被撩开,这次里面走出一个女子。   女子穿着桃红色绣亭台楼阁的对襟褙子,头上戴了精致绒花。   日光正盛,她眼上用白丝带覆住,街上的风吹过来,白丝带随风而飞。   俞厉见了她险些冲出去,被封林带了个两个壮汉拉住了。   他在人群里,恨恨看着那詹五将他妹妹抱下马车。   他喉咙咕噜咕噜地发出按捺不住的声音。   卫泽言见他没立刻冲出去,还松了口气。   谁料这时,风大了不少。   那风从俞姝身边吹过,吹起她的衣襟,露出了隆起的小腹。   她月份已经不低,此刻露出的小腹,已经开始高挺。   连卫泽言都没想到,定定地看住了。   而俞厉这边,一双眼睛彻底红了起来,封林带着两个壮汉已经按不住他了。   他手里没拿刀,但紧紧攥起的拳头,此刻能生生打死一头老虎。   卫泽言都被他吓到了,但俞厉马上就要跳了出来。   就在这时,俞姝似乎感到了什么,转头“看”了过来。   只一眼,俞厉那暴怒到即将暴起的情绪,便立时消散了一半。   他怔怔看向妹妹,妹妹眼睛还没好,并不能看到他,可小腹却挺了起来。   而她身边的詹五却在此时揽了她的肩头,“阿姝,看什么呢?”   她当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摇了摇头,从俞厉身上转开了“目光”,被男人揽了进了酒楼。   人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了,俞厉没有控制不住地冲上前去,却鼻头一酸,眼眶热了起来。   “詹五……怎能欺辱我妹至此?!   “我与他势不两立!”   他说完,直接扯了卫泽言,火气转到了卫泽言身上。   “你现下立刻给我想办法!让我跟阿姝说上话!”   卫泽言无可奈何,只能应下。   “你别激动,我会想办法让你见到她!” 第55章 兄妹   贸州,飞燕楼上。   俞姝有些分神。   今日是上巳节。   贸州城内军民同乐,晚间,贸州官员会在飞燕楼为五爷大军庆胜,五爷怕冷落了俞姝,便说要提前带她过来耍玩。   俞姝本不欲来,但宴夫人派来的梨娘子和丫鬟秀淡,着实将她看管得透不过气来,恐怕之后回了京城,更是没有机会出门,还不如跟着五爷逍遥一番。   此时,俞姝随着五爷慢悠悠上到了楼顶,风从四面八法吹过来,刚才那一瞬的感觉没有消减,反而让她开始有了更加明晰的感觉。   方才在楼下的时候,她好像听见哥哥的声音了。   是真的吗……   正这时,邓迎儿走了过来,“姨娘一口气爬了五层楼,累不累?要不要奴婢和秀淡替姨娘捏捏腿脚?”   梨娘子伺候人颇有工夫,秀淡在她的调教下亦然。   但俞姝不想让她们近身,便道不累,“哪里算得一口气上来的?慢悠悠转着过来的,累不到。”   五爷在同穆行州说话,俞姝让姜蒲扶着她在观景台上站一站,叫了梨娘子去休息。   “一些小事让姜蒲她们来就好,邓迎儿本是管事娘子,来伺候我已经让我过意不去,哪能让你亲力亲为。”   她说得客气,但意思也明白。   梨娘子虽然没再跟着她,却也不远不近的坠着,不让她出了自己和秀淡的视线。   俞姝不由地想到了周嬷嬷。   宴夫人这次派来的人,可比之前的周嬷嬷厉害多了……   她暗自啧啧,五爷同穆行州说完话走了过来。   “累吗?”   俞姝摇头。   “小儿可乖?”   俞姝点点头。   五爷笑了起来,牵了她的手带她去飞燕楼的另一面。   此处一样的风大,但日头被飞檐遮住,光亮没那么刺眼了。   五爷轻轻替俞姝解下了敷眼的丝带,“你眼睛似乎比之前好多了,不知道这般,能看到几分景色?”   俞姝被他圈在怀中,手放在栏杆上,睁开眼睛向远处看去。   眼前朦胧一片,但没有强光的照射,视觉慢慢恢复,竟也能隐隐看到这广阔的视野,看到远处的天际,看到近处黛瓦青砖的房屋。   只是隐约可辨远近、颜色,无法瞧得真切罢了。   可俞姝仍然很是开怀。   “我的眼睛……是不是快要恢复了?”   五爷在这话里,听得一阵心疼。   眼盲之人受的苦楚,只有盲人自己最为清楚。   高处的风打着旋吹过来,五爷用自己的披风裹了怀里的人。   他说是的,“就快恢复了,等你眼睛好了,小儿也出世了,事事都开始顺当起来了。”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娘子,轻轻亲吻在她发间,她抬起头来看他。   男人柔声问她,“想不想看到你夫君的模样?”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但小娘子还是摇了头。   五爷讶然,“不想看吗?万一我若是个相貌丑陋的,你不担心失望?”   俞姝不担心。   早就听闻詹五爷不仅文韬武略,智谋双全,还生得一副好相貌。   若不是早就同青梅竹马的宴夫人定亲,只怕想要嫁他的姑娘能从定国公府排到京城门口。   她不担心,还有一个更要紧的原因——   眼前的男人并不属于她,终会是与她无关之人。   她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当然不会说破,只是笑了笑,抬起不甚灵光的眸子,看住视线里朦胧的高大身影。   “五爷相貌英俊,我瞧着自然养眼,若是相貌丑陋,我见了五爷便闭起眼睛,只当自己还瞎着罢了。”   五爷闻言一愣,而后高声笑出了声来。   “阿姝可真是想得开!”五爷攥了她的手,笑得不行。   俞姝心道是的,她确实想得开。   比起从前心中难掩怨气,到后来犹豫一时,时至今日,她觉得自己越发想明白了。   她想了什么,五爷半分都不知。   风从两人脸庞之间穿梭而过,五爷瞧住了他怀里的人。   她比从前开朗多了,不再对他拘谨、冷淡、甚至还有些说不出的厌弃在里头,如今的阿姝,笑影多了些许,眉眼之前,好似平添了几分看透了的飒爽。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这样的妾室,或者说,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得这般女子相伴。   她不曾在他脸前抱怨过一句,作为小妾所受的冷眼。   可他终究要给她属于正妻的位置。   五爷不禁朝着北面京城的方向举目望去。   他回京便去理清那些陈年旧事,让阿姝堂堂正正做他的妻。   他和阿姝要一起生儿育女,共度余生。   两人各怀心思,倒也颇有一番融洽。   ……   风时而缓时而急,五爷叫了俞姝回到楼里。   “小心风大着凉。”   俞姝应了,只是在离开之前,方才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她今日是怎么了,为何总是感觉哥哥在附近似得?   可惜她看不见,也不能让别人替她看见。   她不由地想起了从前做土匪的时候,好几次自己和哥哥都险些分离,不知是一母同胞的原因,还是一起经过的惊险太多,总有些莫名的感应。   俞姝这么想着,就叫了薛薇。   “你悄悄帮我把姚北叫过来。”   ……   *   宋又云得了卫泽言的传令,晚到了一步。   她是半夜被人叫起来的,虞城恢复俞厉的统治之后,城中百姓都过起了安稳的日子,宋又云亦然。   所以当门被突然拍响,惊得林骁直接拔了刀从床上跳了起来。   宋又云连忙拉住了他,才晓得是来寻自己的。   来人把话说了,让她立时便换衣裳,准备出城。   她回房中换衣裳,避在门后的林骁见她匆匆忙忙、紧急的很,不免哼了一声。   “呦,黑山这是要出门做事?你们虞城是没人了吗?紧着你来办?”   宋又云不理会他阴阳怪气。   她隐隐猜到卫泽言这么紧急寻她,恐怕是俞厉知道俞姝的事情了。   宋又云直接翻出男子衣裳换上,将发髻向上梳起,戴上了男人的冠。   她这一套动作做得流利顺畅,看得一旁的林骁整个人都定住了。   他娶她的时候,可没相关她竟有这样一面。   他着实看愣了神,等回过神来,宋又云已经准备走了。   她在此时问了一句,“咦?我的匕首的?你见了吗?”   宋又云虽不会武,但匕首防身还是要的。   林骁冷眼看她,将匕首从床下抽出来递过去。   宋又云无暇顾及他偷藏自己匕首的事情,在院外人的催促下,披星戴月地走了。   “我过几天应该就能回来。”   林骁看着她一身男子装束地离开,莫名觉得这一幕甚是熟悉。   只是从前在林府的时候,明明每每匆忙离开的,是自己……眼下竟全反过来了。   林骁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回想从视线里消失的宋又云的男装模样。   竟然并不难看……   不过她能有什么紧急事呢?   她之前所说的同朝廷不相关的虞城自己的消息,又是什么消息?   林骁陷入了思索之中。   *   虞城。   宋又云刚到城中,就被带去了飞燕楼不远的一个茶馆。   卫泽言见她来了,松了口气。   “来的正好,能寻机会让将军见妹妹一面吗?”   宋又云暗道果不其然,她看了一眼窗口前的俞将军。   俞将军背对着她,此刻正朝着窗外看去,不知再看什么,但浑身就像一只被火灼过的石头,从内到外蒸腾着灼热的气息,是腾腾杀气。   宋又云只看了一眼就有点怕。   她说有办法,“我去寻姚北。”   她立时去了,不多时就见到了姚北。   她一说俞厉来了,立刻要见俞姝,把姚北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姨娘眼下在飞燕楼里,怎么见?”   正思虑之间,恰好薛薇到了此地。   她一说俞姝请姚北过去,众人皆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   *   薛薇叫了姚北到飞燕楼的时候,俞姝正同五爷和穆行州一道吃茶。   她听到了薛薇的动静,便同五爷说自己去转转。   “不是说其他几层也颇有意趣?五爷同穆将军说话吧,我自去转转。”   五爷没有多想,嘱咐她一定小心,莫要摔着,俞姝就去了。   俞姝一路向下走去,她这边一有动静,那梨娘子就跟了上来。   俞姝让她不用跟着,仍旧能听见此人远远坠着的脚步声。   俞姝没办法了,待下到一楼,便寻了个地方,让姚北同她隔着门说话。   她不能让姚北在这邓迎儿面前出面太多,以梨娘子的谨慎,是要盯上姚北的。   两人隔着窗户说话,俞姝坐在窗下的太师椅上喝茶,还算顺利。   俞姝刚要问问姚北,有没有哥哥那边的消息,不想姚北一句话,如巨石投进平静的水面,瞬间激起漫天的水花。   “俞将军到贸州了,此时就要见您!”   哥哥来了?!   真的来了?!   俞姝险些从凳子声腾的站起,又怕不远处的梨娘子瞧出来端倪,只好生生攥着椅背定定坐着。   她胸口起伏半晌,才平缓了下来。   她如何不想立刻就见到哥哥,但是她现在被宴夫人的人盯得太紧,总得想个办法。   ……   不时,俞姝从那椅子上站了起来,让薛薇替她寻个房间暂时歇脚,然后将邓迎儿和秀淡都叫了过来。   “姨娘有何吩咐?”   俞姝道,“方才上楼下楼,着实是累了,能不能帮我捏捏腿。”   那两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俞姝干脆让她们从头到脚帮自己捏了一遍,还让她们多多用力,捏在穴位周围。   两人打起十二分精神替她按摩,不多时,全都传了起来,俞姝唯恐两人不够累,又让她们从头到脚来了一遍,直到她听着两人都累的喘了起来,才发话停了。   “真是辛苦你们了,我在这眯一会,你们也去休息吧。”   那两人忙碌了这一场,浑身都出了汗,胳膊酸得不行,若是俞姝再不发话,都要坚持不下去了。   当下两人自然也不再犹豫,退了下去,倒是那梨娘子还说了一句,“姨娘若是有不适,再让人叫奴婢过来,奴婢就在姨娘不远处。”   俞姝含混应了,心下暗暗笑了笑。   这两人一走,她便让薛薇去对面点心铺子,买了点心给两人送过去,以示犒劳。   趁着这个工夫,姚北不动声色地带了一个人过来。   姚北是从京城来的人,同国公府来往密切,且今日他东家魏北海也在楼内,这般蒙混过来,并没人细查他带来的到底是谁。   而此人也终于收敛了一身煞气,闷着头跟着姚北进了俞姝休歇的房中。   彼时俞姝已在攥手等待。   下一息,她明确地听到那人稳健的脚步声。   俞姝心下一跳,鼻头忽的一酸。   “哥哥……”   “阿姝!”   俞厉比妹妹年长七岁,母亲替他生了个妹妹的时候,他十分不高兴。   别人家里都是兄弟,能一起耍玩,一起打闹,若是个妹妹,动一动就哭怎么办?   他想得没错,妹妹确实容易哭,走路走不稳摔在地上,都要撇着嘴落泪。   俞厉见不得小姑娘哭,小姑娘一哭,他就没辙了。   后来他想了个办法,那就不让妹妹摔倒。   干脆让妹妹骑在他脖子上好了。   妹妹不摔了也就不哭了,骑在他脖子上咯咯笑。   会摘了香甜的果子放到他嘴里,还用小手捧着他的脸问他,“哥哥,果果好吃吗?”   小俞厉大力点头,看到妹妹眼睛弯成了月牙,只觉得果子更甜了。   别家兄弟几个成天打成一窝鸡,他之觉得有妹妹真是极好,谁都比不了。   他要似爹娘教导的那般,小心护着妹妹,不能让妹妹受了欺负。   ……   可是如今,俞厉瞧着妹妹,她的肩膀仍然纤瘦单薄,眼睛睁着,眸色却集不到光亮,肚子却挺了起来。   俞厉又急又恨又难过,两步上前,一把将俞姝抱进了怀里。   “阿姝!”   “哥哥……”   俞厉怀中有属于逃生年月那点最后的温暖,俞姝在这温暖中,眼泪似滚珠一样纷纷滚落下来。   此时此刻,连俞厉也禁不住眼角湿润起来。   房中一时静谧,只有落泪的抽气声。   俞厉舍不得妹妹落泪,扯了袖子笨拙地替她擦眼泪。   “别哭别哭,你眼睛不能哭,哥哥这就带你走,再不让你在这里受气!”   在这话里,俞姝禁不住想到了刚到定国公府的时候。   她那时候瞎的厉害,什么都看不见,在那规矩深重的国公府里,举目无亲、孤立无援,甚至一不小心就会暴露身份,从而招来更大的祸患。   那时候,她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离开,就是回到哥哥身边。   她止不住落泪,俞厉瞧着,不用她开口多说一个字,也晓得她受了多少苦。   他心疼的要命,又开始愤怒起来。   他突然拉了俞姝的手。   “走!哥哥现在就带你走!离开这鬼地方!等回了虞城,我便起兵!灭了詹五,灭了他的朝廷!以消心头之恨!”   他说着,还真要拉俞姝离开。   俞姝被他吓到了,连忙让他冷静。   “哥哥快冷静!若是我此时离开这飞燕楼,不出一刻钟,贸州城就会全城戒严,到时候别说我走不了,哥哥也会被困此地!”   俞厉却一脸的狠决。   “那又如何?我就是拼死,也要把你带出去!”   可是俞姝仍是摇了摇头。   俞厉一怔,抬眼看住了妹妹。   “你总不会,舍不得詹五了吧?!”   他说到这,看向了俞姝圆起来的肚子,一脸的气愤与不甘交织。   俞厉越想越恨,原本还感激那詹司柏传信助他拿下虞城,眼下想想他欺辱自己的妹妹,那一点感激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舍不得责怪妹妹,不由地便道。   “你若是舍不得詹五,我回头就起兵将他生擒了,把他带回虞城,给你做赘婿!本来你也是要招赘的,若不是他用阴招先上了船,咱们俞家还未必肯招他做赘!”   他恨恨,可俞姝还是摇了头。   俞厉讶然。   “怎么?连做赘婿都不成了?你总不能想要留在他身边做妾吧?!你就这么想要他?!”   俞厉震惊不已,只怕妹妹从身到心都被詹五那厮哄骗了去。   可俞姝还是摇头,这一次,她淡淡地笑了一声。   “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我要他做什么?”   这话让俞厉一懵,旋即又点了头。   “就是!他还有青梅竹马的正妻,旁人的男人咱们有什么好稀罕?!”   但他不明白妹妹为何不肯跟自己走。   他大胆假设起来,“难道因为他待你好,你中意他了?所以,你是想给他做正妻?”   这话引得俞姝险些笑出了声,她声音悠远了几分。   “他待我,确实不错。”   俞厉拧眉,俞姝却继续说了起来。   “他待我再好,我也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是忠守朝廷的定国公,我确是一心一意的造反贼。从前我也有迷茫、想不明白的时候,眼下我总算释然了。   “他若是待我好,我就承着这份好,若是不好,我也不会难过,若有一天我该走了,自然也不会留恋。   “我与他,最多最多,只算一场露水情缘罢了。”   天亮了,日头出来了,这情缘就如露水一般消散在空气中,了然无痕。   俞姝目光穿过层层墙与窗,不知落在何处。   俞厉在这话里讶然,又大大松了口气,不亏是他俞厉的妹妹。   倒是他又看向了她的肚子。   “那这孩子呢?”   他说完,不等俞姝回答,自己先给了答案。   “这孩子是咱们俞家的种,你自然要带走的!”   说着,看着孩子顺眼了起来,同腹中小儿道,“别想着你那爹,以后舅舅疼你!”   俞姝笑了起来。   但俞厉又问她,“你眼下不同我走,要什么时候走?”   俞姝听他说得,就好像此时他真的能把她带走一样。   她也想走,可是不成。   她微微叹气,说不急,“我眼睛看不见,还怀着身孕,除了拖累哥哥也没旁的用处。反而留下来,用处大些。”   话音落地,她便攥住了俞厉的手。   “我要问哥哥,袁王勤王都已经亡故,哥哥旧主新主皆无,接下来准备如何?”   话题陡转,俞厉默了一默。   “看这势头,我想保全自身和虞城是不可能了,恐也只有称王这一条路了。”   “正是!”   俞姝“看”住了俞厉。   “哥哥若是不自立为王,相当于将大片秦地土地与城池,拱手让给李榭和朝廷,再加上外面的朝廷蠢蠢欲动,哥哥在这三方势力之间,缩到虞城之中夹缝生存,根本撑不了几年。相反,若是哥哥称王,虽然可能招致三方势力联合围攻,但一旦站稳脚跟,谁也不能动你分毫!”   换句话说,这异姓王,就立住了!   只是俞厉还有些忧虑,“异姓之王,天下如何信服?”   俞姝笑着,不以为然。   “天下信服的是明主,赵氏延续百年,再正统不也是被起义被造反吗?如今天下四王造反多时,民心早已涣散,谁能为民做主,谁边是民心所向!哥哥在虞城、在秦地的名声都是响当当的,如今只差一步,便更有了称王之理由。”   “哪一步?”俞厉看过去,看到妹妹早已谋算明晰的神情。   俞姝开口,“抵抗外族入侵。”   她道,“秦地百姓苦朝廷久已,等新单于继承了朝廷宝座之后,不可能不看向秦地城池,哥哥届时举兵对抗外族,甚是收复失地,便是得了民心所向!这便也成了哥哥称王的绝佳时机!”   话音落地,室内又恢复了方才的静谧。   只是俞厉深吸了一气,长长叹了出来。   “你和卫泽言所说,几乎一样。”   俞姝并不意外。   卫泽言是谋士,谋的就是天下,只不过是以辅助俞厉的方式成就。   而她所谋是自己的兄长,她只希望兄长越来越好。   “所以我要留下。”俞姝道,“一来不便离开,二来哥哥回去称王,朝廷必然要针对哥哥,我在京中也能替哥哥留意朝廷的动向。”   俞厉晓得她说得都是道理。   但心里想着自己的妹妹还要在这里受罪,这股不甘的劲儿拧得他心头如绞。   俞姝怎么能猜不到他的心思?   她叹气,“我在国公府处境不算差,詹五爷先前对我有疑,眼下也已经过了。我所思所想,便是哥哥能好,只要哥哥好了,我自是不愁的。   “世间血脉相连唯我二人,只要我们兄妹齐心,什么都不怕。”   俞厉在这话里,眼眶又是一阵发烫。   他再次将妹妹抱进了怀里。   可他还是难受的紧。   “爹娘在天之灵知道你为我这般受苦,只怕连剥了我的心思都有了。”   俞姝笑了起来,刚要说什么,外面有了动静。   在旁守着的姚北连忙出了声,“将军,姨娘,梨娘子过来了。”   俞厉不知是什么人,俞姝低声解释,“是宴夫人派来看着我的。”   俞厉皱眉,“詹五的正妻这般防着你?”   “那是自然。”俞姝并不想过多解释,只是让姚北想办法示意薛薇,拖住那邓迎儿。   她道,“哥哥不能再久留了,这飞燕楼里里外外全是朝廷的兵马,哥哥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话音刚落,姚北言语慌张起来。   “姨娘,五爷下楼来寻您了!”   俞厉指骨噼啪一响,恨意上泛。   俞姝却只能推了他,“哥哥快走!快走!记得回去之后莫再犹豫,择时机称王!称王之后更不能懈怠,不可事事放手出去,要选名臣,立名将,将大权收拢手中!”   她急急说着,深吸一气。   “你我兄妹这条造反之路,从此才算开始!”   话说完,俞姝几乎听到了五爷的脚步声。   她一把将俞厉推了出去,由着姚北扯着俞厉急急离开。   ……   五爷半晌没见到他的阿姝,便下楼来寻人。   只是在他走到楼下的时候,看到了楼梯对面正要出门的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姚北,而跟在姚北身后低着头的人,五爷看过去,有种奇异的熟悉之感。   他一时想不明白,却在那人身上看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气派。   五爷皱了眉,开口就要叫住那人。   但有一扇门在这时打开了去,有女子柔声叫了他。   “五爷。”   五爷闻声看过去,见他的阿姝眼睛不知怎么,红了起来。   他吃了一惊,转身走过去。   这个功夫,姚北同那人,迅速消失在了飞燕楼里。   五爷见俞姝两眼发红,鼻头也红了起来,“阿姝怎么哭了?怎么回事?”   他的小娘子何时随意落过泪?   但俞姝说是吹风的时候迷了眼睛,她扬起头来,“五爷能帮我吹吹吗?”   她鲜有这般依赖他的行径,五爷岂有不应之理?当下牵着她回了房中,替她吹眼。   俞厉离开前最后一眼,便是瞧到了詹五用他那蹄子,去握妹妹的手!   他牙齿发出吱吱呀呀的咬磨声,吓得走在前面的姚北浑身发毛,只怕将军要暴起咬人。   幸而将军稳住了,姚北大松一气。   卫泽言这边早就提心吊胆地等着了,眼下见俞厉安然而归,悬着的心砰得一放。   宋又云同姚北都退了下去,茶楼的雅间里,只剩下俞厉和卫泽言。   卫泽言连忙把情形问了,俞厉心里气他瞒着自己不早说,只气哼哼道了两句。   “阿姝此时走不了,只能再择机离开!”   这情况与卫泽言猜想的差不多,他见俞厉一脸凶神恶煞,连忙好言相劝,让俞厉想开点。   俞厉却在此时,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若是在咱们接回阿姝之前,她的身份就暴露了,这怎么办?!”   一旦俞姝在朝廷身份暴露,他们想再去救人可就难如登天了。   而詹五忠于他的朝廷,还有正妻在侧,肯定不会轻饶了阿姝,到时候她可就要受大罪了!   俞厉念及此,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他立时就想返回飞燕楼。   只恨方才时间紧急,没来得及同妹妹当面商议此事!   “这可怎么办?!”   卫泽言也被他问得一懵。   宋又云暴露的事情过了之后,他便以为俞姝暂时都能安然无恙。   但他可以这么想,俞厉却不能。   他看着俞厉暴躁不安起来,晓得此时若是拿不出来一个办法,这贸州城他们还得再待下去。   但待下去危险太大了。   况且赵勤刚死,大权散落一地,李榭小人得志,朝廷那边还虎视眈眈……   突然在这时,卫泽言脑中有光亮闪过。   他立刻按住了俞厉。   “我有一个办法。你若听我此言,我确保阿姝就算暴露,朝廷也拿她无可奈何!”   俞厉看过去,“什么办法?”   卫泽言笑起来,“你可记得朝廷老单于的阏氏是什么人?”   “你说和亲的温彦阏氏?”俞厉道,“不是老定国公的独女,詹司柏的嗣妹吗?”   卫泽言说是了。   “咱们眼下就回秦地,朝廷那老单于就要死了,下面几个王子不服新单于定要闹上一场,若是我们此时,趁乱劫走温彦阏氏,阿姝就不用担心暴露了。”   俞厉隐隐有些明白,抬眼看去。   卫泽言却说得更加清楚了。   “同样是妹妹,我们先握了温彦阏氏在手,一旦阿姝暴露,就将这温彦阏氏推出来,与那詹五提出以妹换妹,且看他还怎么动阿姝分毫!”   以妹换妹。   俞厉惊讶看向卫泽言,“你这计策,当真妙极!”   卫泽言无奈地笑,他也是被俞厉对妹妹的紧张,逼得没有办法了。   不过他定下心来仔细想了想。   “这件事情,一定不能让詹五和朝廷提前察觉。”   “一旦被朝廷的人提前发现,温彦是被咱们捉了去,五爷势必会琢磨咱们抓人的原因。到时候,阿姝不免要有暴露之危险了。所以这事,为了阿姝的安危,必要把事情做的利落,不能让朝廷的人察觉!” 第56章 回程   贸州。   上巳节热闹非凡,只是俞姝在此之后,都没了兴致融入节日的喜气当中。   五爷被人困住应酬,俞姝干脆回了下榻的院子。   她看着外面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心想此时哥哥应该已经出城去了。   从贸州回秦地还要经过好几座朝廷的城池,也不晓得顺利不顺利。   俞姝晓得五爷今日应酬恐要到深夜,便让姜蒲服侍她歇了。   谁料,刚洗过脚躺在床上,就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   俞姝发怔,男人推开门走进了来。   “五爷这么早就回来了?”   男人说是,先给自己倒了碗茶饮了,才道,“不过是反复喝酒,没什么意趣,我装醉回来了。”   他开口说话,浓重的酒气漫了过来。   俞姝心道他还会装醉,真有一手。   但那酒味依旧浓重,俞姝掩了口鼻,五爷这才意识到,连忙到外面漱了口,将外面的衣裳换了,才走到床前。   俞姝又倒了碗浓茶给他改口,男人瞧着她。   “今日本来兴致不错,后来怎么不开心了?是不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他竟还是瞧出了她的情绪变化。   她一时没开口,男人却将她抱进了怀里,“怎么不同我说?我总觉得下晌你像是哭了一样。”   俞姝默然。   他虽然不晓得其中缘故,可她的变化却瞒不过他眼睛。   这一日经历得太多,诸多事情藏于心间,好不容易见了哥哥,却还是要和哥哥分离。   她累了,倚在他怀里,由着他抱着。   “想我哥哥了。”   五爷闻言叹气。   荣管事也替俞姝来回找了几次人,可她所说的走丢了的哥哥,怎么都找不到。   他怀疑她兄长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是这话怎么也同她开不了口,只能让荣管事继续去找。   五爷看着怀里人垂着眼帘,眼眶又有点发红,心疼的不行。   这世间,她可能只有这一个血脉至亲了,如今失散天涯,她怎能不难过?   他柔声安慰,“荣管事在找了,这次派去关外的人,也吩咐了他们寻着,兴许你兄长就在关外,等咱们回了京,也许就能见到了。”   俞姝笑笑,晓得他在哄着自己。   他找不到的,若有朝一日真的找到了,可就真的吓人了。   她不再多言,从他怀中站起来,“今日疲乏地很,我想先睡了。”   五爷说好,见她躺在了床上,便替她掖了被子。   “我身上酒气重,晚上就不过来了,你睡吧。”   俞姝点头,男人去了书房。   文泽服侍他洗漱换了衣裳,他没什么睡意,反而觉得房中有些发闷,推开了窗子。   他看过去,推窗的手顿了一下。   窗外站着一个女子,背对着他,穿了一件淡红色衣裳,在夜里朦朦胧胧的。   五爷乍一看,还以为是他的阿姝起床出了门,刚要叫人,再一看,并不是阿姝。   是那叫秀淡的婢女。   五爷皱了皱眉,正要问一句秀淡半夜在此作甚,穆行州此时来了,秀淡行礼下去了。   五爷叫了穆行州进来说话,后者带了个好消息。   “五爷,咱们的人联系上温彦阏氏了。”   “阏氏怎么说?”   “阏氏想要脱身朝廷。”   五爷没有太多意外,老单于一死,温彦就要归了下一任单于托寻。   那托寻可不是善类,温彦早就有了要离开的心思。   时至如今,朝廷早已不是当年她和亲时那个羸弱的朝廷,更有如今两反王接连被灭,就算温彦离开朝廷,朝廷也不敢随意跟朝廷开战。   五爷说好,目光向外看去,“早就该回来了。”   他说着,问了问接温彦离开朝廷的安排。   穆行州道和温彦说好,“属下让于宣去接阏氏,于将军对朝廷王庭颇为熟悉,定然能安全将阏氏接回来。另外也安排了人助阏氏金蝉脱壳。”   他们准备趁着王庭混乱,上演一出温彦在混乱中溺水而亡的戏码。   这样一来,温彦就自由了,朝廷还有立场问责朝廷。   温彦当时十五岁的年龄,就为了朝廷离开家族亲人,千里迢迢地去和亲年长自己近三十岁的外族单于,如今也该是还温彦一个自由的时候了。   五爷嘱咐穆行州务必保证温彦的安危,有另外嘱咐穆行州。   “去京城将此事告知老夫人,莫要等着温彦溺水的消息先传过去,惊吓到老夫人。”   穆行州将嘱咐一一记下,往朝廷王庭传信去了。   他离开了,五爷盘算着时日,自己也该回京了。   回京路上还有不少卫所要前去整顿,路上不能快行,但阿姝月份也大了起来,最少也要赶在她临盆一月之前到达京城。   这么一算,他们是时候离开贸州了。   翌日,五爷一行便开始准备北上回京的事宜。   又过了一旬,定国公詹五爷率一同南下的大军,在贸州军民的依依不舍中,不紧不慢地上了路。   *   朝廷王庭。   单于大帐外风沙漫天,和暖的春风与风沙相伴而舞动。   帐外有人熬了浓浓的药汁,端进了单于的大掌里。   年迈的单于平平躺着。   他已醒着的时候少,昏迷的时候多了。   侍女将药汁端到床前,床前的女子出了声,“我来吧。”   她端过药碗,轻吹着药汁,让药尽快凉下来,然后慢慢地给老单于喂完了一整碗的药。   只是她一回头,险些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男人吓到。   男人眯着眼睛瞧着她,见她穿着一身红色镶赤狐毛的衣衫,人在衣衫之中小巧却灵动,尤其她来了朝廷王庭多年,皮肤依旧水嫩,端地是中原来的美人,又是被他父王养在身边疼宠的。   他不由向她凑了过去,“阏氏今日薰了什么香?说与我听听?”   温彦抬眼朝着他瞪了过去,一脸严肃。   “托寻,见了你父王不行礼,说这些无用的话作甚?”   然而那托寻并未被她吓到。   “你嫁过来这么多年,怎么还总守着中原的礼数?我们朝廷人可是不在乎这些的。只要儿子能征善战,能带领部族叱咤草原,什么礼数不礼数,有这么重要吗?”   他说着,伸手想要将温彦拉进怀里。   温彦早已料到他的行径,提前向后撤了一步,避到了老单于的床帐后。   “单于刚吃了药,这会就要醒了,你莫要乱来!”   托寻哼笑了一声,倒也在这话里,瞧了一眼他昏迷的父王。   只是他嘴角勾了起来。   “父王这般也撑不了多久了,等父王离世,你还不就是我的?眼下故作矜持,用你们汉人的话说,欲擒故纵?”   他眼睛眯着,看向温彦,低低笑了起来。   温彦绷着脸不理会他,他自讨了个没去,哼笑一声离了去。   他一走,温彦浑身陡然一松,几乎是跌坐到了床边。   老单于还没有醒,她从京城带过来的婢女俞姝跑了过来。   “阏氏没事吧?”俞姝抽了帕子给她,“阏氏额头上都是汗!”   温彦抹了一把额头,汗水冰冰凉凉的。   俞姝帮她擦汗,她叹了口气垂了头。   老单于在的时候还好,老单于卧病榻间之后,托寻便不安分了起来,且一次比一次过分,如今都敢在老单于床前,直接说这话了。   她在托寻面前不过是纸老虎罢了,托寻也早就看穿了她,她威胁不了托寻几时了。   温彦说不能等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昏迷的老单于。   “老单于一旦归天,咱们立刻就得走,不能给托寻机会。”   她说着,双手合十念起了经来,“神佛保佑,一定顺利离开!”   ……   如此提心吊胆地过了三日,老单于病情陡然加重,原本晨间午间各能醒来一次,这日晨间醒了之后,午间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   大夫摇了头。   温彦让俞姝招呼了侍卫柯虎,收拾好东西,准备好马车,只要老单于归西,她立马就走。   俞姝立时去了,温彦看着床榻上的丈夫,为他念了一段草原上的祝福语。   她与老单于并无儿女,而老单于佩服老国公爷神勇,将老国公爷当作自己唯一敬佩的敌手,对她颇为宽和。   这于温彦而言,也算是幸事一桩了。   但眼下,老单于一走,她也要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日头西斜。   温彦一动不动的守着老单于,直到某一瞬,帐中忽然寂静下来。   温彦似有所觉,探上了老单于的鼻息。   人没了。   到了这一刻,她还是忍不住落下一行眼泪。   但她再也管不了这许多了,朝着老单于最后行礼,转身离开了帐子。   很快,老单于归天的消息就会传开,到时候,托寻和其余几位王子必然要起冲突,没人会留意她,她必须要趁此时离开!   温彦极其顺利地和俞姝一起上了马车,柯虎驾车带着她很快离开了王庭,奔着接头的沙乐山丘而去。   五爷麾下的于将军,在那里等着接应他们。   两刻钟后,三人到达了山丘,路一旁果然有人在等待。   那人身形魁梧,一脸凶相,若不是他穿着之前传信时候,约好的衣裳,温彦还有点不确定。   但她还是留了个心眼,上前之后,问了那人。   “将军贵姓?”   那人垂着眸子看着她,凶巴巴的脸上,倒是露出几分笑意。   怪怪的。   ……   半个时辰前,俞厉带人到了此地。   他们一行从贸州一路奔赴而来,伪装成商队准备潜入王庭,然后寻机会劫走那位和亲的温彦阏氏。   俞厉为了自己妹妹,也只能采用以妹换妹这个办法了。   他想着,反正劫走了那温彦阏氏,他不会亏待就是了。   他们隐在山丘零星的树后面,没过几时,又来了一伙人,看相貌,竟然也是中原人。   俞厉立刻派了斥候轻手轻脚地从后面绕过去,去听那几人说话。   那几人完全没想到,这荒郊野岭的山丘还有旁人,更想不到俞厉一行提前来了,且藏得隐蔽。   很快斥候便听到了这几人的言语。   “将军,那几人是定国公詹五爷派来的!”   俞厉讶然,“他派人来此作甚?”   斥候面色有点古怪。   “他们在这里,好像是为了等温彦阏氏,要带阏氏离开。”   俞厉一听,险些笑出声来。   他这厢正犯愁怎么潜入王庭把人带走,没想到詹五的人已经替他联络好了!   他暗中部署了一番,趁着朝廷的人没留意,不动声色地合围了上去,很快将接应温彦的几人全部活捉。   俞厉问了几句,那些人嘴紧得很,一句话都不肯再吐露。   俞厉干脆让人把他们衣裳都扒了,自己这边全换上,照旧在这里等着,等着那位阏氏自投罗网。   ……   当下,俞厉见这位阏氏还有些警觉,晓得问一句他姓甚名谁。   人都已经到眼前了,他就算把大名报上,这位阏氏也跑不了了。   他垂眸瞧着她,她穿了白色朝廷衣衫,零星点缀了些银饰,身量小巧,一双眼睛却大。   她问他,“将军贵姓?”   俞厉暗暗好笑,不知道她听了他的“贵姓”,并非是要接应的人的姓,会是什么表现。   他虽然想好了不亏待,但她若是闹腾,也只能一记手刀,打晕再说了。   他回答了她,“阏氏安好,在下姓俞。”   他等着她脸色倏然变白,但她却忽然露了笑意。   温彦朝他笑了起来,脸上一片欢喜。   “于将军久等了,老单于离世,王庭就要乱了,咱们快些走吧!”   说完,示意俞厉快走。   这回,换到俞厉懵了一时。   旋即,他好笑地看了那温彦阏氏一眼,女子还毫无所觉。   这算什么?歪打正着?   那可整好。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俞姝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挺了起来。   五爷每日同小儿耍玩,他眼下基本掌握了小儿的动向,总能一碰过去,就惹得小儿伸胳膊蹬腿的动上一动。   除此之外,他又搜罗了不少话本子,每日勤勤恳恳地给俞姝和小儿读书。   俞姝不想听,推了他,可他却“威胁”她,若是再抗拒,就去帐中好好“念”。   俞姝被他弄得脸红,他心满意足地抱着她和腹中孩子逗趣。   这一路行进很慢。   襄王死后,五爷收复了大量失地,卫所的大军都需要重新调配,以防襄地再有人反扑。   而秦地这边,赵勤死后,各城又都各自为政,但他们多半同俞厉交好,也算相互扶持,来对抗李榭的蚕食。   但李榭还是拉拢又侵占了不少秦地城池,一跃成为秦地第一主。   五爷另外加派了人手陈兵秦地边界。   袁王虽然死的早,但秦地的收复可比襄地难多了。   如此这般,春日快要过去了,回程才走了一半。   五爷希望快些,俞姝倒是不着急。   眼下梨娘子和秀淡盯她盯得紧,若是早早回了国公府,恐怕更没个自在了。   好在她身子无恙,孩子也平稳,这般回京,到了京城距产还有一月,也算正好了。   这日五爷又淘了几本话本,并且应了俞姝的要求,淘了些书生小姐、鬼神趣事、乡野传说、地方志异之类,读给俞姝听。   五爷是不会看这些的,但是他的阿姝不拘一格,什么都喜欢听一些。   他总是愿意读给她听的。   但这日,他刚拿了书准备往俞姝处去,穆行州便跳出来挡了他的路。   这次穆行州脸色可不太好看了。   “五爷,朝廷王庭传来消息,老单于没了,托寻同他那几个兄弟闹了一场,最后还是托寻成了新单于。”   五爷点头,意料之内,不过他挑眉看向穆行州难看的脸色。   “那温彦呢?不会没接出来吧?”   “不是,五爷,”穆行州一脸困惑,“阏氏确实已经从王庭出来了,那边找不到人,咱们也安排了溺水,托寻都信了。但这边接应的人和阏氏一起,全都不见了!”   五爷深吸一气。   “那是什么意思?人呢?会不会是朝廷的人察觉,把人偷偷劫走了?”   穆行州说应该不是,“当时王庭乱得很,最后被托寻都镇压下来了,接着托寻就去找了阏氏,信了咱们溺水的说法,虽气愤但也无法,把溺水的人同老单于一起葬了。咱们的人四处寻人,沿途发现了车辙印,确实有车往中原这边来了,就是不知去向何处。”   这可就奇了怪了。   五爷眉头紧锁起来。   温彦和接应的人一道,拢共十几人,怎么能全部不见呢?   他们不可能是自己藏起来,只有可能是被截获了。   谁?   五爷负手站了起来,在书房来回踱步。   温彦去和亲已经十分不易,如今好不容易能回来了,竟又出了岔子。   老夫人在京城,还等着亲眼见到温彦。   五爷捏着眉心,叫了穆行州。   “你亲自去一趟,务必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把温彦平安带回来。”   穆行州也晓得这事要紧,“五爷放心,我定将人找回来!”   五爷本来明日要继续北上,但念着穆行州寻温彦的情况,便下令在附近的蒙州暂留几日。   早早得了消息再说。   *   天气本就热了起来,可从西北朝廷而来的人,又越走越是向东南方向而去了。   这日温彦实在热得不行了,叫了接应她的“于将军”。   “将军,咱们能不能寻个商镇,买几件清凉的成衣换一换?”   她想,于将军长得是凶些,但这一路还是好说话的。   不过这次于将军没有直接答应她,犹豫了一下。   俞厉是要犹豫,他们这一路都走的隐蔽,等闲不去人聚集的商镇,免得被发现。   不过天气确实热辣,越往东南走,日头越厉害。   而这位阏氏从西北朝廷而来,穿的还都是绒毛冬衣,不热反而奇怪了。   俞厉便去找了卫泽言,“这边最近的商镇有多远?”   卫泽言当时没有虽在俞厉身侧去劫温彦,后来听说竟然是人自己送上门来的,颇为惊奇。   这一路上,俞厉众人都没有露出真实身份,好在温彦阏氏并不是难伺候的人,也没发现什么。   今次这才提出了第一个要求,要买两件清凉的衣裳。   俞厉的意思是,“寻个镇子吧,给人家小娘子捂出痱子就不好了。”   卫泽言好笑,但还是提醒俞厉,“咱们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在过两日就进秦地了,到时候她要什么都好办,让她再忍两天好了。”   俞厉这些男人,热了可以脱下外衣,人家阏氏可是女子,除了拼命扇扇子也没什么旁的办法。   但卫泽言所言有理,俞厉正寻思怎么同这位阏氏说,她已经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她穿着大红色的外族衣裳,好似是最凉爽的一件了,但看上去仍旧十分厚重。   她扇着芭蕉扇子,额头上的细发被汗水沾湿,贴在了脸上。   她见俞厉脸色有点为难,便上前问,“是不太好停下吗?”   俞厉点点头,“要不……阏氏再忍忍?”   他看出她嘴角都起了燎泡了。   温彦叹气,但也没有难为他,只是皱着眉头道,“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庵堂,借两件出家人的衣裳也行。”   俞厉差点笑出声来。   看把人热成什么样了……   不过卫泽言走过来,直言,“阏氏,附近也是没有庵堂的,阏氏再坚持两日,马上就要出了朝廷境了。”   温彦在这话里,怔了怔。   这么快就要离开朝廷了?   按照他们眼下走的路程,那除非是进了秦地,不然从朝廷到朝廷的地盘,还需得几日路程吧?   温彦没有多问,点了点头,拿起扇子又是一顿扇。   俞厉瞧着,跟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让人弄些凉水来,阏氏洗洗手脸。”   温彦点头说好,“多谢将军”,转身回了马车上。   马车里,俞姝见她脸色不对,手里的扇子呼哧呼哧地扇,问她怎么了。   温彦她立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皱着眉头思索半晌,用唇语告诉了俞姝。   “我总觉得这些人不太对,我们是不是……搞错了?上了贼船了?”   *   蒙州。   五爷一行暂停在了此处。   蒙州的官员本以为定国公从此借道,哪里想到竟然停在了这里,一时间非常地紧张。   知府将自己的别院献了出来,唯恐招待不周。   那别院在山间,清凉宜人,离着卫所也近,五爷便答应了,带着俞姝住了进去。   他跟俞姝解释了停下的原因。   “温彦下落不明,我心里十分不安,在此停下,等等穆行州的消息。”   俞姝自然道好。   比起朝廷的温彦阏氏,她更关心新单于托寻准备何时举兵犯秦。   只要托寻来犯,哥哥成功抵挡,称王之日便到了!   最初造反的时候,他们兄妹谁都没想到,能走到这一步。   如今近在眼前,反而颇为激动。   俞姝暗暗思量着这些,姜蒲过来跟她传话,说这蒙州当地的官员夫人,想请她去庙里上香。   这庙就在别院后面的山上,可见是为了迁就她双身子的不便。   但俞姝没有任何交际的欲望,就算这些夫人不嫌弃她是妾,她也是不想与她们同往的。   出身周正的夫人,不会同她这小妾来往,愿意同她来往的,多半是奔着巴结国公府来的。   这一点,俞姝心知肚明。   她道罢了,让姜蒲谢谢这些夫人的好意,道国公府规矩森严,她身份多有不便。   以此断了她们的念头,也是好的。   她安稳在家呆着,时不时让姜蒲给她念念话本子打发时间,偶尔出去走动一番。   这别院景致她看不见,天热了起来,出去吹吹风,反倒比房中闷着强。   这日,刚在花园里走了几步,腹中就是一阵翻腾,她让姜蒲扶着她坐下来休歇。   刚坐定,就听见细微的脚步声,在树丛后面掩着的小路上响起来。   这脚步不似寻常走动,好似练习什么一样,来来回回,反复调整。   俞姝听着颇有些趣味,没有出声。   姜蒲也听到了脚步声,疑惑,“是什么人?怎么在此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过去?”   她借着树丛缝隙朝着对面看去,吓了一跳。   对面那人穿着杏色的衣衫,手里拿了提盒,侧身在无人的小道上走动,时不时低头调整步调。   乍一看,姜蒲还以为是自家姨娘。   可姨娘就坐在她身边。   这时,俞姝才问了一句,“谁?”   姜蒲声音低了低。   “回姨娘,是秀淡。”   宴夫人让梨娘子带来的那个丫鬟。   俞姝缓缓点头,姜蒲低声问她,“要不要奴婢去问问秀淡,在此走动作甚?”   俞姝摇了摇头。   “不用问了。”   姜蒲微讶,但俞姝神色了然地起身走了。   “回吧。”   *   京城。   定国公府。   宴夫人今日早早醒了,坐在窗前由着丫鬟梳头。   她嘱咐丫鬟上心些。   “今日要进宫去见太妃娘娘,处处须得得体才行。”   丫鬟越发打起了精神。   她所说的这位太妃姓钱,本是先皇的淑妃。   皇上生母早就没了,先帝皇后也在先帝薨逝前就已离世,如今两宫没有太后,皇帝年轻尚未立后,只有抚养过皇帝的钱太妃,替皇帝执掌后宫。   宴夫人等闲不进宫,但今日是钱太妃散寿,虽无大办,但皇帝仍为太妃办了小宴,宴夫人自然在受邀之列。   丫鬟打起精神替她梳头,但宴夫人支着额头,半闭着眼睛,没精神的很。   大丫鬟俞姝端了碗浓茶过来,“宴夫人提提神。”   宴夫人嗯了一声,接过茶来喝了,俞姝轻声问,“夫人就这么不想进宫?”   俞姝语调舒缓,将梳头的丫鬟遣了下去,亲自为宴夫人簪了发簪。   宴夫人长长吁了一口气。   “我怎么可能想进宫?每次去都要被问及子嗣。”   她说着,烦而懒地揉了额角。   “我只盼着韩姨娘快快生了,最好是个男孩,从此国公府也有了子嗣,安定下来,宫里就不用总盯着我问了。”   她说着,朝着南面悠悠看过去。   “只是这韩姨娘去了这么久,若是生了儿子回来,不知道还会不会,同从前的规矩老实?”   俞姝在这话里笑了起来。   “夫人竟还有这般担心?不是派了邓迎儿和秀淡过去?”   “人是派过去了,能不能成事就不知道了。”   宴夫人啧啧两声,将俞姝簪好的簪子拔了下来,指了那只大红绒花金镶玉簪子的。   “这才是我该戴的。” 第57章 夫人   秦地。   马车进了秦地,温彦就是再迟钝,也知道不对劲了。   秦地早已在袁王手下造反,到如今朝廷都没有收复,大半城池都在战备的状态,只有少数大城能通商互市。   他们不去朝廷的地盘,到了秦地难道还想掩人耳目?   除非,他们本来就是要来秦地的。   婢女俞姝怕得厉害,每时每刻攥着温彦的手不放。   “阏氏,他们不会杀了咱们吧?那个假于将军,真的一脸凶相。”   温彦并没有她这么害怕,只是看向马车外秦地的山水,幽幽叹了口气。   “应该不会杀人,不然千里迢迢将咱们劫持过来作甚?多半是人质了。至于那于将军……”   当时她问得顺,他也答应的顺,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她道,“于将军人凶些,但细看他眉目,轩昂之气更多,多半时候神态还算温和。咱们暂时不要说破,他应该还会客气以待。”   “但是……”俞姝更愁了,“咱们就跟他们这么走吗?他们后面要做什么,咱们也完全不知道啊?”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温彦也犯愁。   她轻轻摘了旧衣衫上面的银饰,悄悄抛出了车窗,没人发现。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来硬的肯定是没办法了。”   她仔细思虑了一番,觉得不能什么都不知,任由他们将自己劫持,哪怕是要见阎王,也要当个明白鬼。   她这个明白鬼左右思量了一番,趁着休歇,找到了俞厉。   天气已经很热了,温彦递过一块凉瓜给俞厉。   这只瓜还是上晌在路边,俞厉买给所有人的,温彦留了一块,递给了俞厉。   “将军一路护送我等,实在是辛苦了。”   俞厉看了她一眼,说不辛苦,没要那瓜。   “阏氏自己吃吧,俞某不渴。”   这话听得温彦一时更加迷惑。   他说起“于某”甚是自然,难道他不是骗人的吗?   温彦一时顾不得这么多,又把那瓜往俞厉面前推了推。   “将军实在辛苦,倒也不必客气。”她看了他一眼,“只是我想着,既然离开了朝廷境内,倒也不必这么急着赶路了。”   她说自己在别人眼里,已经是个死了的人,“我如今没什么身份了,倒可以游山玩水一番,也算得一种逍遥。”   游山玩水?俞厉听得暗觉好笑。   他是劫持人质呢,哪有时间陪她游山玩水?   但眼下身份的误会并未说破,俞厉还真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只好道,“阏氏暂时不要游乐,处处都在打仗,很是不安全。”   他劝她,却也在阻拦,但温彦还是不死心,反而问了一句。   “将军是不是还有要事在身?其实,若是将军还有事,大可以先行一步。”她笑得十分体贴,“我等慢慢走便是了。”   俞厉险些笑出声来。   他好不容易把人劫了,能再放了她走?   她是发现什么不对了吧?   但人家这般客气,俞厉实在不知道,怎么点破自己是劫持她的人这一事实。   他正想着,突然有人在旁替他说了。   “温彦阏氏莫想着支开我们了,我们本也不是接你回朝廷的人,”   卫泽言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而且指了俞厉,“这位是虞城将军俞厉,我们此行就是劫你去虞城的。你别想逃了。”   如此明白,如此没有遮掩。   下一息,俞厉见这位阏氏,像是被冰冻住一样,定在了原地,火辣辣的日头也晒不化她震惊的神情。   她倒是没哭也没闹,只是定的稳稳的,嘴巴长着,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俞厉。   俞厉好笑的不行,险些憋不住了,只能咳嗽两声以作掩饰。   他想,她估计终于知道,于将军和俞将军的区别了。   只是在那震惊目光里,俞厉颇为不好意思地看向了一旁。   但她最后什么都没说,过了半晌,“哦”了一声,转身回了马车。   俞厉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叫了卫泽言,“我正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是你厉害。”   卫泽言也颇觉好笑,但提醒俞厉。   “反正她早晚要知道,说了就说了,咱们严加看管就是。眼下最要紧的,一来别被朝廷的人发现,二来尽快返回虞城,同勤王手下各城将领联合起来,一旦朝廷来犯,将军可就要打起精神来了。”   那正是称王的契机。   俞厉在这话里,严肃了神色,想到了在贸州时妹妹的叮嘱。   唯有他立起来且立住了,妹妹才能更加有依靠。   *   京城,皇宫。   有几位夫人来给宴夫人敬酒。   “国公爷打了胜仗,真令人振奋!不知国公爷还要多久得回?夫人定是早就期盼着了吧?”   宴夫人说是,“国公爷能为朝廷征战,平定袁襄,真乃一大幸事。我自是盼着国公爷回的,但也要各地安稳,才更好。”   这几位夫人听了,都称赞宴夫人深明大义,“只有心胸阔达的夫人您,才能同国公爷这样的英豪琴瑟相合,可真是羡煞我等了。”   宴夫人笑着没说话。   这时,突然有人问了一句,“听说国公爷带了新纳的姨娘过去,那姨娘有孕了?”   问话的正是钱太妃。   宴夫人本还以为今次避过去了,但钱太妃还是问了起来。   但这次,宴夫人心中有底气的多。   “是有孕了,菩萨保佑,盼她顺利生产。”   众夫人都道贺,当着宴夫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但钱太妃可不这般顾及,招手让宴夫人做到自己身边来。   宴夫人走过去,钱太妃便拉了她的手。   “你是贤良大度,但妾生的,到底是妾生的,你若能怀了国公爷的子嗣,为国公爷添嫡子,岂不更好?”   这是妻妾盛行以来,亘古不变的正室道理。   宴夫人低头笑了笑,笑声甚是无奈,再抬头,面露凄容。   “臣妇如何不想?只是这又有什么办法?臣妇这喘症一来难能撑到将孩子生下,二来也可能传给孩子。”   她道,“定国公府的子嗣都是要上战场打仗的,若是一个有喘症的孩子,一旦紧要时刻犯了病症,岂不是要吃了败仗,愧对朝廷百姓?”   家国大义在前,钱太妃也没法反驳。   只是看着宴夫人幽幽道,“那夫人可就要多上心了。那妾生了孩子,你还是抱到身边教养,才最为稳妥。”   宴夫人笑起来,“多谢太妃提点,臣妇记住了。”   她本也是如此打算的。   宴夫人将杯中果酒尽数饮下。   此时,宴厅里陡然静了静,外面传来了声音,“皇上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皇上赵炳快步走进来,抬手说评审,在众臣下女眷的目光中,上前同太妃行礼,给足了太妃脸面。   钱太妃并无子嗣,唯独抚养过赵炳,没想到竟成了皇帝。   钱太妃笑意满满,连忙请皇上坐了上首。   “今日御膳房的几道菜,做的十分像样,皇上尝尝。”   皇上赵炳道好,吃了两筷子,见众人都不敢乱动,便和善地同众人笑着。   “朕年轻,平日都赖众卿辅佐,今日小小家宴,特请夫人们前来,夫人们有什么好拘束的?”   他说着,特特点了臣妇中,身份最高的宴夫人。   “国公夫人才最是不必拘礼!”   宴夫人温逊守礼地点头,只是刚要顺着皇意喝一勺莲子羹,皇帝突然又说了一句,开口是对着她说的。   “朕听闻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听说咱们的和亲公主、温彦阏氏,在朝廷老单于归天之后,竟于混乱中溺水身亡了。”   这话一出,为钱太妃庆生的喜乐气氛陡然像是被狂风所吹,一瞬没了。   钱太妃皱眉却没开口言语,下面的夫人更不便开口。   而宴夫人也着实愣了愣。   赵炳问她,“国公夫人吓坏了吧?唉,都怪朕,不该此时说这话。”   他连连叹气,但又看向了宴夫人。   “温彦阏氏是老夫人唯一的女儿,这般消息早晚要传出来。朕真怕国公不在京,老夫人闻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不好了。还是提前让夫人知晓的好。”   他问宴夫人,“夫人说是不是?”   “皇上说得是。”宴夫人垂了眼眸。   皇上便叮嘱她好生照看老夫人,“国公还在外未归,此事只能靠夫人多上心了。”   皇上说了几句,便起身走了。   宴厅里的气氛难再喜庆起来,钱太妃神情寡淡,宴夫人也在半程,提前离席,返回了定国公府。   ……   她回了国公府,径直去了老夫人的重华苑。   老夫人刚从佛堂念经返回,见她神色匆忙地来了,不免问她,“出了什么事?”   宴夫人犹豫了一下,“娘听说朝廷那边的消息了吗?”   她也怕直说惊着老夫人,只好先问了,但老夫人却没有急着回答她,叫她进了房中。   两人屏退左右,开了门窗,四下望去一片通透,并无外人。   风伴着淡淡的檀香在窗棂上来回打转。   老夫人道知道了,“小五已经让荣管事,提前跟我说了。”   宴夫人愣了愣,“五爷跟您说什么了?”   她瞧着老夫人平稳中反而带着些松快的神情,回了神。   “难道朝廷那边溺水的消息,是假的?温彦没事?”   老夫人深吸一气,拨动了手中的佛珠。   “她自是没事的,约莫在小五回来之前,她就回来了。”   宴夫人听了,点了点头。   “娘怎么不同我也说一声?我今日在宫里听了这消息,着实吓了一跳。”   老夫人说无甚大事,“只是此事不能让朝廷晓得罢了。”   老夫人说着,再次低头拨动佛珠,低声念起平安经来。   宴夫人见状,便也跟着念了几句。   等过了一会,她见老夫人乏了,便离了重华苑,但转头寻到了荣管事。   让荣管事将此事经过细细说来。   荣管事当然不瞒她,也说温彦是金蝉脱壳回来的。   只是荣管事说着,脸色古怪起来。   宴夫人皱眉,“还有什么事,不能同我说?”   荣管事连道没有,“老奴没必要瞒着夫人,但老夫人那边,老奴不敢说。”   宴夫人挑眉,荣管事压低了声音。   “昨日又来了消息,说温彦阏氏那边……没接到,人丢了。”   话音落地,宴夫人着实愣了愣,一双秀眉高高挑了起来。   “是吗?”   她轻轻垂眸,“那确实……暂时不要告诉娘了,娘若知道,定会着急的。”   “老奴也是如此作想,听说五爷派了穆将军亲自去找,兴许过不多时就能找回来。到时候再把消息一并禀了老夫人不迟。”   宴夫人点头,说是这么个道理,但也叫了荣管事。   “温彦这事,着实令人不放心。就让我身边的封林,替我过去一趟,哪怕是给穆行州帮帮忙也是好的。”   荣管事道好,“老奴今日就派冯罗过去。”   “不急,”宴夫人向外看了一眼,“让冯罗先到正院来,我好生嘱咐他几句。”   “是。”   穆行州在搜寻温彦的下落。   一路发现的几处车辙,都是直奔中原来的,但是到了车多起来的地方,就丢失了踪迹。   穆行州思虑了一番,干脆让人折返到朝廷的边境来。   这些人总要通过边境的,至于是走了哪条路,往什么方向去,就得好好搜寻了。   他们沿途问了不少人,都没有什么发现。   天气热辣起来,众人都急的满头是汗,穆行州也着急,但沉下心来好生想了想。   温彦肯定是被带走了,那么她一路不可能完全被绑起来,若是这般,也要闹出动静的。   那么很可能温彦是被胁迫带走,但只要温彦还有少许自由,说不定会留下记号。   穆行州让人在边界附近再搜寻了一遍,在这时得到一个消息。   附近接连有人捡到了银饰,拿去当铺卖钱。   穆行州立刻让人把银饰收集了起来,正是属于朝廷阏氏的银饰。   穆行州终于大松了一口气,开始在各地当铺搜寻,等到确定了方向,穆行州有点傻眼。   温彦这一路,竟朝着秦地去了。   秦地……   穆行州一边让人给五爷传信,一边继续沿途搜寻。   有人寻了过来,是京城来的国公府封林。   冯罗一到,便问了穆行州情况,“将军找到阏氏了吗?老夫人和夫人甚是挂心,特派属下前来。”   穆行州听了,就把情况说了。   “让老夫人和夫人别担心,已经有眉目了,过不了多久就能找到。”   不过封林并不着急走,“属下留下给将军帮忙吧,等有确切的消息,属下再回京禀报,老夫人和夫人也好放心。”   穆行州觉得可以,银饰进了秦地,路线开始转起来了,想来就快要到目的地了。   他将所有人手都派了出去,冯罗也跟着出去搜寻,凡是遇上当铺,每一家都要问询。   如此又往前走了不少路程。   穆行州瞧着方向,暗暗猜测起来。   以行程的方向来看,劫走温彦的人,有两种可能的方向,通向李榭的王城,和通向俞厉的虞城。   眼下战局紧张,要说两人绑了温彦,用来和朝廷、朝廷对峙,这事不无可能。   但是这两人怎么能想出来这种奇怪的办法,竟还施行如此顺利?   穆行州匪夷所思,只能继续搜寻下去,下面就是要紧的岔路了,进一步就能确定人到底落到了哪一方手里。   可就在这时,线索断了。   穆行州手下的人把周边的府县全都暗访了一遍,再没了银饰的踪迹。   穆行州愕然,是温彦那边出了状况?还是他这边有了疏漏?   不管是哪一方的问题,一时间都找不到人了。   *   虞城。   温彦一路都快把衣裳上面的银饰扯光了。   有人捡到八成要去当铺,那么五爷派去找她的人,就能按图索骥找过来。   她是这么想的,所以并没跟俞厉他们起冲突,不过俞厉也忙碌了起来,经常只有他身边的军师卫泽言过来,来问她朝廷的状况。   温彦所知有限,而且现在已经是托寻当家的朝廷王庭,她知道的就更少了。   卫泽言见她知道的消息都说得差不多了,便也不再为难她。   “阏氏就在虞城住着吧,虞城气候宜人,夏日多风能去暑热,冬日碳火充足能御寒,阏氏安心住着,莫要四处乱跑。不然……”   卫泽言非常和善地笑了笑,笑得温彦身边的俞姝,又攥紧了她的手。   温彦表现还算淡定,跟卫泽言点了点头。   “军师的意思我晓得了,温彦最懂识时务者为俊杰,定然安稳在此。”   她这般明白事理,卫泽言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   不亏是和亲过外族的女子,比那些畏畏缩缩、动不动吓破胆的小民要沉稳得多。   “阏氏懂就好,卫某不再多言。”   他走了。   虞城给温彦安排的是个两进的小院,处处待遇还算不错,温彦前后转了转,四处都有重兵把守,而她之前的车夫柯虎,不知被安排何处了。   柯虎和接应温彦的于将军全都被绑回了虞城,眼下其实就在温彦不远处。   但两方都成了阶下囚,谁也不知道谁。   除非能有个自由之身的人,帮他们两边传递消息,可这样的人又去何处寻?   温彦身边只有俞姝,俞姝见她还算有底气,小声问,“阏氏怎么不着急呢?”   温彦也小声说,“五爷会派人来救我们的。”   俞姝又问,“五爷知道我们在哪吗?”   温彦回答,“会知道的。”   她安安分分在院子里呆着,默默算着五爷的人多久会找过来。   可一晃好些天过去了,竟然还没有一点动静。   别说俞姝,连温彦都暗觉不对起来。   这么多天还没有消息,是留得记号没有用了,还是被有心人抹去了?   *   蒙州。   温彦迟迟没有消息,五爷瞧着也犯愁,给穆行州另外加派了人手。   他让人传信给穆行州,“既然怀疑赵勤或者俞厉,那就去两边的领地寻人,只是要小心了,万不要被人发现动向捉了去。”   他思量此事,俞姝这边也瞧了出来,不免问了一句。   一问之下,吓了一跳。   “赵勤?俞厉?确定温彦阏氏的动向,是奔着秦地去了?”   五爷说是,“你是不是也很意外?”   俞姝确实很意外,而且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觉得人极有可能是被哥哥劫走了。   那哥哥劫温彦做什么?   总不能是为了万一她暴露,和五爷来一个……以妹换妹?   想到这一层,俞姝一阵眩晕。   五爷还以为她是肚子不适了,连忙抱着她到了榻上,“要不要叫大夫?”   俞姝说不用,腹中小儿月份渐长,倒也还算安稳。   主要是“以妹换妹”实在惊到了她。   这事若是做的干脆利落,本也算是个不错的计策。   但要是五爷这边知道温彦是被哥哥弄去了,会不会也能嗅出些不对劲来?   念及此,她不由地看向了男人。   男人还在垂眸思考。   她莫名叹气,不知道她身份暴露的一天,他会是怎样反应。   他会同意以妹换妹吗?   ……   男人没有留意俞姝的神情,而她不久后离开书房,往回而去。   蒙州的天灰蒙蒙的,在她昏暗朦胧的视线里,更似乌云紧压,蒙在头顶。   姜蒲扶着她往回走,到了门边附近,听到了隔墙的动静。   是国公府的侍卫在和外面的人说话。   外面的人像是蒙州知府的人,连声道着,“这真是我们知府大人的吩咐,不求旁的,只是看着国公爷身边人手不够,派几个人过来帮忙。怎地还不让入内呢?”   侍卫守着国公府的规矩,自然是不让进的。   俞姝听着两方僵持不下,就让姜蒲过去瞧上一眼。   姜蒲很快返回,颇有些尴尬地道,“姨娘,是蒙州知府让管事送了、送了四个丫鬟过来。”   说是丫鬟,但相貌都极为出众,且各有千秋,根本不是寻常丫鬟该有的样子。   俞姝听了,不由佩服这位蒙州知府,胆子不小。   这一路她们来去停留不好地方,送什么的都有,还没听说敢给五爷送女人的。   俞姝笑了一声,默默为这位蒙州知府祈祷了一番。   但这时,外面的声音又传了进来。   那知府的管事放轻了声音,劝着侍卫。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国公爷的韩姨娘不是有孕在身吗?怎么伺候国公爷周道?今儿若是国公夫人在,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来,但韩姨娘不是很懂规矩、好说话吗?……”   懂规矩、好说话的韩姨娘默默笑了,没再多停留,回了自己的房中。   腹中翻腾,俞姝坐在凳子上,隔着肚皮轻轻抚了小儿一番,小儿这才乖顺了下来。   到了吃饭时候,五爷让人把饭桌摆到了后院的凉亭,请了俞姝过去。   风清月淡,这个时节,只有夜间的凉亭还算凉爽。   俞姝换了一件竹青色的纱衫,慢悠悠走了过来,   凉亭旁边便是一片湖,此刻风吹来水上的清凉,颇为惬意。   五爷亲自给俞姝布菜,俞姝也借着自己不太灵光的眼睛,给五爷倒了一盅酒。   可惜酒盅太小,她看不清楚,倒出去半杯。   五爷笑得不行,“我是没这个福分,让阿姝伺候我了。你快歇着吧。这可是蒙州知府呈上来的窖藏好酒,别都倒地上去了。”   俞姝罢了手,“五爷倒是吝惜好酒。”   五爷说是,“据说是难得的酒,在京城都是极其少见的。那蒙州知府倒也用心了。”   这话刚说完,便有人走了过来。   那人一开口,俞姝就听出了是谁,不巧正是下晌被知府管事纠缠塞人的侍卫。   侍卫道,“五爷,蒙州知府大人送了四个人过来,在外院一下晌了,属下不知该不该领进来。”   他说完,五爷就皱了眉。   “什么四个人?”   “回五爷,是四个丫鬟,说是来服侍五爷……和姨娘的。”   俞姝在后半句里,好笑地勾了勾嘴角。   五爷立时明白了过来。   凉亭里静了一静,下一息,男人冷笑出声。   “我当那蒙州知府是个灵巧人,没想还有这番玲珑心思!”   他的阿姝还有孕在身,蒙州知府这厮,竟然敢送女人?!   男人直接将酒杯摔在了地上。   侍卫连忙跪了下来。   不用五爷开口,他也晓得如何处置了。   侍卫磕头认罪忙不迭地走了。   凉亭中惬意的气氛一扫而空,被泼出去的酒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俞姝在这酒香里,淡淡一笑,心道这蒙州知府果然弄巧成拙了。   她好心劝了身边的男人一句。   “五爷何必呢?因着一点小事坏了心情。”   谁料这话,出了俞姝的口,落进五爷耳中,男人着实顿了一顿。   他朝她看了过去。   “阿姝不生气?”   俞姝当然不生气。   一来,五爷肯定不会要这些人,二来,就算五爷要了,她又有什么立场生气?   俞姝摇摇头,认认真真用自己不太好使的眼睛,练习给倒水,准备递给五爷。   “不相关的事罢了。”   然而话音落地,男人站了起来。   俞姝看过去,努力睁大眼睛也看不出他是怎样的表情。   但男人却在她越加疑惑不解的神情里,连饭都不想吃了。   “看来阿姝是真不介意。”   “呃……”   男人看着她,眸色渐渐落寞。   “阿姝吃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说完还真就走了。   俞姝起身想叫他一声,男人已经走远了。   俞姝坐下来,腹中小儿踹了她一脚。   她扶着肚子,想,她这答案看来没对五爷的路子。   可她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她并不想虚情假意地骗他……   俞姝看向五爷离开的方向看了半天,轻轻叹了口气。   ……   五爷中途离开凉亭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后院。   秀淡正整理着自己的衣裳。   水红的、水蓝的、艾青的、月白的……都是些素素淡淡的颜色。   这些衣衫,都是从国公府启程的时候,宴夫人那边就为她备下的。   梨娘子走了过来,把凉亭发生的事情同她说了。   两人都没有说什么旁的,心照不宣地对坐着,静默了一时。   梨娘子帮着秀淡,挑了一条艾青色的衣衫。   秀淡深吸一口气,换上了衣裳。 第58章 妻妾   凉亭。   风从湖面吹拂而来,吹起凉亭卷起的珠帘。   俞姝独自一人留下来继续吃饭。   腹中小儿翻来覆去,俞姝总觉得这孩子同他父亲似乎心连着心,那位五爷不快,他也跟着闹腾起来。   俞姝低头细抚肚子,但小儿丝毫没有停下闹腾的意思,好像让俞姝不要吃下去了,去寻他气走了的爹。   俞姝看着肚子,静默着不说话,那腹中小儿又翻腾了两下,似乎感到了她的心意,也不再动了。   只是俞姝这饭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默默吹着凉亭里的风。   *   詹五爷垂眸走在返回书房的路上。   男人起初走得极快,后来脚步慢了下来。   天空阴沉沉的,积云里压着将下未下的雨。   方才那蒙州知府送来的丫鬟固然让他生气,但阿姝的态度,也像一根针一般,就在那不经意之间,冷不丁地戳到了他。   男人心头细细麻麻的刺痛感蔓延开来。   他晓得从前,她对他总是提防而冷淡的,但是自从离京之后,一切都开始变化,阿姝在他面前性情开朗许多,对他的心意也明了了许多。   他想世间幸事不过是枕边人,与自己一心一意罢了。   这样的事情,放在从前是他不敢奢求的,但放到眼下,他却想要的更多。   可越想要的,越得不到。   五爷心头又有针扎的感觉漫过来。   他不由地停下脚步向后看去,没有人跟上来。   他彻底失了期盼,返回了外院书房。   跟上来的只有文泽,文泽有点被他吓到了,“五爷……还吃饭吗?”   男人垂着眸子,毫无心情地翻动着书案上的折子,半晌道了一句。   “倒酒来。”   文泽惊到了。   今日姨娘没说什么吧?   五爷怎么又……   从前,文泽还能找穆行州参谋一下,今日却只能默默端了酒上来。   五爷酒量不浅,但今晚不知怎么,半瓶酒下了肚,竟然一手支头,闭起了眼睛。   文泽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   他在书房门口打转,寻思着要不要寻姨娘。   不然他也没有旁的办法了。   他出门,正好有人走过来。   那人穿着艾青色的衣衫,文泽心下一跳,激动道,“姨娘来了?”   可他上前两步,愣在了那里。   “秀淡姑娘?”   秀淡面不改色,和善地同文泽笑笑,“我端了解酒汤,过来给五爷。”   文泽下意识觉得不妥。   但秀淡和邓迎儿一样,都是夫人派来的人。   文泽只是个小厮,断没有挡着夫人派来的人的道理。   但他还是道了句,“小的端给五爷便是,天色不早了,姑娘回吧。”   然而秀淡笑着看了他一眼,“伺候主子是我的本分,也是夫人临行前嘱咐的。”   这话一出,文泽不敢再反驳。   秀淡抬脚进了书房。   *   整整一晚,俞姝腹中闹腾不停。   连姜蒲、薛薇看着她动弹不停的肚子,都忍不住道,“姨娘会不会不舒服?”   俞姝倒没觉得不舒服,只是这般动弹,令人坐卧不定。   她先让姜蒲念了几段床头放着的话本子,平日五爷读这些,小儿都是安静听着的。   可今日,别说姜蒲念书了,恐怕就是念清心决,都没用了。   姜蒲问,“这是怎么了?”   俞姝没回答,似有所感地起了身,让姜蒲扶着自己,一路往外院的书房而去。   月亮躲在云层后面,暗淡的月光偶尔落下两缕,俞姝什么都看不见,云层却有小雨滴落了下来,落在了她眉间。   “姨娘,好像要下雨了。”   俞姝“嗯”了一声,腹中小儿还在动弹,她抚着肚子,“那就快些走吧。”   两人很快到了外院,到了书房门外的时候,同守在外面的文泽遇上了。   文泽这次可没再看花眼,确实是他期盼着的韩姨娘来了,但……秀淡前脚端着解酒汤进去了。   文泽尴尬地上前,“姨娘怎么这会来了?快下雨了。”   俞姝说无妨,越过文泽往书房里看去。   可惜她眼睛在这夜色下,又没了功用,什么都瞧不见。   反而是姜蒲一眼看见了书房里的秀淡。   秀淡正穿着姨娘常穿的颜色,甚至手腕上还带了与俞姝仿佛的玉镯。   俞姝眼睛不好,可做丫鬟的却看得清楚,连薛薇都不止一次说过,“秀淡怎么在学姨娘似得,我好几次看花了眼。”   可秀淡是夫人派来的人,谁敢说什么?   但眼下,秀淡趁着五爷醉酒,竟然进了书房。   姜蒲和文泽两个人相互看向了对方,都不知该怎么办。   是说给姨娘,让姨娘阻止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说,劝姨娘回去?   两人都不开口,俞姝敏锐地察觉了两人的奇怪气氛。   然而书房里的人还没有察觉。   詹五爷支着额头瞌睡,秀淡端着汤盅坐了下来。   “五爷。”她轻声唤。   声音温温淡淡,恰到好处。   男人迷迷糊糊之间,抬起了头来。   而这声一出,房外的俞姝也听到了。   姜蒲和文泽都小心地看住了她,而她半垂了眼眸,像入定了一样,神情未变。   房中酒气漫了出来。   五爷在迷蒙之中,看到了身边人的衣袖,素色绣浅花的袖口,正是他的阿姝常穿的衣衫。   男人在这一瞬,抬起了手。   秀淡心头快跳了起来。   这么多天,她一直留意着韩姨娘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宴夫人派她来的目的,不是旁的,正是让她变成第二个韩姨娘。   可在此刻,房外有鸟儿叫了一声,从庭院上空掠过。   秀淡眼角蓦然看到了庭院里的人。   韩姨娘竟然来了,竟然就站在院子里,“看”着她!   她惊吓到了,差点抽回了手,但她又很快回过神来。   若是此时,五爷的手落下,覆在她手上……以她这些天琢磨出来的韩姨娘的性子,韩姨娘定然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这是不是,正是她的机会?   秀淡心跳快了起来,可五爷的手迟迟没有落下,反而半睁着眼睛,反复看向他的衣袖。   秀淡只怕他瞧出来端倪。   她虽然能模仿韩姨娘穿着的颜色,却并不能明目张胆地穿韩姨娘一样的衣裳。   秀淡紧张极了,她只觉此机不可再错过,忍不住向前伸了手,径直伸到了五爷脸前,抬了起来。   她盼着五爷握住她的手,心跳如雷。   院外的三个人,只有两个瞧得见,姜蒲反反复复地看向房里,又看向自己的姨娘,而姨娘依然安静站着,好像在等什么一样。   就在这时,秀淡再次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五爷。”   这一声落下,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眼眸中睡梦里的迷蒙瞬间退去,突然看住了秀淡。   男人眸色陡然冷厉。   “你怎在此?”   就在刚才此女再出声之前,他还以为是阿姝来了。   但他现在知道了,不是阿姝。   他的阿姝怎么会上赶着来关心他呢?   他哪有这般福分?   他冷眼看着秀淡。   秀淡先是惊呆了,不知道为何五爷就醒了,而后连忙退开了身去,仓皇跪在了地上。   “奴婢、奴婢是来给五爷送醒酒汤的!”   五爷冷笑,“那你又为何会坐在我身边?”   秀淡抖若筛糠。   五爷眯着眼睛看了她几息。   “滚下去!”   秀淡惊坏了,在这声里眼眶发红,匆忙退了下去。   只是当她出了书房到了庭院的时候,再次看到了韩姨娘。   连好脾气的姜蒲都皱了眉看着她,而韩姨娘脸色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她却越发无地自容,而韩姨娘平静依旧。   她瞬间知道了,为何五爷突然清醒看破了她。   若是韩姨娘,怎么可能会主动把手送过去,又急切地去唤五爷呢?   秀淡不敢多思,跑了下去。   房中的五爷背着身子,疲惫地看着桌上的酒,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   但就在酒要送到嘴边一口饮尽的时候,房外突然又有人唤了一声。   “五爷。”   五爷心下一跳,讶然转头向外看去。   浓重的夜色里,有人安静立在庭院里,她穿着他熟悉的竹青色的衣裳,眸色带着浅淡的笑意。   “五爷,少喝酒。”   男人在这一瞬,顾不得惊讶了,两步跨出了门去。   文泽和姜蒲都退了下去,庭院里顿时只剩下他和院中的女子。   她微微抬了手臂,男人一步上前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来……”   男人的声音惊喜中有些发闷,俞姝听着,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来了,或许,是这腹中小儿实在太不安实了。   她微微用力回应了男人掌心的力道。   “我若是不来,五爷是准备宿醉么?”   俞姝说着,另一只手在鼻尖扇了扇风,不悦地皱了眉。   男人瞧着立时后悔了起来,他站到了下风口,低声道,“是我不该喝酒,阿姝别生气。”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快道了歉。   俞姝听着心,里那种说不出的感觉,越发浓重了几分。   腹中小儿在这时,又踹了她一脚,然后翻了个身,好像心满意足似得,睡觉去了。   俞姝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酒气从房中溢了出来,在暑热的天气里,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五爷想,他起初,真的以为秀淡就是他的阿姝。   他想他幸亏反应了过来,若是阿姝瞧见他犯迷糊,握了秀淡的手,眼下又是什么光景?   他在这个问题里,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他看向俞姝,“你明明到了庭院里,瞧出不妥之处,怎么不提醒我?”   他仔细看着她,手下用力握紧,“实话实说。”   俞姝在他的目光里低低发笑,只是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她是拦不住秀淡的,就算不是秀淡,也会有旁人,而她有什么立场阻拦呢……   她不会同他实话实说,只能笑着道,“我总得瞧瞧五爷能不能辨出真假。”   五爷语塞,“若是不能呢?”   俞姝笑起来,“那我拦了也没用不是么?”   “你这小娘子……”   男人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了。   “小心思忒般多,连你自己的夫君,都要先试炼一番。”   俞姝轻笑,转了身往回走。   五爷心中的烦闷之气,也在这一刻一呼而出。   他手下握着身边的人。   她从来都不会对他有什么“期盼”和“要求”,仿佛他来了她会开心,他走了她也不会难过。   这样的认知,让五爷心里有点说不出的酸。   但她性子如此,确实和旁人都不一样,他又怎么好过多要求?   他是想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性子,但,只要她在他身边,在这纷乱的世间,他们和他们的孩子始终在一起,他便也没必要过多琢磨了。   罢了……   两人牵着手往回走,又在半路的时候,云层持不住雨滴的力道,叮叮咚咚地落下许多大雨珠来。   “呀,下雨了!”   五爷护着俞姝,俞姝护着腹中小儿,在雨里逃也似地回了内院。   下晌的时候,内院的仆妇都听说五爷同姨娘闹得不愉快了,到了晚间,所有人又都晓得他们和好了。   包括梨娘子和秀淡。   梨娘子轻轻叹了口气,秀淡红了眼睛。   “娘子,我该怎么办?”   雨滴叮叮咚咚地落下,过了一阵又开始霹雷喝闪起来。   邓迎儿叹气。   她亦不知道该怎么办。   五爷不是重女色的人,又满心满眼都是韩姨娘,五爷对姨娘上心的程度,远非她们来之前所想。   如今五爷和姨娘都对秀淡有了防备,只怕秀淡练得与韩姨娘再一模一样,五爷也能一眼辨出真伪。   梨娘子抽了帕子给秀淡,“我晓得你尽力了,实在不成,回京之后,我跟夫人仔细说说。”   秀淡却在这话里,眼泪落得更急了。   她摇了摇头,“不成的不成的……”   梨娘子讶然,不知道秀淡所言是什么意思。   秀淡本不是国公府的人,是某日突然被领进府里来的。   “你没有牵挂,又怕什么,最多被罚去庄子上做粗使的活……”   邓迎儿劝她,“五爷的姨娘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不然也不会至今只有韩姨娘一人了,想来夫人也不会太苛求你。”   梨娘子是老夫人的陪房,后来老夫人做主嫁给了夫人的陪房。   她嫁人之后三年抱两,之后又陆续生了两个孩子,孩子们各个养得壮实。   可孩子一多,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她家大哥儿突然落水,虽然被救了上来,但病了起来。   她请了几个大夫都不成,求到了夫人处,夫人答应帮她请京城里的好大夫给孩子看病,但她必须要来替周嬷嬷照看韩姨娘,不能让韩姨娘有一点点闪失。   没等孩子看上大夫,她就离京而来。   她想她必须得把差事做好,不为旁的,为了孩子。   但是秀淡就不一样。   秀淡在府里又没有牵挂,怕什么呢?   梨娘子劝了她,可她还是哭着摇头。   邓迎儿不由地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她压低了声音,“莫要似周嬷嬷那般……”   周嬷嬷是怎么死的,她们都知道。   从前周嬷嬷在府里可是夫人面前最得力的老人,眼看着就要出府荣养了,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罪是周嬷嬷自己犯的,又不是五爷和韩姨娘给她设的套。   她是怎么就敢如此胆大包天,又是觉得有谁做依仗,才能违抗军规、冲撞主子?   梨娘子不敢细思,她只盼韩姨娘安安稳稳地回京,她就能回庄子上看自己的孩子了。   她劝秀淡的话,最多也就到了这里。   若是秀淡非要拼一个前程,她也不能拦着。   雨越下越大了,梨娘子起身,冒着雨离开了。   秀淡送了她,当天晚上做了一场噩梦,当她从梦里惊醒,浑身湿透。   她看向窗外,雨还在下着,她该怎么办呢?   ……   定国公詹五爷狠狠地训斥了蒙州知府。   那知府吓得抖若筛糠,虽然詹五爷非是文官,但有他的训斥在此,蒙州知府的官路算是断了。   其余的人都惊到了,没谁敢再打着给詹五爷送女人的主意。   五爷一行也不再于蒙州多停留,一边给穆行州传信,问温彦的下落寻找的如何了,另一边继续启程向北而去。   秀淡不敢再近五爷的身,连靠近韩姨娘,都会被姜蒲和薛薇撵出去。   一行继续北上,五爷算好了日子,在韩姨娘发动前一月到达京城。   距离京城越近,秀淡越是害怕,每天晚上都做一样的梦,都在那梦里惊醒过来,冷汗淋漓。   直到有一日,她被那噩梦掩住了。   之前那些天,她还能在最惊恐的时刻醒过来,但这次足足被梦压了一夜。   等她被邓迎儿叫醒,甚至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已经醒来。   梨娘子见她几日的工夫就已经消瘦了下去,“你这样不成,人撑不住的。”   秀淡低垂着眼眸一阵苦笑,“我晓得……”   梨娘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但秀淡突然起了身。   朝着韩姨娘的房前走了过去,邓迎儿看过去,见到她的决然。   *   这次停留的地方官员,充分吸取了之前蒙州知府自作主张的教训,不仅没有给五爷送些乱七八糟的人,反而将五爷身边的韩姨娘奉为主母一样的存在,连时令菜送进来,都要让俞姝先挑拣。   俞姝前两日都推脱身子乏没见人,这天却是当地一个小节庆,外面热热闹闹的,俞姝也跟着来了兴致,不过她身子重,不便出门,就让灶上做了本地节庆里常吃的菜,入乡随俗一番。   五爷听说了,就让人将院中的画舫收拾出来。   并且让文泽过来传话,“姨娘,五爷说让姨娘先去画舫小坐,五爷忙完就过去。”   俞姝当然道好,兴致颇为不错地,让姜蒲替她挑了件喜庆的衣衫。   俞姝开心还有个原因。   听五爷说,那朝廷还没来犯,就已经有不少秦地城池的守城将领感觉十分不安,有些小城想要投靠明主,敲响了虞城的大门。   而后陆陆续续有不少城池的将领,表示愿意投靠哥哥俞厉。   五爷说起时,对此的评价是,“没想得,俞厉竟如此得人心。”   哥哥被信重,俞姝自然心下舒展,让人把五爷送的红珊瑚头面拿了出来。   但这时,薛薇走了进来。   “姨娘,秀淡来了,想要见姨娘。”   俞姝看向窗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应了,秀淡进了房中,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   姜蒲和薛薇都被她吓到了,俞姝却在她这行径中,暗暗有了猜测。   果然秀淡连磕了三个头,开了口。   “求姨娘给我一个机会,成全我吧!”   俞姝看着她,嗓音沉了下来,“成全你?你想要什么?”   “奴婢想要侍奉五爷!”   秀淡说了,俞姝垂着眼帘看着她。   姜蒲和薛薇都被她惊得不行,就算有很多人有这样的想法,但谁敢把这话说出口?   不要脸了吗?   她们看向自家姨娘,只怕姨娘被秀淡气到。   但俞姝只是抿了抿嘴,哼笑了一声。   “那你想让我怎么成全你?”   秀淡低着头,没人能看清她的神色。   “姨娘让奴婢今晚去画舫伺候便是,成与不成,都在奴婢自己。”   话音落地,薛薇忍不住啐了她一口。   “你还要不要脸?!”   秀淡被啐了,没有反驳,只是把头垂的极低。   俞姝抬手止了薛薇,叫了她一声。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的后果?”   秀淡闷着头,“奴婢知道。”   俞姝低声一笑,“所以你也算好了,我势必会答应你,是吗?”   在这话里,秀淡顿了顿。   以她这些天对韩姨娘的了解,韩姨娘是不会拒绝她的。   她没说话,俞姝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就去吧,后果自负。”   姜蒲和薛薇讶然看着她,“姨娘?!”   秀淡忍不住激动地颤抖起来,再次朝着俞姝磕了三个头,一声比一声响亮。   “奴婢多谢姨娘成全!”   她说完,小跑着离开了去。   俞姝抿着嘴,看向她离开的方向,直到模糊的身影消失不见,她叫了两个丫鬟。   “帮我把钗环卸了吧。”   ……   五爷从外院直接去了画舫,中途问了文泽一句。   “姨娘这会到了吧?”   话音刚落,五爷就看到了远处画舫里的人。   那人背对着她,乍一看正是他的阿姝。   他快步走上前去,借道林中小路走过去,只是再抬头去看,却愣了一愣。   他的阿姝怀着身孕,肚子挺了起来,但站在画舫里的人,却仍然是纤细身姿。   五爷脚步微顿,还是走了进去。   那人转过身来跟她行礼,“五爷。”   是秀淡。   此女经了之前一事,已经许久不在他面前出现了。   他念在夫人的面子上,不想似发落周嬷嬷一般发落了她,只要她能老老实实回京即可。   可她竟又出现了。   又是肖似阿姝的打扮,甚至举止之间都如此相像。   五爷哼笑了一声。   “你来作甚?”   秀淡垂着头,“奴婢来伺候五爷。”   五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想起了什么,转头叫了文泽一声。   “去跟姨娘说,让姨娘先不必过来,免得坏了心情。”   然而话音刚落,秀淡便道了一句。   “回五爷,奴婢已经禀报了姨娘,姨娘今日不会过来了。”   五爷一怔,“你说什么?”   秀淡深吸一气,又说了一遍。   “奴婢去求了姨娘,请姨娘成全奴婢伺候五爷的心意,姨娘答应了。”   画舫里一时静到了极点。   窗户明明都打开了来,但一丝丝风都没有。   气氛如同凝固。   五爷嘴角压了下来。   文泽在旁没有反驳秀淡的话,可见她说得是真的。   他的阿姝竟然答应了,将他拱手送给别人,就这么随意。   他忍不住笑了。   他之前还想,她性子是怪些,同旁人不那么一样,但眼下看来,何止是不一样。   她是对他根本就没有一点在乎吧……   五爷在念及的这一瞬,落坐了下来。   秀淡见状,大松了一口气。   她连忙上前,给五爷倒了酒。   男人拿起酒盅,一饮而尽。   秀淡看到了希望,又给五爷斟了一杯,素手给五爷布起菜来。   她早已观察许久,五爷爱吃什么,又喜欢韩姨娘怎样的姿态,她都一一学会了。   从前她没有机会,但眼下她若是再不成,恐怕再寻不到更好的时机了。   秀淡学着韩姨娘的样子,学着她的表情,学着她的一切。   五爷一连喝了三杯酒下肚,烈酒刺着喉头,可压下不他心里的不适。   他很快将这一瓶酒都饮了下去。   秀淡自然不会劝他的,反而大着胆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她晓得此时此刻,五爷恐怕是气极了韩姨娘,在这般情形下,是有可能收了她的吧?   哪怕是为了与韩姨娘置气,也可……   事情就要成了,秀淡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朝着五爷身上靠了过去。   五爷垂眸看着,见她靠过来,也晓得她是何意。   男人无声地笑了笑。   阿姝在这秀淡去求的时候,也能想到有这样的场景吧。   可她还是答应了秀淡。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顺着她的意思?   反正她也是不在乎的!   他看向坐在身边的秀淡,从这角度看过去,几乎和阿姝一模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了手来,欲将人揽进怀中。   秀淡也感觉到了五爷的不再抗拒。   可男人抬起的手,却迟迟放不下去。   气氛越加凝固。   下一息,他腾的站了起来。   一把将精心布置的饭桌掀翻在地。   咣当叮咚之间,所有的一切摔了个粉碎。   窗外的风呼啸着闯进画舫。   秀淡以为就要成了,可看到这一切,看向了那位五爷,五爷却只说了一个字。   “滚!”   秀淡砰得一声跪了下来,跪在了从桌上摔下的碎瓷片上。   她顾不得钻心的疼了,跪在地上不肯离开,还期盼着五爷发过了火,她就有了可能。   五爷气极,胸中烦闷阴郁之气左奔右突,见秀淡不走,还在这里,忽的笑出了声来。   他看着秀淡,紧抿的唇缝里吐出几个字。   “我看你连命都不要了!”   秀淡在这话里,终于跌坐在了地上。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了。   五爷只要韩姨娘一个,纵然韩姨娘转身离开,也再没有旁人能靠近五爷。   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不可能了,一切都完了,秀淡反而不怕了也不急了,只有眼泪稀里哗啦落了下来。   她重新跪好,给五爷磕了头。   “请五爷赐死奴婢吧!求五爷赐死!只是、只是能不能请五爷救奴婢姐姐一命!奴婢姐姐在教坊司快要活不下去了!”   五爷皱起了眉来,秀淡把凝在心中许久许久的话,全都说了。   她本是宁远知府的次女方秀淡,但因父亲获罪,与长姐方秀浅一道,被没入教坊司。   因着姐妹两人都会弹琴,好歹没有沦落成为官妓,而是成了乐人。   可去年,宫中一太监去教坊司办事,一眼看中了她姐姐。   那太监位高权重,要不是教习他们琴技的师父,以姐姐琴技出挑,十分难得为由,保住了姐姐,姐姐当时就要被送去那太监的私宅。   可是那位师父年纪大了,今岁就要从教坊司退下去。   那师父一走,再没有人能保住姐姐了。   就在这时,宴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俞姝寻到了她们。   她当时高兴极了,国公府要能帮她们姐妹赎身就好了!   这普天之下,哪有人敢欺凌到国公府头上来?   可俞姝只将她一个人赎身,带回了国公府。   宴夫人吩咐她,若是她能办好这差事,就把她姐姐也救出教坊司,以后他们姐妹就可以在国公府安稳度日了。   秀淡只要为了姐姐能幸免于难,她有什么不愿意?   她尽心尽力学着韩姨娘,照着韩姨娘的一颦一笑反复练习。   可她终究是学不到,做不到了……   秀淡连连朝着五爷磕头,额头磕出了血,混着眼泪流下来。   “求五爷救救我姐姐,奴婢愿意以自己一死,换姐姐逃出生天!”   风吹得画舫门窗咣当作响。   五爷半晌没开口。   他重重叹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叫了文泽一声。   文泽立刻领会,上前拉了秀淡。   “秀淡姑娘,此事五爷已经知道了,姑娘请回吧。”   秀淡懵了一懵,接着一阵狂喜。   五爷的意思,是答应要救她姐姐了吗?!   她砰砰地朝着五爷磕头道谢,激动到语无伦次。   只是五爷神色寥落,看向外面寂静无波的水面。   秀淡和她姐姐的事情,他可以出手帮解。   他和那个人的事情,谁又能告诉他该怎么办呢?   风吹过水面,水面泛起了清波,可风停了,波浪又没了。   他看着水面,蓦然冒出来一个想法。   若有一天,她从他身边离开,也不会有任何留恋地,就风过无痕地走了吧。   因为她毫不在乎,是真不在乎……   男人心口发涩,端起酒杯又要再喝,跪在地上的秀淡突然开了口。   “奴婢还有一个请求。   “奴婢请五爷,不要因此责怪韩姨娘!”   五爷一顿,旋即哼笑了一声,将手里的酒端到嘴边。   秀淡却在此时大了胆子,继续说了起来。   “此事是我求姨娘的,姨娘也不得不答应。”   “她不得不答应?”五爷摇头不信。   秀淡却说是的。   “姨娘不得不答应,因为奴婢是夫人派来的人,而姨娘只是您的妾啊。   “妾室,怎么能同正妻对抗呢?”   五爷一下愣住了。   手中的酒泼出些许,啪嗒落在桌上。   五爷一下愣住了,手中的酒泼出些许。   是了。   在他眼里,他只有她一个。   但在她的眼里,他有正妻在上,而她只是个小妾而已。 第59章 不是   叮叮咚咚——   俞姝坐在窗下轻敲着石头。   回程路上,五爷某日看到路边有杂耍的人在击石做乐,就问俞姝会不会什么乐器。   俞姝从前在家的时候,哥哥在外闯荡不回,同五湖四海的朋友聚会比在家里停留的时间多,父母只能让她留在家中招赘。   要招赘,又不能靠着赘婿,免得被吃干抹净都不知道,于是乎把琴棋书画都搁置到了一旁,专门跟着父亲母亲学习管家经商之术。   所以声乐之类,只懂赏,却不懂奏的。   只是自她眼盲,闲时颇多无趣。   五爷见人家击石奏乐,就替她寻了一套小乐石来。   这些小石声音轻而脆,高高低低什么调子都能击出来,闲时就当做玩意,听个乐子很是不错,又不似正经器乐,动静过大,学习起来技艺繁复。   当下,俞姝一边安抚着又开始闹腾的肚子,一边信手用铜锤敲打那些乐石。   铜锤敲击乐石,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可她敲来敲去所成的调子,听起来却带着几分未至的秋意。   腹中小儿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俞姝用小锤极轻地敲了敲肚皮,小儿安静依旧。   “不闹腾了?”她问肚子。   肚子不回答。   她自顾自地扯着嘴角笑了笑,放下手中小锤,扶着桌案起来身。   天越来越热了,她的身子也越来越重了。   灯火融在漆黑的夜色里,她瞧不清什么,慢慢往内室走去。   她想今日不管秀淡能不能成事,那位五爷都必然会发了脾气。   可惜这已经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就算今日没有秀淡,改日回了国公府也有旁人。   她是妾,管不了丈夫继续纳妾;   她更是造反的叛军,一个叛军那有立场管朝廷忠良的情事呢?   俞姝扯着嘴角上寡淡的笑意,却在这时,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是熟悉的男人的脚步。   她转过身睁大眼睛,看到他模糊的高大身影突然靠近。   她看得到他的身影,却看不到他脸上的情绪。   他定是生气的,毫无疑问。   俞姝暗暗叹气,规规矩矩地跟他行了一礼。   她就那么站在窗下行礼,礼数规矩得,让詹五爷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去岁秋多雨的国公府。   她那时也是如此地规矩,是因为对他这个莫名出现的男人,毫无亲近只有拘谨。   他看向她,她肩头依旧纤巧,肚子却高高挺起来,窗下的孤灯与她方才敲出来的凉凉曲调缠绕在一起,衬得她脖颈细长,身如浮萍般在乱世漂泊。   五爷心头一阵酸涩。   他不由地两步上前,走到了她身边。   他伸出手去,可她竟下意识避闪。   “阿姝……”   “五爷。”她回应着。   五爷心头紧得厉害,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夫人的事情,但他不会再让她,在妾的位置上停留下去了。   他揽着她的肩头难过地摩挲着,从头到尾,终是他对不住她。   但俞姝十分意外。   男人这次,没闹脾气么?   她抬头看向他,瞧不见的眼睛里是浓浓的疑惑。   五爷捧了她的脸。   “早些启程回京好不好?”   她顺着这话点了点头,五爷越发心疼起来。   当天晚上,他回到书房,亲笔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去给老夫人。   那些有些错乱许久的事情,该重新梳理清楚了。   *   虞城。   温彦要等的人迟迟不来。   她怎么想,都觉得出逃无望了。   在虞城虽然不缺吃不缺喝,但这一切和她原本所想背道而驰。   她原本想着,离开了朝廷,她也算完成了朝廷的使命,日后寻一桃花源,赏花观月地度过此生。   谁曾想,前脚离开朝廷,后脚就进了虞城,成了虞城将军的人质。   自由没了。   身边唯俞姝一人,今日过来跟她回禀。   “阏氏,他们今日送了六菜一汤过来。”俞姝把菜名报了,“中原的菜吃起来,确实比朝廷时候丰富多样多了。”   温彦瞧着俞姝竟比自己还随遇而安,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但这时,院落外面竟然有不轻不重的击打声传过来。   那声音似竹节敲响,温彦一下子就听住了。   她听着那有节奏的声音,蓦然就想起了离开朝廷之前,传信的人同她说的话。   当时为了以防万一她不能自己逃出来,就想了个似暗语一般的声响,正是长长短短地竹节敲击声。   温彦立时激动起来,顾不得吃饭了,出了房门去院子里寻找东西,敲击呼应。   谁想到就在这时,外面突然有了巡逻的声音。   巡逻声一至,竹节敲击的动静立刻没有了。   温彦想要敲击回应,但怕被巡逻的人发现端倪,犹豫之间,恐怕外面敲响的人也被驱散走了。   但她心中升腾起来信心的火焰。   不管怎样,五爷的人找到虞城来了!他们就在虞城之中!   温彦立刻想收拾包袱出去,可小院有重兵把守,她根本出不去。   她仔细思量了一番。   “我要见你们俞将军。”   ……   俞厉抽出点空过来见了她。   “阏氏有什么事情?”   温彦颇为不好意思,同俞厉笑了笑,“自从来了虞城之后,我与小婢只在院中呆着,倒也很是无趣。”   她道,“从前就听说虞城气象不凡,一直想来虞城一看,只是如今好不容易来了,却不能出去,十分可惜。”   温彦说到此处,意思明摆起来。   “俞将军,这整座城都是你的,我在这城里再如何也是逃不掉的,能不能让我与小婢在城中转转,解解闷也好?”   “这样啊……”俞厉陷入了思考。   温彦见他没有一口回绝,心中多了希望。   “听闻虞城隔一日才开一次城门,平日城门紧闭,想来我们在城中,总是逃不出去的,将军放心好了。”   她说着,还跟俞厉保证。   “将军应该也能看出来,我们这些日就如做客之人一般本分规矩,如今天热,又实在是闷得不成了,不然也不打扰将军。”   她言语客气,态度诚恳,是个老实人的模样。   俞厉瞧着这位阏氏,眉眼之间便不是那等奸佞之相,相反她眉目平和,随遇而安,被他捉了回来,既不闹腾,也甚少有要求,最多让侍卫给她弄几盆花来,据说偶尔还点评一下虞城的伙食。   俞厉见她老实,这些天也没太上心,今日听了她这点要求,便也不为难。   他说行,“阏氏可以在虞城闭城之时出门,但要侍卫跟随。”   他答应的爽快,温彦没料到,旋即又高兴起来。   “俞将军果然人如传闻,爽快大方。”   俞厉被当面夸了,还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还有事在身,便没有多留,吩咐了守院子的侍卫,可以陪温彦阏氏在城中转一转。   他走了,温彦大喜。   今日上晌开了城门,直到后日上晌才回再次开启。   来寻她的人应该也只能到后天再出去,那么她也不必着急,明日再出门好了。   因着来时算是她“主动投奔”,随身携带的东西都还在,除了被俞厉的人收走了一些尖锐利器,其余衣着首饰皆在。   而温彦这些衣裳里面,还有为了在路上掩人耳目准备的,两件寻常粗布衣衫。   翌日天刚亮,闻言和俞姝便带好了许多东西。   因着是临时上街,更多的东西只能留下来。   俞姝颇为可惜,温彦倒是看得开,“这些东西算不了什么,等以后咱们找一山水绝佳之地住进去,想置办什么就置办什么,这些都不在话下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由。   说着,两人便准备好一切,出了门。   有四个侍卫从旁跟着两人,温彦不着急,跟着早起赶集的人,往集市里面走。   有一侍卫觉得不妥,“娘子还是不要去人多混杂之处。”   温彦听了,非常规矩地顿了脚步。   “这样吗?我只是瞧着早市非常热闹,早间特意少吃了些,想尝尝虞城风味……不可以吗?”   侍卫们也守了她一段时间,知道这位娘子不是会拿捏人的那种,当下见她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像没见过市面的小孩子一样,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为首的侍卫道,“娘子去也可,只要不在早市耽搁太久就行。”   温彦点头道好,“放心放心。”   她嘴上说着放心,耳朵却竖了起来——她在早市的方向,听见了竹节击打的声音。   温彦同俞姝向早市里面而去,四个侍卫紧随身后。   她正想着要怎么脱身,就看到前面有两个卖菜的小商贩打了起来。   这两人一打,早市里立刻乱了,温彦就趁着这个时候,抓着俞姝混了过去。   四个侍卫想要跟上,竟然被打架和劝架的一堆人阻挡了去。   温彦和俞姝连忙往人群里跑,接着便把穿在外面的衣裳解了下来,只着粗布衣衫,乍一看和寻常百姓没分别。   四个侍卫都急了,等拔刀将打架和劝架的人震慑开来,再想找回温彦,人如泥牛入海,没入虞城的人海里了。   “糟了!快去禀报大将军!”   ……   温彦和俞姝避开了侍卫,又另行装扮了一番,两人相互看看,都笑了。   妥妥的百姓小民。   眼下她们要做的最要紧的,便是寻找到打竹节的人确认一番,这些人若是五爷派来寻她们的,那么自然有办法替她潜藏脱身。   两人小心翼翼地穿梭在人群里。   而她们要找的敲竹节的人,正是穆行州的手下。   穆行州坐镇城外,分别派了两路人马潜入俞厉的虞城,和李榭的枫城,以竹节敲响的方式探一探,温彦是否被藏于城中。   当下这一行入了虞城的人,都在城中仔细留意着。   他们都看过温彦的画像,此时混乱,冒出许多虞城侍卫寻人,他们也不敢一味地敲竹节,只能凭着眼力在城中搜索。   一行人两两一组在城中搜寻,有两人在早市附近的,寻来寻去。   其中一个扯了另一个,朝着对面树下东看西看的女子指了指,压低了声音。   “你说那个女子,像不像阏氏?”   同伴一看,“真有几分相像!”   两人一下激动了起来,只是想要上前,又有点犹豫。   温彦阏氏被带走,十有八九都没了自由,哪能随意在街上走动?   他们瞧着对面树下的女子,身边并无侍卫看守。   两人怕上前问询,再被虞城百姓发现端倪告上去。   他们来了这虞城,才晓得虞城百姓极其信服大将军俞厉,但凡有鬼鬼祟祟、意图不明的人,不用侍卫前来,就被百姓举报了。   他们犹豫着,就商量去找个国公府的老侍卫确认一番。   比如冯罗。   宴夫人派来的冯罗正是国公府的老人,自然是识得温彦阏氏的。   他见两人脚下踌躇,就过来问是怎么回事,那两人也不瞒着,立刻就把话说了。   “树下那女子,是不是阏氏啊?”   冯罗朝着树下看了过去,一看之下,眼皮腾腾一跳。   他深吸一气,告诉了那两个侍卫。   “你们认错了,此人不是阏氏。”   ……   温彦在树下一边乘凉,一边留意敲打竹节的人。   可不知怎么竹节声竟然消失了,四下里都听不到了。   她暗想会不会是搜寻她的人多了起来,五爷的人不敢再敲响竹节了?   若是这般,着急也无济于事,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被俞厉的人再捉回去了。   现在满街上都是搜寻的人,她要等到开城门离开,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混在百姓家中。   她想得极好,当下瞅准了一户老妇人家里,准备当作过来寻亲的外城姑娘,被偷了钱,无处可去。   她和俞姝扮相上没有问题,又是一副可怜模样。   那老妇人瞧了瞧她,便答应了,留了她在家中。   “可怜的小娘子,今晚就宿在我家里吧。”   不过老妇人要出门,说自家老头去了集市里卖饼子。   “眼下快要散市了,我去帮他收摊,一会就回来。现在外面到处乱得很,你们可别乱跑,就留在我家里。”   温彦道好,送老妇人出了门,大松了口气。   俞姝也捋了捋心口,“这下虞城的兵找不到咱们了……娘子跑了一日了,要不睡会吧。”   温彦确实累了,主要是悬着一颗心,不安实。   