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佛诱我心》 作者:施甘棠   文案:   妖女绮月,色若海棠,是西疆第一的美人,也是杀人如麻的恶鬼,无数人为之疯魔。   可她爱上了一个和尚。   圣僧他风光霁月,纯情圣洁,手掌乾坤,勘破命运。   绮月努力假装纯情小可爱,琢磨着如何让这和尚上钩。   却忽有一日发现他耳根通红,总是在偷偷瞧她。   绮月:??这个和尚他不对劲。   传说妖女绮月走过之地,遍地尸骸,寸草不生。   西疆众人惶恐:圣僧速速灭了那妖女!以绝后患!   却见佛子玄素目光温柔,一剑斩下贼子头颅。   绯衣似火,将她揽入怀中。   【前生她为救自己赴刀山,今生便是为了她不再为佛,又有何妨。】   黑切白女主x口嫌体直白切黑圣僧   *男主重生,女主土著   内容标签: 强强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空念/绮月、玄素 ┃ 配角:预收《皇兄》《嫁不嫁前夫》 ┃ 其它:《夫人她权倾天下》空念x玄素-番外篇   一句话简介:貌美妖女vs重生佛子   立意:没有宿命论,只有选择题,对于自己的选择要义无反顾,只有行动了才会有结果。 ========= 第1章 黑纱 少女红衣如火,宛若恶鬼。   西疆,黑沙城。   大风席卷滚滚黄沙而来,天色骤暗,仿佛有恶兽自远方天边奔袭而来。灰袍的年轻商客慌不择路地钻进一间逼仄的小门里,掀开沉沉门帘,竟是豁然开朗。   这外头不大起眼,里面倒是宽敞明亮。暗红的帷幔挂在二楼的栏杆上,细长的流苏斜斜坠下,外头的狂风偶尔泄了几缕进来,劲头卸了力道,倒给屋内添了几分清爽。   “可是送酒来的邢二爷?”来人一口明亮轻快的好嗓音。商客抬头一看,便见一名穿着青色短打的女人俏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长眉微挑,压低了脑袋,明亮的眼透着欢喜地瞧过来。   他连忙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二爷今日托了要事抽不开身,只叫小子来帮忙的,掌柜要的二十坛陈年的百里香就在外头的马车里,是我们最烈的好酒。”   “邢二爷竟不亲自来。”那女人冷哼一声,直起腰来,商客这才发觉方才她弯着腰,又长着一张明艳的脸而一时不觉,眼下一看竟是比寻常男子的体格还要高大了不少。那女人继续道:“也不知有什么破事,竟是比我这还重要了不成。”   商客并不答话,这小门太过狭窄,马车也不得进来,他心里直担心着马儿和酒水。好在那女人也只是抱怨几句,倒也并没有耽误什么时间,转头便道:“钱多,钱大,你二人且去将外头的酒都搬进来。”   “钱姐姐,且不用了。”正在这时候,二楼的楼梯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名少女。   那少女身裹一袭黑纱,宽大的帽兜挡住大半张面容,只能看到那朱红的唇瓣,娇艳欲滴。她缓缓从楼梯上走下来,只听得清脆的铃声伴随着她的步伐响动,仿佛一首即将奏起的悦耳乐章。   “可惜了,如此美人,竟是被城主大人选中的金铃姬。”   商客看的入神,却听到周边有几名男子的低声私语。这几人,不,应当是整个酒馆的男人,在铃铛声响起的时候,皆是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像是打量一件货物一般打量着这少女。   少女步伐轻盈,倒是毫不在意周遭的目光。转眼便来到了他的跟前,对他身前的女人道:“主人要得急,我若是回去晚了,少不得要吃上好些苦头。你这二十坛好酒啊,便让我快些带回去吧。”   眼下离得近,只见那黑纱之下,竟是一件石榴红的小衣和低腰的长裙,裙边和袖口缀着一串金色铃铛。少女纤细的腰肢掩藏在黑纱之下若隐若现,引得人不由自主地去看那一线的白腻。   待商客回过神来,那少女早已不知何处去了。   