但她莫名睡不着,就同俞姝道,“来了人家一趟,好歹帮人家做点活,也算报答了人家。”   她说着,走到院子里,准备拿起扫帚扫扫地。   然而这时,院外突然有了纷杂的脚步声。   门被人一脚踹开了去,温彦拿着的扫帚差点从手下掉出来。   她看到了走在前面的俞厉,也看到了俞厉身后的老妇人。   “大将军,就是此女满口谎言,要来借宿!”   温彦张大了嘴,又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老妇人。   她什么时候暴露的?   而俞厉先是被她脱逃一事吓了一跳,而后亲自带人来找,就遇上了报信的老妇人。   这下他把人找到了,也见着了这位阏氏那惊诧的模样。   出门的时候,她可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个老实人。   俞厉瞧着认真打扮成百姓模样的温彦,不由地哼笑了一声   “娘子可真是老实人,幸亏我城中百姓警觉,不然岂不让娘子这么老实的人脱逃了?!”   温彦:“呃……”   俞厉抱臂,好笑地看着她。   见她认清了无法逃脱的现实,还把手里的扫帚,放到了原来的位置上,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衫。   “那还是回去吧。”   俞厉好笑摇头,心里暗道女人的话真是不能信,看面相也是不靠谱,他竟还不如那老妇人警觉。   于是让手下重赏了老妇人,只是老妇人朝他摆手,道不要钱。   “大将军守护虞城,为我们做的事多了,这点事算什么?再不要这赏赐的!”   俞厉闻言,亲自给老妇人行了一礼。   老妇人惶恐不已。   温彦从旁看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好吧,只有她是个满口谎话的坏人。   她被俞厉手下的重兵带回了宿处。   一行人很快离开了巷子,没人留意巷子另一头,众多看热闹的人里,有一人高高挑了眉。   他想要靠近看得更清楚一些,但被抓到的温彦两人,已被投进了马车里。   倒是后面有人轻轻扯了扯他,声音紧张极了。   “咱们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   宋又云扯着林骁。   方才士兵从他们家小院门口路过的时候,宋又云还以为是来抓林骁的。   她这些日最怕的,就是林骁暴露。   她多次劝林骁,两人离开虞城算了。   可林骁不仅不听她所言,今日突发奇想,竟要亲自上兵营,给他自己谋一份差事,说要给虞城效力。   他哪是给虞城效力?   以他的本领说不定很快就晋升,到时候岂不成了潜入虞城的细作?   宋又云冲着他直摇头。   林骁根本不理会,哼笑连连。   “怎么?只有你能当细作,我当不成?”   他还替她开了门,“若是黑山不放心,大可以去寻俞厉和卫泽言揭发我。”   宋又云头痛不已,当下见他又来凑这热闹,连忙将人往回扯。   他身定如磐石,反而要转身往兵营而去,斜眼瞧着宋又云。   “做男人的,还是要养家糊口,总不能让你起早贪黑地养家,不是吗?”   宋又云见他又开始扯这扯那,不免急了起来。   “骁哥儿!别闹!”   男人在这话里,一脸严肃地转过头盯住了她。   “你叫我什么?”   宋又云晓得他不喜她叫他这个,只能改了称呼。   “夫君,别闹了,留在家里吧。”   “哼。”林骁告诉她,“不行。”   他推开宋又云走了,看着宋又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林骁心里这口气顺了不少。   当天林骁就在虞城兵营谋了个差事,兵营的人见他露了两手,便安排他从守城的小兵开始做起。   林骁觉得不错,第二天就开始当差。   他谋了这差事,翌日一早就要去当差,早间洗了脸,就往房中一站,平直伸了手。   宋又云如从前般,过来帮他穿上虞城小兵的衣裳,还替他系了新发的盔甲。   房中是黎明时分的安静,窗外有日出的第一抹光亮照进来。   恍惚之间,两人好似又回到了京城林家。   林骁还是冷武阁的大统领,宋又云每日帮他穿好衣衫送他出门,然后去照料三个孩子。   林骁低头,看着宋又云替他仔细系着衣带,心里不顺之气早已平复下来。   虽然眼下早已不是从前情形,但他和她,和他们的孩子都还好,也算是纷乱世间的一点幸事了……   可宋又云想到他真要在虞城当差了,半夜没睡好,当下顶着两只大黑眼圈,犹豫着想要再劝劝他。   “骁哥儿……不,夫君,咱们还是离开虞城吧?”   林骁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不能,我现在已经是兵了,若是离开,岂不成了逃兵?你觉得我林骁是能做逃兵的人?”   说完,大步流星地出门当差去了。   留下宋又云一个人头疼得不行。   林骁赶在换防的时候,站到了守城门的队伍里。   昨日城门处接到命令,极有可能今日不再开城,但到了昨日下晌,这禁令又取消了。   今日如常开城,城门内外早已挤满了人。   林骁因着是刚上的新手,先在旁观摩,站的颇远。   但他瞧着拥挤人潮里的几张熟悉面孔,眼皮一跳。   尤其其中一人,他十分熟悉。   林骁将那人几乎是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确定自己没看错——   竟是国公府宴夫人的封林?   冯罗怎么会在虞城?   他来虞城做什么?   林骁有心想要弄明白,但是冯罗和另几个让他眼熟的人,随着出城的百姓一道,离开了虞城。   ……   冯罗一行出了城,就去了与穆行州约好的地点。   几人跟穆行州回了话。   “回将军,在虞城没有找到阏氏的下落,阏氏应该不在虞城。”   穆行州发愁地捏住了眉心。   方才他派去另一边的人也来回了消息,说没找到人。   两城都没找到人,那么温彦到底在什么地方?又是什么人绑了她?要做什么?   *   穆行州给五爷去了信。   五爷接到信也止不住叹气,但他不能再继续留下来等消息了,眼看着阿姝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和孩子虽然平稳,可他总是担心。   如今一时没有消息,只能让穆行州再想办法找人,而他则带着兵马启程回京。   在此之前,五爷得了老夫人的回信。   老夫人因着温彦迟迟不归,此时正在京畿的普坛山普坛寺中小住,斋戒祈福。   五爷一行到了普坛山下,就在此处停了下来,五爷亲自带着俞姝上了山,去了寺中。   老夫人看到俞姝高挺的肚子,忍不住念了一句佛语。   她拉了俞姝的手,时隔几月,再看她,眼神不一样起来。   不过老夫人也没有多言,笑着看向五爷点了点头,又拍了拍俞姝的手。   “好孩子,辛苦你了,等回了京就好了。”   俞姝隐约察觉了老夫人态度的改变,她回头看向那五爷,只看到男人模糊的影子轻轻点头。   她不知他们要做什么,但肚子沉得厉害。   她托着肚子下去休歇了,老夫人叫住了五爷。   “小五,这桩旧事你眼下如何打算,同母亲细细说说吧。”   五爷说好,看着俞姝平稳地回了客房,便扶着老夫人坐到了寺中古松之下。   “儿子是如此作想的……”   *   千里之外,虞城。   竹节声消失了,温彦彻底被困在了虞城的小院中。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她丝毫不知虞城到底要拿她做什么用。   就仿佛被养起来的羔羊,不知道明天是怎样的命运。   温彦再某日再次要求见俞厉,俞厉倒也没有推却,来见了她。   “阏氏又要想言语哄骗俞某,趁机脱身么?”   温彦尴尬,摇了摇头。   “上次骗了将军,是我不对,将军就当是……咳咳……扯平了。”   这么论起来,倒也不错。   俞厉点头,“那阏氏要做什么?”   他说着,倒是想起了最近朝廷的新单于托寻,开始在边境蠢蠢欲动的事情。   他在想,会否于此有关,毕竟温彦若是不离开,应该是托寻的阏氏了。   他和托寻很可能即将开战,这位阏氏是听了什么消息,有什么想法么?   恰在这时,温彦问了他一句。   “将军绑我在此,是要等托寻开战,以我做质?”   她这么问了,俞厉瞧着她脸色紧张,想到托寻那狠辣的名声,不由道了声否。   “阏氏莫怕,俞某不是这等人,若是托寻开战,俞某自然同他一战,不会以女人做质。”   这话一出,温彦心头大石落地。   她好不容易脱了身,万万不想再回到托寻手里了。   这一时见,她竟有些感谢俞厉。   但俞厉不是因为托寻帮他,又是为什么?   “那将军是要在与朝廷开战时,以我为质?”   她是个人质,这是一定的了,不是对朝廷,就是对朝廷。   可俞厉还是摇了头,“俞某说了,开战是不会以女子为质的。”   他没有说谎,而以这些日子来,温彦在虞城的所听所见,也晓得俞厉是个十分重信且有情义的人,确实不像会做这样的事。   那么她这个已经“溺水身亡”的阏氏,能用来对付谁?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俞将军绑我,是要对付定国公詹五爷吧?”   她问了,仔细看向俞厉,这一次,俞厉没有否定。   温彦一愣。   之前虞城之战的时候,五爷不还帮着俞厉夺了城?怎么转眼俞厉要用她来对付五爷?   她有心想问,可俞厉陡然肃了脸色。   “阏氏不必问,俞某也不会说。况且此事还不一定,若是事情不到那一步便顺利起来,俞某之后自然放阏氏离开,去任何地方都可以,不会再限阏氏自由。但若是事发,俞某也不会伤害阏氏,只是要看詹五如何了。”   温彦一怔。   俞厉脸色越发冷肃起来,目光看向窗外。   “阏氏是老定国公的独女,是那詹司柏的妹妹,想来若是事发,他会好生掂量一番。”   俞厉说完,不欲多留地向外而去。   然而这时,温彦突然起身跟了上来。   俞厉讶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温彦在一顿之后开了口。   “将军有没有想过,若我不是这等身份,将军准备如何?”   话音落地,俞厉讶然挑眉。   “什么意思?”   房中气氛紧压,温彦在他的问话里,无奈地跟他笑了起来。   *   普坛寺。   五爷把话都说了。   “儿子心里有她,再不忍让她为妾。”   老夫人听着,笑着点了点头。   有风从古树下吹过,落下几根松针。   老夫人低头拨动佛珠,轻声叹了一句。   “这场旧事压得够久了。阿温就要回来了,她愿意去山水之地逍遥度日,皆随她去,那是她该有的;而你也被耽误了太久的时间;一切都该拨乱反正了,淑贤她……该从这国公夫人的位置上下来了。” 第60章 称王   寺庙里,风吹古树,时间仿佛溯流到七年之前。   那是宝玄二年。   先帝驾崩不久,今上幼年登基,诸王心生异念,朝廷大举来犯,朝廷风雨飘摇。   朝廷老单于当年一统部族,势不可挡,先有同样被托孤的英国公父子征战沙场,铩羽而归,父子命丧沙场。朝廷士气因此大涨,眼看就要挥师东来,想要吞并朝廷。   老定国公只能亲自出征与朝廷对战。   这一战半年之久,双方战成平手,朝廷原本势如破竹的势头就此被中断,而朝廷也已经举全国之力对战,老国公爷更是战中受伤,怕被朝廷发觉,一直秘而不宣。   恰在此时,朝廷提出休战言和。   老国公回京治病,但在半路上,伤口便开始溃烂,什么样的好药都使了,回到京城,更是太医轮番上阵,但伤势仍久久不愈。   那日,尚为国公世子的五爷,在宫中陪小皇上练箭。   小皇上赵炳彼时还不到十岁,又非是常年习武,练了十支箭,就抬不起手臂来了。   五爷比赵炳年长十岁,当时每日都要同林骁一道练箭上百,见赵炳才练这几下就不成了,不由地暗暗皱眉,又劝着皇帝再练一练。   但赵炳将弓往篓里一放,瘫坐在了木墩上。   五爷问,“皇上不练了?”   赵炳看着他,喘着气反问,“世子不累么?”   五爷自然不累,一边让小太监拿了水来给皇上,一边温声劝慰。   “将士们每日训练,比皇上所练要辛苦百倍,皇上是兵将们守家卫国的意志,万不可技艺不精,不然,岂不失了军心?”   赵炳听着,哭丧着脸站起来,提起弓箭继续练习。   可他本就年幼,身子瘦弱,越练越射不到靶上,反而叽里咕噜地滚下眼泪。   五爷见此情形,只好道算了。   “皇上今日累了,改日再练吧。”   赵炳脸上立时拨云见日,同他笑了起来。   “世子真好,比老国公好多了!首辅让朕进学,那是一刻都偷不得懒的,不然简直要打朕手板!”   正说着,老国公竟然到了。   赵炳立刻躲去了五爷身后。   不过老国公也瞧见了他,“皇上,再过一刻钟,臣要抽检皇上背书,皇上莫要忘了。”   话音落地,小皇上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地去了。   赵炳去了,五爷瞧着皇帝习武读书都不能误,还有心想要同老国公说两句,道是急不得。   但老国公却叫了他。   “世子莫要在宫里逗留,快些回国公府吧。”   五爷在老国公的目光里,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出宫回了国公府。   国公府一片寂静,他急匆匆换了衣裳,去了正院。   正院更是气氛紧压,他走进去,只能听见国公爷和老夫人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   话音听不清楚,但五爷瞧见了站在庭院树下的嗣妹詹淑贤。   嗣妹淑贤比他小两岁,从前同英国公世子定亲,后来英国公世子战死沙场,她的婚事没了着落,国公爷便道留她两年再说。   她自己也是愿意的。   只是今日她不知怎么,直挺挺地站在树下,脸色青白不定,他走过来,她似没看见一般。   “淑贤?”他连声唤她,她才抬起了头来。   五爷有不太好的预感,“你这是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么?”   他问了,但她没有回应,目光不知向何处看去,脸色变得无喜无悲,转身就要走。   “五哥去问父亲吧。”   詹司柏进到房前,听清了里面的哭声。   彼时还是国公夫人的老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贤儿是咱们唯一的孩子,原本定好了嫁去英国公府,后来那世子没了,她就没了着落。你当时说让贤儿等等,再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可现在,你说的好亲事,就是让她去朝廷和亲?!”   五爷站在门外,脚步定在了那里。   和亲?   让淑贤去朝廷和亲?!   皇室确实没有适龄的公主了,朝廷单于要和亲的也不是朝廷的公主,正是自己的对手定国公的女儿。   老国公彼时伤势反复,躺在床上完全下不来。   五爷站在门廊下,听见嗣父的声音,沧桑而决绝。   “这就是淑贤的命。身为定国公府的子孙,男儿要为国尽忠,至死不渝,女子就免不了要为家族联姻。只不过……淑贤的联姻变成了和亲罢了!”   他咳嗽了两声,语气越发深沉而坚决。   “定国公府享着朝廷赋予的至高无上的荣耀,本就要有所牺牲,谁能在这乱世里,万事顺意地活着?   “乡野百姓不能,皇亲国戚不能,我们亦不能!   “要恨,就恨生逢乱世吧……”   在这些话里,老夫人越发哽咽起来。   “可是我贤儿身子不好,又传了我娘家宴氏的喘症,朝廷那样的地方,她去就是一个死啊!你怎么能狠下心?!”   老国公也似精疲力尽了,喉嗓之间发出的声音不知是哭还是笑。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亦不舍得……哪个做父亲的,舍得自己千珍万爱养大的女儿,去那蛮荒之地受苦?!但我不成了,拖不了多久了,只有和亲能稳下朝廷,换朝廷一点喘息之机。朝廷的单于不是折磨女人的孬种,相反,他也算与我相惜,好歹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难为贤儿……这都是命!”   他说完重重咳嗽起来,五爷听着十分不好,连忙通禀进了房中。   “父亲怎样了?!要不要请太医过来?!”   老国公朝他摆手,“没事……我没事……”   他抬头看住了自己的嗣子。   “我就要不成了,我死之后,你一定要把国公府扛起来,把朝廷的兵马扛起来,就算我死后一时乱了,也一定稳住大局,等皇上年长,你亦年长,慢慢总能稳固回来……这次淑贤去和亲,朝廷不会再攻打朝廷,我只能帮你至此,以后你是定国公,一切都看你自己了!”   他说完这么长长一段话,人几乎累瘫在床上。   他一向坚毅,受了重伤,伤口溃烂发脓,连大夫都不敢乱来,他自己握了匕首,一刀刀将烂肉切下来。   血流了满手,他将烂肉扔在地上,眼睛都没眨一下……   这样的嗣父、这样的定国公,那天,詹司柏看见他眼角有泪,滑落下来。   詹司柏应着他的话。   他缓缓点头,疲累极了。   “和亲之事不能拖,我已上了折子,将此事快快定下……”   不知是不是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当天晚上,老国公爷发起了烧。   来看的是杨太医,杨太医说还好,“国公爷凭着一口气强撑着,眼下没有大碍。”   过了两日,老夫人也病倒了,她娘家宴氏来了人。   彼时当家的宴大老爷是老夫人的大弟弟,任着礼部侍郎。他膝下无女,只有两个儿子。   而宴老夫人的二弟和二弟妹,在外地上任的时候感染了时疫,两夫妻和小儿子都在这时疫中没了,只剩下一个女儿。   二房留下的孤女,唤作宴温。   在她爹娘弟弟死前,宴温就曾定了亲,她定亲的不是旁人,正是五爷。   五爷同宴温儿时见过几次,后来宴温随父外出上任,待回来便闭门守孝,五爷要随老国公爷征战沙场,许多年不曾相见了。   亲事虽然定的早,但两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宴氏来人的时候,五爷还不知道,直到他要去正院看望国公夫妇,在庭院里见到一个姑娘。   那天起了雾,他乍一看就以为是妹妹淑贤,上前叫了淑贤。   但姑娘看了过来,他才发现不是。   是宴温。   宴温与淑贤是嫡亲的姑表姐妹,年纪相仿,两人相貌上都肖似宴老夫人。   只不过淑贤脸上多些詹氏的英朗,而宴温母族出自江南,颇多烟雨的柔和。   五爷认错了人,同她行礼抱歉,她亦回礼,两人无话。   那天晏家的人来看过老夫人,不久就要离开国公府。   五爷去送,这才看到了妹妹淑贤走过来。   她只比宴温大半岁,两人幼时也常一起耍玩,只不过后来见面的次数少了许多。   两人相互行礼说了两句话,宴温就要随着宴大老爷夫妇离开了。   宴大老爷对五爷甚是和善,俨然把他当作女婿一般;毕竟二房夫妻死后,宴温便到了宴大老爷身边,宴大老爷无女,都说侄女和女儿没区别。   五爷和淑贤送走了晏家人,五爷转身要走,发现身旁的淑贤还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着。   五爷刚要叫妹妹一声,就听她突然感叹了一句。   “阿温命真好啊,明明是晏家人,却没有晏家的喘症,我不是晏家人,却未能幸免于难。”   喘症这事,传给谁都说不好。   五爷有心劝她一句,但她又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她说,“阿温确实命好,过两年就要嫁到国公府来了,以后她就是国公夫人,五哥也一定待她很好吧?”   这话实在让五爷不知怎么接。   但他也听出妹妹的言下之意。   “淑贤,乱世不由己,但我朝兵强马壮,外族总要忌惮三分,届时你在朝廷,也不会受苦。”   做哥哥的,总要替妹妹撑起身后的天。   更不要说,老国公爷救他出泥淖,老夫人待他如亲子,对他们唯一的女儿,他必得如自己亲妹一般疼爱才行。   五爷说了,詹淑贤低着头笑了笑。   “那就多谢五哥了。”   没两天,詹淑贤封公主、去朝廷和亲的事情就定了下来。   她进宫受封,十日之后出嫁西行。   只是在出嫁前三日,老国公爷的病情急转直下,原本还能强撑着送女儿一程,眼下却昏迷起来,连瞧自己女儿一眼都做不到了。   太医轮番来看,可老国公爷稍有些好转,又开始昏迷。   老夫人也病倒了,每天躺在病榻上,除了流泪就是流泪。   五爷一个人撑着国公府,还要准备送妹出嫁。   但更糟糕的事来了。   就在和亲前一天,妹妹淑贤突然犯了喘症,丫鬟俞姝惶恐来报,说淑贤这次犯喘极其厉害,一不留神就要喘不过气来。   国公府里来满了太医,老国公爷昏迷,老夫人卧床,最要紧的是即将和亲的詹淑贤,完全不能去和亲了,太医连续施针替她诊治。   老夫人听了女儿的消息,反而强撑着下了床,急匆匆地去看女儿。   五爷亲自扶着她过去,老夫人一眼看到女儿脖颈扎了许多针,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那眼泪滚珠一般地啪啪滚落。   “我的贤儿,这可怎么办?!”   淑贤平平躺着,眼泪也滴滴答答落下来。   她喊了娘。   “娘,我是不是要死了?”   老夫人听见这话,心肝都颤了。   “我儿别胡说,你没事!没事的!”   可淑贤一边哭,一边勾着嘴角笑。   “娘别难过,女儿此时死了也好,好歹没死在外面,不然被扔去乱葬岗,被野狗啃食也没办法。”   她越发笑起来,“女儿能死在娘的怀里,女儿还挺高兴的。”   她转过头来,看着她母亲,“娘也别哭了,快笑笑,女儿到死都在您怀里,总算没被旁人欺负了去……”   老夫人在这些话里,越发哭得撕心裂肺。   五爷看着,急匆匆叫停了淑贤,“妹妹快别说了,母亲受不住!”   淑贤抽泣着叹气,抬手扶了老夫人的手,开口劝慰。   “娘,我没事的,还要按照父亲的意思去和亲呢,怎么能死在这里?宫里会给我派太医一路跟随的,总能把我安稳送过去……”   但老夫人几乎要哭昏过去了。   五爷无法,连连叫了太医进来诊治,又是一番凄苦的混乱。   五爷头痛欲裂,明日淑贤就要出嫁,别说老夫人担心,就连太医们都说,病情如此严重,能不能撑到朝廷都不好说。   淑贤这喘症久不犯了,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出了岔子。   他正想着怎么办,那天下晌,老夫人突然来了。   五爷惊讶地不行,快步过去扶她,“母亲有什么事情唤我过去就是,怎么亲自来了?”   老夫人脸色甚是难看,但抬起的目光却透着说不明的意味。   老夫人遣了人下去,同他单独说话,一开口,就把他惊到了。   “淑贤这样去和亲,若是死在路上,这亲也是和不成的,不能让淑贤去了!”   五爷愕然,“可这事,是父亲和宫里定下的,明日就要和亲,今日推掉怎么可能?”   老夫人也说不可能。   “定国公的女儿必须要去和亲,但淑贤不能去了,只能换个人了。”   话音落地,五爷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可是,父亲不会答应的……”   “但你父亲昏迷不醒,换了人他也不知道。”   “那宫里……淑贤明日离开之前,还要进宫拜见。一旦事情暴露,国公府上下可是欺君之罪……”   老夫人深吸了口气,“所以,要换个与淑贤相貌相近的,到时候上了浓妆,根本看不出来。”   五爷一怔,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人。   而老夫人也说了出来。   “我已经与我娘家说好了,就让阿温替淑贤去和亲吧。”   老夫人突然起身跟他行礼。   五爷惊到了,急着拦她,“母亲这是做什么?!”   老夫人抬头看向了他。   “我知道,你不是我亲生的,淑贤也不是你亲妹妹,但你看在国公爷待你尽心教养的份上,看在我对你从不曾厚此薄彼的份上,答应了吧!就当是为了国公爷和我,救我们的女儿一命!我不能看着淑贤去死啊!”   老夫人不肯起身,五爷只能点了头。   老夫人紧攥着他的手。   “小五,这事还得靠你来圆。等到阿温替嫁去和亲之后,这亲事还是要办的,到时候就让淑贤替阿温嫁进来。”   五爷说不出话来,老夫人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等过几年,此事消减下去,我就做主让你们和离,到时候没人怀疑,母亲再给你正经娶妻,淑贤也能脱身了,这样可好?”   老夫人的计策可谓瞒天过海,毕竟宴温同淑贤确实相貌仿佛,老国公爷昏迷,这一关顺利通过,而上了浓妆之后,宫里的人也看不出来。   只要知道内情的人不说破,谁都不会知道。   但宴温真的答应?一旦出了纰漏,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不过,当晚,宴温就悄悄进了国公府。   五爷再次见到了她,她神色平静,似乎不是去替嫁和亲,只是走一程旅途罢了。   五爷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倒是宴温突然叫了他。   “五爷,若是之后朝廷安稳,可以抵抗朝廷来袭,我是不是能寻个机会脱身呢?”   她的话很平静,五爷也懂了她的意思。   宴温已答应了这桩替嫁和亲,晏家其他人也都没有意见,此事已成定局。   她眼下,只想要他对日后的一个承诺罢了。   他说好,“到时候,你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她低头笑了笑。   “有五爷这话,我就放心了。”   ……   翌日,宴温替了詹淑贤,离府的时候,老国公爷依然昏迷,去到宫中也没被发现。   朝廷公主和亲,阵仗极大,五爷一路相送,一直送她到了朝廷边境。   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   就此,宴温嫁去了朝廷,成了朝廷的温彦阏氏。   而顶替宴温嫁进定国公府的,是国公独女詹淑贤,外人不知她的身份,都唤她一声宴夫人。   偷梁换柱,本以为天衣无缝,但宫中和国公府相交密切,钱太妃在见到宴夫人之后,就对她身份有所怀疑。   钱太妃还曾问她,“不是听说你没有喘症?怎么如今也犯了这病?”   詹淑贤的喘症一直没好,时不时会犯,但晏家人多有此病,她便道从前没有发作,后来才发了病,以此搪塞了过去。   可后来,钱太妃又开始怀疑起来,“夫人嫁给国公也有些年头了,为何迟迟没有身孕?”   五爷每逢初一十五必去正院,但也只是掩人耳目罢了。   詹淑贤不可能有身孕,只能再把喘症的事情拿出来说。   说当初老国公就是发现独女有喘症,所以不敢继续生养嫡子,就是怕下一任定国公也有这病,万一在战场上犯病,岂不是弃将士于不顾?   钱太妃如此多疑,原本说好了让五爷同宴夫人和离的事情,一直没有施行。   而这些年四王造反,五爷常年在外打仗,老夫人上了年纪,国公府里里外外总要有人打点,詹淑贤在国公夫人的位置上,一坐便是好多年。   后来,她干脆提出为五爷纳妾,有了妾室,有了孩子,和离不和离都不重要了。   但五爷对妾有芥蒂,纳妾之事迟迟不能成。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俞姝进了定国公府。   一切,都仿佛命中注定一样。   ……   普坛寺。   风吹古树沙沙作响。   树下的阴凉移了几寸。   老夫人说韩姨娘很好,“韩姨娘出身虽然不高,但举手投足不似寻常女子,颇有些大家风范。”   她看向五爷,“你将韩姨娘瞧进眼里,我也不意外,等她眼睛好了,孩子也出世了,我相信她能坐得稳这国公夫人的位置。”   五爷心下暖了起来。   阿姝当然可以。   不过老夫人又说起了侄女宴温。   “其实,我原本还想着阿温回来,替了淑贤继续做国公夫人,但她自己并不愿意,你也有了韩姨娘。阿温那性子同我二弟很是相像,愿意逍遥度日。既然如此,都是天意,她愿意什么地方,都随她去。本也是我亏欠她的。”   五爷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宴温眼下到了何处。   他没敢同老夫人直说宴温被人掠走了去,只说是路上遇了点麻烦,一时回不来。   五爷默默琢磨着宴温的事情,老夫人起了身。   五爷起身扶了她,要送她回去休歇,老夫人却同他摆了手。   “我没什么事,你去寻韩姨娘吧,既然要和离将她扶正,便告诉她吧。她为你受十月怀胎之苦,该对她再好些。”   在这话里,五爷想到了从前自己强加给她的规矩。   他抿了抿唇,辞了老夫人,直奔俞姝的宿处去了。   *   千里之外的虞城。   托出真实身份的宴温,告知了俞厉她这瞒天过海的秘密。   她在俞厉的愕然中,无奈地笑叹了一声。   “俞将军,我真不是老国公的独女,也不是詹五爷的妹妹,我只不过是个替代罢了,没什么用的。”   俞厉看向她,女子说起替嫁往事,眉间舒展依旧,只有嘴角的笑意透着无奈。   俞厉皱眉,“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秘辛?”   宴温回答,“我想,将军以我为质与五爷交换条件,那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可惜我并非这么重要的人。将军与五爷都不是奸佞之人,想来之间必然有误会,若是俞将军相信,我愿作为劝客,帮助将军和五爷解除误会,这般可好?”   不然的话,一直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才能脱身?   宴温已经被困很久了,只想要点自由罢了。   然而俞厉还是摇了头。   他同那詹五之间,可不只是误会摩擦这么简单。   他妹妹还在那詹五手里!   俞厉头痛了一时,没想到以妹换妹的计策,竟然弄错了人。   他说不成,“阏氏……不,宴夫人的好意俞某心领了,可事情复杂远非娘子所想,我一时半会不能放走你,容我仔细思量一番。”   宴温愕然。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有了急报的声音。   “大将军,朝廷单于率兵向秦地进发了!多城将领请求将军支援!”   话音落地,俞厉精神陡然一提,大步流星地奔了出去。   *   普坛寺。   五爷在翌日下晌,俞姝小憩之后,抱了她在怀里,把事情告诉了她。   “……等到事情都稳妥了,我们寻个好日子成亲吧。”   俞姝还以为自己没睡醒。   她呆呆坐着,扶着高耸的肚子,半晌没回过神来。   “五爷……让我给你做妻?”   五爷看着她的脸庞,轻笑了一声,抱了抱她,“阿姝不愿?”   俞姝只觉头晕目眩。   好好的妾,怎么就变成妻了?!   可她是叛军首领的妹妹,怎么能做朝廷栋梁定国公的夫人?!   她想说“不愿”,可肚子突然不适了起来,她连忙低下头抚着肚子平息。   可有侍卫传来了加急的消息。   “国公爷,朝廷袭击了秦地城池,虞城将军俞厉率大军支援边境各城,与朝廷正面开战!”   五爷听到这消息默了一默。   但俞姝却心下陡然快跳起来。   哥哥终于同朝廷开战了!   俞姝想到之前与哥哥商议的事情,心跳越来越快,而腹中的不适也明显了起来。   她脸色不对,自己还没发现,五爷却看到了。   五爷被她吓了一跳,急急喊人进来查看。   梨娘子一眼瞧见,便“哎呦”了一声。   “姨娘提前发作了,要生了!”   ……   普坛寺兵荒马乱。   定国公府在第二日的下晌,迎来了小主子。   五爷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急的满头大汗,产房的声音在这时传了出来。   “恭喜五爷!母子平安!”   五爷直接冲进来产房,拦都拦不住。   俞姝昏昏沉沉被他抱着亲吻,产房里的人脸都红了。   小儿在这时哇地一声大哭,哭得五爷回头看了他一眼,笑出了声来。   他握着俞姝的手同累坏了的俞姝道。   “阿姝你听听,咱们儿子要把房顶掀翻了。”   俞姝也听见了,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疲累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下去。   五爷细抚着她的脸庞,让她好生休息。   俞姝累坏了,闭起眼睛就睡了过去。   她不知睡了多久,稀里糊涂做了许多梦。   一时梦见哥哥身披战甲,一时又梦见五爷指挥千军万马,最后,哥哥的兵马和朝廷的军队战到了一处……   俞姝被哭声惊醒了,她睁开眼睛。   五爷正坐在她身边,怀里抱着小儿。   俞姝想看看儿子,可惜看不见,五爷唤了她,将孩子的小手放到了她手下。   “阿姝捏捏,甚至有趣。”   小儿的手柔柔软软的,俞姝轻轻捏了捏。   “方才是五爷把他捏哭的吗?”   五爷低声笑了起来,“这孩子哭起来,劲儿忒般大。”   俞姝也笑了笑,笑了一半,记起了方才做的梦。   哥哥已经同朝廷开战了……不知战况如何?   她悬着的另一半的心还没有放下,就在这时,外面又有了匆忙而来的战况。   五爷放下孩子,起身要出门去,却被俞姝攥住了衣衫。   “怎么了阿姝?”   俞姝没说话,只是攥着他。   五爷摸了摸她的额头,没再出去,叫了人到窗外回禀。   “何事?”   “回五爷,俞厉一战击败了朝廷的托寻,已经把人赶出了秦地境外!”   五爷听得挑眉,“俞厉带兵越发长进了,两三日的工夫,便能拒敌境外,实是厉害。”   而俞姝听着,另一半悬着的心陡然一松。   但外面的士兵还没回禀完毕,此时又禀了一句。   “但那俞厉得胜当天,竟然自立为王!   “如今秦地半数城池归属于他,众将俯首称臣,称其……虞城王!” 第61章 新生   俞厉称王。   消息从窗外传进来,小儿哭声止了止。   俞姝在意料之内,可还是免不了心头跳动起来,她握了握刚出世的小儿的手。   小儿似乎察觉到了母亲在身边,朝着她的方向侧了侧身。   俞姝柔柔搂了小儿的肩背,外面禀报的士兵退了下去,五爷在沉默许久之后开了口。   “没想到俞厉竟然有称王之心……”   俞姝听着,低声笑了笑,说不奇怪。   “俞厉不称王,早晚要被李榭、朝廷和朝廷三方耗死,此举倒也正常,毕竟他是秦地人心所向。”   五爷皱了皱眉头,“人心所向?”   俞姝说是,“俞厉在虞城本就受百姓爱戴,如今又替其他各城抵御朝廷入侵,难道不是人心所向吗?”   “可这也不是他称王的必然道理。若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称王,天下岂不大乱?今日你称王,明日他称王,山河处处皆兵,城池之间互为敌手,百姓的日子皆被战事笼罩,不过是人间无谓消耗。”   他言语严肃起来,俞姝晓得他内心对这些造反之人,如眼里揉不进的沙子一样。   于是她直接问他,“俞厉称王已成定局,五爷要出兵剿灭吗?”   五爷在这话里,不由朝着她看过去。   “我听阿姝语气,竟对俞厉颇为赞赏?认为他不该被剿灭?”   俞姝笑笑,“五爷之前不也赞赏俞厉么?不然虞城之战,为何派兵传信助他?”   “我不过不忍虞城百姓受苦罢了。”   俞姝越发笑起来,“那俞厉也只是不忍秦地百姓受苦而已。为何要剿灭?”   五爷在这话里哽住,他看向俞姝,无奈地摇头。   他耐心同她道。   “俞厉不是朝廷,他的政权能稳固几时?今日他得势称王,明日说不定就要被逼自废王座,到时候百姓在政权之中颠沛,又是怎样的状态?纵然他不忍百姓受苦,却也只是一时之功,非长久之计。”   “那五爷以为的长久之计是什么?”   五爷回答,“要么朝廷诏安俞厉,要么朝廷剿灭反贼,俞厉可以二选一。”   男人说着,长叹一气,“只怕他还是想握一握这大权,吃了苦头才肯放手,可惜……”   俞姝在这声叹息里,向他看了过去。   “要我看,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   五爷转头向俞姝看去。   俞姝回答,“那便是俞厉彻底反了朝廷,将朝廷推翻,新建王朝。从此又是一太平盛世冉冉升起。”   这话话音落地,当中静到落针可闻。   五爷惊讶看向坐在身边的女子。   “阿姝?你在说什么?”   他这般震惊,俞姝并不奇怪,她不过是在哥哥称王的消息里,忍不住心潮澎湃罢了。   可五爷是国之栋梁,是忠臣良将,是赵氏朝廷最坚固的盔甲。   俞姝垂了垂眼眸,“这话五爷不爱听,就当我随口一说罢了。”   可五爷越发惊诧了。   “所以你心里,确实是这般想得,是吗?”   他一向知道小娘子想法异于常人,他总觉得她是吃了苦的缘故,可如今看来,她逆反的想法竟如此根深而强烈。   朝廷曾在她家族亲眷上,做了令她嫉恨的事情吗?   他要问上一句。   两人之间,小儿忽然不安地咿呀呜呜了两声。   俞姝伸手要拍一拍小儿,五爷却将他抱了起来,轻声哄了哄,唤了奶娘将他抱了下去。   俞姝手下空落了一时,她看不见,连孩子都碰不到了。   詹五爷这是什么意思?!   莫名地,她心里沉了一沉。   若有一日这位五爷知晓她是那反王俞厉的妹妹,也会这般将孩子抱走,不许她碰触的吧?   她心里酸涩起来,抿了抿嘴,冷冷笑了一声。   五爷在这时转身走了过来。   俞姝抬头向他看去,他看到了她脸上的凛意。   五爷心下忽的不是个滋味。   他坐到了俞姝床边,女子转过了身去。   “阿姝……”   话音未落就被她打断了。   “五爷把孩子抱走,怎么不自己也离我远些?免得我逆反言论祸害了五爷。”   她说着,睁着那双视线暗淡的眼睛看向他。   “五爷许我正妻之位,我心领了五爷的好意,只是我生于乡野,做不得这般尊贵位置,五爷还是另寻高明吧。”   她本也不愿意做什么国公夫人。   她脸色冷极了,五爷看得心头刺痛。   若说她前面的话似冷箭伤人,那么后面的话便如冷箭拔出时,勾住血肉的倒刺,将人心头杀得血肉模糊。   可他却伸手将伤人的冷箭抱进了怀里。   俞姝讶然,立时抵住他的胸膛,不欲与他靠近,可他却低头吻上了她的额头。   她气得笑起来,紧紧绷着一张小脸,“五爷这般作甚,没意思的很!”   五爷心头酸的厉害,偏不肯松开她,将她往怀中拢来。   两人使着反向的力气,一直僵持了许久。   五爷直到俞姝没力气推搡了,终于将人紧实抱在了怀中。   他轻抚了她的细发,下巴抵着她的额头。   “你这小娘子,性子又倔又冷。我想娶你做妻,怎么还成了得罪你了?净说伤人的话。”   他说着,搂着她的肩头问她。   “你同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家族亲眷犯了律法,被朝廷处置了?”   俞姝在这话中,眼眶蓦然一热,眼泪滑了下来。   在这一刻,她差点说出口,她很想知道,若是五爷知道她被灭五族,是怎么样心情?   但她说没有,想从他怀中抽出身来,可他不许。   她没办法了,嗤笑一声。   “我想法自来是危险的,五爷不必问,趁早离我远点便是。”   俞姝说得都是实话,她是反王妹妹,他是朝廷栋梁,靠她近对他有什么好处?   可五爷说不行了,“你既来了,我就不能让你走了,不然我怎么受得了?”   他说着,轻抚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都是我不好,月子里万不能落泪,咱们不说俞厉的事了,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行……咱们今日只说咱们的儿子,好不好?”   提起这个,俞姝心里的难过又泛了上来。   说孩子?明明是他将孩子抱走的。   她问他,“五爷不是将孩子抱走了吗?不是不让我靠近孩子吗?如今又同我提孩子作甚?”   五爷叹气,“我只是怕你我争吵,吓到了孩子,把孩子抱走,我们也能好生说几句话,不是么?”   他说完,就让奶娘把小儿又抱了过来。   小儿小嘴咕哝着,早已睡着了。   五爷将孩子放到了俞姝怀中,他坐在床边,用臂膀环了母子二人。   普坛寺里静悄悄的,只有寺中古树上停着的鸟雀,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男人轻抚了小儿的细发,又搂紧了怀中的女子。   “阿姝想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俞姝没说话,用自己的脸贴了贴孩子的小脸。   这两日她实在是太累了,自上了这普坛寺,便一直都没有消停。   詹氏的秘密、哥哥与朝廷对战又称王的消息,还有怀中小儿的出世……   似乎所有事情都搅在了一起。   她亦不想同五爷争吵,在此时沉默了下来,低头亲吻了孩子柔嫩的小脸。   五爷却自问自答地开了口。   “阿姝不知道,小儿出世那会,正值黄昏,彼时普坛寺红霞漫天,古树掩映,倦鸟归林,暮色怡人。”   俞姝在这话里,仿佛能相像出彼时的情景。   原来怀中小儿出世,竟是那般安详怡人的景色。   她脑海里浮现那般画面,心下也舒缓了许多。   她和缓了语气,低声开口。   “五爷,不会是要给小儿取名叫‘红霞’吧?”   五爷轻声一笑,说不是。   他握住了俞姝的肩头,问她。   “你说,叫‘红霞’可好?”   男人解释,“他本也是草头辈分,我又总想着,既然提前来了,选在寺庙出世,可见是得神佛庇佑的孩子,与佛有缘,就唤作红霞。”   红霞。   俞姝缓缓点了点头。   她低头去看孩子,昏暗的光影中,她没用的眼睛,只能看到小儿幼小圆润的身影。   外面有雀儿吱呀飞过。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就算这世间再纷乱,她同这位五爷再有不可调和的立场,她也万分期盼这个孩子,能平安康健,福泽满满,一生顺遂。   *   秦地。   坚壁清野。   虞城王万众归心,所到之处,百姓俯首叩拜,诸将称臣。   俞厉站在城楼之上,一边是被击退的外族势力,另一边是守护住的城中百姓。   在众人“虞城王”的呼声之中,俞厉攥紧了手。   既当了这王,扛起这面属于他自己的王旗,便要护住叩拜在王旗之下的百姓。   这是他的百姓,是他这虞城王发誓守护的人。   有鹰翱翔于湛蓝天空,发出尖锐的嘶鸣。   卫泽言上了城楼,给俞厉行礼,笑着唤了一声“王”。   俞厉扶他,“军师不必多礼。”   卫泽言看着自己一路辅佐而起的虞城王,嘴角的笑高高扬起。   “如今各地称臣,少数摇摆不定的城池,也都于我们示好。这第一战,新单于托寻就吃了苦头,约莫会消停一时了。”   他分析起来天下大势,如绘图在眼前。   “咱们的领地完全不输于南面的李榭,如今托寻退出秦地,王得了民心,处处向荣,唯一担心的,不过是异姓称王,成了朝廷眼中钉肉中刺罢了。咱们该尽快站稳脚跟,以防朝廷出手。”   朝廷能忍赵氏王爷造反,却忍不了异姓称王,这些,俞厉心中也早有了回数。   可既造反了这朝廷,不若彻底一些。   今日他要站稳秦地,明日还要侵吞朝廷土地。   将这天下,彻底翻过来!   只是他向东向北看去,又想到了他一母同胞的妹妹。   他坐拥秦地半边城池,可自己的妹妹身陷囹圄,却救不出来。   卫泽言见他脸色担忧浮现,便晓得他心中所想。   他道不急,“等阿姝把孩子生下来,安稳了,就找机会接她回来。”他笑着,“你不必担心,万一出了岔子,不是还能以妹换妹吗?”   俞厉在这话里,越发头疼了。   他说这事是不成了,“我们寻来的人,根本就不是詹五的妹妹。”   “啊?”卫泽言一愣。   俞厉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说了,“宴夫人充其量就算个表妹,毫无血缘关系,她于詹五,怎么能等同于阿姝于我?!”   这消息太过震惊,卫泽言着实懵了一时。   他先道不急,“詹五也算仁义之人,宴夫人替嫁这一场,最后以金蝉脱壳收场,可见詹五也颇觉亏欠,既然如此,此人便还有分量。”   他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在心中盘算着,得了这般消息,怎么才对俞厉最有利。   不时,他笑了起来。   “这可是个大秘密,若是说于托寻,朝廷和朝廷只怕立刻要开展。听说托寻彼时得知温彦阏氏的死讯,气急败坏地砍死了两匹汗血宝马,如果咱们想要借机从中作梗,岂不是容易?”   他越发笑起来,“便是以妹换妹不成,以此秘密与詹五换妹也不成?定国公府自诩忠臣良将,此事可是欺君重罪,他们承受的起?”   卫泽言一口气将此事利害关系,分析得头头是道。   言语之间,这位替嫁阏氏,竟然成了他们极其重要的一件兵器。   俞厉没有什么兴奋,只是暗觉不妥。   那位宴夫人只想两边劝说,得一己之自由罢了。   她明显不想再旋于权利斗争的中心,是以坦诚以告,自己怎么好再将她彻底搅进来?   俞厉无言,只是抬眼看了卫泽言一眼。   “救阿姝的事情,再想想旁的办法,先不要动那宴夫人了。”   跟随他多年,卫泽言对他还是了解的。   卫泽言笑着点头,说好,“阿姝那边你不用急,这位宴夫人不能立刻放走,须得严加看管了。既然称王,朝廷肯定会把矛头对准你,若再被朝廷的人发觉宴夫人在虞城,阿姝可真要有身份危险了。”   俞厉点头,“这个我晓得,已经令人严守虞城,清查有问题之人,必不让朝廷的人混进来发现什么。”   他说完,又叫了卫泽言。   “以后城司那边有阿姝的消息,就让他们直接来回我。”   卫泽言闻言微怔,然后点头说了声好。   *   京城。   封林返回了定国公府,被招去了正院。   宴夫人,确切说是老国公的独女詹大小姐詹淑贤,见了冯罗。   冯罗上前,低声把宴温的事情回禀了。   “我见到了人,她就在虞城,当时应该是逃出来的,但其他人不认识她,属下就将此事掩了过去,后来打听了一番,她约莫又被俞厉捉了回去。”   冯罗把事情禀了,都是按照詹淑贤的意思来的。   他道,“如今俞厉称王,虞城必然加倍守卫,阏氏一时半会别想逃出来了。”   詹淑贤听了,支起了脑袋,她瞧着窗外天空白云悠悠,笑了一声。   “阿温自来想要悠闲自在的生活,这下倒是在虞城过起了这般日子,算是称她心意了,这不比回了京城,烦事缠身强么?”   冯罗不便回应,但詹淑贤又问了一句,“所以,俞厉到底为何要捉阿温呢?”   这件事,冯罗却不知道了。   “属下也打听了,但是没有确切消息,兴许与朝廷或者朝廷有关系,毕竟俞厉称王,处处受到辖制,想多个筹码也未可知。”   詹淑贤未置一词。   她往外叫了一声,“俞姝,重赏冯侍卫。”   俞姝拿了一匣银子上前。   冯罗却连连推却。   “属下是国公府的侍卫,是夫人的亲随,夫人有令属下必鞠躬尽瘁,不敢要此重赏。”   詹淑贤笑起来,“该赏总是要赏的。”   冯罗摇头,低声恢复了旧称呼。   “大小姐是老国公爷嫡亲的血脉,属下等都得老国公爷提携看重,恩情无以为报,甘为大小姐肝脑涂地,无需重赏。”   詹淑贤在这话里,歪着的脑袋正了过来。   她嘴角勾起了笑意,说了声好。   “你有这般忠心,想来父亲在天有灵,会看到的。你去吧”   冯罗郑重行礼,退了下去。   俞姝将银子收起来,笑着走过来。   “奴婢这还有个好消息呢。”   詹淑贤端茶轻撩茶叶。   “什么?”   俞姝道,“是刚到的普坛寺的信儿。韩姨娘提前发作了,于昨日晚间,顺产一子!”   话音落地,詹淑贤手下一顿,立时放下茶盅站了起来。   “是男嗣?!”   “是了!”俞姝跟她道喜,“恭喜您得偿所愿!”   詹淑贤笑出了声来,“他们什么时候带着孩子回来?”   “自然是等韩姨娘出了月子才能启程。”   詹淑贤闻言,眉头轻轻皱了皱。   “这么久?那不若,我亲自去趟普坛寺好了。”   ……   翌日一早,宴夫人便从国公府启程去了京郊的普坛寺。   她一路想着那新生的男嗣,心中十分开怀,眼角眉梢挂着笑意,一时半刻都未曾落下。   可她这般高兴,却在普坛寺里,听到她娘老夫人同五爷的话时,登时怔住了,定在了当场。   她微微挑眉,“和离?扶正?” 第62章 应下   普坛寺乃是京郊大寺,詹淑贤到了寺庙前,便看到了寺庙大殿琉璃瓦上映出的光芒。   她自听了俞姝生子的消息,便笑得合不拢嘴,当下看到寺庙金光,只觉这孩子是神佛馈赠,是佛祖看到了她的心愿,特特赐下来的。   詹淑贤来的匆忙,旁人还不晓得,她心里念着佛祖的恩情,当先进了大殿参拜还愿。   “佛祖保佑信女诸事皆宜,安稳顺意。”   待她拜了佛祖,转身就看到了闻讯而来的老夫人和五爷。   三人皆因新生的詹家子嗣而高兴。   不过,老夫人和五爷也另有决意,于是叫了詹淑贤去下榻的客院说话。   老夫人路上瞧着女儿这般喜悦,拍了拍她的手。   “这孩子是神佛赐福,我们詹家也该有新的气象了。”   彼时,詹淑贤听着这话,还没怎么在意,但等到了客院,将不相干的人全都遣散下去,她这心里不由地快跳了一下。   接着,老夫人和五爷便把詹家该有新气象的决意,告诉了她。   话是由她母亲老夫人亲口说得。   “韩姨娘得了五爷中意,如今又有了子嗣,小五与你和离,扶正她做妻室正好。以后由她来做国公夫人,贤儿你也能从这身份中脱出来了。”   佛寺里琉璃瓦的金光还在闪耀着,詹淑贤在金光下晕眩了几息。   “和离?扶正?”   她看到老夫人和五爷点了头。   她慢慢从了金光的晕眩中缓过来,不由问向五爷,“五哥就这么中意韩氏?”   五爷点头,没有什么犹疑。   “我只有她一个,不忍让她继续做妾。”   詹淑贤看了他几息,又看向了自己的母亲,“娘也觉得好?”   老夫人微微皱了皱眉,手里波动的佛珠停了下来。   老夫人亦点头,但她问向了自己女儿。   “你如何以为?”   这话终是问到了詹淑贤身上。   毕竟扶正韩姨娘,得由她先从国公夫人的位置上退下来才成。   两人都朝着她看了过来,她突然笑了起来,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当然觉得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话音落地,恰有寺庙里的钟声传了过来。   老夫人松了口气,笑着朝女儿点头。   五爷也放下心来,“那是再好不过了,等回京之后,便着手办此事……”   可在这时,詹淑贤低语了一声。   “我退下来容易,只是韩姨娘小妾扶正,还一跃成为国公夫人,这在国公府可是先例,不知道能不能让人信服……”   俞姝出身不高是事实,就算五爷和老夫人不在乎,但不代表旁人也不在乎。   在这话里,房中静了静。   老夫人倒没什么疑虑,开了口。   “不必担心这个,自然由我来替韩姨娘撑腰,她非是小家之气的女子,能做得这国公夫人的位置。”   老夫人态度明摆,言辞确切。   五爷也曾担心妾室扶正给俞姝带来的困扰,可孩子已经出世,母子关系变不得,也只能用此办法。   当下有了老夫人态度,五爷松了口气。   詹淑贤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嗣兄,一个要给韩姨娘撑腰,另一个替韩姨娘放心,她不由地笑了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是最好了,只要韩姨娘能安稳做好国公夫人的位置,我再不担心的。”   事情说完,她便提出要去看看俞姝和孩子。   ……   彼时,俞姝正抱着刚睡醒的暮哥儿吃奶。   小人儿懒洋洋地,一边吃一边半眯着眼睛,似睡又似不睡的。   俞姝见他吃起来不认真,便要将他抱去一旁躺着,可他又不愿意了,认真吃了几下给俞姝看。   如此反复多次,俞姝明白过来,她轻笑。   “原来是想让我抱着,小儿下次记得咿呀两声,有话直说便是。”   一旁的梨娘子和姜蒲一起收拾东西,闻声都笑了起来。   邓迎儿还道,“别说有话直说了,哥儿若想听懂姨娘的意思,且要几个月呢。”   谁料,她这话刚落地,俞姝怀里的小儿,便咿咿呀呀了两声。   “哎呦!”梨娘子惊讶到了,姜蒲也稀罕的不行,凑过来瞧。   俞姝笑起来,睁大眼睛去看怀中的小儿,小儿又认真吃了两口奶。   她在模糊的视线里,试着蹭了蹭他的鬓角,刚要说句什么,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薛薇的声音有点紧。   “姨娘,夫人来了。”   不仅薛薇紧张,房中众人都紧张起来,连小儿都不吃奶了,往俞姝怀里蹭了蹭。   俞姝放下衣裳,轻轻抚摸着他的小身子。   詹淑贤进了门来。   俞姝看过去,只看到一个身影。   倒是詹淑贤瞧见了俞姝的眼神,她挑了挑眉。   “韩姨娘的眼睛,这是好了?”   俞姝在床上跟她行礼。   “回夫人,婢妾眼睛只比从前感光多些罢了,其他什么都瞧不见。”   “哦。”詹淑贤道了一声,“那倒可惜,看不到孩子。”   俞姝说是。   詹淑贤走了过来,路过梨娘子的时候,看了一眼。   不过她更着意看孩子,一眼就看见了俞姝怀里的小儿。   “呀,这孩子出生就这般白净?倒也少见。上次见到的,还是林骁家里那对双胞胎。”   俞姝抿着嘴没开口,可詹淑贤却把手伸了过来。   “来,让我也抱抱。”   话音落地,俞姝手下微紧,小儿不安地动了动。   恰在这时,五爷扶着老夫人从后面赶了过来。   俞姝连给两人行礼,把这茬掩了过去。   詹淑贤将下人都遣了下去,房中一下子清静了许多,只剩下定国公府的几位主子,和刚出生的小儿。   詹淑贤叫了韩姨娘一声,“韩姨娘怎么不肯让我抱抱这孩子?”   她瞧着孩子,又瞧了瞧俞姝。   俞姝看到她的身影靠近,低声道,“这小儿闹腾,婢妾只怕折腾了夫人。”   然而詹淑贤笑了一声,“怎么还婢妾、夫人的?以后我该叫你嫂子了。”   这话,老夫人和五爷都没有异议。   只是俞姝听着,越发低了头。   “婢妾不敢。”   她这般谨慎的态度,令詹淑贤愣了愣,她抬头又瞧了这韩氏一回。   她从前也觉得韩氏相貌清丽淡雅,虽然说是出身乡野,但不卑不亢不胆怯,如今再看,见她垂着眼眸,生了儿子又马上就要做国公夫人了,竟然脸上没有什么兴奋喜气,一脸冷静而沉稳。   詹淑贤讶然。   从前她可真没瞧出,韩姨娘这般不同寻常。   怪不得五爷和她娘都愿意将她扶正。   她笑着,仍是道,“我可是孩子姑姑,心疼他的紧,巴巴地从京城来了,不抱怎么甘心?”   俞姝无法,下意识不想把孩子给她,恰在此时五爷走了过来。   五爷低头瞧着小儿,道了一句,“暮哥儿睡了,让他睡吧,回头等他醒来再抱不迟。”   他都这么说了,詹淑贤说了声好。   俞姝一颗心放了下来。   然后老夫人也过来瞧了瞧暮哥儿,替他念了两句祈福的佛语,叫着詹淑贤一道走了。   “你这一路也累了,等孩子醒了再来看吧。明日还要办洗三,忙完再说。”   詹淑贤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走之前,轻轻拍了拍俞姝。   “好生歇着吧。”   俞姝低头,“多谢夫人。”   詹淑贤笑着看了她一眼走了。   房中只剩下俞姝母子和五爷。   五爷坐到了床边,“阿姝怎么如此拘束?淑贤听说我要让你做妻,便答应回京和离。你同她不必如此拘束,她日后是要叫你一声嫂子的。”   俞姝沉默着没说话。   五爷瞧着她有心思,便问,“你有什么想法,同我说便是。”   俞姝犹豫了一下。   “五爷是好意,当年国公夫人这般位置,恐不是我能坐得住的。”   一来,她不想做朝廷的国公夫人,二来,宴夫人为五爷又是纳妾又是催子的,就这么容易答应和离退位?   她说了,五爷笑起来。   “阿姝怕什么?有你夫君给你撑腰,有什么做不得的?只有你是国公夫人,咱们的儿子才能立稳国公世子之位,一切才顺当。”   他说着,俯身抱了抱她。   他在给她鼓励,俞姝明白。   但她也明白,这定国公夫人,她是真的没办法当。   旁的夫人都是世家贵女,她是小民也就罢了,可小民的身份都是编的。   起初国公府问及她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她用了姨母夫家的韩姓,祖籍说得是姨母夫家的祖籍。   可她五族被灭,姨母一家也都没了,韩氏一族剩下多少人,她亦不知。   更不用说,她是反王妹妹了。   *   俞厉自立虞城王的事情,朝野皆知,五爷当天临时得了宫中的传令,快马加鞭地回了京。   五爷一走,俞姝心里越发不安起来,晚间没让奶娘把孩子抱下去,放到身边亲自带着。   小儿依偎着她,呼呼大睡着。   她摸着小儿柔软的头发,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念经的声音。   她问姜蒲,“外面有师父念经吗?”   姜蒲去看了一圈,念经的声音没了,她说没有,“奴婢没瞧见念经的师父,想来是姨娘听见佛音了。”   俞姝笑起来,安排了姜蒲守夜,自己搂着小儿,慢慢定下了心来。   ……   梨娘子和秀淡被叫去了詹淑贤的院中。   詹淑贤问了一番五爷和俞姝在外的情况。   邓迎儿只管伺候,如今孩子顺利生了,她算是完成了差事。   而秀淡却完全没成宴夫人的交代。   不过她也不担心了。   五爷已经安排了人提前回京,去把她姐姐从教坊司转到绣坊去。   虽然罪臣女的身份不能改变,但绣坊都是女子,由宫女来管理,而且不必抛头露面,秀淡已是万分感激。   当下在詹淑贤眼皮底下,秀淡还算沉得住气。   詹淑贤问她什么,她便如实回答,问到为何没能成事。   秀淡低着头道,“五爷爱重姨娘,不许奴婢近身,奴婢也曾装做姨娘的样子,却被五爷训斥。奴婢便没能成事。”   “是吗?”詹淑贤挑了挑眉,“那你可知道,五爷爱重韩姨娘什么?”   秀淡也不想再继续宴夫人给她的命令,她直言。   “韩姨娘性情虽冷淡些,但洞察世事,与人为善,心中自有丘壑,是以五爷爱重,是奴婢等所不能比拟。”   秀淡从前也是知府女儿,见过的女子颇多,但韩姨娘这样的女子却少,并非闺阁中人。别说五爷爱重,她亦钦佩。   她这般说了,希望宴夫人能替她另外安排差事。   但詹淑贤笑了一声,“我怎么瞧着,你倒是想认韩姨娘为主了?”   这话吓得秀淡一跳,“奴婢不敢,只是奴婢实在做不到夫人吩咐。”   詹淑贤没有再说什么,看了秀淡两眼,没赏没罚,让她去了。   俞姝从外走了进来,端了一盘子点心给她。   “夫人想什么呢?”   詹淑贤支了脑袋,用帕子拿了一块糕点放进口中。   “我在想,乡野出身的韩氏,倒是颇多被人夸赞有大家之风。她这大家之风是怎么来的?我很好奇。”   “您既然好奇,何不让人去查查呢?”   詹淑贤说是了,“是该让人查查了。”   她之前总想着这孤身的盲女在国公府的威严下,没什么胆量骗人。   但如今却不这么以为了。   她说完,就让俞姝去安排人,“去她祖籍上好生查个明白,我可真想知道,韩姨娘到底是怎样的出身?”   俞姝去了,詹淑贤继续支着额头,目光向外看去。   她越想今日的事情,越发笑了起来。   可笑她巴巴地赶来普坛寺,竟得了个要退位让贤的结果。   她又好笑,又疑惑起来,拾起了手边的扇子轻轻扇着,自言自语。   “小妾扶正。看来五爷是忘了他们二房,是怎么宠妾灭妻,起了祸家之乱的了。啧啧……”   *   五爷赶在洗三前,从京城返了回来。   他这一路纵马疾驰,回到普坛山下,水囊见底。   天热的厉害,山路又难走,他稍作停留,让文泽去附近田庄讨一些水来。   “我记得这些田庄里,就有定国公府的,你去问问。”   然而两人刚停下,就听见有人从旁边的小路上走过。   五爷看过去,对面两人也看了过来。   其中一人见了五爷,连忙上前行礼。   五爷讶然,“李榭?”   此人正是之前主管火器的工部侍郎李榭。   而他身边站着一个黑衫男子,在日光下人显得十分阴郁,见到五爷,只远远浅施一礼,便转过了身去。   五爷几乎没认出来。   那是他多年未见的同父异母的兄弟,詹司松。   当年,二房出事之后,朱家人临时接管了二房。   五爷过了近一年生死不知的日子。   每日天不亮,便被拉起来,听着朱家人在他耳边说一句,便在他耳边重重摇一下铃铛。   “魏氏该死,母债子还!”   一铃一声,重落耳中……   后来老国公爷将他接了出来,过继到自己膝下,朱氏一族反对强烈。   朱家人道,“二房宠妾灭妻,国公爷还要立那妾之子做嗣子,那妾生子以后便是下一任定国公,二房的嫡子反而成了旁枝,这算怎么回事?!定国公府以后,要从根儿里便宠妾灭妻么?!”   朱家嚣张,仗着自家受害,詹氏不会为难。   但这是詹氏的私事,老国公爷膝下无子,早晚要过继族中子侄。   朱家人愤慨,又无法干预詹氏族内之事,就要求要把二房无人照看的詹司松,带回朱家教养。   老国公爷并没有允许,让隔房的大堂兄,他们那一辈最为年长的詹安堂,将詹司松领过去教养。   詹司松这些年一直跟在詹安堂身边。詹安堂从前也在军中,后来受伤之后,在军营主管兵械,詹司松在他身边,也只做与兵械相关之事。   鉴于五爷与这位兄弟之间,有无法抹平的旧事,两人几乎没有再见过几次面。   当下,詹司松见了五爷这般态度,五爷也不意外。   毕竟在朱家的人看来,他姨娘害了朱夫人母女,詹司松必然也是如此作想。   两兄弟皆不言语,倒是显得李侍郎颇为尴尬。   李榭低声跟五爷解释,说詹司松进来造出一种铁枪,形制新颖,攻击力甚是强,李榭听说后,有意让工部与其接触,看这一批铁枪能不能用在民兵之中。   “只是下官一时半会还没说通。”李榭道。   五爷约莫知道詹司松的心思,詹司松心里有恨,不想在他麾下尽力。   可当年的事情,朱夫人的女儿淑悦到底是不是他生母所害,始终存疑。   五爷不会,也不可能去给詹司松道歉。   五爷看看远处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同李榭道了声“辛苦”,转身打马离开。   ……   那日的洗三极其顺利。   五爷赶在最热闹的时候,及时返回。   小詹红霞哭声震天,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五爷听闻这哭声,心中不快尽去,洗三礼后亲自抱了儿子。   小家伙哭累了,迷迷糊糊地要睡了,被他抱了,就往他胸前凑了凑。   但是柔软的小嘴贴过去,只贴到一片森森壁垒。   小人儿睁开眼看了一眼,看到的并不是温柔的娘亲,而是呵呵做笑的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五爷好笑得不行,“你这小儿,怎么不同爹爹亲近亲近?”   显然他只想找他娘亲,俞姝连忙将他抱了过去。   五爷笑得不行,看着俞姝一抱,他便不哭了,他调侃了小儿两句,小儿哭得更加响亮了。   俞姝知道他昨晚进了京城,定然是朝廷在商议,如何对待她哥哥自立为王的事情。   她有心想问,问一问朝廷到底准备何时攻打哥哥,是不是这位五爷亲自领兵?   可两人之间每每提起,便免不了争吵。   她若再主动问起,不免令人怀疑。   俞姝低着头哄着孩子,一时没提此事。   五爷抱着母子两个,心下安实,他想,等日后俞姝成了他的妻,一切都更好了。   此时,俞姝过来了。   “五爷,夫人请五爷过去,说是安大老爷来了,要同五爷说几句话。”   安大老爷正就是隔房教养了詹司松的大伯詹安堂。   他年长辈分高,五爷不在之时,族中事情由他做主。   五爷自来对他敬重,当下换了衣裳过去了。   只是他到了待客的院中,还没开口,就听这位大伯说了一句。   “五爷也要宠妾灭妻吗?” 第63章 兄弟   来之前,安大老爷听老妻说起了洗三礼的事情。   之前林骁家的双胞胎洗三礼,安大夫人也去了,当时林骁忙碌,竟都忘了洗三礼的事,说起来是个笑话。   暮哥儿洗三的时候,他们还说,五爷兴许也来不了了,毕竟前一晚才进了京,洗三这天怎么来得及赶回来?   可洗三刚开始没多久,五爷竟然飞奔而至,众人还以为他有急事,没想到人来了,是特特为孩子的洗三赶来的。   五爷看重子嗣,本也是常事,宴夫人身体不好,这个孩子很有可能是国公府的世子。   可五爷瞧了孩子一眼,就进了韩姨娘的房中。   安大夫人当时和老夫人一道在厅里坐着,五爷同她们行礼之后就去寻了韩姨娘说话。   好一番嘘寒问暖,倒是与正妻宴夫人一句话都没说上。   安大夫人问了一句,还是宴夫人替五爷和韩姨娘打了圆场,说韩姨娘着实辛苦了。   ……   安大老爷问五爷,“五爷也要宠妾灭妻吗?把夫人冷落在一旁,只去疼宠姨娘?”   五爷在安大老爷的话里怔了怔,旋即无奈叹气。   他没办法解释。   嗣妹詹淑贤的事情,国公府只有极少的人知道,而安大老爷只是隔房的大伯,对这里面的事情当然不清楚。   彼时替嫁之后,詹淑贤就以宴温的名义,去宴家住了两年。   所谓女大十八变,等她再以宴温的名义嫁回国公府,旁人也只道表姐妹相貌相似,却并不晓得她本就是国公府的大小姐。   五爷自然是看重俞姝的,在他眼里,那就是他的妻,他从不曾宠妾灭妻。   但在安大老爷面前,他无法道清原委,他只能说一时疏忽了。   “韩姨娘生产辛苦,夫人也是知道的,宠妾灭妻之事我不会做,您放心好了。”   安大老爷并非想要质问他,或者迫使他做什么,毕竟五爷才是国公,是詹氏一族站的最高的人。   他好言道,“我来也只是给五爷提个醒。五爷若是老国公爷嫡亲的子嗣,便是今日做出宠妾灭妻之事,旁人质疑两句又能如何。   “可五爷到底不是,不仅不是,还曾陷于妻妾之争的泥淖之中。就算五爷再明白,可旁人看到的是五爷待姨娘过分上心,这些人免不得就会联想许多。”   五爷无法多言,垂眸笑了笑。   “您的话我明白,就算有质疑,也是一时之境,早晚会消散。”   二房当年的事情早已成了旧事,阿姝与这些事情完全不相干,等以后扶正了她,有老夫人力挺,这些声音也都会化为乌有。   他不欲多讲,端了茶,浅浅饮了一口。   可安大老爷却没有就此停下话头。   安大老爷看向了五爷,“五爷可知司松的事情?”   五爷喝茶的手顿了顿,“他有何事?”   詹司松算是在安大老爷身前长大的,这是老国公爷的安排,安大老爷说起来并不避讳。   “司松这些年在兵械之事上颇为用心,技艺越发精湛,连工部的人都想临摹他的图纸,要将他所制铁枪用于军中。只是他不肯,执拗的很,李侍郎劝了他许久。五爷可知道是何缘故?”   五爷在这话里,手下的茶盅放了下来,发出咚的一声响。   “他不肯为自己扬名,难道还是我的缘故?”   安大老爷看着他,没有否认。   他只是告诉五爷,“当年的事情,五爷与司松都没有错,但你二人如今处境,不说天上地下,却也高下有别。魏姨娘恃宠而骄是事实,到头来五爷比嫡子位置还要高,五爷摘得清吗?”   五爷可就要笑了。   他是摘不清,而当年的事情早已无从查证。   他不欲在这些旧事中纠缠。   “我与詹司松素无交集,既不会帮他也不会拦他,一切皆由他自己决定。若是这般,还要将此事系我身上,我亦无话可说。”   “五爷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能说这话。”   安大老爷却叹了口气。   “今日,司松不肯将所制兵械放到军营用,是他自己埋没自己;可改日,司松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旁人只论结果说话,说朱夫人和其儿女皆没了,而魏姨娘膝下五爷,却是这王朝最尊贵的国公。别人如何作想?”   世人闹不清原委,更不要说这原委本就是说不清的。   五爷嘴角向下沉了下去。   安大老爷看住了他,“若是五爷再继续宠幸妾室,岂不是变相为魏姨娘撑腰?助长宠妾灭妻之风?尊卑规矩何在?放眼天下,是不是那些造反之人,也有了说辞?五爷举兵平凡,反而被旁人戳到了自己身上,届时又是如何感受?”   话音落地,远远有和尚诵经的声音传过来,山中有蝉鸣鸟叫,可安宁的气氛在安大老爷的话中荡然无存。   五爷沉了脸。   今日旁人还不晓得俞姝即将被扶正的事情,之后若是晓得,不知又是怎样光景。   安大老爷并不止他心中所想,只是幽幽叹了一声。   “老国公曾说过,人红极一时,自然千好万好,可红得过了,便也惹了人眼,只要有一星半点的错处,便回被人捉来极力放大,届时人人都想泼一盆冷水,这份红就凉透了。”   他道,“五爷凭一人之力撑起朝廷的山河,如今又连平两王,不可谓不是红极一时。五爷当警醒,国公府亦然。”   安大老爷说完这话,同五爷行了一礼。   五爷起身扶他,安大老爷看向五爷,“这家国,都担在五爷肩上,五爷可不能出了错。”   他说完走了。   定国公詹五爷独自坐在厅里良久。   詹淑贤走了进来,她让俞姝给五爷把凉了的茶换掉,然后隔着茶几坐到了五爷对面。   “安大伯来,是说韩姨娘的事吧?”   五爷没有否认,詹淑贤笑了一声,“安大伯可真是多操心了。”   她说五爷何必担心,“反正有五爷和我娘替韩姨娘撑腰,不怕。”   五爷没有回应这话,垂着眼帘站了起来。   他是红极一时,但月满则亏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若为了保全自身圆满的名声,将阿姝置于尴尬境地,他这名声也尽是虚无。   五爷便抬脚走了。   詹淑贤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指下在茶几上轻敲。   她出了一阵神,待回过神来,竟发现有人走到了她身边。   她抬头看去,看到了鬓发花白的人。   “娘怎么来了?”   老夫人看了看女儿,脸上没有什么神色。   “洗三已过,你也不必在普坛寺多停留了,明日随我一道回京。”   詹淑贤闻言一笑,“女儿听娘的。”   *   那日晚上,俞姝又听到了念经的声音。   她这次没有叫人,只是将窗子推开些许,那念经的声音更清晰了几分。   小儿由着奶娘抱着在房中走了几步,此时睡了,依偎着俞姝睡得香甜。   院外有了脚步声,念经的声音散了。   俞姝听着五爷的脚步隐隐发沉地走进了房中。   她不知前情,只是思量着问他。   “五爷是不是要回京了?能把孩子留下,等出了月子,再与我一起回去吗?”   她是再不放心把孩子交给旁人。   她坐在床上,睁着眸光发散的眼睛看过来,看得五爷一阵心疼。   因为她是妾,在旁人眼里,是可以被落下的存在。   男人两步走上前去,将她抱进了怀中。   “我不回去,孩子也不走,就在这陪你把月子做完。”   他摩挲着她的肩头。   俞姝被他抱在怀里,他的怀抱很暖,相比前一日他临时离开的不安,此时的怀抱莫名觉得安实了些。   从前她只有自己,陷入困境也不怕,可现在不一样了,她眼睛不好,她只怕护不住孩子。   她与五爷再是对立,两人爱小儿的心总是一样的。   俞姝在那怀抱里,听着身旁小儿深深浅浅的呼吸,心下定了定。   但她听着五爷的意思……一时不离开?是不是也意味着,朝廷一时半会没有要攻打哥哥的意思?   她倚在他怀中,听到强而有力的心跳。   “皇上没让五爷出去打仗?”   她问,五爷笑了一声,“阿姝是想问我,是不是要同俞厉开战吧?”   俞姝被他猜中心思,也不避讳,直言,“我也同五爷一样,甚是欣赏俞厉,不想五爷同他开战。”   五爷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娘子,失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俞厉才是你最亲近的人。”   在这话里,俞姝没开口。   五爷笑笑便算了,他说不战,“照理是该与他一战,不然天下异姓都称王,岂不大乱?”   他说到此处一顿,“但我确实欣赏俞厉,不可否认俞厉也确实得人心。此战我主和,已上书朝廷,派人诏安。”   俞姝有预感,但听他亲口说出这话,还是稍稍有些意外。   虽然诏安也是站在朝廷的立场,但若是诏安不成,这期间却给了哥哥在秦地站稳脚跟的时间。   俞姝不禁想到她和哥哥刚进京的时候,那会的五爷,连想都不想,只要取哥哥性命……   时间一晃,她竟到他身边一年了。   小儿睡着,嘴角挤出来一个奶泡泡,啵地一声破开了。   俞姝微微低头,轻轻拍了拍小儿。   诏安之事,她知道哥哥不会同意,五爷也成不了。   但不管怎样,也算能得一息安宁,不管是哥哥、五爷、兵将百姓,又或是她与小儿。   俞姝没有再追问下去,暮哥儿醒了,睁开眼就呜哇了一声。   她只能将小宝贝抱了起来去,摇晃着,轻拍着。   小儿不哭了,咕噜噜的大眼睛转着瞧人,一眼就瞧见了他爹,朝着他爹眨眼。   五爷心下软的不行,从俞姝怀里接过孩子。   他没哭,细软的手指摸了摸五爷贴过去的脸,然后指头一弯,挠了五爷一爪。   “哎呦!”   俞姝看不见,听见男人低低这么一声,还以为孩子尿了。   她要叫奶娘进来,但五爷轻轻笑着在她耳边。   “这孩子怎么性子跟你似得,冷不丁挠人一下,还挺疼。”   俞姝被他呛了一呛,抬眼去瞥他,灯影下,竟隐隐看到了他脸上的笑意。   她看不清,却听见他细微的叹息声。   他从进了门,似乎就有心事一样。   “五爷有心事?”她问。   五爷点了点头。   他本不想说,怕阿姝多想,但说与不说,以后她都难免会受到陈年旧事的影响。   他干脆把安大老爷的话告诉了她。   “……你在我眼里就是妻,可惜这话无法宣之于口。不仅如此,还可能被旧事影响了你。”   安大老爷说得对。   詹司松是朱氏最后留下的人了,若是他也有个好歹,那些盯着他的人势必会拿妻妾之争说事。   他不可能似安大老爷的意思,让俞姝这个妾一直立在妾的位置上。   他扶正俞姝,到时候陈年旧事被翻出来,俞姝便是首当其冲。   五爷不免为此头痛,暮哥儿呀了一声。   他低头看着暮哥儿清澈的眼睛,那里干净纯粹,可一想到有可能泼到他们母子身上的污水,他心中便说不出的难受。   人言可畏,身在政治权利的漩涡里更是如此。   然而俞姝默了默,问了五爷一个问题。   “五爷有没有想过,再去查一翻当年的事情。若能查清原委,说不定能洗掉魏姨娘身上糊涂的污名。”   五爷知道她的意思。   他心里始终不相信是他姨娘害人。   然而朱氏的女儿淑悦,从树上落下来的时候,五爷早已被魏姨娘送去了魏连凯家里,等他回来,魏姨娘和树都没了。   他后来也试着去查,但朱家的人掌管二房,将所有人洗了一遍,当年的人都找不到了。   而他彼时和二房已经无关,也不便插手二房之事。   五爷说难查,“此事已过去近二十年,去哪查呢?”   这也是事实。   俞姝一时无话。   夜深了。   暮哥儿眯着眼睛打盹儿,不多时又睡着了。   五爷将暮哥儿放到了床榻最里面,让俞姝睡了中间,他在最外面护着母子两人。   时节已入秋,夜里清爽了许多,窗下又萤火虫绕在草丛间。   寺庙里的和尚在山上来回走动着,敲响锣鼓打更。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半夜时分,外面突然喧闹了起来。   五爷听到第一声吵闹,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一动,俞姝也跟着醒了,“出什么事了么?”   五爷拍了拍她,自己下了床,披了衣裳往外面去。   文泽的声音响在了门外。   “五爷,山下国公府的田庄走水了。”   “哪个田庄?”山下有詹家好几座庄子。   但文泽告诉他,“是二房的田庄,七爷锻造兵械的庄子!”   他说得七爷,正是詹司松。   五爷眼皮不安地跳了一下,问了火情,因着庄子里存了不少粮食,这一烧竟然烧得颇大。   “有没有人出事?”   文泽还不知道,“回五爷,眼下还在扑火。”   五爷皱眉,转头叫了俞姝,“你和暮哥儿再睡会,我去山下看看。”   俞姝点头应了,“五爷小心。”   男人说好,转身出了院子,骑马下了山去。   这火顺着山风,竟连着窜了两家的田庄,寺庙的和尚都提了水桶前来灭火。   等火灭下来,房梁都烧断了。   五爷让田庄里的清点人数,看有无伤亡。   他看着乱糟糟的人群,一下想起了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弟弟。   “詹司松呢?”   可田庄里的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竟谁都不知道詹司松现在何处。   五爷眼皮又跳了几下。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奔过来喊了一声,“五爷,找到七爷了!”   “人怎么样了?”   他不由地就想到了今日安大伯的话。   有脚步声传了过来,五爷在未灭的零星火光中,看到了从浓烟里被架出来的人。   他心头猛地一滞。   詹司松不会是……   但被架出来的人,猛地咳嗽了起来,那一声声,几乎要将肺咳出来。   五爷却在这声里,心猛然一放。   人没事。   他听见了后面跟过来的李榭的声音。   李榭并没走,还在劝说詹司松将铁枪拿去兵营用的事情,所以当晚歇在了詹氏二房的田庄里。   他没瞧见五爷,上来就扯了詹司松。   “你不要命了?竟然跑去护着图纸,若是烧死了你怎么办?!”   李榭是个好脾气,轻易不动怒,今日算是被詹司松吓到了。   “让你拿图出来,将兵器用去兵营你不肯,说是没用的东西,这回图纸险被烧了,你却舍了命去护……我都不知,你到底想不想你造出来的东西流芳百世?!”   李榭没看到五爷,詹司松也没有。   李榭抹了一把额头的黑灰,万分疑惑地质问詹司松。   詹司松在一阵咳喘之后,深吸了口气。   “李侍郎不必劝。我造的东西,我当然想让它流芳百世,但,我决不肯用到那人的手下!   “他执掌天下兵马一日,我一日不肯将我造的兵械拿出来……助他威名!”   话音落地,风吹着断壁残垣的田庄。   烟火之气侵人肺腑,四下里惊得仿佛此处无人,只有残火烧着木梁,发出噼啪声音。   五爷的衣摆被风卷起。   他负手立于夜风之中,偶有火星随风而飞,又在风中明灭。   詹司松说完这话,从被抬着的木板上挣扎着下来,拍了拍怀中被他抢出来的图纸,一抬头,看到了五爷。   他没想到五爷在此。   他愣了一下。   李榭也才刚看到五爷,无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詹司松说得那个人,还有谁呢?   自然是当朝的定国公詹五爷。   院中越发静得厉害。   詹司松却在一愣之后,嗤笑着哼了一声,转头离开。   夜风里负手而立的男人突然开了口。   “站住。”   詹司松一顿,在夜风里立住了脚步。 第64章 水落   烟熏火燎的味道在夜风里浓郁了起来。   詹司松被喝住,脚下定了一定。   他没转头,“国公爷有何见教?”   夜风从他身上呼呼掠过,有吹到身后三丈之外的男人身上。   两人在风中立着,周遭的一切仿佛融进漆黑的夜中,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五爷开了口。   “你我之间的恩怨纠葛,你大可与我分说,但改进兵械、助益兵将,此乃家国大事,何必缠私人恩怨于其上?   “今日李侍郎为了劝说与你,就宿在庄内,若是这场火让李侍郎有了差池,你担得起这个责任?”   话音落地,夜越发静了,詹司松立在那里身形僵硬。   前前后后,李榭来劝说了他月余,只是他一直都没有答应。   他被烧了没关系,但李榭何其无辜……   詹司松拿着图纸的手发颤。   李榭被这场景震到,连忙摆了手,“国公爷言重了,下官没事、没事……”   五爷在这话里,最后看了一眼仍旧背对着他的詹司松。   詹司松没有回应,五爷嘴角扯了下去。   他叫了随行的军医。   “替李侍郎检查一番可有受伤。”   李榭连连道谢,五爷没再多看詹司松一眼,只是询问庄子上的人员伤情。   气氛恢复了起来,詹司松手下紧紧攥着,抬起步子准备离开。   可刚走了一步,腿上忽的一疼,突然摔在了地上。   詹司松的小厮吓坏了,“七爷没事吧?刚才好似被房梁砸到了……”   詹司松抬手止了他。   小厮不再说话,五爷皱起眉来,李榭连忙道自己无事,“七爷,让军医先替你看看吧。”   “不必。”   詹司松拒绝了,还要起身站起来,可站了一半,竟又摔在了地上。   “七爷,衣裳有血!”小厮惊吓地指了詹司松的衣摆。   五爷随行的军医连忙跑了过去,刚要低头替詹司松查看,不想他忽的一眼瞪了过去,将那军医一把推开。   军医险些摔倒,但也撞到了身后的李榭身上。   他这举动异常得很,烟火殆尽中的田庄,气氛再次凝固。   五爷终于看出了詹司松的态度。   如顽固的石头一般,毫无转圜的余地。   五爷直接叫了侍卫,“把他摁住,先把伤给他看了再说。”   不说詹司松怎样,只说这场火,若是詹司松真有个好歹,他又恰恰宿在山上陪阿姝做月子,这流言还不知道如何四起。   他下了命令,由不得詹司松再抵抗下去。   可詹司松突然朝着他冷笑起来。   “国公爷就这么怕我死了么?!你是怕我母亲妹妹都死了,你就摘不清了吧?!”   他第一次直直看向曾经的庶兄,手下紧紧攥着劈啪作响。   在这被重提的旧事里,五爷沉着脸看着他。   詹司松亦不惧地看着五爷,气氛凝滞到了极点。   他想起了从前。   从前母亲一直都不喜欢这位庶长兄,但他看着庶长兄得父亲宠爱,习字进学,练功练箭,都在他之上,连老国公爷都常常夸赞。   族里其他几房的子弟,都没有庶长兄天分异常,得的夸赞最多。   他看着这位兄长,有时候竟产生与有荣焉的骄傲感。   那时候,他多希望这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就算不是,也能同其他人家一样,不分嫡庶,都是手足。   他的棍法一直练不好,某次留下来练棍法,谁料刚练了几下,棍断了。   彼时武场已经收了,他再找不到另一只棍。   庶长兄从旁路过,看到了他。   两人从小住在同一个房檐下,但几乎从无交流。   那天,这位庶长兄走过来,把他自己的棍子放到了地上。   庶长兄没说话。那根棍子是他一直用的,他打得好极了,练武师父夸他人与棍子已经生出了默契。   但他就那么把棍子送了过来。   詹司松那天用那根棍子,练得好极了。   庶长兄又有了旁的棍子,他便把那根棍子偷偷留了很久,他想或许有一天,他可以将棍子还给庶长兄,同他好好说两句话。   可是直到出事,他也没找到机会。   妹妹摔了头,母亲说魏姨娘害死妹妹,魏姨娘竟然还出言挑衅,却被母亲激愤刺死,而母亲在与父亲大吵一架之后,焚身而亡……   詹司松看向从前的庶兄,如今的定国公詹五爷。   指骨被他攥的发白。   他早已将那根棍子折断,烧成了灰。   “五爷担心什么?我就算是死了,旁人谁敢说你五爷?   “你是定国公,是平定叛乱的盖世英雄,谁若是说你生母魏姨娘为了争宠害人,你就把人杀了好了,至此不就没了旁的声音?!   “反正我母亲妹妹已死,我也死了,当年的事情由得你五爷随意篡改好了!怕什么?!”   他一口气把话都说了,心中郁结多年的不平之气,如喷薄而出一样。   他心头痛快了一时,紧紧盯着五爷的脸色。   黑夜融着男人的脸,出了深邃的眸色,旁的什么都看不清。   詹五爷并没有似詹司松一样咆哮。   他只是冷着一张脸问他。   “詹司松,我问你,到底是谁杀谁?”   魏姨娘的死,是朱夫人发了疯地,拔了簪子刺穿了她的喉咙。   那时魏姨娘喷出的血,溅满了正房的门柱。   五爷眼瞳发颤,詹司松却忽然吼了过来。   “可我妹妹淑悦,就是你生母魏姨娘害死的!”   五爷秉持着最后的理智,他压着嗓音问他。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   詹司松忽然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敢问国公爷,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   谁都无法证明,这桩二十年前的旧事。   它只是糊涂地被知道的人,用自己的想法判定着对错是非。   ……   五爷走了,一路骑马上山,回到宿下的院子里时,准备抬脚去一旁的厢房,免得惊扰了俞姝和暮哥儿。   只是他脚步刚转,房中突然亮起一盏小灯。   那小灯昏黄温柔,灯点亮的一瞬,五爷心中东奔西突之气,陡然散了一半。   他抬脚进了房中,看到有女子披了衣裳站在床前,手里端着小灯,朝着门前的方向看过来。   她的眼睛不好,她什么都看不见,只是在听见动静之后,温声唤他。   “五爷?”   五爷心头倏然软了下来,暖暖的热意涌了上来。   男人大步走过来,将女子拥在了怀里。   俞姝还端着灯,被他蓦然抱住,火光忽闪了一下。   男人身上带着说不出的压抑情绪,他什么也没说,俞姝却感到了什么。   她用一只手轻轻贴到了他背上,男人在这一刻,将她拥紧。   ……   暮哥儿被吵到,醒了过来,咿咿呀呀地要吃奶,直往俞姝怀里凑。   俞姝准备把他抱起来,五爷唤了奶娘过来。   “今晚让奶娘喂他吧,我想同你说说话。”   暮哥儿被带了下去,气得哇哇哭,俞姝听着怪心疼的,但五爷握着她的手,是真的要跟她说话,且周身气势低低的,轻轻叹气。   俞姝只能撇下暮哥儿,问了五爷,“田庄里火势很厉害么?伤到人了?”   只有少许的几个人受了点轻伤,这些人里伤势最重的,其实是被砸到的詹司松。   五爷说人都没事,“我见到詹司松了……”   他把詹司松的事情说了,说了前前后后,也说了今日这场火里,两人起的冲突。   “他是朱家人的态度,一心一意只认为我姨娘害了朱氏母女。可当年事情没水落石出的时候,朱氏便发了疯地杀了我姨娘,他们从来都不提这一桩,一味地拿着姨娘争宠说事。”   五爷疲惫极了。   偏偏魏姨娘争宠,二老爷为了魏姨娘有过宠妾灭妻之举,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连五爷自己都很清楚,当年魏姨娘在争宠一事上有多疯狂,甚至淑悦出事的那天,她还幸灾乐祸了一晚上。   俞姝听着,问他,“那五爷心里怎么想?”   五爷闭了闭眼睛,“我心里,自然是不肯相信的。姨娘的胆子还没大到,敢去谋害淑悦的地步。”   “可是五爷没有证据,只能在魏姨娘糟糕的名声里,接受这些指责是吗?”   五爷默然。   正因为魏姨娘的事情是一笔糊涂账,五爷不肯再在妾室的事情上让人诟病,一直不肯纳妾。   但事情的发展就是那么出乎意料,不仅俞姝来了,五爷还要将她扶正。   男人内疚极了,握着俞姝的手。   “这些旧事,到底是影响了你。”   俞姝哪里在意这些,她在这话里,暗暗思索了一番。   “其实,五爷可以不用将我扶正,这样也就不用怕再有什么妻妾的言论了。”   她不想坐着个国公夫人,不想要朝宫里赐给她什么凤冠霞帔,不想要这个朝廷给的一切“荣耀”。   可她说了,五爷却沉了脸色看住了她。   “阿姝这说得是什么话?你我才是夫妻,我怎么能让你做妾?”   俞姝见他似是要着急起来了,默默叹气。   她同他说不清楚,只能暂时先不提这一茬。   她连忙安慰地反握了他的手,“其实这件事,我想五爷还是得查清楚。”   五爷情绪微敛。   俞姝继续说道,“这件事一直没能水落石出,五爷心里,是不是也不敢去弄清楚事实?”   这话说得男人顿了顿。   他说是,“我只怕查出来是真的……”   但俞姝问了他,“可是眼下,五爷和魏姨娘共担污名,同事实如此有什么两样?倒不如查个清楚,是就是,若不是,也能真相大白于天下了。”   烛火噼啪了一声。   五爷在这话里,沉默了良久。   “阿姝所言有理。”   *   翌日,魏连凯和魏北海父子二人从京城赶了过来。   五爷见了两人。   说起魏姨娘当年的事情,魏连凯一口否认。   “五爷,这件事真的和姨娘无关!   “道士确实在詹淑悦的那颗树下做法,但只在树上贴了符,事后就摘了下来,同那树枝折断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道士做法也同此事无关!”   他从前就是这般说法,可没有人相信,眼下他又说了一遍。   “小妹争宠太过,是她不对,但她当时真没有要害人的心思。”   五爷看着魏连凯,他可以明显地看出来,魏连凯没有撒谎。   若说从前,他对魏家还有所怀疑,但在魏北海的事情之后,他也明白魏家不过是在这桩糊涂账里,被沉没的一方罢了。   五爷低头琢磨,魏连凯回忆起了旧事,又道。   “詹淑悦摔下来的那根树枝,说起来也是奇怪,那树枝颇为粗壮,她一个小姑娘家是绝不可能折断的,那树没有被砍或者被虫蛀火烧的痕迹,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是怎么断的?而且断之前,就毫无预兆吗?”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五爷年幼,魏家也插手不进国公府二房。   要想弄明白,还得从当时朱氏和淑悦身边的人处弄明白。   五爷询问了魏连凯几句,请他歇息去了,自己去了俞姝那里。   俞姝听了前后,立刻提议好好查一查二房留下来的旧人,尤其伺候詹淑悦的人。   “这次火也不无用处,五爷正好可以借查起火的原因,让人把二房的人清查一遍,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要紧的人要紧的事。”   五爷立时着人去办。   *   近二十年前的旧事,并不这么好查。   反而事情还没有查出原委,詹司松险些葬身火场的事情,又被闹了出来。   火与火何其相似,当年朱夫人也是烈火焚身,自杀身亡。   旧事陡然间被人重提起来,甚至开始有人说国公府的韩姨娘得宠,暗暗剑指五爷,是否要复现当年妻妾之争。   安大老爷又来了两回,一边劝说五爷暂时不要宠幸韩姨娘,一边也想替他压下这些传言。   偏这个时候,五爷这边另有旁的事情缠身。   他主张朝廷派去虞城诏安俞厉的人,竟然连俞厉的面都没见到。   李榭和俞厉起了冲突,双方出兵对峙,俞厉并不在虞城。   朝廷派去的官员到了虞城,提出诏安一事,竟然被虞城兵将直接遣了出去。   道是虞城只属于虞城王,不属于朝廷。   朝廷百官沸腾,认为俞厉的态度已经不重要了,虞城在俞厉为王之下,人人反朝廷,这诏安是成不了了。   朝堂之上,就有人问五爷,为何对俞厉如此宽容,是不是有包庇之嫌疑。   五爷当然不会包庇反贼,但他再主张诏安,只怕也很难能顺利达成了。   事情僵持在了这里,而詹司松险些被烧死的事情,通过朱家,进了御史的眼。   有御史上折子,虽然不敢明指定国公如何,却让定国公詹五爷注重私德修养,尊卑嫡庶不可乱,方为百官表率。   皇帝赵炳将折子给了五爷。   “这折子,朕留中不发,就给国公吧。”   小皇帝看着他,一脸为难,“国公也稍稍注意些,不然朕要招架不住了。”   五爷谢过皇上,拿着折子走了,一脸的寒霜。   他当天回了普坛寺,加了一倍的人手清点二房的人,詹司松怒火冲天,来问他想要做什么。   “国公爷是想把二房也变为囊中之物么?!”   五爷没有理会他,把人拉了出去,势要将当年的人全都找出来一一查问。   国公府一时间风声鹤唳,安大老爷来问他。   “五爷这般重查旧事,万一查出来魏姨娘就是罪魁祸首,五爷准备怎么办?”   安大老爷劝他,“五爷还是不要查的好,只要规行矩步,过一段时间,不会再有人说什么。”   当年也有人质疑老国公爷,将生母有差错的五爷过继膝下是不是不妥,彼时有人主张彻查,但老国公爷按了下去。   族里没有比五爷更出众的子弟,一旦查出来真是魏氏,五爷就彻底废了。   老国公按下了这桩事,只是让五爷越发勤勉,早早就带着他去沙场历练,而后他表现出众,老国公爷提出封他为世子,族里便没再有更多言语。   安大老爷说今日之事,同往日一样。   “五爷可要想好了,此举有可能会让五爷境况更加糟糕,同样妾室所出的暮哥儿,也会受此影响!”   俞姝在那一天,出了月子,她洗漱换衣,抱着暮哥儿,去了五爷临时处事的书房。   五爷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暮哥儿不记仇地同他嘿嘿笑。   五爷疼惜不已,不由就想到了安大老爷的话。   他把这话说给俞姝听了,“我自己没什么,只怕影响你和孩子。”   俞姝笑了。   “五爷,有些事含混久了,众人的猜测就成了事实,可能若干年后,连五爷都以为会是魏姨娘的过错。但是与不是,不该由猜测定,而是事实。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   她言语坚毅。   所有人都想将这些事含混过去,只有她不怕,哪怕可能对她有极坏的影响,她也要把事情弄明白。   五爷看着女子笑了起来,看着她眉目之间的坚定清朗,心中舒展开来。   他握紧了她的手。   “阿姝说是极是。”   ……   这些日,翻找出来不少从前在二房伺候的人,五爷让人一个一个去询问,最后有几个与事情有关的人,五爷干脆亲自去了山下的庄子问话。   那些人都吓到了,知道什么全都说了。   可他们都不是事件最中心的人,也不知道淑悦摔落的真相。   五爷头痛,闭起眼睛思虑,忽的想起了当时,自己还曾劝说过淑悦,不要在那处玩耍。   彼时淑悦身边站了个丫鬟,对他十分戒备。   他睁开眼睛,把这些人都叫过来。   “当年服侍小姐的丫鬟呢?”   其中有两人是,可惜,她们彼时都不在场。   五爷失望,在场的丫鬟,令小姐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定被打死了吧?   然而这时,有人大着胆子说了一句。   “五爷,是找瘸女吗?她、她就是伺候小姐玩秋千的人,当时出事被打断了腿扔到了庄子上,后来又被赶出了庄子,这些年就住在寺庙下面的木屋里!”   五爷一怔,“把人找来!”   *   普坛寺客院。   俞姝抱着暮哥儿坐在廊下玩乐石。   小儿喜欢极了,叮叮咚咚敲个不停,敲一声就咯咯笑一下,连俞姝都跟着他笑了起来。   可在清脆叮咚的乐石声里,隐隐有念经的声音传过来。   这一月一来,俞姝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声音了。   这次,她悄悄叫了院子里的薛薇,先将暮哥儿抱给奶娘继续玩乐石,然后自己和薛薇不动声色的出了门去。   这一次,她看到了院外树丛里,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那人见了她,脚下踉跄着,转身就要跑。   但一转头,被薛薇拦住了去路。   “你是什么人?在此做什么?” 第65章 石出   近一月一来在俞姝坐月子的客院附近念经的人,是个瘸了腿的女子,俞姝将她叫进院子的时候,五爷也到了。   此人不巧,正是当年因为伺候淑悦后出事、被打瘸了腿赶到田庄里来的丫鬟。   五爷和俞姝亲自问询了此人。   此人最开始还瑟缩害怕的要紧,吞吞吐吐不肯说。   俞姝只问了她一句话,“你为何总在我房外念经?我听着,似是……祈福的经文?”   那丫鬟忽然落下泪来,扑在地上,把什么都说了。   待她交代完毕,寺院暮鼓敲响。   五爷缓缓起身,俞姝听见男人深吸一气之后,开了口。   “明日回国公府,开祠堂。”   *   京城,定国公府。   早间詹淑贤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昨夜睡得不好,今早起来身子疲乏。   “要不要多添些安息香?”詹淑贤问她娘。   老夫人手下拨动着佛珠片刻不离,说不用,“我有心事,再多的安息香也没有用。”   “娘有什么心事?说与女儿听听?”   詹淑贤可没什么心事,近来休息的,可比在普坛寺的时候强多了。   老夫人念了一句佛语。   “司松被烧得那一场,惹怒了朱家人,朱家人趁着百官对小五诏安之策不满,散布流言。昨日你大舅让人来递话,说连朝中不少人都晓得小五魏姨娘的事情了。”   老夫人叹气,“有魏姨娘的事情在前,小五想扶正韩姨娘可就难了。”   詹淑贤的大舅正是宴温的大伯宴大老爷,如今许多年过去,官路亨通,已是礼部尚书。   “我当是什么事?”   詹淑贤捏了一旁的甜糕吃了一口。   “陈年旧事怕什么,五爷可是连平两反王,这功劳谁都抹不去。再说韩姨娘才刚生了孩子,要扶正也要过些时间,等那时候,流言就散了。”   她说着,补了一句,“我是不急的。”   老夫人在这话里,抬头看了女儿一眼。   “贤儿。”   “娘有什么吩咐?”   老夫人看住了她,“就算韩姨娘一时半会不能扶正,你也须得尽快与小五和离,把这个位置让出来。”   詹淑贤还欲吃第二只甜糕,但伸出的手顿了顿。   她忽的笑着问了老夫人一句。   “娘就这么急着撵女儿走?”   老夫人皱眉,“这话怎么说?娘只有你一个女儿,撵你作甚?”   詹淑贤笑笑,旋即笑意落了下来。   她半垂着头,神情略显落寞,叹着气低语了一句。   “女儿只怕娘有了五哥这个儿子,记不得女儿了。女儿身份见不得光,每日都怕被赶出去,怕无家可归。”   老夫人叹气,低声念着佛语,在听到这话时,抬手轻拍了身边的女儿。   她声音温和许多,“贤儿放心,你早早和离之后,咱们娘俩就去我的陪嫁庄子上,若是有合适的儿郎,你便成亲,一时没合适的,你就先陪着娘。好不好?”   她看向自己的女儿,詹淑贤又笑了起来。   “那可真好。”   她没过几时就走了,说是今日五爷和俞姝回来,她要帮着操持。   离了重华苑,詹淑贤脸色沉了下来,幽幽说了一句,   “娘不如从前疼我了。”   丫鬟俞姝上前安慰。   “怎么可能?老夫人自来疼惜您,满国公府谁不知道,您一直都是老夫人心头上的肉。”   “是吗?”   詹淑贤走着,路边有夏秋之际繁茂的花枝,轻轻抽在她的裙摆上。   她啧了一声,抬手将那花枝折了,拿到脸前瞧了一眼。   “娘再疼我,我也不能总靠着娘,得靠我自己,不是么?”   她说完,将花枝径直扔去了草丛深处,抬脚走了过去。   她吩咐俞姝,“回去换件正经衣裳,五爷要回来了,还要开祠堂,司松被火烧得这么厉害,还有传言说是五爷授意烧人的。他开祠堂,要给司松赔罪吗?”   她不甚明白,但这事来来回回,被缠住的人到底不是她。   *   五爷提前一月就让人回来收拾东西,修缮房屋。   眼下房屋修缮完毕,五爷直接让俞姝带着暮哥儿,不用再去浅雨汀,住进了距离深水轩最近的沁云居里,并且把两个院子从中间开了一条路出来,连在一起。   暮哥儿第一次进府,睁着眼睛咕噜噜地看这看那。   俞姝离开定国公府的时候,眼睛还什么都瞧不见,眼下也能看见些许朦胧的景致,只不过这事她并未宣扬出来,府里上下还都道,眼盲的韩姨娘竟有大福气。   一行人安顿之后,时候已经不早。   当日下晌,开祠堂,请族中叔伯长辈祠堂说事,自然有一人少不得,正是詹司松。   安大老爷这些日为了流言的事跑来跑去,当下五爷突然开祠堂,把他吓到了。   他提前到了国公府,在路上,与正前往祠堂的五爷遇到。   “五爷这是要说事?魏姨娘的事?”   五爷脚步坚毅,衣袍翻飞。   他说是,“此事也到了该水落石出的一天。”   安大老爷讶然,“五爷到底是查了,就不怕……唉,是何结果?”   五爷淡淡笑了笑,“马上就知道了。”   ……   定国公府詹氏高阔的祠堂,此时人皆到齐,各自落座。   老夫人和詹淑贤也到了,詹司松在火场里被砸伤了腿,至今未恢复,只能被搀扶前来。   他脸色阴郁,既然将他叫来,可见是为了二房当年旧事。   祠堂最上首,定国公的位置还空着,他看了一眼,又抿着嘴别开眼去。   五爷在这时,抬脚进了祠堂。   “诸位叔伯长辈,族中兄弟,今日有一桩旧事需要翻出来分说清楚。”   他开了口,詹司松便面露嗤笑。   五爷毫不理会,由着众人神情变幻地议论了几句,然后叫了人。   “把人带上来。”   众人都看过去,被带上来的,是个形容瘦削的瘸女。   另几个人也被带了上来,皆是二房从前的仆从,他们都认识瘸女。   “此人就是从前伺候淑悦小姐玩秋千的丫鬟!”   瘸女身份亮出来,众人也都明了了今日之事。   五爷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有人好奇,有人惊讶,更多的是不以为然,他们不认为这桩旧事还能分说清楚。   可这已经不重要了,五爷径直叫了瘸女。   “说吧。”   瘸女一直在发抖,她的神情有些恍惚,但说的话还算清楚。   她那时候是爹娘走了关系使了钱,把她送进了淑悦小姐的院子伺候。她年纪小,每日就负责陪着小姐玩,旁的丫鬟木讷,小姐不喜欢,只喜欢她一个。   她为了讨小姐欢心,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后来小姐迷上了荡秋千,她每日都陪小姐去。   朱夫人最初不太答应此事,怕出了事情,后来被淑悦纠缠久了,也就应了。   他们在后院的大枣树上,找了一个平直的粗枝,栓了秋千。   淑悦小姐天天去玩。   后来魏姨娘小产,闹着说后院风水压制她,非要找道士做法事,道士就选中了这颗大枣树,又是画符又是念经的,弄得小姐好些日都不能去荡秋千。   朱夫人本想着在旁处另外安置一个,但淑悦小姐喜欢那大枣树高阔,树上常有小鸟,哪也不肯去。   这事本没什么异常,小姐年幼,树枝粗壮。   谁都没想着会有一天,树枝会陡然折断。   瘸女说到这里顿了顿,浑身抖得厉害了起来。   安大老爷叫了她,“树枝突然折断,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   瘸女抖得不行,这件事在她心里藏了太多年了。   她一直守着这个秘密,不让人知道,但到了后来,她经常能梦见淑悦小姐,若是小姐也就罢了,她还能梦见火场里的朱夫人,梦见被朱夫人一簪子刺破喉咙的魏姨娘……   她突然喊出了声。   “那树枝一直都稳稳当当的,是有几个婆子坐了之后,才断掉的!”   话音落地,祠堂陡然一静。   祠堂里的詹氏族人皆惊讶,詹司松在这时,沙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什么婆子?你说清楚!”   事到如今,瘸女也不再隐瞒了,她全都说了出来。   出事那天,她照常陪着淑悦小姐去玩秋千,但路上,淑悦小姐瞧中了路边的花,停留了一会。   她在小姐附近守着,隐约听见大枣树下有声音,就走过去看。   她抬眼一瞧,竟然看见几个婆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枣树下面,其中一人还坐在小姐坐的秋千上。   她被几个婆子的胆大吓到了。   满国公府,谁不知道那是专为淑悦小姐设的秋千,除了小姐,谁敢去坐?   她急着吆喝那几个婆子,几个婆子听见动静,急急忙忙地跑了。   淑悦小姐摘了两朵花,拿着花要去玩秋千。   她当时不放心,就劝小姐别玩,小姐不肯,生了气。她怕出事,但又看不清树枝上面的情况,就自己先上去试了试,那秋千还算稳。   只是等小姐坐上去之后,秋千越荡越高,她竟隐约听到了树枝折开的声音。   她吓到了,连忙全劝小姐下来。   小姐正玩到兴处,自然不肯,她心里害怕,但想着小姐年幼,身板轻巧,应该没什么事。   谁曾想,那树枝说断就断,下一息,小姐直接被甩了出去,头磕在了路边的石头上……   众人听了,一阵意外。   詹司松抓到了重点。   “你说的是真?那几个婆子是哪来的婆子?!当时为什么不说出来?!”   瘸女若是认识那几个婆子,自然就说了。   但她道,“奴婢不认识,那些婆子根本不是二房的人!”   二房的人,不管是朱夫人的还是魏姨娘的,她都认识,但那几个婆子面生的紧,她完全不知是何人。   当时二房和庶出的三房、四房,都还住在国公府里,各房后院有月亮门相连,平时不太走动,但都是相通相连的。   瘸女进二房的时间不长,只能认清二房的人,但国公府那么大,她再认不清楚更多。   她把这话说了,众人惊讶沉默,祠堂一时无话。   她却突然哭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该死,明知道婆子比小姐重的多,但不敢违抗小姐命令。   淑悦彼时是二老爷心头的宝,整个国公府除了淑贤大小姐,就是淑悦二小姐最受宠,她老子娘使钱送她进来之前便说,一定要得了淑悦小姐的欢心。   她不敢与小姐对着来,所以还是让小姐去坐了那秋千。   甚至后来树枝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她也没能劝阻小姐下来。   但这些也都罢了,可在小姐当晚抽搐而去之后,朱夫人发了疯地盯住了魏姨娘,说是魏姨娘做法事害了她女儿。   瘸女怎么都想不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   可她若是这时,再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岂不是在朱夫人盛怒之时,揽下罪责?!   那她就不是被打断腿这么简单了,她会被朱夫人生生杖毙!   瘸女捂住了这个秘密。   然而过了没几日,魏姨娘死了,朱夫人也死了。   她惊恐不已。这秘密再也说不出来了。   在场众人皆震惊,连詹司松都一时说不出话。   祠堂静得如同凝滞。   瘸女把话说了,反而从胸中吐出一大口浊气。   她因为守着这等血流成河的秘密,一度精神失常,被庄子上的人当作疯子撵了出去,后来被寺庙里的和尚收留,每日跟着和尚念经,才稍有一点安心。   她以为,这件事会被她带进坟墓,没想到五爷和韩姨娘来了普坛寺,韩姨娘生下了五爷的孩子。   她心里愧疚,只觉是自己害死了魏姨娘,便时常去韩姨娘坐月子的院子外面念经,为暮哥儿祈福。   但二房的田庄起了火,那火险些要了詹司松的命,又把这一切都烧穿,五爷在一众反对声中下令彻查,瘸女再也守不住秘密了,才被查了出来。   她都说了,詹司松恍惚着不肯相信。   “你莫不是这位国公爷找来的托吧?再者,你怎么确定婆子不是那魏姨娘找来的人?!”   他不肯信,五爷看了过去。   五爷还没开口,瘸女便朝着他砰砰叩头。   “七爷,奴婢没有一句假话!那些婆子面生的很,根本不是二房的人!”   但魏姨娘若是想要弄断树枝,大可以选在做法的时候。   或者偷偷让自己手下的婆子过去,旁人家的婆子怎么会比自家的婆子更可靠?   但瘸女看到的确实不是二房的婆子。   她还道,“那几个婆子被我呵斥,就是从月亮门方向跑走的……”   她说完,又开始砰砰叩头,反反复复念着奴婢有罪。   “是我害了淑悦小姐,是我害了魏姨娘,是我害了夫人……都是我的罪,都是我的罪啊,杀了我吧!”   满堂皆惊。   事情就这么水落石出。   这不是一个完全的巧合,但也仅限于是婆子玩乐、丫鬟失责。   可不管怎样,都同魏姨娘无关。   詹司松神情恍惚,他再不愿相信,也知道瘸女没有说谎。   而魏姨娘,的的确确,与此事无关……   他没说话,五爷在高阔祠堂的回声里,半仰着头闭起了眼睛。   安大老爷见这瘸女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话,有了要犯疯的征兆,就让人把她带了下去。   瘸女离开,众人渐渐缓过了神来。   老夫人念了一句佛语,“阴差阳错,铸成大错。”   坐在她下首的詹淑贤,在这话里,垂头喝了口茶。   一桩二十年前的旧事,谁都以为说不清了,可又突然被揭开。   莫说旁人,连詹五爷自己,从前都不会想到,竟还有这样一天……   安大老爷替此事做了了结。   “淑悦之死,确与魏姨娘无关,其他种种,皆是命。”   五爷攥紧了手。   背了二十年的污糟名声,魏姨娘终在这一日,沉冤得雪了。   ……   祠堂里有清凉的风在闯荡,人慢慢散去,最后只剩下五爷,与尚未从事实里缓过神来的詹司松。   半晌,外面有鸟雀长鸣着从天空掠过,詹司松才回了神。   他垂着头,缓缓起身,向外走去。   却被人叫住了。   他仍旧没有转头,也不想与那与他恩怨纠葛半辈子的同父异母的兄长,面对面。   亦或者,在今日之后,他无法再与他面对面。   他嗓音压着,“国公爷想说什么?”   他想让他,替母亲朱夫人,给魏姨娘道歉吗?   詹司松手下攥着,他不知道自己开不开得了这个口。   可负手立在高阔祠堂里的定国公詹五爷,只淡淡说了一句话。   “詹司松,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你该为你自己而活。”   男人说完,走到了门前,他推开了祠堂的门。   清爽的秋风闯了进来。   男人昂首阔步离开。   *   朝堂上,朱氏一族的声音小了下去。   老国公附议定国公詹五爷,主张诏安俞厉,朝堂再次派人前往虞城。   五爷在某日见到了工部侍郎李榭。   李榭醉心兵械火器,这几日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他告诉五爷。   “国公爷,詹七爷把图纸拿出来了,一并还拿出了整整一本册子,上面全是七爷这些年精心打造的兵械!竟是工部众多匠人合起来所不能及的!下官如获至宝……不不,是军中至宝,朝廷至宝!”   五爷轻笑了一声。   “那就有劳李侍郎了,若是这些能用于军中,发挥功效,也是李侍郎的大功劳。”   李榭高兴又不敢居功。   “是詹七爷的功劳……也是国公爷之功!”   五爷在这话下没说什么,笑着走了。   暮哥儿在家等着他下朝,见他来了,连忙抓着俞姝的衣裳不松手,也不知道是怕他自己被抢走,还是怕他娘亲被抢走。   五爷笑得不行,亲了亲小儿的额头,又上前揽了俞姝。   “明日,阿姝陪我去一趟姨娘的坟前吧。”   俞姝应了,翌日抱着暮哥儿一起去了。   五爷在魏姨娘的坟前站了许久。   他每年都来,从前偷偷的来,后来也独身一人过来。   他从不知道要跟魏姨娘说什么,总是在风里,于坟前,静默地站着,许久许久。   但他今日在姨娘坟前笑了,又在爽朗的秋风里,湿润了眼眶。   近二十年了,真相终于大白。   五爷红着眼眶,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帕包着的东西。   他将锦帕展开之后放到了魏姨娘坟前。   日光从树叶缝隙落在坟前,落在锦帕上,落在锦帕里的崭新花簪上。   五爷低语,轻柔和缓。   “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树叶沙沙作响,风从树下吹了过来,吹动坟前的锦帕,吹动花簪上的小银坠,发出细细的声响。   五爷眸中起了水雾,他在朦胧之中,仿佛看到了魏姨娘穿起了漂亮的衣裳,将那花簪簪在了细心梳起的秀发上。   “小五,我这样好不好看?”   眼角有眼泪滑落,五爷低笑着回应。   “好看,真好看……”   ……   俞姝带着暮哥儿,也给魏姨娘叩了头。   三口从山丘上缓缓离开,五爷一手抱过暮哥儿,一手牵了俞姝的手。   他看向身边的人。   “如果没有你,这一切的真相,永远都不会水落石出。”   他唤了她。   俞姝抬起头来,隐约可见男人刚毅的脸庞。   她听到他说。   “阿姝,做我的妻,让我予你一辈子。”   *   虞城。   俞厉在外与李榭对战未归。   因着称王的缘故,虞城已从秦地寻常一城,一跃成为虞城王的王都。   林骁家中,众人庆贺他短短几月,连升三职,如今已是一名小将领,专司虞城城外的守卫。   众人在他家中吃酒庆贺,宋又云忙里忙外地照应着。   便有人同林骁道,“嫂子真是温柔贤惠,不似我家婆娘,做一点小活都要念叨半晌。”   林骁不免想到,他从前就是被这“温柔贤惠”迷惑了,哪知她竟是个细作。   他与众人继续吃酒,宋又云又端了点心上桌,还温了一壶酒端上来。   众人道,“嫂子辛苦了。”   宋又云连道,“不辛苦不辛苦。”   众人又是一番夸赞。   林骁哼哼着,“就凑合着过吧”,眼中映着宋又云忙碌的声影,嘴角却高高翘了起来。   等人都散了,林骁回了房中,宋又云打了水给他洗漱,他洗过之后,往房中一站,胳膊伸直,宋又云又过来服侍他换衣裳。   他低头看了身前的人一眼,见她神色怔忪不知在想什么,“有心事?”   宋又云手下顿了顿,朝他看过来。   “我们真要在虞城继续住下去吗?”   这才几月,他就成了护城小将,她怕再继续下去,林骁要成俞厉的左膀右臂了!   偏她无法说破他的身份。   林骁看着她皱眉的样子,哼笑了一声。   他说自然,“等我当了虞城的守城大将,若是五爷攻打过来,我就替五爷直接开了城门,免得开战殃及百姓。这样岂不好?”   “你这……”宋又云快要被他吓死了。   林骁哼哼笑着,继续道,“五爷打过来也是早晚的事,你就等着这一天吧。”   宋又云晓得他是故意气自己,不免低声道了一句。   “五爷可未必会打过来。”   她这话一出,就被林骁眯起眼睛,紧紧盯住了。   “为什么不会?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宋又云警惕,连道没有,匆忙帮他换了衣裳离开了。   林骁默默看着宋又云的背影。   她不止一次露出五爷不会对虞城有威胁的态度了,她到底知道什么,才能说这样的话? 第66章 得知   京城。   定国公府重华苑。   五爷去了老夫人处,将詹淑贤也一并叫了过来。   他同老夫人行礼。   “母亲,魏姨娘这桩旧事了却干净,阿姝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儿子想着这些日就把和离办了,等明年初开春,暮哥儿满半岁,就可以扶正阿姝了。”   魏姨娘的事情水落石出,相关的传言也都消减下去,老夫人只觉踏实了许多,她笑着说好,“韩姨娘是个有福气的,就这样办吧。”   她说着,叫了一旁的女儿。   “贤儿,你从明日起,就把国公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开始交代给韩姨娘,别让她到时候抓不到头脑。韩氏是个聪慧的,想来学起来不费力。”   詹淑贤二话没说,笑着应了。   五爷见事情顺遂,返回了深水轩,又去了沁云居,同俞姝说了。   “明日起,你便有的忙碌了,淑贤会把国公府内院的事情,一桩桩都交代给你。”   男人笑着同她道。   “以后我这中馈,就托付给阿姝了。”   托付中馈……   俞姝闻言微怔,朝着窗外看了过去。   她朦胧的视野里,瞧不真切这偌大的定国公府。   只是,当天夜里起了北风,半夜时分还下了场急雨。   俞姝清晨起了早,五爷已经去上了朝。   她先抱着暮哥儿玩了一会,便准备照着五爷说好的去正院。   但正院那边来了人,让她不必过去了。   “昨儿晚上突然冷了,夫人犯了喘症,眼下请了太医诊治,姨娘不用去了。”   俞姝闻言默了一默,还是换了衣裳去正院看了詹淑贤一回。   老夫人也在,见她来了,拉着她的手拍了拍。   “今日淑贤身子不成,让她养两日,缓一缓再交代给你。”   俞姝自然是不急的,低声说着“身子要紧”,在正院没做过多停留,便回了沁云居。   她走了,不多时太医扎针之后,开了五爷也离去了。   老夫人近前来,问她眼下觉得如何。   詹淑贤躺在床上,说好多了。   “我方才,听着韩姨娘来了?”   老夫人说是,“我让韩姨娘先回去了,等你好了再交代她,不着急。”   詹淑贤点了点头,“我也想尽快交代给韩姨娘,让韩姨娘接过事情,我好落得清闲,可我这身子这般不好,也不知到能撑到及时。”   “年纪轻轻,说这些话做什么?”   “女儿也是怕自己不中用,往后不是国公夫人,也不便寻太医看病,恐这身子是拖不久了……”   老夫人皱眉打断了她。   “你只要仔细养着,就不会有事。往后寻太医看病是不便些,但也不是不能。莫要说这样的话。”   詹淑贤看向自己的母亲。   “可是娘,女儿身子这般没用,怎么撑着与五哥和离?兴许还没合理,我这个宴夫人就暴毙了。那倒也方便……”   老夫人却在这话里,盯住了自己的女儿。   “淑贤,娘怎么听着你的意思,似是不想和离?”   詹淑贤闻言立刻否定了。   “怎么可能?我同五哥是无名无实的假夫妻,有什么不想和离的?我也想似阿温一般,往后自在度日。”   老夫人看了她半晌,后闭起眼睛,念了句佛。   她嗓音沧老了些许。   “那就好。若你身子不成,到时候阿温回来,让她来和离好了。本来,这也是她的亲事。”   老夫人说了这个,便起了身来。   “你好生歇着,我去佛堂诵经。盼阿温早些顺利而归。”   说完,老夫人便走了。   詹淑贤躺在床上,看着母亲离开的身影,一直看到年迈的人脚步完全出了门去。   她嘀咕了一声。   “啧,阿温想回来,只怕没那么容易。”   *   虞城。   林骁在那天之后,试图从宋又云口中套出些话来。   他十分疑惑,自己妻子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可惜宋又云也是在虞城的情报机构里,经过训练的细作,没那么容易被他套出话来。   反而,宋又云看出了他的意图。   “夫君莫要问,我是不会说的。”   林骁哼了一声,“我不问你,早晚也能自己知道。”   宋又云不理会他,林骁气息不平了一阵,可拿宋又云也没什么办法。   他整整一日都不同她说话,可宋又云仿佛没什么察觉,反而同一起住的李姑娘相谈甚欢。   林骁甩了袖子当差去了。   王都虞城防御提升,林骁每日都要带人马,在虞城外围守卫,看可有可疑的人。   他不禁想起前段时间,竟然在虞城见到了冯罗等国公府的侍卫,但他后来又留意,却不见这些人再进过虞城。   五爷和俞厉,国公府和虞城。   这之间,总有什么他并不清楚的、却好似极为关键的关系……   林骁从前的身份已没,亦无法同五爷有什么往来。   但这日,他带人出城巡逻的时候,竟然再次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尤其其中一人,让林骁眼中放了光。   ……   虞城城外。   前后几月了,穆行州都快把秦地翻一遍了,就是找不到人。   宴温总不能凭空消失。   俞厉称王,他把目光又投到了俞厉身上,但是秦地各处开战,他要查探十分不易。   思来想去,还是准备潜入这位虞城王的王都,探查一番。   只是虞城军事防御加重,他只怕被瓮中捉鳖,先派了小股人手潜入,可惜毫无线索。   他觉得自己该亲自去一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穆行州又把人手重新归拢分派,全都换上了虞城百姓的衣裳,他自己也不例外,准备亲自带人潜入虞城。   穆行州当下叫了人,“兵分三路,都准备好了么?准备进城!”   话音刚落地。   忽的,嗖的一声破空之声响起。   有箭避开众人,从他们之间穿过,腾得定在了穆行州身后的树上。   气氛瞬间陡压,众人齐齐拔了刀。   射箭的人不知在何处,但看这份功力,便不是寻常人。   穆行州在一顿之后,抬手止了把拔剑的侍卫。   自己取下了身后的箭,看到了箭之上穿着一张字条。   “将军,这纸条会不会有问题……?”   穆行州盯着那字条摇了摇头,亲自打开,一眼看到了上面熟悉的字迹!   他立时让手下暂时不必行动,自己按照字条所写,只身潜入身后的密林里。   绕过一块大石,他一眼就看到了背身而立的男人。   那人也在听到脚步之后,转过了身来。   两人目光撞在一处,皆露了振奋的笑。   “骁哥!”   “行州!”   两人都是五爷最亲近的兄弟。   去岁末雪地一别,天地苍茫之间,本以为从此再不会相见。   没想到竟然在虞城之外的密林里,以这般方式相遇。   两人大步上前,拥在一处。   林骁大力拍着穆行州,然后上下打量了他。   “你小子,穿成百姓模样,是准备潜入虞城?”   林骁挠着头笑了起来,也打量了对面的林骁,“呀”了一声。   “骁哥也准备潜入虞城吗?在哪弄来的虞城兵将的甲衣?”   他说他本也想弄些甲衣来,混成士兵进城,但虞城守卫甚严,兵丁还不如流动的百姓方便行事。   他讶然,林骁却笑了起来。   “这可不是随便弄来的,我可替俞厉守了好几月的城。”   “啊?”   穆行州吃惊,“骁哥追随俞厉去了?!”   林骁大笑。   他说不是,三言两语把自己的状况说给了他。   他悠悠,“若有一日五爷带兵来打,我也算能替五爷尽绵薄之力吧。”   穆行州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其实五爷,或许只是希望骁哥能换了身份,重新过一番人生。”   林骁摇了摇头,“天下祸乱,大好男儿怎么能置身事外?”   他说到此处微顿,“况且,林氏忠于詹氏,林骁亦忠于五爷。”   穆行州心生敬佩。   对他来说,若五爷是他长兄,林骁便似他次兄一般。   穆行州一阵动容,林骁却拍了她。   “说说,怎么到虞城来了?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五爷还派你亲自前来?”   这事最是紧要,穆行州见林骁如今就在虞城任职,连忙把事情给他说了。   两人在五爷身边最久,尤其林骁曾是冷武阁统领,都是知道内情的人。   “……五爷要接宴夫人回京,但人被劫走了。我在秦地四处寻不到人,现在怀疑人就在虞城。骁哥可知宴夫人的下落?”   林骁不知道。   但他忽然就想到了,之前同坊的老太太告发了一女子、俞厉亲自来把那女子抓走的事情。   他把彼时的情形告知了穆行州。   “我这些日一直琢磨,那日虞城派出了许多兵将,俞厉亲自捉人,到底是什么紧要的人。”   他看向穆行州,“你说,此人是不是宴夫人?”   穆行州连忙问了时日,听林骁一说,他立刻哎呦了一声。   “一定是!那日我正派人混入虞城,宴夫人必是听见竹节声逃了出来,可惜我手下之人,竟然没发现她,她又被捉了回去!”   就因为这一错过,令他在秦地打了好久的转。   没想到,人还是在虞城!   穆行州激动了,可他转眼又疑惑起来。   “其实我最没想明白的是,这俞厉,偷偷摸摸地捉了宴夫人,是要做什么?”   林骁亦皱了眉,从刚才穆行州确认,他就一直在想。   “俞厉能用宴夫人作甚?宴夫人在朝廷的身份,可是没了的。那么他拿宴夫人,是想要挟朝廷,还是要挟五爷?”   穆行州道,“看俞厉行事,不像是会以女子为人质的做派啊?”   林骁点了点头,“确实不像,看来宴夫人对于俞厉,是有什么我们想不到的用处。”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但林骁莫名就想起了宋又云的话。   五爷和俞厉,是不是也有什么他们想不到的关系。   多年掌管冷武阁的直觉,让林骁觉得非常不好。   显然在这未知的关系里,五爷在明,俞厉在暗。   一旦双方冲突,五爷势必要落了下风。   他立时叫了还在迷惑的穆行州。   “这其中关系隐秘,必须让五爷尽快知道。你现在就让人回京禀报五爷,让五爷派人援助,不然以我们之力,难说能把宴夫人顺利救出来。   “最最要紧的是,一定要让五爷留意俞厉,最好能查查身边的人,会不会还有藏在暗处的人,与俞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怕亮于明处的刀剑,就怕藏在暗地的匕首!   穆行州肃了脸色。   “我这就往京城传信!”   *   京城。   定国公府。   暮哥儿满月之后,身子壮实了许多。   俞姝的眼睛看人看物,也渐渐明晰了起来,只不过她谁也没说,倒是借由按摩眼睛,将姚北送来的人,放到了身边。   替她按摩眼睛的,是个唤作杜雾的丫鬟。   杜雾看起来十分不起眼,除了按摩便低眉顺眼地做粗使差事,但她有个紧要的身份。   她是俞厉钦点的,护在俞姝身边的人。   杜雾一到,就带来了俞厉的消息。   “王听说娘子生产顺利,十分高兴,得到消息当日,就在城中设了酒棚,请全城百姓吃酒。”   俞姝呛了一口。   这着实是她哥哥能干出来的事情。   一旁的暮哥儿咿呀了两声,小脚蹬了蹬,似乎在感谢他舅舅这般替他庆生的排场。   俞姝好笑,“哥哥请百姓吃酒,也总得有个由头吧。”   杜雾说本是没有由头的,后来卫泽言瞧着不像话,便找了个由头,说是之前击败朝廷,补给大家的战胜之酒。   “百姓们有酒喝,倒也不问那许多,奴婢来之前,也喝了王赏赐的喜酒。”   俞姝笑着点头,同她道了一句,“辛苦了”,正经问了起来。   “哥哥这次派你过来,可有什么紧要的交代?”   杜雾在这话里,起身检查了一边门外窗下,然后才压低了声音。   “王交代了,让奴婢带着您和哥儿回虞城。”   话音落地,房内外静了一静。   只有暮哥儿听不懂这些言语,咕噜噜转动着眼睛,嘴角挤出来一个奶泡泡,波地炸开了。   暮哥儿冲着俞姝笑,俞姝低头拍了拍小人儿。   “哥哥具体怎么说?”   杜雾道,“王也听说哥儿是娘子提前产下的,怕哥儿身子不够壮实,就许了三个月。王已经另外派人在回程各地,安置了几处庄子,说回程不必着急,娘子和哥儿的身体要紧,年前能回到虞城就好。”   窗外有雀儿叽叽喳喳了两下。   去年冬日落在浅雨汀的山雀,俞姝早已让人放走了。   雀儿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而她来了这位五爷身边一年了,终于也该走了。   她垂着头,杜雾瞧着,小声问了一句。   “娘子觉得这样行吗?是不是时间上有什么不妥?”   俞姝抬头笑了笑。   “没有不妥,就按照哥哥吩咐的来。”   她看向暮哥儿,隐约可辨小人家圆滚的身子。   也不知道许多年后,暮哥儿会否责怪她,就这样带着他离开了他的爹爹……   思绪未落,外面突然有了男人的脚步声。   杜雾连忙起身避去了一旁,俞姝还在方才的思绪里,听到脚步声,心下快跳了一下。   五爷没有留意杜雾,只是问俞姝。   “房中又闷了吗?怎么把门窗都打开了?”   他说着,替她掩了窗子。   “天冷了,小心着凉。”   他又让杜雾下去,把门也关起来。   俞姝看向他高大挺拔的身形,见他走到了床前,同暮哥儿打了个招呼。   小儿认识爹爹了,见他来了便咯咯笑起来。   五爷也笑起来,抱了儿子在怀里,转眼看到了俞姝。   “阿姝怎么不坐下,站在那儿想什么呢?”   他说着,拍了拍床边,“阿姝过来坐,我同你商量件事。”   俞姝慢慢坐到了床边,“五爷说什么事?”   “暮哥儿虽是你我心头的宝贝,但定国公府在朝堂上太过鲜花着锦,我想着委屈委屈暮哥儿,满月酒和百日宴只办一个,你看可好?”   俞姝觉得好,点了点头,她亦不想有什么大排场。   五爷又问,“那你觉得办哪个?办满月酒时日有些赶,要么百日宴?”   这次俞姝没应下。   按照哥哥的意思,等暮哥儿三月,她们母子就要走了,到时候又该怎么办这百日宴?   她默默看了看五爷。   “还是满月酒吧,早早办了,早早了事。”   五爷笑起来,“这是个什么说法?什么叫了事?”   他只是随口一问,俞姝却听得心头又跳了跳。   她低了头,说她自己家乡甚少有办百日宴的,“都是满月酒。我想按照家乡的习俗来,五爷看行吗?”   五爷万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他说好,揽了俞姝的肩头,让她倚在他肩上。   “都依你。”   俞姝安静地依在他的肩膀上,五爷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头看了她一眼。   她今日的情绪,好像不太对? 第67章 救出   暮哥儿的满月酒。   满朝来贺。   小人儿穿着红色的小袍子,一本正经地见了人。   所有宾客都来跟定国公夫妻道喜,气氛异常热闹,仿佛这孩子就是国公夫人宴夫人亲生的一样。   而暮哥儿的娘亲俞姝,却根本没有出面,主动要求留在沁云居里。   在外人看来,俞姝也只是个妾,孩子总是要叫正室夫人“母亲”的。   她就算来了,也没有人会跟她多说一句。   五爷心中本是喜庆,可在这般情形里,又不适了起来。   正巧詹淑贤抱了暮哥儿,暮哥儿一进了她怀里,便哇哇哭了起来。   五爷干脆让奶娘把暮哥儿抱走。   “送他回沁云居。”   男人说完,也起了身,请了安大老爷替他招待宾客,自己亦离了去。   詹淑贤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在众人的目光中,大方的笑了笑。   众宾客看着,眼神飘忽,但都没有多说什么。   暮哥儿在半路上就睡着了,到了沁云居,奶娘将他抱下去睡觉。   五爷摸了摸儿子,抬脚往正房里去。   沁云居的院子里冷冷清清的,远处锣鼓喧天,和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   五爷看到了窗下支着脑袋的人,他撩了帘子进去,她孤零零的坐在窗边的榻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连他到了她身边,她都没听到。   五爷坐到了她身后,将人从后抱在了怀里,她才讶然回头。   “五爷怎么回来了?”   男人下巴蹭了蹭她的耳边,“回来看看你。”   他问她,“一个人在窗下坐着,无趣吗?”   “哪有什么无趣?五爷多虑了。”   俞姝摇头,倒了碗茶水给他。   他不喝,柔声在她耳边问她,“方才在想什么?”   她的手有些发凉,五爷放到手心里替她暖了暖。   俞姝在这个问题中,微微垂了头。   她方才在想,三月之后离开的情形……   “胡思乱想一番罢了。”她道。   五爷瞧了她一眼。   显然不是。   她一向警觉,胡思乱想的时候,怎么会连他进屋的脚步都没听见呢?   可见在想什么深入的事。   但她不肯同他说。   她似乎,总有些事情不肯同他说。   他瞧了她一阵,微微叹气,只能又把人往怀里拢了拢。   薛薇在这个时候走过来,站在门外回禀,道是秀淡来了,不仅如此,还带了其姐方秀浅,来给五爷和韩姨娘磕头道谢。   当初,若不是俞姝给机会,秀淡不可能靠近五爷,又在那种情况下说出实情。而五爷没有罚她,反而让人将她姐姐从教坊司,转进了绣坊里。   两人见了方家姐妹。   秀淡的姐姐方秀浅与她相貌很是相似,但人更恬淡柔和。   两人连番磕头道谢,方秀浅还拿出了自己在绣坊,为暮哥儿做的祈福绣囊。   她有些局促,怕五爷和俞姝嫌弃。   “是奴婢的一点心意,盼着哥儿万事顺遂,平安康健。”   俞姝亲自收下了。   方氏姐妹一阵动容。   教坊司里那位师傅告老还乡,如果不是五爷及时派人过去,方秀浅此时,估计已经被送去了太监的私宅里了。   这京城明里处处光鲜,人人亮丽,可这不过是晨起的日光照到的檐上一角罢了。   光影之下,还有多少污糟和丑恶不为人知。   俞姝感叹于方氏姐妹逃出一劫,五爷却问起了她们。   “当时教坊司巴结的,是宫里的哪位内侍?”   那位内侍并未正经开口,不过是多看了方秀浅几眼,夸赞了两句,教坊司就要把人送过去。   可见这位内侍在宫中颇有地位。   方氏姐妹不敢胡乱攀扯,之前一直都没有明说,如今五爷问了,方秀浅才开了口。   说起这个名字,方秀浅还有些发抖,在她一直都记得,当时那太监看她的眼神。   “是、是皇上身边的徐掌印。”   五爷微怔,“封林?”   能让教坊司如此急赤白脸讨好的,地位必然极高,但五爷着实没想到,竟然是皇上身边的掌印大太监封林。   此人跟随皇上的时候最长,平日里多谦和有礼,读书识字不在话下,如若不然,前几年掌印空缺之时,皇上和钱太妃,与老国公和五爷商议的时候,也不会点了此人。   五爷皱眉,没再多说什么,让方秀浅以后好生在绣坊做事。   她虽是戴罪之身,但在绣坊里技艺精湛、手眼灵活,也能当上一二管事,彼时日子会好过的多。   方秀浅再次磕头道谢,“回五爷,绣坊的师父正是看着奴婢做事还算稳妥,才允了奴婢今日出门。”   比起从前在教坊司朝不保夕的日子,绣坊里不知道好过多少。   两姐妹都红了眼眶。   她们在这乱世里身如浮萍,漂泊了这么久,往后的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俞姝听到哽咽之声,便让薛薇拿了帕子给两人。   她问了个问题,“不知令尊当年所犯何罪?”   两人说了。   她们父亲乃是宁远知府,原本仕途也算顺畅,但是卷进了科举作弊案中,这才被抄家流放。   方氏姐妹对于父亲的罪责,算是认了。   “彼时作弊成风,爹确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招致事情败露,被朝廷惩处。”   俞姝在此时,低声评了一句。   “可是天下科举,不都是这样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考官,并不止方大人一人。”   两姐妹在这话里都垂了头。   天下科举早就乱象频生,方知府只是被抓成了典型,杀鸡儆猴罢了。   方知府是被惩处了,这科举乱象有没有被止住,就不得而知了。   五爷让两人走了,赏赐了些东西。   只是那两人一走,他便叫了俞姝。   “阿姝方才怎么想起替方知府说话?纵容作弊,他罪责不冤。”   俞姝说确实不冤,“可是五爷有没有想过,也许方大人也想要科举的清明,只是凭他一己之力做不到罢了。”   不光做不到,若是反抗,可能遍体鳞伤;那为什么不顺水推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俞姝喃喃,“这朝廷……”   她没有说下去,拉了长长的尾音。   五爷皱眉看向了她,“阿姝想说什么?”   俞姝在他这句严肃的问话中笑了。   她没有办法,在忠守朝廷的定国公面前说:“这朝廷,早就烂透了……”   她说没什么,转身避开他的目光,要去看暮哥儿。   可她刚走了一步,就被人拉住了手。   男人的手力道很重,拉扯着她不能前行。   “五爷有什么事?”   她问他。   五爷没有开口回应,只是默默看着她。   她对朝廷的态度,始终是那么的反感,这其中,有什么原因?   五爷将她拉到了身边来,她显然是不愿的,道,“我听着暮哥儿醒了,过去看看孩子。”   “他没醒。”五爷点破了俞姝,“坐下同我说会话。”   俞姝笑了笑,并没有顺着他的意思坐下,只是站着同他玩笑,“我同五爷每日都能见到,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说着笑着,五爷却一点都不想笑,见她还不肯坐下;他拉着她的手,她也只有向外的力道;他干脆长臂一伸,将人拦腰抱到了身上。   俞姝睁大眼睛去看他,隐约可见男人刚毅的面容。   她推他,男人精壮的手臂似天柱一般不动如山。   “五爷做什么?”俞姝不悦。   男人用臂膀圈着她,不许她离开。   他看住她的神情,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阿姝的父母亲族里,如今在世的还有几人?”   她从前只说父母都没了,兄弟姐妹里只有一个长兄,失踪之后完全没有踪迹。   除此之外的其他亲族,她一次也没提过。   他这般问了她,想知道是不是她的亲族之中,也有似方知府一般的遭遇。   他看住她,俞姝却笑起来。   “五爷怎么想到问这些?我随着爹娘外出做生意,老家甚少回了,同族里的人并不相熟,甚至都记不住了。”   五爷却越发握住她纤细的手臂,盯住了她。   “是吗?”   她说“是”,神色很平淡。   五爷抿了抿嘴,又放缓了声音同她道。   “我想着,你以后是我的妻,若是你族中有亲眷曾陷入冤案,大可以将旧事翻出来重审。”   若是把冤屈平了,她心中的不平是不是也能平了?   俞姝在这话里,越发想笑。   “那若是我亲眷真的犯了罪责,没法平反呢?”   五爷皱眉,握了她的肩头,“所以,你亲族到底曾出过什么事?”   俞姝笑得不行,目光向着远处看去。   “哪有什么事?我们不过是乡野小民罢了,上没有恩泽,下没有冤屈。五爷想多了。”   她家因为贡桃出事,不过是五族被灭罢了。   她没有冤屈。   她只有仇恨!   但这些,都与定国公詹五爷没有关系。   定国公府还是皇恩泽陂的第一公府,而定国公詹五爷本人,也是攘外安内的第一忠臣。   庭院里秋风阵阵,扫着初初落下的落叶。   她说五爷想多了。   “我父母亲族并没有什么冤屈,今日只是听闻方知府的事情,稍有些感概罢了,五爷不必当做一回事。”   其在这时,暮哥儿在厢房里哇哇哭了两声,俞姝从男人怀里挣了出来,看暮哥儿去了。   她离了去,怀里空落落的。   可她在他怀中之时,也全无亲近亲密。   不是她说得那样。   她偷偷地藏了许多秘密,这些秘密,她一个字都不肯说与外人。   而他对她,也是外人。   ……   满月酒宴结束,定国公府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安静。   但五爷看着枕边人,她明明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可莫名地,他心里不适。   她真的就一点都不肯同他说一说吗?   他旁敲侧击了几次,而她明明听懂了,却都当作没听懂,岔开了去。   五爷不问了,抱着暮哥儿在怀里。   小人儿眯着眼睛犯困,迷迷糊糊地往他怀里凑,仿佛他是他亲爱的娘亲。   可惜他不是,暮哥儿小眉头一皱,哭了起来。   奶娘过来,被五爷撵了下去。   俞姝也走过来,五爷侧过身不理会。   俞姝抱了个空,倒是男人拍了拍怀中的小儿,沉着声音同小儿道。   “莫要再哭了,爹爹抱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这世间,只有爹爹最与你一心一意。”   男人说了,眼角里看了一眼俞姝。   俞姝迷糊的视线接到了眼神,身影顿了顿。   她没做声,暮哥儿却醒了。   他根本听不懂一心一意的爹爹,跟他说的这些肺腑之言。   他只想找他亲亲爱爱的娘。   一双大眼睛咕噜噜转着,一眼看到了俞姝,便要从五爷怀里挣出去,朝着俞姝抓着手。   俞姝连忙要去抱他,可五爷突然起了身,抬脚往房中另一边而去。   俞姝又抱了个空。   暮哥儿哇哇大哭,嘴里吱吱哇哇地,也不知是不是在喊娘亲。   五爷沉着一张脸。   “你娘亲自有你娘亲的心事,莫要去扰她,还是同爹爹亲近吧。”   庭院里的树叶,都被暮哥儿的哭声震落了许多。   五爷不肯把孩子抱给俞姝,只说些奇怪的话,俞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奶娘要过来,这次是被俞姝撵了。   五爷看向俞姝,俞姝也用自己模糊的视线看着他。   暮哥儿哭累了,在父母对视的目光中小声啜泣。   五爷不想要什么更多的东西,他只想知道,他与她之间这般亲密的关系,他把自己的心都给她了,她就不肯同自己说几句心里的话吗?   他紧紧盯着她,一息都不放过。   俞姝如何不知他的心思?   但她只能错开他的目光,看向一旁。   她板了脸冷言。   “五爷何必说这些?若是嫌弃我,便把我赶出府,再别让我回来就是。”   “你……”   五爷胸口一阵窒闷,偏俞姝说完,转身往外去。   五爷沉着一张脸,耐着性子,终于叫了奶娘,将孩子抱了下去。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俞姝也要抬脚离开,却被男人砰得关上了门,将她堵在门后。   房中紧绷的气氛像满弓的箭,随时可能冷箭射出。   俞姝绷着一张脸,抬头看向男人。   他的身影被烛光所照,从头到脚地笼罩着她。   “五爷要冲我发火么?”   她压着嗓音,脸上满是倔色,五爷只看了一眼,就心头一阵酸一阵软。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她转头避开了。   男人将她圈在门口,俞姝避无可避,只有两人的呼吸深浅相互。   湿热的呼吸中,男人看着她,嗓音发哑。   “我怎么舍得同你发火,我只是……想你同我说说心里话,行吗?”   他从不是冷硬的性子,哪怕是这种时候,他也只会温声求问。   俞姝攥着手,压着翻涌的情绪,躲避着他的目光。   他却用手捧住她的脸。   “行吗?”   他要一个答案。   她给不了。   “五爷,我再没有什么心里话,都是五爷自己凭空想得罢了,五爷到底想让我说什么?”   她反过来问了他。   五爷一而再,再而三地探问,可她的态度依然如此冷硬坚决。   这次换他笑了,笑得发苦。   他晓得,她不可能主动告诉他的……   他松开了手,她立刻离开了去。   房中陡然冷清下来,詹五爷独自在房中许久,半晌,回了深水轩。   他叫了文泽过来,传唤了近身的侍卫。   “五爷有何吩咐。”   男人负手立在书房之中。   “去韩姨娘祖籍查访一番,查一查她亲族都有什么人,是不是出过什么大事?纵不是大事也都记下来,事无巨细,全部查清。”   之前,她祖籍所在的地方,已经被袁王占为秦地的一座城池,但袁王死后,此地又被朝廷收复。   五爷直接写了封信。   “务必查清楚查明白,必要时可让当地知府知县帮衬。”   侍卫收下信,领命去了。   五爷深吸一气呼出去。   她不肯说,他也不想再相逼,他只能自己去弄个明白。   但他希望如她所言,果真是什么都没有的。   五爷坐在书房里静默良久。   ……   定国公府的正院,詹淑贤也叫了人过来。   “去韩姨娘祖籍查问的人,有消息了么?”   她眯了眯眼睛。   “催促着些。早些查完,早些回来,我且等着呢。”   *   五爷和俞姝,虽说难似前些日一般温和相处,但也谁都不提那些事情,就仿佛五爷追问的都有了合理的答案,就此揭过了一样。   俞姝心里不知五爷准备如何,多多少少有些不安。   她问杜雾,哥哥可有安排奶娘仆从等人在路上接应她们母子。   杜雾说都安排了,“娘子一切都可放心,想要提前走也可以。”   俞姝暗暗思量着这话。   五爷却在这时,突然得了个消息。   俞姝知道消息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下晌。   五爷去了冷武阁,同林骁之弟、冷武阁新任统领林驰商议,派出了不少人手。   回来的时候,他还一直在思虑,俞姝问了一句,他告诉了她。   “穆行州传来的消息。说宴温就在虞城,果然是被俞厉给掠走了。”   俞姝怔了一下,男人没察觉,只是捏着眉心。   “俞厉偷偷弄走了人,一言不发,到底是想做什么?实在让人困惑。这朝堂,又或者我定国公府,有什么值得他如此谋划的?俞厉所想,不似表面这么简单。”   五爷下了结论,又道,“不管怎样,人我已经派了出去了。让穆行州先把宴温救出来,说不定就都明晰了。”   在五爷浓重的疑问和果决的行动里,俞姝心头快跳。   他哥哥谋划的是以妹换妹,而五爷,这次提前知悉了动向。   接下来,他是不是……很快就会查到她头上来?   俞姝心下悬了起来,悄悄见了杜雾。   暮哥儿才刚满月没多久,她没办法立刻带着孩子走,为今之计,先让哥哥看住了宴温,而她这边也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她立刻吩咐杜雾传信给自己的哥哥。   “万万不能让温彦阏氏被定国公的人救走!”   ……   可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虞城。   林骁掩护着穆行州的人手进到了城中。   在某个不起眼的时候,关押宴温的宅院附近,忽然乱了起来。   彼时宴温还在房中打盹,闻声刚清醒过来,忽然被人闯进了门里。   丫鬟俞姝快要吓死了,但闯进来的人拉下了面罩,叫了宴温。   “宴夫人,五爷派我来接你了!快走!”   宴温见到此人眼前一亮。   正是穆行州。 第68章 身份   虞城。   宴温还在房中打盹,穆行州闯进来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   外面短兵相接,穆行州和手下的人,上前扯了两人就走。   “娘子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侍卫与虞城兵将斗在一处,还有关押在附近不远的、之前接应宴温的于将军等人,也全都闹了起来。   宴温跟着穆行州一直往外跑,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逃出去,城中忽然有马儿呼啸的声音。   ……   几个时辰前,俞厉接到俞姝的报信大吃一惊,一时顾不得同李榭的对战,亲自率精兵直奔虞城。   城门口还一片平静,但进到城中,混乱了起来。   俞厉一眼就看到了宴温,宴温也被他虎眼一瞪,吓得心下一停。   俞厉派人上前就要来捉她,可穆行州也不是吃素的,立时同俞厉斗在了一处。   就算两人堪堪战成平手,但虞城的兵马只会越来越多,他们只能被瓮中捉鳖。   俞厉冷笑连连,穆行州直觉不好。   倒是另一边的林骁,没想到俞厉竟然在这时赶了回来,显然此事一出,虞城就会封城。   但他也早已准备了后手,立时让队伍变换了阵型,让多人上前与俞厉对抗,将穆行州从俞厉手下拉了出来。   众人战成一片,林骁在这时突然大喊了一声,“脱衣!”   定国公府的侍卫齐齐扯了外面的衣裳,里面的衣衫露出来,众人皆惊。   竟然就是虞城兵将的衣衫!   这一变,所有人眼前皆是一晃,一时间分不清到底那些是自己人,那些才是敌军。   连俞厉都没想到,眼前花了一番。   而林骁就趁着这个时候,一声令下,让人掩护着穆行州和宴温,朝着城中逃窜而去。   天色渐晚,城中道路昏暗看不清楚。   穆行州的人手与虞城的兵将拼杀对抗,多半都被虞城的兵马尽快制住捉了起来,不过穆行州和宴温二人,却在林骁掩护之下,潜入到了虞城不起眼的百姓小院中。   彼时,院内房里。   宋又云听到远处的动静,放下手中整理好的背囊,准备走出门去。   但门突然从外向内推开,林骁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上满是血腥的杀气,那股气息径直朝着宋又云扑过来,将她吓了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了?!在外巡逻遇见匪贼了?!”   林骁两日没有回家了,之前,他告诉宋又云,自己要去虞城外面剿匪。   宋又云这两日思来想去,只觉再留林骁下去,实在是个潜在的祸患。   她已经跟城司的人辞行,准备离开虞城。   以她的身份和知道的事情,并不能彻底离开,城司会安排她去俞厉治下的村庄暂住,等时机成熟才可以彻底离开。   她这两日将东西收拾齐备,等林骁回来就要上路。   可眼下,她看着满身血污、突然回来的林骁,心头突突直跳,外面的喧闹声不断,她一时间看住了他。   “你、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林骁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回复,推开了门,让身后的人进了来。   宋又云讶然看过去,看住其中一人拉下的面罩,脑袋一懵。   “穆、穆将军?”   刚同俞厉过招一番的穆行州,在见到她的时候,也瞪圆了眼。   “宋、宋太太?!”   两人相互认识,相互惊骇,只有宴温站在一旁,摸不着头脑。   宋又云也在下一息看到了她。   只看相貌,她恍惚还以为是宴夫人来了,但旋即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扯了林骁到一旁,“你不是说你出城做差事去了?!”   林骁笑着看了她一眼,他说是。   “替五爷做差事去了。”   宋又云只觉天旋地转。   之前,她欠林骁的太多了,她把他从好生生的冷武阁大统领上拖下来,以他之命换她之命,无名无姓地流浪天涯。   她不想他留在虞城,两次三番地劝他走,他不肯走。   这一次,她自作主张地跟城司辞行,心想终于能让林骁暂时离开虞城了。   可她终究是晚了一步。   一旦林骁真的把宴温送出城,对俞厉来说太不利了,对京城的俞姝更是!   她两手紧攥了起来,林骁在这时,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现在都看到了,是不是准备告发给俞厉?”   宋又云手下紧得不行,她抿着嘴,虽没说什么,可态度已是十分明显。   事已至此,她不可能不说。   林骁在她的神色下低声一笑。   “好,我知道你忠于虞城、忠于俞厉,”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住了宋又云的眼睛。   “等事情结束,你想怎么说都行,把我告发出去也可以,但现在,不行。”   他说完,宋又云下意识觉得不对,向后急退了一步。   可她一个内宅妇人、临时受训成的细作,怎么能同林氏新一代的掌舵人、冷武阁的大统领相比?   林骁手下速度极快,一下砍在了她的后颈。   人当即昏了过去,林骁接住了她,将她拦腰抱在怀里。   穆行州和宴温皆是目瞪口呆。   林骁让他们两个自便,自己抱着宋又云去了厢房。   厢房里,处处都收拾妥帖。   宋又云平日里话不多,手下却是利落的,家里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林骁环顾了一眼,看见不少东西,她都整齐地打好了包,可见她已准备要与他一起离开了。   男人叹气,将怀里的人放到了床上。   他用绳索缚了她,但替她找了个平日里习惯的姿势,让她躺好。   他拿了被子给她盖上,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在床边坐了一会。   外面天色已黑透。   院中气死风灯的光亮落进黑黢黢的厢房里,林骁看着妻子不安皱眉的睡相,手指点在了她的眉头上。   紧皱的眉头在他指下舒展开来。   他看住了她柔和端丽的容颜,在这一瞬,蓦然回想起自己儿时,在老家的山林里迷了路,被她捡到带出来的事。   她长他两岁,彼时比他个头还要高。   把迷路的他带下山之后,她抬手要摸摸他的脑袋,一副大人模样。   “骁哥儿,姐姐就送你到这儿了,快回家吧,以后上山记得认路。”   那时他避开了她的手。   他虽然年幼,但怎么能让随便什么女子,摸他的头呢?   他不曾叫她姐姐,只是板着脸同她行了个礼,道谢走了……   念及过往,他无声地笑了笑。   气死风灯的光亮在窗下打转。   “你我二人,也不知,是谁负谁多一些。”   他说完起了身,最后回头看了妻子一眼。   “等此事了却,我若活着,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好好睡上一觉吧,愿梦中有我们的孩子。”   男人的声音难得的轻柔,又在这话说完之后,关上了厢房的门,离开了。   穆行州在俞厉手下受了伤,幸好不甚重,宴温替他简单包扎了一下。   林骁回来看了看,“还好,没什么大事。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你二人送出城。”   但俞厉回来,全城戒严,穆行州叹气,“只怕不那么好办。”   林骁并不担心,心有成章,“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他想到了另一桩要紧的事,直接问了宴温。   “俞厉为什么要捉你至此?”   宴温并不知道,可她告诉林骁。   “俞厉曾说过,押我在此,不是为了拿我与朝廷或者朝廷对峙。”   这说法,和之前穆行州与林骁讨论的想法一样。   两人对看了一眼,又看向了宴温,“那是为什么?”   “俞厉是要同五爷对峙。”   她把俞厉当时透出的三言两语告诉了林骁和穆行州。   “……他说眼下并未事发,也未必用得上我,若是事发,才会把我推出去给五爷。我告诉他,我不是五爷的妹妹,他当时甚是惊讶,但也不能就此放了我,便是我说去当劝客也不可,他说此事甚是复杂,不是我能想得到的。”   宴温将知道的都说了,穆行州一阵迷惑,可林骁却高高地挑了眉。   “也就是说,在俞厉之前看来,你作为五爷妹妹的分量,与他要从五爷手里解救的人分量相当,是这个意思吧?”   林骁问穆行州,“五爷手里有这样的人?”   穆行州摇头,“五爷手里哪有与俞厉相关的人?”   他说没有,又认真回忆了一番。   “当初,俞厉偷偷进京被五爷发现,确实落了一个人在京城,我们还想过以此为诱饵,诱俞厉入冷武阁,但这事没成,后来我仔细找了许久,也没有此人下落。难道俞厉误以为此人在五爷手里?”   林骁说不是,“定不是误以为。可能此人就在五爷手里,但是你、我、五爷,约莫都不知道。”   “啊?!”穆行州被他吓到了。   “那这个人为什么不走?还要俞厉用宴夫人来换?”   林骁默然,“看来此人无形中被国公府控制住了,是走不了。”   这般诡异的推测,惊得穆行州汗毛都竖了起来。   可如果不是这样,也想不到旁的可能了。   宴温在这时又问了一句。   “俞厉非常看重这个人,那么他身边,有没有什么紧要的人不见了?”   这话一出,林骁眼睛一亮。   “还真有。”   他曾在军中,与老兵问过俞厉的事情。   那老兵是虞城老将了,几乎是看着俞厉一步步从寻常兵将,坐上虞城将军,又自立为王的。   那老兵说,“王有个堂弟,时常跟在他身边,那孩子又瘦又小的,同王的挺拔魁梧完全不是一回事,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事,又或者被王送走了,许久没见过了……”   林骁将此事讲了,穆行州差点挑起来。   “当时在虞城走失的人,也是这模样!看来是他堂弟在五爷手里了!”   只是那堂弟为什么会无形中被国公府困住?   说不通。   三个人在“堂弟”的问题上打转了许久,没了头绪。   夜深了,虞城并不宁静,俞厉的人在挨家挨户地搜查,有没有可疑的人。   林骁当时是带着面罩的,谁也认不出来。   眼下搜到了他家,他便亮出自己是护城小将的身份,一本正经要求跟着搜查的人一起做事。   林骁跟着这些人一同搜人去了,而他的家,却没被查到。   半夜十分,林骁得回。   俞厉捉了不少穆行州带来的手下,可他们都不知道穆行州在何处。   林骁稍安,心里又去想那诡异的推测,和俞厉不知所终的堂弟……   若是个正常的男子,怎么会被无形困住?   就算是受伤或者生病,一年过去,人也该康复了。   林骁揉着额头返回家门前。   俞厉四处征战,被太多的人盯着,这个所谓的瘦弱的堂弟,会不会并不是堂弟,而是别的身份呢?   林骁从“堂弟”的思路里走出来,视野开阔起来。   若不是男子而是女子,被困住的可能就多了许多,比如后宅。   若这女子再受了伤,行动不便,那么被困上一年,便十分有可能了!   念及此,林骁脚下蓦然一顿。   五爷后宅,浅雨汀那位韩姨娘的身影,蓦然浮现在他眼前。   韩姨娘眼上,常常蒙着白色的丝带。   她是个盲女,她看不见,行动最是不便!   林骁立于自家门前,在这个念头里,浑身僵硬地足足顿了两息。   他怀疑了韩姨娘这么久,后来发现细作是自己的妻子,不免对这位疑点重重的韩姨娘放松了警惕。   眼下看来,细作是不是不止宋又云一人?!   正这时,厢房里有了动静。   他推开门直奔厢房。   宋又云醒了,正想办法挣脱,被他猛然推门进来,惊得一怔。   她警惕地瞪着他,他却两步到了她身前。   他径直问道,“告诉我,韩姨娘,是不是俞厉的妹妹?!”   宋又云被他问愣了,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林骁怎么知道了?!   她这般表现,落进林骁眼底,男人止不住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看来真是……”   “难怪俞厉要捉宴温,打的是一旦韩姨娘被发现,就来个以妹换妹,是不是?!”   宋又云见他都猜中了,急起来,她连道不是。   “你别胡说,根本不是这样的!”   林骁却啧啧两声。   “怎么不是?当初在京城两次给俞厉传信的,必然有一次是韩姨娘吧?她为了她哥哥的安危,也因为她行动不便,就留在五爷身边当细作,是不是?”   他翻出去岁末的事情,说了出来,越说宋又云的反驳声音越大,而他越是确信。   林骁不说了。   他反反复复地摇着头。   “真是想不到啊……韩姨娘也不想做这个细作吧,只是阴差阳错地进了国公府,又入了五爷的眼……是天意……难怪你说五爷未必会打过来,若是五爷知道这层关系,还真未必。”   他都猜到了,宋又云再否认也没用了。   “你要说出去吗?!”   林骁反问,“不然呢?”   宋又云在这一瞬瞪着他,“你就这么忠于朝廷?”   林骁再次反过来问她。   “你把秘密藏了这么久,也是很忠于俞厉,不是么?”   “那不一样。”宋又云恨声,“朝廷早已腐朽腐烂,没有俞厉也有别人!但俞厉是我们的希望!”   “希望……”   林骁低声念了这两个字。   他在虞城许多日月了,他接触到的虞城兵将百姓,他们眼中的俞厉,好像正是宋又云说得这个两个字。   宋又云在这时,突然叫了他。   “不要将这个秘密说出去!俞厉没有迫害阏氏也没有迫害五爷,他只是想把他妹妹救出来!如果被朝廷知道,韩姨娘处境将极其艰难!”   林骁并没有答应她,只是瞧了瞧她。   “林骁忠的始终是五爷,这消息,我是一定要让五爷知道的。”   “你再睡会吧。”   他抬手又击了宋又云一次。   然后带着明了的答案,离开了厢房。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宋又云在方才特特侧开了身子,被击中只是眼睛一花,却并未昏倒。   远处有搜查的声音传来,一整夜都未安静。   宋又云在乱声里,挣扎起身,很快用碎瓷片割开了缚身的绳索,从后面的窗子越了出去。   她回头朝院子看了最后一眼,直奔城司而去。   这消息她一定要告诉俞厉。   但若是林骁被捉,她就以她之命换他,将她欠他的,都还给他好了……   *   天快亮了。   穆行州睡了一会醒了过来,准备替了林骁,让他也睡会。   只是林骁拍了他的肩膀,道了一句,“俞厉要从五爷手里换的人,我知道是谁了。”   穆行州当即来了精神,“谁?”   “韩姨娘。”   “她是俞厉的堂妹,不,不止堂妹这么简单,极有可能,是俞厉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穆行州愕然地张大了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林骁苦笑一声。   “五爷……恐怕是怎么也想不到吧?”   他说完,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往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心觉不安地,推开门瞧了瞧。   一看之下,床上空荡,被缚住的人跑了,只剩下一团绳索。   林骁暗道一声。   “糟了!”   宋又云应该出去没多久,但很快就会找来俞厉的人手。   林骁立刻把穆行州和宴温叫了起来,“我先送你们出城。”   天还没亮起来,林骁让那两人都做了虞城兵将的打扮,带着他们往城门而去。   城门紧闭,但来往的虞城兵马可以出入。   林骁很快寻了个时机,利用自己职务之便,在天亮前的最后一刻,将两人偷藏在护城的兵丁之中送了出去。   穆行州还有留在城外接应的人,等找到他们,两人就可以顺利离开秦地。   只是走之前,林骁拍了穆行州的肩膀。   “这件事情,我须得嘱咐你几句。”   “骁哥你说。”   林骁严肃了神色。   “韩姨娘的事情,往大了说,牵扯反王俞厉和朝廷的关系,往小了说,却是五爷的私事,尤其韩姨娘如今有了五爷的子嗣,这件事闹大了,对五爷十分不利。”   他道,“五爷对韩姨娘是怎样的情意,你我都清楚。而韩姨娘对五爷,只怕也不会什么都没有,如若不然,她大可寻机会刺死五爷,可她没有。而且韩姨娘一旦出了事,激怒了俞厉也很是不妙。既然如此,我们反而要护着韩姨娘,替她保守秘密!”   林骁把诸多利害关系分析给了穆行州听。   “为今之计,你需得把此事告诉五爷,让五爷自己来做决定。   “在五爷决定之前,你一定不能说出去,不要借他人之口,甚至不要用飞鸽传书,必须要出你之嘴,入五爷之耳,旁人都不能知道!   “你可记住了?”   穆行州点头道记住了。   “我定然亲自说给五爷。”   林骁闻言缓缓松了口气。   穆行州却叫了他。   “骁哥,你不走吗?方才出城的时候,已经有人怀疑了。跟我们一起走吧!”   林骁在这话里,笑着摆了摆手。   “你嫂子还在城里,我不能一个人走掉。”   “可是,”穆行州不解,“可是她很可能告发了我们,你还要留下吗?”   林骁说要留下的。   “告发我们,本也是她该做的事。但如果没有,我总要回去虞城,带着她一起离开。”   穆行州默然。   他不知他们是怎样的感情,可看着林骁一脸淡然,穆行州叹气,实在不知怎么说。   五爷和韩姨娘、林骁和宋太太……   穆行州觉得自己头脑不太灵光,理解不了这么许多。   林骁在他的迷茫里,拍了他的肩膀。   “快走吧!小心些,别让俞厉的人捉住了你!一定把消息稳稳带到!”   “好!”穆行州应了。   日头从天际线升了起来。   林骁转身走了。   在黎明的金光中,毅然又坦然地返回了虞城。 第69章 实话   俞厉把林骁抓了,可惜穆行州和宴温已经逃出了城。   俞厉将林骁投进了大牢,只能一边在秦地搜捕穆行州的动向,就算抓不到人,也要拖延穆行州回京的步伐,另一边急急传信俞姝,嘱咐她不能再等三月,必须提前离开!   ……   京城。   定国公府正院。   有人风尘仆仆而来,来不及洗漱更衣就到了詹淑贤面前。   詹淑贤见了此人,眼睛亮了起来。   这人正是她之前派去俞姝祖籍上查访的人。   她当即问了起来,“怎么样?查到什么了?”   那人回答,“属下什么都没查到。”   詹淑贤一愣,旋即笑起来,“什么都没查到么?具体说说。”   那人在俞姝所说的祖籍山西冰州存县,来回查探了月余,将当地韩氏全都查问了一遍。   “属下并没有听说,有韩姨娘这个人。”   “没有……”   詹淑贤忍不住啧了一声,禁不住想到俞姝的模样。   “一个盲女,竟然还敢骗人?”   如果不是事情发展到了今日的地步,她怎么都不会想到,去岁俞姝刚进府的时候,竟能在定国公府的威势中信口胡言。   “真想不到,韩姨娘很是厉害啊……也是,如若不然,怎么能把五爷哄骗至此?”   詹淑贤嘀咕着,又问了那人。   “可确信?”   不过那人倒不是十分确信。   “因为冰州战乱不断,曾被秦地侵吞,又被朝廷收复,不少韩氏族人分散开来,属下在这一点上,实在无法确信,只能说十有八九,是没有韩姨娘这个人的,但也不排除特殊的情况。”   詹淑贤支了头思索。   冰州战乱,若是有知府知县襄助,兴许还能确信,但她派的人是私下里查的,不便见光。   詹淑贤思虑起来。   昨日,她娘还来问她喘症恢复的如何了,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腾出位置,给韩姨娘让地方。   可他们都没有想过,韩姨娘又是什么人呢?   可惜消息无法确信,若是再去查,一来一回又是月余,她娘说不定已经催着她和离完成了。   詹淑贤陷入了思索,但那个人又说了一件事。   “夫人,属下这次回来,带了个人过来。此人是韩氏族人,正想来京城做生意,他也是没有听说过韩姨娘的,并且告诉属下,韩姨娘这情形,定然是借了名姓进府有所图,他说他四处做生意,见过不少这样的人。”   “是吗?”   詹淑贤听着,颇有意趣地笑了一声,“这个人倒是有件事,你把他带进京城了?”   属下说是,詹淑贤左右一想,吩咐道,“既然来了,少不得要见见。你明日将此人悄悄带进府里,我亲自问一问。”   属下应声走了,詹淑贤继续支了脑袋想着韩姨娘的事情。   “啧,国公府竟然混进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可惜查不清……就是不知道,她肯不肯主动交代?”   话音落地,詹淑贤笑了起来。   “若是她肯主动交代,那可就有意思了。”   *   沁云居。   五爷和俞姝都不再提那日的争吵,可是事情一日没有解决,两人就不可能完全没有芥蒂。   俞姝给暮哥儿多做了几身冬衣,又常常不用奶娘,渐渐增加亲自喂奶的次数,还时不时抱着他去马车上耍玩……   孩子那么小,要经历一场长途跋涉,俞姝也甚是不放心。   这日,五爷回来的时候,俞姝刚抱了暮哥儿从马车上回院子。   小儿乐得很。   五爷见状问了两句,颇觉奇怪,“暮哥儿这么小,就喜欢马车?”   俞姝说是,便道是之前魏北海和楚俞姝来看他的时候,带了几个木头模子,“他最喜欢马车那个,时常拿在手里。”   五爷颇觉好笑,上前逗了逗小儿,摸了摸他柔嫩的小脸。   “男子汉喜欢汗血宝马还差不多,喜欢马车是个什么脾性?”   暮哥儿嘿嘿笑,咿呀解释了几句旁人听不懂的话。   五爷好笑,也跟他鸡同鸭讲地聊了几句,但他抽空看了俞姝一眼,见她没什么笑意。   他心里想到这些日,自己同阿姝两人,说话总隔着一层,她也不肯同他玩笑了,每日垂着眼睛颇多冷淡,弄得他心里不是个滋味。   他有心同她缓和一番,便看了她一眼。   “怕不是阿姝喜欢马车,故意说暮哥儿喜欢吧?是不是阿姝在京里烦厌了,想坐车离开京城,去外面转转?”   俞姝被他这话说得一顿。   但她旋即想到了什么,问了他。   “五爷在京郊不是有别院吗?我确实在京里闷得慌,不若带着暮哥儿去别院住几个月。”   “住几月?”五爷讶然失笑,“如今非暑非寒,且朝中多事,我可以陪你过去小住几天,若是住几月,恐是有些难。”   他知道俞姝不喜京城,心下默默叹气,伸手想揽了她的肩。   可俞姝抱着暮哥儿避开了。   “五爷要上朝,留在京里便是,我同暮哥儿过去就好。”   五爷在这话里顿住了,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   他禁不住叫了眼前的女子。   “你带着孩子走了,可让我怎么办?”   他同她再是心有芥蒂,可她和孩子总是在他身边的,天长日久,他们总能化开矛盾。   可她竟然要带着孩子去庄子上。   他心下翻腾起来,但俞姝没有回应他这话,只是抱着暮哥儿低头进了房中。   小儿在爹娘的奇怪气氛里,咕噜噜转着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   俞姝将他放在窗下的榻上,拍了拍他。   小儿很乖巧地闭起眼睛,睡觉去了。   五爷坐在了俞姝身后,俞姝不理会他,他却从后抱了她在怀中。   “抱着暮哥儿去别院,只留我一个人在京城,这种话,也只有你这种狠心的小娘子说得出口。”   他轻轻扳了她的肩头,他心下又酸又气失了笑,他看着她的眼睛。   “我在你这里,犯了什么大罪?要如此惩罚?”   他问她犯了什么罪。   俞姝听得不是滋味。   他能犯什么大罪?只不过是她和暮哥儿,都要习惯离开他的日子罢了。   她沉默了半晌,轻拍着小儿,小儿慢慢睡着了。   她没有回答五爷,五爷从后抱着她,低头在她颈间。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五爷想,他当时是不该追着她问,她不肯说,定是有她的难言之隐。   等侍卫查清楚回来,也就都知道了。   庭院里,秋风扫落叶,房内窗下,俞姝轻拍着小儿,小儿睡得正酣,五爷抱着俞姝,亦轻轻拍着她的手臂。   “别同我置气,也别再说那样的话了。下次我再听你说这般话,可要生气了。”   男人说生气,可声音却如秋风一般萧瑟。   可就算她不说,这一天也很快就到来了。   他就算是生气,她不得不这样为之……   俞姝心下酸了酸,可也只能将一切沉在心中。   ……   翌日晌午,正院突然来了人传话。   詹五爷刚下朝,正在房中换衣,闻言问了一句,“是有什么事?”   传话的人说不知,“夫人请了五爷、老夫人和韩姨娘同去,说是一桩紧要的事情。”   五爷皱了皱眉,换了衣裳先去了沁云居,见俞姝也听说了,两人一起去了正院。   老夫人已经到了,詹淑贤笑着同联袂而来的两人打了招呼。   众人落座,她开了口。   “今日府里来了位客,我是不认识的,下面的人更不认识,但这人说,他是冰州来的,也姓韩,是韩姨娘的亲族。”   这话一出,俞姝心下紧了一紧。   好端端的,竟要给她认亲么?   老夫人看了看自己女儿,而五爷看了俞姝一眼。   “此人认识阿姝?他可有说,与阿姝是何关系?”   詹淑贤道没有,“正因如此,我这才十分不确定。”   她说着,看向俞姝,“不若将此人请上来,韩姨娘自己认一认好了。”   说完,就让把人带上来。   来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看衣着打扮,像个商户。   冰州存县韩氏一族确实经商,俞姝也道自家是商户出身,并不否认这一点。   俞姝并不能看清此人,只能隐约看个影子。   可不管是什么人,她都是不认识的。   韩氏是她姨母夫家的姓氏,少许她认识的韩氏族人,因为受她家牵连,都已死了,剩下的族人,她自然是一个都不认识。   这个人也不例外。   俞姝抿了抿唇,静默看了一眼上首的宴夫人。   把这么个人请过来,是什么意思?   俞姝神色不变,詹淑贤留意着她,见她到了这时,还稳如磐石一般,颇有些意外。   看来这位韩姨娘真不是一般人。   不过不要紧,她笑着问了上来的那韩氏族人,此人唤作魏北海。   “都是冰州存县来的,你可识得我们韩姨娘?”   詹淑贤话音落地,此人就朝着俞姝看了过来。   这人倒是不急着开口,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俞姝,好似在翻陈年的记忆来辨认。   俞姝暗觉不好,但也只能任他打量。   五爷皱起了眉来,他不喜此人的目光,仿佛在验证真伪一般。   男人在那魏北海开口前,便沉着脸道,“认识便认识,不认识便不认识,存县韩氏一族又不只三五人,隔着房头有不认识的,也是正常。”   这话简直给俞姝铺好了退路。   俞姝不禁看向男人,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稳坐在上首,通身的气势压着厅里不安之气。   老夫人也在这时道了一句,“这话有理。”   两人都这般说了,那魏北海瑟缩了一下,看向了詹淑贤。   詹淑贤淡淡一笑,说是了,然后问了那魏北海,“所以你到底认不认识我们韩姨娘?”   那魏北海开了口。   “回各位贵人,小人还真识得韩姨娘,论辈分,小的还是韩姨娘的叔叔!只不过姨娘身份不一样了,这层辈分不当也罢。”   众人都做好了此人不认识俞姝的准备,可这魏北海竟然说认识。   这一下,众人目光都聚到了俞姝身上。   詹淑贤更是饶有兴致地看过去。   韩姨娘这身份十有八九是假,她定然害怕旁人道破她的身份。   魏北海若是说不认识,她的身份便存了疑,只是五爷和老夫人维护的要紧,这疑虑很浅。   而从韩姨娘自己的角度上来看,她也不会喜欢自己的身份存疑吧?   那么魏北海若是说认识她,她定然就顺势也“认识”这魏北海了。   詹淑贤打量着俞姝,见这盲女睁着没用的眼睛,并不急着回应,沉默着似乎在思考。   她再一次觉得此女沉得住气。   当然这种身份的事,可是能动摇她在国公府立足根本的大事,她是得好好想明白。   詹淑贤在这时又瞧了魏北海一眼。   那魏北海又同俞姝道了一句。   “姨娘不记得我了?我却记得,我还记得你有个长兄是不是?早几年就跟着人出来做生意了!”   俞姝进府提供的身份里面,就一直有一位进京做生意失踪的长兄。   魏北海这般说法,与这条信息恰好对上。   俞姝抬眼看住了魏北海。   五爷和老夫人也在魏北海的话里,多了几分思索。   詹淑贤越发笑了起来,“看来,还真认识?”   她说着,直接点了俞姝。   “韩姨娘还没想起来么?若是亲戚,能走动起来也很好,免得在京城没有亲眷,孤零零的。”   她这般说了,等着俞姝的回答。   若是俞姝肯认了,就让魏北海同她走动起来。   可这个魏北海,是个钻营投机的赌徒,眼下正缺钱,这才主动跟国公府搭话。   詹淑贤本也以为他确实是冰州存县的韩氏,没想到是冰州其他县的人,完全就是想来骗点钱。   她并不吝惜这几个钱,可若是韩姨娘跟此人认了亲,等正经走动起来了,过些日再将此人骗子的身份爆出来,韩姨娘又怎么在五爷和老夫人面前自圆其说?   这层存疑,可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詹淑贤啧啧,国公府这样的地方,可不能随便让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   詹淑贤看着俞姝。   韩姨娘这么聪明的人,要怎么回答?   她等着她的答案。   老夫人和五爷也向俞姝看了过去。   五爷眉头越皱越紧,明显还想要再替俞姝说什么。   但俞姝在这时开口问了那魏北海。   “你是不是认识我长兄?”   魏北海听她这口气,连忙道是,“认识的!自然是认识的!”   俞姝闻言,笑起来,“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和我哥哥一起在族长大老爷的绸缎庄,做过事?”   韩氏一族是做绸缎发家的,族中嫡枝还都做绸缎生意。   魏北海闻言,不假思索地道。   “对,我正是那时候认识的你兄长!”   他这么说了,以为俞姝要同他相认了。   可下一息,这位韩姨娘突然冷笑一声。   “你在胡说什么?”   她那并不灵光的眼睛露出了冷厉的神色。   “韩氏一族的族长大老爷早就不做绸缎了,绸缎庄交给了三老爷,而我长兄,只在我自家的铺子里做过事,从来都没出去过。你是怎么同他一起做的事?”   俞姝心里冷笑连连。   更要紧的是,她根本没有什么做生意的长兄。   她只有一个哥哥,是那虞城王!   魏北海本想骗俞姝认了他,谁想到竟然被这丫头反过来骗了?!   当下,又听这盲女幽幽道了一句。   “国公府虽大,却容不得你这等上门骗钱的人。”   一句话给魏北海定了性。   魏北海哪里会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识破了,当下冷汗淋漓。   他这态度,简直坐实了俞姝的话。   五爷脸色冷得不行,直接叫了下面的人。   “把此人拉出去!”   由不得魏北海辩解,就被拉了出去。   俞姝心下稍稍平复。   从这魏北海出现之初,便十分不对劲。   她亦不能确定魏北海的身份,但她料想,她是假,魏北海也未必是真,所以诈他一诈。   果不其然。   俞姝恢复了之前的脸色,只是回头朝着詹淑贤看了过去。   詹淑贤的笑意凝在了脸上。   她惊到了。   这盲女,竟然提前一步发现了魏北海骗人的意图。   她不怕魏北海说出她的假身份,反而还有胆量诈到魏北海露出马脚?!   詹淑贤愣了,旋即又笑了。   “有意思,我做了定国公夫人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样的人。”   她没有看向那被拉下去的魏北海,只是看住了俞姝。   俞姝在她的目光里,仍是从前的神态。   “小人总有,夫人当心。”   老夫人在此时念了句佛,瞧了一眼自己女儿,又朝着俞姝看了过去,同俞姝点了点头。   “还是多亏你警醒,不然定国公府被骗了钱财,岂不是笑话?”   她说完,就叫了詹淑贤。   “你身子不济,这种人也能将你骗过去,我看你早早把中馈交给韩姨娘,去庄子上养着吧。在庄子上住两个月,正好和离。”   老夫人说完起了身,詹淑贤笑意又凝住了,她脸上僵了僵。   暮哥儿前脚刚办了满月酒,后脚就让她和离。   她娘可真不怕别人说道。   但她说好,答应的爽快极了,又叫了俞姝。   “明日韩姨娘便来正院,我一桩桩、一件件都交代给你。”   俞姝对这中馈并无兴致,但她也不想再见到第二个魏北海了,当下行礼领了。   詹淑贤同她笑着点头。   五爷从头到尾一直看着俞姝。   若说她平日是一把沉在剑鞘里的剑,那么今日,剑微微出鞘,他看到了剑光。   虽然剑光一闪即逝,而剑又沉回了剑鞘。   五爷带着俞姝离开。   路上他几次看向她,可她仍然沉默着,一句都不肯多说。   *   魏北海被打了一顿,但他还要求要见詹淑贤。   詹淑贤见了他,他开口便道。   “夫人,我虽然不是冰州存县的韩氏人,但那个韩姨娘也绝对是假身份。小人知道保定府就有存县的韩氏人,夫人让小人将真韩氏人找来,那韩姨娘的假身份立刻就会别戳穿!”   詹淑贤啧啧两声。   “那先等你找来人,再说吧。”   她可不想被个投机的赌徒耍的团团转。   但话又说回来,韩姨娘的身份一定是假的,那么,她的真身份是什么呢?   真让人好奇。   但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的,到时候,她到要看看这个韩姨娘,还怎么给自己辩护。   ……   魏北海被扔出了定国公府。   可他这次说得是真的,出了国公府便准备去保定,把真韩氏人找回来。   只是他刚走了没多久,便被人拦了。   来人也穿着国公府的侍卫衣衫。   他还以为是宴夫人另有吩咐,喜笑颜开地要问。   可那国公府侍卫却亮了刀。   “国公爷有令,此生不得再入京,有违此令,立斩!”   魏北海一下子软了腿,连滚带爬地出了京。   他终于知道,这定国公府再不是他这等下九流的赌徒能进得了的地方!   ……   侍卫回了深水轩复命。   而定国公詹五爷在之前,于深水轩见了另外的人。   这人正是拿了五爷的信,亲自去冰州存县,查访俞姝身份的人。   同詹淑贤派去的人不同的是,他请了当地府县衙门帮忙,很快便得了确切的信息。   他低声回复。   “五爷,韩姨娘并不是冰州存县韩氏的人,韩姨娘所言的爹娘兄弟,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么……”   五爷看向窗外沁云居的方向,喃喃着,嗓音有些发颤。   “那她……有什么是真的?”   查探的人并不知这话如何回答,只是说了一桩关于韩氏的事情。   “这韩氏一族并不简单,早些年因为牵连到姻亲犯事之中,其中一枝被连累满门抄斩。牵连韩氏的那姻亲,属下特特查了,姓俞。”   五爷在这话里看过去,眼皮跳了一下。   侍卫深吸一气把话说完。   “这件事本来没什么人知道,但冰州被袁王吞并的时候,有人前去韩氏祠堂上香。此人,正是如今的虞城王俞厉!   “换句话说,俞厉极有可能是被灭五族的俞家逃出来的人,而韩姨娘所谓的本家韩氏,和俞厉乃是姻亲。”   五爷心下滞了滞。   过往关于俞厉的种种,齐齐浮现在他眼前。   他的阿姝可太敬重俞厉了,处处以俞厉为先。   他当初只是觉得奇怪,但俞厉名声确实好,而小娘子又是个想法异于常人的人,他便也没有多想。   如今看来,并非巧合。   那么,她和俞厉,到底有怎样的关系?   五爷不禁又向沁云居的方向看了过去。   “阿姝,真是一句实话都不同我说啊……”   *   沁云居,杜雾带来了俞厉的传话,把穆行州劫走宴温的事情讲了。   “娘子,王说您的身份可能快要暴露了,让您带着孩子,提前离开!”   俞姝在“提前”的话中,看向了正在玩手的小暮哥儿。   小儿什么都不知道,只跟她甜甜笑了笑。   她心头却停了一停,慢慢沉了一口气。   她说好。   “明日五爷要去大营,我们……就明日离开吧。” 第70章 弃我   京城在望。   穆行州快马加鞭向定国公府赶来。   几日之前,他被困在秦地步履维艰,宴温在某日寻了他。   “穆将军是不是急着去给五爷报信?”   穆行州点了点头,宴温当即提出一个办法。   “你与我同行,难免会拖垮你的速度。你分出几个人给我,我们在秦地慢慢想办法出去,你带着其余人手尽快回京吧。”   “这恐怕不成?五爷是让我救娘子出去的,我怎么能半路把娘子扔下?”   宴温笑了笑,“你不是已经救我出来了吗?这便算是完成了五爷的命令,只不过我并不想要回京,你留下人手给我,我寻我的去处就好。你快回京给五爷报信吧。”   穆行州有些惊讶,看向宴温,见她神态平和而轻松,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旁的意思,是单纯就不想去往京城。   他思量了一番答应了。   “娘子想要进京随时都可以,您可还有什么话要带给五爷和老夫人?”   这倒是把宴温问住了。   彼时吹起了一阵西风,扬起了漫天的黄沙,宴温在漫天的黄沙里,仿佛看到了自己离开故土去往朝廷的那天。   这一晃,七八年倏忽已过。   她道没什么想说的。   “只是京城也好,草原王庭也罢,我再不想卷入其中。我毕生唯一心愿……”   她说到此处一顿,穆行州看了过来。   宴温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   “我毕生唯一心愿,居于深山老林,每日躺着数钱。”   话音落地,风沙起舞。   穆行州被呛到了,张大嘴巴,吃了一嘴的风沙。   宴温笑得不行,但又慢慢平和下来神色。   “虽然是玩笑话,但我着实不想再进京,我与穆将军,或者说与京城、与王庭……就此别过了。”   她朝着京城的方向行了一礼,穆行州在此刻,朝着她也行了礼。   “既然如此,盼娘子一路安好,心愿顺遂。”   宴温笑着点头。   穆行州重新分配了人手,留给宴温大部分人,自己带着少量的人手,加速了行程,直奔京城而去。   *   五爷在夜里接到了穆行州的飞鸽传书。   他打开看了看,看到宴温被救出,安心了下来。   但穆行州又在消息的后面补了一句,道是有件极其紧要的事情,必须当面禀告五爷。   五爷皱眉,暗暗猜想,会否与俞厉奇怪劫走宴温有关。   文泽来问他,“五爷一早启程去大营吗?”   原定是要过去的,且要去上三五日,五爷看了看纸条,不由想到了阿姝和俞厉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他指尖在茶几上轻敲几下,同文泽说去。   “若是穆行州回来,让他立时去寻我。”   五爷令文泽收拾了东西,但走之前,又去了趟沁云居。   沁云居同往日里没什么区别,奶娘抱着暮哥儿在廊下耍玩,暮哥儿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眼看见了他,便抓着小手同他打招呼。   五爷爱极了儿子,过去亲了亲他柔嫩的脸蛋,小人儿笑起来。   五爷刚想将儿子抱在怀中,忽然听着里间一阵瓷瓶撞反的声音。   他一顿,下一息大步进了房中。   俞姝一不留神砰翻了瓷瓶,瓷瓶倒下之后,便顺着桌案咕噜噜滚起来。   俞姝手忙脚乱地去抓,但她视野模糊,竟然没能抓到。   瓷瓶从桌案上滚落了下来,俞姝暗道又要碎了。   可她却在一阵卷风之后,没听到瓷瓶碎裂的声音。   她抬头看过去,看到男人不知何时进了房中,接住了那瓶子,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原处。   “小心些,瓷瓶碎了要扎着你的。”男人低头看着她道。   她今日穿了件靛青色绣亭台楼阁的对襟褙子。   平日在家里,多半是穿些轻柔素淡的颜色,只有偶尔出门,她才着重色的衣衫。   五爷瞧了瞧她。   昨日,他得了消息之后,回了一趟沁云居,那时她坐在窗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走过去,走到她身边,她都没能察觉,直到他坐下来,她才吓了一跳,满脸惊吓地看着他。   那神情,仿佛他是一个令她万分戒备的人,是随时都可能伤害她的人。   他在那神情之下,心里沉得难受,当天晚上佯装有事,回了深水轩歇了。   整整一晚,他都翻来覆去未曾睡下。   他心里念着她,可他料想,她应该没有在想着他吧……   当下他来了,说了话,她还是有些神色发怔。   她的目光向瓷瓶后面的匣子看去,五爷看了看,将匣子拿了过来。   “你要这个?”他问她。   男人打开了匣子,里面的物什耀眼,红彤彤的映在眼前。   竟然是他之前送她的,一匣子红珊瑚的头面。   五爷在看到一匣子首饰的时候,心下软了几分。   她还是喜欢的,喜欢他送给她的东西……   他声音和缓下来,看着眼前女子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他开口,“怎么想起这……”   可她竟然也在同时开了口。   “五爷怎么没去大营?”   男人刚刚和缓下来的心情,又在这一瞬沉了下去。   “阿姝想让我去大营?”   这样就同她之前提议的一样,她和孩子与他分开,是吗?   五爷没问,只是看着俞姝。   俞姝已经定好今日离开了,她眼下要寻个机会出门,如果五爷不在,那么她离开的就会顺利许多。   可五爷从昨日到今日不知怎么了,仿佛被奇怪的情绪所包围。   俞姝不想让他怀疑什么,便道,“我本以为五爷要出城的,但五爷不走,自然是好。”   她说什么“自然是好”,五爷没有听出什么“好”来。   反倒是扫了一眼房中。   房中没什么大的变化,可是房中放着的零零碎碎的东西少了许多。   比如之前魏北海夫妻送来的木制小玩意,和时常摆在窗下的乐石,而这一套他送阿姝的红珊瑚首饰,她平日着装素淡,戴的并不多。   这些放在平时,五爷未必会留意,可今日不一样。   他一想到,派去她祖籍的人查探了一番,竟然得出了她所说的话没有一句实话;他不得不多想了许多。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看着她的迷蒙的眼睛,那眼睛前仿佛有一层厚重的雾,那是看不透穿不过的雾,令他无法看进她的眼底。   他说要去,“不时我便启程,要过些日才能从大营回来。”   俞姝闻言松了口气。   房中安静了下来,只有廊下耍玩的暮哥儿偶尔咯咯笑上两声。   五爷抿了抿嘴,低着嗓音。   “那我走了。”   他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男人的身量很高,他骤然离去,抽身的一瞬,窗外的光亮刺了一下俞姝的眼睛。   俞姝眼睛被这一刺,水雾朦胧起来。   有那么一瞬,她想抬脚追上前面离开的脚步上前,可又生生顿住了。   总要离开,早一息晚一息有什么区别?   男人却在走到门前时,回头看了她一眼。   俞姝在感到他目光的那一瞬,开了口。   “五爷一切小心。”   “好。”他应了一声,终是离开了。   等俞姝行至门外廊下的时候,只有暮哥儿咿呀的声音,早已没了男人的身影,连脚步声都很快消失了。   暮哥儿张着小手让娘亲抱抱,俞姝把他抱在怀里,贴了贴他的小脸。   等他们母子离开,五爷会很生气吧?   她什么都没准备留给他,连一封告别的信都不会留下。   她想,她本不该来,也不该和他有这些纠葛,更不该有暮哥儿。   可这些都有了,她没办法,她只能就这样走掉,就这样从他的生活里凭空消失。   他就要和离了,和离之后,大可以重新娶一房妻室。   以他的身份地位,选名门出身的闺秀,选能助益他成就一番事业的女子,然后也会有属于他们的孩子。   而不是她这需要扶正的小妾,和暮哥儿这个身份奇怪的小儿。   他可以堂堂正正做国公,不需要被别人非议有关妾室的出身。   他不需要知道她和暮哥儿消失之后去了哪里。   若有一日,他带兵与虞城的兵马交战,也不需要念着这层关系手下留情。   各为其主,各自为政。   俞姝抱起了暮哥儿,回到了房中,将暮哥儿放在榻上,小儿傻乐。   俞姝静默坐着,思绪空荡地看着他。   杜雾脚步轻轻地走过来,拿了帕子放到了俞姝手中。   俞姝愣了一下。   杜雾低声开口,“娘子擦擦眼角吧。”   俞姝怔了怔,这才意识到什么,用帕子拭去了眼角的湿意。   杜雾看着,问了一句。   “娘子,是舍不得五爷吗?”   俞姝在这问话中,静默了半晌。   “他与我是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人,何谈舍得或者舍不得?”   “可娘子落泪了……”   俞姝在这话音落地之后,收敛了思绪,淡淡地笑了笑。   “谁不是凡世里的俗人?谁能没有红尘里的七情六欲?但这些就像迷雾,迷雾早晚会散去,人不能在雾中迷了路。”   四下静悄悄的。   迷雾散了或者没有,都不会误了前行的路。   她说完,如平日一样不再多言,立刻叫了杜雾。   “走吧,不要多停留一刻了。”   房中早已收拾好了东西,俞姝抱起了暮哥儿。   杜雾看着她的背影,她脊背纤薄,可杜雾莫名觉得高挑而宽广。   她喃喃。   “这世间,能似娘子这样想的明白的人,只怕屈指可数……”   *   俞姝让人亲眼看着五爷离开国公府之后,便抱着暮哥儿从沁云居离开,上了出府的马车。   暮哥儿对马车还算熟悉,不哭也不闹,在俞姝怀里乖乖巧巧的。   俞姝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最后用她朦胧的视线,看了一眼这国公府。   气象万千的定国公府,她只能看到一片虚影。   她叫着车夫驶了出去……   只是他们刚离开,就有人在盯在后面,另外派了人转到了外院书房。   原本已经离开国公府的定国公詹五爷,此时就在外院书房。   他得了消息,一言不发地沉着脸出了门,翻身上马,跟在被紧紧跟随的马车后面而去。   俞姝在魏家的海生御膳房停了停,将车夫换成了自己的人,把姚北也带上,悄默声地继续离开。   这一次,是要驶出京城。   只是在他们浑然未觉的身后,五爷脸色越发阴沉。   文泽快要被吓死了,不知五爷为什么突然跟上了韩姨娘,而韩姨娘又为何突然带着暮哥儿出了城。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静静地不远不近地跟着。   前面姚北等人,似乎为了防止有人尾随,还多次绕路。   可这些在詹五爷眼里,都被一下看穿。   他不由地就想起了林骁在冷武阁捉奸细的时候,曾怀疑过姚北,更曾经怀疑过阿姝。   他那时都不肯相信,直到亲眼看着这一切,渐渐在他眼前浮出水面……   五爷指骨噼啪作响,直到前面的马车,停在了京畿一个不起眼的院子里。   他远远看着俞姝从马车上下来,暮哥儿不安地哭闹起来,她一下一下轻抚着小儿的后背,可小儿还是哭着,哭得撕心裂肺起来。   五爷在哭声里心口发紧,可这一次,他要耐下心弄个明白。   俞姝他们很快抱着孩子进了这院子。   五爷让人将院子悄悄围住,又派了人去查,这院子到底是什么人的院子,他们宿在这里想要做什么。   但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来报。   “五爷,穆将军回来了,眼下就在国公府。”   五爷神色一振,“让他直接过来。”   此处距离京城并不远,不知道是不是暮哥儿还小的缘故,俞姝他们没有跑马过久。   打探的人回来了,说此宅院主人身份隐秘,但看样子,应该是故意在身份上做了遮掩,不是那么容易查到背后真正的人。   换句话说,似乎料到会有人来查,所以提前掩藏了身份,   五爷笑起来,文泽吓到了,只觉那笑意泛着寒气。   那院子尽在掌握之中,偏偏五爷只看着,不急着惊动里面的人。   他又派了人继续查问关于这件宅子,和住进里面的人的一切。   而穆行州在之后驰骋而来,从马上跳了下来。   他一路风尘,刚到国公府洗了把脸,就赶到了此处。   山丘上,秋风冷肃,吹动树林里的枯叶漱漱落下。   五爷屏退左右,叫了穆行州单独说话。   “你有何紧要之事?”   他说完,低哑着嗓音问了一句,“是与俞厉……与韩姨娘有关吗?”   穆行州讶然,“五爷都知道了?”   五爷在他的话语里缓缓闭起眼睛,心下一阵一阵地发疼。   “你且说来吧。”   穆行州将这个一直沉在暗处,却石破天惊的秘密,告诉了五爷。   “五爷,韩姨娘……只怕正是俞厉的亲妹妹!”   一向稳重如山的男人,在此时,竟然身形轻轻颤了一颤。   “你说的当真?”   可不等穆行州却确认什么,他已经相信这是真的了。   如果是这样的关系,那么之前的一切都能解释得通。   她起初对国公府的抗拒,还有在他射中俞厉之后,对他的冰冷言语,还有俞厉两次三番得到重要的消息,以及她对俞厉莫名的笃信的好感……   可笑他还曾问她,他与俞厉,谁在她眼里更厉害。   如今看来,他怎么能跟俞厉比呢?   在她眼里,俞厉是她的血脉至亲,而他只是露水情缘的男人吧?!   “所以,她现在要回到俞厉的身边了,是吗?”   詹五爷从山丘上的树林里,向那宅院看了过去。   枯叶纷纷落在他脚下。   又有人来回禀。   “五爷,查到了附近村庄,有人之前给这宅子供了食材,是两天的分量。”   也就是说,他们最多在这里停留两日,就要继续向西而行,前往秦地了?   而他们停留的这两日,是害怕被他在京城大肆搜捕,又带回国公府吧?   准备做的充足,走的也是如此决然。   没有一句话暗示,也没有一个字留下。   她可真狠心,准备从他眼皮下凭空消失,准备从此与他不相往来了。   她就这样,把他弃了……   男人念及此,指骨发出噼啪一阵响声,下一息,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从山丘上一跃而下,朝着那俞姝藏身的宅院直奔而去。   *   彼时,俞姝将大哭不止的暮哥儿抱在怀中。   小儿仿佛感到了陌生与不安,在马车行进一半便开始闹腾起来,俞姝怎么都哄不好,到了下车之前,更是大哭。   如今进了这宅院,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不熟悉,她更是哄不好他了。   宅院有奶娘在这里等待,可不认识的人,暮哥儿更是不愿意接触。   俞姝看着哭到呼吸都急促起来的小人儿,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亲自抱着,在房中走动着,轻拍地安抚着他。   可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兵荒马乱起来。   俞姝一怔,向外看了过去。   可惜她看不见什么,却听到了拔刀对战的声音。   她有极其不好的预感,这短兵相接声,出现的太过突然。   在一片刀剑之声中,有熟悉的不能更熟悉的男人的脚步声,从天而降。   俞姝慌乱了一时。   门却突然被男人一脚踹开了来。   风从外面呼啸而入,俞姝朦胧的视线里,男人高大的身形陡然而至。   她抱着小儿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五爷在她这般姿势里,心头急速收缩。   他手下紧攥,开口叫了人来。   “把暮哥儿抱下去!”   有人快步跑了进来。   俞姝惊诧,抱着暮哥儿不松手。   可她势单力薄,自己的人手毫无防备地被五爷的兵马闯入,没有人能帮她。   暮哥儿在大哭中被抱了下去,俞姝急着去唤他。   “暮哥儿!暮哥儿!”   可她只伸手抓了个空。   暮哥儿被抱下去,房门也被掩了起来。   在外面的打斗和暮哥儿的哭声里,俞姝抬头看住了男人。   她的声音紧绷着,“五爷要做什么?”   男人一步一步靠近。   “你问我?我倒是想问问你。”   他看住了她散着光的眼睛。   “你是要离开,去寻你兄长俞厉了,是吗?”   俞姝讶然。   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就知道了!   她没有否认,五爷确定了答案。   男人低声笑起来,笑声里压着极大的情绪,他脚步继续向她身前,一步又一步。   “俞厉在你眼里,比什么都重要,是吗?   “暮哥儿哭成那样,你也狠心一定要带他离开,是吗?”   俞姝心下一阵抽痛。   不然,她怎么办?   她没有说话,可男人已经一步一步到了她脸前。   他周身溢出的气息将她团团包围,俞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但男人在这一步里,突然暴起——   狂风暴雨席卷而至。   他一把攥着她的手腕,狂暴地将她按到了身后的墙上。   俞姝的力道根本不能同他抗衡,她后背撞到了冰冷的墙壁上。   而他平日里的温柔完全不见了,仿佛要撕咬她一般。   外面的打斗不知在哪一瞬停了下来,暮哥儿的哭声也消失了。   俞姝被男人抵在墙上,他停在在她耳边,她只听到他从牙缝里跳出来的几个字,撞进耳中。   “你就这么,毫不留情地将我弃了……是吗?!”   男人说完,托住她的下巴,咬上了冰冷的唇。 第71章 事态   那唇冰冷,甚至有一种冷到不会痛的错觉在。   五爷撕咬着,又在她的抗拒下,将她口中气极的言语,尽数吞了下去。   两人在彼此的呼吸间纠缠,疾风骤雨,唇齿相依。   门窗被郊外的风所吹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俞姝起初用尽所有力气去推搡他,可她怎么都推不动,到了后来,她累了疲了,任他施为。   男人发狠地咬着冰冷的唇珠,口齿之间有血腥味弥散,她吃痛地闭起眼睛。   五爷心下微颤,心头涌上素来怜惜的情绪,但一想到她狠心地不告而别,带着孩子说走就走,浑身东奔西突的气焰便难以消减,随之而来的,是更疾骤的掠夺。   他不肯再松口,如同不肯松开她一样,狠狠地纠缠着她。   可动作到底轻了,带着无法掩饰的、下不去手的温柔。   俞姝眼眶发酸难忍。   若他还似之前那般狂暴地发泄,如同她刚刚进入国公府那时,他对她那般严苛而威重,该多好。   若他从不曾温柔,从不曾捧出真心以待,她岂会落下一滴眼泪?   可她的眼泪在眼眶里留不住了,她努力忍着,却滚珠一般滴滴答答全都落了下来。   温热的湿润从脸颊滑落唇边,冰冷的唇也和暖了下来。   而那滚珠落在五爷唇上,男人捧着她脸庞的手轻颤。   终是停了下来。   他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替她擦拭着泪,可是眼泪却越擦越多,像决了堤的河。   她眼睛发烫地厉害,五爷心下急起来。   “不可再哭,你眼睛才刚好,不能落泪!”   在他的话里,那眼泪掉的更凶了。   一年多了,压在心里一年多的秘密,令俞姝每日都在心里绷一根弦,她说不出口,她必须极力隐藏。   此时此刻,秘密被道破,她竟然有种破釜沉舟的释然感觉。   她抬头向他看过去,男人在水雾中的样子竟比平日越发清晰了起来。   他穿着玄色锦袍,戴了银质嵌玉发冠,他的脸庞线条坚毅,鼻梁高挺,一双唇抿着。   俞姝尽力去看向他的眼眸,可最后的模糊,令她只看到紧压的眸中压抑着情绪。   “五爷,”她压下心绪唤了他,终是问了他,“现下你都知道了,你想怎么样?”   她问他。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在看到她眼泪又滴落下来的泪珠时,再次用手指轻拭。   可俞姝别开了脸。   五爷手下一顿。   俞姝侧着脸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他心口收缩。   “俞姝。”这么久了,詹五爷第一次唤了她的真名。   男人声音低哑到不行,“你告诉我,你就一点都不在意我吗?”   窗棂被风吹打,发出咣咣铛铛的声音。   她在这一问中彻底别过脸去。   “一点都不在意。”   她说了,听起来毫不犹豫,然后问他,“五爷可以让我走了吗?”   男人突然笑了,笑意苍白。   他正过她的脸,正视着她的眼睛。   “真的吗?我怎么不相信?”   话音落地,他突然伸手触到了俞姝的发间,拔下了她发间一只簪。   那是红珊瑚做成的簪子,精巧又别致,红莹莹的光亮耀眼。   正五爷曾送给俞姝的那一匣子红珊瑚首饰里,最漂亮的一只。   俞姝在那簪子里,目光轻颤。   她就知道,她走之前,就不该戴这一只簪。   可她那时也不知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地就翻出来戴在了发间。   她攥了手,强笑一声。   “随便戴的,不行吗?”   言罢,忽然从五爷手中拿过了那只簪子,扔到了一旁。   “这样五爷明白了吗?”   簪子叮咚落地,滚去了一旁。   五爷在她的举动里,仿佛被这簪子刺到了一样。   “你可真……”   俞姝尽力绷着自己的脊背,不让她自己有一点坍塌。   男人看了她半晌,还是低头将那簪子捡了起来。   他声音越发低下去,“摔坏了……”   俞姝一顿。   她的眼睛模糊看不清楚,但她下意识就用自己不灵光的视线,追看着那只“摔坏了”的簪子。   真的……就坏了?   五爷却一眼看住了她。   他突然抱住了她,俞姝睁大眼睛,他将她抱举了起来,令她坐到了一旁高高的案台上面。   她坐在案上,与他视线平齐,但又被他所圈,不得动弹。   五爷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的眼睛,看到了那眼中倔强不肯和软的情绪。   他重重叹了口气,将簪子拿回到了她脸前。   他在齐平的视线里,看住她,说不清是想笑又或者笑不出来。   “你这个口是心非坏脾气的小娘子,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他问她,“若是坏了你也不在意,还用你那不好使的眼睛,追着看做什么?”   俞姝微怔。   男人再次叹气,说没有摔坏,在她追随簪子的目光中,将那红珊瑚的簪子,重新簪回到她发间,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只是平添许多痛与无奈。   “簪子没摔坏,别再丢到地上了,好吗?”   俞姝紧抿着嘴,转过了身去,外面的打斗声不知何时返回耳中,却渐小了。   她的人手怎么敌得过定国公的人马?   “你把我的人放了。”她道。   五爷看了她一眼,说好,出声让外面停了下来。   可暮哥儿还在哭。   “把孩子还给我。”   但这次五爷摇了头,“这不成。”   暮哥儿哭声阵阵,俞姝瞪大眼睛看向他,转身要从被他抱上来的高案上跳下来,可却被他环住,根本无从下来。   “暮哥儿在哭,你听不到吗?”   五爷看着眼前的女子,说听到了。   “暮哥儿从下了马车就一直在哭,你当时……不也没听到吗?”   男人一味抬着眼眸看着她,“你做娘的能狠心,我做爹的也可以。”   暮哥儿哭得更大声了。   俞姝心口起伏起来,她知道骗不了他了,也知道他不会轻易放了她。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不会给你做妻,也不稀罕什么定国公夫人,我就是彻头彻尾的反贼!”   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   “定国公要诛杀我这个反贼吗?”   定国公詹五爷,在“诛杀”两个字里,被诛杀到了自己的心口。   这么多年,他诛杀过多少反贼,如今竟然反贼就在他眼前,问他要不要杀她。   想到林骁,又想到冷武阁里的精忠殿……   这乱世里的因缘际会,真是荒谬的可笑。   他们一早就怀疑过她,只是他一直不肯相信罢了。   到头来,事实仍然是事实。   “你……不必说这样的话,我不会动你。”   俞姝看过去,刚要开口问一句什么,他又道,“但我亦不能放了你。”   放了她,她就不肯回来了。   可俞姝昂起了头,“我今日没走成,我哥哥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   五爷不否认,他说是。   “俞厉会知道,以他的性格,还会陈兵压境。他一旦出兵,朝廷不可能没有动向,我亦会出兵。双方对战总要损伤,也许,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他一眼就能看到今后几月的情形。   俞姝亦不否认,“五爷说得是,但五爷若放了我,我哥哥便不会在此时起兵。”   五爷寡淡地笑了一声,看住了她。   “你也说了,不会在‘此时’,可你哥哥这个虞城王,早晚要跟朝廷动手,换句话说,早晚与我动手。就算你不在意,那么暮哥儿呢?一边是他舅舅,一边是他父亲!”   俞姝在这一瞬顿住了。   外面的风吹着树林,发出诡异的声响。   暮哥儿哭声渐渐消减,可小人儿哭得累急了,都快没力气哭了。   定国公詹五爷在此时再次开了口。   外面吵杂的声音静了静,他握住了她的肩头,一字一顿。   “让朝廷招安你哥哥,好吗?”   俞姝缓缓抬起眼帘,看向了他。   *   虞城。   俞厉和卫泽言一道下了地牢,见到了被关押起来的林骁和宋又云。   他的到来,林骁并不惊怕也没什么意外,倒是宋又云在他对面的牢房里,站起了身来。   卫泽言看了她一眼,摇头叹了叹气。   “这位冷武阁的大统领,你竟然窝藏在虞城之中这么久,你可真行啊。”   宋又云神色难看,低下了头。   林骁在此时,哼了一声开了口。   “你们的细作黑山,在京城为虞城传递消息,可是立功无数,我可没见到有什么嘉奖。今次不过是受我胁迫,才没有告发我,最多功过相抵,不再追究。”   俞厉没说话。   卫泽言笑了一声,不乏讽意,“林统领真有意思,对这位细作妻倒是一往情深。”   宋又云在这话里,抬眼看了林骁一眼。   林骁并不否认,亦不生气,“她是林某三书六聘娶进门的妻室,自然不能随便弃之一旁。”   他说完,瞧了一眼那卫泽言,直接对向了俞厉。   “虞城王,准备如何惩处林某?”   俞厉脸色很冷,一想到林骁这厮竟然坐上了自己虞城的护城将领,轻而易举地里应外合定国公的人,救走了宴温,便气不打一处来。   眼下被送出去传递消息的人还没抓到,他的妹妹只怕身份遮掩不下去了。   俞厉冷声,“自然是要惩处的,你免不了一死。”   话音落地,牢房气氛一凝。   下一息,宋又云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王,此事是我之过错,是我窝藏敌犯!是我该杀!”   她报信之后,见林骁出城了,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林骁走了,就别再回来,这个罪过由她自己来背,也算是还了他换命的恩情。   可就在俞厉大肆出城捉他的时候,他竟然又回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信步返回虞城。   他回来做什么……   这些日在牢里,她看到林骁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但他神色如常,在对面的牢房里,说虞城给的牢饭过于简陋,还不如冷武阁地牢的伙食。   他不提那许多,宋又云忽的就释然了。   她也没再同他多说过什么,两人就仿佛借住在此一样。   可这一场借住,也到此为止了。   宋又云给俞厉请罪。   “这过错都是我一人之错,请王当众处我死刑,以儆效尤!”   她不仅请死,还请当众处死,是真的准备赴死了。   林骁抬眼看向了自己的妻。   虽然是个细作妻,但也是他三书六聘娶回来的妻啊……   林骁笑了一声。   众人都在他的笑声中,朝着他看了过去。   他说没有这个道理。   “没得男人让女人替自己死的道理。”   他叫了俞厉。   “虞城王,还是杀了林某吧。至于我妻又云,她本是操持家务的宅门女子,为虞城做细作已尽力了,如果可以,功过相抵,将她放逐乡野。”   放逐乡野,多年之后,还是自由身。   他说得平顺,一切都在他口中仿佛落定了一般。   再次以他之死换她之生。   宋又云落下了眼泪,再跪着叩头去求俞厉,又被林骁喝住。   “别哭,不许哭!人固有一死,我本就是死了的人,如今也替五爷尽了最后的忠心,合该死了。但你不能死,有机会,再去看看我们的孩子……”   昏暗的牢里,灯火忽明忽暗。   宋又云攥着铁牢冰凉的铁柱,看着俞厉冷着脸,让人把林骁押了出去,卫泽言啧啧叹气。   宋又云用力晃动着牢门,而牢门纹丝不动。   她真的想用她的命换他,可没有人给她机会。   林骁从她眼前被押过,转头看了她一眼,同她勾起嘴角一笑。   “骁哥儿……”   “不许叫这个,我是你夫君。”   宋又云痛哭不已,但林骁被押走的脚步声,在她的哭声里,消失了。   ……   俞厉把人从牢里提了出来,拉到一片空旷地带,亲自抽出了刀,夹在了林骁的脖子上。   他的刀杀过多少人,早就数不清了。   刀气逼人,寻常人见他拔刀就已胆寒,可他的刀就架在林骁脖颈上,林骁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反而语态平和地同他说了话。   “想必此时,五爷已经知晓令妹的身份了。”   俞厉在这话中,眼睛眯了起来。   但林骁又道,“不过,五爷就算知道,也不会怎样。”   “为何?”俞厉问他。   林骁笑了笑,“因为五爷爱重令妹,他不会想与你开战,只会想要招安。”   “招安?”   第一次朝廷派来招安的官员,俞厉甚至没见到人,就被撵走了。   林骁说是招安,“五爷爱重令妹,两人又有了孩子,怎么可能再与你开战?而五爷也不可能放令妹回来,唯一的办法,帮她隐瞒身份,同时招安你虞城王。你只要肯归于朝廷,日后令妹也就是定国公夫人。两相安稳!”   他是最知道这两方之间关系的人,此时告诉俞厉的,也非是哄骗的言论。   “虞城王不妨好生想想,这是为所有人都好,林某话尽于此。施刑吧。”   俞厉冷哼一声,扬起了大刀。   刀下魂魄凝成一股凛冽寒气,向着林骁扑了过来。   可又在扑向他脖颈的一瞬,力道陡然撤离。   林骁讶然,回头看了过去,看到了俞厉赏识的笑。   “林统领对内有情有义,对外忠直不二,俞某佩服。”   他说完,一把将刀掷在了一旁的木桩上。   木桩轰鸣颤抖。俞厉再次开口。   “你的命,俞某留下了。”   他跟林骁伸出了手,林骁借力而起。   林骁不住看向眼前这个乱世里,第一个敢异姓称王的男人。   他身上没有裹挟着无边的权利欲望,反而似浊世中的古剑,剑气一出,震开一片污浊。   “虞城王留下林某这一命,非是想要林某逍遥离去吧?”   “不愧是冷武阁的大统领。”   俞厉跟他点头,看住了他。   “俞某不会强迫你与夕日旧主作战,但俞某西边境被朝廷滋扰不断,若是林统领有护国之心,不若替俞某外抗外族,也不枉习武之人一颗精武之心!”   西面日头就要落下山去。   林骁向西看了过去,在漫天的金光红霞中,笑了一声。   在他离开京城的那个雪夜,如何能想到如今?   下一息,他同俞厉正经行了一礼。   “多谢。”   ……   待他回到牢中,走到宋又云面前,宋又云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骁哥儿……”   林骁板了脸,“我是你夫君。”   宋又云傻了眼,眼泪不要钱的落了下来。   牢门打开,男人上前一步,拉住了宋又云的手。   “走,回家。”   ……   林骁离开了,俞厉看着他的背影许久。   卫泽言也看了林骁许久,此时走上前来,“王还真将他留下来了?”   俞厉说是,“此人不是孬种。”   卫泽言点了点头,但想起了方才林骁的话。   卫泽言神色敛了起来,同俞厉说了一件事。   “王想顺着那林骁所言,同意朝廷的招安吗?