周遭有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身酒气地凑了过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小子是头一次来我们这黑沙城吧。”   “正、正是。”那商客结结巴巴地答道。   “方才那妞好看吗。”男人努了努嘴,挤眉弄眼间的淫邪意味昭然若是,“那是金铃姬,我们黑沙城的‘特产’,也是城主大人的‘御用’女人。雪肤黑纱,细腰软铃,一个个都是堪称极品的绝色美人。”   “这……”那商客忍不住朝门外看去。却听那男人笑了几声道:“小子若是喜欢,倒是可以指望你送的那几坛子酒水够香,指不定城主大人一时高兴,也能送你几个玩玩呢。”他大笑着转身离去倒酒,话语间仿佛金铃姬们不过是一件只值几坛酒水钱的玩物罢了。   “金铃……姬。”那商客喃喃念道,复又抬头想掀开帷幔去看看,却被一阵风迎头兜了一脸的黄沙,引得酒馆众人大笑不止。   *   此刻地处黑沙城核心的城主府中,与狂风裹挟下的黑沙城外围全然不同,却是一片灯火通明,笙歌曼舞。   “不知野王这几日在我城中,玩可还满意?”黑沙城主只坐在主位的左手边,恭敬地为主位上的年轻男人斟满了杯中酒,一面谄媚地问道。   被称为野王的男人斜倚在座上,也不答话,也不接酒,只笑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玩得倒是满意,却也不算尽兴。听闻你这黑沙城最好的玩意是女人,偏这几日藏着也不让我见识见识,没意思。”   “野王这是说的什么话。”黑沙城主连忙道,“最好的东西,自然是要给您放在最后才能尽兴。”说罢便站起身来,双手轻拍几掌。   “叮铃,叮铃。”   伴随着一阵如流波般清脆的铃声,几名少女鱼贯而入。她们皆是以黑纱裹身,透过薄如蝉翼的纱衣,里头是缀着金铃的冷翠色的短衣和长裙,露出少女们白皙纤长的手臂和精致小巧的双脚。   琵琶声起,急如骤雨,琴弦越拨越快。少女们迎声而起,纤细的腰肢舒展开来,再低折下去,宛如一枝枝羞怯盛开的花朵。   眼前是千娇百媚的姹紫嫣红,赏花人却是兴致缺缺。野王低垂着脑袋自顾自地斟了杯酒,似又不尽兴,随手丢开酒盏,提壶而饮。   黑沙城主神色微凝,他看向那十名少女中的领舞人,目光有一瞬的凶狠,可美人们似乎专心跳舞,并无人注意到他的眼神。于是转而又讨好地对野王道:“这几个都是我们黑沙的绝色美人,殿下若是喜欢,在下可以一并给您送上马车带回去。”   野王斜睨他一眼,眼中没有情绪,他正欲开口,却忽而“铮”得一声响,带着仿佛要穿透苍穹的力量,在刹那吸走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十名少女如收敛的花枝般躬身退在一旁,大殿的上空不知何时挂上了数层黑色纱幔,如云如雾般轻轻摇曳。   黑沙城主顺着野王的目光望去,只见大殿的梁上不知何时站着一名身姿纤细的舞姬。她的脚尖踩在梁上,腰肢飞快地旋转舞动,轻巧如一只误入人间的黑色蝴蝶。   似乎是觉察到注意的目光,她站在梁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主座上的两个男人。雪玉般的手解开身前的衣扣,黑纱顺着姣好的身子柔软剥落,露出里头石榴红的舞衣。   黑纱飘落之时,少女竟是忽然纵身跃下,红衣似火,直冲冲地往野王的主座的方向跌去。   这少女相貌极美,纵然是阅美无数的黑沙城主也有一瞬间的怔忪。他的记忆中黑沙城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一个绝色美人。不过是那恍然一眼,却仿佛能勾人魂魄。   “等等殿下!”黑沙城主惊觉不对,大喝一声,可已然来不及了。   野王起身接住跌落的“蝴蝶”,入手所及是一片细腻如脂的柔软温凉,一张精致绝伦的脸蛋映入眼帘。   “好久不见呀。”少女妩媚一笑,美丽如狐狸般的眼睛里倒映着光怪陆离的景致,眉眼弯弯,朱唇如血。   野王只觉得心口剧痛,猛地将那少女一掌轰开。