眼下,朝廷派来招安的人,刚好到虞城门外。”   俞厉在这话里皱了皱眉。   卫泽言补充道,声音幽幽。   “守城的兵将都不肯让此人进来,还有说直接射死他们,不过王若是相见,倒可以开门迎他们入内。”   兵将百姓如此反对,俞厉如何迎进来?   他说不见,“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撵他们走。”   卫泽言闻言,心下一松,但他又问了一个问题。   “若真是林骁说得那般,詹五已经知道阿姝身份,王要同意招安吗?”   俞厉蓦然想到了,林骁提及詹五对他的阿姝时的用词。   爱重。   可俞厉想到妹妹之前在京城受的苦,就心气不平。   卫泽言朝他看了过来,在等着他的答案。   俞厉冷笑了一声。   “詹五想招安我简直异想天开。第一个不同意的人,只怕就是阿姝!”   *   京郊。   五爷问了俞姝。   “让朝廷招安你哥哥,好吗?”   俞姝在这句问话中,抬起眼帘,看向了他。   窗外的风停了下来。   她没有一丝犹疑,告诉他。   “不好。”   ……   五爷亲自抱着暮哥儿回京。   小人儿委屈坏了,由着爹爹抱着,贴在爹爹胸口,时不时还要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娘亲,见她就在他们爷俩身边,才安心的闭起眼睛,抽泣着睡一会。   五爷亦不时回头看向俞姝。   她不同意招安,言语里,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而此时也冷着脸,不给他一点机会。   五爷心里压着重重的石头,透不过气来。   等回到国公府,他安顿好暮哥儿,看了一眼神色不变的俞姝,回到书房叫了穆行州。   “你来同我说说,之前朝廷派人去招安虞城的事情。”   彼时穆行州在秦地,便将谈招安的官员,俞厉都没见到就被撵走的事情说了。   “虞城兵将百姓都这般态度,俞厉应该也是如此。第二次派去招安的官员,只怕也是不成的。”   五爷默然。   穆行州问他。   “五爷准备怎么办?”   眼下的状况,韩姨娘身份如此惊人,他们只能一边掩藏韩姨娘的身份,一边寻求招安,将双方统一起来。   可这招安,从韩姨娘开始,便不同意。   五爷半晌没说话,然后突然叫了穆行州。   “替我传信虞城。”   穆行州讶然,“五爷要传信虞城什么?”   男人眼眸低垂。   “告诉俞厉,五日后,在遍州城外见面。”   遍州,是俞厉自立为王之后,占据的地盘中,与朝廷交界之地。   “您要去遍州,亲自劝说俞厉同意招安?”穆行州惊到了,“万一俞厉还是不同意,怎么办?”   五爷缓缓抬起眼眸,朝着虞城的方向看了过去。   “成与不成,我都必须亲自见俞厉一面。” 第72章 地形   定国公府,重华苑。   穆行州抽空请见了老夫人。   老夫人一早就盼着他过来了,此刻詹淑贤也在,穆行州见面行礼之后,便把之前在外地给两人带的礼品呈了上来。   “都是些滋补的药材,一路上颠簸差点丢了。”   穆行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幸亏留在虞城之外的手下替他保管及时。   他自小时候被五爷从战火里捡回来,便一直在国公府长大。   他从前的村子就在距离朝廷不远的县城不远,朝廷人没吃没喝就会南下侵袭。   他爹是山里的猎户,原本一家人日子过得尚可,但战事太多日子窘迫起来。   后来爹便思量着,与娘一起带着他去别处谋生,至少寻一块没有战火的净土。   谁想到他们一家三口刚走没多远,朝廷人居然又来了,爹娘带着他四下逃窜,逃生路上,爹娘被朝廷人杀死,把他藏在草垛里,让他等着朝廷的官兵来救援。   他以前害怕官兵,总怕官兵冷不丁把人抓走。   但那天他一直盼一直盼,只盼着官兵快些到来——   只有朝廷的官兵能打走那些朝廷人,守住他们的家园。   朝廷的官兵很快来了,用了不到半天的工夫,就把县城附近的朝廷人全部赶走。   小穆行州躲在草垛里还是不敢出来,直到被五爷发现拉了出来。   当时老国公爷就在附近,见他一日一夜未进水米,人有了虚脱之相,便让五爷把他带到自己脸前,将自己的细米粥给他吃。   那是穆行州吃过的最好的一碗米粥……   他父母都没了,族人也都各自散落,五爷见他可怜,又见他曾跟着猎户父亲学过弓箭,颇有习武天资,便跟国公爷商量,把他留了下来。   他被带回了国公府,国公府那么大,那么高不可攀,对他而言,却像家一样的存在。   国公府的人那么多,这些人就好似他的亲人族人同乡。   眼下,他带了礼物过来,老夫人笑着谢他。   穆行州亦高兴,特特点了其中两匣子,说是秦地专治喘症的药。   “这药材只在秦地有,我便带了些上好的回来。”   这是给詹淑贤的东西,詹淑贤也笑了起来。   “行州有心了,我记得你曾说你母亲也有喘症,是么?”   穆行州点头,他忘了自己什么时候提过,也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不由地抬头看了詹淑贤一眼。   “我娘是有喘症,那时候听说秦地这种药能治病,可惜家贫买不起。但我爹总是护着娘,娘甚少发病。”   他说着,声音小了些,“好生养着,不发病是最好的。”   詹淑贤在这话里,同他展颜一笑。   穆行州连忙低下了头去。   老夫人倒是想起了什么旁的。   “你今岁也十八了吧?可有自己中意的姑娘?”   穆行州发愣,不知话题怎么突然陡转。   老夫人笑起来,“前些日旁人家的花宴,我看在老姐妹的面子上,难得去了一回,没想到那些夫人们都追着我问,问你可有中意的姑娘,都要给你说亲。你怎么说?”   话音落地,穆行州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他着急地摇头。   老夫人问他,“没有中意的?那我可就替你说亲了?”   穆行州闻言,脸色又是一白,红白之间甚是奇怪。   他道不是,“老夫人不必替我说亲,我、我不着急成亲!”   “这……”老夫人都被他闹晕了。   詹淑贤笑了起来,“这可奇怪了,都十八了,还不着急?你房里也没有通房小妾吧,倒也沉得住气。”   穆行州在她的话里,完全不敢抬头,脸上红白交织,只敢微微抬起眼帘,恰看到了正红襄如意纹襽边的裙摆,悠悠晃晃。   ……   穆行州此来重华苑的目的,还是为了紧要的那桩事。   就算他不说,老夫人也是主动要问的。   “阿温现在何处?可是不便进京,临时安置在了京郊?”   这话问得穆行州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老夫人盼着侄女回来许久了,可穆行州到底没能带她回来。   他只好道,“宴夫人眼下没有在京郊,她去了之前自己寻好的山水之地,一时约莫是不准备进京了。”   老夫人听得一怔。   “阿温不进京了?”   穆行州低了些声音,他说是的。   “娘子只盼潇洒自在,不愿在进入京城或者王庭这般漩涡之中过活。”   在这话里,詹淑贤微微挑眉,老夫人半晌没说话,神情垂落。   “终是我这姑母对不起阿温,她连回来见我一面都不肯了……”   詹淑贤没说话,端起茶来饮了一口。   穆行州劝了老夫人两句。   “宴夫人一早就想好了以后的去处,早在王庭之时,就托五爷在老家寻了一块山水之地,此去甚是快活,老夫人不必担心,反而应该替宴夫人高兴才是。”   老夫人缓缓点头,“也好,她自在开怀就好……”   这话头不宜多说,穆行州倒是问起了詹淑贤。   “不知冯效现在何处?”   他们最初也去了虞城找人,那天宴温还逃出了俞厉看管她的小院,为什么去虞城搜人的人,没找到宴温?   这事总要问上一问。   恰好冯效彼时在虞城,他又是国公府的老人了。   穆行州道,“起初宴夫人遇了些状况,我的人竟然没第一时间找到,这才兜圈子耽误了许多时候,彼时冯效就在,我问问他可有发现什么猫腻。”   他说了,重华苑的厅里莫名静了静。   詹淑贤端着茶碗的手微顿,老夫人闻言,朝她看了过去。   “冯效当时在?”   冯效是詹淑贤身边的侍卫。   詹淑贤在母亲的问话里,随意点了点头,“我也是担心阿温,就让冯效过去问问情况。”   她同穆行州说冯效出去做事了,过几天才得回。   这话说完,穆行州便没了旁的事情,行礼离开了。   詹淑贤也放下茶盅准备离开。   但老夫人叫住了她。   “你何时派冯效过去的?你让他去做什么?阿温没能及时回来,是不是与冯效有关?”   老夫人突然盯住了女儿。   詹淑贤却笑了。   “娘说什么呢?娘是不是觉得阿温不会京,要从咱们自己身上找原因?可这和咱们没关系,是她自己不愿意回来的。您再问女儿,女儿也不知道啊。”   她都推了,老夫人没说话,只是看了她许久,才让她离去。   詹淑贤也走了,重华苑安静下来,只有浓重的檀香味,从佛堂溢出来。   老夫人去了佛堂,跪在蒲团上。   高高在上的佛祖垂着眼眸,俯瞰着她这世间最渺小的凡人。   她嘴里诵着佛经,闭起眼睛,不由地想到了从前,想到了阿温替淑贤和亲的前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淑贤莫名发病,躺在床上满身扎针,哭着跟她说,能死在娘的怀里,已是最好的归宿。   她实在是不忍心,不忍心让自己唯一的孩子去和亲,她真的怕淑贤前脚上路,后脚人就没了。   可丈夫老国公是最忠直的人,不会允许换人。   况且那单于就是要他们的女儿,以此辖制定国公府和朝廷,稳住一个和平局面,怎么可能换人?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偷偷换人,而这个人,只有与淑贤样貌相近的侄女宴温。   她商量了自己的兄弟也就是宴温的大伯。   他起初的不同意的,她没办法,苦苦哀求。   兄弟不肯与她对抗到底,到底点头应了,“这还要看阿温自己的意思,毕竟不能把她绑去和亲。”   她忐忑地去了阿温房中,她料想小姑娘是一定不会答应的,她可以把自己的所有都许给她。   但她还没开口,阿温就知道了。   “姑母是来让我替表姐和亲的吧?”   她怔在那里,“你知道?那你……答应吗?”   她说完,阿温就点了头。   老夫人意外极了,“阿温,你怎么就愿意了?”   侄女相貌更偏向宴家人,更像自己英年早逝的二弟。   阿温回答她,那声音悠远极了,她一直记得。   阿温说,“有些事情,根本由不得自己啊……”   ……   睁开眼睛,神佛仍然在睥睨着她。   这些年,她总能想起阿温当时的话。   阿温当时的意思,是由不得她自己,那么,是谁让她由不得自己?   *   深水轩。   五爷正准备秘密出京,去见俞厉。   临时接到了重华苑那边的消息,说老夫人今日便要离开国公府,带着詹淑贤一道,去京郊别院养病。   五爷和俞姝闻讯去了,老夫人已经让人收拾好了东西。   詹淑贤自然也不得不收拾了行装。   她在一旁问老夫人,“娘,您可真是着急。”   当下没有旁人,老夫人也没有看她,只是幽幽道了一句。   “你从今日开始就去别院,不留在府内主持中馈,之后和离之事也不会引起轩然大波。”   詹淑贤笑了一声。   “话是这么说,可您这么着急做什么?韩姨娘眼睛不好使,如今连国公府的人都认不清,交给她能行吗?”   俞姝在旁没说话。   五爷即将秘密离京,倒也担心自己一走,突然就剩俞姝自己,也不知她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但老夫人不担心,“韩姨娘七窍玲珑心,自然不会被这些俗务困住,我留下俞姝帮她,其余你都不必操心,眼下就启程。”   老夫人说得斩钉截铁,说完这话,就叫了马车过来,亲手拉着詹淑贤,一路离开了定国公府。   ……   “母亲怎么走这么着急?”五爷也觉得奇怪。   俞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没有回应五爷的话。   五爷低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身份比詹淑贤更敏感百倍千倍,他谁都不能告诉,只能极力替她隐藏着。   她不愿与他多言,自是有她的道理。   五爷暗暗叹气,返回的路上,走到了空旷处,便屏退左右,叫了她。   “阿姝,我明日也要离京。”   俞姝挑了挑眉。   日光正盛,她用极其清透的白纱覆在眼上,倒也能隐约辨人。   她瞧了一眼男人,“五爷要去哪?有什么交代?”   男人说没有。   “我没什么交代,我只是问你,要跟你哥哥俞厉带什么话。”   庭院空旷地带,脚下草地起了一层风浪。   俞姝惊讶地看向他。   他竟然要去见她哥哥。   做什么?   劝降?   俞姝忽的笑了。   “烦请五爷告诉我哥哥,不要同意招安。”   *   暮哥儿这两日,必须要见到爹娘都在,才能安心睡觉。   小人儿瘦了些,连俞姝不灵光的眼睛都能看出来。   她抱着暮哥儿轻轻哄着他,但他小手里,攥了自己爹爹的衣裳。   五爷就坐在他们母子身旁,他看向俞姝,又想到方才俞姝说得话。   她真是丝毫不同意招安啊……   直到暮哥儿睡着了,小嘴在梦里还委屈地瘪着,五爷才慢慢起了身,将袖子从小儿手心里,缓缓抽出来。   他低声同俞姝道,“我今日先去大营,明日从大营去遍州。眼下府里只有你和暮哥儿,办不了的事情就让俞姝和荣管事来。”   五爷交代了之后,见她不言语,又叹了口气。   他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她。   “那我走了。”   男人说完,大步离开。   暮哥儿还黑甜乡睡着,俞姝亦闭起了眼睛。   她哥哥不会答应的,五爷又想得到什么结果呢?   *   遍州。   朝廷与俞厉统治下的俞地交接的地方,双方以一条湍流不息的大河为界。   那河唤作往水,两岸多崖壁,陡峭险要。   五爷在约定之期的前一日,到了遍州。   翌日与俞厉见面的地方,是对岸俞地的一座山庄,五爷届时必须亲自前往。   不过眼下,他还停留在朝廷境内。   沿着往水,登上了河岸陡峭的湖泊。   湖泊风极大,风声在奔涌的往水之上呼啸。   男人站在崖边,从崖上向下看去,近处是峭壁上的树丛,而后是往水奔涌的巨浪,河的对岸,是一片稍低的高地。   那高地之上,有个古意盎然的山庄,便是他和俞厉见面的地方。   崖边的风裹得人衣袍翻飞起来,穆行州劝五爷往后退两步。   “五爷不要靠那湖泊太近,掉落下去可不是玩着闹的。”   崖边的风这么大,他只怕五爷掉落下去。刚才穆行州只靠近看了一眼,便觉得崖下寒意森森,仿若绝境。   五爷倒是没什么可怕的,任山风猎猎吹来。   他道,“此处是个好地方,若是俞厉能同意招安,便将此处作为招安之地,届时双方都到此处来进行和谈,从此停战,相依相融。”   穆行州自然道好,这里距离京城和虞城是最近的地方,是最合适的地方。   “只是这湖泊吓人,我总怕自己被山风吹落下去似得。”穆行州担心,劝五爷尽快离去。   五爷笑了一声,朝着崖下看了一眼。   “此崖看似吓人,但若不是自己纵身跳下,风是不可能将人吹下去的,不必多虑。”   话音落地,一阵旋风从湖泊下席卷了上来,五爷在旋风之中,又看了一眼那崖,踏风而归。   这崖下不远处也有个山庄,唤作崖苑,五爷提前让人将此地高价迅速买了下来,当晚暂时宿在了这崖苑里。   翌日天刚亮,五爷便换了衣裳。   他衣着寻常,身上没带一片重甲,甚至连佩剑都没带。   穆行州替他担心,“五爷这样能行吗?万一俞厉动手怎么办?”   五爷笑了一声,笑得寡淡。   “他一定会动手,我只需受着就行了。”   穆行州愕然。   ……   俞厉自接到消息要来遍州以前,脸色就难看的不行。   卫泽言问他,“既然如此生气,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扣了詹五,或者……干脆杀了他。”   定国公詹司柏掌着朝廷所有兵马,此人若是身死,朝廷很难能立刻推出第二个人将局面撑住。   就算俞厉不主动进攻朝廷的地界,也能获得发展壮大的机会。   卫泽言一想到这些,就仿佛看到了大好的局面呈现在眼前。   但就这么唾手可得的局面,俞厉却说不可。   “阿姝和孩子还在,说到底,他是阿姝的男人、暮哥儿的爹。而他既然敢来,我俞厉便不可能动暗刀杀他。”   卫泽言可惜极了。   大局在前,却论情义……   但这就是俞厉。   俞厉也晓得卫泽言可惜的心思,干脆没有带他一同前来。   ……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五爷只带了穆行州一人,从桥上走了过去。   俞厉就站在对岸高地的小楼之上,他用望远筒看到定国公詹五爷只身而来,连佩剑都没带,恨声将望远筒扔到了一旁的封林怀里。   “定国公什么都没带,是诚意。王又生什么气?”侍卫封林是不懂。   俞厉却道,“他若是来同我拼杀,那我自然也与他拼杀,可他这办姿态,我能怎么样他?”   这话说完,俞厉便从小楼快步下去。   而五爷从桥上走过,直奔这高地山庄而来。   山风与江水呼啸。   他刚到了那山庄门前,门突然从内打开了来。   那门陡然一看,闯堂风嗖然而出,迎面扑到了五爷的脸上。   除了凛冽,还有浓重的森然之意。   五爷脚步微顿,抬头看了过去。   忽然大开的大门内,有一人赤手空拳,大步流星而出。   冷森之意环绕在此人身边。   五爷彻底定住了脚步。   俞厉拳下陡紧,一拳夹风带雨,重重砸在了詹司柏脸上。   砰——   五爷并无抵抗、生受了这一拳。 第73章 仇恨   三拳,一拳比一拳重。   穆行州数次想上前拦下,都被五爷挥手止住了。   最后还是封林看不下去了,亲自上前拉了俞厉。   “你还要把人打到什么时候?”   俞厉在封林的拉扯下,生生停住了第四拳,两只眼睛依然瞪如虎,满身都是叫嚣的怒气。   五爷嘴角出了血,口中满是腥甜,穆行州急着上前拿了帕子给他,五爷简单地擦了擦,没有多余的言语。   俞厉看着他这样子,仍不觉解气半分。   他恨得不行,“詹五,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必提,我只问你,什么时候肯把阿姝放回来?!”   五爷在这句愤怒的问话中,垂下了眼眸。   “我不能放她走。放她走,她就不会回来了。”   俞厉在这话里,简直笑出了声。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可我妹妹不是你定国公府的小妾吗?一个小妾而已,有什么紧要的?你定国公詹五爷坐拥朝廷山河兵马,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我妹妹算什么?!”   口中的腥甜变得发苦,回到当初,詹司柏怎么也想不到,詹淑贤给他送来的妾室,会是他不能割舍的人。   “当初,是我对不起阿姝,让她以小妾的身份进了门。”   可俞厉只是冷笑,“对不起她?我们进京,只是为了给阿姝治眼,是你阻了我们的路,这才导致阿姝和我走散!”   俞厉一想到当初进京的状况,就恨得牙痒,又心疼的难受。   “你可知阿姝被伤了眼睛,她什么都看不见,京城那么大,她人生地不熟,不仅走散,还虽是可能被你定国公的人马捉走!结果兜兜转转,竟然还是被你定国公府掠了去!还要给你做妾。可怜她眼盲,逃不出去,又要给你生孩子……”   俞厉不由想到了在贸州飞燕楼的情形。   那时阿姝已经怀了詹五的孩子,肚子挺着,眼睛没治好,还被朝廷的人团团围住。   俞厉一想到这些,想到自己捧在手心的妹妹,吃得这些苦,就气得发慌,只想再给眼前的男人一拳。   要不是封林拉着,他便冲上前去了。   他冲不了,眼眶蓦然一热,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   “詹五,你怎能欺负我妹至此?!”   五爷口腔中的苦涩掩不住了。   他不由地也想到去岁秋日,阿姝刚进国公府的那天晚上。   那天下着雨,他在事后让她离开,可竟没有一人替她引路。   风急雨骤,她一个人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借记忆,自己给自己撑着伞,摸索着寻找回去的路。   她在湿滑的石路上摔倒了,摔了满手的血,翌日还要跪下给他敬茶……   那些过往,令人不敢去回想,略一想起就心痛后悔。   他知道自己错了,错的干脆。   他欠她的,要用他毕生所有去还。   而俞厉还瞪着他,“你让我妹给你做妾,还想招安我为你们的狗朝廷效忠?!你想都别想!”   五爷在这时抬起了头,看了过去。   他说不是妾,“阿姝是我的妻。”   “妻?!”俞厉简直要大笑起来,“妻是你信口胡说的吗?名分呢?!”   五爷神色没有退惧没有犹豫,“我很快就会和离,阿姝也是知道的,和离之后,阿姝就是我的妻,是定国公夫人。”   话音落地,湖泊下呼啸的往水浪声静了静。   詹司柏说得这话,俞厉没想到。   他看过去,欲从他眼中看出他的敷衍或者哄骗,可只看到了真诚。   俞厉不由地想到了之前林骁说得话。   彼时,林骁说了两个字——爱重……   从前俞厉也曾想过,要怎样的男儿才能配得上自己的妹妹。   他寻遍身边,只觉得都是歪瓜裂枣,怎么能配得上自己最好的妹妹。   若是阿姝要成亲,那必得是这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男子才行!   所以阿姝的亲事他不提,阿姝自己也不提,就一直拖着,甚至他看出卫泽言有些意图,但又觉得卫泽言不是肯为女子放下身段的人,还是委屈了自己的妹妹。   可妹妹竟然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与朝廷那位忠臣定国公詹司柏,纠缠在了一起,而且还有了孩子。   他不得不承认,普天之下,詹司柏确实是他从前想过的、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男子。   但做妾,他一定不答应。   可詹司柏今日就在他眼前,不远千里秘密奔赴,亲口说他要让阿姝做他的妻,并无虚假之意。   “爱重……”   俞厉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复杂感受,只能咬牙切齿地转了身,一路上了小楼之上。   五爷看着俞厉的背影,抹了一把嘴角又溢出的血,稍稍松了口气。   ……   小楼之上,所有窗户被全部打开,风灌满整座小楼。   封林和穆行州在台阶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穆行州礼貌地抱拳,封林亦回了礼。   只要楼上的两位,或者说俞姓那一位不暴起打人,他们不会上去。   而俞厉拳头噼啪响着,五爷只当听不见。   他只听到俞厉问。   “你想怎么样?招安我这个异姓王?”   五爷不否认,事到如今,他没必要跟俞厉兜圈子。   “我主张招安。不说朝廷如何,只说以俞地之势,强撑下去,也不过五载十载,难能长久。”   这话差点让俞厉暴起,但詹司柏继续说了来。   “俞地三面受敌,南面,李榭不会甘心你吞并的一般秦地土地,势必还会找机会同你下手,只不过他兵马不如你强壮,良将不如你多,一时没动手而已。”   仗打了这么多年,秦地有限的精兵良将也耗损了许多,连俞厉都时常觉得手下人马不够,挑守城将军,都抓不到人。   而李榭确实在努力招兵买马,此时无法动手,还多次派江湖杀手想要刺杀于他,改日有了充足的兵马粮草,必定挥师与他一战。   俞厉没有反驳,五爷又继续道。   “西面的朝廷被你一战击退,也不过是一时击退。朝廷新单于托寻你也晓得,那是好战之徒,他必定在积蓄力量,一旦你俞地摇晃,他必定冲在最前与你开战。”   这一点,俞厉也已经料到了,默默头疼。   最后,五爷说起了朝廷。   “朝廷建立百年,坐拥天下粮仓,有最富足的兵马,最完善的军备,能招来最得力的良将。就算我主和不出兵,但皇帝逐渐年长,大权收拢之后,朝廷终是要出兵的,到时候,首当其冲的就是你这个异姓王。”   他说一方出兵不可怕,“可朝廷一旦出兵,李榭和朝廷也会闻到腥味前来剿你,若再有天灾降临,你又能撑得了多久?”   俞厉不说话了。   今岁俞地便十分不好,日头强烈,雨滴全无。   若是再如詹司柏所言……   这天下的局势,已十分明显。   所以卫泽言在他来之前再三劝他,若能杀了詹五,让朝廷立刻陷于慌乱之中,他们就有机会发展壮大,渐渐与各方势力相抗衡。   俞厉不禁朝着定国公詹司柏看了过去。   “你不怕我杀了你?杀了你,朝廷就要崩掉,阿姝那便,我再想办法去救便是。”   詹五爷在这句话里笑了笑。   “若你能动这个手,你就不是俞厉了。”   俞厉为什么得人心,是因为有情有义,这样的俞厉,会下暗刀吗?   况且俞厉心疼阿姝,不会随便下杀手。   俞厉冷哼一声,知道两人其实相互看穿,说到底,都是为了俞姝。   他揭过这个话题。   “你说的都不错,但这招安,我还是不能同意。”   五爷看过去。   崖边的风吹得小楼窗户咣当作响。   俞厉问他。   “阿姝一定不同意吧?只要阿姝一日不同意,我便不能投降于朝廷!我要造反,本就是为了阿姝!”   话音落地,五爷微怔。   “是俞家五族被灭的事情吗?”   “五族被灭……”俞厉怆然一笑。   他告诉詹司柏。   “你想不到的……那天我家小叔成亲,亲戚朋友全都来了,我迟了一步没有赶到,但我俞家却被官兵所围,在那大喜的日子里,朝廷用鲜血为我们俞家庆贺,将一家人斩杀殆尽……”   俞厉当时并不在,但他说有人在。   “阿姝被我娘关在暗格里,可怜她小小的年纪,没有人能救她,反而看着所有的亲人被官兵屠杀……她,亲眼看到了这一切……”   湖泊下的风仿佛魂魄的哭声。   五爷在俞厉的话里,眼眶发红地攥紧了手。   俞厉突然不气了,仰头笑了一声。   “你爱重阿姝,我看出来了。可阿姝心里的恨一日不化解,我一日就不会同意招安。哪怕如你所言,我撑不了几年最终战死沙场,我也要撑到底!   “我不为了旁的,只为了我妹妹俞姝,在这泼天的仇恨中,能痛快一时!   “你能让她心里没有恨吗?你能让她痛快吗?”   ……   定国公詹五爷从遍州离开的时候,下了极大的雨。   这雨仿佛定在了他头顶,他一路驰马狂奔,暴雨一路跟随。   他耳中反复响起的,不是瓢泼雨声,而是俞厉的话——   “我要造反,本就是为了阿姝!”   “五族被灭……官兵用鲜血为我们俞家庆贺,将一家人斩杀殆尽……”   “阿姝见证所有的亲人被官兵屠杀……她,亲眼看到了这一切!”   “我不为了旁的,只为了我妹妹俞姝,在这泼天的仇恨中,能痛快一时!”   寒夜冷雨,从天上砸落下来,又从斗笠的缝隙里落在男人脸上,顺着他坚毅的颌线,灌倒他胸前,灌注在他心口。   ……   京城也下起了大暴雨。   外面电闪雷鸣,俞姝在雷电之中,被噩梦惊醒。   她睁开眼睛,昏暗的视线里,还是噩梦里的场景。   漫天都是红色的喜绸,小叔和青梅竹马的婶婶成亲了,娘专门给她换上了大红色万字不断头团纹的锦缎褙子。   可有人来传了信给爹,说官兵要来抄他们家了。   爹生气了,嫌弃传信的人在大喜的日子里胡言乱语。   可接着,又有交好的友人,也来偷偷给他们家报信,说他们家贡给皇宫的蟠桃出了问题,他们一家大祸临头了!   爹爹惊到了,他们家三代种蟠桃,从未出过问题,怎么桃子进了宫,就出了问题大祸临头?   爹爹立刻要去弄个明白。   可是晚了。   官兵包围了他们家,看着他们家的喜绸漫天,说这可正好。   “你们俞家犯了大罪,宫里下令,诛你们五族!人都在这,可就省事多了!”   话音落地,官兵全围了上来,人多混杂,不时乱了起来,推搡之间有一官兵被踩踏在地,接着,其他官兵齐齐挥刀。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在哪死都一样!所有官兵听令,就地斩杀!”   就地斩杀。   豆蔻年华的俞姝看着官兵举起了刀,一刀一刀挥向她的亲人。   挥向她叔叔,挥向她堂兄,挥向她的爹爹……直到她被娘一把抓住,塞进了暗格子里。   “阿姝,躲起来好好活着,等你哥哥回来,拦着他与他一起逃命!再也不要回来了!”   那天,亲人的鲜血从官兵的刀下喷薄而出。   俞姝麻木了,晃了眼睛。   从那之后,她再去看所有的东西,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血污一样,看不清了……   她坐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点了小灯的房间,那小灯忽明忽暗,却是血红的光亮。   电闪雷鸣,她一个人怔怔坐着。   突然外面一道闪电落下,房中昏暗污糟的一切,都在她眼前突然白亮了起来。   雷声滚滚而至。   有人在这时,忽然推开了门。   窗外的雷雨被风卷了进来,男人身披风雨大步踏入房中。   她抬头看过去,他阔步而至,又在她身前单膝跪在地上,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对不起……”   男人一直抱着她,用他滚烫的身躯温暖着她的冰冷。   “五爷对不起我什么?又不是五爷灭我五族。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生活在朝廷之下的人多了,只有少数像她一样的人遭遇了不公,不肯忍气吞声地苟延残喘,想为自己拼杀出一条路来。   而大多数人,如在皇恩泽陂中的定国公府詹氏一族,愿以身躯献山河;如邓迎儿鲁腾飞这些平民小兵,顾不得小情小爱也要为国尽忠;也有似穆行州一般被朝廷官兵救回来的孤儿,心中记着恩情;或者为保护这个朝廷而尽力打造兵械的李榭詹司松等文臣武将,他们各得其所……   俞姝道,“人各有志。五爷不必强迫我认同你的朝廷。”   她看向他,“因为在我眼里,这个朝廷烂透了,不值得我再效忠。”   虽然朝廷也曾有好的时候,可也有魏北海一家被看人下菜,被多年打压;也有宋又云先夫女儿莫名被杀,被官兵提头邀赏;也有方秀淡方秀浅姐妹认罪伏法,却被太监盯上,朝不保夕;还有她自己家……   “五爷知道吗?”她抬头看向他,“我家那时本没想要为宫里进贡蟠桃,但被一个唤作周续的小官看中,将我家报了上去。”   俞姝笑起来,“他并非发现我家桃子优于旁家,只不过是看着我家富足,想要趁机要钱罢了。我爹给了,却被嫌弃不够,我爹不肯再给,心道便是被撸去资格也无妨。可这桃子还是进了京,令我俞氏大祸临头。”   她叫了五爷。   “我甚至,找不到一个仇家!   “但凡有一个仇家,我和哥哥就找这个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可谁是我的仇家?那个周续吗?他早就死了,我五族被灭,除了是朝廷给的‘恩泽’,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五爷心下抽痛着,将她抱在怀中,却只感受到她的冰冷与坚硬。   她说五爷不必再劝,然后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朝廷就是我的仇人,我不可能归降。”   狂风暴雨中,五爷无从再反驳她一个字。   *   五爷在风雨中,披着夜色返回了深水轩书房。   天快要亮了,又在这狂风暴雨里亮不起来。   穆行州也没有回自己府邸,干脆留在了国公府,眼下见着五爷回来,甚是惊讶。   “五爷怎么回来了?”   五爷没有回应,只是退去去了潮湿的衣衫。   他给自己换衣,突然问了穆行州一个问题,“你说朝廷……好吗?”   穆行州惊讶于他问这个问题,他不由朝着五爷看过去。   “五爷怎么能这么问?朝廷不好吗?反正对于我来说,若是没有朝廷,我早就死在朝廷人手里了。   “当时我爹娘带着我离开,就说想去远离朝廷的朝廷腹地,那里没有战乱,人人生活富足。后来我去过中原、去过江南,确实如此。”   五爷没说话,穆行州有点被他吓到了。   “朝廷确实有许多问题,但历朝历代哪个朝廷没问题?朝廷那么多人,总有些坏的人掺杂在里面,但若是没有朝廷撑着,岂不是天下大乱了?那么不光边境的百姓,中原的江南的的,也都没办法过安稳日子了。”   他说着,看住了五爷,“五爷不是总说,等皇上年纪渐长,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话音落地,外面的雨停了下来。   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散去,东边的天空迎来了浅淡的光亮。   五爷在穆行州的话里,看着东面的天空沉默了许久。   他揉着额头,“不管如何,先将俞家五族被灭之事查清楚。这其中到底是谁之过,总要有个定论。”   他也需要一个定论。   *   俞厉打了五爷,但还是给暮哥儿带来了舅舅的第一份礼物。   是一套手指粗细的铁枪铁棒小刀小箭,还有小弓弩。   暮哥儿喜欢那个小弓弩,爱不释手,还想放到嘴里尝尝味道。   五爷好笑着告诉儿子,这个东西不能吃,暮哥儿只用水灵灵的大眼睛回应着他。   五爷看着那小弓弩,想到自己还曾给过俞厉一箭,险些要命的穿肩箭。   现下想来,俞厉没死真是上天给他最大的宽容。   念及此,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俞姝。   她神色不明,只是垂着眼睛看着暮哥儿。   五爷知道,在她眼里他不可能替俞家翻案,当他问及关于当年的事情,她也很敷衍。   可他总要查的,到底是如她所言是朝廷之过,或者是某一人特意为之,他总要弄个明白,就像她让他将生母魏姨娘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一样。   从前他在有些事情上,不免混混沌沌,如今不能了,让一切明晰清楚,让他在事实面前摊开,他需要重新作出抉择。   这才是正途。   *   第二次前往虞城招安的官员,无功返回了京城。   朝堂之上再次出现主战的声音。   皇上赵炳看着定国公詹五爷,“国公怎么说?”   满朝百官都看向詹司柏。   他欠身上前,“臣以为,此事要谨慎计议。”   他这次没有再主和,也没有主战,等到一切有个定论,他心里也有个定论,方能决定。   他想好了遍州城外那片湖泊,作为两方招安的地点。   但现在还不到他再提招安的时候。   皇上对出兵或者招安,并没有太多意见。   散了朝,五爷独自一人走着,被后面的人叫了一声。   他回头看去,是老国公。   老国公年过花甲,两鬓斑白。   五爷犹记得皇上登基之前,老国公还是一副风华正茂的样子,如今八年过去,不知何时苍老至此。   “定国公这次为何转了态度?”   之前两次,他都坚决主和。   五爷回答,“这位虞城王的情形复杂,计议一番再论不迟。”   老国公闻言点了点头,五爷问他,“您怎么看?”   老国公一笑,“招安有招安的好,不招安有不招安的好。”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五爷不免笑了一声,“可不招安就要打仗,打仗有什么好?”   在这话里,老国公捋了一把自己花白的胡子。   “不打仗有不打仗的好,打仗亦有打仗的好。”   五爷挑眉看了这位老首辅一眼。   首辅却跟他拱了拱手,离开了。   ……   五爷并没急着离开宫中,让小太监请了个人过来说话。   此人正是如今的掌印太监封林。   封林是个知书达理的人,见着五爷便同他客气行礼。   彼时,五爷听说方秀淡的姐姐方秀浅,正是被封林看重,差点被送去封林私宅,还有点意外。   封林此人能当上掌印,除了深得皇心,另外也与他知书达理,同旁的掌权太监比低调不张扬有关。   五爷瞧了瞧此人。   “徐掌印可还记得六年前,有一批蟠桃入了试菜太监的口,结果出事的事情?”   那封林一愣,“国公爷说得是,把试菜太监毒到口吐白沫的那一批桃子?”   五爷点头。   封林说记得,“这事咱家记得不能再清楚了,当时咱家便是负责食材的太监,不过那天不是咱家的班,皇上急着吃,另一个小太监去试了那桃子,结果刚吃了两口下肚,突然倒了下去,就当着皇上的面,直挺挺地倒地,满口都是白沫,把皇上可吓坏了!”   皇上当时吓到了,下晌的饭没吃,反而不停地呕吐,太医院空了大半,太医全进宫来了。   “那桃子有问题?”   封林说是的,“后来御膳房另派了一个太监,换了个桃子咬了一口,那人虽没口吐白沫,但也脸色发青,直接呕了出来……”   五爷听得皱眉。   看来不是一人一桃的问题……   倒是那封林问了他一句,“国公爷怎么想起这事来了?”   五爷看了他一眼,自然不会告诉他,寻了个旁的缘由掩了过去。   他辞了这徐掌印离了宫,皇上从远处朝着封林招手。   封林连忙跑了过去,皇上问他国公寻他何事,封林说了。   皇上挑了挑眉。   “这陈年旧事,怎么又想起来了?”   封林回答,“不知道呢。”   赵炳倒也没有追究,叫了封林。   “朕不是同你说,今日下晌,微服去京郊别院打猎么?可都准备好了?”   封林笑起来,“皇上放心,都准备好了。老国公今日不同您讲书,要不您这就走?”   赵炳出了一口气,笑起来。   “朕可在宫里闷坏了,还是你懂朕啊……”   ……   京郊。   定国公府别院。   詹淑贤终于从别院走了出来。   “我娘可真成,日日绑着我一起念经,难不成还想让我做尼姑?”   詹淑贤终于熬到老夫人累了,睡午觉去了,带着丫鬟俞姝出了门。   两人说着话,到了林中,此处阴凉,还算舒适,詹淑贤一抬眼就看到不远处白绒绒的一团。   “是不是兔子?拿箭来!”   俞姝连忙要了侍卫的箭,詹淑贤两箭射出,竟都射偏了。   那白兔受惊,急忙逃遁。   眼看着兔子要跑没影了,詹淑贤起了怒,刚要再起一箭,忽然有破空之声响起。   下一息,兔子被定在了身后的树上,耷拉了脑袋。   詹淑贤不免回头看去,一眼看见了来了吓了一跳。   “皇上?!”   赵炳也没想到是他。   “哎呀,朕还想什么女子敢在此处耍玩,远处看还以为是个小姑娘,没想到,竟是国公夫人?”   他说着,笑着走上前来,打量詹淑贤。   “朕是不是惊着夫人了?” 第74章 言论   “皇上怎么到这儿来了?”   京郊北风凛冽,天气一日寒过一日。   皇上赵炳说紫禁城内太闷,“还是京郊好。既没有老国公在朕耳边叨叨不停,也没有钱太妃非要摁着朕选妃。”   皇上今岁已十五,除了去岁宫里进的两个秀女之外,既没有妃也没有后。   詹淑贤想到自己当初也是那般替五爷着急,颇为能理解钱太妃。   钱太妃并无子嗣,靠着抚养过皇帝才有如今的尊容,自然要把皇帝照看好。   她道,“皇上莫怪太妃,子嗣总是紧要的,便是太妃不催,百官也要催的。”   皇家事亦天下事。   赵炳说是,看了詹淑贤一眼。   “血脉延续才是最要紧,血脉总比毫无关系的人,更容易亲近相信,夫人以为呢?”   这话总是没错,詹淑贤也点了头,但莫名多了些思虑。   风从山丘上一路漫了下来,吹得钉在树上的白兔,皮毛发颤。   皇上在此时突然问了一句话,“夫人可有姐妹?”   “没有。”詹淑贤下意识就道,她说完才意识到什么。   不过宴温也确实没有一母同胞的姐妹,只有隔房的几个堂姐而已。   她在赵炳的目光里解释,“皇上想让臣妇的姐妹进宫?她们都年岁大了,早已嫁人,是以臣妇没什么适龄姐妹了。”   她这么说了,赵炳哎了一声。   “太可惜了,比起钱太妃给朕选得那些人,真倒是觉得夫人娘家宴氏的女子,普遍相貌出众。”   詹淑贤讶然,不知皇帝莫名说这话作甚。   但小皇帝神色坦然,叫了詹淑贤。   “过几日,钱太妃要办秋日宴为朕选妃,夫人也去吧。”   詹淑贤被他说得一愣。   赵炳笑起来,“朕没什么旁的意思,就希望钱太妃能照着夫人这般容貌,替朕寻一寻就是,可莫要再弄些奇奇怪怪的人来!”   他一脸无奈模样,詹淑贤听着这话笑了起来。   “皇上谬赞了,此为臣妇之幸。”   ……   皇上走了,把那白兔也带了去,说收拾好皮毛再给夫人送来。   詹淑贤心下愉悦,谢主隆恩之后,回了自家的别院。   老夫人在厅里等她,“怎么出去这么久?”   詹淑贤愉悦的脸色并未因为此言僵下来。   她道,“娘,咱们得回京了。”   老夫人皱眉,“回京?”   她们是来准备和离的,怎么能回京?   但詹淑贤笑了一声,“这可由不得咱们,方才女儿偶遇皇上,是皇上说,要女儿进宫参加钱太妃的秋日宴。皇命在上,女儿可推却不得。”   她上前拉了老夫人的手。   “娘别皱眉,咱们这两日回去,等秋日宴之后,才回来便是。”   老夫人点了几颗佛珠,重重叹了口气。   “也只能如此了。”   ……   翌日,老夫人和詹淑贤又返回了定国公府。   五爷和俞姝听闻是秋日宴的事情,便也没多问,这两人各自揣着满满的心思,那有空关心什么秋日宴。   倒是暮哥儿一日大过一日,在房中待不住了,俞姝便开始抱着他往花园里去。   俞姝眼睛不好,平日里多是奶娘抱着,但今日奶娘身上不舒服,俞姝就让秀淡抱了孩子。   秀淡被詹淑贤拨过来之后,便一直留在此处。   她是个聪明好学的,虽然没有生养过,但跟着梨娘子和暮哥儿的奶娘,学起来极快。   暮哥儿也喜欢她,俞姝知道她没有坏心思,对她也放心。   俞姝一行去了花园,直到回来也没遇上什么人。   可有人却瞧见了她们。   “抱着暮哥儿的是秀淡?”詹淑贤问了一句。   俞姝说是。   詹淑贤意外了一下,“这丫鬟,我都快忘了。”   从五爷和俞姝从贸州战场返回之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詹淑贤都快忘了自己还曾给俞姝身边添了秀淡服侍。   此刻,她远远看着秀淡抱着暮哥儿,跟在俞姝身边有说有笑的,甚是亲昵。   詹淑贤啧啧了一声。   “她竟还得了新主子的喜欢,了不得。”   *   五爷让人马不停蹄地返回了俞姝原本的家乡,试着去查清当年五族被灭的真相。   这件事情,事发两端,一段是俞姝家族,为什么俞家的蟠桃突然被点为进贡的蟠桃,又比如那索要钱财的周续,是否有什么问题;另一端就是宫中,没人敢进贡毒桃入宫,为什么不止一个试菜太监吃了桃子有问题?   几日倏忽一过,两边都有了消息。   去了俞姝家乡的人来回禀,说俞姝所言的周续确有其人。   “此人彼时是个当地主管商贸的小官,是个读书人出身,可惜考不上举人,使了钱做了这么个官。俞家桃子做贡桃,确实是此人一手主办的。但此人后来出了事,没等俞家桃子进京,就不见了。”   五爷皱眉,“出了什么事?人死了?”   下面人回答,“回五爷,这人同当地乡绅大族中一个寡妇好上了,但那乡绅家想让寡妇挣一座贞节牌坊,不许寡妇改嫁。这个周续偏要和寡妇私奔,最后被这乡绅大族捉了起来。”   “然后呢?”   “后来,就没这周续的消息了。”下面的人苦笑,“说周续家并不是当地的,也来找过几次,怀疑乡绅把人弄死了,但乡绅一族在当地盘踞很久,他们说这周续跑了,死或者没死都和他们家没关系,他们只把那寡妇沉了塘。”   五爷眉头皱了起来。   但看这乡绅一族的狠辣做派,那个周续十有八九是死在他们手里了。   也难怪阿姝说那人早死了。   但下面的人又道,“也有几个非是那乡绅家的人,说看见周续跑了,但跑去了哪里不知道,所以此人没了下落,死或者没死,也没人知道,他原籍的家族亲人更不晓得。”   五爷揉了揉眉心,默默叹气,只能让下面的人继续去查,“查细一点,看看还有什么线索。”   这一路没什么消息,五爷由不得盼着宫里能查出些什么来。   可惜去宫里查问的人也来回复,道是什么都没查到。   “当初两个试吃桃子的太监,第一个直挺倒地,口吐白沫而死,两一个只吃了一口,人倒是没死。但属下等寻到此人,发现此人早几年犯了事,被毒哑了嗓子,偏他不会写字,属下们问了一番也没问出来什么。”   两边竟然都没有进展。   俞家的蟠桃突然成了贡桃,又在进宫之后突然出事,而俞家在当地名声不错,没有什么累世的仇家,为何就获了这么大的罪责?   难道真如阿姝所言,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想要安稳地在朝廷下过日子,已经不可能了,就算什么都没做错,也极有可能一朝倾覆。   五爷不知,心头沉得厉害。   他只能吩咐人继续去查,但或许,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水落石出。   穆行州过来说了几件军中的事情,又道。   “五爷,我得了林骁的消息。”   彼时林骁将穆行州送出去又返回虞城,没抱什么全身而退的可能。   但林骁没死,还给穆行州来了信,让他放心,这封信,也是林骁对五爷的交代。   穆行州神色古怪了一时。   “骁哥说他被俞厉所放,如今在俞厉西边陲军中,替俞厉守卫城池,对抗朝廷,还请五爷谅解。”   五爷微怔,旋即微微笑了笑。   “这般很好。”   穆行州也替林骁感到开心,“没想到俞厉竟然能放了骁哥,俞厉不愧是……”   他想说不愧是俞姝的哥哥,但当着五爷的面,这关系不提也罢……   倒是定国公詹五爷以手撑额,莫名想到了一些事。   从前林骁是他冷武阁的统领,是朝廷的中坚力量,可如今,竟成了俞厉的守城将军,换一种方式继续守卫着这片山河。   是对是错,恐怕难评判,可这种变幻,又会否是一种趋势?   或许亦无人可知……   倒是穆行州另问了一句旁的。   “五爷同大小姐……真要和离了?”   五爷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微赧,便同他笑着点了点头。   在他这充满笑意的眼神下,穆行州得了答案,仓皇逃了。   *   绣坊门前,秀淡左顾右盼见到姐姐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   两姐妹一见面,便相互打量起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比在教坊司的时候,不知道好多少。   “淡淡,胖了。”方秀浅笑起来,眼睛弯如月牙。   秀淡扯了扯身上的衣裳,“是胖了些,姨娘让我跟在奶娘身边,姐姐也晓得,奶娘总是吃得最好,我跟着奶娘,自然是胖了。”   方秀浅笑起来,看着妹妹的样子又羡慕又安心,只要妹妹过得好就行。   她问,“百家布可都找好了?”   提及要紧的事情,秀淡连忙将身上的包袱拿下来给她。   “都在这里了。我真是跟姨娘告假好几次出门找的。幸亏姨娘性子好不在意,我都不好意思了。”   方秀浅翻了翻秀淡带来的百家布。   “暮哥儿快百天了,我们姐妹无以为报五爷和姨娘的恩情,做一个百家被给暮哥儿,盼他福寿常在,平平安安。”   秀淡用力点了头。   但看着姐姐眼睛总是一眯一眯的,上前握了她的手。   “姐姐做针线也要仔细眼睛,我还想着等以后姐姐从绣坊里出来,咱们姐妹再一处生活呢。到时候,咱们姐妹再做点小活计过日子,姐姐眼睛可不能熬坏了。”   方绣浅笑起来,摸了摸妹妹的头。   “我晓得了,你快回去吧。”   两姐妹依依不舍,但天色不早,秀淡回了国公府。   方秀浅这边也回了坊里,但她刚把秀淡寻来的百家布放好,准备收拾一下就开工,不想有绣坊的姐妹叫了她一嗓子。   “方秀浅,有人找。”   在京城,除了妹妹,并没有什么旁的人来寻她,她还以为是妹妹有事又折返了回来。   她匆忙去了,到了门前却没看到人。   守门的侍卫说是个女的寻她,“方才还在这边,好像去一旁的巷子里了。”   方秀浅意外,但心里莫名害怕妹妹出事,就跟侍卫说了一声,到巷子里看看。   侍卫让她不要乱跑,尽快回来,便放了行。   方秀浅连声应了,向小巷子里走了过去……   *   宫中秋日宴极其热闹,众人皆知是为了皇上选妃。   皇后未定,而在座的都是名门贵女,都有可能封后,说不定谁就入了皇上的眼。   詹淑贤看着姑娘们争奇斗艳,颇有种置于红尘之外的感觉。   宴请结束,她回了定国公府。   便是暂时回了定国公府,她娘也让她早晚诵经。   她突然知道为何自己有红尘之外之感,这般早晚诵经,便是二八少女都难免心思清静如佛。   詹淑贤哼笑,不想再去重华苑,刚回了正院休歇,却又被老夫人叫了过去。   她抿了唇,脸色沉沉。   等进了重华苑,她心道又要念佛了,真是令人厌烦。   但她娘并未急于此,反而同她道,“方才行州过来了,给我送了些东西。这孩子近来总往我这里来,你说他是不是想让我替他说亲。但我问了,他又不明说。”   詹淑贤笑了一声,旋即想到了什么,愣了一下。   老夫人问了两句宫里的事情,詹淑贤回了,“无非是皇上年纪长了,该娶亲了,钱太妃操心罢了。”   老夫人点头,“皇上的血脉,是立国的根本。不仅皇室如此,世人又何尝不是这样。”   她瞧了一眼自己女儿,难得闻言软语两句。   “等和离之后,你也嫁人吧,若你能有夫君疼爱,有子女膝下承欢,娘就放心了。”   她说完这些,低声念经,往佛堂去了。   詹淑贤听住了这话。   世人是该有自己的血脉。   就像自己那嗣兄,有了暮哥儿就想扶正韩姨娘一样。   血脉何其重要……   *   五爷查不到人。   朝堂里却起了波澜。   俞厉回去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危机感加重,开始招兵买马,另有几座俞地的大士族,颇有和俞厉联姻的意图,这些都让朝廷官员倍感压力。   但最要紧的是,俞厉家族五族被灭的事情突然被拿了出来,被俞地的书生写成了话本子,在民间广为传播。   这样一来,如同煽动情绪,让百姓们一致反抗朝廷。   朝廷这边立时有官员表示,俞厉此举便意味着他不会再同意招安,朝廷也没必要再寻招安之法,应当大军压境,镇压之。   五爷意外于,俞厉为什么突然出这一招,分明他从遍州和俞厉见面之后,俞厉不知这样的态度。   但朝廷出兵终归要问他的意思。   五爷不表态,只说了一句,“俞厉五族被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尚存疑点。”   很多人对于此事并不了解,但更多的人认为。   “不论如何,俞家当年进宫的蟠桃确实毒死了试菜太监,是不是俞厉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了弑君造反之心?”   五爷简直要冷笑。   那时候俞厉才多大,就敢以小民之身谋反?   但这件事情查不清楚,他也没办法说什么。   ……   *   定国公府。   五爷还在查那些令人摸不着头绪的事,俞姝在暮哥儿睡觉之后,过去看了他。   “五爷何必非要查个明白呢?有些事,就算查明白了又怎样?”   她问五爷,“或者,五爷准备用一个假的结果来哄骗我?”   五爷朝她看过去,见她眼睛确实好多了,散着的光凝聚了不少,但那凝起来的光亮清冷而刺眼。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阿姝觉得我是会蒙骗你的人?”   他确实不会蒙骗她,俞姝心里知道,但她看着他还在做无谓的挣扎,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只是问他,“五爷和我没办法统一立场,五爷还是放我走吧。”   事情查不出头绪,朝廷等着他起兵,身边的人还要离去。   五爷低头苦笑了一声。   “阿姝就不能给我点时间,弄清楚吗?我生母魏姨娘的事情,不也是你力挺我,将这一切弄明白吗?”   俞姝在这话里,没有说话。   她不否认五爷说得有理,但是,“查清楚又能怎样呢?万一是与五爷心中所想相反的结果,万一就是朝廷的过错,或者就是你效忠的君主的过错,五爷就不效忠你的朝廷了吗?”   他生于斯长于斯,用二十多年的事情在忠君爱国,俞姝从来都不曾期盼过,有朝一日他会离开,离开他的朝廷,   她只希望自己离开罢了……   可五爷突然看住了她。   他拉了她的手到身前,他没说什么情爱的言语,也没有给出什么许诺,他的眼神甚至还有些茫然,但更多的是清透明白。   “若有一日,朝廷真的如你所言溃烂无边,我便不会再效忠下去。”   他淡笑着,是发苦的意味。   “或许我做不到你兄长那般,领兵起义,举兵造反,但我至少可以做到,不再助纣为虐。”   俞姝缓缓睁大眼睛。   他告诉她,“所以,我需要查个明白,不再糊涂地纠葛,或者,糊涂地效忠。”   俞姝看向身前的男人,强烈刺眼的日光下,男人的身影晃动了起来。   他不是……最忠君吗?   这样的他,敢说这样的言论吗?   他还是去岁她刚到国公府的时候,那个对妾室,看都不想多看一样的定国公詹五爷吗?   俞姝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向他看去。   男人摇晃的身影又坚毅起来。   他握了握她的手,微微笑着,“阿姝,再给我点时间。”   *   深水轩书房。   宫里查探的人匆忙归来。   “五爷,我们前脚问了当年幸存的试菜太监,后脚这人便没了。”   五爷一怔,“人死了?怎么死的?”   回话的人说死的古怪,“不排除是被人有意杀死。”   五爷不免哼笑了一声。   “这却有意思了。”   若是这太监被人有意杀死,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调查这桩往事,让有些人做贼心虚了?   五爷心下莫名沉定下来。   但这时,沁云居那边来了信,“韩姨娘请五爷过去说话。”   五爷意外,立时抬脚去了。   他还是以为是俞姝或者暮哥儿的事情,可看到了跪在俞姝身前的秀淡。   秀淡见了他,便朝他磕头。   “五爷能不能让人帮奴婢找奴婢的姐姐。姐姐她……不见了!” 第75章 寻仇   秀淡的姐姐方秀浅,是在绣坊门口寻人突然消失的。   起初绣坊还怀疑是人跑了,但是她是被人叫了出去之后消失,之前完全没有要跑路的迹象。   绣坊找不到人,自然就找到了秀淡,可秀淡完全不知是怎么回事。   但她第一个想到了封林。   起初他们在教坊司,方秀浅便被封林看中,差点被送了过去。   不仅她想到了,俞姝和五爷也想到了。   室内一时静谧,气氛沉了几分。   封林是大内宦官首位,是在朝堂都有一席之地的掌印太监,他的私宅其实好搜的?   五爷不是不能搜他,但在这个关头……搜出来人倒不怕,就怕搜不出来人……   毕竟这只是他们的猜测,没有实证。   他思量着,秀淡突然叩头。   “奴婢有一个办法,请五爷成全!”   “你且说来。”   秀淡抬起头来,目光向外看了过去,浑身凝聚了一身坚硬如盔甲的气势。   “奴婢愿意去闯封林私宅,到时候国公府就以捉逃奴的名义来捉奴婢就是!奴婢若是能闯这一遭找到姐姐最好,若是不能……”   她不敢说下去,脸色青白。   五爷一时没开口,俞姝在这时皱着眉问了一句。   “那封林的私宅,只怕不是好闯的,你可想好了?”   太监的私宅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去处,鉴于此人之前对方秀浅的觊觎,秀淡进去之后恐怕颇有危险。   但秀淡已经下定了决心。   “奴婢只有姐姐一个血脉至亲了,为了姐姐,奴婢有什么不能做?!”   五爷在这话里,看向了俞姝,俞姝垂了垂眼眸。   方氏姐妹之间的关系,与她和哥哥没有两样。   世间血脉至亲,能相依相偎至今的,都是一样的情谊。   俞姝在这时看向了五爷,“请五爷成全秀淡吧。”   ……   秀淡去闯封林私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可能人还没进去,就被哄了出来,反而打草惊蛇。   五爷干脆找来了穆行州,让穆行州用兵掩护秀淡,在搜查周边的过程中,趁乱将人送进去,之后就看秀淡自己了。   秀淡在此计策里,顺利进入了徐府。   但徐府甚大,她人生地不熟,完全找不到姐姐的踪迹。   她从下人房前扯了徐府下人的衣裳混进去往里走,几次险些被抓住,虽然逃过一劫,但姐姐在哪完全不知,又不能高声呼唤,只恐暴露。   实际行进可比想象中难多了。   就在秀淡急的满头大汗之时,忽然听见了哭声。她连忙循声找过去,在一个院子里,看到了几个哭泣的女子。   其中一人,她乍一看侧脸,还以为是自己姐姐,但并不是。   就在秀淡转头要走的时候,突然被人拍到了肩膀。   “你是什么人?!”   “来人,这有个贼!”   徐府的管事立时派人擒住了秀淡。   “把她捉起来关进柴房!”   秀淡立刻大叫起来。   到了此时,她管不了许多了,大喊起来。   “姐姐!姐姐!你在哪里!妹妹来找你了!你快回应我啊!”   这声音在徐府宅院里传了起来,徐府的管事越是想要捂住秀淡的嘴,她越是喊得响亮。   一个不见天日的房间里,方秀浅奄奄一息。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更不知道妹妹现在何处。   知道她听到喊声,极大的喊声,她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可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她都要回应!   因为那是妹妹的喊声!   “淡淡!淡淡!我在这!你快跑!快跑!”   ……   徐府闹了起来,但这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不用禀告主子徐掌印,徐府的管事都能摆平。   那管事让人堵了秀淡的嘴,“自己闯进来,就别怪咱们不给她活路了!”   他正要将秀淡拿下,忽然门被拍响。   穆行州出现在门前。   “定国公府捉拿逃奴,国公爷让本将军配合,徐府行个方便吧!”   旁人府邸捉拿逃奴,来的是护院,而徐府打开大门,来的全都是兵将。   那管事就是想要拒绝,也不敢,他只能叫了人,“快去宫里报给掌印……”   穆行州把秀淡这个“逃奴”救了出来,而秀淡一被松开,就朝着一个院子跑了过去。   “我姐姐被关在这里!我听见了!她就在这里!”   ……   穆行州让人将方秀浅背了出来。   此女是绣坊在籍秀女,为何会出现在徐府,这可是个好问题。   管事摇头说不知道,“此女晕倒在我们门前,我们可是好心救进来的。”   他说好心救人,可方秀浅却浑身是伤,出气多进气少。   穆行州警告地看了一眼徐府的人,将方氏姐妹暂时都带回了定国公府。   ……   方秀浅伤势颇重,人躺在床上生息几乎没有。   俞姝和五爷过来探看时,秀淡几乎哭哑了嗓子,而方秀浅除了能握着妹妹的手,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人昏迷着,也不知还能不能活。   好好的绣坊在籍秀女,突然就进了掌印私宅,被打成重伤。   俞姝瞧不清楚人,却瞧得清楚事。   她匪夷所思,却又毫不奇怪。   房中药味浓郁,气氛压沉。   “王法就是枉法吧。一个红极一时的太监,便能如此枉法,这朝廷还不知有多少太监,又有多少权柄在握的达官显贵,对于平民百姓,还剩下多少王法?”   她这话问出,仿若佛寺钟鸣。   五爷看着方氏姐妹,又看了看俞姝,在她的话里,一时间无言以对。   方秀浅昏迷,问不出来什么紧要事。   五爷和俞姝又返回了沁云居。   两人在路上静默,五爷目光落在身旁的女子身上,而俞姝也在这时看向了他。   她脚步停了下来。   “五爷,这朝廷掌控下的天下,不会是这封林一人作恶害了所有人,是有太多太多的封林都在作恶,五爷还要继续查我们家的旧事吗?”   方氏姐妹的事情便是例子,俞姝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例子。   “我想,五爷是查不出结果的,因为那是太多个封林作恶,最后导致的结果。并非是一人所为。”   就像俞姝之前所想,若只是一人作恶,她和哥哥就找这个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可若是一群人,怎么办?   寒夜里,秋风扫荡,枝头的枯叶纷纷落下,有枯黄的树叶划到了五爷的脸颊,颇疼。   他不能想象,若有千万这般枯叶都在卷风之下,向他划过来,又是怎样的情形。   或许对于朝廷治下的百姓而言,每天都似生活在秋风落叶的扫荡之中。   在寒夜里,无法取暖,又往何处安眠?   五爷再无从反驳俞姝,送她回了沁云居,又去看了看暮哥儿酣睡的模样,独自在深水轩静默地坐了良久。   在遍州和俞厉见面之前,他还曾想,那片湖泊是绝佳的招安之地。   若是俞厉能答应朝廷的招安,他就带着阿姝和暮哥儿一起过去。   俞厉归顺之后,他们终于不必再对立纠葛。   可现在来看,他还有什么立场提及招安?   是不是正如阿姝所言,她没办法在一人身上报仇,她的仇人是整个朝廷?   *   正院。   有人也在房中静坐。   俞姝伺候詹淑贤洗脚,见她支着一只胳膊想事情,想得用心极了。   她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说血脉重要吗?”   俞姝说自然是重要的,“就像您是老国公爷的血脉,国公府上下凡是知道您身份的人,哪有不效忠您的?”   比如俞姝自己,比如侍卫冯效。   他们都是铭记老国公爷恩情的人,从前为老国公尽忠,如今为大小姐所用。   詹淑贤缓缓点头。   “不错。世人皆如此,我也该有自己的血脉。”   俞姝抬了头,“大小姐和离之后,想好要成亲了?”   在此之前,大小姐对成亲这事,并没什么想法。   俞姝也能理解,毕竟这天底下,比国公府更尊贵的去处,除了皇宫,再没有旁的地方了。   大小姐嫁给谁,都比不得如今尊贵。   可詹淑贤摇了头。“和离?成亲?那怎么可能?”   这可就让俞姝疑惑了。   “若是不然,您怎么有自己的血脉?”   詹淑贤笑了起来,眯起眼睛来。   “我若是和离之前就有了身孕呢?”   俞姝被她吓了一跳。   五爷就算不是她亲兄,也是她堂兄,两人不能真的为婚,从前五爷每逢初一十五来正院,都是分床而睡,装装样子而已。   詹淑贤被她这模样逗笑了。   “你这脑子可不好使。我的意思是,五爷可以有他自己的如夫人,我为何不能有裙下臣?”   更要紧的是——   如果她在和离之前有孕,旁人不知原委,只会认为是五爷的孩子。   那么她怎么可能再和离?   而她作为“正室”所出的孩子,比韩姨娘的暮哥儿不是更加尊贵吗?   而且,她的孩子,才是定国公府正统的血脉!   等五爷清扫反贼,稳固江山之后,国公府下一代的掌家人,就该是她的孩子。   詹淑贤坐直了腰板。   俞姝恍惚了,“可是、可是老夫人不会答应吧?”   老夫人心里还是想让自己的女儿,过寻常人间日子。   这等未婚有孕之事,对老夫人来说,恐怕完全不能接受。   俞姝问了,詹淑贤脸色冷了几分,随即又哼笑了一声。   “娘迂腐,总想我嫁人生子过日子,我却不能似她想得那般。她不愿意有什么关系?先斩后奏便是。”   难道还让她被动地,被她娘安排着和离,撇开这定国公夫人的身份吗?   或者,随便嫁给什么小官小将,过琐事缠身的落魄日子?   詹淑贤只觉自己突然想通了重要的关节,心头完全舒畅起来。   不过俞姝在这时,惊诧着又问了一个问题。   “您准备招谁做……裙下臣?”   在这个问题下,詹淑贤默默思考了一阵,接着,她眼前浮现出来一个人。   她笑了起来。   “明日把穆行州叫来。”   俞姝一愣,明白了。   而詹淑贤似又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穆行州老家是哪里的么?”   ……   翌日,穆行州被请到了正院来。   他从未被特特请来正院,今次莫名就有点心跳加速。   待他见了坐在上首的大小姐,竟不敢抬头去看,他只看到上首的人穿着明艳的百褶裙,裙摆悠悠。   “大小姐请属下来有什么事?”   詹淑贤看着他笑了一声,“你怎么同我客气起来?你我虽然差了几岁,但也是一处长大,应该亲近,不该客气。”   穆行州在这话里无措起来,脸上写满了羞涩。   詹淑贤瞧着直想笑。   从前,她虽觉得穆行州对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但并没在意过什么。   后来,詹淑慧从涿州过来,进了京城就看中了穆行州,一双眼睛粘着他不放,她都瞧了出来。   她曾故意当着两人的面撮合过两人,彼时五爷和韩姨娘也都在,就在冷武阁周围的河边。   她撮合了两句,话一出口,詹淑慧激动地装作害羞,但穆行州却脸色青白了起来,闷声闷气地当即走了。   那会她便觉得,他可真有意思……   眼下,她看着穆行州,让俞姝拿了东西过来。   “昨日,有人送了山梨过来,据说是你家乡产的,我瞧着水嫩多汁,不知你可喜欢?”   她说着,俞姝恰端了梨子到穆行州身前。   穆行州一眼看过去,便忍不住眼前一亮。   他说还真是,“我竟许多年没见过这梨子了。”   这梨子产量不大,拢共也就几座上山有。   从前他爹带着他上山打猎,他眼馋人家的梨子想偷吃,他爹不许,便回家寻娘拿了钱,卖给他。   这梨子极其名贵,一个都要许多钱,但爹娘之后每一年都买给他,甜如蜜糖。   梨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穆行州整个人都怔住了。   詹淑贤瞧着,暗笑不已。   然后让俞姝把一筐子都给了他。   “几个梨子而已,怎么还泛起泪光了?我可见不得你这般,以后每年都给你寻这梨子来便是。”   她说得亲昵,穆行州不由地目光从梨子上转向了她。   大小姐穿着柳黄色的绣花褙子,仿佛和他进国公府那时,第一眼看到她的模样一模一样。   那会大小姐便穿着柳黄色的鲜亮衣衫,头上戴了大红的花簪,见到老国公爷凯旋而归,跑着迎上前去。   他从没见过京城里的贵女。   原来京城里的贵女,竟是这般明丽惊艳的仙子模样……   穆行州拿着梨子去了,离开的时候,嘴角弯起,脸色微红。   詹淑贤一直看着他,在他走后笑了起来。   她同俞姝道,“除了他,还真就没有合适的人了。”   俞姝看过去,晓得大小姐是看中穆将军做裙下臣了。   只是,穆将军那般纯净明朗的心性,果真能如大小姐所愿?   丫鬟不便多言。   *   方秀浅在被救第三日终于醒了过来。   五爷过来问了话。   方秀浅当时被叫出去,并不知是何人叫她,还以为是妹妹,但她到了巷口,突然被打晕,再醒过来,就在封林府上了。   她当时听说是徐府,害怕极了。   在教坊司和绣坊里,都有人曾说过,有女子进了徐府之后再也没了联系,后来他们发现过一些女子,确实被草席卷了,扔去了乱葬岗。   方秀浅惊吓的不行,连声要求离开,说自己是绣坊在籍的绣女,不能离开。   但却遭到了徐府的毒打,让她老实点,说什么,“能不能留下你还不一定,掌印看上了,你就留下,看不上你也别想着回去了,乱葬岗等着你。”   她几乎惊厥过去,但她还真就被封林看上了。   封林开口,“留着吧,只是还不够瘦,饿两天的好。”   方秀浅拖着一身的伤,在惊恐中不知能不能撑完这饥肠辘辘的两日,就在她以为再也见不到妹妹的时候,妹妹来了……   她把她知道的都告诉了五爷,甚至记住的徐府的仆人的名讳。   五爷却在这些名讳中皱了眉。   “你说的这些徐府的仆人,都是一家人吗?缘何都姓周?”   方秀浅一愣。   “回国公爷,这些人听起来没什么亲缘关系,至于为什么都姓周,奴婢亦不晓得。”   五爷不由似思索了起来。   可他莫名想到了自己一直在查的一个人,周续。   周续,也姓周。   明明是相隔千里,又相隔多年的人,可五爷竟觉得,仿佛有关系一般。   就在这时,前去继续细查周续的人,折返了回来。   “查到什么了?”   “回五爷,我们找到了那乡绅家里,涉及周续之事的人,得到了紧要的消息!”   当时那乡绅家,在俞家之后没多久,也败了,但后来家中几个主要涉及周续之事的人,在某天突然都消失不见了。   这事没人敢再提,五爷的人手寻访很久,才找到一个知道内情的人。   “回五爷,那个人说,他们确实没有杀了周续,而是……阉割了此人!”   话音落地,五爷腾得站了起来。   他朝着封林私宅的方向看了过去。   封林……周续……   同一个人吗? 第76章 转变   徐府。   封林听说定国公府的人来抓逃奴,把逃奴的姐姐一并带走了。   他站在院中可惜了一阵。   那个女子,长得同吴氏挺像。   若他当年有机会见过吴氏刚嫁人时候的年轻样子,应该就是那模样吧?   可他终究是见不到了,没来得及和吴氏私奔,她却被沉塘。现今他只是想找几个同吴氏相像的人,却被带走。   定国公又是查俞家被灭族的事,又是闯进他府中捉人,想做什么?   大忠臣定国公,想替俞家翻案?   他就这么想招安俞厉?   就不怕皇上不高兴?   到底是功高盖主,无所谓君主高兴与否吧……   只不过,他只做他自己的事情,追忆他自己的女人,报他自己的仇……不论定国公怎么想,最好不要扰到了他。   他思虑了一番,想到了一个旧人。   “对了,去岁出宫的御膳房老太监在哪?把人送走吧。”   *   定国公府。   深夜。   方秀浅突然起了高烧,人在高烧中意识不清醒起来。   秀淡急着去求俞姝。   俞姝一连替方秀浅请了数位大夫。   可她伤势太重了,又两天未进水米,在恐惧中等待着命运的同时,耗干了自己全部的意志,之前能醒过来,已是回光返照。   秀淡惊怕极了,握着姐姐的手,方秀浅识不得妹妹了,她看向秀淡,突然叫了一声“娘”。   “姐姐,是我,不是娘亲!”   “娘……”方秀浅微微笑着,喊着自己的母亲,“女儿好累,好怕,想回家……”   “姐姐……”秀淡拼命拉着她,“你别这样说,别这样说!我们姐妹日后还要一起过日子呢!”   方秀浅在这话里,眼睛微微眨了一下,仿佛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妹妹。   “淡淡……”   “姐姐!是我!你快好起来啊!”   秀淡握着自己姐姐的手,感到了一点微弱的力道的回应。   “你自己,要好好的……”   秀淡刚要回应,姐姐的力道却陡然一撤。   她再看去,姐姐永远闭起了眼睛。   ……   俞姝来的时候,看到了痛失胞姐的秀淡。   朦胧的视线里,秀淡一直定定跪在床前,床上已经没了人,方秀浅被府里的婆子安置了,只有秀淡跪在那里,谁都劝不动。   她没哭,人直挺挺的僵硬。   奶娘和邓迎儿都在,根本劝不动她,过来给俞姝回禀。   “姨娘,秀淡这般不是个办法呀!”   俞姝没有说话,她一直看着秀淡,小姑娘脊背挺得笔直,手里攥紧了拳。   俞姝看着她,又在秀淡紧绷的后背上,恍惚间看到了记忆深处,那个被藏在暗格子里的小女孩。   视线一片洇红。   原本喜乐奏响,欢庆一片的俞家,突然陷入了血海。   “阿姝!躲在里面别出来!千万别出来!”   “娘!”   娘砰地一下关闭了暗格的门,她只看到刀尖的冷光闪动,下一息,视线里布满了血。   是谁的血……   “秀淡。”俞姝轻轻叫了床前姑娘的名字,“在想什么?”   秀淡一直没有开口,直到听见俞姝的问话,她慢慢转过身看了过来。   她目光穿过所有,不知看向了哪里。   她开口说了话。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我要报仇,要他的命!”   报仇。   要命。   俞姝在这话里,凝在胸口的那滴仇恨之血,仿佛溢了出来。   五爷闻讯从后赶来,一步踏进门的时候,正看到眼前的人嘴角扬着一抹笑。   她接下了秀淡的话。   “是该要命……该要他们所有人的命!”   话音落地,仿佛血滴落在平静的水面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在平静的湖面晕开了。   五爷心头一跳,上前想要握住女子的手,却突然被她甩开了。   她向他看过来。   她用口语,静默又响亮地告诉他。   “我是反贼!”   她是反贼,她要反了这朝廷,以她的报灭族之仇!   脚步坚毅地离开了,五爷心头发颤地看着她离去,没入无边的黑夜之中。   定国公府的夜一如从前安静,没有悲痛的哭声,只有恨意在人心头翻腾。   五爷一路跟在俞姝身后,一路送她回了沁云居,又在沁云居门口默默站了许久,才回了深水轩。   他在书房沉默。   直到想起什么,他叫了人来问。   “不是有个去岁离宫的御膳房老太监么?此人可找到了?”   关于封林和周续之间的关系和作为,他或许只能从这个老太监口中得知了。   回应的人说没有。   五爷失落。   但下一息,来了个急报。   “五爷,老太监找到了,人险些没了,幸而被咱们带了回来!”   五爷眼睛一亮。   徐府几乎也在同一时间来了急报。   封林得到了消息。   “回主子,老太监被定国公府的人劫走了!”   封林眉头皱了起来。   “不好了……”   *   翌日上朝之前,五爷去沁云居看了看俞姝。   她一夜未睡,一直坐在窗前。   五爷心知,想劝说什么,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嘱咐人好好照看她,自己去上了朝。   不想一上朝,便有朝臣启奏,再次提及反贼俞厉之事。   这一次,矛头几乎是对准了他。   “定国公两次主张招安俞厉都不能成,近来听闻又似乎在为俞厉家中旧事翻案,是不是还存了招安之念?”   不止一人这般问。   而他们最后的问题是。   “从前国公爷对反王可不是这般态度,现今为何变了?”   变了?是态度变了?还是忠心变了?   定国公詹司柏看向这些质问他的人。   他唇下抿了抿,今日这些人突然而起的群起质问,只怕不是巧合。   封林指使吗?   一个掌印太监,竟在朝中有如此大的能力,能让多位朝臣,连同上奏?   詹五爷没有说话,反倒是皇上打了个哈欠。   “你们今日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都来质问国公?”   连皇上都看了出来。   詹五爷暗暗冷笑。   “回皇上,今日诸位都来问臣,臣有件事也想问问他们。是什么人让你们如此一致上奏?难道是怕臣查出来什么?对此人不利?”   这话问得那几个上奏的官员一愣,眼神之间,不无互看之意。   倒是老国公沉默了多时,在此时悠悠说了句话。   “若是有人指使,干扰朝政,可是大罪。”   他说着,看了五爷一眼,“国公若是知道,应该直说。”   首辅和定国公将此话一压,整个朝堂的气氛紧压了起来,朝臣们纷纷站队,那几个质问的人,没能架住定国公,反而自己似被架到了火上。   他们还要说什么,而五爷没有再同他们较劲下去的闲情,反而重新启禀。   “皇上,臣以为,当年俞厉家五族被灭之事,在秦地已经传播开来,不免有秦地百姓对朝廷多添愤恨,便是日后收复秦地,这对朝廷也十分不利。   “在此事上,朝廷不能装聋做哑,若此事真有猫腻,不论俞厉如何,朝廷亮出明白态度,彻查清楚,反而能重得民心。”   他说完,众人无不向他看了过去。   这话说得不错。   俞家的事情被编成话本传出去,渲染的是仇恨朝廷之情绪,朝廷不查不问,才最容易被人借机污蔑。   他这般说,众人无不同意,可怎么查,去哪查,能不能查出真相,却没人知道。   可老国公看了看五爷,“国公若是查出来什么,便将证据直接拿出来吧。”   皇上并无异议,也点了头。   五爷说好,直接让人将老太监带了上来。   此人昨夜刚经历了一场大难,险些被烧死在火里。   此人一出,站在龙椅下的掌印封林,便不由地握紧了手。   而那老太监毫不含糊,一下指上了他。   “当年俞家毒桃一事,本就是封林所为!桃子无毒,是他毒死了试菜太监,又给另一人也下毒,做出的假象!”   老太监立时便把当年看到的,封林给试菜太监下毒的事情说了。   封林一怔。   他还曾试探这问过那老太监,可否看到了听到了什么。   当时这老太监官位在他之上,但装聋作哑什么都没说,他那时便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他得了皇上青眼,老太监巴结他且来不及,他也就没在意了。   他想到此人可能是个隐患,最好清除了事,没想到没除成,反而被他道破了所有。   封林倒也不慌,在众人的目光中笑着站了出来。   “你这老太监,咱家从前待你不好么?怎么能这般血口喷人?毒桃之事发生之时,咱家才进宫没多久,为什么要毒死试菜太监,然后嫁祸给俞家?我可不认识什么俞家?也与太监们无仇无怨。”   做事总要个动机。   老太监一直没有说出,就是因为不知道动机。   眼下这么一问,众人也是迷惑。   封林先给皇上行礼道冤枉,然后看向了定国公詹五爷。   “国公,前些日让人闯入咱家小宅,今日又突然用不相干之事攻讦。难道是觉得皇上太过信重咱家,不信重国公了吗?”   他说着,阴阴笑了一声,“国公只许皇上只信重您一人吗?”   这话出口,朝堂又是一番风云变化。   龙椅上的皇帝轻轻地“啊”了一声,而众臣看向五爷的眼神也变了一变。   定国公不愿出兵征战反贼,反而要让皇帝只信重自己一个,这两桩连起来,再加上定国公功高盖主,意味便不同寻常起来。   但五爷也只回之一笑。   若是他没有实证,今日还真就被封林问住了。   可他有。   他说:“掌印无需顾左右而言他。此事就算旁人皆不知你的目的,我却晓得。”   封林眯起了眼睛,五爷直接道破了他的秘密。   “因为你不是封林,你的本名,叫做周续!”   ……   除了老太监,定国公带上堂的还有当年认识周续的人。   所有的人一起作证,满朝文武才第一次知道这位掌印大太监的真实身份。   满堂哗然。   封林的脸色从一开始的不慌不忙,变得青红白起。   等一件一件证据坐实,就仿佛一根根钉子钉在他身上一样,他再也无法翻身了。   他彼时,被乡绅家发现要和寡妇吴氏私奔,有人给他通风报信,说拿钱才能保住一命。   可他全部的家底也只能保命而已。   他急赤白脸地上了俞家的门。   这俞家原本不过是寻常桃商,那年收成好,出了好桃子。他想要做出些成就,便把俞家的桃子报了上去,没想到还真就中了进贡。   这可是大喜的事情,他去了俞家,俞家给他送了礼。   那礼不多,他当时也没在意什么,毕竟自己办成了这样的大事,以后有的是财源广进。   可乡绅一家发现他和寡妇之事,要取他性命,有人说拿钱能摆平!   他急了,跑去俞家要钱。   俞家在当地也是富商,有的是钱,而他们家的桃子能得以成为贡桃,全都是他的功劳。   他张口就要五千两!   他想,俞家一定拿得出来!   他打了个借口,说贡桃之事出了波折,要拿钱疏通才能顺利进宫。   俞家的桃子若能顺利进宫,来年他们家必要发家。   谁想到,俞家那当家人竟然不肯给他。   不仅不肯给,还说什么自家桃子只是寻常,若是勉强,便不要送进宫里去了,顺其自然便是。   封林彼时讶然,他一分钱都没要到,就被俞家用四季礼盒打发了!   他震惊不已。   而他没要到钱,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乡绅一家捉到了他,嫌弃他坏了他们家的一座唾手可得的贞节牌坊,要取他性命。   他拿出全部身家,保下了命,却没保下命根子。   他本是好端端的男人,却成了男女不知的废人……   他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干脆更名改姓进了宫。   他要报仇,等他混出名堂,把这些害他成为废人的仇,全都报了!   不想还没等他在宫里混出名堂,俞家的桃子竟然顺利进了宫,成了贡桃。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毒死了素来跟他不对付的试菜太监,又给另一个试菜太监也下了药,做成了桃子有毒的假象。   皇上那会才不到十岁,见到有人在自己脸前直挺挺倒下,口吐白沫而死,根本不需要下令查问,惊叫着直接问罪。   灭五族,超出他的意料。   俞家就这么被灭了。   他心里的恶气出了一半。   而后来,他又想报复乡绅一家,但那家自己便败了,只剩下几个人,都被他折磨死了。   他想,俞家的事,谁都不可能想到是他所为。   毕竟谁能想到,周续就是封林呢?   可他以为高枕无忧的事情,竟就这么被捅了出来。   封林看到一桩桩罪证,铁证如山,他抖了起来,砰得跪在了皇上脸前。   “皇上,奴才只是报当年之仇罢了!之后再没做过这般事情啊!求皇上恕罪!求皇上恕罪!”   赵炳一脸还没回过神来的神情,不管是朝臣的话,还是封林的求情,统统脸色发怔。   此时微微回神,问了一句。   “你除了这个,真没做过旁的了?”   封林连道没有,“奴才再没犯过旁的罪……”   “是吗?”话没说完,就被五爷打断了。   “你忘了你府中的女子?这些人因为和寡妇吴氏相貌相近,都被你掠了来,但凡有人反抗,无不动用私刑,死了的也不是一人两人。这不是罪?”   他说着,在封林震惊的神情下,看向了跳出来质问他的那几个朝臣。   “你是宫中内官,却串通朝臣,欲结党营私,这难道也不是罪?”   五爷说完,上前一步行礼上奏皇帝。   “封林此人以权谋私、作恶多端,为泄己愤谋害俞家,至俞家被灭五族!”   他恨声,“请皇上杀之,以告天下!”   杀之,以告天下。   俞家五族的性命,都系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一人作恶,藏匿自身,连累所有人替他背上污名。   那几个朝臣也吓到了,都承认是封林支使。   而封林跪在皇上脚下拼命求,“皇上看在奴才伺候多年尽心尽力的份上,饶奴才一命……”   话没说完,被侍卫压了下去。   龙椅上的皇上闭起了眼睛。   “朕,片刻不得安宁啊……”   赵炳睁开眼睛,缓缓看向下面的人,也不知到底看向了谁。   “太让朕失望了。”   ……   封林下了大狱。   作恶多端,证据确凿。   明日午时,午门外问斩。   当晚下了冷雨。   五爷告诉俞姝全部的事实经过之后,她浑身僵硬,睁大眼睛看向五爷。   五爷握了她的手,替她寻了一件小厮的衣裳换起来,带她去了大牢。   男人遣走了狱中的人,只让侍卫远远守着。   前一日,还是风光无两的掌印太监,这一日,已经成为死牢之囚。   封林有些神志不清了,连五爷来了,都恍惚着没认出来。   他真不明白,他怎么就被抓了要杀了。   他反复念叨着。   “俞家害我,我不过是讨回来而已,为什么杀我?为什么杀我?”   他不知道在问谁,俞姝听了,麻木而僵硬的心头,似乎被人用针扎到了深处。   原来自己的父母亲友族人,真的是被害了,不是被这个丑恶的朝廷里的人合力绞杀,而是被这个叫做封林的太监,一人害了。   她怔怔,上前一步问了封林。   “俞家怎么害你了?就因为没给你钱?”   封林不知道她是谁,他现在也不需要知道了。   他回答,“对,他们没给我钱,我施他们家这么大的恩,他们连钱都不想给。如果不是出了事,我会去要钱吗?   “就因为他们不给钱,我被抓了,被那些人阉了,而俞家呢?   “他们家的桃子竟然顺顺当当进了宫!凭什么啊?凭什么?!”   封林看过来,又仿佛看向了别的地方。   “我心里恨!他们该死!”   “该死……”俞姝心绪波动起来,“你可有想过,被你杀了亲人的人,心里也恨吗?!俞家五族被灭,你可知道他们心里有多恨?!”   可她咬着牙问了,那封林却笑了起来。   “他们恨也去杀人啊?”   他突然说到了俞厉,“俞厉不就是这样吗?因为他家的人被杀了,他就起兵造反,让全天下的人替他报仇,不是吗?”   他大声笑了起来,“哈!俞厉比我厉害啊!想让全朝廷给他家五族陪葬!”   俞姝一怔,下一息,像是被扎到了什么地方。   “他不是!俞厉不是!他和你不一样!”   然而封林只是笑,只是笑。   “有什么不一样,不就都是报仇吗?他行兵而起的杀孽,可比我多多了!系在他身上的命,比我多数百倍数千倍不止……都一样!都一样!”   俞姝在这话里,浑身抖了起来。   五爷冷声喝住了封林,那封林被他吓到,连退几步不敢再笑了,可还是小声说着,“都一样,都一样……”   而五爷再看向身前的女子,见她颤抖到完全止不住,他连忙将人拢在了怀里。   “阿姝,阿姝,不一样,别听他胡言乱语……”   他只能这般安慰着她,见封林已经神志不清,而阿姝反应竟然出人意料地强烈,只能担忧不已地将她带出了大牢。   一路上,她手脸发凉。   五爷抱着她,暖着她,用自己的披风将她完全罩在怀里。   她从头到尾没有落泪,也不似之前那般反应强烈,只是让人不知在想什么,唇下紧抿,紧紧攥着拳没有松开。   五爷心绪复杂。   他晓得对于俞家五族被灭一事,阿姝默认的仇人,一直都是朝廷。   因为他们兄妹找不到真正的仇人,他们也不会想到,仇人是当年没有给够钱的那个小官周续。   而现在,真相揭露了出来。   阿姝恨了朝廷这么多年,让她突然看到了真正的一手害死他们家的仇人。   她可能……总是难以接受。   他不知怎么开口,他只能抱着她,一直抱着她。   马车吱吱呀呀走在回家的路上。   车外下着冷雨,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淅淅沥沥。   寒夜冷雨中,五爷抱着怀里的人,将所有的温暖渡给她,而男人自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   希望自己这一刻的作为,是对的,对所有人都好。   ……   等回了家,他给她点了一支安息香。   昨晚方秀浅死后,她便一直没睡,今日又有这般大的反转,她其实早就累极了。   安息香静静燃着,俞姝睁着眼睛许久,终于在某一瞬,闭起眼睛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到了从前的家,梦到了俞家几个山头的桃树,梦到桃花盛开的时节,她和姐妹们跑去桃树下耍玩。   哥哥不喜欢什么花儿粉儿的,但还是被她戴了满头的花,回到家里,还被娘夸好看,气得哥哥两天没出门见人。   梦里有桃花的粉,有桃子的甜,有花瓣被风吹拂而落的如雨的样子。   可这一切,都在最后被血光遮挡,被血腥笼罩,被血污掩埋。   俞姝醒的时候,日光竟然晒到了房中,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慢慢穿起衣裳走出门,阳光普照,竟是午时了。   姜蒲和薛薇跑过来扶着她。   俞姝想问一下时间。   是不是,午时三刻了?   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却见有人从院外走过。   她看不清楚,“是秀淡吗?”   秀淡今日告假,去了午门外看刑。眼下已经回来了。   俞姝问了,薛薇便上前叫住了秀淡。   相比她姐姐死去的那天,小姑娘浑身的紧绷,不曾落下一滴眼泪的满腔恨意,今日,她低着头,又在见到俞姝的时候,哭出了声。   “你怎么哭了?”俞姝问她。   秀淡抽泣不止,“回姨娘,封林被正法了,奴婢亲眼看着他被砍了头,杀了!”   俞姝听了这个消息,半晌没说话。   再开口,她问了秀淡一个问题。   “所以你的仇不报了,是吗?”   秀淡意外,不太明白地看过去。   “姨娘,封林就是奴婢的仇人,是他害死奴婢姐姐的,他现在死了,奴婢没有要报的仇了。   “奴婢再恨,也不知还要找谁报仇。这段恩怨已经了却,奴婢不会再造杀孽了,只希望姐姐能安心上路……”   在秀淡的话里,俞姝沉默了下来。   秀淡跟她磕头,走了。   她却莫名听住了她的话。   庭院里,俞姝喃喃。   “恩怨了却,不会再造杀孽了么……”   五爷亲自问斩了封林,看到那人头落地,放下心,却又担心家中的人,立即回了府。   她就站在院子里,直楞楞的站着。   姜蒲过来告诉他,“姨娘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了,谁说话都不理会,暮哥儿来了也毫无反应。”   姜蒲和薛薇都吓到了。   五爷上前握了握女子的手,她垂着眼眸,手还是那么地凉。   他默默叹了口气。   庭院里秋风阵阵,他用自己的披风裹了她,陪着她在这里站了很久。   直到她回过神来,用她不太灵光的眼睛看了看他。   “冷了吗?回房吗?”他问她。   她点了点头。   ……   又过了一日,早间一场雨,已将午门外的斩台下的血洗净了。   京城里似乎忘记了掌印大太监被问斩的事情,只剩下节庆的忙碌。   下元节。   不比上元节天官赐福、花灯满街的热闹,中元节地官赦罪、平和肃穆的安详,下元节水官解厄,人们更加忙碌而虔诚地祈祷着厄运离开。   五爷抱了暮哥儿在怀里。   暮哥儿因为娘亲两日都不理他了,就算张着小手到娘亲脸前,娘亲都像他的木头人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人儿委屈坏了,贴在爹爹胸口,咿呀着,仿佛跟爹爹说娘亲变成木头人了,请爹爹快快想办法。   五爷瞧着小儿,和小儿的娘亲,带着母子二人上了街。   五爷一边抱着孩子,一边牵着俞姝的手。   一家三口都穿着寻常衣裳,同街上的百姓人家,没有任何区别。   “去附近的道观转转吧。”   道观里有道士画解厄符,人多极了,但也要更加热闹一些。   五爷问了俞姝,她点了点头。   在道庙里祈福的什么人都有。   俞姝险些被几个书生撞上,书生跟她道歉,又转头和同伴说话。   “明岁春闱,我觉得我能中。”   “呀,这么胸有成竹?”   书生说是,嘿嘿笑起来,“方才抽了个上上签!”   他说要是能中了春闱,他也算终于将十年寒窗苦读熬出了头。   “我也不求旁的,能外放做个知县知府便是极好,做实事,为百姓谋福祉,是咱们读书人心中所愿!眼下战火未平,战乱之地百废待兴,就等着咱们去安抚百姓,为他们重建家园!”   几个书生都道是,纷纷说着自己的抱负。   俞姝恍惚听了几句,进入殿内上香的时候,等在了几个妇人后面。   这几个妇人都是行伍人家的妇人,自己的丈夫儿子兄弟都在军中效力。   她们手中阔绰一些,上了重香,还捐了大笔的香油钱。   其中一个老妇人道,“不论旁的,只求我儿我孙都能平平安安,早日平息战乱,早日凯旋而归。”   俞姝在她们之后也上了香。   她看着前面的妇人们的重香,像是被香熏到了眼睛。   酸疼。   ……   暮哥儿就没见过这么多人,眼睛咕噜噜转着看人,不一会就把自己看累了,窝在五爷怀里睡着了。   五爷低头亲了亲儿子,又问身边的女子。   “阿姝祈了什么福?”   俞姝没回答,看着络绎不绝前来祈福上香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该祈什么福?   祈祷她哥哥的造反顺利,将这朝廷踏平吗?   若是神明应了她的愿望,又怎么完成这千千万万其他百姓的愿望?   他们不想要反贼作乱,他们只想要安详和平。   俞姝不愿再在这里停留下去,离开了。   但甫一回到家中,五爷这边得了虞城来的消息。   穆行州来报,“五爷,俞厉被李榭派人刺杀,虽无性命之忧,但被砍伤了腿。”   俞姝没有得到哥哥的消息,可见哥哥根本不想告诉她。   她听到五爷这边的信,忽然心跳砰砰。   “真没有性命之忧?”   五爷看了她一眼让她不要急。   穆行州说确实没有。   “伤势不是很严重,刺杀的人已被解决。只不过李榭这厮,不敢同俞军正面对抗,便用这些邪门歪道。有道是,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那李榭让人来回刺杀虞城王十数次,终于被得逞了一回。幸好没出大事。”   人没事,五爷拍了拍俞姝。   “别担心了。”   可俞姝却在这时,低声问了一句话。   “是不是,我把哥哥架在火上烤了?”   以他的性子,他可能不会想做什么反王,如果他不是反王,自然也不会有人日日夜夜地盯着他。   李榭盯着他,朝廷盯着他,朝廷也盯着他。   若是那一天哥哥造反未成,却战死沙场呢?   俞姝从前,一直都以为他们是走投无路了,才被迫造反的。   现在呢?   俞姝再次站在了庭院里,仰头看向高阔的秋日天空,眩晕起来。   五爷担忧地陪在她身边。   暮哥儿不知怎么哭了起来,奶娘哄不好他了,只能抱过来寻爹娘。   穆行州不知何时走了,庭院里,只剩下男人抱着儿子轻轻拍着哄着。   秋风吹来清凉,吹得廊下缠绕的青藤簌簌作响。   俞姝看向廊下的男人和孩子,那父子二人竟然都朝她看了过来。   俞姝心头一疼,眼眶滚烫发酸。   她走上了前去。   五爷刚要问她怎么了,她哑声开了口。   “五爷,如果俞军同意招安,朝廷能妥善安置他们吗?”   五爷在这一瞬,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第77章 前夕   同意招安。   詹司柏想过这一天回来,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如果朝廷可以顺利招安俞厉,朝廷获得大片秦地土地的同时,也会把一定的自治权留给俞厉。   他仍会是王,是朝廷赐号的异姓王,仍然留在他的地盘,与朝廷的关系,比藩王与朝廷更高。   自古以来的招安都是这般,不会分割而制,不然就不是招安,而是再次逼反。   五爷把这些情况同俞姝一一说了。   俞姝都懂,除了要向朝廷低头、俯首称臣以外,其他都已经是最好。   她还有些恍惚,在封林一事告破之前,她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跟朝廷俯首称臣的一天。   可人生在世,不是横冲直撞总有好结果的,大多的人都只能死在头破血流的路上,之有极少的人才能见到道路尽头的光明。   人总要学着妥协。   以现在的姿态招安,可能是哥哥招安的最好时机。   俞姝在五爷的话里,缓缓点了点头。   男人揽了她的肩膀,“上次我跟你兄长见面的遍州,便是一个甚好的招安之地,双方皆陈兵于往水两岸,朝廷过桥招安,完成之后,俞地便可纳入朝廷了。”   他跟她说了说遍州的情形,说到湖泊,还提及自己在湖泊边买下一个山庄。   “唤作崖苑,距离湖泊很近,崖上风光宜人,到时候咱们可以提前过去,在附近转一转。”   俞姝说好,“我想提前见一下哥哥,让暮哥儿见一见舅舅。”   若能确定招安,五爷带着俞姝和暮哥儿先去见俞厉一番,也没什么不可。   “都依你。”他捏了捏俞姝的肩头。   男人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好似比暮哥儿刚出生那会,他还要高兴的多。   她仰起头看他,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她的视线里越发清晰了。   “五爷就这么高兴?”   五爷说是,低头看了一眼小娘子。   “解决了你哥哥的事情,阿姝也该对我好些了,莫要整日里正眼都不给一下。”   他说得委屈,俞姝听着笑了一声。   “不给五爷正眼,难道不是因为我眼睛不好吗?五爷想多了吧。”   她近来已少有这般说笑的时候。   五爷看过去,她眉间不知何时舒展开来,眉头微微挑着,透着些许懒散,一双眼睛垂三分睁七分,散着浅淡柔和的笑意。   五爷一下就看住了。   “怎么还不承认了?是个人都能瞧出来你跟我甩脸色,连暮哥儿都能瞧出来的。”   五爷莫名地就想到了她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是该要命……该要他们所有人的命!”   现今想到她彼时说得这句话,他仍然会心头刺痛一下。   “他们所有人”也包括他吧?   幸好,幸好,是封林一人作恶,将“他们所有人”,从她的仇恨中移了出来。   念及此,男人还真有点委屈了。   他握了她的肩膀,让她仰头看过来。   “我原想着,我们有了孩子之后,你会对我好些,后来有了暮哥儿,却只见你对他温柔呵护,对我未见有什么好的时候……若说之前诸事未曾平顺,你对我不好也情有可原,但如今万事俱备,你是不是该补偿我一番?”   俞姝被他扳着肩头,不得不看向他的眼睛。   她瞧不清楚,但在这话里,却听出了满满的委屈。   她一直一直都抗拒他,一直一直没把他当过她的枕边人。   她想她总会走的,心动的越多,割开时候便少不了痛。   但这世间的事情,总不是她说怎样就怎样的。   幸而一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渐渐被男人扬鞭打马,一点点踏平了。   俞姝心头软了几分,但嘴上仍是道。   “五爷让我怎么补偿?我哥哥拿下了秦地的一半城池,若是真的招安成了,这些城池都拱手送给五爷了,这还不算补偿?要我说,五爷该补偿我才是。”   她嘴硬,一副被五爷算计了去的样子。   五爷看着,又好气又好笑。   “你这邪门歪理……”   他箍了她的腰,那腰纤细柔韧。   她在他的掌下轻呼了一声。   男人低头到了她耳边。   “若我说,你我都该补偿暮哥儿才是。”   俞姝侧过头,恰擦到男人的唇边   他湿热的呼吸蹿进她耳朵里。   “阿姝,我们补偿暮哥儿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吧。”   俞姝睁大了眼睛。   她就该知道他说不出来什么好话!   天还没黑,男人已将她抱起了,向着床榻走去。   “五爷,天还亮着,暮哥儿一会醒了还要过来……”   但男人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你说让我补偿你的。”   俞姝气得揪住了他的领子,他越发笑起来。   “阿姝莫揪着领子,一会整件锦袍都给你。”   床帐被他反手放了下来。   帐内不似之前那般昏暗,反而在零散投入室内的光线里,一派和暖昏黄的景象。   男人将门窗都关了起来,进了帐中,如方才所言,抽开腰封,将锦袍送给了俞姝……   帐内温暖如春,毫无秋日的冷清寒气。   他时而急时而缓,急的时候,令人浑身发酸,如被海浪所淘,可若是缓了下来,又似海风吹着风沙,风沙摩擦的人半身酸软发痒。   俞姝请他快些,他恍若未闻,她着急起来。   “暮哥儿要来了……”   五爷大掌撑起她的后背,与她更加贴合,探身在她耳边。   “阿姝,集中精力,莫要想那些旁的……”   他急促起来。   俞姝头昏脑涨,再顾不得旁的了,待到回过神来,已经事毕。   她被男人卷在被子里,外面有了暮哥儿不依不饶的哭声。   “这小儿,嗓门忒般大,奶娘也哄不好他。”   五爷无奈又好笑,瞧了一眼卷在被子里的人,道,“我去把暮哥儿抱进来。”   俞姝脸都红了。   幸亏暮哥儿还小,不然,她怎么解释?   ……   俞姝亲自修书一封,给哥哥送了过去。   是否同意招安,最后看的还是哥哥的意思。   当天晚上,暮哥儿想要跟爹娘一起睡。   爹娘之间的气氛,和前些日比仿佛不一样了,他小人家说不出来,但还是能感觉到的。   五爷拍着他睡了,却又偷偷让奶娘将他抱走了。   奶娘来抱暮哥儿的时候,眼神都不好意思朝着俞姝看去。   俞姝纵然瞧不清楚,也感受的到她的目光。   她脸色红的不行,五爷笑而不语,她瞪了男人一眼。   只是一连闹了两场,翌日俞姝竟没能起的了床。   她浑身发软起来,五爷还以为闹得太过了,急忙请了大夫。   大夫瞧了瞧,说没什么大事。   “如夫人这是心中郁结多年之气,散了。人靠着这口气撑了许久,突然散了,自然是要病了。”   五爷这才明白了缘故。   一直都是恨意在支撑着她一步步于乱世里清醒坚定地走着,但恨意消散了,她一时间找不到了那股劲儿。   但总能有什么替代仇恨,让人活的更好,比如这人间至纯至真的温情。   他半抱了她,亲自给她为了药,怜惜地吻了吻她的额角。   “阿姝要快点好起来,咱们的事情还多着呢。今年的事,明年的事,还有这一辈子的事。”   俞姝在这话里,倚在他怀中,向他看了过去。   她心头微起波澜,又渐渐平静下去。   她微微笑着,同他说,“好。”   *   定国公府另一边。   詹淑贤也听说了五爷和韩姨娘近来形影不离,她实在不明白一个盲女有什么好的。   也就五爷会把盲女当个宝吧?   可再当个宝又能怎么样?这国公夫人的位置,盲女也未必坐的上来。   她这两日有同穆行州说了两回话,她言语暗含鼓励,穆行州从起初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敢,逐渐到能同她对视一息了。   詹淑贤不由得感叹,“他还是那少年脾性,只是我却不能等这么久了,娘又开始催我去京郊别院,给韩姨娘腾地方了。”   丫鬟俞姝问她,“那大小姐怎么办?”   俞姝心想,要是想让穆行州走到大小姐想得那一步,少说还得一年半载。   但詹淑贤却没这个时间,“下晌,你再把他叫过来,咱们这般……”   她说完,俞姝脸都有点红了,“大小姐,您……真想好了?那到底是您的……”   “贞洁么?”詹淑贤无所谓地笑起来,“这东西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全看同什么相比了。”   她越发无所谓起来。   “这些不过是男人加之于女人的罢了,他们让女人离开自家,去婆家度日,让女子困在内宅,生儿育女,需要联姻便用来联姻,需要和亲便送去和亲,便是丈夫死了,还要守寡挣个贞节牌坊。女人为什么要按照他们说得做?为什么不能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这些想法可把俞姝惊住了。   但细细想来,也并不惊人。   或许千千万万女人都不能,但眼前这位,是老定国公唯一的血脉,她本就是最尊贵的存在。   俞姝依照她所言一一应了下来,便退下去准备了。   詹淑贤懒洋洋地支了胳膊在桌边。   她幽幽道着,“人生在世,不去牺牲旁人,便会被旁人牺牲……人啊,总得为自己多谋划。”   ……   穆行州下晌过来的时候,亲自带了一盆大红色的金边菊花。   大小姐向来是喜欢这等热闹颜色的,只是因为身子不好,总要静养罢了。   可他来了,院子竟然静到无人。   他正奇怪,听到了厢房里淅淅沥沥的水声。   穆行州讶然,但又不便走上前去,刚要抱着花盆在廊下等待,忽然听见厢房里的水声一停。   接着,惊呼咣当声传了出来。   “啊!快来人!”是詹淑贤的声音。   可院子里的人竟一时都不知到了那里去。   穆行州顾不得许多了,两步走到了厢房门前。   那门只轻轻一推就打开了去。穆行州听到里面痛呼的声音,找起来。   “我进来了?”   他说着,大步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詹淑贤。   她只穿了一层纱衣,隐约可见纱衣里面的白皙肌肤。   穆行州惊了一大跳,连忙转过脸去。   可詹淑贤叫住了他。   “行州,我脚崴了!痛得厉害,你能把我扶到床上吗?”   穆行州一听她痛得厉害,连忙走上前去,他让自己不要乱看,试着将她扶起来,可惜她一直呼痛站不起来。   “要不,你抱我过去吧?”   詹淑贤见他脑子笨,不懂变通,只能帮他变通了。   穆行州脸色都红了起来,但已经到了这般情况,还是大小姐的脚比较要紧。   她说好,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将她抱在怀里那一瞬,穆行州心跳的飞快,连詹淑贤都明确地感受到了。   她心下好笑不已,只觉今日之事,必然要成了。   有了一回,之后便好办许。   约莫用不了多久,她便要怀孕了。   到时候,谁还能把她撵出定国公府?   很快,穆行州将她抱到了床上。   她凑准机会,扯开了自己那轻薄的纱衣。   纱衣落下,温热湿润的刚出浴的肌肤,几乎贴在了穆行州掌心。   她朝着他看过去,心想若非是柳下惠在世,今朝她必然要成事。   当下不必细看穆行州,也能瞧出他从耳根红到了脸上。   她刚要再加一把火,学着话本子上地,叫一声男子的名字。   不想下一息,她还没在床上坐实,穆行州忽的将她放了下来。   她被咣当了一下,再抬头向他看去,脸红心跳的穆行州,竟然一转头,飞也似地向外而去。   “我去叫丫鬟和大夫!”   “叫什么大夫?”詹淑贤愕然,再要喊他回来,他人已经跑没影了。   俞姝赶紧赶了过来,见詹淑贤衣裳褪了大半,而穆行州人跑没了,愕然半晌。   “大小姐……”   詹淑贤脸色红白不定,气得将床上枕头扔到了地上。   “他是个呆子吗?!”   是穆行州是呆子,还是自己年纪长了,竟还能让他做一次柳下惠?!   詹淑贤头晕目眩,差点犯了喘症。   俞姝连忙过来安慰她,“穆将军是那等心思纯善的人,越是这般,越说明他爱重大小姐。”   “哪有什么用?”詹淑贤气青了脸,“我要的是他的人,可不是什么爱重!”   *   俞姝病了两三日,渐渐好了一些。   五爷寻了些逗趣的话本子,坐在窗下给俞姝念书,有时俞姝笑起来,暮哥儿也傻呵呵地跟着乐。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这会暮哥儿睡着了,五爷刚要跟俞姝说两句悄悄话,穆行州突然来了。   他不似平日里来同他说消息的样子,反而有些羞赧。   他见俞姝也在,还有些张不开口。   但韩姨娘从前在詹淑慧的事情上帮了他好几次,他心生感激,并不把她当作外人。   他羞赧半天,还是开了口。   “五爷,我想求亲大小姐,您看行吗?”   话音落地,五爷拿着话本子的手顿住了。   俞姝也眨了眨眼睛。   五爷抬头瞧过去,见穆行州已红了脸。   他有什么心思,五爷早就看出来了,只是詹淑贤不表态,谁都不好说什么   眼下,他也听说两日最近走的近。   “大小姐可知你心意?”   穆行州想到那日厢房的事情,两人就算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可似乎也有了肌肤之亲,大小姐没有排斥他,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该负责?   他深吸一气点了点头。   “大小姐知道。”   五爷在这话里,呵呵笑了起来。   “若是这般,自然最好不过了。下晌,我带你去重华苑,看看老夫人是什么意思吧。”   他说着,还跟俞姝说了一句。   “等和离之后,你我成亲,淑贤若能嫁给行州,我也放心。”   穆行州脸红的要滴血,跟五爷说定了时间,便跑开了。   只是俞姝默了一默。   詹大小姐,真的喜欢穆行州这般纯良少年?   *   老夫人听说了五爷和穆行州的来意,大吃一惊,但转念一想,连声“阿弥陀佛”。   “我从前竟没想过这一桩姻缘,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专詹淑贤年长穆行州六七岁。   老夫人从前也想,女儿离府之后再嫁人,多半要给人做续弦了。   但没想到穆行州有这心思。   她看向穆行州,越看越觉得好。   也是在她眼皮子地下长大的孩子,她再没什么不放心。   她说着,就让人把詹淑贤请了过来,五爷和穆行州先行离去了。   詹淑贤来时,还不知所为何事。   但老夫人把话说了,“行州是个好孩子,又是在咱们家长大的,你以后正儿八经嫁给他做发妻,再没有更好的了。”   老夫人道。“你这些日子先别急着见他了,等和离之后,娘会想办法让你们早日成亲。”   她的婚事是老夫人心头的结,一直不知该怎么解。   如今竟然突然解了。   老夫人都激动起来。   “你们早日成亲,早日有了孩子,我也成外祖母了。咱们明日就去别院继续住着,便是皇帝来了,也直言就要和离了,万不要再拖了!”   重华苑莫名喜庆,可詹淑贤离开的时候,脸色难看的不行。   她当然想要尽快怀孕生子,却根本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等到那时候,她还有什么?   詹淑贤只觉一股恼怒冲上心头。   她想借精生子,突然怀孕以保住国公夫人的位置,但穆行州竟然不按照她的意思来,竟然敢去五爷和她娘那里提亲!   现在好了,他们反而更着急催促她和离!   这算什么?   连俞姝都不敢说话了。   她之前便觉得穆将军的性格,不太能成大小姐所想之事,眼下看来,大小姐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叹气,“那您怎么办?”   这是个好问题,把詹淑贤问住了。   来回耽误了这么久,她再想要怀孕,也来不及了。   穆行州真是坏她好事!   难道真的就嫁给那呆笨小子?   他算什么,五爷的副将而已……   不只是他,这天下除了宫里便是定国公府,她嫁给谁都一样要跌落凡尘。   她不可能下嫁,要么留在定国公府,要么……   詹淑贤心头一跳,朝着皇城看了过去。   皇城之中勾心斗角,关系纷乱复杂,她一直都没有想过要去。   那皇宫哪里如定国公府安逸自在?   可现在……   *   虞城。   俞厉收到了俞姝亲笔书信。   妹妹同意招安了。   从知道封林被斩杀之后,俞厉便料到了。   他拿着信在书房坐着,被刺伤还没有好利索的腿,时不时隐隐作疼。   妹妹到底是心疼他了。   就如同他心疼妹妹一样。   他默然想着,卫泽言什么时候来,他竟没有察觉。   等他察觉,卫泽言也看到了他手上的信。   “阿姝的信?”   俞厉点头。   “劝你归降?”   俞厉没说话,瞧了他一眼。   但卫泽言哼了一声,“阿姝有了男人孩子,自然想要归降,但你不是她一个人的王,你是俞地多少百姓的王,你觉得,他们心里可愿意你被朝廷招安?”   俞厉在这话里皱了眉。   他不由想起了之前,俞地突然传播俞厉五族被诛的事情,那些天,话本子满天飞,茶馆说书的,紧着此事来回地讲。   俞厉没有刻意隐瞒过自己的出身,但也没有这般宣扬。   当下,他问向卫泽言。   “是你授意那些说书的写书的,去渲染我家五族被灭之悲惨?”   他问了,卫泽言并不否认。   “王需要百姓同你一心一意。”   一心一意地反朝廷。   不过卫泽言那时也没有想到,朝廷居然彻查了此事,抓到了更名改姓的封林,推出午门斩首。   俞地的民愤平息下去许多,当时卫泽言便有不妙的预感。   当下他直接问了俞厉。   “王要同意招安吗?”   俞厉看过去,“封林一事,让我觉得朝廷与我从前所想并不那么一样。”   坚定如妹妹,也在信中告诉他,她以为家族大仇已报,如今只盼哥哥平安。   俞厉这么说了,只看到卫泽言带着讽刺的笑。   他皱了眉,“我想归降,不可以吗?”   卫泽言在这话里笑出了声。   “当然可以。毕竟,你才是俞地的王。” 第78章 招安   紫禁城。   皇上赵炳与老国公在上今日的课,讲的是《通鉴》,说得是前朝的兴亡,皇帝都该引以为鉴。   这一课,老国公正讲到要处,赵炳突然站了起来。   老国公看过去,赵炳抱歉笑道,“首辅莫急,朕实在是渴得不成了。这两日不知怎地,太监服侍还要朕来提醒。”   他说着,不悦叫道,“封林,给朕上茶来!”   话音落地,有人应声,接着急急忙忙来上了茶。   来的是个小太监,并不是赵炳叫的那个人。   赵炳一愣,瞬间想到了什么。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门外零星鸟雀的叫声响起。   “哦,封林死了。”赵炳低语一句。   小太监可不敢接这话,哆嗦地跪了下来。   老国公皱了皱眉,看向皇帝,问了一个问题。   “皇上可惜封林之死吗?”   赵炳笑起来,一脸地不可思议。   “首辅在问什么?封林是该死,朕为何要可惜?”   首辅在这话里默了默。   “封林这样的人,只会让天下亡,而定国公这般忠臣,却可以让天下兴。兴亡之间,都在君主。”   赵炳听得连连点头。   “首辅说得是啊,朕总是知道的,这天下少不了定国公。”   老国公在这话里,许久没说话,半晌才道。   “定国公不容易……”   话没说完,便叫了皇上。   “皇上还是继续读《通鉴》吧,明白兴亡之道理,才知明日之方向。”   皇上笑起来,翻了书。   “首辅放心,朕从前懒些,但如今年岁渐长,也懂得这朝堂这天下都该上心打理,励精图治方是朕之本职要务,首辅说是不是?”   首辅说是。   赵炳又感叹道,“封林这事可是提醒了朕了,万不能随便相信一个人,总要靠朕自己来识人认人用人,这般才能长久。”   他说得情真意切,还叫了老国公。   “您也不必太过担心。”   首辅在这话里恍惚了一下,再看皇帝,仿佛看到从前黄发稚童一点一点长了起来,长成如今的束发少年。   有什么变了,又有什么没变。   老国公半垂了眼眸,“皇上最好真正明白了这般道理。”   “那是自然。这些年得您教导,您亦辛苦了!”   ……   那一场《通鉴》课上了许久,翌日稍作休歇,钱太妃又寻了赵炳提及选妃之事,赵炳翻了翻那些名门闺秀的画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下晌,他找人问了一句,得了肯定的答案,便寻了个契机出了宫,去了京郊别院。   前一日,老夫人又将詹淑贤带了过来。   老夫人自从听闻穆行州的提亲之意,心里一块大石头仿佛放下一样,甚至开始筹备起女儿的亲事。   头一遭是假装嫁人,这一遭才是真的嫁人。   她跟詹淑贤说着,“不论见到了谁,都透漏几分要和离的意图。”   詹淑贤一句话都不想说,她一想到穆行州那小子看似听话,但却趁她不注意反手制住了她,她这心里就气得发慌。   她不想同老夫人多理会,不想这时,皇上竟然微服来了詹家的别院。   母女两人都惊到了,老夫人惊诧,詹淑贤却暗暗惊喜。   赵炳道他只是出宫来松口气,还跟老夫人说,“您若是改日见到了老国公,千万莫要告诉他老人家,朕也只能这般忙里偷闲了。”   老夫人连道不说,“皇上放心便是,皇上日理万机,辛苦了。”   赵炳笑着摆摆手,转眼看到了詹淑贤。   “老夫人同夫人,近来怎么总在别院?这天气越发寒了,难道别院还能比国公府内宅和暖?”   自然是不能的。   而老夫人也早已想好要说了,当下就编了个由头,将五爷和詹淑贤要和离的事情说了。   老夫人假装感叹着,“世间姻缘,还要相合才最是紧要,若是不能相合,倒也不必勉强,各自安好便是。”   皇上在这个消息里,高高挑眉。   “朕总听说国公和夫人琴瑟相合,没想到竟走到了这般境地。”   他重重叹了一声,“可惜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他朝着詹淑贤看了过去。   而詹淑贤也转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又什么在目光相接处连结相融……   *   虞城。   王宫热闹了起来,外面张灯结彩,不是为了迎接节庆,而是为了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俞厉称王之后,渐渐从战事为重,开始着意安抚民心,振兴城池,树立王威。   而俞厉年岁已有二十五六,早已到了成婚的年纪,从前做虞城将军,来不及娶妻也就罢了,如今成了虞城王,子嗣一事不可再懈怠。   立王后便是如今的要务。   俞地各大世家都有适龄的女子,只不过这是最最紧要的联姻,人合适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家族合适,王后的家族必须要能给王最重要的支持。   此番虽然是各家族来了适龄女子做客虞城,但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卫泽言和俞厉商议,已经敲定了人选。   俞地有一孟氏,本是前朝大族,出过阁臣,出过皇后,但赵氏王朝建立之后,孟氏一族衰败,多年无人在朝为官,后好不容易有子弟上进,但鉴于曾是前朝重臣之后,不被重用,隐在秦地多年,几乎没落下来。   袁王造反,孟氏一族是最初拥戴袁王的世家,想要的就是从龙之功。   后袁王身死,孟氏一族并未着急选主,长王赵勤又被李榭毒死之后,孟氏一族闻风而动,阖族归于俞厉门下。   俞厉称王,孟氏尽心尽力,此番联姻,非他莫属。   孟氏嫡长房,有兄妹四人,其中嫡长子孟以谋是孟氏看中的家族继承人,文韬武略;而嫡长房唯一的女儿李凤,便是联姻俞厉的姑娘。   此番,孟以谋亲自带着妹妹李凤到虞城,来参加所谓的选后过场菊宴。   只是,俞厉心思并不在菊宴之上,他眼下只想着,以如今之势,如何说服忠于他的将领世家和百姓,归于朝廷。   这次孟家过来,他便想同孟以谋透漏此信,看孟家如何反应。   若能得了孟家助力,招安之事便会顺当许多。   他心里想着,便叫了封林,“孟氏兄妹到了吗?你亲自去接应一番。”   封林晓得他看重孟氏,立时应了。   他沿着孟氏兄妹来的方向寻了过去,听到消息,说已经到了虞城周边。   封林带了人手打马而去,不想,近前竟然听到刀剑相接的声音。   封林大惊,拿望远筒看过去,竟看到一伙人混战在一处,其中就有孟氏兄妹,而与他们对战的,似乎是……之前俘虏的接应温彦阏氏的朝廷兵将!   那些人在温彦阏氏被劫走之后,关押在了虞城外不远的小镇上,因为距离虞城不远,镇上兵将比百姓多。   俞厉本打算寻个机会让他们回京,比如招安之后,但现在,这群人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显然有虞城的兵马来捉拿他们回去,可这些朝廷的人,却同即将进城的孟氏兄妹打了起来。   封林吓到了。   要是朝廷这些兵,将孟氏兄妹打出了个好歹,俞厉和朝廷的招安大事,可就要横生波澜了。   他连忙招呼人手冲了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不知从哪窜出一箭,箭风凌厉,直奔与朝廷兵马斗在一起的孟以谋而去。   孟氏一族是文臣之族,孟以谋作为嫡长子能骑马用剑已是不易,如何应对的了这般从天而降的冷箭。   更要命的是,这一箭角度刁钻,他完全没反应过来。   反倒是其妹李凤看到了,惊叫一声,“大哥小心!”   可是已经晚了。   箭射向了孟以谋的身后。   孟以谋若是就此身死在了和朝廷俘虏的对战之中,孟家得是多么悲痛,坚决不会归顺朝廷。   那么俞厉能否顺利归降,可就是个未定之数了。   封林追随俞厉多年,早已把俞厉的意志作为自己的意志。   他当下想都没想,抽刀上前。   但是时间太紧,他抽刀挡去,也只堪堪击偏了那冷箭。   箭头侧歪转向,从他耳边嗖的划过。   血瞬间迸出,封林耳边被撕开一道血口,耳朵几乎成了两半。   而被他所护的孟以谋,从鬼门关门口被夺回来一命。   ……   封林带的人手足够,很快制服了朝廷的俘虏。   这群人被关押许久,完全不知外面消息,今日守卫他们的人出了事情,他们凑准机会逃了出来,又被守卫赶来捉拿,不想竟然同路过此地的孟氏兄妹撞到了一起。   众人这才发生了厮打。   幸而封林来的及时,他一边让人把朝廷的俘虏重新关回去,另一边询问孟氏兄妹可有受伤。   除了孟以谋受了两处浅浅的皮肉伤之外,两人并无损伤。   封林大松了口气,连忙让自己的人手,亲自护送两人去往虞城。   原本短兵相接的小镇外面,不出一刻钟便安静了下来。   封林并未着急离开,反而从混乱的地面上,捡起了方才割裂自己耳朵的那一箭。   方才朝廷的俘虏虽然也夺了弓箭在手,但这一箭的来向却不在朝廷俘虏打斗的方向。   他拿着那箭想一旁的树林里看了过去。   有人想要趁乱暗杀孟以谋……   *   卫泽言在自己的宅院里,跪坐在蒲团之上,净手做香。   有人前来回禀后离开,卫泽言手下一颤,不小心将香灰洒了出来。   他静默着半晌没说话,但有人突然来了。   外面的人拦不住,此人已经到了门前。   卫泽言便开了口,“让他进来。”   来人一步跨进房中,将一支沾了血的箭砰得放在了桌案上。   卫泽言的香灰被震出了更多。   他一言不发,同封林对视半晌。   还是封林先忍不住了。   “你想做什么?杀了孟以谋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你还嫉贤妒能?”   卫泽言哼笑了一声。   封林见他这般样子,重叹一气,然后压低了声音,盯住了他。   “别说你是想破坏招安?!”   杀了孟以谋嫁祸给朝廷俘虏,明显是冲着破坏招安去的。   卫泽言当着他这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是又怎样,是又怎样?”   两人眼神撞在了一起。   封林刚要说什么,有人在此时过来传话。   “军师,封统领,王请二位立时过去。”   *   孟氏兄妹同朝廷俘虏打起来的事情,俞厉知晓了。   他眼皮跳了两下,将卫泽言和封林都请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方才遣人去问了朝廷那些人,他们并不认识孟氏兄妹,怎么好端端地打了起来,听说孟以谋险些中箭。”   确实险些中箭,因为这箭射到了封林耳朵上。   他还没来得及处理伤口,只洒了止血药。   眼下,好端端的耳朵,被箭豁成了两半。   俞厉脸色发沉,看了一眼卫泽言,又看了看封林。   他问向封林,“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来得奇怪。   他问了,堂内气氛一时有些紧绷,同王宫处处张灯结彩的热闹割裂开来。   俞厉跟封林要一个答案,而卫泽言也看向了封林。   封林在两人的目光里,笑了一声。   “只能说这事真是凑了巧了,当时朝廷俘虏被围攻,哪里分得清谁是谁,胡乱放箭……   幸亏没出大事。”   俞厉在这话里“哦”了一声。   而封林则极快地看了卫泽言一眼。   两人离开王宫之后,封林直接将卫泽言扯去了一旁空旷处。   封林开口就问。   “你不同意招安,也不能用这种办法架住王。王与你我,都是从这虞城的小兵小将做起来的,这些年过来,生死不知多少次,能走到如今何其不容易?”   封林说着,叹了口气。   “招安有什么不好?每天打打杀杀,我都累了……我不说那些生死大战,就说李榭那厮,上此暗杀差点被他得手,王差点断了一条腿……招安之后,至少能安稳多了。”   封林是武人,是俞厉的侍卫统领,连晚上睡觉都不敢真的如寻常百姓那般,沉沉睡过去。   他希望招安。   卫泽言在这话里,没有反驳。   封林见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前那些事别想了,这些年风雨已过,以后就当重活一世,娶妻生子,安身立命,是新的活法。”   卫泽言笑了笑。   “好。”   ……   封林送走卫泽言之后,又返回了王宫。   他让俞厉尽快和朝廷商议好招安之事。   “既然决定招安,便不要拖延,以免夜长梦多。”   今日孟氏兄妹差点出事,让俞厉也心有余悸。   他心里已经想好了要归降朝廷,只是他已不是他自己,也需要争得更多的支持。   今岁俞地大旱,收成不好,李榭和朝廷也都蠢蠢欲动,相信很多人也愿意归降。   封林说得对,他确实不能等到万事俱备再去和朝廷商谈,他必须快些。   俞厉立刻手书一封,快马加鞭地传去了定国公府。   他亦同意招安。   *   京城。   五爷得到俞厉肯定的回复,大松了口气,回到房中便把俞姝一把抱进了怀里,还把人高高抱了起来。   俞姝被他吓到,连忙拍了他。   “五爷做什么?!”   男人仰着头向她看过去,看到了她微有些惊慌的眼睛。   他让她圈着自己的脖子莫松手,“阿姝的眼睛真好看,若是复明了,只怕更漂亮了。”   怀里的人闻言笑起来,眉眼弯弯,是同从前的冷清再不相同的,淡淡的柔和。   五爷不肯把她放下来了,俞姝问他,“到底是什么好事?哥哥来信了是吗?”   她一下就猜到了。   五爷越发看住了她,看住了那双烟幕弥漫的醉人眼眸。   这世间,再没有比她更生了一颗玲珑心的女子了。   他说是,笑道,“你哥哥同意了!”   ……   招安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   五爷先去了一趟老国公府邸,争得了老国公的同意。   老国公感叹,“五爷一直想招安俞厉,还真就成了。俞厉此人,观其言行做派,是爱兵爱民之人,我亦欣赏。”   有了首辅这话,五爷推动朝廷派人去虞城第三次招安,也顺利的完成了。   这次俞厉答应的痛快,众人都猜测,可能与封林被斩,或者俞地大旱,又或者俞地局势紧张有关。   不论如何,朝廷收了俞厉,便相当于没有出一兵一卒,拿回了秦地一半土地,之后再制服李榭,指日可待。   皇上亦没有异议。   初步的招安已经达成,接下来最要紧的是正式接洽。   朝堂上,五爷提议礼部尚书宴大老爷。   “举贤不避亲,宴尚书是遍州人,而与俞厉最佳招安之地,非遍州莫属。”   遍州距离京城和虞城都近,宴尚书没什么不同意的。   而以他的身份,招安这异姓王正合适。   只不过皇上在这时开了口。   “朕以为不妥。”   众臣看去。   皇上道,“俞厉是朕继位以来,第一个同意招安的反王,还是异姓王。朝廷应该以更大的诚意纳他归降。”   他说着,看向了老国公。   “不若就让首辅,亲自前去招安俞厉好了。”   老国公怔了一下,詹司柏也有些意外。   首辅之地位,确实比礼部尚书更重。   皇上在这时点了首辅,“首辅以为如何?”   老国公上前。   “臣领命。”   *   别院。   老夫人听闻这次招安要在遍州,颇为意动了一番。   她幼时便同两个弟弟在遍州长大,那时候她还没有进京,也没有嫁人,和弟弟们都在一处读书。   当天晚上,老夫人还真就梦到了遍州,更是梦到了自己那英年早逝的二弟。   二弟比大弟更听她的话,时常乖巧地跟在他身边。   她梦到了二弟幼时的样子,乖巧地坐在书房里练大字。   她走进了过去,想唤他一声,可他突然转过了头来,并不是幼时模样,而是后来做了官的样子。   他一向儒雅,可在梦里,却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大姐,枉我将女儿托付给你,你竟然以我女换你女,让我阿温去那朝廷受罪多年!   “你女儿有人疼有人爱,我的阿温呢?谁疼她爱她呵护她?!   “你对得起我吗?!你还我阿温的大好青春!”   老夫人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过来。   翌日,她便将五爷叫了过来。   “你可是要去遍州?我与淑贤也一起过去吧。”   五爷讶然,“母亲去作甚?”   老夫人叹气,“我近来总梦见你二舅,这次去遍州,去他坟前看看他吧。”   这是老夫人的家事,五爷不便多言。   他想着俞姝和暮哥儿也要去,正好不知用什么由头,便道,“让阿姝和暮哥儿也一起过去吧,就当给母亲做个伴。”   老夫人还以为他一时三刻都舍不得那母子,笑看了他一眼,没多想就应了。   五爷一走,她就告诉了詹淑贤,让她准备些衣衫。   “去遍州看看你二舅,韩姨娘母子也一同前去,就当是出京散心了。”   詹淑贤惊讶,她根本不想去遍州,也不想去看什么二舅。   这一来一回又是许多时候,等回来,她可真的该同五爷和离了。   而她跟皇帝,也才刚有了些许连结而已……   她心里不耐,劝她娘不去,可娘却非说要亲自给二舅上香,非去不可,还非要带着她同去。   她一着急,真要犯了喘症了。   但恰在这个时候,皇上来了。   詹淑贤在别院外的树林中见到了皇帝。   径直便把国公府一家都要去遍州的事情说了,说老夫人要带自己过去,连韩姨娘母子都要去甚是不妥。   她的本意,是想让皇帝想个办法将她留下来。   只要皇帝开口,她留下来还不简单吗?   但赵炳却来了兴致。   “那韩姨娘母子为什么要去?遍州这么好么?朕也想去了。” 第79章 天地   遍州。   十一月初,寒风凛凛。   但在寒风之中,旗帜飘飞。   沿河两岸的湖泊,各自插上了各自的旗帜,而在两岸之间,有铁桥相连。   风将往水的浪涛声,旋上两岸。   两日之前,所有人都已到达遍州。   此次招安,就在往水对面的山庄里。   等到招安那日,双方陈兵往水两侧,老国公与几位朝廷官员,会在定国公兵马护送之下通过铁桥,到达对面高地上的山庄,与虞城王俞厉正式和谈。   其实在此之前,双方基本已经达成和议——俞厉俯首称臣,而朝廷会册封他作为异姓王继续掌控俞地,不必交出兵权,仍旧是俞地之主。   这样的结果让俞地的很多人都能接受,只是朝臣们颇多议论,不过定国公和老国公如此主张,皇上又没有任何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次招安也是过场,钦天监早已算好时辰。   招安那日的巳正二刻,便是极好的时辰。   在此时和谈结束,放烟花炮仗,饮庆功美酒,之后朝廷和俞地必然相安顺遂。   五爷在这日,从崖苑特特带了俞姝出来。   五爷和老夫人一行都暂且宿在了崖苑,俞姝亦然。   这场招安对她来说意义非凡,时间离得越近,她越像是做梦一般,总有种不真切之感。   五爷牵了她的手,替她掩了披风。   “崖苑后面的湖泊陡峭,但地势极高,能从崖上看到对岸和谈用的山庄,要不要过去看看?”   俞姝自然是愿意的,一路跟着他向上而去。   待到了崖边,风大到几乎要将人裹走。   先前五爷同穆行州来的时候,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山风裹挟下去,但如今看着俞姝站在崖边,他这心里就不安实了,他把人向怀里拢了过来。   “山风这么大,阿姝这小身板,就不怕被风吹下去?”   俞姝在风里笑了一声。   “五爷这话说得,风还真能把人吹下去不成?只有自己愿意跳的,没被被风吹下去的。”   这话竟跟五爷之前说得一样。   男人失笑。   说话之间,头顶一片厚重的乌云散去些许,光亮直射下来。   俞姝被光亮猛然一刺,眼睛痛了起来。   五爷连忙护了她掩在胸前,“被光亮灼了眼睛吗?”   俞姝闷闷地点了点头。   方才那道光刺得厉害,竟将她刺出了眼泪。   五爷抽了帕子细细替她擦了眼睛。   只是当俞姝再次睁开,她怔了一下。   接着她转头向远处看去。   目之所及,朦胧许久的大好河山,竟在此时清晰地现在眼睛。   “五爷,我能看到了!”   男人又惊又喜,“能看清楚了,真的?!”   “真的!”   俞姝转头向他看过来,五爷亦看住了她的眼眸。   男人穿着绛紫色暗纹锦袍,脸上线条如刀刻一般硬朗,连唇峰都是明晰的,他鼻梁高挺,又不是十分高耸,有种恰到好处的英气,一双眼眸压在眉下,瞳色深深。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这个男人。   原来他是这般轩昂英武又俊美的模样……   五爷在她的眼神里突然笑了起来。   “阿姝可满意你夫君的相貌?”   俞姝莫名心头咚的快跳一下,她装作无所谓地转过头去。   “也就这么回事吧……”   话音没说完,被人一手拦住腰,另一只手托住了下巴。   男人突然低头,吻了过来。   俞姝下意识躲闪,但又在他的吻落下之前,安静了下来。   他一如平日温柔,俞姝的心却比平日快跳了起来。   “此时还觉得,就只是这么回事?”男人含笑问她。   俞姝莫名耳边发烫。   高高的湖泊,滔滔的江水,两人站在崖上,凛冽的风吹不进来,披风包裹之间,是层层攀升的和暖情意。   俞姝的眼睛虽然能看得见了,但还是怕光。   五爷从袖口抽出白纱带替她系上,“别再被光亮灼了眼。”   俞姝说好,从他怀里探出来许多,仔细朝着对岸看过去。   “我好像看到封大哥了?”   “哪位?”   俞姝只给了五爷,“看那个穿着银甲的人,在山庄边缘训兵,是不是封大哥?”   五爷猜她说得应该是封林,可惜他不认识。   但他仍是道,“此处距离对岸的山庄并不远,说不定你这位封大哥转头也能看见你我。”   俞姝来了兴致,想喊上一声,只是湖泊下往水滔滔,声响在峡谷中被放大,遮掩了崖上的声音。   两人之间说话,尚且要提高了嗓门方能听清,就不要说喊上一嗓子让对面听到了。   此乃难事。   崖上风大,两人逗留了不到一个钟便离开了去。   山路曲折,下到崖苑还有些路程,俞姝时不时回头看向对岸的山庄。   “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哥哥?”   五爷瞧了她一眼没说话。   在走到半路茅亭的时候,有人过来寻五爷,五爷将俞姝安置在茅亭,自己去了一旁同人说话。   这时路边走过来两个上山采草药的农人,两人也是想来茅亭歇脚的。   但看到茅亭里的俞姝,便没再上前。   俞姝自来耳朵聪灵,听到了两人低声的言语,竟然是因为她穿着锦衣华服,让他们不敢近前来。   俞姝闻言便起了身,亲自请两人近前来坐。   “茅亭设在路中,是供路人歇脚的,大家皆是路人。”   那两个农人在这话里,不由觉得俞姝平易近人起来。   见她耳朵聪灵,眼上却系着白纱,不由问她是不是有眼疾。   俞姝说是,“因为撞了头,盲了些年月。”   两个农人一听,便告诉俞姝这边的湖泊间,之前长过一种极其罕见的草药,那草药能治疗眼疾。   但是那草药在崖壁上,寻常人不敢去。   有个男子听说之后,就要去采那草药。   他老娘因为撞了头,伤了眼睛,他要采药为老娘治眼疾。   “可悬崖采药岂是好玩的?那男子一脚踩滑,掉下去了!”   “竟然这般……”俞姝一怔,“那此人母亲岂不是悲痛欲绝?”   农人说是,说是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可那盲人母亲什么都看不见,也没办法去寻儿子,只能日日在家里求神拜佛,求神仙留他儿子一命。   这般湖泊坠落,哪里还有命呢?   俞姝啧啧。   可农人道,“没想到她这般求神,还真就有用了!过了半年,他儿子竟然自己回来了!问他为何活着,自己也闹不清楚,说是有树木所成的精怪拉扯了他一把,然后落进水里被浪卷跑了,是以没死。”   两个农人啧啧称奇,说一定是老母亲日夜祷告,被神明听到了。   俞姝也听得惊奇,但也只当作志怪趣谈。   两人又说了两句,见着时候不早了,辞了俞姝继续上山采药去了。   倒是五爷在这时快步走了回来。   俞姝透过白纱看到了他笑意满满的脸。   “阿姝随我回去换衣裳,去见你哥哥!”   “真的?”俞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五爷笑着点头,“真的。”   *   暮哥儿也想去,但俞姝是装作小兵,跟着去到对岸山庄里驻守的朝廷兵马过去的,没办法带一个奶娃娃。   她跟在五爷身后,一路忍不住雀跃,待到见到前来引路的封林,她已热了眼眶。   等到在一个无人的院落里,一眼看到了站在庭院树下的哥哥,俞姝再顾不上旁的,两步飞奔上前,扑进来俞厉的怀中。   “阿姝!”   “哥哥!”   俞厉早已张开双手等着妹妹,就如小时候,妹妹走路都走不稳当,他张开胳膊等她一样。   他体格壮硕,妹妹纤瘦,俞厉将妹妹抱进怀里,俞姝将脸贴在他胸前,眼泪滚落了下来。   兄妹见面分外催泪,封林都感慨地叹了口气。   只是五爷本也是感叹的,但瞧着他的阿姝早已把她抛在脑后,一味同俞厉说话落泪,怎么都有点酸溜溜的感觉。   阿姝从没有飞燕投林一般,如此投入他的怀中。   他对她而言,仿佛总是少了俞厉给她的那种,毫无保留的安全之感。   五爷看着俞姝被俞厉抱在话里,有点酸也有点委屈。   但他自知再没有俞厉在她眼里重要,自然也是比不过暮哥儿的,但能有一席之地,便十分不易。   或许天长日久能提高一二吧……   五爷瞧着那兄妹,又笑起来。   只要他的阿姝好,那便是最好。   招安在即,俞姝能同俞厉相聚的时间有限,等到明日招安结束,他们兄妹还有大把的时间。   从那之后,不必再相隔天涯。   俞姝依依不舍地从哥哥怀中离去,俞厉也舍不得妹妹,但却看向了定国公詹司柏。   他看向五爷的时候,眼中的柔情瞬间散了大半,五爷和封林都在这一瞬,想起了上次在此见面时,他毫不留情的三拳。   他这眼神,连俞姝都感觉到了。   她小声叫了一句,“哥哥?”   俞厉冷哼了一声,并没有再上拳,只是瞧了一眼詹五爷。   “不要让阿姝受委屈,不然……”   他没说如何,但威慑已足够。   封林笑了一声,五爷在大舅兄面前不敢造次,正经行了一礼应了。   俞姝抿着嘴,瞧了五爷一眼,弯起了嘴角。   招安,归顺,一切重新开始。   俞姝看着这一切,深吸一气,缓缓吐出。   她希望她同意招安的决定,是对的。   ……   回程路上,男人有些委委屈屈。   俞姝想到他之前挨了哥哥三拳,都没有现今这么委屈,不由好笑。   她瞧着他,伸手碰了碰他的手。   男人怔了一下。   俞姝干脆伸手握住了他的大掌。   她主动的这一次,让五爷惊喜地顿住了脚步,定定看住了她。   俞姝在他灼热的目光里,绷着笑意问他。   “五爷不走了吗?”   男人在这话里,反手扣住了她的手,指尖探入她的掌心,与她十指相扣。   “走,与卿同行。”   *   招安当日,起了大风。   湖泊树木几乎要被风吹折,天空万里乌云,日头亮的刺眼。   钦天监算好的庆功时间在巳正二刻。   一早,五爷便起身出动,亲自护送老国公,带着御赐的庆功酒过了铁桥。   俞姝一直在崖苑等待。   也不知是否太过紧张,俞姝拍睡了暮哥儿之后,眼皮一直跳动。   她在厅里焦灼等待,等着巳正二刻尽快到来,来回踱步。   暮哥儿险些被她惊醒了。   杜雾瞧着,干脆道,“姨娘要不去外面吹吹风透透气吧。”   俞姝心道也好,带着白纱去了外面。   但外面的风着实是大,走了不久,杜雾便道不成,“您在这避风处等着,奴婢给您拿件厚重的披风过来。”   俞姝心道也好,便在拐角避风处等待。   不想突然有人的脚步声出现,那人脚步慌乱,险些与她撞在一起。   “穆将军?”   俞姝看到了穆行州,他今日并没有什么紧要事,留在朝廷这边镇守。   但此刻他神色十分不对,脸色有些青白不定,神思涣散,似受了惊吓一般。   俞姝问他,“是出了什么事吗?”   穆行州有些愣神,俞姝皱眉,“是五爷那边有事吗?”   穆行州听到“五爷”,这才稍稍回神,他说不是,“不是五爷的事……”   “那是怎么了?你脸色很不好,要不要看大夫?”俞姝从没见过穆行州这般。   自从老夫人和五爷都看好他跟詹淑贤的亲事后,他每日都是喜笑颜开,红光满面。   今日到底怎么了?   然而穆行州没回答俞姝,却突然开口问她。   “姨娘,你说大小姐和皇上,不会有什么吧?”   俞姝一愣,“你说和谁?”   “皇上……”   穆行州神色发怔,他喃喃起来。   “我方才去正院寻大小姐。白日里,正房关着门,大小姐在房中不知做什么,我被俞姝拦住了,说大小姐在换衣裳。可是,可是……”   穆行州脸色越发难看。   “可是,我留意到了正院周围,有宫中暗卫……那些暗卫只为皇上所用,也只有皇上微服出行,他们才会这般暗中护卫……我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到了这里,又为何……在大小姐房中……”   穆行州喃喃自语,得不到答案,风很快把他口中的话吹散了。   可俞姝却心跳蓦然加快。   皇上,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到遍州来?   俞姝无法说服自己,皇上只是出来闲逛而已,反而有个念头越发强烈——   皇上突然到来,一定与招安有关!   俞姝心思定不下来了,匆忙返回了房中,叫了杜雾。   “你我把衣裳换过来。”   杜雾吓了一跳,但看着她神色的坚定,没有多问。   俞姝端了盘点心,穿着丫鬟的衣裳去了正院。   她按照穆行州所言留意,果真看到了藏在角落里的暗卫。   俞姝心下砰砰,端着盘子,低头向里面走去,门房的人过来,她正想办法进去,正巧老夫人从另一条路上走了过来。   老夫人似是在院中散步到了此处,俞姝趁着这个机会,悄悄跟着老夫人进了院子。   正房的门窗紧闭,里面的声音听不到,但俞姝就在廊下,见到老夫人来了,连忙迎过来,俞姝避到了一旁的槐树下。   她想,俞姝看来要拦着老夫人了,所以皇上真的在里面?   皇上和詹淑贤又是什么关系?   俞姝思绪纷乱,但并没有人发现她。   她只听老夫人问俞姝,詹淑贤在房中作甚。   谁料俞姝未来得及回答,院门口又来了脚步声。   这一次的脚步匆促急了,几乎是飞奔而来。   俞姝看过去,众人都看了过去,见到来人都吓了一大跳。   竟然是詹氏那位安大伯。   安大伯脚有些跛,像是在路上摔了一跤一样,他跛脚上前。   “有急事,且是个紧要的大事!”   老夫人意外,而正房的门这时推了开来,詹淑贤匆忙走了出来。   “娘?安大伯?!你们怎么都在?”   俞姝避在一旁低着头,有这两位在,全然没有人留意她。   反倒是安大伯急的不行,一脸沉色。   “五爷是不是去护送老国公了?他不在正好,咱们房中说话!”   说完,直奔房中而去。   詹淑贤明显一慌,而安大伯着急的厉害,不仅如此,还道,“把门窗都打开,让丫鬟退到院子里守着。”   说着一手指向了俞姝。   俞姝一惊,他道,“你去那边窗下守着。”   俞姝立刻低着头过去了,安大伯指挥了不少人,四面八方地将正房守住。   这一看,便是有极其紧要的事情要说。   俞姝心下快跳,看了一眼詹淑贤。   日光刺得她没有带白纱的眼睛发痛,但她忍住了,看到了詹淑贤慌乱,却又不知怎么让安大伯离开的表情。   皇帝一定在她房中吧……   詹淑贤一时没推脱的开,安大伯却已叫了老夫人和她。   安大伯的声音极低,寻常守在外面的丫鬟并不能听见他们说话。   可巧俞姝就在下风口,风吹着声音飘过来,而她屏气凝神,聪灵的耳朵一下子就听到了。   但在听到安大伯话的瞬间,俞姝心下陡然一停。   “你们知不知道韩姨娘是什么人?!”   安大伯急道,“我收到了密信,说咱们府上这位韩姨娘,正是那俞厉一母同胞的妹妹啊!”   “啊?!”老夫人和詹淑贤都吓到了。   而安大伯果然拿出了密信来。   他们不知是何人送信,俞姝亦不知道,只是绷紧进了神经。   但安大伯道,“小五一定知道此事吧?!你们竟都不知道!可万一被宫里知道,怎么看这次招安?!又怎么看詹氏和那反王俞厉的关系?!万一被打为通敌卖国,这可怎么办?!”   老夫人闻言身子晃了起来。   詹淑贤脸色倏然变化。   而就在这时,内室突然发出了一点细小的响声。   安大伯立刻察觉了。   “什么人?!”   话音落地几息,有人轻笑了一声,拨开内室的珠帘,信步走了出来。   安大伯和老夫人在见到此人的一瞬,脸色都瞬间惨白。   “皇上?!”   明明前一息,他们还担心要被皇上知道了,打为通敌之罪怎么办。   但此时此刻,方才他们所言,竟然都一字不落地落到了皇上耳中。   他们甚至来不及问皇上,为何在詹淑贤房中。   他们只担心,皇上听到这些,要怎么看待詹氏一门……   而立于窗外的俞姝,此刻心跳如雷。   是谁送的密信,揭露了她的身份?   詹府的人,还有皇帝,又准备如何?!   所有人都等着皇上的回应,正房内外,此刻静到落针可闻。   但皇上笑着安慰了他们,还在老夫人和安大伯即将跪下之时,扶住了两人。   安大伯惊怕,“皇上,臣等也是刚得了消息,万没有欺君啊!”   皇上在这话里点了点头,用极其温和的言语道。   “别怕,你们怎么会欺君呢?”   他越发笑起来。   “那韩姨娘的身份,朕早就知道了。”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他道,“朕把整个天下都托付给定国公,国公便是对朕最为忠心的臣子,怎么可能在这般紧要的事情上欺瞒朕?只不过,他要瞒着俞厉和其妹妹,作戏作足,不能告诉你们罢了!”   静谧的室内室外。   皇上赵炳继续淡定地说着。   “封林之死,就是国公与朕设计,为了迷惑俞党。如今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复秦地大半的失地,岂不妙哉?!”   他拍了拍安大伯的肩头。   “詹氏的忠心,朕再没有半分怀疑!”   在这话中,安大伯他们,齐齐松了口气。   只是庭院中,俞姝站在窗外,心跳一下快过一下,最后几乎要从嗓中跳了出来。   心跳又在即将跳出的时候,停住了。   皇帝的话在俞姝耳边,仿佛滚雷一般,一遍又一遍地炸响——   “朕早就知道了……朕把整个天下都托付给定国公,国公便是对朕最为忠心的臣子……”   “都是国公与朕设计,为了就是迷惑俞党……”   “詹氏的忠心,朕再没有半分怀疑!”   风吹得人脚底都站不稳了。   俞姝扶住了手边的一个桃树,堪堪稳住了打晃的身子。   而她脑海中浮现出男人的模样,那模样亦晃动起来。   室内的皇帝,问了詹府的众人。   “其实,朕本来想听听,你们准备如何处置那韩姨娘。毕竟她也为国公诞下一子。”   话音落地,俞姝听见了詹淑贤的声音。   “回皇上,那可是俞厉的妹妹,我们自然不能欺君,自然要留下孩子,将此女交出去。留子去母。”   留子去母。   这话得了安大伯的附和,与老夫人的默认。   皇上满意,“不愧是詹氏。”   俞姝默然,竟在他们的话中,挤出一个笑来。   好一个留子去母……   但安大伯在此时问了一个问题。   “那如今怎么办?此女要如何处置?”   招安俞厉之后,此女又当如何处置,装聋作哑地瞒着世人吗?   但皇上却让他不必操心。   “这事朕与国公也早有安排。府上先看好此女,等招安结束,朕就让人先将其带回宫中……”   这话没有说下去。   皇上到底要将俞姝如何,詹府的人不知道。   而俞姝更不得而知。   可她如何听不懂那皇帝的口气?   先骗哥哥招安,然后又将她带回宫中看押……   这是什么意思?!并非要真的招安,是吗?!   俞姝浑身紧绷起来,止不住颤抖。   湖泊的对岸,招安的和谈正在进行,这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假?   若果真是假,他们到底要对俞军和她兄长如何?!   风越来越大了,凛冽地吹得人脸生疼,又仿佛从皮肉上豁开了口子,吹进了人心里。   俞姝心头疼而冷,到了最后,已是麻木。   皇上从那房中走了出来,信步往外,俞姝这个即将被抓走的人,只能低着头半分不敢动弹。   但她还想听到更多的消息,她想知道,这皇帝到底想对她哥哥怎样!   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担忧的,继续低着头出了这院子,装作府中丫鬟跟着皇帝走了几步。   她一直低眉顺眼没人理会,皇上是微服出行,暗卫轻易不会现身。   而当俞姝脚步缓慢地从皇上身后树丛后的小路上走过时,听见那皇帝叫了身边的太监一声。   他问了时辰,“距离巳正二刻还有多久?”   “会皇上,还有三刻钟。”   俞姝屏气凝神,听见他再次笑了起来。   比起在詹家人脸前的笑,这一声更加充满了浓重的兴味。   “那朕可就等着了。等庆功的烟花响起,那位异姓王可就要饮下为他备好的毒酒了!”   毒酒……   庆功酒,竟是毒酒……   俞姝在极其盛大的日头下,脚下完全站不住了。   皇帝果然并非要招安,他们要她兄长的命!   而那皇帝还在笑着,笑声越发诡异。   他声音陡然冷漠起来。   “一个异姓小民,就因为被朕灭了五族,就要造反,这样的人,招安来何用?朕岂不成了天下笑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让他死吧!   “朕这次来,可不虚此行!”   ……   皇帝走远了,去了空旷的地带。   四周全是皇帝的暗卫和詹府的兵马。   俞姝强撑着自己,继续装作丫鬟的样子走动着。   但是她很快看到了詹府的侍卫,围住了她住的院子。   暮哥儿的哭声从院内传了出来。   一声声响亮着,撕裂着人心。   俞姝的心口疼得厉害,可她回去,便是被拘起来的命运。   距离饮下庆功毒酒的巳正二刻越来越近了。   她不仅不能被关押起来,她还必须逃出这里!   为哥哥示警!   但崖苑处处都安排了詹府的侍卫。   俞姝攥紧了手,寻到了柴房。   一把火扔进了草堆之中。   火烧了起来,又在崖上的大风里,顺着风向窜上了好几间房屋。   崖苑在一瞬间乱了起来。   “走水了!”   “走水了!”   暮哥儿居住的院子在上风口,风不会将火吹过去,只是将小儿的哭声一阵阵吹过来。   俞姝心如刀割,火光灼了眼睛,在火光与泪光里,一转头,趁乱向外跑去。   她终究是错了,不该轻信什么招安的谎言。   这所有的错,都让她一个人来承担吧!   *   崖苑起了火,火在风中窜上了天。   五爷在桥头镇守,看到那火直觉不对。   他立刻让人去问,很快得了回禀。   “五爷!崖苑不知怎么起火了!火势颇大!”   五爷一愣,“人呢?都怎么样?!”   下面的人却道,“老夫人夫人和哥儿都没事,只是……”   男人眼皮一跳,瞬间瞪了起来。   “只是什么?!韩姨娘呢?!”   “回五爷,韩姨娘她……韩姨娘找不到了?!”   男人在这一瞬几乎呼吸一滞。   他立刻安排了人手,继续留守此地。   而他自己飞身上马,带着人手直奔崖苑而去。   ……   光亮刺眼,俞姝抽出纱巾系在眼上。   她想去给哥哥传信,赶在巳正二刻之前,拦下那庆功的毒酒!   可是,到处都是朝廷的兵马,到处都是敌人,她没办法从桥头跑过去,反而在追兵的围堵下,一路向湖泊顶上跑过去!   崖上风大的惊人,她逆风一路向上而去。   风在山林间横行,裹得她几乎迈不动脚步。   她被脚下树丛枝蔓险些绊倒,又被荆棘细刺割破了衣衫。   她遮掩着自己见不得光的眼睛,跌跌撞撞。   逆风跑上崖顶的时候,崖顶飞沙走石,人仿佛真的站不住了,只要走到崖边就会被吹落一般。   可她还是站了过去。   她必须给哥哥示警,必须在巳正二刻之前,拦下那毒酒。   日头越升越高了,距离巳正二刻,只还有须臾的工夫。   俞姝几乎能看到庆功的喜炮都被搬了出来。   都以为那是喜炮,就如同没人会留意那庆功的酒一样。   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谎言呢?!   斩杀她五族是真,以封林之死来迷惑是假!   铲除异己是真,共谋普天太平是假!   还有那位五爷……   忠君爱国是真,柔情蜜意都是假吧……   俞姝忽然笑了起来。   脚下湖泊飞石滚落,她将满腔的愤恨,尽数大喊出来。   “哥哥!不要招安!哥哥!快走!”   可是声音被山风所卷,淹没在崖下滚滚往水之中。   她的力量,多么微不足道。   她只看到仿佛是封林,在喊声里朝她看了过来。可她再喊什么,再如何挥动手臂,封林都读不懂她的意思。   招安的最后阶段了,他们怎么能想到此时,酒里有毒,要立刻撤离呢?   俞姝停下了动作。   他们能看得见她,或许,已经够了……   在喊声之中,官兵围上了湖泊。   五爷纵马飞奔而来,看到俞姝人就站在崖边的一瞬,心胆几乎碎裂。   “阿姝!在那里做什么?!快下来!”   俞姝在这一声急唤中,转头向他看了过去。   男人还是平日里的模样,可她瞧着,眼中起了雾水。   “定国公詹五爷……你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她第一次这般叫他,她从白纱里看到男人惊疑地摇头。   “阿姝,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说他不知道。   俞姝浅淡地笑了笑,看向他披着朝廷的战甲,骑着朝廷的战马,身后跟着的,是朝廷数以百万尽在他掌握之中的兵马。   这些,她眼睛不好的时候都能看的一清二楚,为什么眼睛一天比一天好了,却看不见了?   她怎么忘了,他是朝廷第一忠臣啊!   在他们进京那天,就讨论过这个问题。   若有一日被定国公詹司柏说捉,他会如何?   她的答案,她忘了吗?   他会代表朝廷,毫不留情地杀了他们这些叛军,不是吗?!   “你真不知道?”她问他。   “你不是朝廷的第一忠臣吗?不是一直都想剿灭反贼,成就赵氏王朝的太平盛世吗?今日假意招降我兄长,实则害他性命,你收拢兵权,就要如愿以偿了吧?!”   她一口气问了出来,崖上的风将声音吹到变形。   五爷在听见这句话时,整个人怔住了   “阿姝你在说什么?!”   话没说完,俞姝身后有大石禁不住风吹,在一息之间砰然滚落。   而崖边的人在这石头滚落之中,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向崖边又走了一步。   五爷心肝颤抖起来,他急了起来,想上前去,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崖边的风几乎要将纤瘦的人吹落。   而他只能在风中求她。   男人指尖发颤,声音嘶哑:   “阿姝你别动!别再靠近崖边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下来,我们好好说说话,行吗?!”   俞姝不懂,他怎么能把哄骗的话说得如此悲切?   然而她不会再轻易相信一个人了。   她跟他缓缓地摇了头,风将她吹得翩然欲飞。   “何必再骗我?你一心都是为了你的朝廷,而我是朝廷容不下的反贼,不是吗?”   男人看着她边说边往崖边走,几乎露出了哭腔。   “不是!不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姝你下来,我们说清楚不行吗?!”   颤抖的声音里,俞姝看向他的眼睛。   他说得那么真切,谁会相信他说得是假的?   她心下一抽一抽的痛起来。   她其实亦不相信,可她没有时间去分辨了……   假的也好,真的也罢,都已经不重要。   巳正二刻就要到了!   思绪刚落,对岸庆功的喜炮响了起来。   俞姝看到了纷纷站起的人,她已分不清哪个是她哥哥。   可不管是谁,她都不能因为她自己害了他们。   她必须要告诉他们——不要招安!   风里,俞姝回了头,男人手下颤得不行,还在求她下来。   她看向男人,不再质问,也忍住了心痛。   她放低了声音。   风在他们之间打着旋,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詹司柏,若你还有一分真心,请善待暮哥儿。”   话音落地的一瞬,她最后看住了他,又闭起了眼睛。   “再也不见。”   她朝他一笑,在他目眦尽裂扑来前,转身,纵身跃下。   “阿姝!阿姝!阿姝——”   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越来越远。   而对岸招安的喜炮声陡然停了下来。   她在崖下的山风呼啸中,仿佛也听到了哥哥的呼唤。   “阿姝?!”   俞姝笑了。   哥哥听见了就好。   快走……   快走!   别再招安!   永远都不要相信这腐烂无信的朝廷!   ……   山风托不住纵身跃下的人,只吹起她被枝杈划破的裙摆。   崖下往水翻涌着奔腾着一往无前。   悠悠天地之间,生死茫茫。 第80章 破立   “詹司柏,若你还有一分真心,请善待暮哥儿。”   “再也不见。”   她纵身跳了下去,衣裙在崖边的风中翻飞起来。   “阿姝!”   詹司柏目眦尽裂,低吼着上前,去抓住哪怕一缕衣袖!   可那些布缕仿佛充满了她的意志一般,急切地向下坠去。   他奋力抓去,却只抓住了被风旋起来的覆眼白纱……   崖上的风大极了,他手中除了白纱空空如也。   五爷浑身发颤,怒吼着要跳下去扯住她的坠落,拉她回来,抱她回来……   至少,同她一起跳下,护住她,不要让她摔在崖壁的硬石上,或者坠入翻涌的冷江中……   可他一步都没能成行,被身后的穆行州带着人死死地拖住。   “五爷不可!五爷不可!”   他奋力向甩开他们,怒吼着让他们全都滚开。   可他们扯着他,困着他,就仿佛系在他身上的铁索,他从前从无察觉,可这一刻,铁索勒紧了他。   他挣不开,他无法追随她而去!   “阿姝!阿姝!阿姝……”   她的身影消失了,消失在了悬崖之上,连一缕衣衫都被风旋转而去。   只剩下被男人抓在手里的那一覆眼白纱,在风中飘飞。   崖边风声正紧,崖下江水滔滔。   悲痛的嘶吼传到了对岸,传到了招安即将谈成的高地山庄里。   有女子从崖上坠落下来,而她跳下之前,长长的白纱覆在眼上,惹着人眼。   “阿姝?!”俞厉难以置信。   他愕然站了起来,有朝廷的官员不明所以地皱了眉。   “虞城王,咱们的招安和谈还没……”   可俞厉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盯着从崖边坠落的人浑身颤抖起来。   下一息,男人突然向外冲去。   卫泽言亦惊讶起来,连忙叫了封林,“快拦住王!”   而他自己攥紧了手,眼中抖出一道不易被察觉的精光。   可一般人哪里拦得住俞厉,俞厉横冲直撞而出,径直撞倒了一旁侍酒的太监。   那太监被撞到倒地,端在手中的酒壶砰地摔了出去。   酒壶滚落,从厅里一直洒到厅外的草丛间。   在场的所有朝廷官员亦白了脸色,连老国公都皱了眉。   有人暗呼,“天爷!那酒可是御赐的庆功酒啊!”   而端酒的太监几乎在这话中昏厥过去。   他竟然摔碎了皇上特特赐下的庆功酒!   可这不是他的缘故,是那虞城王突然发疯冲了出去。   他刚要替自己解释,谁想洒落在草丛里的庆功酒,竟然引来了一群停在崖边的鸟。   那些鸟闻酒香而动,拢共四只全都飞扑过来。   他们啄着盛满了庆功酒的零星草叶和酒壶碎片,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只是这叫声起初正常,但不过几息,忽然嘶哑惊叫起来。   众人惊诧,齐齐向外看去。   谁能想到,方才还在半空盘旋的灵动鸟儿,在喝了那酒之后,忽然抽搐,又在下一息,纷纷倒地。   且每一鸟的嘴角都溢出了黑血。   甚至有一只,径直将那黑血吐到了和谈厅前的石阶上。   朝廷的官员全都惊呆了,老国公亦神色发怔。   而暂留厅里的卫泽言,在看到这一幕时,冷笑了出声。   “御赐的庆功酒有毒!你们朝廷竟想假借招安,行暗杀之事!卑鄙无耻!”   他说完,一把抽出了一旁侍卫的佩刀。   “不要招安!造反!造反!”   抽刀仿如号角一般,俞军纷纷抽出刀来。   俞军亮出了刀剑,朝廷官兵亦不甘示弱。   原本已经到了庆功地步的招安和谈,仿若冰山一般,瞬间崩塌殆尽。   厅里在一瞬间厮杀开来。   老国公仍坐在那里。   有人来拉他,有人要护他离开,他并未动分毫。   只是看着那毒酒喃喃。   “难怪皇上让老夫前来招安……是想让老夫死了干净,免得说出那些实话……而我死了,朝廷损失首辅,又有谁会想到皇上身上?   “可惜,这毒酒竟没能起效……哈哈……皇上失算了……”   和谈厅里厮杀阵阵,老国公笑到不行,甚至卫泽言指挥人前来将老国公擒走。   老国公便主动起了身。   “太好了,快把老夫捉走吧!快点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局势陡变,朝廷的人看不懂老国公到底是何意思。   有人在与俞军的厮打中倒地,有人举手投降,还有人夺出一条命跑出去,奔向对岸报信。   “招安败了!俞军反了!”   只有俞厉仿佛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一样。   他发足狂奔地向崖边跑去,可一层一层的院子挡住了他,一道一道的门减慢了他的速度。   妹妹从视野里消失了,他在某一座门前骤然停住脚步。   封林冲上前来扯着他,“朝廷御赐的酒里有毒!他们不想招安!我们快走!”   可俞厉却在这话里,忽然落下泪来。   “有毒?!”   “所以我妹阿姝,这是用跳崖给我示警!用她一个人的命,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他突然嚎啕大哭,“阿姝!阿姝!妹妹……”   封林亦湿了眼眶。   谁能想到,朝廷的皇帝并不想招安,哪怕是要连首辅和朝臣一并毒死,也非要害死俞厉,害死俞军的首领!   没人能想到,皇帝能做到这一步……   而庆幸的是,俞姝告诉了他们!   她在最紧要的关头,以身死示警了他们!   可是越是如此,俞厉越是心痛难忍。   “可我的阿姝怎么办?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来,她自己怎么办?!”   他说着,已顾不得许多。   “我要去找阿姝!我要去找阿姝!”   他一拳击开了眼前最后一重门,如同滚雷一般飞奔而出。   “阿姝!你在哪?!”   ……   “阿姝,你在哪?你在哪……”   有人沿着往水的一路向下找人。   他一路找一路喊,迷茫又悲切地,在滔滔江水里寻找他的女子。   可是他找不到。   翻腾的浪里没有,怪石嶙峋的岸边没有,泥沙堆积的滩涂没有,林子里也有没。   男人像丢失了最珍贵的宝物一样。   明明他小心呵护在手心里,一丝一毫都不敢轻待,可是只是一转头的工夫,他最珍贵的东西没了,被不知名的力量一下从他手中夺走。   他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他没有时间去弄清楚,他只能沿着河去寻找。   崖下没有她的影子,她一定被水冲走了。   她未必就出了事,她可能在水的哪一边等他。   他一边想着一边去寻。   眼前一恍,忽然从滚浪里翻出了什么。   那是女子的衣裳,正是她跳崖时穿的那一件!   “阿姝!阿姝!”   他一下跳进了江中,顾不得滚滚江水能将人瞬间吞没。   穆行州跟在他身后,见状来不得拦他,“五爷!五爷!”   男人根本没有听见,拼命向着那激流中游去,仿佛有人正在那江中等他。   水流的快极了,本就是十一月的天气,冷得人发颤,一浪接着一浪拍打过来,更将人冻得四肢发麻。   可男人越游越快,与这水流相争,要将人拦下。   穆行州在岸上喊他,“五爷,快回来!那不是……”   然而他就如同没有听见一样,反而朝着激流中心喊去。   “阿姝!别怕!快抓住我!”   江里没有回应。   他只能扑了过去,可却只扑到了那件空衣裳,并无人影。   ……   男人被穆行州拉上来的时候,只一味抓着那件衣衫,可衣衫里空荡荡,没有他要找的人。   江水满面,他拿着衣衫发颤。   “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我的阿姝呢?!阿姝去哪了……”   穆行州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他没办法回答五爷的问题。   只是在这时,往水对岸也有人一路从上游向下寻了过来。   此人亦一边喊一边找,直到他看到了河对岸拿着空荡衣衫的男人,他突然怒喝一声。   他反身向上游跑了回去,又从前面的桥上渡河而过。   穆行州被他吓到,连忙上去拦。   但此人早已杀红了眼睛一般,一把甩开穆行州,抓着地上拿着衣衫的男人,一拳几乎将他打进河中。   “詹司柏!你还我妹妹!还我妹妹!”   五爷在这话里,怔住了,嘴角流出了血,可他抬起头来问俞厉。   “到底怎么了?阿姝为什么说……招安是假的?”   他一无所知,俞厉更是恨得牙痒。   “詹五!别说你不知道!那皇帝赐的庆功酒本就是毒酒!他要毒死我,毒死所有人!他根本不想招安!”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   詹五爷仿佛被霹雳劈到了心神。   “毒酒……你说的,都是真的?!”   而俞厉恨声,“真的还是假的,你心里没数吗?!”   他说着,悲从中来。   “可怜那般紧要时刻,我阿姝没办法传信,被你们的人逼上悬崖……”   被逼上悬崖吗?五爷怔怔。   难怪崖苑着了火,她是被困在崖苑里出不来,才出此下策吗?   可她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不让他帮她?   彼时女子悲切的言语在耳边响起——   “你真不知道?”   “你不是朝廷的第一忠臣吗?不是一直都想剿灭反贼,成就赵氏王朝的太平盛世吗?今日假意招降我兄长,实则害他性命,你收拢兵权,就要如愿以偿了吧?!   ……   她不信他。   她也从未想过依靠与他……   男人苦笑,那覆眼的白纱被他藏在胸前。   他拿出来,白纱在强烈的日光下晃眼,男人眼睛也仿佛被刺到一样。   他一直都是要剿灭反贼的朝廷忠良,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后,又想尽千方百计,劝她归降,让她与他兄长一起归属朝廷。   他怎么就这么确定俞军被招安就是万无一失的顺畅归降呢?   他怎么就这么肯定他忠的君不该被推翻呢?   他怎么就这么笃定他是对的呢?   ……   他都错了,而她在那等绝望之下被逼上湖泊。   她眼前的所有人都是敌人,他们都想要害她、害她兄长和追随的俞军的性命。   她尝试大喊,可被江水和山风吞噬,没有一个人帮她,巳正二刻又要到了。   她走投无路,她绝望至极……   她只能纵身跳下湖泊!   ……   男人心头痛到几乎被生生撕裂开。   而俞厉一拳拳打在他身上,跟他讨要着。   “你还我妹妹!还我妹妹!”   他也想知道她在哪。   可他不知道,被俞厉打在血泊之中,没有一下还手。   他只是喃喃,转头看着翻涌无情的江水。   “阿姝……阿姝……”   俞厉恨极了,最后抽出了刀,一下架在了詹司柏的脖颈间。   “我要杀了你!”   詹司柏一动未动。   穆行州惊诧上前,封林更快他一步,两人齐齐拦住了俞厉。   封林死死拽着俞厉的手。   “阿姝未必就有了事,若是你此事杀了他,暮哥儿又该怎么办?!孩子还在詹氏手里!就相当于在朝廷手里!”   这话令俞厉一下子顿住了。   而五爷也在这话里,耳边陡然响起了暮哥儿的哭声。   “暮哥儿……”   风声呼啸。   俞厉恨声大喊,一把将那架在詹司柏脖上的刀,掷入江中。   可他亦看住了男人。   “从今往后,我俞厉再不会归降朝廷!你带着你的官兵尽管杀来,我俞厉与你对战到底!”   ……   他走了。   五爷浑身是血,只以为攥着女子的衣衫和白纱。   穆行州只怕他再出了事,急忙将人带了回去。   五爷一直神色怔怔,人的神魂像是被抽走了一样。   穆行州不知所措,直到到了崖苑,一阵阵响亮的婴孩哭声。   男人的神魂终于得回。   “暮哥儿……是暮哥儿在哭吗?”   说话间,他跌跌撞撞地循声跑了过去。   小儿哭得撕心裂肺。   仿佛是,直到他的娘亲,被逼无奈跳下了湖泊一样。   五爷在儿子的哭声里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滚烫地砸下来。   “阿姝,回来,看看我们的儿子……”   可他呼唤的人回不来了。   他寻声而去,一直到了正院。   他的暮哥儿就在詹淑贤怀中,詹淑贤抱着他,毫无怜惜,只是皱着眉头,“莫要再哭!”   五爷三步并两步上了前去。   暮哥儿看见爹爹,抓了小手。   五爷一把将孩子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詹淑贤一怔,“五爷做什么?韩姨娘已死,该有我来抚养孩子,把暮哥儿过到我名下!”   庭院里,老夫人、安大伯都在。   他们方才还在说着密信、俞姝和暮哥儿的事情。   不知是何人在这个关头送来了密信,原本安大伯可能提前一日到,只是在半路遇险摔伤,耽误了路程。   而韩姨娘的身份实在太让他们惊诧了。   更要紧的是,韩姨娘竟然跳崖而死,对岸和谈破裂,招安失败,厮杀起来了!   他们看到五爷的时候,都吃了一惊。   安大伯问向五爷,为何在此。   “和谈失败,招安不成,不是已经打起来了吗?你先别管孩子了,快去指挥兵马!”   照理定国公此事该指挥朝廷兵马,与反叛的俞军对战才是,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可安大伯问了,没有得到五爷的答复。   他脸上还有未干的血痕,只是看着他们,将孩子放进了身后跟来的杜雾怀中。   “皇上呢?”   他目光从安大伯和老夫人身上掠过,最后落在了詹淑贤身上。   “你知道,对吧?”   詹淑贤当然知道,从皇上来她便晓得。   她在五爷的眼神里有一丝惧怕,可想到如今的状况,又很快压了下去。   “五爷要找皇上?皇上已经走了?”   “走了……”男人怔了一下。   詹淑贤说是。   “招安失败,闹了起来,皇上安危最为要紧,自然回京去了。”   她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詹司柏。   “但是皇上给你留了话。”   男人抬眼看过去。   詹淑贤仿着皇帝的金口玉言。   “朕总以为定国公是朕的第一忠臣,赐天下兵马大权,但世道混乱,还请定国公多思祖辈创业守业之艰辛,三思而后行。”   话音落地,安大伯和老夫人都肃了脸色。   这话分明实在敲打定国公,敲打詹氏一族了。   两人皆向定国公詹五爷看了过去,詹淑贤立于石阶之上,亦垂眸看他。   可他突然笑了,仰头大笑,对于詹淑贤所传皇帝之言,竟毫无敬畏反省之意。   詹淑贤蓦然不悦,立时叫住了他。   “五爷笑什么?!这可是皇帝口谕!你难道还想同那些乱臣贼子一样不敬君主吗?!这可是大罪!”   “大罪?”五爷笑到不行。   他神态同往昔再不一样。   往日里定国公哪怕权倾朝野也从不张扬,规矩深重对己要求严苛,逾越之事从不做半分。   可如今,皇帝口谕在上,他只是冷声嘲笑,笑个不行。   而在这时,忽的有人来报。   “禀报国公爷!俞厉大军全部俘虏了咱们在桥对岸的兵将!就要打过来了!”   众人皆是一怔。   此处距离那桥十分近,若是打过来,他们第一个遭殃!   此次和谈,朝廷来的兵马并不少,俞厉怎么可能打过来?!   而禀报的人已道,“请求国公爷调兵支援!如若不然,桥难守住!”   可掌天下兵马的定国公什么都没说。   众人惊疑。   可接下来,禀报的人接连不断地赶了过来。   “禀告国公爷,俞军杀上了铁桥!”   “禀告国公爷,我军应对不暇,连连颓败!”   “禀告国公爷,俞军就要跨桥过来了!”   ……   他们异口同声。   “请国公爷亲自坐镇,指挥大军剿灭叛军!”   院子内外站满了前来报信的人,都等着这位国公爷亲自出马,如往昔一般指挥着他们,将这些叛军一一剿灭。   可定国公詹司柏一动未动。   他目光越过人群,向不远处的湖泊间看去。   他仿佛看到了有人穿着素白的衣衫,站在崖边。   他在这时,缓缓开了口。   “不必抵抗了,让俞军打过来吧。”   话音落地,庭院内外静到了极点。   男人转身向外走去,他们看向他的背影,听到这位朝廷第一重臣、南征北战立下无数功勋的定国公詹五爷说了一句话。   “这定国公,我不会再当了。这朝廷,就请俞厉推翻吧。”   男人在人群里看到了哭到嗓音嘶哑的儿子。   他看向儿子的小脸,仿佛看到了那个女子。   喉头哽咽到了极点。   他学着女子轻拍儿子的样子,将儿子抱在怀里轻轻拍着。   他不知是在哄着孩子,还在哄着谁。   “你跟爹爹一起去找娘亲,好不好,她一定在哪里等着我们……一定在……”   两军交界处炮火连天。   官兵节节败退。   男人抱起孩子,离开了这里。 第81章 三年   招安失败,俞军在虞城王率领下攻破朝廷遍州防线。   前来招安的朝廷官员尽数被俞军所俘,遍州城内官员逃遁大半。   而前去招安的老国公被抓,镇守朝廷边界的定国公竟也没能继续领兵作战。   定国公府传出的消息,道是定国公詹司柏受了伤,无法亲自领兵,暂时只能靠兵部代管天下兵马,待定国公养好伤势,再击退叛军。   可也有说法,道定国公府的说辞不过是为了稳定大局罢了,定国公詹五爷早已离开国公府,如今去向何处,无人知晓。   不论如何,朝廷文武两位顶梁柱陡然垮塌,只剩下皇帝指挥着零散的文武百官,同俞军对战。   往日里,小皇帝万事不操心,全权交给两位肱股之臣,现如今再想找人顶替定国公和老国公,却根本无以为继。   皇上第一次在朝堂上大发雷霆。   可雷霆发过,滕是被俞军入侵,仅仅半月的工夫,便被俞厉连吞三城。   若是再吞下去,可就离着京城不远了。   皇上怕了,征调多处兵马抵挡俞厉。   虽然战术不得法,可这些兵马在定国公手下多年,多是精兵良将,这才堪堪挡住俞厉攻打的脚步。   但朝廷胡乱调兵,打破了定国公多年的部署。   而定国公迟迟没有出面震慑,各方势力嗅到了味道,无不蠢蠢欲动起来。   李榭趁机吞下朝廷一城。   被平不久的襄地,有人趁机从暗处钻出,打着襄王的旗号再次造反。   连朝廷也蠢蠢欲动……   卫泽言劝俞厉在此时联手李榭,一起攻打朝廷。   等朝廷垮塌,再反手制住李榭不迟。   俞厉听得皱眉,“过河拆桥之事俞某不屑于做,且那李榭心思毒辣,不欲与之为伍!”   卫泽言在他的固执中揉了额头。   “现今咱们最大的敌人便是朝廷,这是多好的机会,若能一路攻入皇城,万事休矣!你俞厉可就是开国一帝……”   这般令人心潮澎湃的话语,俞厉却仿若没有听闻一般。   恰有人到了门口。   俞厉根本不理会卫泽言所言,反而打断他的话,叫了外面的人。   “是不是阿姝找到了?!”   可惜外面的侍卫来回话。   “王,王姬尚未找到,只寻到一双鞋子。”   侍卫将鞋子捧了上来。   俞厉看着鞋子,悲从中来。   这么多日子还没找到人,他到底还能找到妹妹吗?   妹妹还在世间吗?   他视野模糊,任凭卫泽言又说什么尽快联姻孟氏、稳住秦地局势、收拢天下想要反朝廷的名士,他都听不见了。   他只是看着那鞋子,想到妹妹为了自己纵身跳崖,就算他反了朝廷,大仇得报,妹妹是不是也回不来了……   *   有人也在寻找。   从遍州,沿着往水往下游寻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找着。   比起俞厉的悲痛,此人几乎不敢去想那种可能。   他想他只要去找,总能找到他的阿姝……   可是一日两日过去了,十天半月过去了,男人整个人黑瘦了下来,眸中暗淡无光,鬓角竟在某夜之后,有了丝丝白发。   穆行州一直跟着他。   “五爷,歇歇脚吧。”   这些天他没有一日休息,一直在寻人的路上。   他将女子的白纱系在手腕上,没有解下一时半刻,一直寻一直呼唤。   他呼唤着失踪的女子,又仿佛呼唤着走失的自己。   白日里,不曾停歇半步,只有到了黑夜之中,才勉强离开往水岸边,回到临时宿下的地方,看一看他还在襁褓里便离开母亲的儿子。   小儿什么都不知道,又仿佛什么都知道,日夜哭泣。   男人有时甚至不敢去看儿子的脸蛋。   曾几何时,他的阿姝最喜欢把儿子抱在怀里,轻轻去贴儿子柔嫩的脸。   可如今呢……   他仍沿河搜索着。   对岸起了乱,男人怔怔看了一息。   如今朝廷和俞厉正面开战,战场之外的各地也并不平和,人心涣散,烟火四起。   从前男人有多么想平一己之力,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如今他就有多想战乱纷纭。   只有经过战争的洗礼,鲜血的洗刷,一个腐朽的王朝才能彻底地垮塌,一个崭新的帝国才能重新建立。   这是历朝历代的道理,可惜他醒悟地太晚。   五爷看着远处的火光,静默半晌,又继续寻找。   只是在这个时候,秀淡跑了过来。   “五爷,不好了,暮哥儿烧起来了!”   男人一怔,心下一紧,一时顾不得许多,快步向回跑去。   姚北请了当地的大夫过来,男人赶回来的时候,大夫刚刚帮着小儿开了药。   五爷看过去,小儿脸色潮红,紧紧闭着眼睛,委屈地一抽一抽。   五爷的心也抽痛。   他问大夫,孩子好了么。   但大夫说不太好。   “孩子太小,又颠沛流离许多事日,看着是受了风寒,但实则心绪起伏,安定不下,若是再生夜间惊厥,便十分不妙。”   五爷自从离开遍州之后,便抱着暮哥儿寻找俞姝。   这一路大人受得了,小孩可受不了。   他听了大夫的话着急起来,“若是现在定下来不再走动,孩子能好吗?”   大夫叹气,“若能安定自然是好的,但怕的是孩子夜间惊厥。此处只有小镇,我等行医水平有限,一旦孩子惊厥,未必能救得了。”   众人皆在,在大夫的话里,都听得心下咯噔。   可是现在再启程回京,或者再进京寻高明太医,也是晚了。   况且京城,谁都不想回去了。   男人看着孩子一筹莫展,只能去附近城中寻医。   不想就在此时,魏北海夫妻突然来了。   两人因着魏北海的病,一直寻大夫,眼下正寻到此处。   他们夫妻一听五爷要寻高明太医,立刻指出了据此不远便有一位太医。   此人从前在太医院,后不想被拘于朝廷,辞官离开。   他医术高明,正是五爷所寻之人。   当下再来不及等待,抱着暮哥儿立刻而去。   那大夫果真医术高明,连着守了暮哥儿三夜,其间惊厥了一次,也当即被大夫施针按下。   三日之后,总算无虞了。   五爷亦三夜未睡,看到儿子终于恢复了正常脸色,才松了口气。   可大夫也告诉他。   “万不能再带着孩子颠沛流离了,孩子还需安稳静养。”   这么多日都没寻到人,谁知道还能不能再找到?   若是活着,自然有寻到之日,若是没了,急着寻也无用了。   五爷看着孩子,在小儿的眉眼之间,仿佛看到了冷冷清清的女子的模样。   他心头疼得厉害,可也只能暂时停了下来。   至少等她回来,孩子是好好的。   男人在这位太医所在的城中置了宅院。   而魏北海夫妻正跟随此太医调养身子,干脆搬来与他们同住,还能帮忙照看暮哥儿。   那对夫妻喜欢暮哥儿得不得了,恰暮哥儿也喜欢他们,尤其喜欢楚俞姝,每每楚俞姝抱他,便乖巧地倚在楚俞姝怀里,仿佛能嗅到他娘亲的半点气息似得。   惹得那没有孩子的夫妻两人,心疼得不行。   他们就在此地住了下来,安定了下来,暮哥儿也渐渐好了起来。   只是穆行州在这日去了五爷的房中。   他一脸犹犹豫豫,不知怎么开口。   五爷瞧了他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   “是不是京城给你来了信?”   穆行州点了点头。   京城给他来了许多封信,一直催促他回去。   可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扔下五爷?   只是……   “大小姐犯了喘症,迟迟不好,我……想回去看看……”   五爷猜到了。   他看向穆行州,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   穆行州对詹淑贤的心思并非一日两日,京城不乏有贵女看中穆行州,都被他拒了,等得便是那一人。   而且在他们离京之前,两人一开始谈婚论嫁,他仍记得当时穆行州每日里,有多开心……   他想问穆行州一句,彼时皇上为什么来了,又为什么和詹淑贤在一起,穆行州不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吗?   但没有实证的事情他没办法说。   毕竟事到如今,詹淑贤也没有进宫,而且还在定国公府,以他受伤养病为由,主持国公府。   说起来,詹淑贤才是国公府的嫡系血脉。   五爷看向穆行州半晌没说话。   他不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他只是提醒他。   “护好你自己。”   穆行州连连点头,“五爷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男人在这话里,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笑了一声。   “好。”   两人互道保重。   五爷将穆行州一路送到门外,看着自己捡回来养大的少年,此刻扬鞭打马离开了。   但在穆行州离开的第二天,五爷病了,竟然同暮哥儿前些日一样发起烧来。   男人从小习武练功、熬打身体,为的是守家卫国,所以几乎从不得病。   但这一病,竟将人烧糊了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看到床边来了人。   那人穿着素白衣裳,身形纤瘦,一条白丝带覆在眼间。   她在他床边只站了一下,便转身离去。   男人怔住了,“阿姝?!”   她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伸出双手,摸索着向外走去。   可惜她看不见,这般走了几步,突然被脚下绣墩所绊,身形陡然一歪。   男人心下一提,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想将她抱进怀里,唯恐她摔倒在地。   可他这般着急奔上前,可张开手臂抱过去,却只是扑了个空。   男人在高烧中,撞到了架子上。   他在疼痛中清醒了过来。   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素白衣衫,没有绣墩,也没有女子。   只有一条覆眼的白纱,被他时时刻刻系在手腕上。   白纱松散开来,两根系带在他腕间晃动。   他眼眶滚烫到无以复加,将白纱取下,学着她平日里的样子,覆在了自己眼上。   白纱覆眼的一瞬,被泪水浸湿开来。   男人喉头哽咽,在高烧之中,嗓音发哑地反复呼唤着。   “阿姝,你在哪……告诉我,好不好……求你,不要再惩罚我……”   可惜空荡昏暗的房中,无人回应。   *   战事连绵,战火四起,但在避世的山间,仍旧存留一丝安详。   山间,初雪过后,天朗气清。   万里晴空只有两三游云,优哉游哉地飘荡。   人人穿了大厚衣棉衣出门干农活。   有马车从远处的山路上驶进村庄,村人见了那高挺轩昂的马车,无不纷纷让路。   马车停在了村口,很快从上面下来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丫鬟打扮,扶着另外一个女子下了车。   丫鬟提醒那女子小心。   “刚下过雪,地上实话,您可小心。”   那女子说无妨,身轻如燕地跳下了车。   她私下看了看这村庄景色,叹了一句“心旷神怡”。   村人见两人衣着鲜亮,尤其见那丫鬟扶着的女子容貌不凡,不由地低呼一声。   “呀,村里来女神仙了!”   女子听了,不由地笑了起来,连道不敢当。   “我就是一闲人罢了,在隔壁山头开了一家书院,各位老乡若是不嫌弃,可把孩子送我书院,一个铜板都不用,便可读书进学!”   众人皆惊。   丫鬟替那女子道,“我们书院唤作野鹤书院,这是我们书院的温山长。”   众人还以为她姓温,但并不是,她姓宴名温。   宴温确实在隔壁山上建了书院,不光收留村中小儿读书,而且还收留些孤寡老人或者妇人。   这村子里就是听说野鹤书院做这般好事,于是替村里一个李婆婆,给宴温递了消息。   那李婆婆并不需要她收留,但前些日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捡到了一个女子。   这女子在河中不知飘了多久,人没死,还活着。   李婆婆把人背了回来,养了几天心道能活过来就好了,可这女子伤得极重,赤脚大夫来看了一回,道没个十天半月醒不过来。   但李婆婆家粮食药材有限,养不了她这么久,又不能随便把人丢了,听说野鹤书院积德行善,于是准备把人送去。   宴温听了消息便亲自来了。   她当下去了那李婆婆家里,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   女子脸色煞白,可依然能看出她姣好的容貌,通身的气韵。   宴温着实看了这女子几息。   丫鬟瞧着她的神情,问。   “山长认识这人?!”   宴温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不认识她,但可能知道她是谁。”   “那您要告诉她家里人吗?”   宴温默然,让人先把床上的女子带了回去,并没急着回答这个问题,直到马车走了半路,才开了口。   “还是等她醒了,由她自己决定吧。”   她把人带了回去,请了大夫给她诊治了一番。   大夫连连称奇。   “此人真是命大,应该是从高处坠落水中,但保住了性命!不过,她这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就算醒来了,这般重伤要想恢复,需得三年!”   三年才能恢复,那得是多重的伤。   宴温几乎能想到,她当时从崖上坠落的处境。   她重重叹气,请大夫开了五爷,就此把人留下,默默养了起来。   日子一晃,已进了寒冬腊月。   野鹤书院处处烧起了炭火,附近村人有舍不得孩子受罪的,都把孩子送进来读书,好歹还能蹭些炭火。   宴温来者不拒,但也要求孩子们认真读书,是不是在山庄做活,全当束脩了。   山庄里越发热闹起来。   一直昏迷许久的女子,在这热闹声中,于雪后的某日清晨,睁开了眼睛。   俞姝快忘了自己眼睛是什么时候好的了,还以为一切都在梦中。   直到丫鬟端着药碗,例行过来给她喂药。   她此时见俞姝睁开了眼睛,惊得她差点打翻了药。   “你醒了?!你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去告诉山长?!”   “山长?”俞姝迷糊着。   她道不急,请那丫鬟坐下来,“我这是在哪?如今什么年月了?”   她问了许多问题,丫鬟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她。   俞姝听了半晌,听到俞军和朝廷开了战,虞城王率领大军势如破竹,她这一颗心陡然放了下来。   哥哥果然没事!   可她又想到了另外的那个人。   “朝廷的那位定国公……他不领兵吗?他不领兵,去哪了?   俞姝心下暗暗紧了起来,仿佛还有什么期盼似得。   丫鬟对此只道听途说了些外面传进来的消息。   “定国公就在定国公府呀,听说是受伤一直养着,等到伤养好了,会率领朝廷大军的。”   话音落地,昏迷刚醒的女子怔了一下,而后冷淡地笑了一声。   “这样啊……”   她脸色一阵变换。   “那……定国公还是定国公,国公夫人还是国公夫人,皇帝也还是皇帝吗?”   丫鬟不知道她这都是问得什么问题。   只是跟她点了头。   “是呀,没听说有什么变化呀。”   没变化啊……   俞姝又笑了,但笑牵扯得浑身伤势疼得厉害。   他还是继续做他的定国公,还是继续与他堂妹做夫妻,还是在那无信昏君的朝廷里,做第一忠臣……是这样吗?   她本想问问他为何会受伤,现在看来,幸而没问,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他还是那个定国公詹五爷,或许从不曾变过。   俞姝不再问了,这些问题和答案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和精力。   她又缓缓地闭起了眼睛。   等她再次醒来,又是两天过去。   这次,她见到了宴温。   她看向宴温,宴温也看向她,两人不必什么言语,已互知了身份。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半晌没有说话,还是宴温猜到了她的心思,先开了口。   “我没有将你在这里的事情,告诉外面的人,你想告诉谁,由你自己决定。我不是任何一方的人,你只当我是个世外之人便是。”   宴温的声音温温的,淡淡的,仿佛山间温泉。   她和宴夫人长得很像,乍一看还以为是同一个人,可再细细看去,眉眼之间的气度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直出淤泥而不染的纯净气度。   俞姝都还没来得及跟她说话,便已心生好感。   她开口,跟她道谢。   “多谢宴夫人。”   宴温说无妨,但也告诉她,“你伤的极重,其实,若能去大城寻名医看病,那便最好。”   她并不是赶她,俞姝心里也知道,跟她笑着点头。   宴温也想知道她希望谁来接她。   俞姝开了口。   “烦请娘子告知我兄长。”   宴温说好,只是在这话里,莫名想到了五爷。   听说五爷为了她弃了忠守半生的朝廷,一直在往水边寻找,像个一不小心将最珍贵的东西丢进了水里的孩子一样。   只可惜,她并不想见到他……   宴温不知内里,不便多言,立刻让人通知了俞厉。   她想着,俞厉怎么也得五六日才能赶来。   谁想到,就第三日夜间,外面飞马疾驰而至,重重叩响了山门。   宴温披了衣裳赶来的时候,差点被冲进来的俞厉撞倒。   幸而俞厉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   “宴夫人!小妹真的在你这里?!”   宴温觉得,自己若是敢说不在,俞厉恐怕又要把她掠走关押起来了。   她连忙说在,“你别急,她受了重伤,绝大多数的时候都在昏迷,别惊着她。”   俞厉一听妹妹重伤至此,难过得不行,但也听了宴温的话,却连粗气都不敢喘了。   待他见到了妹妹,看到妹妹脸上几乎没有血色,整个人几乎没有气息一样地静静躺着的时候,心疼得要命。   他握了妹妹的手,小心坐在她床前,领千军万马的男人此时止不住呜咽。   “若是爹娘知道……只怕打死我的心都有了……阿姝,你快好起来!”   只是俞姝没醒,人还在昏迷之中。   俞厉决定将她先带回去,找名医替她诊治疗伤,盼她早日恢复。   宴温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在俞厉带走俞姝之前,宴温寻了俞厉。   “虞城王,能打个商量吗?”   俞厉不知她要商量什么,“娘子救了小妹,若有什么俞某能办到的,尽管开口!”   宴温听了不免欣喜。   “虞城王能把婢女俞姝还给我吗?俞姝从小跟着我吃苦多年,我许她日后在青山绿水间悠闲度日。如今我终于得了自由之身,不能弃了俞姝。您看行吗?”   她极客气,俞厉几乎不记得还有这么个人被他管着。   但宴温还记得,是有情有义之人。   俞厉不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红润,比第一次他见到她的时候,着实好了不少。   可见她如今所过的日子,正是她心中所期盼。   俞厉为何不成人之美?   他说好,“娘子放心,俞某回去立刻便放人回来!”   至此宴温再没旁的要求。   俞厉谢她再三,带着妹妹上了路。   卫泽言反复催促他回到战场,他并不理会,亲自护送妹妹回虞城养伤。   半路上,一连昏迷多日的俞姝终于又醒了过来。   这次她醒来,身边再没了旁人,只有她最亲最近的哥哥。   兄妹两人相互对视,都落了泪。   “不能哭不能哭,大夫说你须得心绪平复地养病才行!”   俞厉连忙替妹妹擦了眼泪。   马车悠悠晃晃向虞城而去,兄妹二人这才说起了招安那日之事。   俞姝把在崖苑听到的话,都说给了俞厉。   说到安大伯收到揭露俞姝身份的密信时,俞厉大惊。   “谁人所为?!”   俞姝说不知,“是密信,没署名。在虞城和朝廷,知道我身份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最要紧的是,在那个时候揭穿我,对此人有什么好处?”   此人告密给詹氏而非朝廷,显然不想将事情闹大,想让詹氏暗中处理掉俞姝,免得被朝廷怀疑通敌。   乍一看,似乎是与俞姝有私仇的人。   但俞姝想不起来。   那便不是有私仇,而是有旁的目的的人。   兄妹二人在此时都没说话,不管是谁,都得拿出证据才能确定此人。   这等举兵造反的紧要时刻,只能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除了密信之事,便是皇帝当时的言语。   那些言语,俞姝仍记得一清二楚。   “朕早就知道了……朕把整个天下都托付给定国公,国公便是对朕最为忠心的臣子……”   “都是国公与朕设计,为了就是迷惑俞党……”   “詹氏的忠心,朕再没有半分怀疑!”   她几乎是用那皇帝的口气,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俞厉。   俞厉闻言,惊诧半晌无语。   只是他回过神来,看向了妹妹。   妹妹被逼跳下湖泊示警在对岸招安的他们,原因是听到了毒酒。   可她不仅听到了毒酒,还听到了这些话……在她跳崖之前,心中还是多疑惑又悲痛?   俞厉默然,半晌才问她,“你如今,原谅詹五了吗?”   詹五并没有同那皇帝串通一气,现在更是彻底弃了朝廷,一直在找她。   只是俞厉心中所想,俞姝一概不知。   她笑了一声。   “难道他投到哥哥麾下效力了?”   俞厉挑眉。   詹五是曾经来寻过他,但他当时只恨此人纠缠妹妹,才置妹妹于绝境,一眼都不想看见他,唯恐自己耐不住要砍杀了他,于是将人直接撵走了。   他哼了一声,没有细说,只是道,“没有。”   俞姝听了,越发笑了,但笑又牵得浑身伤处都疼起来。   她想起之前问宴温的丫鬟的话。   一切都没有变,不是吗?   他不还是那定国公吗?等他伤好之后,不是还要领兵作战吗?   她谈什么原谅?   她摇了摇头,“哥哥,以后莫要提起此人了。我只想让暮哥儿回来罢了。”   俞厉沉默。   让暮哥儿回来没那么容易。   俞姝说了几句话,又是一番心绪起伏,人昏昏沉沉起来。   俞厉见妹妹损伤至此,连多说几句话都受不住,更是心疼得厉害。   那些人那些事都不再提了,这样也好!   “好,我答应你,以后让谁都不要同你提及!你自己也不要再想了!   “咱们快要回虞城了,虞城外有我王宫别院,你万事不必操心,一心静养便是。至于暮哥儿,哥哥会寻机会给你带回来的。   “别想那么多了,静养三年,养好身体,好不好?”   俞姝累极了,她亦不愿再多思多想,轻轻点头。   马车吱吱呀呀地行进在回虞城的路上。   外面缓缓飘起来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掩住了一切。   过往的岁月仿若前尘往事。   俞姝在返回虞城的路上,仿佛她那年进京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返回一样。   没有被定国公的兵马发现,没有被卖进定国公府做妾,她也没有同那位五爷有过一丝一毫的情意……   她只是治好了眼睛,顺利从京城返回了虞城。   大雪纷飞而下,俞姝缓缓闭起了眼睛。   一切若都是梦,还多好……   马车飞驰而去,时间如白驹过隙。   倏忽之间,三载已过。 第82章 战起   虞城,王都别院。   进了腊月便开始张灯结彩,婢女熬了浓浓一碗粥提着提盒进了房中。   “王姬,灶上熬了热粥,您吃一碗暖暖身子。”   房中大大小小摆了许多火盆,俞姝手里抱着手炉在暖。她闻言,让人把粥碗放在桌子上,手里仍旧翻着书,瞧得认真。   婢女出了门去,正好与前来的人遇了个正着。   来人少妇打扮,小腹挺了起来,妆容华贵,气度不凡。   婢女跟她行礼,她抬手止了,进到了房中。   俞姝看书看得认真,她走进了也没发觉。   还是那女子先开了口。   “妹妹在看兵法?竟看得如此痴迷?”   俞姝这才抬头瞧见了来人,她起身行礼,请那少妇坐下。   “嫂嫂来了?”   此人姓孟,名唤尔凤,是易川孟氏的嫡女,两年前孟氏和虞城王联姻,她如今是虞城王后。   李凤扶着高挺的肚子,说过来看看俞姝。   “你哥哥成日在外打仗,没时间回虞城,心里又惦记着你,总叮嘱我过来瞧瞧你身子恢复的怎么样了。”   “让哥哥嫂嫂惦记了,我好多了。”   这一养三载,当时受的重伤,都已渐渐好转,如今除了怕冷,倒也没什么旁的。   李凤给她带了两块上好的皮子过来,嘱咐她多穿衣裳。   姑嫂之间相处算得融洽,坐在床下围着炉子说话。   俞姝的眼睛也好了许多,只是强光还看不得罢了。   李凤瞧着,止不住感叹。   “小小年纪,竟得了一身的伤病,也难怪你哥哥总觉得亏欠了你。”   俞姝笑笑,同李凤摇头。   “我同哥哥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不必说这些话。”   她转了话题,问到了李凤身上。   “我闻着嫂子身上有种特殊的香气,不曾在旁处闻到过。”   李凤一听便笑起来,将身上的靴子解开拿给了她。   “这是我家祖传的靴子。说是祖传,实际上是我那位在前朝做过皇后的曾曾姑祖母用过的,又传下来的。”   她说的是前朝的元宜皇后,元宜皇后在的时候,是易川孟氏最风光的年月。   孟氏一族都将元宜皇后引以为傲,李凤亦然,时常将皇后事迹挂在嘴边。   若是旁人这般,难免有些猖狂。   可她是俞厉的王后,日后若有俞厉称帝之时,李凤便是当之无愧的新帝之后。   俞姝看了看那靴子,赞了两句。   正这时,外面来报,说贺将军来了。   话音落地,李凤便瞧了俞姝一眼。   这位贺将军名叫贺激,原是袁王的近身侍卫,后来袁王父子身死,他投到了赵勤麾下,赵勤死后,他不喜李榭为人,又见俞厉秉承袁王遗志,便跟了俞厉。   他年岁虽然刚二十出头,但颇有一番领兵守城的工夫。   俞厉将王都虞城交给了他看管。   俞厉托他守卫王都,自然也托他照看妻妹。俞姝在此处养伤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她要静养,俞厉不许旁人打扰,但贺激却是常来之客。   他与俞姝年岁相当,明眼人都知他是什么意思。   只不过俞姝不提、俞厉不提、贺激自己也开不了口,谁也不好多说什么。   当下,得了传信,贺激进了房中,他见俞姝和李凤都在,连忙行礼。   俞姝一如寻常待客,请他坐了,他目光在俞姝身上落了落又收了回来。   倒是李凤瞧出他的匆忙。   “贺将军,是有什么事吗?”   贺激也不转弯,直言。   “王传了令回来,临时调属下前去杨城支援,李榭兵压边境,可能要对杨城下手。”   话音落地,房中气氛严肃起来。   如今天下,早已不是三年前两王造反的情形,也不止是四五年前四王作乱的乱象,现今民心涣散,天下形成六片势力,各自为政为王。   北方便以俞厉和李榭最大,与朝廷三方分庭抗礼。   而南方也乱起来,本就有两王作乱,如今又添福建一王,处处兵荒马乱。   朝廷像是一个破漏的筛子,再不能一手挽起天下大势,能勉强抵挡俞厉和李榭的进攻,便不错了。   但李榭此人颇会钻营,不一味地对战某一方,前些日刚吞了个造反不到三月的小王,那小王地盘不大,但火器厉害,李榭收了他的火器库,如虎添翼。   彼时卫泽言便提醒过要留意李榭动向,眼下李榭果真要向杨城下手了。   俞厉占领的杨城,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若是李榭占据了此地,向西威胁虞城,向北甚至能长驱直入,抵达京城门户。   俞姝闻言便道,“李榭有此动向,朝廷不会也毫无防备吧?”   杨城一旦攻下,对俞军和朝廷都非常不妙,朝廷可能会也想拿下杨城,至少也要帮俞军守住。   贺激闻言,不由看了俞姝一眼。   “王姬说得是,朝廷兵部给杨城的邻城津州派了新将领,此人姓穆名行州。”   话音落地,俞姝微怔。   李凤在此时,急忙同贺激打了个眼色——   俞厉曾下过重令,谁人都不可再在俞姝面前提及定国公府的事情,违者重罚!   若不是俞姝问及,贺激也不会说,毕竟这位穆行州可是定国公副将出身。   这三年,定国公还是定国公,定国公府还是定国公府,只是定国公据说一直在府中养伤,没再现于人前。   有人说定国公已经不在朝廷了,但定国公夫人还在,副将也成了大将。   此事扑朔迷离。   但再如何,也没有人敢在俞姝面前提起,李凤和贺激也不例外。   两人都闭了嘴。   俞姝对此什么都没说,只是问贺激什么时候启程去杨城。   贺激说今天,又去看俞姝的神色,但见她也只是点了点头,让他行军小心,多多保重。   贺激暗暗抿了嘴,只能告辞离去了。   他走了,李凤叹了一句。   “对战李榭,不该让他去,李榭到底是袁王亲子,贺激当年极其忠于袁王,对李榭能行吗?”   俞姝也这样想。   贺激还是袁王近卫的时候,同李榭多少有些情谊,若是李榭此次耍花招,贺激能下得去狠手?   可是俞地本就不大,良将有限,这些年俞厉征战朝廷,地盘扩大,人手却日减,时常无人可用。   其间不乏有朝廷将领被俘或者主动投于俞厉,可是俞厉的大部都是袁王旧日的兵马。   当年袁王父子惨死在朝廷手中,似贺激这等袁王旧部都还记着与朝廷的仇恨,他们坚决不肯同朝廷投来的将士并肩作战。   就连当年俞厉俘虏了老国公,这些袁王旧部立刻便表示要杀死首辅,震慑朝廷。   但老国公也是被害之人,他愿意给俞厉献计献策攻打朝廷,只是袁王旧部不肯。   俞厉杀也不是,用也不是,三年间老国公只能被俞厉留在虞城书院教书。   大材小用,令人扼腕叹息。   这也就是老国公。   若是亲自领兵击杀袁王父子的定国公本人在此,只怕袁王旧部吃了他的心都有!   但幸好,他并不在……   无人可用,只能临时抓人。   这样的用人之法,岂能长久?   俞姝叹气,随着哥哥征战的脚步越来越大,这用人的问题只怕也越来越大了。   她翻着手中的兵书,看着那些诡谲的兵法,仿佛看到了远方的战场……   *   津州,往水之末。   此地多年无战,比起炮火连天的各地,百姓过得还算平顺。   男人一人沿着山路走了许久,路过山脚村庄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田庄。   他这几年都居于此地,平日里魏北海夫妻照看暮哥儿,他在这茫茫天地之间寻找,可每每回来,无不是身边空空。   腊八将至,山脚下的村子里热热闹闹。   有孩子在村头的阔地上耍玩。   男人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跟在大孩子身后的一个小人儿。   小人儿穿了大红色的锦缎小袄,比村人家的小孩不知漂亮多少。   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好似融不进孩子群里去一样。   那群小孩叽叽喳喳说着腊八去镇上玩的事情,还说起翻过了年,正月十五要去看花灯。   有孩子说看花灯的人特别多,要骑在爹的头上,有娘扶着,才能看见。   其中有个孩子爹爹在村里个头最好,他最自豪,“我每年都看得最远,没人挡得了我。”   他们说着,看向了一旁的小人儿。   “你到时候也去看花灯吗?”   小人儿还没回答,就有小孩替他道。   “他爹娘都不在家,谁带着他去看啊?”   小人儿绷着小脸,“表叔婶婶,会带我看!”   小孩们听了都道奇怪。   “那你爹娘呢?”   小人儿听了,小嘴瘪了瘪,闷声闷气。   “爹爹找娘去了。”   “那你娘呢?”   小人儿声音越发闷了。   “娘亲走丢了。”   这时有个小孩突然明白了。   “哦!我听说过有小孩的娘不见了,不是走丢了,是改嫁旁人了!”   那孩子说了,便同小人儿道。   “你娘肯定是不要你了,你爹爹找不回来的。”   谁想他话音落地,小人儿突然瞪着眼睛推了他一把,乖顺的小脸突然凶起来。   “你胡说!”   说话间,小人儿竟然毫不惧怕,要同大孩子打起来。   照看他的秀淡赶紧从旁边跑过来。   但男人脚步更快,在大孩子即将推到小人儿的一瞬间,将小人儿抱了起来,抱进了怀里。   男人的身姿高挺,比刚才最高的孩子的爹爹还要高。   他们仰头看过去,小人儿也看过去,在看到男人刚毅的脸庞时,陡然红了眼眶,可还是忍着眼泪不留下来。   秀淡上前跟男人行礼,“五爷回来了。”   男人嗯了一声,看了一眼那群胡闹的小孩。   “暮哥儿的娘没有不要他,他娘亲很快就回来了,都不许再胡言乱语。”   小孩子们都被他吓得噤若寒蝉。   詹司柏抱着暮哥儿,往山上的田庄而去。   月余不见,小人儿又长高不少,说话也比之前利索了许多。   只是他既不叫爹爹,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绷着一张小脸,瘪了小嘴,眼眶发红。   一副倔强模样。   男人看着,心头酸的厉害。   暮哥儿的眉眼模样,和这冷清倔强的神情,同他的阿姝何其相像。   可是阿姝在哪……   男人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在他紧紧绷着的神情里,用最温柔的声音。   “爹爹会把娘亲找到的,也许正月十五的时候,爹爹和娘亲就带你去看灯节了,好不好?”   话音落地,小人儿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把小脸藏在男人阔大而温暖的掌心里。   小人儿攥着男人手腕上常年缠绕的白纱带,小嗓音委屈到不行。   “孩儿记住了。”   男人也禁不住湿润了眼眶,轻轻抚着儿子的小后背。   他会找到阿姝的,她一定在这世间的哪里……   父子回了家,魏北海也从津州城做生意回来。   他带回来一个人。   此人是穆行州手下的侍卫。   “穆将军这次得了兵部调令,来了津州。让属下给五爷问好,还带了一箱子东西给哥儿做消遣。”   是一箱子小儿的玩意,满满当当的。   暮哥儿喜欢,趴在箱子上不住地看。   五爷瞧着笑了笑,“行州费心了。”   穆行州从那时离开之后,再也没能回来。   他是朝廷兵从朝廷人手里救回来的,是定国公府一点一点养大的,他或许同五爷最亲近,但对他而言,五爷并不是全部。   他有他的选择,就像詹五爷也有他自己的选择一样。   五爷让侍卫带信给穆行州,让他自己多留意,刀剑无眼,护好自己,便让侍卫走了。   年关将近,五爷暂时留在田庄里陪着暮哥儿。   暮哥儿话不多,但小人儿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让人忍不住心疼。   魏北海夫妻自己没有孩子,一心都在暮哥儿身上,将他照顾得极好。   只是哪个小娃不想自己的爹娘在身边?   五爷留下陪他的这几日,暮哥儿明显开怀了不少。   男人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每晚陪他一起入睡。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会从梦中惊醒。   想留住什么,到头来什么都留不住。   打开窗户,还是寒冷而无边的夜。   但在腊月中旬的一夜,外面突然吵闹起来。   五爷正半夜醒来,就听到了匆忙的脚步声。   来人竟然是穆行州的侍卫。   五爷披了衣裳到了外面,叫了那人说话。   那人一脸飞灰,满身狼藉。   “五爷!将军出事了!请您救我们一回!”   就在今晨,李榭的兵袭击了俞军的杨城。   那杨城守将贺激早有准备,击溃了李榭军队,只是此人曾是袁王近身侍卫,对李榭没舍得下死手。   李榭军中没有什么伤亡便返回,但谁能想到,就在夜晚,摸清了俞军路数的李榭等人再次突袭杨城。   穆行州这边当然也想拿下杨城,就算不能拿下,也万不能让李榭占据有利地形。   他提前接到报信,准备伺机增援杨城将领贺激,打一场援助战。   谁曾想,此前李榭来打全是幌子,竟然偷偷埋伏了火器。   他那火器瞬时引爆,并非寻常制式,威力超乎异常地强大。   贺激和穆行州全无防备,险些被李榭大军拿下杨城,两边堪堪联手才守住杨城,将李榭的大军赶了出去。   可双方伤亡惨重。   杨城守将贺激似被流弹击中,生死不知,而穆行州这边也被掀起的气浪所伤,人回了津州,便陷入了昏迷。   伤亡如此惨重,正是李榭的机会。   若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拿下杨城,转过来攻打津州,津州只怕立时就要破城。   不论后续如何,一旦被李榭破城,穆行州和手下兵将,都免不了一死!   可穆行州昏迷,没人能顶上来守城,传信朝廷也来不及了。   将领愁得团团转,是穆行州的侍卫提了个大胆的想法。   “我知道一人,若能请得前来,必能救津州于危难!”   众人问是谁。   “定国公詹五爷!”   ……   田庄外,乌泱泱站着许多津州将领。   夜里落了雪,人人肩头都白茫一片。   他们怎么都想不到,据说在京城养病的定国公詹五爷,竟然人就在此处!   而五爷问讯,皱眉走出门外,一下就看到了奔驰前来的将领们。   他们立在雪中等待着,有不少熟悉的面孔,还是他昔日的旧部。   他们看到了男人果真从门内走了出来,惊诧又惊喜。   “求国公爷力挽狂澜,救下津州!”   风雪中,男人沉默许久。   寒风在夜中肆虐,他重重叹气,白气在黑暗中翻滚。   暮哥儿不知何时醒了,溜到了门口,扒着门看向了背对自己的爹爹。   爹爹身形高大极了,浑身散发着沉沉的气势。   他半晌没说话,又在乞求的模样看向他的将领,终是说了话。   “我早已不是定国公,以后,都不必来寻我。”   那么眼下呢?   男人给了答案。   “只此一次。”   他说完,众将齐齐跪了下来。   暮哥儿记忆里从没见过父亲这般模样。   而父亲在这时转过身,向他走了过来。   他摸了摸他的脑袋,“爹爹去去就来。”   他走了,飞身跨上高头大马,率众将而去。   *   虞城。   杨城险些失守,贺激受了重伤的消息传了过来。   贺激受伤,杨城便没有将领再守。   俞厉在北方作战,根本无暇顾及杨城,便是临时抽调将领抵达杨城,只怕也早已被李榭的人卷土重来,将杨城吞下。   李凤和留在虞城的幕僚着急,商议不出一个人选代替或者辅助贺激。   有人在这时突然自荐。   三年,她第一次走出别院,踏雪而来。   是虞城王姬,俞姝。 第83章 晃眼   杨城。   俞姝到的时候,全军上下一派萧条。   城墙还在修补,不知何时就会被李榭一方带人前来攻破。   而守城将领贺激被流弹重伤身上多处伤口,人勉强还有点意识,但越发薄弱,完全不能继续领兵守城。   俞姝去看了贺激,后者见了她,还以为自己意识不清醒了。   “王姬?”   “是我。”俞姝坐到了他床前的绣墩上。   贺激这才意识到真的是王姬来看他了,连忙拉起锦被不让俞姝看见他身上的伤。   “我没事!我没事!王姬怎么亲自前来?!”   从前他隔三差五就去王都别院看她,但她话很少,时常他去了,她除了跟他打个招呼,便不再多言,就算说上两句,也十分的客气与疏离。   可越是这样,他心中越是记挂。   若是他认识她早一些就好了,在她进京之前,在她认识定国公之前……   可一切都晚了。   定国公寻她多年又有什么用?能弥补得了她在朝廷吃的苦、受的伤吗?   虞城王下令不许人提及定国公,他觉得这样很好,不要再让那定国公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便能慢慢从她生命里退去了。   也许再过两三载,他便有了机会……   但现在,王姬居然来看他了。   贺激惊喜到不知所措。   他看过去,俞姝让他好生躺着。   “眼下虞城没有旁的将领,杨城只有你一人苦苦撑着,我是自请前来,帮你共同对战李榭大军的。”   贺激晃了一下。   