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心口插着一柄细长的匕首,鲜红的血液蜂拥而出,几乎瞬间氤氲出一片血红来。   少女一击既中,退得极快。借着野王的掌风退开三步,腰身一转,解开腰上金铃,细而柔韧的金铃线顺势朝黑沙城主的方向飞去,几乎是瞬间便套住了黑沙城主的脖子。   “你是何人——”问话戛然而止,颈项间金铃一响,绽开一线的嫣红。   只听得“咣当”一声响,男人的头颅竟径直自项上滑下,跌落在地,面上还保留着死前那一瞬诧异的神情。   黑沙城主,最终竟死在了系铃的金线上。少女金铃声响,便头也不回地往殿外飞身遁去。   野王的贴身暗卫方才也被那惊艳一刻唬住了心魂,此时现身护住野王,沉声道:“属下护驾来迟!”   野王虽心口中刀,剧痛之下却依然神智清明。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少女离开的方向,“她是有备而来,杀之便退。如此凶狠果决的杀人手法纵观西疆三十六城也是罕有,本王不怪你。”   黑沙城主此次邀请野王设的是私宴,眼下城主一死,众人一片混乱,有的人高声想趁机夺权,有的人趁乱要逃。混乱之中,早已无人去注意方才献舞的那十名少女早已全无踪影。   黑沙城的夜寒冷入骨,黄沙弥天。红衣的少女在楼宇间飞跃奔跑,无人注意。   “绮月小姐!”在城主府的外头,一片黑暗之中,有人大叫一声。   红衣少女脚步一停,她自小楼上轻巧跃下,落在女人的面前。   “你怎么还在这里?”绮月眉梢一挑,微微扬起头,神色冷淡:“我不是让你赶紧走吗。”   若是方才那年轻的商客在,便能认出这人正是那名人高马大的钱姓女管事。   此时她面露怯懦,弓着身子搓了搓手,恭敬地道:“我想着不是还有那十名女孩,若是没有马车她们恐怕逃不……哎?”她忽而看了看绮月的身后,空无一人,怔怔道:“她们……”   “她们?”绮月的声音轻快如黄鹂鸟,隐隐透出些许诡谲来,“她们一个都不会走的。”   话音刚落,只见绮月正后方城主府的方向一声巨响,冲天的热浪爆裂开来。与此同时,四处巨响此起彼伏,整个黑沙城火光弥天,黄沙之下,火光燎原,宛如一场笼罩着整个城池的烈火狂宴。   钱管事脸色惨白,那爆炸声不多不少,响了十次。   她声音颤抖:“这是……她们……”她的话音颤抖,“你竟然……让她们去纵火……”   “不仅是火药。”少女嫣然一笑,纯粹而美好。   人们在奔逃,在哭喊,更多的是在烈焰中绝望死去。空气中是浓烈的火药味、酒香气、甚至还有焦熟的肉香。整个黑沙城,在此刻彻底变成了人间炼狱。   钱管事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她忍不住剧烈地干呕起来。她感觉到恶心,以及前所未有的恐惧,颤声道:“你用我给你的那二十坛烈酒做火引!”她抬起头,看到绮月背后的漫天火光,以及火光映照下的那张脸。   那张脸美丽至极,奇妙的混合了残忍与无邪。她的身材分明娇小,她的脸庞分明青涩,却宛若恶鬼临世。 第2章 和尚 他一袭袈裟,目若星辰   “叮铃铛,叮铃铛——”   看着钱掌柜落荒而逃的样子,绮月轻轻不甚在意,转身正要离开,却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腕往边上的小巷里跑去。   “你是谁?”绮月疑惑地看着这名突然出现的男子,身体被他拽着奔跑,腕上仅存的金铃舞动,轻灵悦耳。   那人拽着她跑到巷中一处昏暗的地方,一手叉着腰半弓着身子大口喘气,一面断断续续地道:“我、叫我赭石就好。我们在酒馆见过的。”   那人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绮月想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这人竟然是在钱娘子的酒馆里那名来送酒的年轻商客,一时间心中只觉得有些奇妙。   “你怎么在这里?”