他还以为王姬是前来探望他的……但,她自请前来帮他,他已万分欣喜。   俞姝对他的欣喜,只能默默叹气。   她不便多说什么,只问了他当前战况。   贺激撑着自己立刻把话说了。   对面李榭大军派来的是李榭的表弟付戚,此人追随李榭多年,同李榭的作风一般无二,都不会心慈手软。   可惜,贺激从前认识他,而且两人年岁相仿,一同吃过几次酒。当时付戚率军第一次进攻杨城,贺激早有防备,活捉了不少勉军,但看在付戚的份儿上,没有下杀手,只是捉了俘虏以警告付戚不要随便打杨城的主意。   只是他哪里想到,这些被俘虏的勉军,本就是付戚专门送去,为的便是在杨城外埋伏火器弹药。   勉军的火器原本并不丰盈,但在李榭吞并了一个小王之后,缴了人家的火器库,据说得了大量火器。   贺激再没想到,很快他没舍得下手的付戚便再次率兵前来,而且引爆了之前埋下的火器。   巧得是,附近津州的朝廷兵竟然也提前得了消息赶上前,看意图是想援助俞军守卫杨城,但也被勉军所害。   幸而俞军和朝廷官兵人数众多,这才勉强保住了杨城。   贺激说着,一面后悔不该手下留情,一面暗恨付戚下手太狠。   “不管是他的军队还是我们的兵马,从前都是袁王爷的部下,何必相残至此?!”   俞姝默了默,不能苟同,看了贺激一眼。   “我们与李榭早晚要真正斗起来,到时候,谁都不可能让谁。”   这话才是正理,贺激不得不承认。   “王姬说得是,但眼下就到了那般时候了吗?眼下我们和李榭,不是一致对抗朝廷吗?”   现在反而是朝廷的兵马援助俞军,守住了被李榭进宫的杨城。   贺激并不想与朝廷一道,便是朝廷此次来助,他也没什么感激。   他只是道,“杨城危在旦夕,付戚随时可能前来,若是朝廷官兵回过神,也可能要攻下杨城分一杯羹,我已请求王再拨一支援兵来杨城,但尚需些时日,为今之际,只能苦守杨城了。”   他说得悲切,朝着外面看去。   “杨城在我在,杨城亡我亡!”   他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俞姝。   “王姬还是不要留在杨城,由我一人守着即可!”   一旦破城,他可以死,却不能让王姬有任何闪失。   可是俞姝同他摇了摇头。   “我不会走,杨城也不会破,我们不能这样苦守,我们要想办法应对。”   她说到此处微顿。   贺激看向她的眼睛,她眼眸晶亮,凝着一束光。   她道,“我们可以主动出击。”   ……   俞姝以贺激的名义开始了杨城的守卫之战。   她继续加派兵力修复受损城墙,然后派兵清理了部分战场。   之前那一次,勉军便在战场上留下大量埋伏,俞军毫无察觉,这才中计。   同样的计策,应该不会再用第二次。   可谁能想到,俞姝让人接着清理战场之际仔细看了一番,竟然又发现勉军留下来的炸药。   贺激听闻胸口起伏牵连伤口出了血。   “竖子!竟还想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倒是俞姝颇为淡定,“兵不厌诈罢了。”   只是就算清理了这些埋伏的炸药,以杨城目前的损失程度,勉军打来也不能保证不会破城。   俞姝思虑了一番。   “若是这些炸药,能用到勉军自己身上,便能大大削弱他们的战力。”   想法自然是好的,但贺激说很难。   “他们可以趁战埋伏在杨城城外,但我们若是有所动静,提前出动人马埋到他们埋伏的地点,他们的斥候很快就会发现。”   就像如今,俞姝派人清理了战场,拔除了炸药一样,勉军的斥候只怕已经知道了。   不着痕迹的埋伏很难,俞姝也同意,但她又低声道了一句。   “若有人能作掩护,便好了。”   但没人。   贺激丧气,咳嗽起来,伤口又出了血。   “王姬别再费神了,等王派兵支援吧。”   只有这一条路吗?   俞姝却摇了头,贺激看过去,听见她说。   “上次中勉军埋伏的并不只有我们,何不寻求朝廷官兵,在此战中暂时联手?”   贺激睁大了眼睛。   “王姬在说什么?我们与朝廷才是敌人!况他们也不会真的帮我们!”   贺激想都不想就否定了。   但俞姝笑了笑。   “朝廷是我们的敌人,但现在,勉军是我们与朝廷共同的敌人。   贺激无法理解,他低了几分声音。   “王姬认识津州的守城将领穆行州吧?可现在双方阵营不同,他真的会帮王姬?”   他下意识,就不想让王姬亮出身份。   俞姝说不是,“这些都与身份无关,只与共同的利益有关。”   她说完,便让人将搜来的勉军留下的炸药拿了些许,妥善放置在一个匣子里面,然后写了一张纸条。   没有身份,也没有其他,她只是在纸条上写了时间地点,放到了匣子里。   一日之后的黄昏时分,杨城西南二十里山丘下,遭遇。   俞姝让人把匣子送去了津州。   一切如之前一样,俞姝继续让人加紧修复城楼,然后连番派人寻求支援,一副杨城危矣的做派。   她这般,旁人看不出异常。   ……   津州城。   有人接到了匣子,挑了挑眉。   “国公爷,怎地是一匣子炸药,不会引爆吧?!”   男人神色淡定,不仅不怕,反而用手翻了翻那些炸药,拿起一枚仔细瞧了瞧。   “这是不是勉军埋伏在杨城外,炸伤了两军人马的炸药?”   有人来识别了一番,“回国公爷,正是此药!”   津州将领们皆是一懵,“俞军送来此物何意?”   詹五爷不着急回答,但在匣子最下面,看到了一张纸。   他拿了起来,在瞧见纸上字迹的一瞬,眼睛被扎了一下。   他怔住没动,倒是左右将领看到了上面内容。   “俞军的意思,要同我们打遭遇战?那这匣子炸药是何意?”   有人问了,五爷才从那字迹上稍稍挪开眼睛。   他说确实是打遭遇战。   “并不是真的打,俞军的目的,是想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让我们掩护他们,以遭遇战的名义,让他们把炸药埋伏在勉军进攻杨城的半路上。”   男人准确无误地解释了,众将皆是一愣。   “这俞军倒是聪明起来了!这样勉军便不会怀疑!”   津州本来的目的便是援助俞军,可之前贺激的做派,明显是抗拒援助。   现在他们倒是一转态度,主动寻求联手。   众将皆问五爷,“我们答应吗?不会有诈吧?”   男人默了默,看向了那张不知谁人亲手写下的字条,缓缓点头。   “应下。不会有诈。”   穆行州还在昏迷之中,他直接派人去了杨城应下此事。   但自己拿着那张纸条回了房中。   纸条在手莫名发烫。   他回房之后挑灯细看,越看越目色越紧。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阿姝也偶尔会写几笔字。   只是她那时眼睛不好,什么都看不见,写出来的字难免不那么协调。   可一个人落笔之间的习惯总是在的,不会轻易改变。   男人看着这张纸条,看着上面平顺洒脱的字迹,没有一点不协调,可走笔之间莫名的熟悉。   詹五爷捏着纸条的指尖颤了颤。   ……   翌日,天边红霞如飞。   与俞军约定的这场假遭遇战,五爷亲自带兵前去。   众将都被他惊到了,“属下等前去即可,不用五爷亲自出马。”   但男人只是摇头,披上了盔甲,翻身上了战马。   他们去了,也遇上了约定而来的俞军。   双方心照不宣地,假模假式打了起来,而俞军按照吩咐极快地埋伏了之前勉军的炸药。   这场“遭遇战”极快,可是亲自率兵前去的詹五爷,并没有见到对方的大将。   鉴于双方眼下的联盟关系,他问了一句。   但对方非常谨慎,只道是贺激的命令。   遭遇战很顺利,但是五爷无功而返。   天色越发暗了下来,回程路上,男人看向远处的杨城。   杨城在望,可他看不到杨城里面的人。   俞军的说法,眼下仍是贺激在领兵守城。   不过贺激受了伤,能否打击精神部署着实是个问题。   而且最让人奇怪的是,贺激对朝廷态度比对勉军要敌对的多,怎么会突然转变主动寻求联盟?   这番谋略甚是巧妙,不似贺激的作为。   男人看向被夜幕逐渐笼罩住的杨城,只有城楼上点点星火,提醒着一座城的存在。   他又想到了那张纸条。   会是谁……会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吗?   *   俞军和朝廷兵打了场遭遇战,勉军听了嗤笑一番,根本没有当回事。   领兵的付戚一想到自己一招制住两个敌人,让杨城和津州都陷入困境,便免不了洋洋得意。   但那双方到底实力强大,他没能攻下杨城,亦损失不少。   可以说在这一战中,谁都没讨到好。   不过付戚不能拖下去,拖到朝廷或者俞军来兵支援,那么他之前所为便功亏一篑。   他加快速度整理军队,准备伺机再给杨城致命一击。   就此拿下杨城!   两日后,付戚率勉军倾巢出动,以攻破杨城为目的,直奔杨城而去。   他们上次走之前又埋伏了不少炸药,可惜被杨城察觉,已经清理了。   但他们还有不少火器,准备好好地在俞军身上一试,若是朝廷官兵也愿意来试一试,他们可没有半分意见。   勉军兵马飞奔而去,先头部队在前行进。   他们有了动静,朝廷官兵和杨城俞军立刻就会察觉,但察觉是一回事,排兵布阵又是另一回事。   付戚并不着急,杨城守城已是难事,谈什么出动出击与他们对抗?   谁料,就在他们走到杨城外二十里的山丘间时,杨城方向突然出现一支骑兵!   这一支骑兵人数并不多,似是携了轻型火器。   付戚并不紧张,对面骑兵人数在此,还能掀起多大的浪?   他立刻同样派骑兵前去对抗。   然而对面的俞军骑兵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并不恋战,反而向他们大军中间冲了过来。   付戚一愣,心想这打法,岂不是找死?!   可那群骑兵在一声令下之后,携起轻火器,冲着地面便是一顿冲击。   说时迟,那时快。   原本安静的山丘间,忽然掀起了一阵火浪。   火浪翻滚,连树木都被连根拔起,更不要说暂留在此地的勉军了。   付戚被气浪所冲,整个人冲马背上摔了下来,等他再起身之时,前面的步兵竟然损伤了大半。   有人急慌来报。   “将军!是炸药埋伏,正是咱们之前埋伏在杨城城外的那些!”   付戚一晃,看向周围的山林,这才明白过来。   此地,不正是之前俞军和朝廷遭遇战的地方吗?!   那一次根本不是俞军和朝廷的遭遇战,是掩人耳目的埋伏!   付戚惊坏了,他以为贺激领兵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朝廷联手。   可眼下,他竟然被那两军摆了一道。   但若是就此撤退,杨城更没机会了!   付戚大恨,立刻率领残部冲去。   “无论如何,拿下杨城!”   ……   朝廷兵已经在杨城外等候。   俞军以骑兵携轻火器,冲击埋伏地,重创勉军的消息传过来,朝廷那些将领也无不道好。   “这贺激总算是用脑子了!只不过,这招怎么有些熟悉?”   确实熟悉。   就仿佛当年在密州,定国公詹五爷率骑兵从天而降,以轻火器突击袁王的路数一样。   五爷在旁未出声。   贺激可是袁王的侍卫出身,他恨极了朝廷,会用自己击杀袁王那一战的路数吗?   显然不会。   男人想起这些,又想起此次的联手和那张纸条。   守城的一定不是贺激,一定另有其人!   思虑之间,付戚率大军已经冲了过来。   天色渐晚,天空云霞飞舞似战火一般,杨城之外,刀剑相接,一片火海。   朝廷兵援助俞军守卫杨城,并不需要过多交流,便以心照不宣地到来。   而杨城城楼之上,有人第一次披上了厚重的甲衣,登上城楼亲自指挥。   城下混乱,三军交战,俞姝眼睛没有强光照射时,并无障碍,她不停指挥着兵马变换,与朝廷官兵一起对战付戚大军。   而朝廷兵马异常默契,竟也懂她的路数,顺势做出调整。   俞姝挑眉,在城下的人群中寻找穆行州的身影,可惜没有寻到。   天色越来越暗,战争还在继续,但勉军之前在山丘间便受了重创,此时在双方合力绞杀下,果然疲态尽显。   而俞军和朝廷官兵都看到了希望,越发奋力击杀。   勉军连连败退,不断有人问向付戚,“将军,咱们撤退吗?!”   “撤退?为什么要撤退?!”   付戚恨起来,接着一声令下。   “放火弹!再攻杨城!”   命令传出,勉军备好的火弹齐齐爆炸开来。   火弹爆炸瞬间,夜幕笼罩下的杨城城外,骤然亮了起来。   仿佛数条闪电同时劈下,在一瞬间,城外战场亮如白昼。   ……   亲自率兵上前的詹五爷,一直在有意识地与俞军配合。   越是配合,他越发现,俞军主事之人的用兵之道,温和不失凌厉,灵动又显平稳,完全不是之前听闻的贺激的做派。   他数次向城楼上看过去。   可惜距离甚远,他只能看到一个身披甲胄的身影,却看不清上面那指挥作战的人。   然而就在此刻,无数火弹炸开,一切明亮起来,不只是城下的战场,还有城楼上的人。   男人在这一瞬,下意识向城楼看去。   他仍是没看见那指挥作战的人的容貌,可却看见那人在乍然亮起的火光中,踉跄向后退了两步,急忙捂住了眼睛!   火弹虽亮,可寻常人眼睛还是受得住的。   只有眼睛受过伤的人,适应不了骤然而来的强光,会有这般强烈反应!   五爷在见到那人踉跄后退、捂起眼睛的一瞬间,心跳几乎停止。   刀剑相接声、厮杀怒吼声、火弹炸裂声,仿佛退潮一样,全部在这一瞬,消失在了詹司柏的耳中。   他也被晃了眼,可却在晃眼之后,定定看住了城楼上的那个人。   砰砰的心跳声不住响起。   男人嗓音发颤。   “阿姝?!是你吗?!” 第84章 失望   男人不住地看着城楼上遮掩眼睛的人。   是她吗?!   火弹的光很快消减了下去,四野又暗淡下来。   他看不清了,却隐隐听见勉军又在部署,仿佛还有火弹在准备。   火弹虽然能让他看见上面的人,可光亮的一瞬,也会刺伤曾经受过伤的眼睛。   詹司柏心头一紧,再次看了一眼城楼,而后厉声吩咐了身边轻骑兵。   “与我一同深入勉军,击杀勉军将领付戚!”   ……   付戚见一波火弹尚未令战事扭转些许,立刻吩咐准备第二此火弹袭击,同时辅以箭矢。   他要趁着火弹尚有,立刻扭转局势!   然后就在这时,忽然有骑兵冲击进来。   敌军派少数人手冲击,这事在战场上并不少见,多半不过是引起混乱罢了。   付戚连忙喊人应对,自己向后躲去。   谁料,应对的兵将竟然没能拦住对面冲击而来的人。   那是朝廷的官兵,势头十分迅猛。   这三年对战朝廷的兵将,早已不似从前定国公全盘部署、领兵作战的时候了。   现如今的官兵一派疲软,哪还有什么慑人的精兵强将?   可是这一瞬,付戚仿佛看到了从前的朝廷兵将,似乎卷土重来了一般!   付戚下意识觉得不妙,连忙喊人保护自己,然后驾马准备逃遁。   可是对面领兵的人,突然从队伍里窜了出来。   他似天兵陡降,马速极快,没有人可以近身,几乎就要到了付戚身前。   付戚大惊,朝廷里怎么还有此人厉害人物?!   他禁不住定睛看去,一看之下,惊恐起来。   只见男人剑眉星目,器宇轩昂,骑于马上,浑身杀气凌然——   不正是那传闻中去向不明的战神定国公詹五爷?!   男人拉弓射箭一气呵成,冷箭飞出的一瞬,付戚仿佛听到了破风的声音。   他再想骑马疾驰而逃已经晚了。   那定国公的箭似长了眼一般,竟一路追他而来。   付戚惊恐避闪,却根本避闪不开,他几乎避到了马下,却还是被那箭划开了大臂血肉。   人砰得一下,坠马摔在了地上。   勉军还在等待他们的将领下发放出第二波火弹的命令。   但却只听到了身边的同军将士,掩护将领仓皇逃遁的声音……   詹五爷未再追那穷寇。   而对战多时的大战,即将结束,勉军兵败如山。   跟随他而来的朝廷骑兵,仿佛看到了当年定国公领兵平灭两反王的场景,一时间士气大振,连带着联盟的俞军也在勉军败退后,欢呼起来。   城楼之上。   有人看到了朝廷兵马的迅猛。   俞姝讶然,没想到几年没见,穆行州有了这般本事。   火弹的强亮散去,她稍稍恢复了眼睛,拿起望远筒向远处看去。   回想起来,她这三年隐居王都别院,与从前那些人,早已许久没见了。   她都快忘了穆行州的模样,如今再见,竟是这般情形。   她举目望去。   然而,就在目光捕捉到那最骁勇善战的身影时,整个人忽然僵在了当场。   恰在此时,贺激撑着自己上了城楼,他终是不放心王姬一人领兵作战。   他先是看到勉军溃败,兵败如山,而后也瞧见了险些击杀那付戚的朝廷将领。   此人在数万兵将之中,如此的耀眼,没有人能忽视他的存在。   贺激眼前一亮,也忍不住拿起望远筒看过去,但他看去,同样地也怔住了。   他看向战场中闪耀的男人,又忍不住看向了身边的王姬。   王姬半晌没有言语,缓缓放下了望远筒,神色怔怔,脸上是说不出来的情绪。   贺激皱了眉,突然开了口。   “王姬还是别在这里了,朝廷官兵势头正猛,万一翻过来再攻杨城对我们十分不利,毕竟……那位……都亲自前来了。”   确实亲自前来了。   一如往常一样,领着朝廷的兵马亲自来了。   俞姝笑了。   她一直以为他在定国公府养伤,也许这是个幌子,山河混乱,朝廷日薄西山,他兴许不愿再为朝廷卖命,只是无法彻底割舍罢了。   她不会强求他什么,就如她一心只为了哥哥一样,他无法割舍他的朝廷,也是情理之中。   可没想到,果然一切都没变,他还是朝廷的将领,仍然在领兵作战。   今日,他同她联手击退了李榭的军队,明日,他是不是也会带兵攻打他们的城池?   虽然她觉得眼下朝廷兵不会袭击杨城,但谁能保证明日不会呢?   各为其主罢了。   她没有反驳贺激的话,只是眼睛在那火弹的一闪之后,越发不适起来。   “战局已定,我先下去了。”   俞姝说完,垂了眼眸,离开了城楼。   贺激转头向她看去,那纤瘦的身影在沉重的盔甲之下,让人莫名心疼。   贺激攥紧了手。   他还以为那位定国公再也不会出现在王姬眼前,没想到还是出现了。   而且是这样令人失望的方式。   ……   城墙之下,詹司柏击退了勉军,又忍不住向城路上看了过去。   但是方才的人好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个高个头的男人,正指挥着俞军追击勉军。   他目光不由往城楼各处瞧了过去。   夜色已深,他瞧不清楚,也再没能分辨出刚才惊鸿一瞥看到的人。   “阿姝……”他喃喃。   难道是他在那一瞬看晃了眼吗?   有将领过来问了他一句。   “五爷,兵部给的命令,若咱们能夺下杨城就再好不过了,要不要趁此士气大振之机攻破杨城?”   男人闻言笑了一声。   “我只替行州护住杨城和津州,此战结束,我便离开,至于兵部命令如何,与我并无关系。”   换句话说,他不会再替朝廷卖命。   朝廷的将领皆惊诧。   男人说完,最后看了一眼昏暗的城楼,扬鞭打马返回了津州。   现今战事紧张,杨城不可能开城门,他同样无法进城一探究竟。   等过些日战事消停,他一定要去杨城弄个明白。   那一定是他的阿姝,对不对?   *   杨城。   俞姝晚间没吃什么东西,她脱下重甲洗了眼睛,看向水盆里的时候,蓦然想到了暮哥儿。   只是在想到的一瞬,眼中有晶亮的泪珠滚落下来,落进水盆里,发出滴答的响声。   这些年暮哥儿在定国公府,怎么样了?   ……   远方的战场。   俞军和朝廷官兵暂时休战。   俞厉接到了杨城来的急报。急报是几日之前贺激被勉军重伤,请求支援的禀报。   他听到急报便皱了眉,当即叫了卫泽言到帐中来。   “杨城危矣,你前去支援。”   杨城是兵家必争之地,起初俞军从朝廷手中占下杨城,破费了一番功夫。   卫泽言也觉得此事棘手,但这已是几日前的急报。   勉军一战重挫俞军,定不会等着俞军前来支援再开第二战。   卫泽言不看好。   “就算我此时去了,只怕也晚了,我们还是集中精力继续向京城进攻,杨城就算破了,也还有再收回之日。”   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朝廷镇守京城这道防线的兵,算是如今朝廷最精锐的兵了。   尽管俞厉亲自上阵,也与对方鏖战数月。   “我们不急于眼下,还是杨城比较重要。”   俞厉还是倾向于让卫泽言亲自过去,但卫泽言更看重破了朝廷拦在京城外的防线。   正在此时,忽然又有虞城消息抵达。   这一报可把俞厉惊到了。   “什么?!阿姝竟然亲自请战去了杨城支援?!”   他虽知妹妹从前跟随他作战,并不是纸上谈兵之辈,但阿姝这三年一直在王都别院养病,连虞城都没去过,竟然在此时去了杨城。   战况紧急,万一杨城被破可怎么办?   俞厉脸色瞬间变了。   卫泽言一眼瞧见他的脸色,便觉不好。   他立刻应了俞厉方才之命。   “王不要担心,我现在立刻过去……”   话音未落,便被虞城王打断了。   “你不必去了,我亲自去!”   言罢,立刻点兵点将,亲自带着人前去杨城支援。   卫泽言一阵头晕目眩。   今次与朝廷的战事并非紧急,但若是紧急,他想这位王也会先顾着自己的妹妹吧?   毕竟在他眼里,这世上唯一的血亲胞妹最为重要……   但,这又岂是一个要成为开国皇帝的人,该有的作为?   卫泽言按不住俞厉,只能眼看着俞厉飞驰而去。   *   杨城在望,一切稳如平日。   俞厉疾驰而来的时候,城墙都已修补大半,而对面的勉军将领付戚重伤,一时半会没有了再战之意。   俞厉大松了口气,进了城便直接寻了妹妹。   彼时俞姝正在看望受伤的士兵,看到俞厉来了大吃一惊。   “哥哥怎么突然到了?!”   俞厉也急着前去瞧了她,见她处处稳妥,再没受半点伤,除了眼睛上又覆起了丝带。   俞厉已经听说她联手朝廷击退勉军的事情了,忍不住笑道。   “我的阿姝就是不一般,一出手便救杨城于危机!不过可把我吓到了!”   他说着,叫了妹妹寻一安稳地方说话,忍不住问她。   “你怎么突然从别院出来了?病都养好了吗?我以为少说也要到明年开春,天暖起来,你才能好利索。”   俞厉很担心,俞姝同他笑笑,说没事了。   “养了这么久,早就好了,只是平日犯懒不愿见人罢了。”   她说到这里,神色严肃了几分。   “这一次,我本也没想出来。但听闻哥哥竟然没有将领可用。说起来,调贺激对战勉军便十分不适合,他毕竟是袁王旧部,对勉军难下狠手。”   说起这个,俞厉也头疼。   原本是用贺激对战朝廷兵马的,但是贺激深恨朝廷杀了袁王,用兵过于猛烈。   力道太重也会有反噬,所以才打发他镇守王都虞城。   俞厉叹气,“若不是没人了,我何至于此?”   俞姝越发严肃了神情。   “那哥哥就不想着化解之办法?哥哥手里城池有限,尚不觉得,以后地域扩展,总要应对。”   这件事的根源还是袁王旧部太过抱团,又对朝廷深恶痛绝,那些投诚的朝廷兵将他们很难接受。   而俞厉就是靠袁王旧部起家,他们亦信服他,若是伤了这些人的心,一来俞厉下不去狠手,二来也怕损伤了根基。   可袁王旧部这般下去,十分不利于俞厉继续大踏步地向前。   这事俞厉同麾下幕僚军师也都商议过,但暂时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   俞厉叹气,“此事要想处置妥当,还需一个契机,再议吧。”   他这般说了,俞姝也知他为难,便一时没有再提。   两兄妹说起了杨城此次的守卫战。   俞厉不由问,“是穆行州带兵吗?他不是也被埋伏炸弹所伤?”   话音落地,俞姝微微顿了顿。   房中有冷泠之气盘旋。   俞姝说不是,“领战的是詹司柏。”   “谁?!”   俞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阿姝,你说是谁?!”   俞姝不知哥哥怎么如此惊讶,又说了一遍,声音闷得厉害。   “是定国公詹五爷。”   说了两遍,俞厉还是震惊的不行。   他禁不住脱口,“怎么可能?!”   俞姝皱眉,看向哥哥。   “为什么不可能?他不是一直都在朝廷吗?”   她问了,俞厉支吾了一下。   三年了,妹妹不想提,他也不想说。   妹妹自然是不知道的,但他晓得詹司柏早就在招安失败那日,离开了朝廷。   这些年朝廷不过是为了稳定军民之心,假称定国公还在朝廷罢了。   实际上,俞厉知道他早就离开,还晓得他一直在找妹妹,并且带着暮哥儿就住在津州城外的田庄里。   三年间,詹司柏曾多次亲自过来寻他,问他可有阿姝的下落。   俞姝就在别院养伤,但大夫叮嘱不要情绪过激,而俞厉自己又因为朝廷逼迫妹妹跳崖,詹司柏一分一毫都没能护住妹妹,一直对他心有余气。   他不告诉詹司柏,妹妹的下落。而他跟詹司柏要暮哥儿,后者也不肯给。   双方僵持。   俞厉想着,若詹司柏真的能舍了所有,用三年的时间一直寻着妹妹,养好暮哥儿,等三年之后妹妹身体恢复,他便给他一个机会。   眼看着三年已过,俞厉原本想好了开春俞姝身体好了,便传出消息。   谁想到,那詹司柏竟然在这时,又开始带兵打仗,又开始替朝廷卖命!   俞厉心口起伏的厉害,他失望至极。   “没救了!没救了!”俞厉险些砸了茶碗。   他怒发冲冠,倒是坐在一旁的阿姝并不生气。   “哥哥怎么生这么大的气?他是定国公府的血脉子弟,吃着朝廷米粮长大的人,岂能说弃就弃?   “没有人有这么大的分量,能让他弃了自己忠守半生的朝廷。没有人。”   她淡淡笑着,端起茶盅饮茶。   可俞厉看着妹妹这般,心里却似打翻了苦水瓶子一样,难受的紧。   他什么也没再说,负手起身而去,甚至都没告诉俞姝他要去哪。   但俞厉在离开俞姝之后,迅速召集了人马。   有人问,“王要去哪?”   俞厉恨恨,“去津州!我亲自带我外甥回来!”   言罢翻身上马,带着兵将直奔津州城外山村。   俞厉一脸郁色。   “詹司柏,别怪我没给你机会!”   *   津州。   穆行州转醒过来。   他睁开眼看见五爷,惊诧万分。   “五爷?!”   五爷按了他不要动。   男人此前最后派人去打听了杨城守城的到底是何人,但并无什么有用消息,此时正准备离开。   穆行州惊诧地看向他,见他身上铠甲未脱,仿佛看到了当年带着自己领兵作战的定国公詹五爷一般。   “五爷回朝廷了,是吗?!”   话音落地,五爷笑着摇头。   他说没有,“杨城守住了,暂时无虞,你在津州不会有事,好生养病,我走了。”   言罢,他将铠甲尽数解了下来,铠甲里面,是他这些年穿在身上的寻常布衣。   穆行州还以为他回来了,但只是自己想多了。   有将领上前说话,穆行州这才晓得是自己昏迷之际,杨城津州危矣,侍卫自作主张去请了五爷出马。   五爷为了护着他,才暂时应下出战。   穆行州鼻子酸了酸,撑着自己从床上坐起来。   “多谢五爷……五爷这便要走吗?”   男人点了点头,拿起自己的马鞭准备离去了。   他最后回头看了穆行州一眼。   “我只能帮你这一次,以后怎样,就凭你自己了。护好你自己。”   穆行州晓得。   他知道尽管他多想回到从前,可国公府再也不是从前,就如同这四分五裂的朝廷,很难回去了一样。   他只是岔开话题,问了一句暮哥儿。   “我送过去的小玩意,暮哥儿还喜欢吧?”   提起儿子,五爷笑了起来。   “他很喜欢,爱不释手。”   眼下,小儿肯定在家里盼着他回去,一起过年吧?   思绪飘起,男人越发不想再停留。   他正要疾驰回家,突然来了消息,是从田庄赶来的。   “五爷!不好了!虞城王突然带兵到来,把暮哥儿抢走了!”   话音落地,男人心下骤紧。   “说什么?!” 第85章 母子   津州城外田庄。   詹司柏疾驰而归,庭院里所有人都在,他们无助地立在庭院中,可唯独不见暮哥儿。   魏北海上前把情况跟五爷说了。   “是虞城王亲自带兵来的,围了整座山,直接将暮哥儿抱走了。”   他说着,叹气看了五爷一眼,见五爷神色怔怔,低了些声音。   “虞城王还给你留了话。”   五爷抬眼看过去。   魏北海告诉了他,“他说,请五爷继续领朝廷兵马作战。只是孩子不只是詹家的孩子,也是俞家的孩子,五爷自去领兵打仗,孩子他来照顾。”   话音落地,五爷浑身僵直地立在庭院里。   庭院里还摆着暮哥儿的小木马,小木马上面放着三个小木头人。   木头人是魏北海亲手做了送给暮哥儿的,小木马上的三个小人,两个大一个小,但在其中一个木头人的眼睛上,系了一条白色丝带。   寒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男人看着木马和木头人,心头蓦然一痛,似被生生挖空了一块血肉一般。   他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目之所及的一切空荡起来。   阿姝还不知在何处,若再没了暮哥儿,他还有什么?   “我到底是错了……”   他言罢,又转身向外而去,一个人的背影在寒风里孤独到了极点。   风吹打着他,细细的雪不知何时落了下来,纷纷落在他身上,将他包裹在冰天雪地里。   他独自一人,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我去把暮哥儿找回来。”   *   杨城。   俞厉抱了孩子回来。   他把小人儿从怀中抱坐在圈椅上。   他也曾偷偷去津州的田庄看过小儿,可是孩子一天一个模样,眼下更是越长越有了父母的样子。   他水亮的眼睛和柔润的嘴巴肖似俞姝,但高挺的鼻梁和轩昂的眉,同他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俞厉看着一时怜爱得不行,一时想到他爹又开始生气。   “暮哥儿,以后就跟着舅舅了,好不好?”   暮哥儿不说话。   他不说话的时候更像俞姝,而且大大的眼睛里含着眼泪,将落未落得,着实令人心疼。   俞厉被他这么静默地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招架不住了。   他忽然有些后怕。   若是当年阿姝没能在崖下幸存,他再看到暮哥儿的眼睛,得是多么地心痛。   越想这个,越是气极了詹五。   这人竟然还同朝廷割舍不断!   他用粗粝的手摸了摸暮哥儿的脸蛋,又怕自己的手划伤了小儿柔嫩的小脸,只能又收了回去,用最温柔爱怜的话安慰他。   “暮哥儿别怕,你马上就能见到娘亲了!”   话音落地,暮哥儿瞬间睁大了眼睛。   俞厉也回头叫了人。   “速速请王姬过来!”   他说完,在暮哥儿惊疑的目光里,再次同小儿道,“娘亲马上就来了!”   只不过说完这话,刚好有人过来,有急事请王定夺,临时将俞厉叫走了。   俞厉只能让暮哥儿暂等,叫了仆从照看,暂时离了去。   ……   俞姝不知哥哥去了哪,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甫一回来,又着急忙慌地叫自己过去所为何事。   她被请了过来。   天还亮着,她自那日被火弹骤亮晃了眼睛,这几日眼睛总是发痛,越发见不得光亮,不得不常常带起白纱带遮光。   她问婢女前来所为何事,婢女并不清楚。   俞姝干脆自己进了厅里。   “哥哥?”   她瞧了一眼,并没有俞厉的身影。   俞姝皱眉,就在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发现高大的圈椅旁边,站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她隔着白纱在房中瞧不真切,只隐约能看出孩子年岁不大,三四岁的样子。   “你是谁家的小孩?”   她的声音柔柔轻轻的,落在耳中是悦耳的泉水叮咚的声音。   暮哥儿听到了,更看住了她的眼上。   爹爹总是在手腕上系一条白色的纱带。   爹爹说,那是娘亲的纱带,因为娘亲有眼疾,怕亮光,只能要将纱带覆在眼睛上。   但他再没见过有人这般。   可是,可是眼前这个女子,为什么在眼上覆了白纱带。   她……真的是娘亲吗?!   暮哥儿眼泪涌上了眼眶,他忍着眼泪不留下来,努力去看清眼前的人。   是娘亲吗?!   他不说话,绷着一张小脸。   俞姝在孩子的目光中,莫名心下快跳。   她立刻摘下了眼上的白纱,向那小小孩子看过去。   孩子的模样在她眼中瞬间清晰了起来。   他那么小,可却带着高大的男人的影子,一分一毫都错不了。   而他那倔强地不肯落下眼泪的神情,分明就是自己……   只一眼,俞姝浑身颤起来。   “暮哥儿?!”   俞姝两步到了孩子脸前,蹲下身去看他,颤抖着伸手去抱他。   暮哥儿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他轻轻拉起俞姝手间的那条白纱带。   “你是我娘亲吗?”   他开了口,俞姝眼泪似决了堤一般,一把将孩子拥进了怀中。   这三年,她一直以为孩子在京城,在定国公府。   除非哥哥打到京城,不然怎么可能抱回来暮哥儿?   可是现在,孩子就在她眼前。   她的暮哥儿,就在她眼前!   “是娘亲!是娘亲!暮哥儿,娘亲好想你……”   俞姝紧紧抱着暮哥儿,只想将他嵌进怀中。   而小儿手里还攥着她独有的那覆眼的丝带。   暮哥儿从被奇怪的舅舅抱走,便一直忍着不哭,眼下被温暖柔软的怀抱抱在怀中,他再也忍不住了。   爹爹一直一直寻找的娘亲!   就在这里!   他比爹爹先找到了!   暮哥儿哭得不行,委屈的小嗓音低声反复唤着娘亲。   俞姝哭疼了她那本就被刺伤的眼睛。   她离开的时候,暮哥儿还在襁褓之中,转眼三年,他竟这般大了。   三年的空白,俞姝心痛到了极点。   她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儿子的后背,一如从前一样。   暮哥儿抽泣着,又在母亲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中,哭尽了所有的委屈……   俞姝紧紧抱着孩子,半晌,暮哥儿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襟。   俞姝轻轻捧了他的小脑袋,替他轻轻擦去眼泪。   “怎么了?暮哥儿?”   小儿扬起头来。   “娘亲回家,寻爹爹。”   俞姝在这句话里,手下顿了一顿。   暮哥儿却从她怀中出来,拉了她的袖子。   “寻爹爹!”   小儿着急起来,仿佛一刻不停地就要把好不容易找到的娘亲,送去爹爹面前。   俞姝在暮哥儿的话里,禁不住向外看去。   外面在此时来了人。   俞姝心下一紧。   但来人进到房中,并不是那个男人,而是哥哥俞厉。   暮哥儿还在着急地拉扯着她,俞姝不由地问了俞厉一句。   “……五爷也来了吗?”   俞厉心道这可没有,他只要孩子,要那没救的男人做什么?   他说没有,“暮哥儿是我抱来的。”   俞姝疑惑,“从哪抱来的?”   暮哥儿不在京城的定国公府吗?   “他带着暮哥儿来津州打仗了?”   俞厉含混地点了头,见暮哥儿着急地扯着俞姝去寻他爹爹,不由蹲下身来安慰他。   “暮哥儿莫去寻爹爹了,以后就跟着娘亲和舅舅,好不好?舅舅这里什么都有!”   暮哥儿在他这话里,抿了抿小嘴。   孩子的话很少,可什么都看得明白,什么都听得懂。   越是这样,越让人心疼。   倔强的眼神里写满了强忍的委屈。   俞姝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只能将他抱在怀中,轻轻贴着他的小脸,给他所有的温暖。   但暮哥儿神情还是落寞了下去。   他如此,俞姝又能好过到哪里去?眼中泛起血丝。   俞厉瞧着母子二人这般,更是束手无策。   他可以把孩子抢来,但却不能给孩子一个爹娘俱在的家。   就算把暮哥儿那爹也抢过来,可他生着一颗与朝廷斩不断联系的心,怕就怕到头来,总还是要伤害妹妹母子。   俞厉叹气,外面下起了雪来,他信步出了门去,在寒风里冷静一下混乱的情与理。   有人前来报了信。   “王,有人在杨城门外请见,是詹五爷。”   *   偌大的城门,紧紧闭着。   男人站在城门口,在高阔的城门下,唯独他被拦在门外,进不去,也看不到里面的人。   风雪急了起来,从天而降地抽打在他身上。   他不知在城门外站了多久,直到城门咿呀打开,里面有人走了出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回你的朝廷?”   俞厉上前便冷哼着问了他。   五爷在这话中默了一默。   凛冽的寒风在两人之间肆虐。   五爷闷声开口,声音发涩。   “行州昏迷,津州有难,杨城难保,我这才……以后不会了,只此一回,我可以保证。今后天下战事,我都不会再管。你把暮哥儿给我,他年岁小,经不得爹娘都不在身边。”   这话听来令人唏嘘。   曾经掌管天下兵马的定国公詹五爷,如今一兵一将都不得再动。   俞厉绷紧了唇,看了他半晌。   他知他不易,可若是就这样把妹妹和孩子都交给他,他又被朝廷牵绊怎么办?   今日这个昏迷,明日那个生死之际,他詹五爷是有情有义之人,能舍得下哪个?   俞厉累了,他说算了。   “我不想勉强你,你与朝廷怎样我都管不着,但是孩子也有我俞家一半的血脉,该我们养了。你走吧。”   他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可五爷却在这时,一步上前拦住了他。   俞厉身后的侍卫险些拔刀出手。   但男人只是看向俞厉,看住俞厉的眼睛,问了他一个问题。   “阿姝就在你这里,对不对?她就在杨城之中,是不是?!”   詹五爷紧紧看住了俞厉。   他那天在城楼下火弹的光亮中,没有晃了眼。   而俞厉在这时离开与朝廷对战的前线,亲自来到杨城,肯定不只是为了守卫杨城。   还有暮哥儿……   一定是因为娘亲在,俞厉才会将孩子抢过来!   五爷一把扯住了俞厉的手臂。   “阿姝是不是在你那?!你告诉我!”   他仿佛赌定了一样。   俞厉没想到他反应如此敏锐,又如此强烈。   可是要不要告诉他,俞厉没想好,尤其在他又和朝廷牵扯的关头!   俞厉甩开了他的手。   “没有,你想多了!”   言罢,立时转身回了城。   侍卫将急于寻求答案的男人拦在城门之外。   他在风雪里反复高声问着。   “阿姝是不是在?!她是不是在……”   他抬头喊向高阔城门拦住的杨城中。   “阿姝?!阿姝……”   风将他的声音吹散,但雪不能将此掩埋。   俞厉走了很远,仿佛仍然能听见那些呼喊和问话。   如果不是这场战事,他其实已经准备给詹五机会……   不过,似乎也确实像詹五自己说得那样,有些时候,不得不为。   俞厉想想詹五,又想想自己。   初初听到消息的火气,莫名散了下来。   雪花飘飞,从头顶打着旋落下来,落在房顶屋檐,落在石板土地,落在人身上。   他重重叹气,返回了俞姝母子处。   ……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甚至连日思夜想的娘亲,其实都是陌生的。   暮哥儿晚间没怎么吃饭。   俞姝抱着他,哄着他睡觉,可他不肯睡,小手里攥着她覆眼的纱带,仿佛那白纱带的一头覆在娘亲眼睛上,另一头系在爹爹手腕间。   他不敢松开,若他松开,爹爹和娘亲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睡不下,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   “想要爹爹……”   俞姝轻拍着他的手顿住。   她看着孩子水盈盈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但她也知道,暮哥儿是个眼明心亮的孩子,她没办法哄骗他,他什么都明白。   俞姝思虑半晌。   她只能越发轻柔地将小儿抱在怀中,她只能用最温柔的口气,试着告诉他这残酷的事实。   “暮哥儿,你知道吗?爹和娘在河的两岸。”   她开了口,但喉头哽咽起来,又不得不说。   “爹和娘在河的两岸,河很宽,水很急,娘亲过去不去,爹爹也过不来。你……明白吗?”   俞姝说完,喉头哽咽到再说不了一个字,眼睛酸胀得看不清眼前的人儿。   她不知道这样说,暮哥儿能不能听懂。   但暮哥儿听懂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滚落下来。   他什么都不再说了,慢慢松开了紧紧攥着的白纱带。   白纱带被松开,缓缓坠落,落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俞姝心下抽疼地厉害,越发抱紧了儿子。   而立在窗外廊下的俞厉,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或许,此事终要有个决定,而这个决定,只能由妹妹自己来做。   ……   没两日,杨城传出消息——   虞城王招天下名医,为胞妹治疗眼疾。 第86章 所图   那天杨城城门外的雪很大。   魏北海带着人赶到的时候,城门紧闭的城外原野,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冰天雪地里。   他身上落满了雪,内层的雪化成了水又结成了冰,外面积了厚厚一层,几乎要将人掩埋。   “五爷!不要命了?!”   魏北海亲自把几乎冻僵的人拉回了津州家中。   男人被冻伤了,大病一场。   魏北海和楚俞姝两人皆叹气,后者还心心念念记挂着暮哥儿。   “暮哥儿被俞家抱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肯送回来……”   魏北海叹气瞧了一眼妻子。   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在他们眼皮底下长大的暮哥儿,就如同他们的孩子。   但现在的情况,魏北海不想戳破妻子最后的期盼。   俞家那般强硬地抱走了暮哥儿,怎么可能再将孩子送回来?   庭院里摆着暮哥儿的玩具,衣柜里叠着暮哥儿的小衣裳。   他们夫妻对孩子尚且如此想念,更不要说作为亲生父亲的五爷了。   文泽端了水盆进去又出来。   魏北海问他如何了,文泽叹气。   “五爷烧起来了,在梦里总是喊着暮哥儿和……”   和谁,自是不用说。   他这三年都在寻那个人,没有几个人看好。   一个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落的人,落进奔流的江水里,还怎么生还?   偏他一心一意地认为俞姝一定还活着,只要他一日没找到尸身,那么她便一定活在世上。   他坚信着,三年如一日地寻找着。   可一天又一天过去,他什么都没能找到,又在三年后的今天,被抢走了孩子。   院中空了,没有孩子的欢声笑语,男人病倒在床榻上。   他珍视的一切都从他身边离去,他守护的所有都在他手中消失。   他拼了命地去寻回去抓住,可最终一无所有。   只剩他一人……   房中传来重重的咳嗽声,在寒冬腊月里有种令人心颤的无助感。   “这般不行……”   五爷不在,魏北海便是主事的人,他听到那咳嗽声,眉头紧皱起来道。   “五爷强撑了三年,这一遭算是伤到他的内里了,这样下去病情只会越来越重。”   他是药材商出身,又和楚俞姝两人多年寻访名医。   魏北海当即拿了帖子叫了文泽。   “速速去津州城请大夫过来,为五爷瞧病!”   文泽当即去了。   谁曾想津州城的名医,竟然一多半都不在城中。   他诧异,连忙打听了起来,这一打听,只将文泽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快马加鞭返回田庄的时候,五爷刚悠悠转型。   男人说不需要请大夫,他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衣裳,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明日就好了。”   他说着,文泽从外飞奔进了院中。   魏北海惊讶于他竟然一个大夫都没带来,但五爷却一眼瞧住了文泽的脸色。   “咳咳……出了什么事吗?”   话音落地,文泽扑通跪在地上,他惊喜到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五爷,小的去津州城给您请大夫,但大夫都不在,他们说……”   “说什么?”五爷在文泽的神情里,心头莫名一跳。   文泽看过去,声音大了起来。   “五爷!城中都在传,说虞城王在杨城遍请天下名医,要为……”   男人陡然站了起来,看住了文泽,“为了谁?!”   “回五爷,是为虞城王胞妹治疗眼疾!”   话音落地的一瞬,大病未愈的男人脚底晃了一晃。   其他众人也都惊诧不已。   虞城王的胞妹只有一个,就是那落崖后失踪三年,五爷苦苦寻找的人!   “咳咳!”男人又重重咳喘起来。   但他脸上在一瞬的怔住之后,露出不可思议的极大的喜色。   那种喜悦难以形容,甚至伴着男人眼角滚落的泪。   他嗓音发颤,反反复复说着。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阿姝她一定在!”   他说完,甚至顾不得换一身衣裳,疯了一样地冲了出去。   他要去找那个,他一直一直在找的人。   *   杨城。   原本不被人所知的虞城王胞妹,忽然一下现于了人前。   这位王姬不仅因为被王遍请名义治疗眼疾,为人所知,而且杨城里面传出了消息。   这一次杨城守卫战,守城将领贺激重伤之后,代替贺激与敌军作战的,正是这位王姬。   她是虞城王胞妹,多年在王都别院养病,而今甫一请兵出战,便在危难之中守下一座城池。   现今,杨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王姬的存在。   消息自然都是俞厉放出去的。   他跟俞姝说,“就该让天下人都晓得我俞厉的妹妹,最是惊才绝艳。”   彼时俞姝听了就笑起来。   “哥哥什么时候也学了这么个词?”   俞厉少时只爱习武不爱习文,能把字认识全乎,还是老爹一棍一棍打出来的。   他被妹妹调侃了一句,也笑了起来。   “这虞城王虽非我所想,但既然做了,总得有模有样才行。”   两兄妹说了两句轻快的言语,只是这般消息放出去到底为何,两人也心知肚明。   该知道的人会知道,该来的人也会来。   ……   贺激自听到消息放出去,便一直闷着。   这消息放出去什么意思,他如何不知。   他去看了王姬。   王姬抱着孩子在窗下柔声同孩子说话。   他再没见过她那般温柔的模样,在他眼中的女子总是那么清幽如雪莲,他不敢触碰。   贺激带了些俞姝爱吃的点心过来。   俞姝谢了他,问了问他的伤势恢复的怎么样了。   仍是十分客气的样子,贺激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边的小男孩,说好的差不多了。   王姬在这些话里,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客气地让他好生休息。   除此之外,再无他话。   贺激心里不是滋味。   他只能出了门去。   虞城王聘请名医为胞妹治疗眼疾,谁若能令王姬的眼睛不再惧光,恢复如常,必然重金赏赐。   城里来了许多大夫,但人着实太多了,大夫们想要重金,也想趁此机会扬名。   俞厉去看了看那些大夫,让人安排了,但他真正等着的那个人还没来。   莫不是不来了吧?   俞厉念及此便忍不住冷哼。   若是不来更好,彻底同他一刀两断!   谁料,念头还没落地,有侍卫来报。   “王,詹五爷来了!”   人没来的时候,俞厉板着脸,如今人来了,他仍旧没什么好脸色。   他转头就让人把城中大殿腾出来。   “王姬要见人,必得在大殿见人,寻常人等只配立于殿下,仰望王姬!”   ……   曾在风雪中被拒在城门之外的詹五爷,终于得以进到了城中。   他被引到大殿外时,殿内外静悄无声,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一人的心跳声起起伏伏。   四周侍从退到了一旁。   日头的光亮驱散着冬日的严寒,日光照在大殿檐顶的残雪上,映着晶亮的光芒   詹司柏眼睛被刺了一下,但来不及在意,他只是一步一步地走上石阶,一步一步去靠近殿内那位王姬。   大殿的门关着。   他缠着手缓缓推开的一瞬,穿堂风从门内外呼啸而过,掀起殿内垂挂的纱帘。   他急着向上首,可惜空无一人。   就在这时,屏风后有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轻轻缓缓地穿了过来,但落在男人耳中,却仿若雷鸣,一声都容不得他忽视。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来人越过屏风拨开纱帘走出来的一瞬,詹司柏仿佛被定住。   日思夜想的面庞就在眼前,每一处,他都在在脑海中反复忆起无数次。   他看向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除了不能见光,但在这大殿之中却视物如常。   她眉眼神色淡淡,眼眸清亮如明月,模样一如从前。   他看住了,又仿佛那只是他苦苦寻觅的梦境一般,生怕发出声响,便惊碎了梦境。   他喃喃,“阿姝……”   他看着她,不敢置信一般地叫着她的名字。   俞姝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了头去。   她心跳快了起来,但想到仍然领兵作战的男人,仍然为朝廷出生入死的定国公。   她只是淡淡一笑,按下自己心头的快跳,如同见到了故人一般。   她笑着问候他。   “多年不见,五爷和夫人可好?”   话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一声一声似撞击进了男人耳中。   他心头蓦然一阵急速收缩。   “阿姝说什么?”   俞姝在这话里看着他,没有再给他重复一遍。   她的神色冷淡极了,仿佛看一个不相关的人。   男人在她的问话里心头颤的厉害,而俞姝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问错了吗?   他不一直还在定国公府,与他嗣妹继续做那“夫妻”吗?   这一切他不都默默地承认着吗?   她深吸一气,平复自己起伏的心绪。   她脸上神情不变。   “国公爷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虞城王的杨城,不是你朝廷的杨城。”   她说着,看住了他。   “五爷这般深入敌军,不知所图为何?”   她说了四句话,问了三个问题。   每一句话都仿佛冰刀,每一个问题都刺进了男人的心口。   他心头疼得几乎立不住了,大病未愈的身体令这痛意在全身游走开来。   他止不住咳嗽起来,他捂住胸口,在空旷的大殿里,他苦涩地同她笑了笑。   笑里尽是哽咽。   “阿姝觉得,我所图为何?”   俞姝在他的笑意和问话里,心头也抖动起来,眼眶止不住发烫。   她冷冷错开眼神,看向一旁。   “暮哥儿不是你一个人的,他也是我的孩子。”   话音落地,俞姝深吸一气站了起来。   她只怕她在他眼前失了虞城王姬的脸面,他既然选择留在朝廷,她也无需心生任何波澜!   她转头就要走。   可她脚步刚迈出一步,立在殿下的男人,忽然旋风一般地卷来。   但大殿中仍有侍卫守护,两名侍卫从天而降,一下拦在了男人身前,两柄利枪几乎架在他颈肩。   可他一步未退。   他脸上说不清是苦笑还是几欲痛哭,风从门外灌进来,将殿内的纱吹得纷纷飘荡。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看着他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女子,看着他找了三年的人。   “阿姝,不知我所图为何吗?”   他几乎要哭着笑起来。   高阔的大殿中,他告诉她。   “我詹司柏此生再别无所图,我日思夜想的是你,苦寻三年的也是你,我今生所图,只是你。”   俞姝在这话中,彻底定住了脚步。   她眼眶滚烫,鼻头发酸,她看着他。   他为何用这般眼神,又把哄骗的话说得如此悲切!   他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可那又怎样?   他不还是定国公詹五爷吗?   然而思绪未落,男人便摇着头告诉了她。   “我再不是什么定国公,也不会再效忠朝廷。杨城之战是因穆行州昏迷不醒,破城在即,我只想保住两座城……”   俞姝一怔。   她意外地看过去,没有在男人脸上看到一丝哄骗的假意。   他说得是真的吗?   他真的离开了定国公府,离开了忠守半生的朝廷,只为了寻她一人?   她迷茫起来,她多想就这么相信他,可是眼前不由地划过跳崖那日的情形。   就在这时,视野边缘出现了一个人。   俞厉不知何时走来,站在了大殿门前。   俞姝看过去,看到自己的哥哥,哥哥在男人的话里,缓缓跟她点了点头。   是真的。   俞姝愕然。   她再一次看向男人。   “你……没骗我?”   男人坚定地摇了摇头,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   “我怎么可能骗你?老天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能再见到你,已是上天的恩泽,我怎么可能骗你?”   俞姝不说话了,滚烫的眼眶持不住眼泪,豆大的泪珠止不住滚落下来。   男人在侍卫的利枪下悔过。   “我知道是我错了。三年了,我每天都在反省自己为什么不早点醒悟?为什么没看清赵炳的面容?为什么直到他们把你逼迫……跳下湖泊,才明白真相……”   男人说不下去了,他甚至不敢再去回想那噩梦一般的情形。   他只是颤着手向俞姝探去。   他用极轻的声音问她,“那么高的湖泊,那么急的江水,你……伤还疼吗?”   他问她,只把俞姝问得眼泪越发汹涌。   而男人嗓音哽咽。   “阿姝,你怎么怪我都可以,但是别把我赶走,就让我在你身边,好不好?”   俞姝没有回答,可也没有拒绝了他。   男人眼眶发红,又在她的默认里,苦尽甘来一般止不住笑起来。   侍卫在这时松开了他,他一步上前,就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女子面前。   可他一分一毫都不敢唐突,他甚至,不敢去触碰她。   一切就像是梦境一样。   男人指尖颤抖着,慢慢地靠近着她。   俞姝在水雾朦胧的视线里,看到了他的鬓发。   男人黑而密的发丝中,不知何时在鬓角掺了根根银丝。   而他肤色比从前更深,眼眶凹陷着。   他没有骗她,他一直在找她。   俞姝看着男人,眼泪落得更凶了。   她怪他也怨他,可在这一刻,她知道自己在他的目光里走不开了。   男人却在她汹涌的眼泪中着急起来。   他手足无措,“别哭,别哭,你眼睛还没好利索,不能这般落泪……”   他用指腹替她拭泪,指尖碰到她脸庞的那一瞬,一切虚幻没有破碎,反而真实了起来。   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这个刻进他心头的女子,完全地拥进了怀中。   将她拥在怀中那一瞬,是前所未有地安心,仿佛这般就能一瞬万年。   女子哭出声了声,男人亦落下了热泪。   在河的对岸的两个人,终于跨过千山万水,跨过时间长河,在这一刻走到了一起。   盘旋在殿内的寒风停了下来,只剩下轻纱柔和飘动。   殿内角落里的侍卫婢女无不侧过了头去,纷纷红了眼眶。   俞厉抿着嘴许久,目光一时愤愤看着男人,一时又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他让人把暮哥儿抱了过来。   小人儿家来的这几日一直闷闷的,对于疼爱自己的舅舅,并不能亲热起来。   直到舅舅开口告诉他,“爹爹和娘亲都在殿里,去吧。”   暮哥儿睁大了眼睛。   俞厉指给了他看,又将他放了下来。   小人儿惊到了,下一息,迈出小步子跑了过去。   俞厉瞧着外甥的样子,先是叹气,而后又是一声哼。   “父凭子贵罢了。”   ……   殿内和暖了起来,俞厉没有走进去,他只是心情复杂,最后向殿内看了一眼,转身下了台阶。   但他刚走了没多远,一群将领赶了过来,贺激也在。   这些人皆是袁王旧部,平日里俞厉颇多看重。   俞厉见了他们,刚要问有什么事。   这几人竟然齐齐跪了下来。   俞厉一愣,连忙请几人起身,“有什么事不能起身说来。”   但几人竟然都不肯起,几人目色坚决,齐齐开了口。   “王!听闻朝廷那定国公来了杨城,他可是击杀袁王爷的朝廷贼人!   “臣等请杀了此人,为袁王爷报仇!” 第87章 密信   詹五爷抱着怀中的人,还有一种不敢相信的不够真实的感觉。   三年了。   她从崖上纵身跳下的那一刻,他拼了命去抓,可他什么都没能抓到。   那种无助的感觉在这三年里,无时无刻不在笼罩着他。   那么多人劝他,他们都认为她不可能再活在世上了。   他不敢听,不敢信,他只要去寻去找,终有找到她的一天。   他抱了眼前的人在怀里,又轻轻捧了她的脸。   她的眼睛红肿起来,他用指腹轻柔触碰她的眼睛。   他一向晓得小娘子性子冷清,寻常不肯动真情。   可这般的她,竟也为他落下这许多眼泪,他不需要她说什么,亦不需要她做什么。   她的眼泪便是上天给他的最贵重的礼物……   男人深吸一口气,确认此刻的真实,轻轻吻在了她的额头。   俞姝朝他看过去,鼻尖环绕的,尽是熟悉的男人的气息。   她抬头看着他,看到男人眼眸中的缱绻。   风吹着纱帘飘飞,两人在安静的大殿里对视良久。   直到有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靠近,接着,有个小娃娃一下子扑到了两人身上。   两人都低头看过去,看到了睁着水亮大眼睛的暮哥儿。   小儿如俞姝性子仿佛,言语素来不多,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五爷伸手把孩子抱了起来,抱到了两人之间。   男人抱着孩子,俞姝轻轻贴了贴儿子的小脸。   暮哥儿在这时忽然开了口。   “爹爹和娘亲,在河同一岸。”   五爷一愣,他没听明白,“暮哥儿说什么?”   暮哥儿没有回答,只是看向他的娘亲。   俞姝讶然看着儿子,又在下一瞬,眼泪滚落下来。   她曾告诉小儿:   爹和娘在河的两岸,河很宽,水很急,娘亲过去不去,爹爹也过不来……   他听懂了,他也记住了,还记在了心里,时时念着。   俞姝爱怜得不行,而暮哥儿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的确认。   俞姝再看不得儿子这般,心里酸楚极了,她连忙同儿子点了头。   “暮哥儿说得正是,爹爹和娘亲不再分隔两岸,在河的同一岸了!”   话音落地,暮哥儿一手抓紧了他爹爹的衣襟,一手伸向了娘亲。   俞姝握住他的手,越发贴紧了儿子柔嫩的小脸。   五爷看着母子两人,亦明白了孩子的意思。   那条河很宽,水很急,可他用了三年,终是在万千波涛中,游到了对岸。   他抱着儿子,也拥紧了俞姝。   大殿内的温度节节攀升,温暖的气息赶走了冷冽与空荡。   只是在殿外,有人抬头看住了他们。   贺激看到那个朝廷亲封的定国公,就那样抱住了王姬,王姬没有躲闪,也没有推开,任由他抱着。   他可以拥抱她,可以亲吻她的脸颊,他和她之间还有一个孩子,他们是如此的紧密……   可是凭什么?   他不是朝廷的定国公吗?就在不久之前,还带领朝廷的兵马作战!   他替朝廷卖命,击杀袁王父子,不知祸害了多少秦地百姓,凭什么他可以拥有王姬?   贺激和其他人一起都跪在地上,跪在俞厉面前。   “臣等请杀了此人,为袁王爷报仇!”   俞厉愕然。   他也晓得袁王旧部这些人对朝廷恨意浓重,也晓得他们烦厌曾经的定国公詹司柏。   所以之前詹司柏来寻他,甚至有帮他之意的时候,被他拒绝了。   他那时怒火未消,而他也很难留他在俞军之中。   俞厉看着跪在地上的部下。   他告诉他们,“此人早已弃暗投明,早已不再为朝廷卖命,也早已不是什么定国公。”   然而话音刚落,贺激便问了过去。   “那袁王爷难道就不是此人所杀?”   俞厉正因为秉承袁王遗志,才能顺利收拢秦地兵马,归顺人心以异姓称王。   而袁王恰是被定国公詹五爷亲自击杀。   俞厉无法回答贺激的这个问题,寒风呼啸,他抿着嘴不言语。   这些人跪在地上看着他,没有起身,只等着他的决意。   双方竟僵持起来。   还是封林两步上前,开口问了他们两个问题。   “你们是在逼迫王吗?”   “你们到底是忠于王,还是忠于谁?!”   这两句话落在这几人身上,他们无不相互对视了两眼。   不管他们曾经效忠谁,但俞厉现在是他们的王,是这俞地的虞城王。   “还不快起身?!”封林叫了他们。   几人在这话里,皆抬头看向俞厉,又在俞厉沉沉的神色下,犹豫着起了身来。   贺激还想坚持,被封林一把拉了起来。   封林道,“王听说杨城受困,亲自赶来援助,日夜不休地赶路,你们就是这样忠于王的?”   这话一出,几人彻底说不出话了,贺激也抿了嘴不再言语。   俞厉始终没说什么,负手沉默。   他这个虞城王待士兵如何,待百姓如何,待他们这些袁王旧部又如何,这些人心中一清二楚。   封林又训斥了几人几句,暂且将他们赶了下去。   人一走,污浊的空气被风吹散开来。   俞厉静立了半晌,瞧了一眼大殿,又瞧了离去的人。   他重重叹了口气。   袁王旧部抱团排斥朝廷降将的事情,不是一天两天了。   连老国公这样的朝廷重臣有意效忠,都因着他们强烈反对与之为伍,被闲置虞城教书。   更不要说如今这位杀了袁王的定国公詹五爷了。   封林也不知道此事该如何解。   他犯愁地看了一眼俞厉。   “这事终是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   俞厉何尝不知?   可怎么解才最稳,俞厉亦不知道。   ……   殿外发生的事情,俞姝和五爷并不晓得。   俞厉安排了一家三口在杨城团聚的宿处。   五爷抱着孩子,牵着俞姝的手往回走时,忽然有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贺激?你怎么过来了?”俞姝问。   五爷只听说过此人名头,听说他并未见过本人。   当下见了,看到此人扫过自己时凛冽的眼神,又看到他落在俞姝脸上时目色复杂起来。   他默默握紧了身边小娘子的手。   她如今不知是他自己的小娘子,更是这虞城王姬。   俞姝还不知贺激突然拦路所为何事。   而贺激直接叫了她。   “王姬与此人一起,恐怕会令王最忠实的部属寒心。”   俞姝在这话里,愣了一愣。   他说得最忠实的部属,是像他一样的袁王旧部吧?   她微微皱眉,在贺激这句话中不由地思虑起来。   一旁被针对的男人,却只是淡笑了一声。   贺激的眼神立时凌厉地扫了过来。   男人自然没有半分畏惧,反而淡淡打量了一下贺激。   “这位贺将军,以为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他不慌不忙地问了,贺激仿佛被他的神态越发激怒一般,立时脱口而出。   “杀了你这朝廷的定国公,自然再没有了这番难题。”   他的话说得异常直白。   直白到要杀人。   俞姝在这话里紧皱了眉头,不可思议地看向贺激。   暮哥儿仿佛察觉到了不安的气息,小手攥紧了爹爹的衣襟。   而詹五爷面不改色,脸上仍旧挂着笑。   仿佛眼前这个人要取得,不是他詹五爷的项上人头一样。   气氛凝滞起来,五爷与贺激对视一息,一息之间便似有刀光剑影掠过。   但男人十足淡定,在一息之后,问了贺激一个问题。   “袁王与朝廷襄王混战多年,如今虞城王也与勉王等多王混战,若有一日虞城王一统天下,是否也要杀光所有秦地之外的降将?比如李榭的部属,同为秦地,甚至可能同为袁王手下的昔日同袍。”   这话问得贺激一愣。   就在之前的杨城守卫战中,对面冲击杨城的敌军,便是他曾经一起吃过酒的付戚。   而勉军里许许多多的将领,他都认识,甚至都一起吃过酒……   面对他们,贺激甚至在战场上都没能做到狠下杀手。   可他们和朝廷的将领又有什么两样?   都是俞军的敌军。   五爷没有把话说得那般明白。   可贺激却听明白了,脸上一阵青白交错。   五爷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低声叹了一句。   “非人之罪,是战之过。”   贺激愣住了。   五爷在这时,低头看向一旁的女子。   他稍稍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阿姝以为呢?”   他看过去,贺激亦看过去。   俞姝没有直接回应这个问题,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贺激一眼。   “王要用人,天下肯归顺之人皆可用,不论曾经效忠何主。”   她的态度已是十分明显。   贺激唇下紧抿,目光落在俞姝身上两息,转身离去了。   他走了,紧张的气氛散了些许,又未能完全散去。   俞姝在贺激的态度里,不由地想到了许多。   男人看着她,知道她在为她兄长俞厉思量。   他既然来了,便早就做好了决定。   他叫了她。   “阿姝,若是需要,我愿为你兄长一统大业尽力。”   俞姝心里晓得他的态度,可晓得是一回事,听见他亲口说出,又是另一回事。   他曾是掌天下兵马的朝廷定国公,他真的就能这样决定放下一切,转身投入哥哥的阵营里吗?   她不由地看过去。   她眼中有惊讶。   男人想想从前,又想想现在,有点说不出的酸楚。   “阿姝,你还不肯信我吗?时至如今,我还有什么不能做的?朝廷里虽然尽是我旧日的同袍,可这腐朽的朝廷也确实到了该彻底推翻的时候。”   他看住她的眼睛,告诉她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我为曾经拼命维护过这朝廷而难过,如果可以,我宁愿亲手去推翻。   “为了你,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天下所有人。”   男人手掌很大,握住俞姝的手用了他极重的力,却又没有令她不适半分。   他要推翻这朝廷。   这话放在从前,俞姝再不敢去想。   可现在,他亲自说出了口。   俞姝眼眶又热了起来,回握了他的手。   “五爷,”她轻轻叫他,跟他微微一笑,“我晓得了。”   阳光照在残雪上,晶晶亮亮,他们牵着手,抱着孩子回了宿处。   下晌,定国公詹五爷留在了杨城的事情不胫而走。   消息传得越广,俞厉这边受到的压力便越多起来。   俞姝知道哥哥的难处,去寻了他一回,将五爷愿意为哥哥尽力的事情说了。   俞厉叹气,“此事的关键不在此处,他的心思我晓得,但还不是时候。”   俞姝也知道,“那哥哥准备如何?”   俞厉没有回答,只是说自己想想办法,将她撵了回去。   “你好生歇着。此次寻了不少擅治眼疾的名医,马上就要过年了,你若能治好了眼睛比什么都强,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俞姝本想与他讨论一番,但见他自己都还没思虑清楚,也只好走了。   可接下来,消息越传越快,连虞城都知道了。   虞城中袁王旧部更多,都问到了王后李凤处。   李凤出自秦地的孟氏一族,换句话说,他们最初效忠的同样也是袁王。   年关在即,俞厉不便回虞城过年,以免散了前线将士的军心,李凤干脆挺着肚子亲自来了杨城。   她来了,进了门见了俞厉,便着急道。   “王若是迟迟没有一个态度,只怕众将要心了寒,那可万分不利于前方战事啊!”   彼时,俞厉正在房中拭剑,转身的时候,剑光露出来,把李凤吓了一跳。   她扶着肚子向后退去,俞厉连忙收了剑。   “吓着你了?”他把剑收了放去了一旁,转身让妻子坐下。   李凤出身的孟氏是书香门第,哪经过什么舞刀弄剑之事?当下确实吃了一惊,但她更着意袁王旧部不满之事。   她迅速把虞城的情形说了。   “……现在他们议论纷纷,担心王以后会忘了老将,忘了根本!”   李凤这话不可谓不重,她说完,忍不住看了俞厉一眼。   果见俞厉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她连声劝着俞厉别生气,“他们也是害怕王弃了他们。”   “这怎么可能?”俞厉眉头深压,“我俞厉是这样的人?”   李凤说当然不是,“但是,王得拿出来一个态度了。”   俞厉不由看过去,“拿出什么态度?当真杀了詹五不成?我小妹受苦这么长时间,那詹五也是一心悔过,现在好不容易一家团聚,让我杀了妹婿?!”   李凤晓得他处处以妹妹为先,从前俞姝在王都别院养病,还不觉得如何,但眼下却越发显现出来。   “王就算不能杀了此人,也不能留呀。”   李凤瞧了瞧他,见他一脸怒色微消,一时没说话,低头抚着肚子。   俞厉左右为难许多日了,若是能下一个决定,也早就下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看了一眼有孕在身的妻子,情绪和缓了一些。   “这事,你如何以为?孟氏也该晓得此事了吧,又是如何说?”   李凤见他情绪平缓下来,便拉了他去窗下坐着说话。   “这件事,我爹爹和叔父兄长都商议了,王不能当真杀了定国公,也不能毫无处置。为今之计……”   她说着,看了俞厉一眼。   “王不若,就让妹妹似从前在王都别院一般,不要轻易现于人前也就是了。”   换句话说,藏匿了俞姝。   俞厉在这话里,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   暮哥儿睡了,在娘亲和爹爹之间,难得的睡得香甜。   五爷给他掖了被子,又起身坐到了俞姝身边。   小娘子看了他一眼,男人将她拥在怀里。   “五爷不困吗?不睡吗?”   这些日,他不知怎么,每晚要握着俞姝的手才能睡觉。   晚上睡着睡着就会醒过来,然后抱了俞姝在怀里,拥着她,亲吻在她耳畔,迟迟不肯入睡。   俞姝有时困的不成了,拍了他的手叫他一起入睡,他却不肯。   “从前睡下比醒着好过,如今却不一样了,我只盼时时醒着,时时都确认你真的在我身边。”   就算半夜他也醒着,一直拥着她良久良久。   当下,俞姝笑看了他一眼,男人亦笑了起来。   “等到上元节花灯会,我们陪着暮哥儿看花灯去吧。”   五爷看了一眼儿子,“小儿念着这个许久了。”   俞姝也看了看儿子安静的睡颜。   她说好,但提起了另一桩事。   “我想着,等年节一过,就暂时离开些日子吧。”   五爷在这话里叹了口气,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他不由放低了声音。   “对不起,阿姝,到底是我的身份让你为难了。”   俞姝并不在意,她摇了摇头。   “就算没有你,这事早晚也得闹出来,哥哥他总要面对,早一日晚一日没差别。我想我们暂时离开,让哥哥思虑稳妥再做个决定不迟。”   哥哥固然想留她在身边,但这俞军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这般想。   不然,也不会有三年前那封密信了……   她这般说了,五爷自然道好,甚至还有些许期盼。   摒弃凡俗之事,同她隐居山林,那是他这三年几乎不敢去想的梦。   不过他亦想到了旁的事情。   他问了俞姝。   “阿姝,当年揭露你身份的密信之事,查清了吗?”   他说着,低声告诉俞姝,“那封密信,如今就在我手里。”   话音落地,俞姝眼睛一亮。 第88章 矛盾   孟氏给的建议是不要在此时激化新臣旧部的矛盾,而俞姝也在此时找到了俞厉,表示可以暂时离开。   俞厉心似刀割一样。   “我造反得这一场,本就是为了妹妹,如今我拥兵自重,自立为王,却要委屈妹妹隐身其后,为我王权稳固,这又算怎么一回事?”   他心恨,可找不出平衡之术。   俞姝叹气,上前握了哥哥的手。   “哥哥何必想这么多?我并不委屈,而且哥哥稳固王权,立住脚跟,是为我们兄妹日后活的更好。哥哥怎么只想这一时?”   俞厉反握了她,房中仅有他们兄妹二人,就仿佛从前逃亡的年月一般。   “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而且我亦不知道,这新臣旧部的矛盾,什么时候是个了结。”   妹妹暂时离开不怕,怕就怕矛盾一日解决不了,俞姝便被一日回不来。   他俞厉竟然连自己的妹妹都护不住!   俞姝感到哥哥内心的难过,转身抱住了他的手臂。   “事情总会解决的,哥哥不要担心,你不是一个人……”   兄妹二人单独在房中说了许久的话,俞姝出门的时候,看到了嫂嫂李凤。   庭院里刮起了一阵旋风,李凤走过来,“阿姝不会怪我让你暂时离开吧?”   俞姝自然不怪她,笑了笑,“本也是我自己想要离去的,嫂嫂不要多想。”   李凤松了口气,拉了俞姝的手,“你哥哥是重情重义的人,我也是怕他应付不来,要是那些旧臣闹起来,你哥哥定要伤心的……”   “话是这样不错,不过哥哥以后治下领土更加宽广,总靠旧臣不是办法,这事并非眼前之事,而是俞军内部的问题。嫂子可有想过以后该怎么办?”   李凤在这话里,笑了一声。   “这个倒也不用妹妹操心,我父亲令我叔父和兄长专门去了一趟南方。”   她说南方早已不受朝廷控制,不断有起义军造反,而王爷们也都蠢蠢欲动。   但江南读书人多,似孟家这样的世代耕读大族更是各自盘踞。   他们中不乏有人也想要似孟氏一般,得从龙之功,为日后家族崛起开个好头。   李凤道,“我叔父和兄长此去江南,便替王招揽世家大族,这些人中,文韬武略者有之,都能为王的帝王之路尽力,王也就不再总是缺乏人手了。”   俞姝微怔。   没想到孟氏倒是不囿于降将和旧部,另行替哥哥开拓人脉。   倒也是不错之举,但这般招来的,不都是文臣,而非武将么……   孟氏自然有孟氏自己的打算,孟氏不把这话说透,俞姝不便多言。   她点了点头。   “哥哥性情如此,还需嫂嫂多帮衬,只要兄嫂心中有数,我就不多担心了。”   她说完,没再多言,同李凤告了辞,回了自己的宿处。   没两日就是年节。   杨城各处热热闹闹,俞姝同五爷和暮哥儿终团聚,一切都显得祥和而顺意,仿佛没有暗藏在下的汹涌一般。   只是在初三那日,五爷便带着俞姝和暮哥儿暂时离开了杨城。   俞厉亲自送去了城外,又派人一路相送,五爷俞姝一行,返回了津州城外的田庄。   年后第一场雪悄然而至,整个田庄埋在大雪之中,山间村落飘出袅袅炊烟。   暮哥儿还没到田庄便乐了起来。   小人儿家素来少言寡语,如今爹娘俱在身边,才每日在嘴角挂了笑。现今看到田庄旁的小村子,有几个小孩子就在一旁堆雪人,他眼睛发亮地要跳下马车去玩。   五爷怕他摔了,亲自抱了他下去。   俞姝也干脆下了车来。   村子里的孩子瞧着多日不见的暮哥儿来了,都围了上来。   他们看到暮哥儿素日神秘高大的爹爹抱着他,而在他爹爹身边,站了一个裹着红色镶雪兔毛披风的女子。   那女子相貌清丽出尘,站在白茫茫的雪中,似九天下凡的仙女一样。   只是仙女眼上覆了一条素净的白纱带。   村里的孩子再没见过这般女子,齐齐瞪大了眼睛。   而暮哥儿在他们的眼神里,小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   小人儿中气十足地告诉小伙伴们。   “爹爹把娘亲找回来了!”   这竟然是暮哥儿的娘亲!   村里的小孩全都惊讶了。   五爷在众小孩惊诧的目光中,好笑又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而俞姝则叫了人,将带回来的糖糕分给孩子们吃。   小孩子们看着暮哥儿高俊的爹爹和美丽的娘亲,再吃着这这般好吃的糖糕,再没有平日里待暮哥儿的语气了,一个个羡慕的不得了。   暮哥儿也高兴极了。   俞姝自见了他,还没见过儿子这般开心。   她由不得转头跟五爷说,“难怪暮哥儿在杨城时总念叨回来,竟是这原因。”   她说完,抬头看向男人。   而男人一直低头看着她,眼眸之中似融化了糖糕的蜜意。   他声音低低醇醇。   “不只是暮哥儿,还有我……”   俞姝的目光落在他目光中,又在那目光中错不开了去。   两人带着暮哥儿到了田庄,提前一步得了信的魏北海夫妻早就等着了。   “婶婶!表叔!”   暮哥儿扑进了楚俞姝怀里,楚俞姝眼泪都快落了下来。   到底是他们夫妻亲自看着养大的孩子……   俞姝亲自郑重地给魏北海和楚俞姝夫妻道了谢。   那两人不敢称谢,当俞姝问起了魏北海的身子状况,楚俞姝竟然脸色泛红。   “这几年我们其实不那么在意了,能看着暮哥儿长大就是极好,但没想到,他、他竟然好起来了……我们可能也快有孩子了……”   “啊……”俞姝忍不住替他们开心。   楚俞姝目光落在骑在小木马上的暮哥儿身上,视野起了水雾。   “是暮哥儿带给我们的福气……”   众人寒暄又喜乐,约好了上元节去城里看花灯,暮哥儿嘴角的笑都快扬到了耳朵。   他爹爹定是个头最高的男子,他在爹爹肩上什么都瞧得见,而他娘亲,定是满街最美的女子,谁都不能同他娘比……   暮哥儿乐了一整天,晚上累了,早早地睡了。   五爷和俞姝在床边烧了火炉说话。   男人从匣子里拿出来一封信。   “阿姝瞧瞧,这正是那封密信。”   俞姝拿过来拆开仔细看了看。   “左手信?”   五爷点头,“是左手信,此人甚是谨慎,以左手写信,笔迹不易被认出。”   他问俞姝,“你可知道是谁?”   俞姝垂着眼睛将信收了起来。   “我和哥哥此前也说过此事,知道我身份的人并不是很多,在那等时候送信揭穿我身份的,想来不会是朝廷的人,而是俞军中人,此人不想招安,想要破坏和谈。”   五爷点头,他早已仔细思索过此事。   “而且此人没有揭发到朝廷,是给詹府送信,明显不想让朝廷拿住朝廷的把柄,又想让詹府在内部处置……”   这话,男人说不下去。   詹府的内部处置能是什么?自然是留子去母……   他心头发疼,伸手握了俞姝的手放在手心里。   她那时的处境如此艰难,朝廷、詹氏还有不知身份的俞厉身边的人,都将矛头对准她。   “知道告密的人是谁吗?”   俞姝叹了口气,“约莫是知道的,但这个人……极其重要。”   此人在那时要害俞姝,最后落脚的目的,是破坏招安。   俞姝被詹氏处决,招安失败,哥哥俞厉必然恨极了朝廷,会尽所有力气推翻朝廷。   而朝廷早已腐朽,俞厉说不定便能在很短时间,成就一方霸主,甚至改朝换代成为开国皇帝。   看起来,似乎是对俞厉有利。   俞姝和五爷说到这里,五爷心里也有数了。   “不知此人心里,到底是如何想……”   俞姝默默叹了口气。   “或许他是觉得,以哥哥性情,其实不那么适合做这执掌天下的帝王吧。只有斩断哥哥心中牵绊,才能成就这伟业。”   五爷在这话里,抬头看了一眼俞姝。   “若是这般,不可谓不是,无所不用其极。”   俞姝半晌没说话,火炉中的火蹿了一节。   哥哥是重情义的人,从前家族尚在的时候,他最开心的事,莫过于交结五湖四海的朋友,以武会友。   他学文不成,经商更不可,但习武出众,是身在江湖的性情中人。   但家族一朝覆灭,他带着俞姝从天涯逃命,到落草为寇,再到造反,最后被时势推着,一步一步走上王座。   有些是他自己选择的。   而更多的,是他根本无从选择的。   俞姝不能否认,以自己兄长的性情,确实不适合做这个王。   但凡不那么重情义的人,对于那些抱团排斥新臣的袁王旧部,早就利落地杀一儆百地解决了问题,何至于到一个王被部下胁迫到无人可用的地步?   而这,就是哥哥能以异姓顺利称王的原因。   俞姝沉默,世情总是如此矛盾丛生,相攀相附。   或许那个人的决定没有错。   斩断哥哥的牵绊,让他以愤恨之力,一力走向王座。   但这对于哥哥自己,又是何等的残忍?   俞姝叹气,说起了嫂子李凤给出的孟氏的办法。   “……另行招揽人才,也不失为一个补充忠臣良将的办法。但终究是不能解决朝廷降将和袁王旧部的矛盾,矛盾只会越积越重,并不能化解。而且孟氏招揽的多是文臣,不是时下用得上的武将。”   换句话说,孟氏的办法看起来不错,但实用不强。   孟氏显然在为往后俞厉一统天下布局,或许布局俞厉的王朝,又或许布局孟氏一族自己的地位。   但眼下战争之时,用兵用将就已经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还谈不到往后如何。   俞姝不由地担心哥哥。   完完全全站到哥哥的角度上替他着想的人,似乎并没有几个。   五爷在这时叫了俞姝一声。   “阿姝可晓得,朝廷降将在俞军之中,如今是何地位?”   这个问题也令人叹气。   “那地位自然是不高的。似老国公便成了教书匠,当然,老国公家族都在朝廷手中,也没办法完全地让他老人家反抗朝廷。   “不过也有许多是从俞军占领的城池中归降的朝廷将领,他们家族俱都归到了哥哥麾下,不怕朝廷报复。可惜袁王旧部不许这些人掌大权,这些降将只能在袁王旧部手下做事,境况可想而知。”   五爷在这话里,不紧不慢似思索了一阵。   炭火窜上去又落下来,俞姝给火炉添了炭,又拨了拨。   “哥哥不舍得寒了旧臣的心,但这事总得解决,五爷有什么办法吗?”   他们两人的事情,也被裹挟在这越积越重的矛盾之中。   火旺了起来,暖暖地散着温度。   男人在这时抬起头来。   “阿姝之前告诉我,你兄长准备找个契机再处理此事,其实是对的。”   俞厉确实说过这话,俞姝问,“五爷觉得,需要什么契机?”   男人告诉她。   “袁王旧部不肯让权给朝廷降将,这些降将难以出头,在旧部手下只会矛盾越发累积。倒不如开辟新战场,将这些人分开利用。朝廷降将在新战场有了功勋,能同袁王旧部分庭抗礼,他们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这个办法,哥哥也是想过的。   “但是现如今的战事主要集中在对战朝廷,对李榭和朝廷都以守城为主,而且战事鲜有,守城的功勋,和对战朝廷开疆扩土自然不能比。”   “这便要契机了,若是似李榭袭击杨城一样,若能守住杨城,这功勋岂不卓著?还有朝廷,今岁天寒雪频,朝廷不好过吧?若是东来南下,这一场战,可不是容易的战事。”   俞姝闻言坐直了起来。   “五爷的意思,是在朝廷开战之时,以朝廷降将为主力,让他们在对战朝廷中提升功勋?但朝廷真的会打来么?这契机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仔细地思索着。   暖融融的火在两人之间摇来晃去。   比起从前她窝在后宅里的样子,这般为战事大局用心思量的模样,似乎更让她脸上染了一层融融金光。   五爷看着身旁的人,止不住将她抱进了怀里。   俞姝正想到要处,被他抱得双脚离地,吓了一跳。   她连忙抓紧了男人的领口。   这一刻,又仿佛似从前一样。   但是男人看着她,她在他温柔的目光中,只能改变了自己粗暴抓他领口的方式,转而轻轻搂了他的脖颈。   五爷脸上笑意浓重了起来。   他低了几分声音。   “阿姝不用操心,此事我已有了主意。若是你兄长让我去朝廷与秦地的边境,不出五日,朝廷单于托寻自然要兴兵打来,届时,便是解决此事的契机!”   俞姝眼睛都亮了起来。   只是五爷在这时,搂着她腰的手暗暗收了手,眼帘垂下两分。   “可我这般离开,少说要与阿姝分离月余了,我心中……不舍。”   他不舍,可若能就此解决此事,这月余的分离便也不算什么。   俞姝低声唤了他。   “等上元节之后吧,暮哥儿不是想看灯吗?五爷,也想看灯吧。”   男人闻言,心下软的不行。   是的,他也想看灯。   与她看遍人间花灯。   男人轻轻吻在她额头。   “只是阿姝要记得,我走之后,你与暮哥儿要好生护好自己。”   写密信揭露俞姝身份的人,当年没能成,三年也没有动静,不代表眼下也不会。   俞姝晓得,跟他点头。   “我晓得。”   *   杨城。   俞姝只怕哥哥日夜琢磨这令人烦恼的矛盾之事,郁结在心,很快便把和五爷商议出来的办法,写信告诉了哥哥俞厉。   俞厉看到信,不免心下一定。   他一直想找这么个契机,若是詹五真的能促成这契机,解决了此事,可就太好了。   俞厉心头松快了起来,不由得令人盘点朝廷降将,准备把这些人都送去詹五麾下,让他们不必再憋屈被压,也能施展一回。   李凤见他高兴,颇有些意外。   “王提前得了我叔父和兄长的消息了?”   “什么消息?”她把俞厉也问得一懵。   李凤更懵了,“难道不是叔父和兄长,招揽了四大世家的事情,令王如此高兴?”   俞厉当然不是因为这件事,但李凤说的话,也让俞厉来了兴致。   “怎么说?揽到名士了?”   李凤说自然,倒也不再追究方才,直接同俞厉笑着把这消息说了。   “……本想等我父亲亲自来告诉王,可我在王面前是瞒不住话的。”   她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   “对了,这次还有一个家族,颇有些意向,但犹豫不决,于是派了族中主事的人过来,想要看一看咱们俞地的气派。”   俞厉不怕旁人看,笑着说自然可以,“不知是哪一家,作风如此谨慎?”   他问了,李凤在这话里微微一顿,然后压了压声音。   “是江西卫氏。”   话音落地,俞厉怔了一怔。   卫泽言,便是出自江西卫氏。   而俞厉不由想到了俞姝来信提及的另一桩事,和信里夹着的一封信。   是那封密信,一封左手信。   俞厉只知道身边唯有一人会左手书。   这个人,正是卫泽言。   虽然字迹还没有比对,没有确认,但告密的人却在眼里越发清晰了。   俞厉怀疑他很久了,可卫泽言对他从不曾有一丝二心,尽心尽力地辅佐,有时候甚至让俞厉去休息,自己彻夜不休地研究对敌之策,作战之机。   便是俞厉怀疑他,与他比从前疏离,对他比从前冷落,他发现之后也从没有找俞厉分说过一句。   他不解释,只为了俞厉的大业尽力,又让俞厉说什么呢?   俞厉捏了捏眉心。   “这江西卫氏与卫泽言之间颇有罅隙,如今倒肯前来,也是稀奇。”   卫泽言在见到俞厉之初,便告诉他,自己是被族中陷害逼迫无法科举,与族中闹翻,才离开家族出来闯荡。   这般情形,卫氏不可能不知道卫泽言是俞厉身边第一军师,怎么还要前来投奔?   俞厉疑惑,李凤却跟他道。   “可是王,那江西卫氏说,他们并不认识卫泽言此人?”   “什么?”俞厉愣住了。   就在此时,有人来报。   “王,卫军师回来了,眼下已到了杨城。”   卫泽言竟在此时回来了。 第89章 疑人   城西北的六角亭里起了火。   一整头鹿被架在火上烤着,烟火十足,香气弥散。   天上飘着时有时无的雪花,亭外寒风凛凛,亭内温暖如春。   俞厉在这一刻里,仿佛回到了某年寒冬腊月,他还是袁王手下小将,被派出去带兵打仗的时候。   那一场不过是个剿匪战事,但却是他头一次全全掌控的作战。   卫泽言是他的军师,替他出谋划策,封林是他近身侍卫,与他并肩作战。   三人相依相伴。那一场仗他们赢了,剿了土匪的老窝,发现了一只宰好的、冰封放置的鹿。   那会天已经黑了,早走也是黑,晚走也是黑,他干脆让麾下士兵暂时在土匪窝里歇上一宿。   那一宿,他们烤了鹿,喝了酒,咋咋呼呼闹到了半夜,然后仰头呼呼大睡了一场。   风雪紧了紧,俞厉看着眼前的亭子,封林跑出来招呼他,在风雪里喊着。   “王快过来,鹿正烤好了!”   俞厉在呼喊声中脚步轻快了一时,快步就到了亭子里。   他解了披风,封林递了手巾给他。   他看了一眼烤鹿,那鹿个头十足,像极了他们在土匪窝吃得那一只。   “这是哪来的鹿?”   有人笑着回答了他,“回来路上射的,这会刚烤好。”   他说着,用刀子割了一块最紧实鲜嫩的给了他。   俞厉接过来的时候,看到了对面人的脸,那人淡淡笑着看着他。   他接过穿肉刀子的手顿了一顿,“你怎么这会回来了?”   他问了眼前的卫泽言。   卫泽言并不着急回答,将那刀子和肉都放到他盘子里。   “只许王回俞地过年,不许我也喘一口气?”   他说都安排好了,“我不过回来松快两日,看看你们罢了。”   俞厉没回应,多看了卫泽言两眼。   卫泽言脸上带着笑,并没有因俞厉当头的问话,便不乐意了,反而显得十分宽和。   气氛怪异了一时。   封林连忙在这个时候插了话进来。   “咱们三人许久没这般消遣过了,难得有忙里偷闲的时候,都松口气吧。就当是回到从前的日子里去了。”   只这一句话,俞厉便不再多言了。   卫泽言烤着鹿,封林倒了酒,亭子外面的风雪刮不进来,火炉子里的火更加旺了。   俞厉一碗酒下肚,吃起来鹿肉,恍惚还真就回到了当年。   他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卫泽言,问他是不是揭发了他妹妹,陷妹妹于死地?   问他到底是不是江西卫氏的人,卫氏为何不知道他?   问他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辅佐他到如今,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他拿卫泽言当兄弟,出生日死的兄弟,卫泽言又拿他当什么?   但在酒肉火气之中,他不想破坏了这恍若昨日的气氛。   俞厉一碗酒一碗酒地喝下去,酩酊大醉而归。   自从位置一日比一日坐的高,他已甚少有这般时候了。   李凤被他这醉了酒的模样吓到,便是成亲那日,俞厉也不曾这般醉过。   翌日俞厉醒了,李凤送了解酒汤过来。   “王昨夜睡得可好?喝酒本是快事,王怎么喝红了眼眶?”   俞厉怔住。   “我红了眼?”   李凤声音小了些,瞧了瞧俞厉,“王是因为卫泽言的事吗?他回来做什么?”   “不知道,没问。”   李凤诧异,但想到俞厉这般性情,估计也是不好开口。   她道,“那江西卫氏的人就快要来了,兴许是卫泽言听了风声回来的吧?”   俞厉没说话,以卫泽言的性子,这个时候回来肯定不是随随便便。   或许因为卫氏,也或许因为詹五来了……   俞厉吩咐了李凤,“卫氏的人来,先不要声张,等我先见了再说。”   李凤立时道好,不过她又问起来,“也不知卫军师到底是何身份?又为什么欺瞒于王?”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了看了俞厉。   “不过不管怎样,若是他欺瞒了王,王便不能似从前那般尽信他,事事都交给他了。”   俞厉没有反对,显然是默认了,李凤不由地又说了两句防着卫泽言的话。   其实她同卫泽言倒也没什么过节,当初俞厉要联姻,她想做这王后,卫泽言是力挺的。   但是卫泽言在俞厉身边大权紧握,连她父亲兄长想要插一插手都不容易。   她兄长亦能文能武,雄才大略不输任何人,但兄长欲去对战朝廷的战事中,立一番功勋回来,让孟氏不再完全作为王后娘家而存在,但卫泽言怎么都不肯。   卫泽言不肯,两次三番地阻挠她兄长立功。   不就是怕兄长分了他的权吗?   这次卫氏之事,可是哥哥专门去了一趟江西打听之后,动员卫氏族人前来的。   他们到底要看看,卫泽言是个什么身份!   揭了卫泽言的身份,王便不能再尽信他,这才是他们孟氏的机会。   李凤趁着俞厉喝醒酒汤,又同他说了几句卫泽言的可疑之处,甚至提及了自己未嫁给俞厉之前,在虞城外面突然遭遇朝廷俘虏逃跑,双方打斗起来的事情。   “……这些事情里,总透着奇怪!”   俞厉愣了一下。   “那是初提招安时的事情吧?”   李凤说是,“正是那时。”   俞厉在这答案里,又陷入了神思。   *   日子一晃到了上元节。   暮哥儿穿了大红色的小锦袄,俞姝在他的小啾啾上系了红丝带。   小人儿蹭了蹭娘亲的手,然后撒了欢一样跑了出去。   村子里的人家都准备接班去城里看灯,暮哥儿也想和小伙伴们在一起,俞姝和五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两人亲自抱了孩子,又让仆从把家里的马车都调出来,带了村子里要去看灯的人一道坐车过去。   村里的孩子哪里坐过这般马车,一个个稀罕得不得了,再瞧着被爹娘抱在怀里的暮哥儿,再没人敢说他别爹娘撇下抛弃,反而都用艳羡的目光看着他。   战事频繁,便是上元节也不如从前。   但暮哥儿年岁小,又是第一次来灯会看灯,一双眼睛咕噜噜一直转,各式各样的花灯目不暇接。   五爷把小儿放到了自己肩上,俞姝担心孩子,一直扶着他的后背。   暮哥儿顾不得看花灯了,神气起来。   他的爹爹是最高的爹爹,他的娘亲也在爹爹身边扶着他!   小儿高兴,做爹娘的如何察觉不到?   五爷空出一只手来揽了俞姝的腰。   “阿姝跟紧我,莫要被拍花子拍去了。”   俞姝笑,“五爷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小孩子。”   但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   在川流的人潮中,在漫天的花灯下,他闷声闷气。   “可阿姝是丢过的人,我很担心。”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她的眼睛。   俞姝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从崖边到别院的三年,她一直都没有见他,整整三年,她都以为他还留在朝廷。   直到他出现,直到他亲口告诉她,他没有。   她才晓得一切都是误会,皇上赵炳金口玉言的不是真的,就如同同意招安也不是真的一样。   但有一人的心是真的,只是她在百般危机的形势下,她没有办法,她不敢冒险地去相信罢了……   俞姝轻轻覆了他的手。   “五爷,我不会再丢了,还不行吗?”   男人看住了她的眼睛。   “你说的可算数?”   俞姝无奈,又在酸中品到一丝丝甜。   “自然是算的。”   男人看住了她,四目相对,夜空月明星稀,人间灯火通明。   暮哥儿在这时指着前面的街巷欢喜地叫嚷了起来,   “爹爹,娘亲,那边的花灯,更多更亮,快过去吧!”   他的爹爹和娘亲,在彼此的目光中笑起来。   他们异口同声地允了他。   “好。”   “这就去。”   ……   俞地边境。   灯节那日,朝廷派小股队伍,试图趁着中原灯会,突袭俞地边境,被守卫城池的林骁提前防备,阻了回去。   但朝廷已有东袭之意,大举来犯也是早晚之事,竟同詹五爷所猜测一般无二。   他们得信之后,不敢再耽搁,带着暮哥儿离开了田庄,返回了杨城。   杨城。   朝廷有动向,俞厉立刻着手调兵增援。   但这一次调兵不同往常,竟然全部征调了朝廷降将。   很快就有旧臣不同意,“他们这些降将,从来只会对战所谓的造反军,哪里知道如何阻挡朝廷来袭?万一被朝廷攻破了防线,咱们可就遭殃了!”   从前旧臣们就是这般说法,但他们所言也有理。   朝廷和朝廷的接触并不如和秦地多,秦地的兵将对付朝廷更有经验。   正因如此,俞厉从前和卫泽言商议此法,都没能成行。   但如今不一样了。   今次有一人亲自领兵守卫边境,与朝廷作战。   俞厉直接告诉了那些旧臣。   “今次带兵的,是詹司柏詹五爷。”   话音落地,这些袁王旧部全都愣了。   詹五爷是谁,是从前的定国公。   若说那些降将没有同朝廷作战的经验,可这位,却原本就是从抵抗外族入侵的战事之中,成长起来的。   是朝廷闻风丧胆的存在!   旧臣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可是定国公,若他带兵反水,王危矣!”   俞厉笑了,若是放在三年之前,詹司柏从朝廷抽身至此,他还真的思索一下。   但现如今,他再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用人不疑,我既然肯用他,便是有十足的把握,诸位不必再议!”   是与非,忠或奸,成与不成,等这一战结束,自然就见分晓了。   俞厉一力支持詹司柏领兵,力排众议。   被压在人下多时的朝廷降将们,听到定国公到来,且即将领兵的消息,无不惊呼振奋。   朝廷这三年一直避而不谈定国公去向何处,一直以定国公重伤在府中养病为由,模糊各方视线。   各地也都怀疑定国公早就不在朝廷之内了,但看不到定国公的动向,总是个谜团。   可现在,定国公现身了!   这一出现,便要带领俞军守卫边境,对敌朝廷。   虽然他还没有正面对战朝廷,可立场已经十分明显。   朝廷降将们无不喜极而泣,甚至连教书先生老国公都递了话,表示愿意效力五爷军中。   俞厉不忍折腾他老人家,让他安心,往后解决了新臣旧部的矛盾,自有老国公的用处。   但詹五爷这一次领兵作战,着实引来了天下目光。   俞姝送他出城那日,抱了暮哥儿到了城门口。   暮哥儿看着穿着一身铠甲的爹爹,那威风凛凛的模样,引得小儿目不转睛。   俞姝告诉小儿。   “爹爹去打仗了,很快就会凯旋而归。”   暮哥儿听了,朝着爹爹抓了抓小手。   五爷看着妻儿,心里软的不行,一把抱了暮哥儿,又伸手搂了俞姝。   “爹爹很快就会回来的。”   言罢又叫了俞姝。   “阿姝要好好的。”   俞姝笑着应了,“五爷放心吧,我亦等着五爷毫发无损凯旋而归。”   男人眼中一片柔情。   城门打开,俞厉亦走上前来送他。   五爷放下暮哥儿,跟他正经行了一礼,转身上马,带着兵马驰骋而去。   直到他消失在视线里,俞姝才牵着暮哥儿转了身。   俞厉将依依不舍地看着爹爹的暮哥儿抱了起来,“舅舅给你寻了好玩的,咱们回去吧,好不好?”   暮哥儿总算对他多了点亲近,抱了他的脖子。   俞厉亲了他一口。   若不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他不知何时才能原谅詹五。   但詹五来了,很可能就此替他解决了积累多年的难题,说来也是幸事。   俞厉把这幸运都归到了外甥暮哥儿身上。   “若我没有子嗣,以后就让暮哥儿继承我的位置!”   俞姝被他吓了一跳,笑得惊讶。   “哥哥说什么呢?嫂嫂马上就要给你添儿女了,可不要说这话。”   俞厉呵呵笑,不当一回事,然后亲了暮哥儿一口,小声在暮哥儿耳边。   “舅舅说得是真的。”   可惜暮哥儿听不懂,只是被他气息呼得耳边痒痒的,笑了起来。   倒是俞姝在这时,瞧到了城楼上的卫泽言。   她压了压声音,“哥哥看到那封左手信了?如何作想?”   这话将舅甥间和乐的气氛拉出些许。   俞厉也看了一眼城楼上的卫泽言。   “我本想寻个机会,让他写一封左手信来看一看,但这几日事情繁多,没来得及。而且,江西卫氏的人就要到了……”   俞厉把卫泽言和卫氏的事情说了。   “……他自见我便道是与同族内闹翻,以至于无法科举,读书人没了奔头,才来造反的。我从来没怀疑过他半分,但现在看来,只怕另有隐情了。”   俞厉说着,神情落寞。   “他到底图什么?从前我是虞城将军的时候,也没有人会想到我有今日吧?”   那会俞厉和俞姝都没有称王称帝的想法,能追随袁王混出名堂,已经是最好。   那时候的卫泽言,又怎么能想到后面的事情?   可卫泽言对俞厉也不可谓不是尽心,又为了什么?   “不管为了什么,咱们不能再含混下去。”俞姝告诉哥哥,“哥哥位置越做越高,身边不能有如此大的不明之处。”   她说了这话,便道。   “我们不能不防着他,但也不能冤枉了他,只能让他再写一封左手信看一看了。”   俞厉点头,但神色更落寞了几分。   看着哥哥这样,俞姝也心疼起来。   若是连一起走到如今的出生入死的兄弟,都不能再一心一席,那么哥哥所看重的情义,还剩下些什么?   *   孟氏去南方世家大族中揽人的消息,卫泽言一早便知道了。   孟氏急于施展,想在俞厉称王之前,便铺垫好一切。   俞厉身边,有他们嫡出的女儿为王后,若是李凤顺利诞下男嗣,以后孟氏一族血脉只会更加高贵。   但仅凭血脉并不足以走得远,孟氏还要在朝中权倾天下的掌控。   所以他们提前招揽世家大族,以后这些家族便都在孟氏手下,覆盖俞厉的文臣。   现如今仗都还没有打完,谈什么以后?   不就是因为他不让李凤的哥哥孟以谋,代表孟氏介入开疆扩土的战功中吗?   卫泽言没把孟氏的急功近利当作一回事,可他也得到消息。   孟氏居然去江西,招来了卫氏的族人。   卫泽言立在书房,一下又一下地指尖敲着书案。   他还没想出眉目,便有战事报了上来。   卫泽言有许多事要处理,叫了书童进来磨墨,准备写几封信。   而这时有丫鬟过来上茶。   卫泽言并未在意,心里想着卫氏的事情。   可那丫鬟竟然一下子将茶水泼到了他右手之上。   瓷碗摔碎,丫鬟跪地磕头。   卫泽言烦躁地遣了人出去,“发出去,以后不要进院伺候!”   可他的右手被烫得颇为厉害,用冰敷了,便不能写字了。   他只能用左手写了信。   等他把信发出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另一边,俞姝拿到了卫泽言发出去的左手信。   她将此信与密信对照了一番,毫无意外。   果是一样的笔迹。   她拿着笔迹相同的信默然思量……   而意识到了什么的卫泽言,还欲提笔写字的左手顿了一顿。   前有江西卫氏上门,后有左手写信。   卫泽言禁不住抬头看向了窗外的天。   “都准备对我下手了吗?”   他问了,没人回答。   他在无声中笑了一声,他眼中精光闪动。   “王之大业未成,我又岂能束手就擒?!” 第90章 惊火   晚间,王与王后落脚的庭院请了大夫。   李凤这一胎怀的并不算稳,今岁天寒地冻,她身子弱,这会又生了病。   大夫不便下重药给孕妇,只能让她静心养胎,勿要多思多虑。   俞厉问了大夫几句,回来便宽慰了妻子。   “军中的事情自有人操心,你只管照看好自己便是。”   话是这么说,但俞厉的王地并非一个稳固的王朝。   俞厉要时时出去打仗,李凤的娘家孟氏又想尽快占据一席之地,更要紧的是,她担心自己不能一举为俞厉诞下男嗣。   “若我这一胎是女儿,王会失望吗?”她问俞厉。   俞厉讶然,“怎么会?”   李凤问类似的问题并不是第一次了。   俞厉拍了拍妻子的肩头。   “我不是总给你说,生男生女都是上天的恩赐,何必纠结?又不是这一胎之后,不能有下一胎了。就算没有,也不要紧的。”   李凤是大家小姐出身,身子算不得康健,这一胎怀得艰难,也有大夫曾同俞厉说过,以王后的身子状况,能不能有第二胎是个问题。   李凤约莫心里也清楚,所以越发盼着一胎得男。   俞厉劝了她,她也是听不进去的,坐在床上直叹气。   “王的大业,总要人继承。若我不成,王还是纳妃吧。”   若是这样,李凤也只能做个嫡母了。   但俞厉摇了头,“我俞家一向没有纳小的惯例,我俞厉也不想做什么三宫六院的人。”   李凤在这话里睁大了眼睛,她看向俞厉,看向这个举止不似文人细腻的男子。   她一直觉得自己同丈夫只是联姻而已,两人没有什么感情,也说不到一起去。   可她今日听了这话,心头蓦然一阵触动。   她自家爹爹叔父兄长,哪个不是三妻四妾?那些细腻的文人,反倒不如俞厉这个武人清白。   李凤心绪复杂了一时。   “可王的大业,又让谁来继承?”   俞厉笑了一声。   “这不是有个现成的人?就暮哥儿好了。暮哥儿聪明又伶俐,小小年纪便眼明心亮。他是阿姝的孩子,便同咱们的是一样的,大业由他来承,再没什么不合适。”   俞厉已经有了人选,安排的妥妥帖帖。   但李凤惊诧地说不出话来了。   方才那丝复杂心绪,当即被她抛去了云外。   俞厉不愿纳妃虽好,但让暮哥儿继承是怎么回事?   若是那些妃子替俞厉生子,她好歹是个嫡母。   但若是暮哥儿,她只是个舅母罢了,还不如嫡母压得住。   一旦俞厉薨了,暮哥儿继承王座,俞姝反而成了太后了。   李凤一阵眩晕,“王真这么想?”   俞厉说是,“我五族俱灭,只有阿姝这一个血亲胞妹,她的儿子便是我的儿子。”   李凤说不出话来。   俞厉瞧了一眼她怔忪的神色,又笑了。   “这不过是退到不能再退的选择罢了,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你该安心养胎,是当务之急。”   俞厉又宽慰了李凤几句,让她不要多想。   但是在俞厉离开之后,李凤却睡不着了。   她一想到俞厉那些异于常人的想法,便觉得十分头痛。   他许诺自己没有妾室,可也告诉自己继承之事可能会落到暮哥儿身上。   若真以后是暮哥儿做了王,她的娘家孟氏对于暮哥儿来说,可没什么血亲关系了。   李凤不安,给自己的嫂子递了信。   李凤的长嫂孙氏比她长几岁,自嫁进孟家之后,同李凤十分投缘,两人颇为亲近。   见了长嫂的第一时间,李凤便把俞厉同她说的那些话,都告诉了长嫂。   李凤的长嫂跟她一样惊讶。   在他们这些耕读大族书香世家,长幼有序、尊卑人伦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人会去另辟蹊径。   孙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兴许王的经历异于常人,而且王与王姬兄妹相依为命对年,感情深厚也是有的。”   那自然是感情深厚,李凤如何不知,幽幽叹了一句。   “他看重他妹妹,比他自己还要紧。”   说起这个,孙氏想到了另一桩事。   “你可知最近王见了江南来的世家大族的事情?”   李凤的叔父提前带着江南大族的人到了俞地,她兄长孟以谋和卫氏的人,暂时还没到。   李凤知道俞厉见过那些人了,“王说挺好,不是吗?”   孙氏瞧了她一眼。   “兴许只是同你说好罢了,父亲和叔父觉得,王不甚满意那些人,并没有什么很热情的表现。”   李凤没想到,“王正在用人之际,怎么会对这些人不热情?”   孙氏告诉她,“父亲和叔父猜测,王觉得这些人颇有些投机之意,又显清高,而且战局之中,一时半会用不上。”   李凤说也算正常,“总得等这些人发挥了功用,王才能另眼相待吧。”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是王却另有了动静。”孙氏看了李凤一眼,声音压了压。   “王对咱们请来的江南大族不满意,隔了一日似乎就派人去虞城,请那朝廷的老国公说话了。”   “老国公?”   老国公是朝廷文臣之首,桃李天下。   当初老国公没被重用,孟氏一族是有在这件事情里出手的。   毕竟孟氏也是文臣,若是被老国公当先在俞厉面前立了功,孟氏的作用难免消减了。   孙氏跟李凤点头。   “是的,王请了老国公。这事父亲和叔父猜测,应该与那为定国公的到来有关,朝廷的降将都被启用了。定国公不在,这应该是王姬的意思吧。”   在俞姝眼里,朝廷降将也好,袁王旧部也罢,还有外戚孟氏一族,对她而言都一样。   她比俞厉更能看清其中的关系,不容易被某一方所牵绊。   孙氏这么说了,李凤也知道,只有俞姝的意思,才能让俞厉动摇。   她禁不住紧紧皱了眉头,想到老国公的事情,又想到暮哥儿。   “王姬对于王,实在过于重要了。”   *   关于老国公启用的事情,俞姝只是跟俞厉提了一嘴。   老国公的家族都还在朝廷,他若真的被启用,家族只怕难保。   但若是无人知道,俞厉不是不能私下里,向他问计问策。   俞姝之所以提及这个,也是因为孟氏带来的那些世族,文人做派浓厚,俞厉同他们说话自然是尽量礼贤下士,但这些人却总是说一句藏半句。   用俞厉的话说,若是朝堂斗争,这些人定然派的上用场。   但他的王地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要这些朝堂斗争有什么用?   实际效用并无。   俞姝深知哥哥的性子,劝他文臣武将总是分不开的。   “哥哥将来有用到人家的一日,况且对朝廷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了解朝廷,也不能只从兵马力量上了解。”   论兵马力量,再没有比五爷更清楚的人了。   若是论朝中之事,俞姝见俞厉不喜那些江南世族,干脆提了老国公。   “哥哥暗中启用老国公,倒也可以。”   她说了,俞厉只觉有理,而且老国公做到内阁首辅的位置,尚且平易近人,心态平和,不藏不掖,俞厉反倒对他老人家十分敬重。   俞姝替哥哥出了这主意,见哥哥已经去请了老国公,为稳固从朝廷里夺得的城池做准备,便放下心来,关注五爷那边和朝廷的对战之事。   只是就在这时,俞姝暗中得到了一个消息。   五爷这一仗去的急,朝廷还没来得及对此有明确的反应。   但这个时候,俞姝暗中得的这个消息,是从穆行州的方向,暗中传给五爷的。   消息很是隐秘,没有明说是什么事,只是约了翌日在城外一寺庙中接头。   颇有些不可见人的意味。   俞姝得了这消息,便在思量。   穆行州给五爷传什么消息,不可见人?   暗暗思量了一晚上,翌日,俞姝轻车简从地,只带了秀淡和俞厉给她的几名暗卫过去。   路上,她问秀淡,“这些年穆将军同五爷都要哪些往来?”   穆行州同五爷的往来,仅限于每年的节礼和给暮哥儿送的玩具罢了。   俞姝让秀淡详细说了,听闻并无其他,在心中有了盘算。   只是她这边刚出了城,便有人将她的行踪禀报了上去。   今日清晨,李凤亦得到了一个消息,是她娘家孟氏传过来的。   消息说,王姬力挺朝廷的人,只怕不是那么简单,很可能和朝廷还有说不清的关系,让李凤时刻关注。   她接到消息没多久,便得了回禀。   “王姬打扮成寻常模样,悄悄地去了城外寺庙。”   “王姬亲自去的?暮哥儿带了吗?”李凤起了身。   “回王后,王姬没带哥儿,只带了近身的暗卫。”   李凤在房中踱步。   今晨娘家突然送过来的消息,她还没来得及问清楚这消息是怎么回事,就有了俞姝的动静。   李凤立刻派了几个人去跟上。   可她来回思虑了一番,想到娘家的意思,又另外叫了人。   若是俞姝有不可告人的行径,侵犯了王的利益,王伤了心,也就会冷着这个妹妹了。   冷一冷,总是好的……   而她现在需要知道,俞姝到底要做什么?   她只怕派去的人不能成事,干脆道,“不要打草惊蛇,我亲自过去。”   ……   寺庙在杨城之外不远。   俞姝一行乘了马车很快到了寺庙外面。   “王姬,进去吗?”   给出的地址是在寺庙后院的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他们可以从后门过去,不会被发现。   可是俞姝摇了摇头。   “不进去。”   众人不知她的计划,她只是看了这寺庙一眼,“调了咱们的人手,把这寺庙围起来。”   不进去见人,反而围了寺庙观察,众人全都搞不清头脑了。   俞姝心里却沉得住气。   一个突然而来的隐秘消息,莫名其妙地到了她手上,还要引她来此。   以穆行州和五爷的名义,是想让她怀疑吗?   若是从前,她可能怀疑,可现在……   俞姝举目向寺庙看去。   她没那么容易进去。   俞姝让人围了寺庙观察,让人装作她的模样去了里面,去探上一探,而她自己则留在了外面。   谁料不多时,进去探的人还没出来,忽然又有人到了。   “嫂嫂?”   俞姝避在一旁,一眼就看到了李凤。   她来这里是因为隐秘消息让人奇怪,那李凤来此为何?   俞姝越发觉得此事不对起来。   而李凤也让人先探了探,兴许是没探出什么来,自己从另一边的侧门进了去。   俞姝眼皮乱跳,在这件奇怪的事情里,蓦然想到了一个人——   卫泽言自回来之后,还没有任何动作。   可左手信的事情,明显查到了他头上,她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哥哥罢了。   俞姝略一思量,越发觉得不对,一边让人去通知俞厉,另一边想让人将寺庙里的李凤拉出来。   这寺庙明显是想引她进去的,她没进去,李凤倒是不知为何进去了。   李凤还怀着身孕,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视野里原本安静的寺庙,突然起了火。   那火势顺院墙下的柴火草垛,一下卷到了门前,极其迅猛,竟然将寺庙封住了一半!   “坏了!”俞姝心下一惊。   而这火出奇极了,顺着风在院中乱窜,而院中不知怎么,屯了许多柴火没来得及收拾,全在火舌之下燃了起来。   门被封住,僧人全都出不去了,被困在火里高呼救命,用缸里仅存的水扑火。   可在这漫天的大火里,扑救杯水车薪。   外面的人也在救,可火太大了,没人敢靠近。   没几息,后院本不坚固的房屋,陡然坍塌下来。   哀嚎之声瞬间响起。   俞姝带着人着急救火,一边救火一边高呼着李凤。   她派去寻李凤的人找到了这位王后,可在这要命的火情中,根本出不来。   俞姝只听到李凤慌张的呼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起火了?!怎么回事?!”   没人能回答她……   俞厉得了俞姝的消息,说自己和李凤都被引到了城外寺庙,便着急赶来。   还没到寺庙,便看到了卷上半空的火舌。   俞厉想到妹妹和妻子可能就在火重,心胆俱震,大喊这让人前去救火、找人。   但眼前有人直奔而来,是俞姝。   “哥哥!我在这!”   “阿姝!”俞厉急奔过来,一把拉过了俞姝,“你没事?!”   “我没事!但是嫂子被困在里面了!”   两兄妹不由都向着那寺庙看过去,火舌越卷越高了。   而寺庙里面的李凤,却在这时痛呼起来。   她提前发作了。   ……   火势发现的及时,又有俞姝和俞厉带来的人全力扑火,只有几间陡然倒塌的房屋,砸伤了两个人,其余人伤势均不严重。   俞姝派进去的人和李凤自己的人手,将她护的周密,没被火舌添了一片衣角。   可她哪里见过这般场面,惊吓之中,提前发作起来。   她月份远不够,可肚子一阵一阵疼得厉害,俞厉握了她的手让她镇定些,想要送她回城,可都来不及了。   寺庙被火烧了大半,幸而附近有个村子,俞厉和俞姝只能紧急将人送进了村子里。   可李凤脸色惨白到了极点,疼痛之中,意识已有些模糊起来。   俞厉和俞姝再怎么唤她,她也没了回应。   ……   城中,有人站在城楼之上,看见了寺庙方向的火和烟。   没有什么意外,火按他算好的时间燃了起来。   只是有人过来给他报了信,“军师,王亲自过去扑火了!”   卫泽言讶然,“谁给往报信,缘何如此快?”   下面的人不知道,卫泽言心觉不安,立刻派人前去打听。   火势蹿的不小,却不如他预料中那般长,很快消减下来,最后几乎看不到火光,只剩下黑烟。   下面的人提前回来了,带给了他消息。   卫泽言急问,“怎么样?王怎么提前去了?有没有出事?”   见到手下摇头,他才松了口气,又问,“王姬有没有被火所伤?伤势如何?王后被发现了吗?”   下面的人脸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军师,王和王姬都没有事,王姬根本就没有进去,但王后进了寺庙,被火所困,虽没烧伤,但却受了惊吓,提前发作了!”   话音落地,卫泽言拿着观火望远筒的手顿住了。   他意外的喃喃。   “俞姝居然没进去……进去的是孟氏?!   他捏住了眉心。   “糟了……”   *   产房。   痛呼声在某一瞬停住了,俞姝看到了稳婆为难的脸色。   一屋子的人跪下请罪,俞姝的视线模糊了起来,视线里染上了血色。   她呼吸艰难地抿了抿嘴,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无声的人,转身出了产房。   “阿姝!你嫂子怎么样了?!”   哥哥俞厉奔上前来。   俞姝张了张嘴,喉头一阵哽咽,完全不知该怎么同他说。   可她不说,表情亦透出来结果。   按住她肩头的手陡然一松,连提起千金重刀,都不会两腿打颤的哥哥,在此时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   嫂子李凤被火所惊,一尸两命。   俞厉头脑发懵,耳边轰轰作响。   明明前些日还同他担心生男孩还是生女孩的妻子,在这一场突发事件中,殒命了。   俞姝看着哥哥的样子,又看了一眼产房中丧命的母子,心头一阵绞疼。   可这不是个纯粹的意外!   是谁引她去,又是谁引了李凤去,才导致了这般结果?!   俞姝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影。   而在这时,她安排围住寺庙的人回来了。   “王姬,纵火的人抓到了!王姬要审吗?”   “审!”   俞姝手下紧攥了起来,没有一丝犹豫。   她想知道,那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91章 为你   提前回了杨城。   俞姝派人守了城门去拿卫泽言。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卫泽言不可能不知道,可能他已经提前逃遁。   可当俞姝到了卫泽言院门前时,意外地看到了庭院里面等待的人。   “王姬要拿我审问?请便。”   在这不急不忙的话里,俞姝挑了挑眉。   既然卫泽言不反抗,俞姝也没必要似捉拿要犯一般。   她缓步上前,与卫泽言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从前叫你一声卫大哥,是因你是我哥哥的军师,多年以来,在他身边尽心尽力。可是如今,我只问你,到底有什么图谋?你可知……”   俞姝说到此处,唇下紧抿半晌。   “你可知寺庙起火,王后被火所惊,发作难产,一尸两命?!”   她问出了声,同呼啸而过的料峭寒风一般,向着卫泽言扑了过去。   卫泽言在这消息里没有太过惊诧,只是意外地啧了一声。   “一尸两命?可惜了腹中孩子……”   俞姝越发高挑了眉头。   在他眼里,人命到底算什么?!   而卫泽言在这时,低低笑了一声。   “你一定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事已至此,我不妨都告诉你。你得到的消息是我让人送的,在此之后,我给你那嫂嫂也送了信。她提防你在你兄长心中分量太重,想要捉你错处,这才跟上了前去。”   卫泽言说到此处一顿。   俞姝虽晓得自己的消息必然是卫泽言假意相送,可李凤的行径,她竟没想到。   提防她在哥哥心中分量太重么……   思绪未落,卫泽言又继续道,“可惜我们的王后做事太松懈了,没有你机警,这才陷于火海之中……”   不用卫泽言再说下去,俞姝也已明白了。   “所以你本是想害死了我,嫁祸给跟上前来的嫂嫂,至少也让她有嘴说不清,以此让哥哥对她心有芥蒂,从而也对孟氏心有芥蒂,是吗?”   她看住卫泽言,“这样一来,孟氏便不能动摇你在哥哥身边的位置了,是吧?”   然而她说了最有可能的猜测,卫泽言却笑了。   风紧了一时。   卫泽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也如俞姝看着他一样,目光扣在了俞姝身上。   俞姝在这一瞬,意识到了什么,周身骤然起寒。   “离间哥哥和孟氏,只是你顺手所为……”   她手下紧攥,“你的目的,是要割断哥哥与我之间的血脉亲情!”   这次放消息因她上寺庙起火是这般,当年秘密给詹氏送信揭露她的身份也是一样。   李凤提防哥哥与她之间太过亲密,卫泽言又何尝不是?   这一次,卫泽言完全没有任何否认。   他看向俞姝,又仿佛透过俞姝看到了俞厉一样。   “我知你们兄妹死里逃生,相依为命,是世间唯一血脉相连之人,所系情谊异于寻常,可你应该也看出来了,你兄长根本不适合做这个王,更不适合以后做一个帝王。   “他能征善战,是他所擅长,可权力斗争岂是能征善战可以抵消的?谋略之事,我都可以补给他,唯有一样……”   卫泽言仿佛是感叹,又仿佛是无奈地心痛。   “他太过重情重义,被情感牵绊,根本做不到杀伐果决!这不利于他称王称帝,甚至会置他于死地!”   话音落地,风声倏然一停。   俞姝在卫泽言的话里,想到了哥哥麾下,新臣旧部的矛盾。   她默了默,也明白了卫泽言的意图。   他想辅佐哥哥称帝,所以才在招安之时,不得不揭穿她的身份,破坏招安,又在她发现了密信,孟家请了卫氏前来之后,干脆对她痛下杀手,割断哥哥最后的情谊,陷害孟氏。   一举两得。   可换句话说,仿佛他做的一切,真的都是为了哥哥……   她不解地看向卫泽言。   而卫泽言在此时,忽然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能为俞厉做的,也只能到如此了,你如今都知道了,若你当真心疼你兄长,何不为成就他的伟业而死?”   他问出了这话,仿佛没有任何的问题。   俞姝被他问得愣了一下。   可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走上前来。   那人一脸痛色,他一步步走过来,站到了俞姝身前,将她掩在了身后。   俞姝不知哥哥何时到来。   但俞厉脸色青白地看住了卫泽言。   卫泽言似乎也没想到他这般快地就来了,怔了一怔,但又在下一瞬,神色平坦,口气和缓地,如同寻常一般地问候了俞厉一句。   “你来了。”   可俞厉却做不到他这般如常。   俞厉嗓音沙哑,出口便是狠狠压抑的情绪。   “我不来,还等着你逼死我妹妹吗?”   他问他,“尔凤死了,若是阿姝也没了,你卫泽言想让我俞厉当什么人?孤家寡人吗?!”   这句问出来,俞姝看向自己哥哥,心下痛了起来,她几乎不敢去想若是他们真的都没了,成了孤家寡人的哥哥会怎样……   可卫泽言却在这个问题里,没有半分犹豫。   “孤家寡人有什么不好?哪一位帝王不是称孤称寡?你要明白,只有这样,你才能坐的上帝王之位!”   “帝王之位?”俞厉笑了起来,“用我妻儿妹妹之死,换一个帝王之位?”   “不值吗?”   卫泽言看过来,俞厉亦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的一瞬,没有任何交错,反而有什么碎裂开来。   “值吗?”俞厉问了,又做了回答,“不值!”   “我俞厉觉得,这一点都不值!”   他一字一顿地说给了卫泽言。   卫泽言仿佛是已经料到一样,倒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惊诧。   他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等你真的坐到了那个位置,等你坐拥天下,你就不会在意这一点得失了……”   他也不知是说给俞厉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说完,他再次看向了俞厉。   “有舍才有得,你何必纠结?”   话音未落,俞厉忽然抽出刀来。   刀剑出鞘,发出破风的声音,下一息,一下架在了卫泽言的颈边。   他的刀口杀过多少敌军贼人,可从未在哪一刻,对向过自己身边的兄弟。   卫泽言被刀尖上的光刺了一下眼睛,他愣了愣,神思恍惚一下。   “你现在,要为了孟氏和俞姝,杀我了吗?”   俞厉手下的刀颤了颤,又恨声。   “杀人偿命,难道你不该死?”   卫泽言在刀口下,笑了一声,“可我都是为了你啊,俞厉!”   他没有避闪他的刀,也没有惊惧害怕,他定定站在俞厉刀下,看向了俞厉的眼睛。   重复着那句话,“我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俞厉头皮发麻。   而卫泽言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他说是。   “今日是俞姝和孟氏威胁了你的王座,她们就该死,我只是替你除了她们。   “若是明日,我也威胁了你的王座,那么我也该死!   “死在你刀下,我没有半分怨言!”   卫泽言声音陡然提了起来,亦颤抖了起来。   “我做的这一切,真的都是为了你!   “谁都可以死,我也可以死,但你不能死,王座不能丢失!这是我卫泽言拼尽全力、能给你俞厉的最好的东西了!”   春寒料峭,寒风凛凛。   卫泽言的话音落地,他自己便笑了起来。   他自始自终看向俞厉的眼睛,也看到了那眼中的水雾和迷茫。   他突然宽慰了他。   “就算今日你要杀我,我也不会反抗,你杀吧。”   庭院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只有寒风吹着竹林沙沙作响。   卫泽言说的是真的,他不怕死,不然他早就离开了杨城。   而时至今日,他也不怕将自己所为说出来。   俞姝站在一旁,看着卫泽言,又看了看自己的兄长,想到从前哥哥能得卫泽言一路扶持,她颇多庆幸。   可一路扶持,竟走到了这一步。   俞姝默然,心绪复杂,却看到俞厉的刀尖慢慢地颤抖了起来。   他手下用了力,青筋自手背暴了起来,可刀尖却始终未动分毫。   下一息,他猛然大吼了一声。   刀尖没有割断卫泽言的脖颈,反而被他甩去了竹林。   只听一阵响动,方才好在风中沙沙作响的竹林,顷刻倒了大半。   俞厉在响动中,耳中轰鸣。   如果卫泽言是为了王座,为了权利,为了欲望,他该杀他,毫不犹豫地杀他!   可卫泽言没有,他从没有动一分夺权之心,若有此心,以他的计谋早就可以杀了他这个武夫,自己成为万众瞩目的虞城王!   他没有,仿佛就如他所言。   他只是为了他,只是想把他能给的最好的,都给他……   俞厉思绪彻底地混乱起来,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   俞姝连忙上前扶他,见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俞姝看着哥哥的样子,几乎能感受得到他心中如绞的痛。   哥哥是为情义而活的人,如今却要在情义之中做一个决断。   他矛盾到了极点,他转身向外而去,跌跌撞撞地不住向外走。   卫泽言闭起了眼睛,也不知是庆幸还是怎样,看着倒下的竹林,和林子里俞厉闪着寒光的刀,疲累地笑了笑。   ……   王后李凤一尸两命,不可能没有波澜。   孟氏一族几乎全都到了,要问明白这火到底是怎么起的,李凤又为什么在火场之中,甚至有人问俞姝为什么也在当场——   是不是李凤母子没了,她的儿子就有了机会?   当时那人问出这话,便被俞厉一眼瞪住。   “你再说一遍?!”   没人敢再说。   可李凤突然身死,孟氏一族要一个交代。   他们在军中不乏人手,不多时便晓得了卫泽言被看管起来之事。   李凤的父亲亲自来问俞厉。   “是不是卫泽言害了尔凤?王不杀了他为尔凤和孩子报仇?王要包庇他吗?!”   卫泽言和孟氏之间早有积怨。   卫泽言想要离间俞厉和孟氏,孟氏也早就想除了卫泽言这个绊脚石。   现如今李凤身死,孟氏和卫泽言终于走到了矛盾最深的一步。   而就在这时,孟以谋回来了。   他不仅回来了,还带来了两个卫氏的族人。   三人身上都沾了血,竟在途中遭遇了刺客,险些没能回来。   不必什么证据,俞厉便猜到了刺杀他们的人。   都是卫泽言所为吧……   孟以谋听闻妹妹身死,整个人定在了当场。   而卫氏的人却在确认了卫泽言的身份之后,告诉俞厉。   “虞城王,此人确实不是我们卫氏的族人,亦不姓卫,他只是卫氏曾经收留的一个孤儿……”   卫泽言不是这么说的,他告诉俞厉是卫家哪一枝哪一房,说因为父母早逝被人欺凌,甚至到了无法科举的地步,这才离开了卫家。   俞厉闭起了眼睛。   卫家现在告诉他,卫泽言根本就不是卫家的人。   他和卫泽言的相识,原来都始于谎言。   ……   晚间,风大了起来。   卫泽言被看管在自己的院子里。   他收拾了出来几盒常用的香,挑拣半晌,最后挑出来一盒点燃了起来。   那香有日光晒在身上的味道,是他这么多年,最喜欢的香。   外面东风与北风交叠。   卫泽言在这日光气息的香里,蓦然想到了自己的童年。   没有谁是无父无母的,他只是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罢了,但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无法养育他的人。   因为他的母亲是个青楼的娼妓,生下他本就是个意外。   生母养不了他,见他读书识字异于常人,便偷偷把自己身上的银子都给了他,告诉他逃走,逃离这不见天光的地方。   可他能逃到哪里去?   生母给他指了一条路,让他去隔壁县里的卫氏。   那卫氏虽居于县中,却是诗书世家,出过多少朝臣,是最能让人读书的地方。   他起初还不肯,可生母却哭着赶了他。   “你不走,要在阴沟里当一辈子老鼠吗?!”   青楼是什么样,这里有多肮脏,没有人比生于斯长于斯的卫泽言更明白了。   而他想要光明,甚至想读书科举,他只能去卫家。   生母冒着被打死的风险把他送走了。   “快去吧!以后不要再回来!就当你我母子从不相识!”   卫泽言在一个雨夜里走了,跑断了腿一样地,在青楼人的追赶中,疯狂跑去了那诗书卫家。   他被雨所淋,到卫家门口的时候,已是浑浑噩噩,几乎昏倒。   卫家把他救了,问他姓甚名谁,他只道全都忘了。   卫家留了他许久,见无人来领,便收留了他,又见他竟然是个读书种子,便让他和卫家子弟一起进学。   他求知若渴,卫氏族学的先生们也不吝赐教。   他那时候才彻底明白生母的苦心。   若说青楼是阴沟,这里便是日光能照的到的神殿。   他改姓了卫,卫家也帮他做了个能科举的出身。   没人知道他是娼妓之子,而他也能走上仕途。   哪怕考不上功名,能给卫家出身的朝臣做个幕僚也是好的!   他总是感念卫家给了他光和希望!   他感念卫家,可科举的路越发难走,卫家的朝臣在朝廷里得罪了京中的高官,全家都被针对。甚至连子弟参加县试府试,都难能出头。   反而考中的名额都被酒囊饭袋之徒占去。   他县试顺利通过,取得了一个不错的名次,所有人都说府试必然能过。   可他落榜了,和卫家其他子弟一样,全都名落孙山。   不是他们没学问,是那知府巴结上峰,有意为之。   又一年府试,卫氏举业子弟皆凄惶,没有人知道他们寒窗这么久,到底能不能考上,他们已经在思量另谋出路。   泱泱诗书大族,竟被逼只能另谋出路。   卫泽言不愿就此退败,就此放弃,暗中寻了人,一把火烧到了知府别院。   彼时,那知府正在府中宴请宾客,这一把火烧下来,竟死伤几十人。   那知府自然是死了,连同家小亲友,没几个康健活着。   全府皆惊,卫泽言则告诉卫家的子弟们。   “今次都放心吧,咱们可以凭本事考试了。”   只是纸到底包不住火,此事闹得极大,卫家暗中提前察觉了什么,直接将他捉了起来。   “是不是你放火?!”   卫泽言不否认。   “那知府死了,上面重新派新知府,难道不是咱们的机会?我都是为了咱们卫氏好!”   卫家的人都被他的理所当然吓到了。   他们告诉他,“死的不只有知府一人,还有上下几十口人!”   卫泽言觉得那没什么稀奇,也不明白卫家反应如此大做什么。   可卫家人怕了他,连和他一起寒窗苦读的同窗们,看他的眼神也都充满了惧意和嫌弃。   卫家在这时,不知怎么发现了他的真实出身。   他们立刻将他逐出门去。   “你本就不是我们卫氏的人,以你的出身,更不该走上科举之路。我们不会告发你,你就此脱离卫家,就此离去,再不要同我们往来!快走!”   他们把他赶走了。   而那时,他生母浑身染病,离了世。   官府很快查到了他有问题,四处缉拿。   他好像又回到了青楼里的阴暗日子,光鲜不再,每天躲躲藏藏地逃命,像极了阴沟里的老鼠,再没有了希望。   直到那年,他险些被官兵抓住之时,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挥刀赶走了官兵,将他从刀尖下救了出来。   那天日光很盛,俞厉站在光中,冲他爽朗一笑。   “读书人,不好生读书做学问,在这乱世里乱窜什么?不要命了?”   说完,他把自己手里的刀,扔给了他。   “给你留件防身之器吧!好好活着!” 第92章 心灰   卫泽言没有死在官兵的抓捕之下,但也没能跟上那个救了他一命、又送了他防身之刀的人。   袁王造反之后,在朝廷之下过不下去的卫泽言投奔而去。   可他没有功名在身,而袁王手下人才济济,根本进不去,空有一身抱负也无法施展。   卫泽言在秦地半年,都没找到用武之地,可秦地之外的朝廷,又容他不下。   他逃出了青楼,逃出了朝廷的抓捕又能怎样?   他仍旧直不起身子、抬不起头,仿佛仍旧活在阴沟里。   他找不到归处,又在奔波之中染了病,濒死之际只能窝在一个阴暗的小房子里。   就好像从哪里来,又回到了哪里去。   就在一脚踏入鬼门关的时候,他竟然再次遇见了当时救了他,送了他一把刀的人。   那人还记得他,看见他这般便给他请了大夫,然后亲自拉起他,将他拉出了那间阴暗的屋子。   他没有问他的出身,也没有问他的去处,却看懂了他的难处。   “读书人,这是无处可去吗?我缺一个军师,你可愿来助我一臂之力,咱们一起造反朝廷?”   那天明明是个阴天,黑云压着整座城。   可莫名地,卫泽言竟晃了眼,就在两度给他希望的那个人身上,他又看到了光,是如太阳一般闪耀的光。   那一刻,他暗下决定,他要用尽平生所有助此人,能将此人推得多高,便是多高!   这是他卫泽言能给他的,最好的了。   ……   孟氏一族将罪名定在了卫泽言身上,说什么都要俞厉杀了卫泽言。   孟以谋更是心恨卫泽言久矣。   “王若是舍不得,便由我亲自杀了他!待我为尔凤报了仇,王再杀了我不迟!”   竟是要以命换命。   俞厉怔怔,他还没能从卫泽言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语,和深藏多年的身世中缓过神来,孟氏要杀了卫泽言的意愿又是如此地强烈。   就在这时,有人来传了信。   “王,军师要见王一面。”   俞厉不知道他还要说什么,但还是去了。   卫泽言的房里焚了香,俞厉从来说不出卫泽言焚的是什么香,但那味道暖融融的,让人恍惚之间,几乎回到了从前的日子里。   他站在门前没有走进去,或许是不想闻到那熟悉的香气,又或者不想记起从前的日子。   廊下刮了刀子一般的寒风,将人吹得清醒。   “出来说话。”俞厉开口。   卫泽言并不介意,应了一声“好”,然后披了衣裳走出门来。   凛冽寒风从廊下吹过,仿佛能在心上刮出刀口一样,但什么也没有。   卫泽言瞧了俞厉一眼。   “孟氏定要杀了我吧?你应了他们就是。”   在这话中,俞厉抿了抿嘴,而后冷声。   “杀人偿命,本是应该。”   卫泽言默然一笑,“王能有这般觉悟总是好的……”   话音未落,俞厉便问了他。   “你要见我到底作甚?”   时至今日,卫泽言要杀阿姝,却令妻子李凤间接身亡,他不知道卫泽言还有什么要同他说的。   但卫泽言真就开口说了许多话。   “孟氏不会饶了我,你杀了我便可以用孟以谋了,此人也颇有谋略,只是孟氏野心大,你要慎重。但孟王后身死,孟氏也不会再猖狂到哪里去,只要你不再续弦孟氏女也就是了……   “关中有一叶氏,是主动归降的诗书礼仪之家,他们家与孟氏情况相仿,但却是降将一派,你前有孟氏做发妻,后面便可以续弦叶氏之女,这样一来,新臣旧部虽有矛盾,但也能分庭抗礼,相互牵制,对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这些话都随着廊下的风吹进来俞厉的耳中,可在他耳中没有停留一息。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卫泽言。   卫泽言也知道他自己活不久了,可又说这些做什么?   “你就这么想让我做这个王吗?”   俞厉陡然看住了他,“若我自己……不愿做这个王呢?”   话音落地,风都停了下来,昨日被俞厉挥刀砍断打扮的竹林里,此刻竟也没了声音。   卫泽言慢慢睁大了眼睛,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俞厉。   “你说什么?不想当这个王?!”   俞厉说是。   “我只是一介武夫,没有什么智谋,也不懂什么权术,时势将我推到了这个境地罢了。我真的适合做王?恐怕阿姝都比我适合……”   俞厉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当年同意招安,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他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大的本事,他自己不清楚吗?   偏偏招安没能成,皇帝是千古昏君,卫泽言更是从中作梗。   他看住卫泽言,想知道卫泽言听了这话,又是如何表示。   卫泽言在俞厉的话中,讶然哼笑了一声。   “阿姝……你可真能想……哪有女子做王的?况且你可以把王位给她,那是你亲妹妹,但她只会把王座传给她的儿子,还有你俞厉什么事?!”   他说着,突然叫了俞厉一声。   “俞厉,你醒醒吧!这虞城王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你不做,只会死在别人的刀下,你懂不懂?!”   他声音大了起来,俞厉却越发地在“王”的字眼里,愤恨冲上心头。   若不是这王位,他何至于此?   妻子也不至于亡故!妹妹也不至于屡屡涉险!   王位于他,仿佛如枷锁桎梏一般。   而这些枷锁桎梏,卫泽言似发疯了一般,非要加在他身上!   他突然反意浓重。   “可我就是不愿再做你所谓的王!哪怕传给阿姝,给暮哥儿,我也落得痛快!”   俞厉说了这话,连自己都觉得痛快了起来。   可卫泽言却神色古怪到了极点,脸上的皮肉不自然地抽动。   他歪着头看着俞厉,然后转身进了房中。   俞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刚要问他一句,而卫泽言从房中出来之后,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俞厉困惑不解,可卫泽言忽然抖出一把匕首,一瞬间架在了俞厉的脖子上!   上一息还一心一意为俞厉着想的人,下一息便用匕首对准了俞厉。   谁都想不到,不要说俞厉的侍卫来不及出手,连俞厉自己,都没有任何防备。   “你要杀我?”   俞厉惊问,忽而又笑了起来,“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早死早解脱!”   卫泽言在他的笑声里,攥着匕首的手紧了紧。   他垂眸看了一眼被自己勒住的俞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朝着那些惊吓地围上前来的侍卫道。   “就凭你们几个,能救出你们的王吗?还不快去多叫些人来?!”   他没有驱散侍卫,反而让他们多叫些人来,众人皆是惊诧。   俞厉也止不住向他瞥去。   “你到底要做什么?!”   卫泽言只是看向他,良久才低声道,“你会知道的。”   ……   发生了这一连串的变故,俞姝几乎没能休息。   秀淡替她点了安息香,“王姬好歹睡一会,歇歇眼睛也是好的。”   俞姝谢了她,刚闭起眼睛来,外面忽然有了禀报。   “王姬!卫泽言把王劫持了!”   “什么?!”俞姝腾的站了起来。   ……   卫泽言院内院外,站满了侍卫,封林在前劝说。   “卫泽言!你发疯了吗?!那可是王!快放了王!”   他紧张得不行,但俞厉和卫泽言两人,前者神色恍惚地被挟持着,而后者神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人能猜透。   现场古怪极了。   俞姝到的时候,众人僵持不下。   封林亦没了办法,前来寻她。   “阿姝,卫泽言不知道要做什么,一直挟持着王,偏偏王神情恍惚,情形非常不好。”   在这话里,俞姝朝着那两人看了过去。   哥哥不知看向何处,倒是卫泽言看了她一眼。   俞姝不清楚卫泽言和哥哥之前都说了什么,但眼下这情况,显然卫泽言还有要求。   她沉吟了几息,缓步走上前去,对上了卫泽言的目光。   “有什么要求,你说来便是。”   卫泽言在这话里,不由地看住了眼前的女子。   她和俞厉相貌乍一看并不十分相像,但细看还是能瞧出一母同胞的眉眼。   可俞厉性情粗狂,情义为先,他妹妹俞姝却柔中带刚,机敏沉稳。   想想当初,卫泽言也是看出了俞姝的聪慧,和对于俞厉而言的重要,所以起了要娶她为妻的心思,这样一来,目的一致,对大家都好。   可惜那次进京,出了差错。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才有了今日局面。   卫泽言看向俞姝,淡笑了一声。   “我要做什么?这还不明白吗?我不想死,不想就这么窝囊死在孟氏手里!我尽心尽力终于你哥哥,如今他还要杀我,我只能以此逃脱了,不是吗?”   他说着,一眼看到了俞姝身上。   “可你哥哥武功高强,我能制住他一时,却制不了他长久,不如换你前来,同我行个便利。”   他这话竟说得有理有据。   卫泽言仅有的功夫,还是俞厉交给他的,他能出其不意地制住俞厉,但俞厉也能寻个时机反制了他。   相比之下,控制俞姝,比俞厉容易得多。   这话说完,俞姝还没来得及回应,俞厉忽然冷笑了起来。   他径直叫了阿姝,“别答应他!你回去,不管你的事!”   然而卫泽言啧啧一声。   “你心疼你妹妹,你妹妹亦心疼你,她怎么能舍得不答应?”   话音落地,他手下忽然用力起来。   俞厉颈边一痛,有血珠瞬间涌了出来。   卫泽言竟然当真下了手!   俞厉不可思议地向他看去,但卫泽言错开了他的目光,只看向俞姝。   “阿姝,换吗?”   那一刀不可谓不厉害,俞厉颈边血珠涌出来,汇成一条血流,呼呼向下流去。   就算不割到要处,但这样流血不止,人也撑不了很久!   俞姝心下发紧,她答应了卫泽言。   “我换!你不要再动哥哥!”   她说完,理了理发髻衣襟,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   俞厉连道不可,“阿姝回去!不要过来!”   但卫泽言割在他脖颈的匕首可没有一刻松开。   直到俞姝走上了前,距离两人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俞厉颈边流下的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襟。   俞姝开口,“你可以松开哥哥了吗?”   俞厉连连赶她离开,但卫泽言却笑着叫了她,“你再走近一点。”   俞姝依言照办,她一步迈过去,已经在卫泽言可控的范围内。   风声倏然呼啸。   卫泽言突然在俞厉耳边说了一句。   “我从未想过害你,今日也是一样,只是想把牵绊你称王称帝的人带走罢了!”   话音落地,俞厉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目眦尽裂。   说时迟,那时快。   卫泽言不知怎么,另外抖出一只匕首,朝着俞姝胸口径直刺了过来!   侍卫皆惊,封林更是目瞪口呆,然而他们想要上前,却根本来不及。   就在此时,俞厉顾不得自己几乎被匕首割断的喉咙,反手夺下了卫泽言一手的匕首。   可卫泽言另一只匕首,已要刺到了俞姝身上。   俞厉根本无从再想,头顶光亮陡盛。   俞厉眼前一晃,手起刀落。   下一息,鲜血忽然从一人身上喷薄而出……   卫泽言倒在了地上,落进了他自己的血泊之中。   俞姝被俞厉一把抱进怀里,撤向了一旁。   俞姝手里还攥了方才拔下防身的簪子,可哥哥的反应太快了,她根本没来得及用。   甚至卫泽言都没能碰她一下,就倒在了地上。   兄妹二人皆惊魂甫定,只是再转头看向卫泽言,后者在血泊中,生命即将转瞬流逝。   俞厉松开了俞姝,怔怔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手,最后目光落到了卫泽言身上。   他知道卫泽言该死,可再没能想过,他竟然死在了自己的手中。   而卫泽言似乎也没想到。   他只是看向那兄妹,又万分不解地看向俞厉,可到了最后,他神色哀伤地笑了。   他的目光落在俞厉身上。   “我把我能给你的最好的,都给你了,你为什么……不想要呢……俞厉……”   他最后一次唤了他的名字,那是卫泽言发誓用一生去追随的名字。   待声音落地,他的生命亦走到了尽头。   视线中,那如光一般的男人缓缓消失了。   只有他在心中,最后不解地喃喃——   你……为什么不要呢?   ……   几息的工夫,在乱世中叱咤风云的虞城王第一军师之命,消失殆尽。   俞厉神思飘忽地站在那里,仿佛被风霜冰雪冻住了一般。   直到封林上前探了卫泽言的鼻息,半晌,神色复杂地说了两个字。   “没了。”   没了。   从虞城小将起,便为俞厉出谋划策的人没了。   昔日拨乱反正、一起造反的情谊也没了。   甚至连同昨日回忆,也都一样没了。   俞厉恍惚,封林上前拍了他的肩膀。   “王……”   他却突然问了封林。   “你说,我做这个王,到底还要什么意思?!”   昔日的兄弟,怀孕的妻子,还险些搭上了唯一的妹妹……   封林不知怎么回答他,亦在卫泽言的突然身死中,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明明前些日,他们还一起如从前一样烤鹿肉,喝大酒……   俞厉茫然地向外转身走去,俞姝看着哥哥踉跄的脚步,紧跟在后,不安地跟着他一起往外而去。   两日的工夫,对哥哥的打击一重接着一重。   最是重情重义的哥哥,如今要怎么办呢?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来了八百里急报。   “王!不好了!朝廷突然征调十万精兵,打过来了!”   俞厉茫然的眼神,竟然在此消息中凝了起来。   他不再踉跄,反而似看到了什么奔头一般,快步往外而去。   俞姝心下一惊。   “哥哥要亲自领兵对抗朝廷军吗?!”   俞厉没有回头,脚步越发加快。   他说是。   “我亲自领兵,哪怕败了,马革裹尸,也是个归宿!”   说完,大步奔至外门。   门外正巧有一匹马,俞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直奔而去。   俞姝甚至来不及再喊他一声。 第93章 接续   封林虽然带着人马追了过去,可俞姝完全不放心。   但李凤和卫泽言一死,便是王后和第一军师都死了,俞军权利的顶峰一派混乱,孟氏一族更是极大的不稳定因素,俞姝必须留下来主持这局面。   她思前想后,给五爷去了一封信。   俞姝的信加急到了边疆的时候,詹司柏刚击退了朝廷单于托寻亲自率领的一支突击队。   托寻虽然趁机逃了,但他手下精兵损失惨重,一时半会应该恢复不过来。   五爷看到了他的阿姝的来信,信还没打开,眼角已染上一层愉悦之色。   只是待他看了心上的消息,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须臾之间几日的工夫,杨城竟然出了这么多大事?!   且不说孟卫二人的死,只说朝廷突然调兵反扑,俞厉在这种时候上了战场,只怕就不是好事。   可现在托寻将退未退,若是他就此离开,托寻定然反扑。   五爷想到了一个人。   男人略一思虑,亲自手书一封密信送了过去。   *   俞地边关另一城。   林骁刚从城楼上下来,妻子宋又云在城楼下面的营帐里等待。   见他回来了,连忙把饭摆了,“爷饿了吗?我做了几道你爱吃的小菜。”   林骁“嗯”了一声,看了妻子一眼。   平日里她这会多半在仔细地收拾布菜,今日不知怎么,怔怔不知看向哪里,手下总是迟疑。   连他坐过去,她也没留意,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林骁哼笑一声。   “你这是要给你夫君喂一嘴的蒜吗?”   宋又云一愣,这才惊觉自己夹了一筷子蒜末给林骁。   她连忙换了旁的菜,林骁却放下了筷子,正经看了过去。   “在想什么?朝廷征调兵马大举和俞军开战的事?”   宋又云点了点头。   “现在五爷也到了俞军,我们虽还没和五爷见上面,但消息散了出去,朝廷也知道了。现在朝廷主动调兵打过来,颇有一种遮羞布被扯掉的羞恼之意。”   她这么一说,林骁便笑看了妻子一眼。   她可真会形容。   但她说得确实不错。   从前朝廷还能含混地让人误以为定国公詹五爷仍在朝廷,只是因伤养病不能出现。   而现在五爷出现了,而且出现在了俞厉军中,朝廷可不就如同被扯下遮羞布?   连最最忠诚的定国公都反了朝廷,可以想见那得是何等腐朽腐烂的地方!   林骁竟然有些庆幸自己来了此处,但话又说回来。   起初,好似是跟着某个细作来的……   他悄悄看了宋又云一眼,后者又在神思恍惚地想事情。   林骁自然是晓得她在想什么,朝她伸了手。   “过来。”   宋又云坐了过去。   林骁看着妻子,声音难得的完全温柔了起来,他轻轻握了她的手。   “就算朝廷恼羞成怒,也不会拿詹氏和林氏出气。五爷和我虽然都在俞军,但是詹氏和林氏仍然掌着朝廷众多的兵马,朝廷若是那定国公府出气,只会令城池更加失守,相当于把更多的地域拱手让给反军。”   宋又云抬头看过去。   “所以咱们的孩子们都不会有事,对吗?”   林骁轻缓地点了头。   “放心吧,都不会有事的。而且我已给父亲送了信,让父亲逐渐将孩子们转出来。”   “父亲还不晓得你尚在人世,他会答应吗?”   不管是詹氏还是林氏,到底还都是效忠朝廷的。   林骁在这个问题里默了默,“……早晚会答应的。”   夫妻二人都想了远在京城的孩子。   这时,密信送了过来。   这信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但林骁甫一打开,扑面而来的隐秘又熟悉的感觉,直冲得他心跳都快了起来。   “谁的信?”   林骁捏紧了那封信,目光向着远处看了过去。   “一个林骁发誓效忠的人。”   当天晚上,林骁秘密出了城,朝着俞军与朝廷的正面战场披星戴月、急奔而去。   他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到了城门下面,正想着如何通报进城,不想打马靠近,看到了立于城门前的男人。   男人一如往日挺拔,穿着一身银色长袍,只一人负手立于高大的城门之下。   城楼上的军旗在身后飞舞。   林骁飞马上前,又在到了他面前时,飞身下马,跟他深重行了一礼。   男人一步上前扶起了他。   目光相对的一瞬,一别经年的闲言,便都不必多说了。   ……   五爷的意思很明白。   这应对朝廷托寻的战场,他必须要在,以此稳住军心,震慑敌军。   但俞厉的状况非常不好,朝廷又因为他投身俞军,调重兵打来。   往日有卫泽言在俞厉身边,不管此人是何想法,对战朝廷总是不遗余力。   可现在卫泽言不在,俞厉又受了两重重创,别说俞姝不放心,连他都觉得不好。   五爷叫了林骁。   “如今军中,只有你对我最是了解,你因而我托你暂时秘密替我守城,托寻不知实情,一时半会不会打过来,就算知道了,打来了,我亦信你敌得过他。”   这三年,林骁一直在俞军对战朝廷的战场。   起初他只守一座城,但后来,几乎整条边线,都是他在守。   “五爷放心,属下对那托寻还是有数的!”   有他这话,五爷没什么不放心。   他简单交代了林骁几句,也不敢再拖下去,静悄悄出了城,转身去了俞厉对战朝廷的战场。   *   一连驰马几日,急报接连不断。   朝廷为了挽回尊严,用了重兵。   一向势如破竹的俞军,连连败退,一座城池摇摇欲坠,就要被朝廷军攻下了。   俞厉到来之后,军心不免一震,俞厉立刻点兵点将。   “守在城中,坐以待毙不是我俞军的作风,就该同他们正面迎战!”   军中听闻自己的王说了此言,皆是震动,高呼威武。   可封林将俞厉拉去了一边。   “王连着跑马多时,又要作战,身子如何吃得消?!不若歇两日再说!”   俞厉低头寡淡地笑了一声。   “我哪敢歇呢?我一刻都不敢停下。不停下,就不会多想那些事,反而能获得一时半刻的宁静……”   话音落地,封林重重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了,只担忧地看了俞厉一眼。   当天晚上,俞军主动出击,绕到袭击对面朝廷后方的粮草。   朝廷的人哪里想到俞厉亲自来了,又以极快的速度突然出击。   这一举还真就被俞军得手,朝廷的粮草被烧穿了天。   而俞军在俞厉的带领下快速撤离回城。   但是朝廷军也不甘示弱,很快就发现带兵的正是俞厉。   擒贼先擒王的到底谁人都懂,对面的将领立刻全力出击,准备拿下俞厉。   一旦俞厉身亡,俞地对于朝廷,仿佛探囊取物。   当年,定国公詹五爷就是擒贼擒王打败了第一个造反的袁王,导致秦地散乱,朝廷趁机收复了大量失地。   朝廷的将领盯住了俞厉,说什么都要将他拿下!   “所有朝廷将士听命,杀死俞厉,咱们就大获全胜,从此天下太平了!”   仿佛俞厉便是那祸国殃民的大罪人,只要杀死了他,一切归于太平。   可朝廷的腐朽已经不是俞厉的问题了,可朝廷的将士们却在这话里,却想不了这么多了!   似洪水一般,奔腾着朝着俞厉所领的军队呼啸而去。   ……   如浪潮般的兵将,一浪盖过一浪地扑过来。   俞军起初还能招架,到了后面,也已经乏力了。   俞厉自不会让手下兵将只为自己送死,亲自出击与朝廷军对战。   但胜利是一时的,朝廷军却仿佛挡不住的洪水,没完没了地冲击而来。   日头昏黄被这在乌云之后,整个天空都呈现出昏黄的颜色,仿佛黄沙漫了过来,遮天蔽日地将天地笼罩。   除了厮杀,还是厮杀。   敌军越来越多,可俞军越来越少。   杀到了后面,每个人都杀披了,甚至不知道挥刀去砍什么。   俞厉亦疲了,从心到身彻底地披了。   他被围在一片土丘之间。   不远处的敌军粮草烟火冲天,他们烧得了粮草,却保不住自己的命。   俞厉立于马上,立于土丘之上,而他的马下堆满了人。   有对面拼命杀来的官兵,也有自己同袍的兄弟。   尸首堆成了山。   敌人越来越对,兄弟越来越少。   连封林都被击退到了一旁,只剩下俞厉一人了。   俞厉举刀继续砍杀,绝不做举手投降之辈。   但天地之间也只剩下他自己。   或许,这就是他最后的归宿了。   如此也好……   当对面不知谁人的一刀看过来时,俞厉终于到了避闪不及的瞬间。   他浑身早已伤痕无数,只是强撑着一口不服输的气罢了。   而对面那一刀淬满了力道,只要一刀下去,俞厉立刻身首异处。   或许早有尤其,俞厉已经没有了惊恐,只等待这宿命的一刀。   可就在此时,有破风声传来!   有人三箭齐发,从俞厉身侧而来,擦过俞厉,三箭齐齐射在了朝着俞厉扬起刀的人身上。   一瞬之间,此人连同手里的刀,直接被击退,重重跌下了俞厉脚下的尸山。   俞厉转头看过去,看到了神兵天降的人。   与此同时,朝廷兵也都看了过去。   他们都听闻了定国公詹五爷转投俞厉的消息。   那消息传播开来的时候,人人都恍惚了。   定国公不是执掌天下兵马,平反王、定天下的第一忠臣吗?   怎么会转而投奔了俞厉?!   消息令他们发懵,但国公爷对的是朝廷不是朝廷,还让他们松了口气。   可现在,他们亲眼看到了飞马而至的男人。   看到他身上的战甲和头顶红缨,看到他握在手中的弓弩,和转头对准他们的三箭。   国公爷最终,也要把矛头对准他们了吗?   有些曾经目睹过国公英姿的士兵,都愣在了原地,有些曾追随过国公作战的将领,都无法继续发号施令,甚至火炮冷兵之声,都在此刻静了下来。   国公爷到底反了朝廷,要反过来杀他们了吗?   他们看住了定国公詹五爷手中的弓箭。   但男人却在此时,扬起手中弓箭。   他没有对向任何人,反而朝着朝廷军旗的方向,径直放了过去。   三箭齐发,又在同一瞬间,射中了朝廷的军旗。   旗杆在一瞬裂开了来。   下一息,军旗倒地,扬起了三丈高的飞灰。   男人看向了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的昔日麾下将士。   说了三句话。   “君王昏庸,无可拥戴。”   “詹某已离开朝廷,再无返回之可能。”   “凡有想弃暗投明者,大门常开,千里相迎!”   话音落地,厮杀的战场静到了几点,仿佛最开始劈下来的白亮闪电一般。   下一息,雷声轰鸣滚滚而至。   原本前赴后继击杀俞军的朝廷军,全都散了心神。   在昏黄的日头下迷失了方向。   *   俞厉重伤。   若不是一口气吊着,彼时未必能撑到五爷前来。   俞姝从杨城赶来,看到双眼紧闭、浑身伤痕无数的哥哥,眼泪止不住往下落。   五爷将她揽进了怀中。   “他应该没事,如此昏迷不醒,只是因为……”   俞姝抹掉眼泪,又看住了哥哥。   哥哥脸上没有红润颜色,也没有昔日里的英武,没有意气风发的虞城王模样,甚至没有醒过来的愿望。   俞姝眼眶又热了热。   “哥哥他……太累了。”   他所承受的一切,已经是他能承受的极限,更不要说身边最亲密的人相互针对甚至残杀,最后接连死去。   哥哥撑到了极点。   俞姝慢慢蹲下了身,坐到了哥哥床前。   俞厉没有醒过来的意愿,俞姝握了他的手。   “既如此,就让他好生休歇吧。推翻朝廷是我们所有人的事,不是他一个人事,他负重走了太久,该休息了……”   所有人慢慢退出了俞厉的房间,甚至整个庭院都安静了下来,静悄悄的,只有零星鸟雀在枝头停顿,又展翅飞走。   俞姝替哥哥轻轻掩起了房门。   男人在庭院中间等着她,她看过去,男人亦看过来。   春寒不知何时消散开来,东风乘兴而至,墙角的迎春开出了第一朵花。   五爷安慰地轻抚他的阿姝的长发。   “接下来,你如何想?”   俞姝默了一默,目光从广阔的天空漫过。   “哥哥打下了四分之一的天下,剩下四分之三,该由我们自己来。”   推翻朝廷,不是俞厉一人的事业。   是所有被朝廷迫害之人,心中所求。   五爷笑起来,他说好。   “我愿为先锋,阿姝可愿做我的军师?”   男人眼中含着广阔天空的高远,嘴角噙着回春东风的暖意。   俞姝从前再也没想过,忠君爱国的他,会同自己走在一起。   他说出这话的一瞬,意味着以后面对的,都将是他昔日的同袍,甚至最亲密的兄弟。   她不由地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五爷……你真的……想好了?”   男人坦荡一笑,反手握了她纤细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这三年,我早就想好了。”   *   京城。   朝廷军险些击杀俞厉,却被神兵天降的定国公所拦的消息,传了过来。   紫禁城的大殿里,纱帐飘飞。   有人独坐龙椅之上,一下又一下地揉着眉心。   “啧啧……啧啧……”他发出嘲讽的笑声。   有太监走进。   “皇上,夫人来了。”   皇帝赵炳挑了挑眉,“来的正是时候,快请进来,朕正有要事同夫人商议。”   话音落地,太监便急速退下去请了那位夫人。   那夫人穿着正红色绣凤纹的锦衣,抬起头来,是飞扬的眉眼。   詹淑贤走过去,赵炳回头看了她一眼坐直了几分身子。   “夫人的好国公,可真是要同朕对着来了!”   詹淑贤正是为此事而来。   她开口便道,“皇上何必在意?我们定国公府早已将他逐出门去,他可不算什么国公,而定国公府的兵马,不都在您自己手里吗?”   若非如此,定国公府又怎么在国公离开之后,蓄力如前?   可若是全全掌在皇上手里,却又不是……   赵炳看了一眼容光焕发的女人。   “不管怎样,定国公府必须要拿出态度来了。朕需要定国公府与那詹五亲自对站,你说如何?”   詹淑贤早已料到他的话。   当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不知皇上想让定国公府的哪位将领领兵?”   这个问题,令赵炳略略思虑了一番。   然后,他说出了一个名字。   “不若,就让从前的国公副将,如今独当一面的大将军穆行州,亲自来如何?”   皇帝看住了詹淑贤,看到詹淑贤神色有一瞬的停顿。   但下一息,女人笑了。   “好呀!” 第94章 兄弟   京城。   从津州回京养伤了些日子,穆行州总算恢复了些。   他今日感到身上气力恢复了不少,一早便起了身到院子里练剑。   有小厮过来,“将军别练了,小心再牵动了刚愈合的伤口。”   穆行州说无事,几招几式下去,浑身都轻快了起来。   恰在此时,有人匆忙过来传了信。   “将军,对俞军的前线传来消息,说国公爷亲自率领俞军迎敌了!”   话音落地,穆行州手上的剑无意识地一侧滑去,一不留神,手臂一阵撕裂之痛,扯开了伤口。   小厮被他吓到了,连忙请他进屋。   “将军快别练了,小的这就拿止血散来替您重新包扎!”   穆行州怔怔摇头。   五爷他……到底归入俞军了吗?   果真……向昔日同袍开战了吗?   伤口嚯嚯地疼了起来,却有人在这时来了。   詹淑贤进了院子,便瞧见了怔怔站在院中的人,她转身问了穆行州的小厮一句,晓得了原委。   她倒是并不着急,缓步走到了穆行州脸前,“家中来客也不招待,难道是在国公府的时候,没告诉过你这规矩?”   她似笑非笑地开了口。   穆行州这才看见了他,他又是一愣,“大小姐……”   詹淑贤笑看他一眼,转身进了厅中。   穆行州亦低着头跟了进来,小厮进来奉了茶,便退了下去。   她从未来过他这里,今日不知为何到了。   穆行州的目光在她的裙摆上转了一圈,又立刻收了回来。   “不知道大小姐来寒舍所为何事?”   他低着头问了话,及其客气,詹淑贤瞧了他一眼。   她瞧出他脸色的不好,也晓得从招安失败五爷离开之后,他便低沉了起来。   可他再是低沉,始终还是留在她身边的。   她说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你的伤,恢复的怎么样了。”   她让丫鬟将带过来的两个檀木匣子给了穆行州的小厮。   “都是些疗伤的药材,是宫里赏赐的尚好的药材,你用了,兴许能恢复得快一点……”   话没说完,穆行州便脸色变了一变。   “宫里……”他说着,终于抬头看了詹淑贤一眼,“大小姐,又进宫了?”   詹淑贤并不避闪他的目光,她说是的。   “不然怎么办呢?难道定国公府詹氏,也同詹五一样,弃了忠守的君国,投身叛军之中吗?若是如此,詹氏距离满门抄斩、诛灭九族,亦不远矣!”   穆行州在这话中皱眉。   “詹氏掌权,天下兵马半数出自詹家军中,皇上怎么可能下手?”   若是皇上下手处死詹氏,那么就是想要彻底逼反詹家。   穆行州不同意詹淑贤的说辞,詹淑贤哼笑了一声。   “皇上是君,我们是臣,这一点你该知道。”   穆行州抿紧了嘴。   伤口上的痛意又浓重了许多。   遥想三年前,俞军即将被招安,五爷和韩姨娘终于不用再分立两个阵营之中,而他得了老夫人和五爷的首肯,甚至开始修缮宅邸,准备……迎亲……   那些日的快乐,他简直都不敢去回忆。   那时有多心满意足,眼下的日子就有多昏暗苦涩。   大小姐总说君君臣臣,那是皇帝,他们都是臣民。他多次劝她离开,似五爷那般离开,她也不肯。   她和皇上,仍然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念及此,穆行州手下紧攥,手臂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来,涌出了鲜血,血浸透厚厚的衣衫,在他的月白色长袍上染下点点红梅。   “呀,你的伤怎么又扯开了?”詹淑贤瞧见,挑了挑眉,“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好,朝廷正在用兵之际,还等着你领兵作战……”   话没说完,詹淑贤看到了穆行州的眼神,话锋陡转。   “算了……”詹淑贤语气柔和下来,“我替你包扎吧。”   她让小拿了药来,起初穆行州还不愿意,但詹淑贤执意,穆行州便也随她了。   詹淑贤不善伺候旁人,几次弄痛了穆行州,穆行州想说罢了,不必她再忙碌。   但詹淑贤先开了口。   “五爷一去,定国公府只靠我自己撑着了。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我是被国公抛弃的发妻,脸上不免难堪。但幸庆我不是,不仅不是弃妇,反而还是国公府嫡出的血脉,这般才能率领族人立起来。”   她看向穆行州,“可是,有几个人能体谅我的不易?”   穆行州在这话里一默。   詹淑贤反而笑了起来。   “我也不需要旁人体谅,更不需要旁人怜惜。与其被旁人可怜,乞求旁人的怜悯度日,还不如自己立起来!”   她说着,目色坚毅起来。   “只有自己能立得起来,把能抓到的都抓在手里,面对那些危险困顿,才能闯出一条路来!”   她笑着向穆行州看去。   “你说,我说的对吗?”   她下巴微抬,向穆行州看过去。   那一瞬,日光落在她脸上,穆行州恍惚了一下。   他莫名想到了从前在老家的日子。   母亲自来都是谨小慎微的性子,父亲宽和,她也从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那性子是这样,两位姨母更是。   两位姨母家住的不远常常来看他,对他极其疼爱,常常做了好吃的东西给他带过来。   可她们在外人尤其在男人面前,说话却如蚊蝇一般,比母亲更加畏畏缩缩。   父亲总是开导她们姐妹三人,可到底没什么用。   有一年,一位姨夫喝了酒回来打骂姨母,姨母全然不敢反抗,竟然被活活打死。   另一位姨母怕极了,约莫是姐妹身亡心思极重,也犯了错处,被婆家责骂了一顿,转身投了河……   他再没能见过那两位疼爱他的姨母,可村子里似姨母们这般的女人太多了,他们都是一样的畏缩的举止,怯怯的眼神,偶有几个厉害的女子,反而被村人调戏嘲笑……   直到他来了国公府。   直到他第一次见到了国公府那位大小姐。   大小姐和他见过的女子再不一样,她多半时候都仰着下巴,看人的目光毫无畏缩,甚至能将人看得抬不起头来。   再没有谁敢瞧不起她,再没有谁能让她害怕胆怯,只有她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睥睨别人,再没有人敢小瞧她!   他那时想,天下竟然还有这般耀眼的女子啊……   穆行州神思一晃。   大小姐在这时叫了他一声。   “行州,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必须要帮我。”   帮她,他再没有拒绝的时候。   但这一次,穆行州莫名先问了一句,“是什么事?”   詹淑贤看过来。   “五爷投身俞军对战朝廷,我们身在朝廷的詹家人,不能被他连累,必须要与他对战。”   她说着,看住了他。   “你来领兵,与他对战吧!”   话音落地,穆行州立刻回应了她。   “这不行!绝对不行!”   詹淑贤在他的拒绝中,神色沉了几分。   “这并不是我的意思,这是皇上的意思,你违抗皇命,就代表詹家军违抗皇命,你觉得这是小罪吗?”   可穆行州却不住地摇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永远都不可能和五爷对战!”   他怎么能和五爷对着来呢?   他是五爷捡回来的,是五爷教他练的工夫,是五爷告诉他如何带兵打仗……他是在五爷眼皮子地下长大的,五爷甚至把他当作亲兄弟一般!   如果不是五爷,他还是个被朝廷杀了父母的山村孤儿而已!   穆行州反反复复地摇头,坚决不答应詹淑贤的要求。   詹淑贤劝了他好几句,见他似不开化的石头,也没了耐心起来。   可若是此刻逼着他去,他恐怕只会反抗,倒不如换个方法。   她问他,“你不去,让我怎么办?我本来还以为你能靠得住,总是最和我贴心的,没想到你眼里五爷最重,对我也不过如此!”   穆行州在这句话里,面色露出了痛苦的纠结之色。   “可是大小姐,那是五爷!我怎么可能将刀尖对准五爷!”   他说着,头痛欲裂,伤口又溢出了血来。   可詹淑贤在这时,突然变了言语。   “谁让你去打杀五爷了?我是让你趁机劝五爷回来!”   穆行州一愣,詹淑贤说了来。   “听说俞厉那边乱起来了,俞厉的发妻怀着身孕被人害死了,第一军师卫泽言也死了!而俞厉精神恍惚,险些被官兵抓到,你觉得他们这造反还能撑得了几时?”   她告诉穆行州,“如果五爷能趁这个机会,身在俞军之中,再反过来制住俞军,俞军必乱,而朝廷又怎么不能接纳五爷回来呢?”   穆行州并不傻,五爷是铁了心跟了俞军,毕竟韩姨娘在。   他说不可能,“虞城王姬在,五爷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詹淑贤却一下子笑了。   “你说韩姨娘吗?她就是个妖女!五爷好端端的忠臣,被她祸害成了这模样!”   她说着,咬牙切齿,“她竟然还没死!我可真恨当年买她入府!百般替她着想,推她到五爷身边!”   她这模样不穆行州惊了一下,詹淑贤转瞬也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收回了那神情。   她上前握住了穆行州的胳膊。   “行州,我们不说旁的,就说从前的日子你不想回去吗?只要五爷肯回来,一切都能回去了!”   穆行州头脑混沌不行,可他确实该见五爷一面。   他想亲耳听听五爷的声音,五爷的言语。   他沉默许久,到底点了头。   “大小姐不必再说,我去就是。”   詹淑贤在这话里,精神一震。   转瞬她想到了什么。   “太好了!只要你肯去,亲自和五爷说一说,他定能回心转意!只是,你这伤总是不好,我不免担心,就派我身边的冯罗跟你一起去,让他时刻跟在你身边……”   *   前线。   詹五爷在俞厉昏迷之后,接手了军务大权。   有王姬俞姝在旁力挺,又有五爷救俞厉于生死之际,还放出了明白态度,令官兵心思大乱,俞军倒也对他颇为信服。   他召集众人商议,接下来,他们更多的要看朝廷的行动而行动。   而朝廷,不会没有动作。   没两日,朝廷就来了消息。   五爷接到消息的时候,恰同俞姝在一起。   “可是朝廷重新派了将领过来?”   回禀的士兵说是,“回五爷,朝廷派来的,是大将穆行州!眼下就要到了。”   话音落地,俞姝朝着身边的男人看了过去。   五爷倒也没有太多意外,他只是淡淡笑了一声,目色添上几分若有所思。   “如此也好。” 第95章 出事   杉城。   朝廷同俞军对战的前线。   穆行州到的时候,一片混乱。   原本杉城官兵气势迅猛,几乎就要将俞厉生生斩于马下,但是形势陡转。   俞军前只站了一个人,就令他们千军万马止步不前!   杉城的将领已经没有办法控制士兵,士兵们军心涣散,不断有人离开,奔向俞军。   将领身负皇命,必然不能似那些士兵一样,可他也知道,人心是控制不住的。   就算杀了更多士兵去阻拦,也阻拦不了。   穆行州到来以后,杉城原本的将领心思完全放松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这城是守也好,或者被俞军占领也罢,都不是他的责任了。   只是穆行州看到四下里涣散的军心,看到抓不尽的倒戈士兵,看到甚至期待着主动投降,以期俞军会给他们优待的百姓……   穆行州悬着的心,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些放松。   他该来,亲眼看到这一切,似乎就能有个决定了……   有将领问他怎么办,“大将军是守城还是主动出击?”   穆行州听了,摇了摇头。   他既不想守城,也不想主动出击,他想要见一见对面城池里的那个人。   *   穆行州递了消息过去,很快得到了回应。   那是个晨雾弥散的清晨。   两座城之间的一片空旷地带,战乱多年,地里庄稼无影,反而荒草丛生。   穆行州提前到了。   四下里雾气重重,寂静而冷清,只有他一人站在无边无际的旷野,站在浓重的迷雾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泥土的腥甜气息。   很多年前,他没有父母早逝离开故土的时候,闻到的,总是这样的味道。   他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但又活了过来,他的命是朝廷、老国公和五爷给的。   可如今老国公已逝,朝廷垮塌殆尽,五爷站到了朝廷的对立面。   他被两股力量拉扯着,浑身上下,无时无刻不在疼。   日头还没有升上来,迷雾更加浓重了。   可就在这时,迷雾里渐渐走出来一个人影。   那人牵扯一匹黑色高头大马,穿着靛蓝色素面锦袍,披了墨色披风,黑靴落在地上,一步一步稳稳当当。   晨雾在他周身慢慢散去,他清晰的样子映在了他眼前。   他淡淡笑着,眉目慈和,仿佛从没有什么两军对垒,从没有阵营敌对一般。   他只是,过来看看自己这个,一手养大的小兄弟。   穆行州不知怎么,鼻头酸了起来,眼眶滚烫。   明明他离开国公府的年月,他已经学会了独当一面,甚至外面那些人都开始叫他穆大将军。   可他从未想过当什么大将军,他只想,留在那个人身边,安安心心地当一个副将。   或许只是个不够起眼的职位,可有人为他遮风挡雨,对他百般呵护。   来之前他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男人从白雾中彻底走了出来,但在他面前半丈的地方,又停了下来。   五爷看着穆行州,看着在自己身边形影不离多年,又分开太久的兄弟。   他不会逼迫他,他只是温声问他。   “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吗?   穆行州从离开五爷之后就一直在想。   从前是五爷把他护得太好了,很多事情不需要他亲自看亲自听。   五爷走后,他才看清楚这皇帝执掌的朝堂到底是怎样的模样……   可有一个人还在朝廷,甚至固执地想要恢复原来的一切……   但那一切,早就回不去了,不是吗?   他看向五爷。   男人的身姿仍是高大如松柏一般。   穆行州眼眶热到了极点。   他不想再那样下去了,不想再在自己的年头里被扯得无所适从。   他该做个决断了!   他松开了身边的马,他两步走上前去。   男人伸开了臂膀,似乎早就等着他的到来。   “行州,过来吧。”   *   杉城守将穆行州,在抵达杉城的第二日,便大开城门,主动请俞军进城。   杉城的城楼插满了俞军的旗帜。   消息传到京城,詹淑贤的脸都白了。   她让穆行州去,虽然没指望他能劝五爷回来,可也要让他看清楚,五爷和朝廷早已敌对,他必须要做个决定了。   她也想过穆行州可能被五爷说服,但那至少需要些时日。   “第二天?!第二天就开城迎敌?!”   詹淑贤气得胸口起伏,喘不过气来。   她一把扫掉了桌案上的茶盅。   “男人果然是靠不住!”   丫鬟俞姝连忙过来,詹淑贤还以为她要劝自己,越发怒了。   “便是把这些都砸了,也不解我心头之气!”   俞姝一脸古怪又着急。   “大小姐,宫里来人了,皇上请大小姐入宫。”   话音落地,詹淑贤险些犯了喘症。   穆行州虽然姓穆,但却是定国公府詹家出身的将领。   现在穆行州不战投降,詹家可真是雪上加霜了,而且现在詹家暗中是她主事,皇上可不要找她来问问?   詹淑贤想想那不好糊弄的皇帝,干脆直接躺到了床上。   “我犯喘症了,哪也去不了了!得请太医!”   俞姝顺着她的意思,连忙叫了人去请太医,自然也回了宫里来的太监,詹淑贤无法进宫的事情。   老夫人问询赶了过来。   她看向自己的女儿,“是因为穆行州的事?”   詹淑贤大口喘着粗气。   但她的娘并没有似从前那样关切地问她,反而道了一句。   “或许行州选得,确实没错……”   “娘说什么呢?!”詹淑贤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娘,甚至连继续大喘气都忘了。   老夫人神色漠然,没有回答她,便转身离开了。   “你自己好生养着吧。”   母亲这样,詹淑贤真要犯病了。   这几年,母亲对她越发冷淡,穆行州也是一样,现今穆行州背叛了她,母亲也要扔下她吗?!   詹淑贤按着胸口,让自己平息。   没关系,只要她把一切都抓在手里,旁人走了或者来了,又能怎样?   念及此,她想到了一桩事。   *   杉城。   俞军全面接手。   穆行州率城投降之后,整个人也疲乏极了,加之他之前伤没有痊愈,干脆不再领兵,退下来过安静的日子。   五爷晓得他有多为难,尽管做了选择,但有些事情需要时间久了才能渐渐淡下来。   毕竟国公府的大小姐对于他,不是一般的存在。   五爷想想自己那位嗣妹,暗暗摇头。   杉城拿下之后,俞军对战朝廷又有了新局面。   仗不是那么容易打的,朝廷如根深蒂固的大树,就算中间朽烂,也需要经一番风雨才能彻底推倒。   历代改朝换代,有几番能不流血?哪一次新朝的建立,不是血肉铸就的长城?   俞军面对的不仅是朝廷,还有其他的造反军,改朝换代,不知何日能成……   穆行州放空了自己,暂时不再去想这许多。   他必须重新整理了自己,才能再继续上路。   但这时,詹淑贤留在他身边的冯罗,前来找了穆行州。   “穆将军,京城有消息过来。”   “什么消息?”   冯罗告诉他,“大小姐因为将军突然投降,犯了喘,状况非常不好。”   话音落地,穆行州愣了一愣。   他已经尽力不想受到这些的干扰。   “京城有最好的太医,想来大小姐能得到最好的救治。”   “可大小姐并不是无缘无故犯了喘症,就算治好,还会再犯,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将军不懂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   穆行州当然不会不懂,对于他而言,似乎解铃亦须系铃人。   他做了决定,他决心离开朝廷、离开当下的定国公府,似乎也该同那个人,当面说清楚。   一次说清楚了,以后,便也就不再是心中化不开的结。   穆行州沉默许久。   半晌,他说知道了,“明日我去辞了五爷,同你去京城。”   只是冯罗说不必。   “穆将军若是说了,五爷真会让将军去吗?这是将军与大小姐的事情,不必五爷知晓的好。”   穆行州默了一默。   翌日一早,留了封书信,穆行州去了京城。   他在心中告诉五爷,半月即回,到时候,他想先去对战朝廷的战场,与林骁并肩作战。   只是五爷拿到了信,一眼扫完,眼皮跳了起来。   俞姝过来的时候,看见他神色怔怔地看向京城的方向。   她问他,“怎么了?”   男人声音沉得不行。   “我怕要出事了……”   *   京城。   穆行州低调而入,又跟随冯罗悄然无声地进入定国公府。   他在定国公府长大,便是年长之后,五爷帮他另立府门,也多半的时间都在定国公府。   但他今日迈进这门里,他想,约莫是最后一次了。   有人在正院等他,穆行州一路进去,丫鬟婆子并没看到,院中确有药汤苦涩的味道。   他嘴角向下压了压,走进门去的脚步也放轻了些许。   他推开了门。   下意识向床榻的放下看去,然而那里没有人,反而身后突然想起一个声音,轻轻唤了他一声。   “穆行州。”   穆行州讶然看去,可他还没看到人,忽然一掌夹风带雨而来,狠狠掴到了他脸上。   “你就是这么背叛我、报答国公府的?!”   这一掌可谓力气十足,也夹了她满满的愤恨。   穆行州没有躲避,只是碰了碰嘴角,嘴角的痛意蔓延到了心口。   但不管怎样,他已经决定了。   那么多个日夜他矛盾纠结,面对她和五爷的对立局面,又面对她和皇帝的隐秘关系,他曾痛苦得太久。   这一掌下去,他反而彻底释然了。   他说是的,“对我而言,已经决定追随五爷。”   詹淑贤看住了他,“那你还来做什么?!”   穆行州垂下的眼眸微微抬起,看向这个他藏在心中太久的女子,这一刻,她突然变得陌生到了极点。   “我过来,是想跟你说清楚,仅此而已。”   他说完,最后看了她一眼。   他的声音低了许多,夹带着说不清的情绪,“另外,我希望你也能想明白。”   詹淑贤简直要冷笑。   “我想明白?!你们这些背信弃义地才该想明白吧?!定国公府本就是忠于君忠于国,背离了定国公府的才是罪人!”   她说完,只觉得自己立住了脚跟,站在制高点上俯瞰他们这些背信弃义之人。   可穆行州却在此时,忽然问了她一句。   “那大小姐让温娘子替嫁和亲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忠于君国?”   穆行州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问出了这句话,或许,这一直都是他心头的疑问,却一直被某些情感压在下面,不敢去深想罢了。   他问了,当着詹淑贤的面问出了声。   詹淑贤的脸唰的一下青白红紫交错。   “你再问一遍?!”她声音都尖了起来。   而穆行州也在她的表现下,忽然彻底地没了牵绊。   迷雾散去,他看清了迷雾中的人,倒是谁是亲近的人,谁永远都不可能是。   从前那些,都是他不明所以的幻想罢了……   他摇头,甚至没有最后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詹淑贤愣住了,这还是听她摆布的穆行州吗?!   原本五爷、穆行州、还有她娘,他们所有人都顺着她的意思来。   可现在呢?!   一切从韩姨娘进府,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她让穆行州不许走,可穆行州根本听不见似得。   她让冯罗去制住穆行州,可穆行州的功夫在冯罗之上,根本制不住他。   她不想闹得满定国公府皆知,可她也不许穆行州离开,哪怕绑了穆行州做人质也好!   她记着叫护卫过来,然而就在此时,定国公府突然混乱起来。   接着有众多侍卫的脚步陡然出现。   “呦,朕来的不巧了。”   有人从院门前走了进来,明黄的袍摆轻晃。   他瞧见詹淑贤好端端的站着,便笑了起来。   “朕可是听说夫人又犯了喘症,特地来的。”   詹淑贤脸色更加难看了。   而皇上赵炳,没在她那难看的脸上更多停留,反而看向了穆行州。   “瞧瞧,这不是朕派出去的穆大将军吗?大将军不是投了俞军,怎么又回来了?”   他说着,走上前去打量穆行州。   大内侍卫紧跟在他身侧。   穆行州抿紧了嘴,压低了眉,任他打量。   可赵炳却在下一瞬,一把抽出了侍卫身上的佩刀。   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瞬间。   一下子,捅穿了穆行州的身体。   穆行州睁大了眼睛,身上血流不止,几息之后轰然倒地。   詹淑贤几乎要尖叫出声,却又生生压住了声音。   皇上赵炳不急不慢地拿出了帕子,擦了擦溅在手上的血,拧眉看了那血许久。   “啊,朕怎么亲手杀人了?” 第96章 兵临   京城,菜场门口布告栏前,围满了人,人人想要挤上前去,又不敢在贴布告的太监和官兵面前造次。   直到有人眼尖,看清了布告栏上的告示——   杉城守将、大将军穆行州,因投降俞军已被斩杀。   但凡还有敢投降俞军之将领,一律族灭九族!   百姓们本想挤进去看个明白,却在这传话里,纷纷后退了去。   穆将军死了。   常在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位穆将军是从前定国公詹五爷身边的副将,从来都是代国公府行事,不仅对百姓秋毫无犯,甚至颇为宽和。   百姓很难能得见国公几次,却总是能看到穆将军温和的模样……   还有每每国公府率兵凯旋,城门大开,百姓们拥着国公府的将领进城。   没人赶去滋扰骑马在前的国公,但穆将军为人宽和,从不计较,而他又是最年轻的,剑眉星目,样貌俊朗,多少姑娘们倾心不已。   只是姑娘们把倾心化在帕子上,朝他扔过来,这位年轻的将军,总是忍不住红了脸色。   还是个害羞的小将军啊……   就是这样的小穆将军,死了。   他为什么投敌?是奔着身在俞军的詹五爷去了吧。   他又为什么死了?因为被朝廷杀鸡震猴,以儆效尤了。   天阴着,人群仿佛也被都听的乌云所压,沉默到了极点。   不知谁问了一句。   “所以,从前的定国公詹五爷,确实归于俞军了,是吧?”   有人回应说是,“国公爷早就不在京城了,朝廷从前都是骗人的说辞罢了。”   那人是货郎打扮,说自己南货北卖多年。   “俞军不是大家想得那样,虽然是反军,但从不烧杀抢掠,我去过他们的王都虞城,处处都是烟火气,比京城如今还要繁茂许多,军民融洽,一派平和。”   他这般说,众人免不了都投过来艳羡的目光。   “虞城真的那样好?”   “听说不少城池的百姓自愿归顺俞军,是真的吗?”   “他们这能让人过几天安生日子吗?”   “……”   那人不知何时被百姓们围住了。   他本也只是随口说说自己见到听到的罢了,没想到这么多人都想知道。   他不免多说了两句。   “听说那虞城王是义薄云天之辈,异姓称王,追随的人都是心甘情愿追随的。还有,定国公詹五爷你们还不知道吗?治军何其严明,听闻如今都是詹五爷在执掌俞军兵马……”   然而这话陡然停在了此处。   原本围上来想听些消息的人,听到了一声刀剑割开皮肉的声音。   下一息,有什么咣当落地,血水喷薄而出!   “啊!”众人陡然尖叫起来。   方才贴布告的太监冷哼了一声。   “为反军说话,就是这个下场!继续说呀?!”   众人似被掐住了喉咙,捂紧了口鼻,噤了声。   太监说完,旁边将领站了出来。   将领和太监的身后,站满了皇城司的官兵,这些人似凭空出现一般,不过须臾之间,充斥在京城的大街小巷。   路上的百姓转瞬间没了,连店铺都纷纷上了门板关了门。   街巷空荡荡的,只有皇城司的将领声音一遍一遍响起。   “皇城司代行帝意,今后再有胡言乱语之人,格杀勿论!”   许久,京城的百姓无人敢再造次,更无人敢反抗。   当他们再次小心翼翼从门缝里挤出来,到了街上的时候,却看到了悬挂在午门口的一具尸体。   穆行州的尸体。   雨下了起来,血从他身体上流下,流了满地,顺着京城的大街小巷,流到了家家户户门前。   没有人敢去悼念,没有人敢再谈论,甚至没有人敢随便出门。   雨不停地下着,天上聚拢的乌云,似没有可能散去一般,越聚越多,越压越深。   压着生活在朝廷治下的人。   *   杉城在夜间也下了一场暴雨。   窗外电闪雷鸣,有人从噩梦中惊醒,腾的坐了起来。   俞姝也醒了,转身看了过去。   “五爷是做噩梦了吗?怎么跟暮哥儿似得?惊成这样?”   男人回过神来,俞姝递了个帕子给他。   男人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又过来给俞姝也递了杯温水。   “阿姝派去京城的人,去了几日了,该回了吧?”   自穆行州留了封书信离开之后,五爷十分不放心,就跟俞姝商议派人过去。   卫泽言死后,从前他负责的城司,转由王姬俞姝负责。   俞姝亦觉得穆行州此去不妙,便让城司联系尚潜在京城的人,关注穆行州的动向,又另外派了人过去。   她算了算,“不会这么快?兴许还要一两日。”   然而话音落地,外面的雷雨之中忽然有了人过来。   来的正是城司的人,带来的,也正是京城关于穆行州的消息!   那人满身都是雨水,来去匆忙极了,一口气把话说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们根本没来得及出手。穆将军就被那皇帝一刀给……”   此人说着,看着上首的王姬和詹五爷,见这二位皆怔住,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他声音低了下来。   “在那之后第二日,将军的尸身就被皇帝挂到了城楼前……”   话音落地,一道白亮的闪电陡然在黑夜的天空中炸开,雷声紧随而至,轰轰隆隆地砸在人耳边。   “怎么会这样……”俞姝震惊,眼眶热了起来。   她禁不住去看身边的男人。   男人似乎没有听见一般,怔了许久。   一只茶盅被他攥在手心,又在下一道白亮的闪电劈来之时,生生被捏爆。   茶盅变成了碎瓷片,男人的手心流下了血来。   他突然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五爷……”俞姝紧随其后。   男人一把推开了门。   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他大步走进了雨中。   电闪雷鸣之下,暴雨冲刷着一切。   男人站在狂风暴雨的中心。   衣摆没有被雨浸透垂下,反而裹挟着雨水在狂风中飞舞了起来。   他朝着北面的方向。   “行州!”   他突然大声喊了过去。   “等兄长亲自接你回家!”   话音落地,似乎在回应他一般,滚雷轰隆而过。   仿佛在说。   “弟弟等着兄长……”   俞姝落下了一行眼泪。   庭院里的男人在暴雨中,看不到泪。   *   俞军静了一日。   仿佛是被穆行州之死震颤了一般。   但第二日,整个俞军突然化身成了疾风暴雨,朝着朝廷的官兵生扑了过来!   朝廷兵哪里顶的过这般迅猛势头,十日之内竟被占去了六座城。   皇上本想震慑朝臣,震慑俞军,可俞军竟扑得更加生猛!仿佛是要生扑到京城来!   但穆行州投敌不该死吗?!   还有忠守朝廷的定国公詹司柏,他给詹司柏多少信任,竟还做出这等事情,不该死吗?!   为什么反而一身正义地要推倒朝廷?!   他们都忘了什么是君君臣臣?!   眼看着城池被夺,赵炳望到龙椅下茫然的朝臣,连连冷笑。   “都给朕上!谁要是敢退缩,敢投敌,那就是想让朕灭他九族了!”   高威震慑之下,朝廷的兵将也不得不有所顾忌,拿出毕生本领奋力对战。   可他们都是詹五爷曾经执掌天下兵马之时,麾下的兵将。   谁强谁弱,谁如何招数,又是如何排布,没人比詹五爷更加一清二楚。   又三日,又是三座城,插满了俞军军旗。   那些朝廷的败军之将,被俞军俘虏之后,反而大松了口气。   他们都没有投降,都尽力了,朝廷总不能再拿他们的家小做威胁。   赵炳也察觉了这些人看似奋力,实则消极的应对,又冷笑着下一道铁令。   “凡有守城失利的将领,同样诛灭九族!”   此令一出,怨声载道,没人敢在皇权下明说,却也没人敢领命上战场。   投降是死,输了也是死。   皇上让他们赢,可他们怎么可能赢?   对面是定国公詹五爷!   这日,詹淑贤被请进了宫中。   自穆行州死后,她的境况亦不好了起来。   皇上当着她的面,突然就拔刀杀人,是不是某一日,也能突然拔刀杀了她?   从前她握着詹家军,还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但眼下,詹家军里不少将领归去五爷麾下,她的势力大削。   穆行州一死,在詹家军中也起了震颤,连她娘都闭门不愿见她了。   皇上让她进宫,她亦不敢不去。   眼下皇上还不晓得她的真是身份,若是晓得她本就有欺君之罪在身,又会怎样?   她进了宫。   皇上不知怎么,竟立在了龙椅之上。   殿门大开,纱帐飘飞,他目光朝着殿外看去,又不知看向何处。   詹淑贤进来看到他这模样,莫名有些怕。   她不敢靠近,赵炳偏偏叫了她。   “夫人怎么也不愿靠近朕了?”   詹淑贤在这话中,不得不向前走了两步。   “不知皇上让臣妇进宫,有何吩咐?”   “臣妇……”赵炳怪笑了一声。   詹淑贤下意识怔了怔,皇上在这时问了她一句。   “国公去了反军阵营,只你一人撑着国公府,当真有用?朕以为,不若换个人来做定国公好了。”   从前不换定国公,还能用来迷惑众人,假装定国公还在朝廷。   况且定国公不换,詹淑贤还是那个定国公夫人。   可现在,定国公詹五爷在俞军掌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詹淑贤自然不愿意,可龙椅上站着的皇帝睥睨着她。   她不得不应了。   “皇上想要让谁来当?”   这一次,皇上将这个挑人的权利交给了她。   “夫人以为呢?”   要选一个人,此人绝对不能再似穆行州那般轻易投诚了五爷。   但詹家军中,都对五爷最是信服。   除了一个人……   *   得了皇上的点头,詹淑贤立刻回了国公府。   她没有回国公府正院,反而去了巷子另一边,进了二房的门。   “七爷不在吗?”   小厮没想到她来了,连忙行礼,但说不在。   “七爷送夫人和哥儿姐儿,回夫人娘家了?”   詹淑贤皱眉,“这兵荒马乱的,回娘家做什么?”   不想她这话刚落地,詹司松一人一马地返了回来。   看见詹淑贤在自家院中,他并没有很意外,只是挑了挑眉。   詹淑贤素来不喜他的阴沉模样,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上前同他笑着说了话。   “恭喜七弟,皇上已经下了令,詹家不能无主,朝廷不能没有定国公,七弟便是皇上钦定的新任定国公!”   她说完,去看詹司松的表情。   她以为这般消息,总能让詹司松阴霾一去。   毕竟詹司松才是嫡子,却被庶子压在下面过了半辈子,能甘心吗?   眼下定国公一位落在了詹司松身上,他定然会尽全力和五爷一拼。   可她却见詹司松脸上并无什么喜色,半晌才笑了一声。   “那可真是皇恩浩荡。”   他的言语稍稍有些奇怪,可也一口应下了此事。   詹淑贤心道,他约莫是没有反应过来这等喜事,等反应过来,自会不遗余力。   她眼下也只能指望詹司松了,不然,总不能让她亮出国公独女的身份,亲自对战詹五。   她这嗣兄可真是把她逼到尽头了……   翌日,詹司松承爵定国公的旨意便下了来。   詹司松成了新任定国公,詹淑贤这定国公夫人也当到了头,从此只能落了个大夫人的称呼。   她将指甲掐进肉里,又在这时,竟然接到多日不曾相见的母亲的消息。   老夫人让她把正院腾出来。   言下之意,让她自此彻底离了国公府权利的顶端。   詹淑贤气的不行,也晓得自己再不能占着正院,不得不搬出去。   “权宜之计罢了!”   只要詹司松能击退詹司柏,以后还有她翻身掌权的时候!   没有人比詹司松,更有可能击败詹司柏了!   不过詹司松一家并不着急,詹司松的妻子,也就是新任国公夫人回了娘家,一时还未回来。   詹淑贤稍稍缓了口气。   但詹司松却把安大伯请到了国公府来。   “我既承了这爵位,想来不日便要领兵上战场。”   安大伯同詹家族人一样,在如今的复杂形势下,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你果真要同五爷对着来?”   詹司松没有回应,只是在阴郁的神色中浅笑了一声。   “大伯不必理会这些,我只请大伯做两件事。”   “头一件,让詹家所有子弟兵将同我一起上战场,不要落下一个人。”   安大伯看了他一眼,叹了气。   他们一父所出的兄弟,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了吗……   而詹司松又开了口。   “这第二件,安排所有族老、女眷、孩子,掩人耳目离开京城。”   话音落地,安大伯猛然抬头,睁大了浑浊的老眼。   *   两军对战前线。   前后半月的工夫,俞军距离京城,笼笼算起来,只还有十几座城罢了。   俞军的势头前所未有的迅猛,而朝廷兵节节败退,直到新任定国公,率领詹家军上下亲自到了前线,领了前线十二座城。   五爷得到这个消息,并没有太多意外。   皇上和他那嗣妹要应对,他们必须要推出与他能对抗、甚至有仇在身的人。   这个人,在别人看来,非詹司松莫属。   麾下将士、幕僚皆问他准备如何。   他们并没有太把詹司松放在眼里,毕竟詹司松从未领兵作战,他们只是对詹司松是否持有新式样的武器,感到不确定。   这位虽未有带兵的经验,但武器这方面,詹司松在这天下兵将中,颇有名气。   五爷在众人的问询中,并没有给出对战詹司松的方案。   他遣了帐中兵将幕僚,让他们先回去。   俞姝过来瞧了瞧他。   “五爷在想什么?”   男人默了默,又握了她的手在手心。   “我在想,若是司松真的同我血拼到底,我如何应对。”   之前俘虏的那些朝廷将领,被俘虏的时候,还有些半推半就的意思,对他们来说,或是解脱。   但皇上新令以下,战败之军只有一死,家小不能幸免。   而且詹司松与他之间,恩怨纠缠太深。   “我想,司松若是战败,可能不会苟活……”   自从魏姨娘的事情水落石出之后。   詹司松虽也没有同五爷缓和什么关系,但他开始将所造之兵器慢慢都拿了出来。   五爷能感觉得到,他心中紧闭的幽暗之门,渐渐打开了。   可现在,事情又成了这般境地。   五爷把陪他一起成长的林骁当兄弟,把从小养到大的穆行州当兄弟,可詹司松这个他真正的亲兄弟,却从未与他有过更多的情谊。   但两军对战,生死之际,他也难免记起那生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兄弟。   他说给了俞姝,俞姝顺着他的念头暗暗想了一会。   她默默握了握男人的手。   “五爷何必纠结?待到了战场,先看七爷所为,再决断不迟。”   男人朝她看了过去,看见她微微抬了头,看向头顶星空。   星空璀璨,群星闪烁。   “山河变迁,斗转星移,五爷与我都能走在一起,与七爷之间,也未必还是原来那般样子。”   她悠悠低吟。   “一切或许早已改变。”   男人在这话里,怔了半晌,而后看着她轻笑一声。   “我的阿姝,说得有理。”   ……   翌日。   千军万马相逢在广阔平原之上。   擦枪走火,就在某个瞬间。   詹司柏在此时打马上前,而对面骑在枣红马上的人,亦上了前来。   “司松……”   五爷看着这个弟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对面的人忽然卸下了腰间佩刀、身后弓箭。   他将兵器解开仍在地上的一瞬间,身后兵将竟齐齐如此,齐齐将兵械解下,掷在地上!   一时间,朝廷兵马所在的地方,扬起一丈高的飞灰。   风刮了过来,五爷似被迷了眼睛。   而对面的人开了口。   他的声音依旧阴郁,但说出的话,却似强光一般照射过来。   “这天下兵马,还是该由你掌管。”   五爷在这话中,心跳一停。   詹司松没有向他看过来,只是又说了几句话,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   “你我之间,家族恩怨已了,后面的人生,诚如五爷当年所言,我该我自己而活。”   他说着,自嘲地笑了一声。   “或许我是非不能那么分明,但民心所向、新旧更替,我詹司松还是看得清楚。”   他话落音之后,打马转身离去。   五爷在他这话中,不由地叫了他一声。   “七弟……”   詹司松勒马微停,转身向他看过去。   男人同他笑了起来,那一瞬,他恍惚回到了从前。   詹司松听见他朗声告诉自己。   “七弟,多谢你!”   詹司松眼睫微颤,深吸一气,仍是转身打马离去,可他也留了一句响亮的话。   “盼五哥能还天下,一个清明太平!”   ……   官兵在新任国公詹司松的带领下,齐齐解除兵械,迎俞军进城。   这般并不只一城。   一夜之间,新国公带领下的詹家军所领城池,一共十二座,尽数归于俞军。   黄昏时分,俞军军旗已插满了十二座城的城楼。   百姓欢呼,兵将齐振。   俞军大军,朝着最后的京城进发!   *   京城。   詹淑贤得到消息之后,彻底犯了喘症,每一口气都可能在下一息上不来。   “疯了!詹司松疯了!他怎么可能跟了詹五?!他不恨詹五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她有喊着人要将詹司松的妻儿都拿住。   这次有人回答。   “七爷早就把夫人和孩子都送去了夫人娘家,不仅七爷如此,其他詹家军也是如此!”   詹淑贤一愣,接着冷笑,“那又怎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逃不掉的!”   “可是大小姐,这些王土,如今已经被俞军占领了!他们就要到京城了!”   话音落地,詹淑贤意识到了什么。   忽然有大内侍卫闯进詹淑贤房中。   “夫人请进宫吧!老夫人也跟您一同去!”   她喘不上气,却被粗暴抓走。   她看到了自己的娘。   “娘……”   老夫人神色坦然,反复拨弄珠串,念着一句话。   “自作孽,不可活……” 第97章 终结   看着站在大殿前的皇帝,詹淑贤止不住想到他毫无预兆地突然把刀,捅死穆行州的那一瞬。   赵炳的脸上阴郁极了,偏偏还勾着一抹笑。   “朕怎么觉得,夫人是那詹司柏,留在朕身边的内应呢?”   这话一出,詹淑贤冷汗都冒了出来。   她张口想说不是,甚至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确定。   先有穆行州投诚詹司柏,后有詹司松解除兵械,将十二城拱手送给俞军。   詹家军至此,几乎没有人留守京城了。   詹淑贤又怎么能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她比皇上还要恨,恨极了这些背信弃义的乱臣贼子!   “皇上明鉴!同臣妇无关!”   赵炳在此时怪笑了一声,突然看住了詹淑贤。   “到现在,你还自称臣妇?最快明日黎明,詹五就要兵临城下了,你还不亮出你的身份吗?”   他说着,着重地叫了她一声。   “詹大小姐?”   詹淑贤本就犯了喘症,听了这一声,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她脚下打晃,不可思议地看向赵炳。   她曾以为他只是个年轻的小皇帝,自己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可现在,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詹淑贤睁大了眼睛,皇上哼哼笑了一声。   “起初朕自然是不知道的,只有钱太妃怀疑罢了。但朕总要知道,定国公府对朕到底有几分忠心。而你也愿意同朕亲近,可不就是两情相悦?”   他又怪笑,眼神却锐利起来。   “天长日久,你以为这欺君之罪,朕能毫无所觉吗?!”   詹淑贤慌乱。   她自然晓得自己跟这小皇帝没什么情谊,可她总以为能哄着小皇帝稳住自己的位置,谁想竟是如此……   而皇帝在这时啧啧两声。   “定国公府不仅不忠君爱国,身为托孤之臣,反而欺君罔上,如今詹五还领兵造反,你们詹氏该诛九族!”   詹淑贤耳中轰鸣起来,但这般关头,皇上要诛她九族也没用了。   她干脆挺出身来。   “皇上明鉴,我再没有造反之心!那些造反的,都不是定国公府嫡出的血脉!他们才是真的该死!”   赵炳打量着她,“你有什么应敌之策?是要将瓷瓶拿出来了吗?”   听到这两个字,詹淑贤又是一愣。   瓷瓶,是她父亲老定国公尚在时,部属自愿投身老国公麾下,自愿签订的。   是生生世世不能背离的契约。   有违者,要下修罗地狱!   而父亲已逝,但血脉犹存。   瓷瓶只对血脉忠诚,可同过继不过继,完全没有关系。   詹司柏再是父亲的嗣子、承爵的定国公,也不能越过了她。   这才是她最大的依仗。   但詹淑贤看向皇帝,“皇上竟什么都知道了……”   “那是自然,”赵炳哼笑,“朕总不能白白同你好上了一场……你既有此物,就拿出来吧!詹司柏可就要兵临城下了!”   瓷瓶只要一出,那些暂时投身詹司柏的瓷瓶上的将领,是不会再效忠詹五了,只会转投到她这里来。   守京一战,便能取胜!   但詹淑贤看向赵炳的眼神,竟十足的陌生。   她竟然早早没能看准这九五之尊……   她猛烈地喘了几口。   “不过瓷瓶并不在我这里,而是在我娘那里,皇上允我这就是寻我娘,拿来瓷瓶克敌!”   *   京城,城门之下,数以万计的俞军,似海浪一般扑了过来。   站在浪尖的领兵之人,自然是那昔日的定国公詹五爷。   五爷看着这座城,他生于斯长于斯,又奉献了半生去忠守。   而前半生,他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领兵攻至城下。   詹司松和安大伯过来问他,“要直接进攻吗?”   五爷遥望城楼,一时没有说话。   “是顾及老夫人尚在京中?”   五爷又是一默。   半晌才道。   “老夫人到底是我嗣母,教养我多年。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五爷眉头深压下来。   “老夫人身上有老国公爷与部属签订的瓷瓶,若是瓷瓶一出,只怕这仗就不好打了……”   *   京城。   “娘,瓷瓶到底在哪?!快拿出来!詹五就要打过来了!”   詹淑贤拖着自己喘到接不上气的身子,求了她母亲,可老夫人只是闭着眼睛念经,不理会她,更不要说瓷瓶。   詹淑贤急的不行,连钱太妃都前来恩威并施,老夫人谁都面子都不给。   赵炳听闻冷笑。   “瞧瞧,这就是最忠诚的詹氏一族呢!”   说完,径直叫了人。   “把詹家两位夫人,拉上城楼!”   ……   城楼上,风大极了,几乎要把城楼上的军旗旗杆刮折。   詹淑贤佝着身子捂着自己的脸挡风。   赵炳拉着她到了老夫人身前。   “老夫人瞧瞧,您女儿就要不成了,还不肯把瓷瓶拿出来吗?”   他啧了一声,“若是还不肯拿出来,朕可就要将她推下城楼了!”   他说着,竟真的将詹淑贤往边缘一推。   詹淑贤身子顷过去的一瞬,吓得脸色惨白。   她尖声喊着娘,“娘快把瓷瓶拿出来!不然想让我死吗?”   风声呼啸,老夫人睁开了眼睛,向着城楼下看过去。   乌泱泱的兵将连成一片兵甲的海洋,她仿佛看到了领兵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已经离世的丈夫。   老夫人看着下面的人,晃了一晃,浑浊的眼睛看到了立在最前的那个。   是小五啊……   她看了看自己的嗣子,又看了看女儿,最后看向了皇帝。   “皇上容老身想想。”   她总算不再闭口不言,总算是有了动摇,赵炳立刻道了一声好。   “朕等着老夫人的瓷瓶!”   话音落地,他松开了詹淑贤。   詹淑贤连忙向后退了两步,而后又转身朝着她娘。   “娘你快点拿出来吧!”   赵炳让人将城楼备战的房间腾出一间来,请这母女进去,又让重兵把手,免得这母女两人出了事。   风太大了,詹淑贤的喘症犯的厉害,进了那屋子便坐下来吃了随身带着的药。   她一时顾不上老夫人,吃完药便寻了个床榻躺了上去。   老夫人一个人静静坐在角落里,她瞧着女儿那模样,慢慢闭了闭眼睛。   她的手下碰到了袖口的襽边。   那襽边从外看去没什么起眼,但里面却做了夹层。   而夹层里面,藏着一样东西。   正是瓷瓶。   老夫人摸了摸那襽边,没有从里面拿出瓷瓶,反而从袖子里掏出了另外一样东西。   是一封信。   上面写着“姑母亲启”。   在过去的几年里,老夫人总能梦见自己的二弟,梦见他埋怨自己害了他的女儿。   招安那日,她本来要去二弟坟前上香,可招安失败,俞军打来,这香到底没上成。   但与其为死了的人上香,不如给活着的人一些弥补。   这三年,她一直派人寻找侄女宴温的下落,直到去岁末,她终于找到了人。   她真的想同侄女见上一面,哪怕看看侄女如今过得好一些,她也能良心好过一些。   可侄女不愿相见。   她又去了信,直到昨日,才刚拿到了侄女的回信。   然而还没来得及拆开,就被抓进了宫中。   她把信藏在袖中,若她即将死去,至少看了那孩子的信再死不迟……   老夫人拆开了信,看到侄女字迹的一瞬,眼眶热了起来。   只是待她看完这封信,指尖发颤不已。   那信上写着的字句扎着她的眼睛,难忍极了,却还是将那信又看了一遍:   ……   姑母不必自责,去戎奴是我自己选择的,当初姑母并没有逼迫我。   但我也同姑母实话实说,虽不是姑母逼迫,却被另外一人逼迫。   表姐淑贤曾让俞姝去问我,想不想让我外祖家的两位表哥,也变成魏北海的样子。   我不知魏北海是何样子,俞姝替表姐告诉我,魏北海触怒了表姐,被打成重伤,约莫连子嗣都不能有了……   我不愿连累旁人,而我本也是无父无母之人,走了便走了,不会有父母兄弟替我伤心难过。   所以我走的尚算坦然。   姑母信我也好,不信也罢,阿温言尽于此。   请您宽心,盼您安泰,但请不必再寻我见我,各自安好便是。   ……   拿着信的手越发颤抖,老夫人喃喃。   “怎么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这时,忽然有人叫了她。   “娘?!你到底想好了吗?!快把瓷瓶拿出来!”   老夫人不再喃喃,转头她看向了自己的女儿,忽然笑了一声。   “瓷瓶?你是要把小五也逼死吗?”   詹淑贤没有听清她话中复杂的意味,只是陡然烦躁起来。   “娘你到底在犹豫什么?!我才是你的嫡亲女儿,詹五只是过继来的庶子!”   老夫人在这话里,又是一声笑,   “是啊……是啊……”   她向自己那嫡亲的女儿走了过来。   陡然将宴温的信扔到了詹淑贤脸上。   詹淑贤一愣,拿起信来一看,脸色变了一变。   她着急起来,刚要说什么,已被老夫人看住了神色。   “你慌什么?阿温说得都是真的,是不是?!”   詹淑贤神思有些定不住了。   这信里,表妹宴温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她确实用魏北海为例,恐吓过宴温替她和亲。   至于魏北海,魏北海曾跟在她的车轿后面好几次。   她以为魏家是因为五爷过继,觉得成了定国公府的亲戚,所以都敢大胆肖想她了。   她让人把魏北海打了一顿,那次打得不重,魏北海自然是无碍的。   但过了两日又跟了上来。   她见他“痴心一片”,不由就有些受用。   她叫了魏北海近前,想听听魏北海是如何爱慕她。   可魏北海甫一上前,便径直问她,头上的珍珠头面是从哪里做来的,说十分精巧新颖,想做给自己的未婚妻,当作生辰礼。   她简直受到了奇耻大辱!   那恨意一股脑地往脑中钻去!   当天就让人寻了街上的痞子,重重打了魏北海,要打得他不能人道,打得他娶不了妻!   ……   詹淑贤连声否定,可老夫人也从自己女儿脸上,看到了十足的真相。   她发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   “从前,我总觉得对不起你,把娘家的喘症传给了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对你百般宠溺,千般顺从……可到头来,你成了什么东西?!”   老夫人突然恨声。   “你还要瓷瓶?!