绮月好奇地看着他,那年轻人却有些羞怯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黑、黑沙城已经没了。我、我想救你出城。”赭石的声音虽然透着腼腆,却是极为坚定。   “救我出城?”绮月听到这句,不由得笑了起来。她上前一步,逼得他退无可退,只能承受着她的目光。   女孩的声音似好奇,似嘲弄:“就凭你,救我出黑沙城?就算我跟你走,你又能带我去哪里?”   “我……”赭石还没答话,巷子的深处便有人喊道,“喂!你们在那干什么呢,还走不走了!”   “走、我们这就走!”赭石焦急地扬声喊了一嗓子,下意识伸手去拽绮月。   绮月下意识就要撇开他,却忽而心中一动,竟是没有立时将他撇开。   这年轻人看样子竟像是特意来就自己的,难不成这世间竟当真有这般为了救旁人而不顾自己安危的大善人不成?   许是见这人不顾危险进城来寻自己的缘故,绮月多少存了点相信的心思,亦或是想看一看这人究竟会不会为了救人而不顾自己呢?   巷子的尽头连接的是另一边的长街,街上挺着一辆两马的马车,看起来倒是宽敞。车辕上坐着一个浓眉汉子,正在挥舞着马鞭驱赶边上的民众。   “求求您了大哥,我这还有孩子,让我上去吧。”女人抱着孩子哭喊着上前,却被蜂拥的人群挤到了最后,跌坐在地上。   “我有钱!我有钱!让我上去!”衣着华丽精贵的男人挤了过来,举起一个包袱大声喊道。   “滚开。”浓眉大汉狠狠抽了一鞭子,朝那男人的包袱看了一眼,“你,上来!”   那男人闻言满脸欣喜,抱着包袱便要上去,身前却忽然横劈过来一柄长刀,吓得他脚下一软差点没摔下去。   “拿来。”大汉怒瞪他一眼。   “好好好。”男人打开包袱正要拿钱,却见身前长刀一转,刀刃直逼过来,当下一股子骚味便淌了出来。   “我说的是整个包袱。”那大汉嫌恶地看了他一眼,男人已被吓得尿裤子,哪里还敢多言,心中再有百般不舍,却也只是一伸手将包袱丢进大汉怀中。   赭石出身富庶之地,何时经过这等场景,当下脚下一软,好在有绮月反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为什么,他们都要离开吗?”赭石自言自语道。   身边的女孩瞧着他眨了眨眼,见怪不怪:“这有什么的。西疆本就是虎豹豺狼的乐土,黑沙城覆灭,如若不赶紧逃离,无论是下一任主君登位,还是被其他强国掠夺,男为奴,女为娼,一个也逃不掉。”   “还不如趁着这个时候,逃到一个安定的国家或城池,日子多少好过些。”绮月望着那马车边逐渐聚集的人群道:“善君不收乱民,这是西疆的活命根本,若是黑沙已乱的消息传了出去,这些黑沙人便再没有机会投奔任何一个城池。”   “怎么会这样……”赭石喃喃道。   “你不是西疆人吧?”绮月看了他一眼,“你这样的,在西疆可活不下去。”   赭石看了她一眼,突然解开了自己的斗篷,套在了绮月的身上。绮月还没反应过来,诧异地看着他。   看出绮月的疑惑,赭石解释道:“你身上是金铃姬的衣服,若是被人认出来,怕是会被为难。”他又弯腰不知从哪里捧了一把柴灰,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又往绮月的脸上抹了一把,这才放心地道:“这样应该可以了。”   “咳咳咳。”绮月没想到方才这小子竟然突然伸手抹了自己一脸灰,冷不丁被呛了个正着,连连咳嗽之际,赭石已经拽着她跑了出去。   “大哥等等,我们来了。”赭石大声道,三步并作两步便跑到了车前。   “这位是?”驾车的大汉看起来似乎与赭石相熟,侧身让两人上车,却好奇地看了一眼绮月。眼下绮月灰头土脸的,穿着宽大的斗篷,帽兜罩住了整张脸看不真切,只让人觉得身量极小,像个瘦弱的小子。   赭石下意识将绮月挡在身后,那大汉还要上前来细看,里头却有人招呼了一声:“人来了吗,别磨叽了。”   绮月掀帘进去,这马车本已是宽松的,但这是对一个人而言的。眼下生生挤了数十个人,简直是无处下脚,车中味道更是浓郁得难以言喻。   “别挤了!别挤了!”   马儿奔跑了起来,马车也随之摇晃,一名挤在最边上的妇人哀嚎了一声,像是被踩到了脚。她站不大稳,下意识就要抓住什么东西,却一把抓住了绮月的帽兜。   “刺啦”一声响,绮月的斗篷被妇人撕成了两半,露出柔顺乌黑的长发,和雪白的颈项。   “刺啦”又是一声,像是有人踩到了她的斗篷,整个滑到腰际,露出一片白皙如雪的脊背。   “是金铃姬!”身后的人大叫了一声,绮月回过头,竟看到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她狠狠地踩着脚下的斗篷,仿佛示威般地朝绮月笑了起来。   “这种娼妇凭什么和我们一车!把她丢下去!”方才那名妇人接嘴道,说着便要来推搡绮月。   “住手!”赭石用尽全力想护住绮月,“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姑娘……”   “什么无辜,这群金铃姬成天在那城主府里吃香的喝辣的,怕是快活得很。”那年轻女人嫉妒地瞟了绮月一眼。   “姑娘!”绮月被群起而攻之,众人推搡着要她下车,赭石焦急地叫着她,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绮月忽然笑了起来,她已经被人推到窗边,她忽而伸出手,目露惊慌与柔软,仿佛在期待着来救他。   赭石下意识伸出了手,伸到一半的时候,却忽而缩了回去。   “你们说这个男的这么维护这个娼妇,是不是和这个金铃姬是姘头!我们把他一起推下去吧!”那年轻女人扬声道。   “没有!没有!你们胡说什么!”赭石转过身去,再也没有看摔出马车去的金铃姬。   少女艳丽的裙摆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隐约仿佛能听到少女身上铃铛声响起,回荡在黑沙城被火光照亮空荡街道。她跌落下去,被撕碎的斗篷裹住全身,落地上时滚了又滚,融进了黑沙城的灰烬里,消失不见。   马车已然消失不见,绮月趴在地上,她捂着胸口的位置轻咳了几声,黛眉微蹙。   “你可是受了伤?”   身后传来男人清朗温柔的嗓音,绮月裹紧了残破的斗篷,回过头去。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身裹一袭灰白袈裟,眉目深邃,目若星辰,不着一缕发丝,在这冲天火光之下尤其显眼。   是一个清隽俊美的和尚。 第3章 与他 你离我有些太近了   “贫僧法号玄素,若有冒犯,还望施主恕罪。”和尚单掌向绮月微施一礼,声音清沉。   街道上一片死寂,偶尔有飞禽低鸣,野狗轻吠。焚烧后的街道上随着夜风飘飘洒洒的是漫天的灰烬,宛如一场烟灰色的雪。僧人穿着灰白僧袍,眉若远山,唇色浅淡,相貌是少见的清隽冷峻,气宇间却带着一丝柔和。他有着一双如墨色的眼,里面倒映着的,是面前的少女。   少女虽狼狈不堪,衣衫破碎脏污,但那如火红裙,却成为这天地间唯一的一抹艳色。   怎么,刚走了一个善人,眨眼间这是又来了一个?绮月心道。   她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他相貌生的极好,可惜了是个和尚。目光沿着男人挺拔的身材向下滑落,却停留在了腰间的一处。   那是一根一指宽的衣带,只是上头挂着一颗水蓝色的铃铛。绮月紧盯着那一颗水蓝色的铃铛,目光幽深而凌冽。   这个人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个?   “贫僧方才见施主从马车上摔下来,不知可有受伤?”玄素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以为她是被自己的吓住了,于是再度躬身来问。   “咳咳。”绮月收回目光,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她看起来极难受,却仍艰难地想要站起来,却只能无力地摔坐回地上。   她轻轻摇了摇头,“多谢圣僧关心,奴家没事。”这方细声说着,又攥紧了破损的斗篷,只能勉强遮住一部分身体。   