你害了那么多人,连你死去的爹那点名声,也要葬送进去吗?!”   “可爹让我去和亲,他要牺牲我,是他对不起我!”詹淑贤毫不示弱。   老夫人看着女儿,再也不认识这个自己从小呵护到大的女儿。   “是,我们都对不起你,天下人都对不起你,今日,娘也要对不起你了!”   詹淑贤一愣,在自己的母亲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神情。   她躺在床上,喘不过气来,“娘你要做什么?!你不会要撕毁瓷瓶吧?!”   老夫人却笑了,走到了詹淑贤的窗边,看着自己的女儿。   忽然,她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口鼻。   詹淑贤原本还想着,母亲会不会发疯撕了瓷瓶。   她还想说什么劝阻。   想要问问她娘,是要逼死她,成就詹五吗?!   可母亲却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拼命挣扎,但她本就喘得厉害,根本敌不过“发了疯”的母亲。   她目眦尽裂,她惊恐极了。   母亲不是要逼死她,是真的想要她死!   怎么会这样?!   母亲不是最疼她爱她了吗?   不是让宴温替她和亲,又让詹司柏假娶她做妻,令她能安安稳稳留在定国公府吗?   可现在,母亲怎么变了?!   竟然因为宴温的一封信,因为詹五兵临城下,要生生捂死她?!   詹淑贤惊吓到了极点,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挣脱。   “娘!娘!娘……”   可她的娘却只反反复复念着一句话。   “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不可活……”   几息之后,詹淑贤挣扎的身体忽然瘫软下来,手臂咣当砸在了床榻上。   老夫人眼泪叮咚砸了下来,落在了女儿脸上。   人已死,不可活了。   她松开了手,几乎脱了力。   可她用最后的力气,回头看向女儿,擦掉了落在她脸上的泪。   女儿没了生息,恍惚间,仿佛又是儿时那乖巧的模样,没有因为宠溺娇纵,没有祸害那么多无辜的人……   有外面把手的侍卫听见不寻常地动静一直在敲门,眼下无人开门,侍卫干脆闯了进来。   但他们闯进来,只看到安静的房中,老夫人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到了女儿身上,那动作慈祥而温柔。   “有什么事吗?!”侍卫问。   老夫人起身站了起来。   “没事,只是我女儿犯了旧病,吃了药睡着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转头叫了侍卫。   “我想明白了,我要见皇上。”   ……   赵炳闻言大喜,快步返回了城楼。   “瓷瓶在哪?老夫人愿意拿出来了?!”   老夫人点了点头,拿出了一张纸。   赵炳快步上前。   老夫人进京盯着他,手里默默攥紧了头上拔下来的银钗。   可赵炳却在最后一步过来之前,生生顿住了脚步。   “来人,给朕呈上来!”   竟是如此地谨慎!   老夫人根本没有拿什么瓷瓶给他,不过是随便的一张纸罢了。   她要的,是一并结果了这昏君的性命!   眼见赵炳不肯上前,老夫人径直扑了上去。   举起手中银簪,向着皇帝喉头插去。   然而赵炳早有防备,向后一闪,大喊了侍卫。   老夫人哪里敌得过那些侍卫,两下便被打到了城楼边,半个身子悬在了空中。   一击不成,便不能再成了。   老夫人摇头笑起来,却在赵炳大喊着“留她活口”的命令里,踩着一旁的箭巷,一跃登上了城墙边。   风大极了,将人吹得摇摇欲坠。   她向外喊了出去。   “小五!”   声音吸引了城下的兵将齐齐看了过来。   骑在马上的五爷亦闻声,急忙看了过去。   “母亲?!”   嗣母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张开了手臂。   她似乎看了过来,又似乎在这千军万马之中,看到了旁的人……   她身后,有皇帝侍卫扑了过来。   而她再没有给那些人机会,年迈的身子忽然向前,径直从高高的城楼上跃了出去。   她高喊的声音传在了千军万马之中。   “定国公府,定的是国,忠的是百姓!”   “为国为民,不为昏君!”   ……   老夫人一跃跳了城楼。   城下的詹五爷似被定住。   而赵炳气急败坏地高喊了一声,接着就让人将詹淑贤捉拿过来。   可是人去了,空着手回来。   “回皇上,人没了,好像是……被老夫人生生捂死了!”   赵炳头脑发胀地空了一瞬。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恨声大骂“贱人”“没用的贱人”!   而城下的千军万马,却在一人的高呼声中,朝着城门冲了过来。   “最后一战!夺取京城!”   赵炳在这喊声中浑身震颤,他已来不及再辱骂任何人。   “快快快!护朕回宫!护朕回宫!”   城外喊杀声震天。   炮火冷箭似惊涛骇浪,带着改朝换代的巨大力量,向着皇城扑打过来。   ……   最后的对战,倾尽所有的力量。   整个京城被四面八方全部围了起来。   多少人冲锋在前,去攀爬高高的城墙,去厮杀皇帝的兵将,去攻破坚固的城门。   冲上前去的人死了,后面接连不断地有人再涌上前去。   前赴后继,连绵不绝。   这一刻,他们不是为了哪一个人而战。   而是为身在灰暗朝廷压迫下的自己,为昏庸君主迫害下的亲友,为过去承受的不白之冤,为旧年遭遇的不平之事……   是为了推翻一个腐朽到了极点的旧朝!   割掉这块腐烂全身的病肉!   迎来这片土地新的太平和重生!   太平和重生!   最后的战场,冷兵相接,炮火连天,血肉横飞。   鏖战,三天三夜。   直到残夜尽去,黎明的第一道金光射出。   第一座城门轰然倒塌!   金光摄入城门,昏暗阴冷许久的京城,在这一刻陡然亮了起来。   接下来,更多的城门倒塌殆尽,黎明之光洒满了京城!   兵将们承着黎明的金光奔向了紫禁城,本以为又是一番艰苦卓绝地攻占。   可不到两个时辰,宫门被破,兵将似势不可挡的洪水一样,涌进了尊贵不可亵渎的紫禁城。   詹司柏坐于马上,被拥入了宫里。   金銮殿前,他看到了吊死的人。   那人身穿明黄龙袍,吊死自在了大殿上。   是皇帝赵炳。   君王已死,此战就此结束。   兵将们全都欢呼起来,这场改朝换代的大事,他们成了!   只是詹五爷看了那吊死的死身几息,走上了前去。   三年未见,当年自己陪伴的小皇帝,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样。   五爷站在尸首前,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有一瞬的恍惚,恍惚着自己其实不认识这个忠诚了半生的人。   宫里到处乱糟糟一片,为了防止再起冲突,五爷让人放下皇帝尸身,开始分派各处军务,不许烧杀抢掠,不许危害百姓。   军中都是他执掌多年的兵将,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含糊。   就在此时,有几人在士兵护送下到来,当头的便是俞姝。   “阿姝!你怎么来了?!”   俞姝走上前来,先看了看五爷,身上只有几处皮肉伤,可惜英俊不凡的脸上,不知怎么擦了一道血痕。   但他并无大碍,俞姝放下心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晶莹温柔的光。   俞姝在这时,问了五爷一句。   “听说皇帝吊死在了大殿前,是真的?”   五爷指了后面的屋子,“尸身就放在房中。”   他握了俞姝的手,“你来所为何事?是有什么不妥吗?”   俞姝没回答,反而向身后看了过去。   “我请了一人到来。”   五爷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竟然是许久未见的老国公。   老国公穿着布衣布衫,一如寻常教书先生一般。   从前,他案牍劳碌,常常生病,还要撑着病体上朝。   在虞城教书这几年,反倒看起来比从前更有精神了,倒也令人意外。   “首辅缘何到来?”   老国公看了俞姝一眼,“本是王姬请我前来襄助于你,只是没想到这仗打得比想象中顺利。是老夫来迟了。”   五爷在这话里,瞧了一眼身边的女子,她亦笑着看了他,男人心中暖的厉害。   但老国公却叫了他一声。   “听说皇上吊死了?依我看,只怕未必。”   五爷一愣,“尸身在,难道是替身?”   从前他们在朝的时候,皇帝并没有替身。那时皇帝年轻,相貌还没有定下来,找替身不易。   但三四年已过,皇上即将到了弱冠之年,若是有替身在,并不是不可能。   而老国公道了一句。   “皇上可不是会为社稷而死的人,他可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绝不会自缢!”   五爷和俞姝都向老国公看了过去。   首辅幽幽叹了口气。   “我是一朝首辅,是托孤重臣,但我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辅佐的是个贪生怕死且心思扭曲之人……”   先帝薨逝的猝不及防,这宫中只有七岁的赵炳能登基为帝,而他出身寻常,甚是开蒙没多久。   老国公领了托孤众人,尽心辅佐。   他一直以为,外有定国公父子保家卫国,他在朝廷宫中辅佐皇帝,总能期待一个太平盛世。   而他也将辅佐出一代明君。   可他终究是期盼的太多,赵炳身上的问题渐渐显露,知道有一次。   那日御书房上课之前,他提前到了,有宫女去给他奉茶。   而奉茶的宫女来路上,与行至此处的赵炳险些撞上,茶水泼了出来,落到了赵炳的龙袍上。   虽是滚烫的热水,但并未伤及皇帝,也算是虚惊一场。   但赵炳不知怎么,似乎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一样,反应异常强烈。   他道这宫女是蓄意谋害皇帝,要行刺杀之事,说什么都要将此女杖毙。   连老国公亲自出言阻拦,都没有拦住。   那天皇上受了惊吓,哪怕杖毙了此女,也没能上得成课。   他想着皇帝彼时才九岁的年纪,兴许还太小,要多加教育,才能成宽仁明君。   可翌日又进宫上课,他在上课之前得了传信,说皇上要晚两刻钟再过来。   “皇上去了哪里?”   “回首辅大人,昨日那欲用滚水泼皇上的宫女,皇上已下令连坐她整个茶房,今日被连坐的宫女们要被处以鞭刑,皇上亲自观刑。”   老国公大吃一惊,不知皇帝为何对此没完没了。   他让太监领着他去了,但到了那里,几个宫女都已咽了气。   他看见小皇帝赵炳拍着自己的胸口,松了口气。   “这下,终于没人敢再害朕了吧!可真是吓坏朕了!”   ……   老国公说了那些从前的事,在头顶高悬的日头强光下,摇了摇头。   他瞧了一眼俞姝,“王姬家中被五族被灭,其实亦是同理。不然纵使有错,抄家灭族已经够了,怎么能株连五族?”   俞姝攥紧了手。   五爷与老国公常年在外打仗,进宫看到的赵炳,总是天真烂漫的模样,哪里能想到这些?   他亦震惊,又为俞家心痛不已。   当时替俞家报仇,杀了太监徐员,终究只是个假象。   罪魁祸首,哪里只是徐员一人?   老国公长长叹了口气。   “我是被先帝托孤的人,曾发誓辅佐新皇,可新皇是这般心性,我亦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在努力教导他,可他只是越来越会伪装自己毫无人性的一面。有时候,连我都分不清了……”   所以招安之时,皇帝会派老国公去招安俞厉,想要一并把这个知道自己底细的首辅,一起清除!   老国公没有说下去,他只是看向五爷。   “既然改朝换代,何不来个彻底?!惜命如赵炳,必然不会吊死殿前,他一定在这宫中某一处,五爷立刻封锁紫禁城,务必找到此人!”   *   紫禁城的角落。   有小太监偷偷从墙边掠过,然后躲进了一旁的竹林里。   竹林后面有个狗洞,连着冷宫,而冷宫距离出宫,并不远了。   此人身量不大,矮身就进了狗洞里。   衣裳被刮烂一缕,露出里面绣了明黄色金线的衣衫。   赵炳连忙把衣衫遮掩起来。   他已让替身替他而死,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悄悄逃出被叛军占领的皇宫。   “都来害朕!朕偏不要死!”   他从狗洞努力爬出去,那一刻,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他母妃死的时候,他都记不得了。   但想让他死的人太多了,这后宫充满了死亡的陷阱。   谁也别想害死他,只有他害死别人的份儿,若是谁对他不够忠诚,那么也必须要死在他手上……   赵炳奋力从狗洞爬过去,爬过去,就是生还的希望。   他是皇帝,总有人拥戴他,他还能东山再起!   可他从狗洞钻过去的那一刻,看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   他抬头向上看去,看到了许久不见的人。   是昔日的定国公詹司柏。   赵炳一惊,两边看了过去,心下发凉。   此处早就站满了人,他所谓的逃生之路,成了死路一条。   “皇上,别来无恙。”   五爷低头看着狗洞里爬出来的皇帝,想到那么多人,为这样的人鞍前马后而死,又有那么多人,就死在了这样的人手上。   好比他的兄弟穆行州……   他看着那惜命的皇帝。   赵炳在他的眼神里,不禁一颤,下一息,竟跪在了他面前。   他忽然哭了起来。   “五哥!求求你!看在咱们昔日的情谊上,放过朕……不,放过我吧!   他哭求了起来。   “我就想去世间做个小民,只苟且地活过一声,不行吗?求求你,五哥!你不是最忠心的人吗?你不想亲手杀死你的君主吧?!让我自生自灭好不好?!五哥?!”   从前,他也会这般叫他。   五爷每每听着,还总是对那小皇帝心生怜意。   可如今……   他一时没开口。   赵炳见状,还欲再说。   但老国公走了出来。   “皇上何必再装下去?皇上之心性,如今不止我一人知晓,天下人都已知晓!”   老国公看着自己辅佐多年的赵炳。   “以你心性,苟活下去,只会害死更多的人,你决不能再活……”   在他说穿戳破的言语里,赵炳突然暴起,朝着老国公扑了过去。   他眼中淬满了寒意,亮出手中匕首。   老国公,是看穿他的第一人,眼下还要他死!   等他劫持此人逃遁出去,必然第一个杀了他!   赵炳生生扑了过去。   可寒光一闪。   他的匕首没有刺中老国公,却被一人扬剑到了胸前。   手起剑落之间,赵炳胸口横插了一条长剑。   那一剑,直穿他胸口。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剑,又抬头看向了插向他的人。   詹五爷的手还握在剑柄。   他看向自己忠了许久的君王。   这一刻,他弑了君。   ……   有两片浓重的云不知何时飘至了头顶,两云相聚之时,豆大的雨点哗哗啦啦落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这紫禁城,冲刷着京城,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乌云散去,暴雨停了下来。   本被血污覆盖的地面,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干干净净,仿佛没有血曾流过一样。   日头又从云层后射出了金光。   闭门关窗许久的京城百姓们,在阳光普照而下的那一瞬,纷纷推开了自家的大门。   他们刚开始还有些害怕瑟缩,可街道上除了秋毫无犯、规规矩矩的士兵,什么样的纷乱都没有。   仿佛他们又回到了詹五爷掌控下的京城,一切秩序井然。   有人上了街,便唤了更多的人。   百姓们渐渐从院子里都涌上了街头。   他们从不敢高声讲话,到开始欢呼了起来。   军民站满了街道,那一刻的热闹,仿佛什么极其盛大的节庆!   他们胜利了,他们赶走了罪恶的旧朝,迎来了崭新的开始。   他们平安了,他们熬过了漫长幽暗的乱世,走近了即将来临的太平。   他们欢呼雀跃,他们奔走相告。   他们不过是世间最不起眼的花草,想要得一片肥沃的土地和温暖的光。   在此刻,他们终于等到了!   詹五爷在午门之上,看着这满城欢庆的军与民。   他取回了穆行州的尸身。   那尸身挂了太久,可一双眼睛,还睁着。   五爷压下心中悲痛,叫了兄弟。   “行州,你看这城内城外,又恢复从前的热闹了。你看见了吗?”   一阵风吹了过来,吹在五爷耳畔。   仿佛在说。   “五爷,我看见了!”   泪流了下来,詹司柏亲手,替兄弟合起了双眼。   他亲自带着他回了定国公府,一如之前所言。   有人迎着他走了过来。   她穿着大红色的裙裳,发髻利落地束了起来,在人群中何其地耀眼。   她眼睛好了许多,摘下来覆在眼上的纱带,哪怕在这日头照耀下,依旧自如。   她走上前来不急着说话,而是静静打量着他。   “阿姝在看什么?”他柔声唤了眼前的女子。   她不急不慢,“我在看一个崭新的你。”   “崭新的我?”五爷微怔。   可转瞬又明白了。   从最规矩深重的定国公,到舍弃所有寻妻三年的男人。   从最忠诚的第一忠臣,到带着反军推翻旧朝、并且亲手杀了君王的反军将领。   一切都变了。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他成了一个崭新的他。   而这些巨变,仿佛是从眼前这个女子,在那个雨夜走进他的房中开始……   他忍不住上前,一把将人抱在了怀里。   她素来身上凉凉的,但这一刻,他感到了十足的温度。   “阿姝,庆幸有你。”   俞姝被男人紧紧抱着,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但她没有一丝一毫地抗拒,就那么由着他。   在他跳动的胸膛里,一颗心与他一起跳动。   直到远处传来小孩子的嬉闹声。   “五爷,我想我们该回家了。”   话音落地,男人也好似想到了什么,他笑了起来。   “是了,暮哥儿还在等着他的爹爹和娘亲!”   高高的城楼上,新的军旗迎风而飞。   他牵住了女子的手,朝着遥遥的远方看去。   他们,曾在最不可能遇见的地方相遇;用最不可能靠近的方式相爱;走过最不可能走到尽头的路……   直到这一刻,终于相拥在了一起。   日光盛大,春风拂来。   乱世已逝,太平渐至。   (正文完) 第98章   战后十日。   最初的混乱似被东风所扫,阴霾尽去,半个秦地和整个北方重见昔日光明。   詹司柏和俞姝暂时还留在京城,处理皇城告破之后的诸多事宜。   幸而百官多半保了下来,又有窦首辅重操旧业统领朝政,朝政很快稳定了下来。   五爷则被请回了定国公府,在他返回之前,詹司松便已卸去定国公之职。   “二房也不能没人,这国公我本也是临时顶上的,如今还给你。过几日是父亲忌日,你若是得空”   詹司松依旧是阴郁的性子,可同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说话的态度,同从前再不一样了。   没等他说完,五爷便答应了。   “我会去的。”   他说完,又让人拿了一匣子东西。   詹司松接过来,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五爷同他只说了一句。   男人笑着,眼睛里有柔和的光。   “给侄儿侄女的笑木头人,烦请你带回去吧。”   他说完,便走了。   詹司松站在原处许久。   他蓦然想到了曾经,他在练武场递过来的那根棍子。   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又好似,越过了从前。   看着那沉沉的一下子木头人,詹司松阴郁的神情融化开了些许,转头快步回家去了。   定国公府。   仆从护卫看到五爷信步走了进来,全都激动地不知道如何言语。   他们在荣管事的带领下,整整齐齐跪在了地上。   “五爷,终于回来了!”   这才是他们定国公府的主!   在詹司松领兵上战场,詹淑贤和老夫人被抓去皇宫之后,定国公府一位主子都没有了。   连掌管冷武阁的林氏都没剩下几个人在,只有荣管事一个人苦苦撑着。   他们都是签了卖身契,卖身到定国公府的人,有些在府里做事不知几辈人,他们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直到如今,他们看到了曾经的主子,重回公府。   “请五爷安!”   众人齐齐行礼。   在整齐的行礼声中,五爷看向这离开许久的地方。   他离开那时,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能返回,   一切皆是幸事。   他亲自扶起了荣管事,抬手让所有仆从护卫起身。   只是当他们站起来之后,看到了从后而至的五爷身旁的人。   荣管事嘴角动了一下,没有开口。   但有人忍不住惊诧地开了口。   “韩、韩姨娘?!”   俞姝的身份从前詹淑贤压得很紧,只有少部分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国公府的仆妇甚少在外行走,所有对外面的消息也是不了解的。   当他们再看向眼前的人,看向从前站在五爷身后、眼睛时常蒙了白丝带的女子。   她穿着正红色的衣衫,再不是从前一个妾室不敢穿也不能穿的颜色。   她神色一如平日里温和而清淡,笑着同看过来的仆从们点了点头。   她眼睛恢复了明亮,眸光似月光般干净。   他们再没见过韩姨娘这般模样。   仿佛她不是一个小小的姨娘,一个连路都看不清的人,而是高贵的公主,甚至更高的让人不敢直视的地位。   可是,韩姨娘不是落崖没了吗?!   众人确认自己没有看到鬼魅,看到的是韩姨娘本人。   而这时,他们的主子定国公詹五爷开了口。   “以后,都不许就再叫姨娘。阿姝是虞城王胞妹,是王姬。”   话音落地,国公府众人惊诧无以言表。   小小盲女韩姨娘,她落下山崖没有死,反而成了虞城王姬!   众人都惊了呆了。   还是荣管事第一个反应过来,跪下给王姬行礼。   俞姝亦上前亲自扶了他起身。   当众人再次行礼,再次起身的时候,看到了国公爷握住了王姬的手,与她一起,并肩返回了深水轩。   自是到深水轩门口的时候,五爷好似想起了什么。   “阿姝,我们搬去正房吧。”   “正房?”俞姝脚步一顿。   自她进这府邸,正房便是詹淑贤的地方,她每每过去,是作为妾室给正室请安。   她说不必,“沁云居和浅雨汀我都住得惯,何必去正房呢?”   她对国公府的正常并不在意,反而惦记起了从前留在定国公府的一起随身物件,和暮哥儿尚在襁褓时的小东西。   她并不在意地脱开男人的手,快步往沁云居而去,反倒是詹五爷定在门前,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   从前,她囿于妾的规矩,做不了他的正妻;待他终于反应过来,想要将她扶正,到底没能成行;如今,他终于将她找了回来,而她根本不在意。   五爷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   他总是亏欠她,亏欠的太多了。   男人叹气着,跟着她的脚步去了,看着她进了房中,亲自收拾起旧年连看都看不清楚的东西,心里更是一阵酸。   俞姝眼睛完全好了之后,就再没回过这里。   这里的记忆虽然并不如何美好,但不得不说,有些东西留在了她眼睛不好的岁月里。   比如那窗台上摆放的乐石。   他们离开之后,詹淑贤本想将这里全都清了,是老夫人阻止了,原封不得地保存下来,甚至时常有人打扫。   俞姝看向那乐石,拿来其中一只转头叫了男人。   “暮哥儿定然喜欢这个,记得留给他。”   五爷瞧着她的样子,心下又是一酸,他轻轻走上前去,将摸索着乐石的女子,抱进了怀里。   俞姝微怔,“怎么了?”   男人歉疚的声音在她耳畔。   “阿姝对不起,这么多年,我都还没能给你一个正妻的名分。”   俞姝闻言微微一愣,而后轻笑一声,敲了一下手中的乐石。   “我当是什么事?这有什么要紧?”   她叮咚地又敲了两下,乐石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五爷心头却闷了起来,他只把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   “怎么不是要紧事?”他声音越发闷了,“我想让你做我的妻,让国公府的人叫夫人。”   而不是代表着妾室的称为:姨娘。   他看向她的眼睛。   “我们成亲吧。”   八抬大轿、八面风光的亲事,是他本应该给她的。   俞姝晓得他的意思,她拉了拉他的手,但却笑着摇了头。   “如今诸事刚刚落定,朝廷虽然攻下来了,但赵勉和其他谋反的王侯还未平定,前些日我还听说虞城似是有了鼠疫乱糟糟的都是事情,哪有时间成亲?”   詹五爷愕然。   这些事情,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落定,在她心里,竟都排到了他们的亲事前面吗?   他发怔,俞姝暗笑着瞧了他一眼。   她脱开了他的怀抱,说不用着急。   “旁人叫我王姬,我还是颇为受用的,若是叫什么夫人,总感觉有些奇怪。”   她说完,拿了乐石向外走了过去。   五爷看着小娘子的背影愣住了。   所以,她并不想给他做妻吗?   五爷莫名就想到了,历史上那些喜好养面首的公主们   男人脸色一瞬间青了一青,他不由快步追上了她的步子。   他把她叫住了。   “那阿姝说,你我该何时成亲?”   他看着他的小娘子,又搬出儿子暮哥儿来。   “若是爹爹和娘亲,都没个名分,暮哥儿该遭人非议了。”   俞姝挑挑眉,一副不知五爷为何有此一问的表情,问了回去。   “暮哥儿是虞城王亲外甥,谁敢非议他?”   俞姝并没多说什么,但詹五爷不由地想到了旁的。   暮哥儿作为妾生子的时候,可是遭人非议的。   所以阿姝,还同他生气当年为妾的事情,是吗?   男人心里更难过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半垂了头。   俞姝瞧着他这模样,上翘的嘴角压不下去了,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她笑起来,悲伤又难过的男人又是一愣。   只是等他再看向小娘子的神情,恍惚着意识到了什么。   他一伸手,就抓到了俞姝的手腕。   他将她想身前扯了扯,低头瞧住了她的眼睛。   “故意说话骗我,是不是?”   俞姝还想说不是,还要哄一哄骗一骗他,可男人将他一下子扯进了怀中。   庭院里,墙角的迎春,黄莹莹地迎风绽放。   有丫鬟走过来送东西,看到庭院里的一幕,脸色发红地,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俞姝被男人箍进了腰,她抬手抵着他的胸膛,只是男人力道少有的霸道,他一双眼眸紧紧锁住她,不许她有半分逃离。   在丫鬟飞快退下去的脚步声里,俞姝脸色也禁不住红了起来。   “五爷做什么?都被人看见了,快放了我!”   男人偏不放开她。   他可真没想到,她方才竟然故意戏耍自己,故意搪塞成亲之事。   搂紧了怀中的人,他心跳也止不住快了起来。   “阿姝告诉我何时成亲,我再放了你。不然,王姬要在天下男人中招婿,让我怎么办?”   他说着,也不禁同她一笑。   “我没办法,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说完,还有意捏了一把那细柔腰间的软肉。   俞姝痒的发慌,被他这不轻不重地一捏,半身都软了起来。   她立刻后悔了方才故意哄骗他的行为。   “五爷,别闹了!都被人看见了!”   男人不紧不慢,悠悠道了一句,“那我们进屋说?”   在那语气中,俞姝脸色完全红了起来。   她这般模样,五爷许久许久没见过了。   男人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低头看着她良久,看到柔润的脸上飞红一片,忍不住捧了她的脸,吻了上去。   恰好又有人来了。   这次来的是荣管事。   饶是荣管事见惯了世面,也没想到一脚迈进院子里,就撞见这般场景。   他老人家脸皮也热了一下。   不过并没有似小丫鬟们一样,转身逃走,而是轻轻咳了一声。   他侧过身去回禀。   “五爷,王姬,窦首辅来了,有要事要寻两位商议。”   在这话里,俞姝连忙闪开了男人的怀抱。   五爷瞧着她的羞涩模样,心中咕噜噜冒了一串泡泡,亦跟着她心头快跳。   他柔声叫了她。   “窦首辅应该是来商议称帝之事,一起过去吧。”   俞姝深吸两口气平复下来,责怪地看了男人一眼,理了理自己的衣裳。   这可是件大事。 第99章   “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赵勉和南方诸王依然举起造反,俞军接手了朝廷,便要挑起朝廷的职责,仍旧要平定四海,重新稳固天下。”   窦首辅道,“国要有君,有明君,才能民心聚拢,真正成为一国一朝一代。”   这个道理,俞姝和五爷也是明白的。   可是现在俞厉尚未苏醒,又要如何称帝?   再就是,俞厉膝下并无子嗣,俞家也没有了近亲,传承上面亦不稳固。   俞姝垂头思索,只觉此事确实棘手。   她垂了头,窦首辅却在这时,看了詹司柏一眼。   五爷收到他的眼神,立时便摇了头。   窦首辅见状,也只好轻叹了口气。   此事并不能立刻定下来,只不过须得提上日程,早日定下。   窦首辅又说了些朝堂上的事情,便离了去。   五爷和俞姝送他离开之后,两人回了深水轩。   五爷瞧着俞姝的模样,她半垂着眼帘,显然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想得认真了,她便没留意脚下石阶,险些绊倒。   男人将她拦腰揽住,又牵了她的手在手心里。   “小心些,先回了房中,坐下来慢慢琢磨也就是了。”   俞姝在这话里,看了他一眼。   男人将她散下的碎发挽在耳后,“走吧。”   房中是熟悉的寒山月的冷香,在这香气中,俞姝抬头向着男人看了过去。   “若是哥哥无意,五爷称帝吧。”   话音落地,五爷便朝她看了过来。   方才窦首辅便有了此意,所以才投了眼神过去,俞姝其实都看到了。   不只窦首辅有意,朝廷百官里,也有许多人都有意。   毕竟在五爷接替哥哥之后,朝廷的兵将都是奔着他主动投降,最后一举攻至京城的。   眼下他的呼声,可比哥哥高得多。   俞姝看向男人,并不是要试探他,她只是照实说罢了。   可她这话落了音,男人半晌没有言语。   他只是看着她,瞧了许久,瞧得俞姝都有些发慌了。   这时,男人才开了口。   “在阿姝心里,到底最是在意的,还是你哥哥。”   他语气幽幽,俞姝一时语塞。   男人道。   “这帝王之位看似千万人求之不得,但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顾及那成为孤家寡人的人,心里是否愿意,阿姝最在意的还是你兄长,不是我。”   俞姝愕然,她愣住了。   男人却一下子将她抱到了身后的高案上,与她平视,对上了她的眼睛。   他声音闷得好似黑云压下的暴雨之前。   他将她固在怀中,不许她从高高的条案上下来。   他盯着她的眼睛,“阿姝怎么就确定,我愿意呢?”   俞姝怔了一怔。   以哥哥的性子,和之前遭遇的那些事情时的表现,只怕是不愿意做着个孤家寡人的。   她有此一问,也是从实际考虑罢了   她在男人气愤又幽怨的语气下,小声问他。   “五爷不愿意,是吗?”   男人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阿姝在乎吗?”   这话问得俞姝心头一软,在他目光的紧锁下,抬手搂了他的脖颈。   女子的手柔柔软软的,落在他脖颈上,令他发痒到了心头。   她这般,五爷心里纵有十分的怨气,此刻也消下去了七分。   尤其小娘子还说,“我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五爷叹气,剩下的三分怨气也没了,摸了摸她的鬓发。   “还是先去看看你哥哥,等他醒来与他商议的好,毕竟他才是虞城王。”   俞姝点头。   这两天,她就有些放不下哥哥,想回去看看,顺道将暮哥儿也接过来。   听了这话,她立刻道,“那我明日启程吧。”   她说完,要从高案上面下来,可男人竟丝毫不动,仍旧将她固在那里。   “你自己去?”   “不然?”俞姝睁大眼睛。   男人冷哼一声。   “真是个狠心的小娘子,说话间又将我舍下了。”   俞姝:“……”   “五爷不得留在京城镇守吗?”   “那不还是留守吗?”   “……”俞姝在他的目光里,耳朵热了几分。   “那五爷要怎样?”   “与你同去。”   五爷瞥了她一眼。   她可是虞城王唯一的血亲,是年轻的王姬,放着她一个人离开,真是令人不安啊。   俞姝倒是在这般神情里,看懂了什么。   她禁不住笑了起来。   “哦,原来五爷是不放心我。”   她说着,越发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弯弯的。   “也难怪。前儿在宫里,就有个年轻的大臣,悄悄地瞧了我好几次。”   五爷听了,眼神都凌厉起来了。   年轻的大臣听听这词,是嫌弃他上了年纪吗?   男人挑眉。   “是谁?”   俞姝捂着嘴笑了。   “五爷猜。”   五爷见她这狡黠模样,不肯猜了,径直用大掌托住了她的脖颈,低头吻了下来。   那一吻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俞姝还欲巴巴两句的小嘴,立刻被堵上了。   她睁大了眼睛,男人瞧着,笑弯了眼角。   攻城掠地了许久,直到寒山月的冷香散开了去,房中暖意节节攀升,掌中之人微喘起来。   他才松开了她。   “我猜,”他这才猜了起来,“那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俞姝被他抱在怀里,依着他的胸膛笑哼。   “五爷怎么就这么确定呢?”   男人说确定,“若是你不确定,我再帮你确定一下。”   他说完,再次低头,封住了那张不安分的嘴   俞姝后悔了。   她不该故意调笑他的   过了两日,五爷将京城的事宜安顿了下来,军中请詹司松和林氏一族襄助,朝政有窦首辅坐镇,他亲自同俞姝一起,去了俞厉养病的拂城。   俞厉还没有苏醒。   他们带了几位太医前来,太医的意思颇为一致,只怕是虞城王因为悲伤过度,这些年又劳累太过,身心俱疲,醒着只是强弩之末,昏睡反而能稍稍歇息。   俞姝坐在哥哥床前看着哥哥的样子。   哥哥瘦了许多下去,早已不复昔日红光满面的模样。   俞姝心疼,亲自提哥哥擦了手和脸,又问几位太医。   “只是这样昏睡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不能醒来,身子也是损耗的。”   太医说是,但也只能辅以汤药针灸,助俞厉苏醒,到底能否早日醒来,还要看他自己。   杨太医也在列,他今日见到俞厉和俞姝,才晓得当年闯进自己轿子里看病的人是谁。   彼时,俞氏兄妹没有动他分毫,是懂情理之人,他此时也愿意为俞厉的病情献计献策。   “虞城王还在于心中郁结难散,若是能有令他放松下来的环境,兴许能早点醒来。”   俞姝在杨太医的提醒下,琢磨起来。   晚间,她又陪着哥哥说了会话,自然都是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哥哥也不知道听到没有听到。   直到夜深了,五爷过来寻她,两人才离开了去。   “哥哥身边连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只有封林一个,还要照管大小事务,哪里来得什么放松环境?”   她问五爷,“或者让哥哥回虞城养病?”   只是五爷同她摇了头,神情紧绷起来。   “虞城鼠疫越发严重,疫情泛滥,周边几座城都有了感染的人。”   俞姝听得心头一跳。   “暮哥儿还在虞城。”   暮哥儿在虞城,眼下由魏北海夫妻帮忙照看。   五爷让她不要着急。   “这信儿就是北海传给我的,暮哥儿他们都没事,但是城中已经不安全,刚才城司有人来回了,道是和赵勉恐怕脱不开关系。”   俞姝亦猜到了。   “此人善用暗地之术行事,多半是他所为。”   俞厉联合五爷,一举攻下京城,是谁人都想不到的。   有俞军在前,赵勉这些人想要再攻下京城,如登天之难。   这般情形之下,不如让俞军后院起火,他们趁机夺得俞厉在秦地的城池,再徐徐图之。   “若是这般,暮哥儿更不能留在虞城了。”   五爷点了点头,“我这便去点兵,待天一亮,我亲自带兵过去,尽早将暮哥儿接出来,顺便看看赵勉到底做什么打算。”   话音落地,俞姝便要与他同去。   “五爷让我也留守吗?”   她这么问了,男人不由笑了起来。   他目光温柔似月光,轻柔落在女子身上。   “阿姝不是留守,是替我主持后方,我倒是愿意让阿姝陪在我身边,但我晓得阿姝也得替你兄长主持大局。”   眼下不只是虞城一城有了鼠疫,好几座城都有了病情。   这鼠疫不可继续扩散开来了,这才是大局。   俞姝缓缓叹了一气,伸手握住了男人的手。   “五爷要记得,早日带着小儿回来。”   她上前一步,搂住了男人精劲的腰身。   她甚少有这般主动的时候。   五爷心跳快了起来,反手亦抱进了她。   “阿姝放心,”他轻吻了她的额头,“必不会给王姬另寻驸马的机会,也就是了。”   扑哧。   俞姝笑出了声来。   “五爷可真是心心念念着此事!”   那是自然,一日不成亲,可不就一日不安心?   五爷也是没办法了。   天还没亮,五爷便带兵去了,俞姝一连送了他五六里路,被他撵回去。   “你再这样,我可要把你一起带走了?”   俞姝没办法了,连声嘱咐他好几句,返回了拂城。   哥哥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正逢几位太医都在,俞姝干脆召集太医,讨论如何应对鼠疫的问题。   太医经验丰富,当下几位太医论了几个时辰,由着杨太医亲自拟了一副方子。   “先以此方应对,等我等接触到病患,再调方不迟!”   俞姝连声道好,立刻召集人手去收集方子中的药材。   然而其中一味重要的药材,却短缺了来,唤作广藿香叶。   这里地处北方,此药生产与南方。   但这几年打仗频繁,南方的药物过不了,若是用量不大,还能寻到一些,但用来对付时疫这等人数众多的疫情,北方现有的广藿香叶,便不太够了。   “现在只能去京城各地征调此味药,同时再去南方采买。”   可京城等地的广藿香叶亦有限,去南方采买,一来一回还不知多久,更不用说,南方造反诸王,只怕要做拦路虎的。   几位太医商议替代之药物,商量来商量去,都不如广藿香叶药效好。   杨太医捋着胡须,“北地也不是没有种植此物,或寻温热湿润的山谷地带,应能寻到。”   话音落地,俞姝便想到了一个地方。   她立刻叫了人,“去宴娘子的野鹤书院,问问附近可有广藿香叶?”   那便是一片温热湿润的山谷地带。   俞姝说完,又觉不妥,将人叫住了。   “我亲自去一趟。”   然而她正要去,有人来了,带来了五车广藿香叶。   不巧,正是宴温! 第100章   “虞城王怎么样了?”   俞姝引着宴温进了俞厉养病的房中,闻言叹气。   “哥哥仍旧没能醒过来,是这些年太累的缘故。”   房中满满都是药味,厚重浓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宴温是见过俞姝昏迷的人,当下又见到了俞厉昏迷不醒。   “你们兄妹可真是太难了。”   她不禁感叹。   俞姝叹气,又笑了笑。   “起反事,谋大业,我们兄妹还能保得一条命在,已是幸事,多少妄图改天换地的人,都以血肉填了进去,却只是得了个空而已。”   宴温见她想得明白,珍惜眼下,不由地多看了她几眼,见她恢复康健之后,寡淡神色早已消散,更多是坚定之意,眼中亦明亮有光。   “王姬这般甚好。”她不由笑了一声。   俞姝也向她看了过去,瞧着这位野鹤书院的山长,脸颊红润不少,人比从前似是黑瘦了些许,但是精神状态极好。   “我哥哥若能似宴娘子这般,兴许是最开怀的。”   没有凡尘俗世扰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身边没有利益至上,只有情谊之事。   这是俞厉心中所求。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到了俞厉床边。   宴温瞧了瞧人,忍不住“呀”了一声。   “虞城王竟瘦成这样?”   他脸颊凹陷下去,哪有昔日光彩。   宴温和俞姝都不说话了,站在他床前静默着。   杨太医唤了人请俞姝过去,是为了鼠疫的事情。俞姝不敢耽搁,道了声失陪,急忙去了。   她本是请宴温去花厅吃茶,但宴温不急,立在俞厉床前,多看了他几眼。   她不由想起之前被困在虞城的时候,俞厉待她其实算是不错的。   那会她实在闲来无聊,人被困着出不去,只能每日琢磨吃食。   吃食都是俞厉吩咐人从他的私厨里拨过来的,兴许是怕有人给她下毒。   但她不得不说,最初的新鲜头过去之后,俞厉私厨的饭菜着实乏味。   多半都是些强身健体的大肉菜。   俞厉是将军,是南北征战的人,据说身边一把大刀仿佛有千斤重,一般人提不起来。   他这样的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继续的能量,很快就从体内散出去了。   但是宴温被困在小院,门都出不去,吃了几天下来,嘴角起了燎泡,自己只觉喘气都是热得。   这上火她可受不住,比下毒还厉害呢。   她跟送菜的人商量,上几道素菜,白水煮青菜就可以。   送菜的却根本不搭理她。   直到有一日,俞厉过来问她事情,问着问着,宴温一管鼻血从鼻中冲了出来。   可把这位虞城王吓坏了。   俞厉还以为真有人要毒杀她,立刻就叫人去请解毒圣手来。   宴温当时也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回事,结果解毒圣手来了,给她前前后后看了半天。   最后确定,是上火。   而这上火的根源,是同俞厉一起吃的东西,她委实克化不了。   “娘子怎么不早说呢?”俞厉好笑得不行。   “说了也没用啊。”宴温仰头免得鼻血再冲下来。   “也是。   再怎样,她也是他的俘虏,下面的人没有他发话,哪有什么好待遇给她?   这事之后,俞厉便让人给她改了菜谱。   她有了新菜,吃起来合宜多了,时常点评。   她不过是玩罢了,但她随口点评的菜,俞厉的私厨上竟然一字一句都记下来了,之后再送过来的,越发合了她的口味。   回想那会,比在京城和草原王庭,她其实过得相当不错了。   约莫没有几个俘虏,有她这样的待遇。   而最重要的是,俞厉答应她,事成之后许她自由,不会将她重新送去草原王庭,给那肖想她许久的新单于托寻。   要知道,对于俞厉来说,彼时联合托寻对付朝廷,不失为一个好计策   宴温在俞厉床前站了一会,瞧着俞厉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虞城王其实我更习惯于叫你俞将军,”宴温看向他,瞧了半晌,笑了一声。   “你这房中可太闷了,春暖花开了,要不要我帮你通通风?”   她转到一旁的床前,打开了窗户一条细缝,向外看了过去。   窗外天色湛蓝,又三五云朵悠闲飘着。   “原来从这儿正好能看到城外的佛塔,今日有一朵云正好在塔尖上,是不是有神仙下凡了”   宴温看着窗外,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了一阵,然后缓步离开了,去到了庭院里面的春光之中。   春风卷着花草的香气吹了进来,暖融融的,散开了房中浓重的药气。   昏迷许久的人,指尖微微蜷了起来。   有了五车广藿香叶,鼠疫之事便有了明显的进展。   但俞姝在晚间又得了一个消息。   赵勉竟然真的准备借此机会偷袭虞城,只是他万万没料到,五爷就在虞城,并且提前猜到了他的动向。   赵勉亲自带兵偷袭,却铩羽而归,似乎人也受了伤。   只不顾他善于藏匿,尚不知其动向。   俞姝听了这消息,虽也高兴,但意识到赵勉同俞军要彻底打起来了,也不免平添几分不安。   比起从前袁王、襄王、秦王这些人,赵勉行事更为小心,且手段不拘一格,又十分凌厉,直取要害。   之前他便能屡败屡战地派人过来暗杀哥哥,还有一次险些得手。   他没有占据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但凭着自己的手段,在秦地立足之余,又攻下了朝廷不少城池。   如今他正是同俞军交锋,还不知道要使出如何手段。   俞姝连忙去信提醒五爷小心,但五爷又传了另外的消息过来。   虞城鼠疫尚未压制得住,他已经让魏北海夫妻先带着暮哥儿到拂城来。   而楚远书有了身孕,并不稳妥,他们一行暂时耽搁在了英州的安水县,让俞姝从拂城派人过去接应。   鼠疫有了进展,俞姝倒也放心,恰在此时,竟迎来了另一个人。   林家的三个孩子,离开爹娘许多年了,如今俞军统了朝廷,林宋夫妻终于不用再与孩子分隔两地。   而林骁和宋又云没死,林家人无不喜出望外,得了林骁的信,便把孩子送了过来。   宋又云心里念着孩子,千里前来迎接。   这会正好到了拂城。   她带了不少药材过来,是他们夫妻为俞厉送来的上等好药。   只不过宋又云见到了宴温,张了嘴半晌没说出来话。   俞姝还不晓得当年林骁偷偷劫走宴温,藏在家中的事情,当下听了宴温和宋又云说来,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也许命运注定他们这些人相互纠缠,却又在纠缠之中,拧成了一股绳。   这股绳有摧枯拉朽之力,一举拉翻了整个腐朽旧朝   宋又云正好也要去英州接孩子。   目前英州鼠疫在几个城中最轻,暮哥儿他们也暂时停留在那里。   俞姝这边,让杨太医和宴温一道帮她盯着鼠疫的事情,翌日便动身和宋又云一起去了英州。   她们并没有兴师动众,只是带了些身手矫健的暗卫。   英州。   宋又云进了城门已经激动焦虑得不行。   “孩子们会不会会不会对我心存怨气,不肯认我这个母亲了?”   当初她离开,是细作身份被戳穿离开的。   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还能有再见孩子的一面。   当时多期盼见到孩子,此刻就有多紧张不安。   俞姝陪她一起,“你待孩子们怎样,他们心里是清楚的。”   起初宋又云只是去给林骁的长女林巧之做教养,后来才嫁给了林骁,巧之同她,一如亲生母女一般。   她们去了孩子们落脚的地方。   孩子们早已在等着了。   然而宋又云的双胞胎见了她完全不认识,怯生生地躲在奶娘怀里。   宋又云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落,亲亲这个,又抱抱那个,孩子们才大着胆子打量她,叫了一声“娘亲”。   俞姝瞧着,都跟着落了眼泪。   只是宋又云左右瞧起来。   “巧之呢?巧之是怨了我,所以不肯相见吗?”   话音落地,俞姝便看到避在一颗高树后面的女孩。   女孩已出落得一副小姑娘家的清秀模样。   俞姝犹记得从前她跟着宋又云来浅雨汀看自己的时候,还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指着她的药囊问是什么。   俞姝眼神示意宋又云,宋又云立刻看到了躲在树后面的林巧之。   “巧之?!”她颤声。   可声音落地,那孩子就一转头,跑开了。   看都不肯再多看宋又云一眼。   宋又云怔在原地,眼泪又落了下来。   俞姝叹气,握了握她的手,“慢慢来吧。”   英州城中也有一些鼠疫患者,俞姝早早就派人准备了一套城外的庄子,他们接了林家的孩子们,暂时住了过去。   宋又云和孩子们都赶了许久的路,能在宅院里歇息两天也是好的。   他们当天歇在了那宅院里,翌日天阴阴沉沉的,俞姝只怕要下连阴雨,一早就启程去了下面的安水县。   暮哥儿一切都好,见了她便往她怀里蹭了过来。   小人家话不多,他安安静静地倚在俞姝怀里,俞姝抱着他,心软的不行。   楚远书怀孕了。   多年夙愿,求神拜佛,求医问药,终是达成了。   魏北海都不敢碰楚远书,每天只是问她想吃什么,再麻烦也总能给她寻来。   楚远书舍不得给他出什么难题,唯一便是月份上小,腹中不稳。   “你还是安心在此养胎,等稳当一些了,再去拂城便是。”   俞姝同他们夫妻说了些话,连番感谢他们照顾暮哥儿,留了许多助楚远书养胎的方子。   趁着连阴雨还没下下来,先带着暮哥儿回了英州城外的庄子。   母子两个刚到了回庄子的路上,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俞姝让车夫快些,马上就到庄子上了。   只是车夫加快了速度,竟与雨幕里冲出来的一行人撞在一处!   俞姝抱着暮哥儿,险些磕了头,她皱眉掀开车帘向对面看了一眼。   一旁的岔路口,那一行人驾着黑漆马车,人数不少,行走匆忙,似乎也在雨中赶路。   俞姝不欲与他们多言语,不想对面黑漆马车里的人,也掀开帘子看了过来。   雨大急了,俞姝看不清对面人的相貌,只能看出来是个男子,通身凌厉气派。   那人脸色似乎有些白,她看过去,那人也看了过来,目光定定在她脸上落了一息。   俞姝心中暗跳了一下,有不妥之感。   她旋即收回了目光,让车夫避开道路,让他们先走。   然而对面也让了她。   俞姝还带着孩子,不想多生事端,谢过那行人,加速赶路回了山庄。   宋又云早在门口等着他们,当下俞姝抱着暮哥儿回来了,总算放下心来。   俞姝一时间也抛下了刚才险些与人撞车的事情。   她刚要抱着暮哥儿回去换衣裳,宋又云忽然向她来路上看了过去。   “那些人是谁,怎么跟在你们身后来了?”   俞姝瞧去,恰是那黑漆马车的一行人。   她心下又是一跳,半眯了眼睛看过去。   那行人的马车停了下来,下来一个幕僚打扮的人。   “两位娘子居于此地吗?此番雨下的厉害,不知能否借宿?我家主人愿意出重金酬谢。” 第101章   既然追到了这里,不留下反而要生事端。   俞姝安置他们在了庄子的跨院,让自己的暗卫全都装成庄子上的人,暗中留意。   没多久,就有侍卫跟她回禀。   “王姬,这些人看似是过路富商的打扮,实际上守卫颇为严密,也有暗卫暗藏其中。”   能养得起暗卫的,哪里能是普通人?只怕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但却不肯暴露于人前。   俞姝暗暗猜测了一番,不敢确定什么,更不敢轻易动手,毕竟她身边孩子们太多了。   她虽然有不少人手,但顾及到孩子们的安危,不可以硬碰硬,最好的办法,是弄清楚对面的身份和目的,如果真是误打误撞来的,那么他们肯自行离去就再好不过了。   连阴雨下个不停,外面的道路泥泞了起来,远离城池的山庄在雨幕中,仿佛一个被隔绝起来的岛屿。   孩子们并没有察觉什么不妥。   暮哥儿同林骁的双胞胎,年岁相差不大,没一会便熟络了。   只不过暮哥儿小人儿是个谨言慎行的做派,反倒是林家双胞胎,脾性随了宋又云,温温和和的,围着暮哥儿打转。   宋又云想同大女儿林巧之好生说两句话,但巧之躲着她,根本不肯同她相见。   直到俞姝寻到她,她才不得不从林巧之门前离开。   檐边落下雨做的珠串,咕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上。   在雨声的掩盖下,俞姝将前来借宿的那些人的不妥之处说了。   她一出口,宋又云便睁大了眼睛。   “王姬的意思是,对面很可能是勉军的人?”   在英州这等俞军治下的地盘,这等小心地不肯显山漏水的人,多半是赵勉的人。   再者,从英州南下便是勉军地盘,他们很可能是借道此地,只是被大雨阻隔。   “他们约莫还没有发现我们,我们先把身份掩藏起来,他们十有八九要来打听,我们不要说漏了嘴。”   宋又云毕竟是城司的细作,这些事情对她不成问题,两人商议了一番,有了说辞。   果然没过半个时辰,跨院那边,便有人以借炭烧水的名义,过来打听。   宋又云打发人给他们送碳,顺口就把说辞说了。   跨院的人打听了话,告诉了先前的幕僚打扮的人。   此人唤做章先生,这章先生听了,进到了房中。   有人坐在床上闭目养神,正是俞姝先前看到的,这一行人中的主家。   男人脸色淡白,章先生怕吵着他似得,近前才小声问了一句。   “您醒着么?”   男子“嗯”了一声。   “什么情况?”   章先生连忙说了。   “这田庄主家姓韩,主子便是今日咱们撞见的那个娘子的姐姐。这韩娘子和其姐姐大韩氏带着孩子准备一道回娘家,刚聚在此处,便遇上了大雨,也同咱们一样耽搁在了这里。”   “她们家中的男人呢?”男子问了一句。   章先生立刻道,“都不在。大韩氏的夫婿是个上了年纪的读书人,夫家在北地,并不曾跟随。至于咱们遇见的韩娘子,夫婿曾在朝廷军中服役,征战沙场,多年无踪影了”   章先生说着,瞧了床上的男子一眼。   “王准备如何?”   那男子在这声里,慢慢睁开了眼睛。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领兵偷袭虞城失败,反被五爷所伤的勉王赵勉。   赵勉此刻受了伤,倚在床头。   他闻言问了那章先生一句。   “这些女人孩子,果真没什么异常?”   章先生说没有,“暂时是没发现。”   赵勉稍稍松了口气。   他被伤之后,不敢再在军中逗留。   自己的父亲袁王,还有襄王,甚至皇帝赵炳,都是死在定国公詹司柏手上。   此人用兵非常独到,今次自己偷袭失利被他所伤,若是再停留下去,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也要被此人擒贼擒王了。   他隐藏了身份,借道英州回自己的领地。   只不过伤势未愈,赶路两日太过疲累,恰又遇上大雨。   他吩咐幕僚章先生,“只要这些女人孩子没异常,先不用理会她们,等雨停了再说。”   雨下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雨势终于小了下来。   双方都把身份隐藏的很好,谁都探不出来谁。   俞姝这边都是女人孩子,不想同他们多牵扯,就让人过去问他们何时启程。   赶紧送走了的好。   然而,赵勉一行本来是准备离开的。   但赵勉伤势突然重了起来,起了高烧,此时是走不了了。   他躺在床上由着随行大夫替他换药,吩咐章先生。   “同韩家人说一时走不了了,若是他们非要赶人,便不必留情了。”   章先生晓得,自然是自己的王最是要紧,当下人还没去,便做好了要下手的准备。   不过他还是亲自要求见俞姝。   俞姝想了想,也见了他。   章先生便把想要继续停留的话说了,说昨日下雨,主家感了风寒,想再歇两天。   他留意看着对面女子的神色。   然而对面的韩娘子,好生想了一会。   “这也难怪,我家小孩子也有着凉的迹象,一时也走不得了。既然如此,那你们便多留几日吧。”   她没拒绝,章先生意外,但也松了口气。   他们不过借道此地,并不想大动干戈。   俞姝回去之后,宋又云也问了她。   “怎么不让那些人离开?”   俞姝摇头,“他们要停留,估计是不得不如此为之,我若强行让他们走,他们只怕要动些手段了。”   这话听得宋又云心都提了起来。   看似寻常的言语,竟然是一场擦枪走火的交锋。   她问俞姝,“那要如何?”   俞姝半晌没说话,让人熬了一大锅姜汤分给孩子们,然后取了一盅,叫了宋又云。   “姐姐与我过去送姜汤给他们。”   宋又云讶然,“要与他们见面吗?”   俞姝点了点头。   “我可能,知道对方是谁了,要确认一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是谁。”   两人提了姜汤取了跨院。   俞姝进了院子,便感觉有人紧紧盯住了她们,往里面走了没几步,就被章先生拦住了。   宋又云把姜汤的事情说了。   “不知伤风好些了没有?这里有热姜汤,我们自家熬了许多,给你家主人也送了些。”   章先生连声谢过。   俞姝又问起他,“不知您家主人好些了吗?”   她向房中看去,显然是想见人的意思。   寻常借宿,没有说主家不露面的,只是赵勉身份特殊罢了。   但别人好奇了,他们若是藏掖反而不好。   章先生进去同赵勉说了两句,赵勉想了想,便请两位娘子进来。   两个寻常妇人,是不可能认识他,见面也无妨。   只有见了,才能安心让他们多留几日。   说话间,宋又云和俞姝便被请了进来。   赵勉换了寻常衣裳见了她们。   他抬眼过去,便瞧见了昨日马车冲撞的韩娘子。   而那韩娘子也恰朝他看了过来。   韩氏姐妹相貌虽不甚相似,但都十分貌美。做姐姐的温婉可人,而妹妹韩娘子更多几分似月光半的灵动皎洁。   赵勉见俞姝看过来,目光在自己脸上落了几息。   他心下一顿,“娘子从前见过在下吗?”   他紧紧看着俞姝。   俞姝在他的目光里,摇了摇头,接着,又说了一句。   “我昨日瞧见了您一回,那会儿脸色便不太好。我只是担心鼠疫严重罢了。”   她这么一说,赵勉反而松了口气。   不是见过他,只是担心鼠疫。   他道不必担心,目光看向俞姝变得友善起来。   “这点娘子可以放心,必不是传染人的鼠疫。寻常伤风而已。”   他保证了,俞姝便也跟他客气笑了笑。   “那就好。”   她神色冷淡的时候,似冷水倒影的月,但她笑起来,便如水面被风吹拂,泛了波光,波光粼粼地令人心旷神怡。   赵勉不由多看了两眼,直到两人转身走了,不由地叹了一句。   “这乱世乡野间,竟也有这般女子。”   章先生闻言微怔。   自家王身边收的女子不少,但王心思不在此地,只在大业之上。   他可从未听王评价过女子,而王素日身边也无女子在侧。   章先生试着道了一句,“那小韩氏夫君失踪多年,想来是没了。”   话音落地,赵勉便瞧着他笑了一声。   “先生说什么呢?眼下紧要的,是尽快返回我们的地盘。”   章先生连忙道是,不敢再多言,退了下去。   赵勉说了些话,伤口隐隐作疼,疲累了许多,但他闭起眼睛,眼前竟然掠过方才那女子的身影。   赵勉简直要笑了。   章先生也真是太过操心,竟然提及韩娘子是个寡妇。   难道,他还能纳个寡妇做妃不成?   虽然那韩娘子,确实与寻常女子有些不同   赵勉摇头,撑着自己受伤的身子,回了床上躺下。   他得好生想想,怎么应对如今的局面——   那定国公詹司柏领兵的俞军,已非昔日俞军   只不过,他不晓得是,俞姝和宋又云回去之后,便相互对了个眼神。   宋又云将俞姝拉去了无人处。   “那个人通身气派不同常人,我虽然没见过,但他只怕不是一般身份。”   俞姝听了,便笑了。   “姐姐说得是,你虽然没见过,但我见过。”   她目光越过跨院的墙,仿佛看了过去。   “他是赵勉。”   宋又云惊出了汗来。   俞姝握了她的手,说不要紧。   “他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我们现在占了上风。现在最要紧的,是将这消息送出去!” 第102章   这片田庄与城中隔绝,如今连着阴天下雨,道路泥泞,站在田庄门口放眼望去,竟一个行人都看不到。   俞姝的消息并不好送出去。   赵勉既然敢在此处借宿,那么她的人一言一行都在赵勉的监视之下。   前些两日,她每日都让人送信回拂城,询问鼠疫的情况,这两日的信是没办法送了。   她不想同赵勉硬碰硬,于是只好等待机会。   连着下了两日雨,到了第三日下晌,终于晴了一阵子。   几片乌云散开了来,露出浅淡的蓝天。   暮哥儿同邻家双胞胎真正熟络了,在院子里跑着玩。   或许是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双方暗中防备又对峙的氛围,松散下来不少。   田庄养了些鸡鸭鹅,孩子们初初看着新奇,之后便开始同这些鸡鸭一同玩闹,尤其林骁的双胞胎,瞧着是温和的脾性,玩闹起来也不输人的,把后院闹得鸡飞狗跳。   暮哥儿从前在村人家中见过这些,只是从未靠近过,这会靠近同鸡鸭逗乐,小儿脸上的笑影都多了许多。   俞姝有意纵着他们闹腾,并不去管。   见她心里有数,宋又云也放心不少,多半去同林巧之说话。巧之虽然不同她言语,可也慢慢不再躲着她了。   天放晴这会儿,孩子们便追起了鸡鸭。   谁料,这一闹腾,竟然将一旁关着大鹅的笼子闹腾开了。   鸡鸭也就罢了,人追它们就跑。   可大鹅就不一样了。   三只凶巴巴的大鹅伸着头扑棱了出来,照着林睿之的屁股就扭了上来。   睿之被扭得嗷嗷大叫,把敏之吓得满院子跑。   暮哥儿是晓得大鹅厉害的,蹬着小腿跑出去叫大人过来。   可他小人家认错了路,一头扎进跨院里,直到看着院子里一圈陌生人。   其中一个男子穿着似他爹爹一般的锦袍,坐在院中的竹椅上。   他歪着头打量了一下那个男人,男人同他笑笑,跟他招了招手。   “过来。”   暮哥儿不想同他亲近,只是一转头,就瞧见了大鹅追了过来。   他没办法了,只能蹬着小短腿跑了过去。   俞姝到的时候,一眼就瞧见暮哥儿正坐在赵勉身边,赵勉正拿了点心给他吃。   俞姝一颗心都悬了起来。   “暮哥儿,”她连忙叫了儿子,两步走上前去,将暮哥儿抱了起来,连番打量着小儿有没有事。   “你怎么过来打扰客人?”   俞姝心急,只怕出了差错。暮哥儿听着,脸上露出两分委屈。   “孩儿没打扰客人。”   俞姝这般,赵勉拿着点心的手悬在了半空,而后一顿,将点心放了下来。   “算不得什么打扰,方才大鹅追着他,不得不跑到了此处,娘子不必怪他。”   俞姝自然是不怪暮哥儿的,她只是不想让暮哥儿同赵勉有什么过多的接触。   当下,她便同赵勉说了两句客气话。   “不打扰客人休息了,我们先回去”   然而她话没说完,赵勉便叫了她。   “娘子怕我?”   这话说得俞姝一愣,她不由向赵勉看了过去。   男人脸色仍旧有些发白,带着病态,此时看过去,就像是个养病的富家公子。   只是俞姝可不会忘了他的作为。   她没有回答,反而问赵勉。   “客人为什么这样想?客人有什么让我害怕的?”   她反过来这么问了一句,倒把赵勉问笑了。   他不由地多看了抱着孩子的韩娘子几息。   女子年岁算不得大,若是没有孩子在身边,便说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也是有人信的。   只不过比之姑娘家的羞涩腼腆小意,她却大方得体,柔中带刚。   他是造反的王,领兵作战多年,身上自有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寻常人见了害怕,也是自然的。   但她倒是没怕,是她见过比他身上气势更胜的人,还是因他重伤未愈,身上气势有所削弱?   赵勉不得而知,只不过莫名看着这对母子,心生亲近之意。   他温声道,“我自是没什么可怕的,方才也只是同哥儿说说话罢了,哥儿甚是乖巧。”   他说着,还指了指旁边的点心,道是小孩子喜欢的那种。   他透出和善的意思,俞姝要是一味防备他,反而令人生疑。   于是倒也不急不忙地抱着暮哥儿坐了下来,拿了点心问暮哥儿,想不想吃一点。   她瞧着小儿,小儿看着娘亲,乖巧懂事地摇了摇头。   “孩儿不饿。”   他不吃,俞姝放了心,暗暗捏了捏儿子的小手,回头瞧了赵勉。   倒是赵勉在这时问了个问题。   “之前听说娘子夫婿多年未还家了,那这孩子岂不是没见过爹爹?”   俞姝不知他问这么作甚。   她扯着谎话,点了点头,“孩子确实没见过他爹爹。”   她不清楚赵勉的意图,只在心里来回想着,怎么把谎话说得像模像样。   可赵勉又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娘子就没想过,乱世如此,若有个万一娘子想过二嫁吗?”   俞姝一愣,诧异看向赵勉。   他这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   赵勉却在她的目光里,稍僵了一下。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问了这个,似乎是问多了   “唐突了。”他立刻道。   但俞姝被他弄得有些懵,想了想还是回答了他。   “乱世如此,人活着或者死了,谁人都不知道,我怎么能三五年不见他回家,便另嫁他人呢?若夫君死里逃生,见到家中妻儿皆不在了,该是何等伤心?”   她这般半真半假地回了,赵勉竟然听了进去。   赵勉看着母子的样子,心中说不出是何感觉。   若是自己一朝陷入生死不知的境地,只怕他那后宫早就乱了。   可还有一个人似韩娘子这般,怕他伤心,愿一直等待?   只怕是没有的。   俞姝没过多同他言语,客气了两句,便抱着孩子走了。   俞姝母子离开了半晌,赵勉仍旧看着她们离开的方向。   幕僚章先生过来,给他端了一杯热茶。   赵勉忽的说了一句。   “这般有情有义的女子,是不是不多了?”   章先生瞧着他怔忪的神色,暗暗琢磨了一番。   “您说得是,韩娘子说等夫君三五年,但看她家小儿,也有四五岁了。她这般年轻,总还是要再嫁的。”   “她会嫁吗?”   赵勉低声喃喃两句,又向俞姝母子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打发人去城中买菜,赵勉的人也在暗中跟着,只怕他不走,咱们是走不了,消息也难传出去的。”   宋又云颇为忧心。   俞姝说不急。   “我想再过一日,应该就有能传出去了。”   “有办法么?”宋又云讶然。   俞姝低声同她说了几句。   “她看似闲散做派,实则心细如发,会发现的。”   拂城。   宴温把人叫过来问了一遍。   “王姬两日没传信过来了吗?”   下面的人说是。   宴温只觉不对劲。   鼠疫的事情虽然有了进展,但这几日,俞姝每日都要来信问及情况,眼下两天没有来信了,人也没回来,总有些不对劲。   她毕竟是在草原王庭做过多年阏氏的人,这些敏感还是有的。   且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宴温左右思量了一番,问了俞姝她们在英州的田庄位置,唤了人来。   “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说着,她又琢磨了一下,“我总觉得不太对劲,你们去英州要暗中行事,小心为上,随机应变。”   她特特点了几个机敏的侍卫过去。   英州城外的田庄,翌日一早,俞姝刚起身,正带着暮哥儿吃东西,就听到了外面的消息。   道是有几个道士,路过此地,想要借些茶水解渴。   来了几个道士,赵勉的人立刻暗中盯住了他们。   俞姝只装作不想见,让人打发,说不喜道士。   但宋又云说自己这几天总是多梦,想让道士看看,劝着自己的“妹妹”多行善事,才见了道士。   这般一番推拉下来,赵勉的人对道士松懈了几分。   道士离开之后,他们的人跟了许久,见着去了英州,又从英州往武当山的方向去了,便没有再跟。   只是这些道士撇开了跟随的人,立刻换了打扮,直奔拂城而去,将一封俞姝手书的信,递到了宴温手里。   那信藏在道士的黄符纸中,宴温揭开了一看,忍不住哎呀了一声。   “天爷,怎么就这么巧?”   她看这封信的时候,正在俞厉房中替俞厉通风。   连太医们也道,如今天暖起来,是该让久闷的房中透透气。   宴温把信看了,走到了俞厉的床边。   她嘀咕,“俞将军还是快点醒吧,阿姝现在同赵勉遭遇上了,这也太巧了些”   她是自言自语,没指望俞厉听到的,只是思量着给五爷传信,得想办法接应俞姝。   可她这话音落地,就有个声音,忽然在房中响起。   “什么事太巧了?”   宴温张口要回,突然意识到什么,吃了一惊。   是俞厉在问她?!   她被惊到,手中的信不小心落了下来,落在了俞厉脸上。   俞厉刚醒过来,就被盖了一脸,他清咳一声。   “宴娘子这般,俞某是看不清信上的字的。”   宴温这才完全回过神来。   俞厉是真的醒了!   她急忙拿开了信。   这事可不能告诉他! 第103章   俞厉醒了过来,宴温急急忙忙请了太医们过来帮他诊脉。   除了昏睡期间身子亏得厉害,其他已经恢复寻常,只是俞厉昏迷许久,还需要休养一阵。   宴温又同太医们问了几句,太医们还要去疫病区探望病患,宴温也不便多留了。   等房中的人都清空了,俞厉坐了起来。   “娘子方才说,什么事那么凑巧?”   他问了,看了一眼方才盖了自己一脸的信。   太医吩咐休养,宴温才不会告诉他。   她将信收到了袖子里,说是自己野鹤山庄的事情。   “虞城王休息吧,且得养些日子呢。”   俞厉瞧了瞧她,没有追问下去,他还不晓得现今的情况,便问了阿姝在哪,仗打得如何了。   宴温告诉他。   “仗打得还成,阿姝和五爷他们,刚打完京城回来。”   她说得稀松平常,俞厉也听得稀松平常。   一息之后,他乍然回了神。   “刚打完哪里回来?!”   宴温冲他一笑,“京城啊。”   俞厉被她呛到了,不由地瞥了宴温一眼。   “宴娘子何必逗俞某耍玩?”   他不信。   一来,自己打了许多年都没打到京城,这月余的工夫,就打完京城,可能吗?   二来,他瞧了瞧床前的女子——她脸上挂着闲闲散散的笑意,眼睛弯着好似月牙一般,不像是个说正事的样子。   “娘子别逗俞某了,快说实话吧。”   宴温简直笑出了声。   她想问他怎么还不肯信自己,但在俞厉的眼神里,也晓得自己好像确实不是个说正事的人。   她没办法了,“我说的是真的”   她把俞厉昏迷之后的战事状况说了,但凡她知道的,都说给了俞厉。   俞厉起初还以为她编瞎话哄自己玩,越往后听,越怔了起来。   直到听说皇帝身死,被五爷亲手杀死,俞厉大惊。   “当真?!”   “当真。”   宴温这次,特特正了几分脸色。   俞厉不说话了,陷入了震惊的沉思。   一觉醒来,他已经成了几乎半个中原的王   宴温也不再扰乱他,由着他震惊去了,自己袖子里揣着俞姝给的信,暂时离开了去。   肯定是不能让俞厉知道这事,不然他要亲自前去救妹还了得?   五爷那边,倒也正在作战,据说战况激烈,直接递过去消息,只怕要扰乱他作战。   “但这事又不能拖,孩子们都在,还不便硬碰硬难啊”   她坐在廊下捏着信嘀咕,没留意身后走过来一个人。   那人很快从她的嘀嘀咕咕里,捕捉到了关键的词。   而宴温也回了神,看到了身后的来人。   “虞城王怎么从房中出来了?”   她一边问,一边将信就手塞进了袖子里。   俞厉本就盯着那信,方才听她嘀咕,又见她这般动作,心下有了数。   他说出来透气,先是同宴温看似无意地闲聊了两句,而后突然指了宴温的袖子。   “娘子的袖子怎么勾破了?”   “有吗?”宴温奇怪看过去,但怎么都没瞧见。   俞厉让她将手臂转过来,就能看见了。   宴温翻了翻手臂,一动之间,信从袖口落了下来。   她急忙去捡,有人早就等着了,眼疾手快地探了过去。   不巧的是,俞厉动作飞快地拿到了信,而宴温没拿到信,却拍上了他的手。   啪地一声。   俞厉一笑,“娘子打我作甚?”   宴温:“……”   她急忙收回了手。   难道不是他故意偷信吗?倒打她一耙?   说话的工夫,俞厉已经瞧见了信上自己妹妹的字迹。   他不由看向宴温。   “娘子果然有事瞒着俞某。”   宴温无言以对,见他拆了信,飞快地看了起来,一封信看完,脸色不由变了一变。   只看那神情,便晓得他是要定不住了。   俞厉怎么能定得住,妹妹和孩子们竟然同赵勉遭遇上了?!   这是天底下怎样的巧合?!   他刚要说什么,忽然听见对面的宴温开了口。   这口气再不是宴温自己的口气,声音也有意加粗,像极了某个俞厉不能更熟悉的人。   “这不成!阿姝暮哥儿他们在赵勉身边,危险太大了!”   俞厉一愣,不由看向她,只见她眉头也皱了起来,一脸严肃,又继续道。   “赵勉可不是好相与之辈,这事宜早不宜迟!”   俞厉又是一顿。   最后,宴温瞧着他,沉声又道了一句。   “我怎么能放着阿姝在危险里,不管不顾呢?不必拦我,我现在就过去!”   俞厉:“……”   他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怎么把他的话都说了?   宴温学着俞厉一连说了三句,说完,还问了俞厉一句。   “虞城王,我说得对吗?”   俞厉见她这般,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忍不住咳了两声。   “宴娘子这会儿还同俞某玩笑?”   “不然呢?”   宴温瞧住了他,脸色正了几分,“不然虞城王要亲自前去吗?赵勉可是认识你的,打草惊蛇不是好玩的。”   俞厉再是心急,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理。   赵勉认识他,也熟悉他的路数,甚至熟悉他身边的人。   他亲自去了,反而增多了俞姝他们暴露的机会。   接着,宴温又说了一句。   “五爷这会正守在虞城,勉军对虞城的进攻还没有结束,让五爷亲自去也不妥。”   但这样的大事,若没有靠谱的人亲自去办,也是在难以令人安心。   不过,俞厉莫名地,就在于宴温的对话中,心思定了一定,一开始的焦虑着急削减了几分。   她仿佛,有令人心静下来的本事   他静下来思索了一番,接着抬头看向宴温。   “让林统领林骁过去,你看如何?”   话音落地,宴温便道了声好。   “虞城王这个办法好!”   这样一来,也能让五爷放心,等解决了战事再来支援。   俞厉也在这样的安排里,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他又看了宴温一眼。   “娘子其实不必叫我虞城王,叫我俞厉就是。”   田庄。   俞姝也在和宋又云商量这件事。   “拂城那边肯定知道我们的状况了,就看让谁过来了。”   俞姝道,“得先镇住赵勉不能随便动手,等局势定下来,再将他们齐齐围困住,反而了却一桩大事。”   原本是她们投鼠忌器,现在消息传了出去,赵勉还蒙在鼓里,反倒是俞姝她们占了上风。   宋又云说不知让何人过来。   “千万别露了马脚就是。”   俞姝点头,“回头来了人,便道是娘家的兄弟,见我们迟迟不归,前来探看。”   毕竟两人的“丈夫”,一个是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一个失踪多年,自然是不会出现的。   两人商议着好,到了第二天,雨淅淅沥沥又下了一整天。   泥泞的道路上来了两个人,乃是一主一仆从。   当头的人拍响了门。   外面有了动静,主院的俞姝他们,和跨院的赵勉一行,都反应了过来。   赵勉立刻让章先生亲自过去一趟。   “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来,有什么事?”   这田庄偏僻,先前来了几个道士也就罢了,若是有什么匪贼打家劫舍,岂不是麻烦?   毕竟田庄主家是女流之辈。   再者,他们隐秘居于此地,对任何来人都不能掉以轻心。   赵勉吩咐了章先生,章先生亲自去了,他带着人到了前院,正好同俞姝和宋又云遇上。   俞姝问那章先生,“先生怎么过来了?”   章先生不露声色,“田庄偏僻,两位娘子都是女流之辈,我家主子怕有来历不明的人冲撞,特地让在下带人前来。”   说得,就好像赵勉担心她们安危似得。   俞姝是不信的,但还是道了谢。   “多谢您家主人上心。”   宋又云这边,告诉章先生,“有可能是家中兄弟,见我们姐妹被阻在路上,前来探看。”   说话间,宋又云已经上前,让人开了门来。   雨淅淅沥沥下着,门外的人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宋又云一眼瞧过去,与门外的人眼神恰恰对了个正着。   房檐阻隔了细雨,四目相对之间,宋又云目露惊喜,对面的人眼中也印出点点光亮。   林骁自从得了消息,冷汗都冒了出来。   一想到宋又云带着三个孩子,同赵勉对峙上了,这一颗心便彻底地悬了起来。   他跑死了两匹马飞奔到这里,当下一眼看见宋又云,见她气色如常,一颗心放下大半。   章先生在这时问了一句。   “这位是?”   林骁看出此人八成是赵勉的人,便也没有着急开口,免得露馅。   他是宋又云的夫君,是三个孩子的爹,这又不能骗人,倒也不怕章先生怀疑。   他挺了挺腰杆,等着宋又云介绍,然而他那妻子一开口。   “这是我家弟弟。”   她家什么人?   他什么时候变成她弟弟了?!   林骁讶然,宋又云在他迅速变化的眼神里,连忙将目光别开了去。   俞姝和章先生没有察觉两人的异常,还跟章先生道。   “您家主人不用担心了,是我家二哥来了!”   章先生了然,看向林骁,跟他行礼。   “原来是韩二爷。”   林骁:“……”   他又是什么时候跟“韩姨娘”的姓了?!   他再没什么好脸色,瞥了宋又云一眼,对方只是避开眼神不回应。   林骁不想说话了,但也只能照着她们设定的本子演戏,看了章先生一眼,问了是何人。   章先生见他一副不好相处的模样,越发温和地介绍了一番。   大家说的都是谎话,也没必要多问什么。   反倒是章先生问了他,“韩二爷这要接两位娘子回去了吗?”   这话一出,门前“韩家三姐弟”都不由心中一凛。   赵勉是肯定不许他们走的,他们若是强行离开,只怕要出事。   林骁说不急,“家中老父病体安康了许多,因而让我来同姐妹们说一声,等雨停了再走不迟。”   他说完,特特看了一眼宋又云。   “是吧,姐姐?”   宋又云:“……”   作者有话要说:  宋又云:韩长姐   林骁:韩二弟   俞姝:韩小妹   还没有来到的五爷:韩大哥?   赵勉:玩我呢? 第104章   林骁只带了一个人来,目的自然是先稳住赵勉,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慢慢安排上自己的人手。   俞姝还在同章先生说话,问了几句赵勉的身体恢复如何的客气话。   而不好相处的“韩二爷”,已经同他“长姐”去了内院。   双胞胎在房中等着林骁。   林骁远远瞧见两个孩子,脚步加快了起来。   待他进了房中,看见两个小人儿粉嘟嘟,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己。   睿之相貌肖似他,敏之更似宋又云。   这是他们的孩子!   一晃眼的工夫,都已经这般大了!   林骁禁不住俯下身来靠近孩子。   两个孩子根本不认识他,迷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饶是林骁素来硬汉做派,此刻也忍不住心下酸软。   他看着两个孩子,刚要道一声,“是爹爹,爹爹来接你们了。”   然而这话还没说出口,宋又云急着走上前来。   “睿之,敏之,这是咳咳舅舅。”   话音落地,林骁一愣。   房中静得落针可闻。   但两个孩子毫无察觉,他们极听娘亲的话,对着林骁笑着叫了他。   “舅舅!”   林骁:“……”   脸都绿了。   怎么突然就跟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成了舅舅和外甥了?!   舅舅韩二爷,饶是如此,也认认真真跟孩子们亲近了一番。   宋又云在旁脸色古古怪怪,只要林骁一瞧她,她就立刻别开眼去。   待孩子们累了,被奶娘带了下去,宋又云也要连忙跟着离开,可却被林骁一声给叫住了。   “姐姐这是要去哪?”   宋又云被他叫得发毛,同他干笑了两声。   林骁哼哼笑着打量她,“怎么不叫我骁哥儿?嗯?姐姐?”   他说着,还一步步走上了前来,看向宋又云的眼神,暗含着热度,烫得宋又云脸都红了起来。   尤其他特特贴近了宋又云的脸庞。   他继续哼笑。   “你平白占了我这么多便宜,咱们回家之后,是不是要细细算账?”   宋又云脸已经烫得不行了,连忙转过头去。   “爷说这些做什么?还是快去看看巧之吧!”   听她恢复了平日里的称呼,做了半日弟弟的林骁,这才顺了口气。   大女儿巧之,也已经多年未见了。   不知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林巧之房中,当她看到推开门走进来的爹爹时,眼睛红了起来。   曾经,爹爹和母亲是那样的疼爱她,可从那天,母亲突然失踪,爹爹冲回家中寻母亲不见,告诉她,那再不是她母亲,而是细作。   她当时还懵懵懂懂,但却被吓坏了,等她渐渐明白过来,才知道细作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但疼爱她的母亲怎么会是细作呢?   母亲会一点一点地教养她,回陪她写字作画,会帮她佩戴她亲手做的避蚊虫的香囊。   这样的母亲,真的只是细作吗?   巧之迷茫又害怕,哪怕这些日见到了母亲,也不知怎么面对。   而爹爹竟然也来了。   巧之看着快忘了样貌的爹爹,豆大的眼泪叽里咕噜滚下来。   林骁上前,将女儿抱进了怀中,红了眼睛。   宋又云站在门旁,也心酸了一时。   可她晓得自己对不住巧之,比起睿之敏之,她心里对巧之更加愧疚。   看着他们父女相聚,她已觉心满意足,转身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了小姑娘的声音。   巧之叫了“爹爹”,却在这些日子一来,第一次向她看了过来。   “爹爹还怪母亲吗?”   她想起当时爹爹恨极了的样子,她忍不住说出自己心里的话。   “母亲对我真的很好,爹爹可以不要怪她了吗?”   宋又云震惊,看着巧之愣住了。   她以为孩子心中对她必然是怨恨,可怎么也想不到,她竟在她爹爹面前,给她这个细作继母求情。   “巧之?!”   巧之唇下颤抖,“母亲”   宋又云两步上前抱住了长女。   这是她一点一点从小养大的女儿啊!   母女两个哭做一团,林骁摸摸女儿的细发,又揽了妻子的肩头。   “巧之,我早就不怪你母亲了,相反我倒是感谢她,带着我们走了一条更光明的路。”   宋又云向他看了过去,男人低声一笑。   “不用怀疑,确是我心中所想。”   孩子们见过二舅舅之后,俞姝也见了二哥。   林骁跟她行了礼,俞姝连道不必,问了外面是个情况。   林骁当先就把俞厉醒了过来,亲自给自己传令,让他过来的事情说了。   一听到哥哥醒了过来,俞姝大喜。   但转瞬又紧张起来,“哥哥不会要来吧?赵勉定能将他认出来。”   当年在袁王麾下,哥哥同赵勉相熟,自己也曾见过赵勉几次,只是他不认识她罢了。   但赵勉不会认不出来哥哥,哪怕乔装打扮了,也一定会引起赵勉怀疑。   俞姝只怕俞厉冲动。   但林骁摇头,“王知道这般情况,虽然着急,但也要顾全王姬和孩子们,因而给我传了令。”   他说着,又道,“我先过来暗中部署,接下来,就等五爷过来围住赵勉,将王姬救出来。”   “五爷也要来了!”俞姝听到这话,一颗悬着的心落下了大半。   如今,再没有什么人能给她,高于他的安全感。   俞姝连声道好,问了问林骁的安排。   “那就只等过五爷来了。”   赵勉那边还没什么怀疑,他们已经暗中部署了许多,确实令人心安。   倒是林骁和宋又云回去的路上,他问了个问题。   “那五爷来了,又是什么身份?”   按照她们编给赵勉的设定,宋又云的夫君是个上了年纪的读书人,林骁不符合形象,只能当了二弟;而俞姝的夫君,却是失踪多年的小将领。   赵勉一行已默认她是寡妇之身,夫婿乍然回来肯定会被怀疑。   宋又云说,“他们都以为王姬是寡身,五爷来了,也只能是韩家大哥了。”   韩家大哥   林骁简直可以想出五爷的神色!   他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心里瞬间就平衡了。   “韩家可真是人丁兴旺啊。”   宋又云:“……”   他顺心就好。   雨快停了,赵勉的伤势也平稳了不少。   随行的大夫告诉他,“王还需尽快回到王地,此处药材有限,王的伤势也不能耽搁太久,回王地养伤好的更快一些。”   赵勉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这两日雨水已少多了,约莫明日就该出了日头,泥泞的地面上的积水一去,他们也方便上路了。   他跟幕僚章先生吩咐了一声。   “准备后日离开吧。”   章先生连忙道好,只是朝着田庄主院看了一眼。   “韩家人,王准备如何安置?”   韩家人甚是安分,这些日与他们也相安无事,孩子们整日里跑来跑去,热热闹闹的。   他们跟在勉王身边多年,哪还有这般闲散时候?   倒也莫名放松了不少。   连王自己也是一样的,有时候特意坐到后院门口,看小孩子们跑跳耍玩,若是摔了,还让侍卫把孩子抱起来哄一哄。   只怕王自己的几个孩子,都没得王这般耐心看顾。   所以他们离开之后,章先生是不想对韩家人下什么手的。   他看向赵勉,果然赵勉也是一样的态度。   “只要韩家没什么事,我们走后第三日,就可以把他们放了。”   章先生连声应下。   只是他抬头的时候,瞧见王神色有些怔怔。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王有没有想过,如何安置韩娘子?”   他说得含蓄,但意思却明显。   王对韩娘子是不太一样的,他们就这样走了,同韩家也好,韩娘子也罢,可就再没什么关系了。   赵勉在他这话里,笑了一声。   “还能怎样?我还真能将她纳回宫中不成?”   他叹气,“算了吧。”   章先生犹豫了半晌。   “王这么多年,难得有个中意的,怎么能算了呢?”   章先生叹气,“王自伤病之后,心思也太过和软了些。”   这话说得赵勉愣住了。   确实,自在进攻虞城的战事中受挫,自己也受伤之后,许多事颇有些有心无力之感。   或许是因为病情,也或许是因为,如今俞军早已今非昔,又攻占了京城,比他的勉军强了太多。   可就算如此,他就能随遇而安吗?   他不是平民百姓,俞军早晚要平定其他反王实现一统,他不争就只有等待灭亡。   赵勉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   “是啊,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   他不由地想到了自己的母妃。   母妃是最早跟他父亲袁王的女子,后来父亲正妃去世之后,要立新的正妃。   那会,他外家已势力颇重,母亲又育有他这个次子,只要母亲肯争取,父亲不无可能会将她立为正妃。   可她却是那般不争不抢的人,好几次外祖父和舅舅们让她去父王面前争取,她鼓起勇气去了,到了那里,听到父王的为难,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就散了。   她回来也只是摇头。   “算了吧。”   算了,是她最喜欢说的话。   但却是赵勉心里最最排斥的话。   母妃怎么不想做那个正妃之位,只是因为她自己立不起来,不肯为自己争取,所以做了一辈子侧妃。   而他也只能是个庶子。   如若不然,袁王嫡子的位置就是他的!   他怎么会在父王死后,还要跟赵勤争夺地盘,还要跟俞厉相互对抗?!   人就得为自己争取,为了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一些又有何妨?   赵勉在这思绪里闭起了眼睛,待他再睁开眼睛,眼中多了从前的精光。   他叫了章先生一声。   “先生说的是,我怎么能说算了呢?”   他说着,朝着韩家田庄的主院看过去。   “劳烦先生去探探口风,不若就探一探那韩二爷,愿不愿意嫁妹吧。”   他这些年,确实没如何对女子动过心。   只这个带着孩子的小韩娘子,竟被他看进了眼里。   他不由想到她说得话。   她在乎她失踪的夫君,回家之后看不到妻儿的心情。   若他日后成了她的夫君,她也会真心地对待他吧?   这世间,真心总是难得   赵勉不由想到些什么,微微笑了笑。   章先生听了吩咐,也是一阵喜意。   “王放心,这便去问!”   章先生甚是客气的去了,还带了些小点心给孩子们。   林骁对他们的客气并不买账,臭着一张脸。   要不是赵勉这群人在,自己也不用当什么“弟弟”   可章先生偏偏就是来寻他说话的。   林骁不知他找自己有什么事,暗暗打起了精神应对。   章先生先问了些韩家里的事情,林骁还以为他对韩家起疑了,半说半挡地推了回去,   然而章先生并未在意,反而突然在这时,眨了眨眼,问了他一句话。   “韩二爷,小韩娘子夫婿失踪多年,不知家中可有让小韩娘子再嫁之心?”   林骁一愣。   这是个什么问题?   他也眨了眨眼,“这话怎么说?章先生还要说媒不成?”   章先生温和地笑了笑,含蓄道。   “是我家主人想要问一问的。”   话含蓄,意思可不含蓄。   林骁脸色古怪极了。   这赵勉,竟然看上王姬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他脸色古怪得不行,半晌没开口。   章先生还以为此事出了问题。   “有何不妥吗?”   林骁瞧了瞧他,心下啧啧,目露几分兴味。   “这事我并不能做主,不如等过两日我家大哥来了,让大哥做主好了。” 第105章   田庄所属的英州,来了许多散药治疫情的大夫和兵将。   因着疫情持续扩散,英州也难免波及,因为来了许多人,倒也没什么奇怪。   只不过这些兵将得了指挥,暗地里行动有素,又朝着田庄不露声色地围了过来。   赵勉一行就要离开了,便也不欲多事,暗藏在田庄里没什么动作。   只有章先生得了韩二爷的话,同赵勉说起了此事。   “韩家大爷也要来了,二爷说他做不了主,须得听韩家大爷的意思。”   赵勉挑了挑眉。   “为何韩家大爷也要过来?”   “约莫是疫病多发,韩家不放心吧。”   赵勉是有些奇怪的,但还是道。   “如此也好,等韩家大爷过来,我亲自过去,最好将此事定下来,我们也便安心离去。”   这是就这么说定了。   只不过,田庄另一边的俞姝,还不晓得隔壁跨院的赵勉,着实看上了自己。   她只想着五爷就要来了,定是在外全部安置妥当,再进到田庄。   不过在亮明身份之前,还得要把戏作足。   俞姝抱了暮哥儿在腿上。   “明日,爹爹就过来了,暮哥儿可想爹爹了?”   小人家一听爹爹来了,眼睛都亮了起来,认真点了点头。   俞姝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细发。   “但是爹爹来了,暮哥儿却不可叫他爹爹,要叫舅舅,可以吗?”   这话说得暮哥儿愣了一下。   小人儿问了个问题。   “那舅舅呢?”   俞姝只能回答他,“舅舅一时不过来,现叫爹爹作舅舅也无妨。”   话说完,连俞姝都觉得,可够绕的,定要把孩子绕晕了。   暮哥儿果然也不说话了,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   俞姝无奈又好笑,但早先就和赵勉他们说出了韩家人的设定,也只能照这个来。   林骁的双胞胎没见过他们爹爹,重新认识还好一些,林巧之年纪大些,告诉她,她就会明白。   只是暮哥儿年岁最小,又跟着他爹爹长大,又怎么能不说漏嘴?   俞姝正想着,怎么再同暮哥儿解释一番,没想到小人儿先开了口。   “孩儿知道了。”   “知道了?”俞姝讶然,又忍不住问他,“那明日爹爹来了,暮哥儿见了爹爹,要叫什么?”   暮哥儿小脸淡然,回答俞姝。   “叫舅舅。”   他回答的顺畅,一点犹豫都没有。   俞姝可真是惊到了。   她禁不住打量儿子,不过儿子反问了她一个问题。   “等到离开这里,就可以叫爹爹,是吗?娘亲?”   俞姝彻底惊住了。   儿子睁着圆圆的水亮眼睛,奶声奶气地说着话,但他思路清晰,一点都不混乱,哪里似一个三四岁孩子的样子?   俞姝忍不住抱着儿子的圆脑袋亲了一口。   “正是!暮哥儿可真聪明!”   暮哥儿被娘亲吧唧亲了一口,又夸了一句,饶是聪明淡定如他,也忍不住脸色微红,像个熟透的桃子。   直到林骁家的双胞胎跑来找他,他才从俞姝怀里跳下来,蹬着小短腿跑出去了。   当天没再下雨,翌日一早,天空更是放了盛大的光亮。   泥泞的山路渐渐干燥通畅起来,有人从远处打马而来。   来人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皆是沉稳之气,他蓄了长须,遮了半张脸的面相。   俞姝给他开门的时候,险些没认出来。   但男人特特给了她一个眼神,温柔里带着打趣。   俞姝笑了起来,两步迎上前去。   “大哥!”   五爷:“……”   没听错?   章先生也照旧来了,一同来的还有林骁和宋又云。   那两人一开口,“大哥!”   五爷:“……”   这会儿的工夫,暮哥儿也跑了过来,上来就张开小胳膊让他抱。   男人早就想念儿子了,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暮哥儿看了一眼自己紧张兮兮的娘亲。   开口喊了抱他的男人。   “舅舅!”   五爷:“……”   他看着儿子的目光不能更复杂。   反而暮哥儿眼睛亮亮地,嘴角翘了翘。   五爷无话可说了,俞姝在自家儿子的放心表现中,松了口气,林骁瞧着五爷奇奇怪怪的脸色,眼中笑意满满,同宋又云挑了挑眉。   五爷只能认了自己这身份,瞧了一眼他家小娘子,放下暮哥儿,任他跑走,侧过身来,在背着人的身后,手下捏住了俞姝的手。   俞姝只怕被人瞧见,连忙要抽开,但男人手指仿佛藤蔓,偏偏纠缠着她,不许她离开,时不时地,还要轻轻捏她两下。   若不是衣袖挡着两人的动作,俞姝脸都要红了   但男人若无其事,仍旧一脸淡定地,转身同章先生问候了两句。   章先生有些奇怪的感觉,但也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只道,“韩家大爷先歇,等会我家主人亲自前来拜访。”   韩家大哥自然说好,目送章先生离开,便带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回了主院。   路上空旷地带,俞姝林骁他们,把如今的情形,言简意赅地同五爷说了一番。   五爷听了不知是好笑还是好气。   林骁和宋又云成了姐弟也就罢了,他们本就是邻家姐弟。   自己和阿姝怎么就成了大哥同小妹?   五爷着意瞧了瞧自家小娘子。   林骁也瞧了瞧两人模样,在这时,提醒了五爷一句。   “赵勉确实寻大哥有事,大哥还是赶紧准备见他吧。”   五爷越发挑眉,看了一眼林骁,林骁却不肯多说了,似笑非笑的目光从俞姝身上扫过,同宋又云一起回去了。   待回了房中,无人的地方,五爷一把就将他的小娘子,扯到了怀里来。   “好好的夫君成了大哥?我倒是问问阿姝,你夫君怎么就失踪多年了?”   俞姝被他搂紧腰,偏由抽身不出来,只能言语解释。   “我那不是随口说来骗人的吗?五爷揪着这个作甚?”   男人哼哼两声。   “你夫君失踪多年,旁人还以为你是寡身,若是看中了你,让你二嫁,可怎么办?”   他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俞姝听了,扑哧一声就笑了。   “可我怎么就要二嫁了?我只给富贵人家做过小妾而已,头一嫁还没呢。”   她说着,特特瞧了五爷。   五爷被她这一句,一口气堵在了后头。   他又气又无奈,她竟然还拿这个说笑?   可说起这些,她已如玩笑一般,早就不在意了。   五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瞧了她半晌,叹了口气,又暗暗捏了她的腰。   “阿姝既有怨言,回去立刻成亲!”   “我可没怨言!”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浓厚的笑意。   俞姝这才问起他正经事,“五爷可都布置好了?”   “布置好了,你放心吧,赵勉他”   话还没说完,外面来了通报,道是隔壁跨院的主家来了。   赵勉来了。   赵勉让章先生准备了礼品若干,自己亲手拿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木匣子,到了田庄主院。   孩子们从他身前跑过去,他叫住暮哥儿,摸了摸暮哥儿的脑袋。   暮哥儿跟他眨了眨眼,转身又跑走了。   赵勉笑着摇头,进到了厅中。   只是当他一眼看到那韩家大哥的时候,心头莫名咯噔了一下。   韩家大哥看似穿着寻常衣衫,但举手投足之间的气派,远不是寻常人可比。   两人照常寒暄,说话之间,并不能看出真章。   赵勉言语少了许下来。   直到五爷问了一句,“先前二弟与我说,阁下寻我有事,不知是何事?”   他问了,章先生便替赵勉回答了他。   “说来这番雨中相遇,也是一桩奇缘。我家主人有心问一问韩家大爷,令小妹是否有再嫁之打算?!”   五爷端着茶碗的手顿了一下。   竟让他说中了吗   避在侧间听壁的俞姝,也怔住了。   赵勉竟然有这个意思?   她一时脸色变化了一番,幸而没人看见,跟没被那五爷瞧见。   但五爷看向赵勉,赵勉亦看了过来。   目光相接之间,赵勉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看向周遭的一切,突然问了一句话。   “阁下不是什么韩家大哥吧?”   这话一出,章先生吓了一跳。   若不是韩家大哥,又是什么人?!   五爷笑了一声,见赵勉已经看出来,也没不必要继续遮掩下去。   他说确实不是,“我不是阿姝的大哥,我是她夫婿。”   章先生懵了一下。   韩娘子失踪多年的夫君回来了?这么巧?!   只是赵勉却在微微一顿之后,又问了一句。   “韩娘子也不姓韩吧?”   五爷看了看赵勉,点头。   “确实不姓韩,她姓俞,她真正的兄长,是虞城王俞厉。”   话音落地,厅中惊到落针可闻。   章先生头脑一片空白,又惊恐地不知该说出什么。   韩娘子竟然是虞城王姬!   那么眼前这气度不凡的男人,岂不是定国公詹司柏?!   那么他们的身份,早就暴露了吧   赵勉没有说话,外面陡然乱了起来,传来了短兵相接的声音。   越是这样,越显得厅中静得厉害。   在这静谧之中,赵勉捂着未愈的伤口,那处隐隐作疼。   他低声说了句话。   “时也运也。”   时也运也,是赵勉注定落凤于此。   他这般淡定地接受了这局面,五爷反倒多了几分钦佩。   他站起身来,郑重看向赵勉。   “今日,吾等代表俞氏新朝招安勉王赵勉,不知勉王可愿意招安?”   摆在赵勉脸前的只有两条路了,要么接受招安,要么立刻丧命于此。   若是旁人,赵勉兴许与他们拼了你死我活。   可他面对的,是连皇城都能轻易攻占的人。   他赵勉占不到天时地利人和,纯粹凭着自己的野心走到了今日。   俞氏新朝肯招安他,已是给他最好的归宿了。   赵勉扬起了头,沉默了许久。   他长长叹气,认下了这一切。   “好。”   他淡淡笑了。   “愿天下太平吧。”   小院很快安静了下来,短暂的刀剑相接之声,在风里散了去。   赵勉在离开这厅之前,将袖中的小匣子放到了茶几上。   “一点心意,送给王姬。”   巴掌大小的木匣子放在茶几上。   赵勉在五爷的人手看管下,离开了。   俞姝从侧间过来的时候,神色有些发怔。   她看向了放在茶几上的小匣子。   她怎么也想不到,赵勉竟然对她还有这番心思。   但那匣子,很快被一个人扫到了袖中,俞姝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看里面放了什么。   五爷看向自家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这匣子我替你收着,”他说着,又着重了一句。   “咱们得赶紧成亲了。”   俞姝:“……”   勉军投降,一夜之间归顺了俞厉大军,城楼遍插俞旗。   没有人知道是何原因。   但至此,俞军占据了八分的天下。   俞姝等人回到拂城时,针对鼠疫的用药已经定了下来。   这场疫病来得快,也在众太医的联合之下,很快压制了下去。   俞姝见到了苏醒过来的哥哥俞厉。   哥哥真的瘦了许多,尤其穿着布衣布衫,越发显得人清瘦,但精神却好了不少。   俞姝快步上前去打量他,俞厉亦打量着妹妹。   两兄妹相互看着对方笑了起来。   能安康地在这世间活着,已是幸事。   只是俞姝问他,“哥哥怎么穿着布衣布衫?”   这可不是一个坐拥八分天下的君王,该穿的衣裳。   俞厉笑了笑,神色坦然地看着妹妹。   “铠甲穿了太久,不堪重负,至于君王之冠,更是我所不能承受。”   话音落地,俞姝半晌没说话。   其实哥哥的想法,她已经猜到了,只是没想到,哥哥说得这么明白。   五爷从后面走上前来。   “可是新朝不能没有君王。”   俞厉亦向他看了过去。   “但半数以上的天下,并非是俞厉打下来的。俞厉不能坐此皇位。”   他看住了五爷,目光里的意思多了几分。   五爷在他的目光里,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同样的道理,我等亦不能。”   这天下不是俞厉或者詹司柏一个人打下来的,他们二人谁来做这帝王之位都不合适。   俞厉笑了,“我已经猜到了这般局面。”   他说着,忽然抬起头来。   “既如此,这帝王之位暂且空悬吧。”   就算暂时空悬,总也要有人来做的。   俞姝皱起了眉来。   俞厉在这时,突然说了一句话。   “我已经下旨,册封暮哥儿为王之储君,这是俞詹二氏共享的天下,只有暮哥儿最合适做这个位置。”   俞厉早就有了让暮哥儿做他继承人的意思,事到如今,反而顺理成章。   他看向五爷和俞姝。   “定国公还是安定天下的定国公,而吾妹俞姝则是唯一的王姬。等你们抚养暮哥儿长大,他便是这天下的帝王!”   五爷愣住,俞姝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看向自己的哥哥,走上前去,握住了哥哥的手。   哥哥的手还有些凉,是大病初愈的冰凉。   她似从前与兄长流浪时那般,努力握住了他的手。   “那么哥哥要去哪呢?”   她已经看出了哥哥布衣布衫之下的离去之意。   俞厉回握了她的手,“阿姝放心,我这许多年坐在高位也累了,今后便借口养病,云游天下。结识天下豪杰,才是我心中所愿!”   他说着,眉目舒展开来。   “这还是宴娘子劝我的,说天底下最难得的,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如今经历一番生死,倒有了这个机会。”   俞姝讶然,可看向哥哥眉目,再无之前的郁结。   “竟是宴姐姐劝的哥哥。”   俞姝问宴温现在何处,俞厉说她已经回去了。   “我如今颇能理解她的心境,只想做个闲云野鹤罢了。我已与她说好,等日后我云游到她的地盘,一定一定去跟她讨一杯茶吃。”   天边云卷云舒。   暮哥儿在院子里跟林骁家的双胞胎一板正经地说话,他还不晓得他已成了明日之君。   俞姝看向儿子,想到小人儿家的聪慧又隐忍的性子,一切仿佛天上注定。   旧朝已成过往,战乱终将消散,新朝会有新的气象,会迎来最合适的帝王!   五爷在这时问了俞厉。   “何时离开?不若缓缓?”   俞厉朝他看过去,眼中带了笑意。   “确实要缓一缓的,我还得先看着我的妹妹,嫁给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五爷在这话里,牵住了俞姝的手。   他说会的,“一定会的。”   他看向了俞姝,“不知王姬,可许我做你的王驸?”   他定定看着他的小娘子。   跨越了不可跨越的千山万水、鸿沟天堑,他终于可以在所有人面前,牵起她的手,与她走完剩下的半生。   可小娘子突然一笑,眼角染上了促狭颜色   “王驸岂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的?那我可得好生想想呢。”   话音落地,俞厉也笑出了声。   “是得好好想想。不急不急。”   笑声惊起了檐上的鸟雀,暮哥儿也闻声跑了进来。   五爷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忽然觉得,好像还得父凭子贵啊   他亦笑了。   鸟雀飞向天空,奔向高阔的蓝天、悠然的白云,和长久的光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