绮月听到一阵淅淅索索的动静,她正要抬起头,却被迎头套上了一件衣裳。那衣裳还残留着温热的体温,透着男子干净的气息,正是玄素身上穿的那件灰白袈裟。   “施主衣衫破损,如此多少方便些。”玄素一面道,“我观施主多少或有受伤,贫僧倒是略通医术,施主若也要出城去,可愿与我同行,也可照顾一二?”他说着,便朝她伸出手。   他的手像他的人,肌肤白皙,指节根根分明,看起来瘦削,却显得极有力量。   “圣僧。”绮月却忽然抬起头唤他,声音中夹杂着哭腔,“圣僧救我。”   玄素的神情不变,绮月垂眸继续道:“奴家是城主府中舞姬,名唤绮月,是趁乱偷跑出来的。若是被城主再捉回去,非要打死我不可。”她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显得楚楚可怜。   听到她此话,玄素微一沉默,继而柔声道,“黑沙城主已死,城中有人纵火,一片混乱,怕是无人能顾及你了。”   他神情平淡,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你先起来吧。”   绮月眨了眨眼,低低应了一声,将手轻轻放进玄素的掌心里。   他的手是温热的,不像她的,冰冷得仿佛不是活人。绮月起身便收回了手,四周隐约可听见夹杂着怒骂的哭声。   玄素将自己的手掌收回,掌中还残留着少女冰凉的温度,他不禁攥紧了几分,却越发放轻了声道:“眼下城中不大太平,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就听圣僧的。”绮月音色婉转,唇角勾起美丽的弧度来。   玄素的身子微微一僵。   到了下半夜的时候,黑沙城的风沙停了,转而下起了大雨。这在西疆是难得的甘霖,若是昔日的黑沙城,或可从中受益不少。   绮月站在黑沙城门口的时候回头去看,托这场大雨的福,城中的熊熊大火火势渐小,想来不久不至于全部燃烧殆尽。   “下雨了。”绮月本就穿的少,眼下已然被湿透了外头遮挡用的袈裟,外衣紧贴在她玲珑有致的曲线上,勾勒出万般风情。   偏偏她似乎不曾注意到这一点,竟凑上前来将那半截斗篷遮在头顶,为两人挡雨。“圣僧您也来一起躲躲吧。”   “不用……”玄素看起来并不为所动,“前面有一处旧庙失修已久,或可临时避雨。”   “那可真是最好了。”少女闻言雀跃起来,一面又担忧了起来,竟又上前了两步:“可是您这么一路淋着雨去也不好,难道……您是嫌弃奴家这斗篷破旧……可奴家……”她说得心酸,眼中几乎有泪水打转。   “不是……”玄素终于忍不住道,“只是你……离我有些太近了。”   她与他实在太近,衣裳又被雨水打湿,几乎如整个人贴着他身上一般。少女馨香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他的颈脖子处,眼下更是得寸进尺地黏了上来,他若是一偏头,便会碰到少女的脸颊。   “有吗?”绮月歪着脑袋看他,仿佛全无所觉。   玄素只觉得耳根子发烫,压低了脑袋加快脚步,心里只求离她远一些便好,一面嘴上倒是一贯的云淡风轻:“贫僧淋一点雨不碍事……”   “哎呀。”   他听到身后人一声轻呼,又忍不住下意识偏头去看她,却看到少女站在雨水中的玲珑曲线,连忙回过头来,不敢看她。只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语气烦躁地问她:“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好像就是又扭到脚了……”绮月细声细气地说道,声音里透着点委屈。 第4章 破庙 与一个女人在这破庙深夜独处,怕……   玄素见状不由得一怔,他快步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少女的脚踝,果然见有些肿了起来。“你方才从马车上摔下来便伤到了脚,是我不好,让你走了一路,方才又扭着了,想来更严重了。”   “没事的,我自己可以的……呀!”少女惊呼一声。   只见这和尚竟然忽然起身,想也不想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绮月有一瞬的疑惑,他们明明是初次相见,方才这和尚还一脸娇羞不经挑逗的模样,眼下竟是不顾男女大防,直接将自己抱了起来?   “你的脚若是再受伤,会耽误贫僧的行程。”还不忘记为自己解释了几句。   绮月依偎在男子的怀里,她的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声,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取他的性命。   “心脏的位置,此时却大大咧咧地摆在我的眼前,他是真的对我……完全不设防吗?”她听着玄素的心跳声,心里却想着,“这个和尚的心思,也太过纯善了些。亦或是,比那个叫赭石的年轻人还要虚伪呢?”   她伸手环住了男子的颈项,明显觉察到他的身子微微一僵。   “你……”   “奴家只是怕又摔下来,给圣僧您添麻烦。”绮月抬起头,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里头是比任何人还要纯粹的明亮。   他只得闭口不言,任由怀中的少女抱紧了自己,闷声往前走。   玄素说的是旧庙,可当二人走到的时候,纵然是绮月,表情也不由得有些微微有些僵硬。   这只是旧庙吗?   只见眼前的小庙已然不知道荒芜了多久,不仅庭院中杂草丛生,便是主殿佛像上都挂满了蛛网,屋顶更是破了一个硕大的窟窿,说是破庙都是给面子。   “这里真的……能避雨吗?”绮月忍不住道。玄素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抱着绮月走进破庙中。   “西疆早已无人信佛,庙宇大多破败陈旧。”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大雄宝殿中的那尊佛像之上,“你看那佛像已然落满灰尘,更何况是这间庙宇。”   绮月顺着他的目光抬头去看,果见一尊落满尘埃的大佛,上面布满了斑驳脱落的痕迹,眼下只能隐约看出原来应当是尊金佛。   因着外头的袈裟给了绮月,眼下玄素正是一身灰白外衣,他用将绮月在一处干燥的铺着干草的地方放下,又放下包裹。   绮月这才发觉他的包裹上竟包了一层油纸,所以不曾打湿。   玄素寻出打火石,点亮了庙中烛火,待庙中明亮起来,倒是比方才那漆黑一片还四处钻风的样子要温暖上不少。   “我去找些干柴来,想来廊下或许有没湿的柴火。你的衣衫都湿透了……”玄素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有意又往外头走了几步,离她远了些,继而才继续说道,“还是及早烘干为好。”   绮月倒是没想到他竟想的如此周到,起身就要挣扎着站起来:“奴家也想帮上忙……”不想却被迎面而来的一个包袱兜了一脸。   “你本就受了伤,且先歇着吧,贫僧终归是男子,这点力气还是有的。”玄素背过身去,梗着脖子道:“包袱里有些干燥的衣裳,若是不嫌弃……可先换上,总比那湿衣好。”说着便往殿后去了。   绮月看了眼怀里的包袱,心道这和尚也有些奇怪,竟是这般信任自己。   “他倒是放心的很,也不怕我带着包袱跑了。”说着便打开包袱,果然见里头摆放着几身整洁的行头,想来应当是玄素的衣物。外头有油纸护着,穿上身想来能舒服不少。   待到她这边换完,玄素也抱了干柴回来。他将干柴在绮月的脚边堆成一个小火堆,燃起一簇温暖的火堆来,自己却坐在了远一些的地方。   绮月本就有内力护身,体质又普通女子要好上不少。反倒是玄素身体羸弱些,一坐下便打了几个喷嚏。   “圣僧坐的那么远,怎么烘得到火呢。”绮月坐在火堆边瞧他。不过一会儿,她身上换下衣物已然烘了个差不多,只是那和尚却只坐在一旁打坐,离她隔了不少距离,像是怕了她一般。   玄素沉心静气,却不理会她。   绮月嘟起嘴道:“圣僧离得那么远,可是怕我?可奴家不过一弱质女流,又能做什么呢。反倒圣僧若是生病了,那才是真的麻烦呢。”   她说着又看了他一眼,温暖的火光映照着少女姣好的面容,透着柔软的暖意来。   “贫僧只是打坐。”玄素开口解释道,却并没有睁眼的意思。   “嘶——”绮月轻哼一声。   玄素不由得睁开眼,只见那少女侧躺在地上,伸出手像是想去探不远处的柴火,却牵动了脚上的伤,强忍着疼痛却只是闷哼一声。   “别动。”玄素沉声出声。   绮月的脚确实是扭伤了,不过她习惯了这种疼痛,倒不觉得有什么。却不想刚才一本正经坐在那里,仿佛天塌下来都不动的男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睁开了眼。   和尚的脸色不大好看,看起来像是有些气恼的样子:“脚伸出来。”他将手一摊,放在她的脚下。   绮月有些莫名,却还是从裙底伸出了脚。   玄素也不看她,竟伸手握着她的小腿,将她的脚拽到了自己的面前。眉头却皱得更厉害了,“分明伤的这么重。”说着便从包袱中取出一只小方盒来,里头竟是用于治跌打的药膏。   这么巧的吗?绮月的内心有些意外。   他跪坐在自己的身前,微微低垂着脑袋,专注地为她上药。温暖柔软的指腹划过她的伤处,隐隐作痛,却又好像是一阵火烧般的灼热温度。   绮月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和尚对自己竟然真的这么上心?他为了什么呢?美色吗?还是……她看了一眼男人腰间挂着的铃铛。   “施主为什么一直看着贫僧腰间的铃铛?”玄素忽然抬起头,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我们金铃姬腰上也会挂着铃铛。”绮月笑了笑,从容不迫:“却不想西疆圣僧的腰间也会挂着个铃铛。”   玄素低垂着眼眸,将那颗铃铛塞进腰带里,沉默地阖上药盒,“上好了,今夜就好生休息吧。”   这么好使?绮月瞧了瞧自己的脚踝,不过确实是冰凉了许多,也没方才那么刺痛了。   “不知圣僧为何会来这黑沙城?”绮月问。   “路过而已。”玄素又远远地坐了回去,闭着眼答。   “路过吗。”绮月低声道,复又问玄素,“听闻圣僧玄素,又有佛子的美名。上可通晓天地,下可手掌乾坤,可是真的吗?”   少女亮晶晶的眼里透着好奇,玄素忽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看的绮月有些摸不着头脑之时,却又忽然闭上了眼。   他神色如常道:“看到如何,看不到又如何?”   “若是看到,那……”绮月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到庙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嘈杂之声。   “哎你们看那里,那里是不是好像有火光?”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声,听起来让绮月感觉有几分熟悉。   “好像……是一间破庙!快进去避避雨。”一个男人的接了话。   “等等,好像,是不是有人在?”说话的人听起来年纪大些,倒是比前两个迟疑了不少。   “管他的呢,一间破庙罢了,我们这么多人,还能把我们赶出去不成!”   “对,对——!”   绮月听着外头说话的人,听起来就人数不少,约莫十数个的样子。不过这些人倒不像是一路的,反而像是半道上临时搭伙的。她看了一眼玄素,只见他呼吸平稳,依旧坐在原地,动也不动。   那一行人蜂拥而进,不一会儿,除开中间漏雨的地方和绮月玄素这边,不大的破庙里便挤满了人。方才说话的那个年轻女子,进庙便大声抱怨起来。   绮月眸光微闪,没想到还是个熟人。   那一行人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火堆边取暖的玄素和绮月。或许是绮月此时长发披散,又穿着一身显然是男子的外衣,又或者是玄素这一身袈裟着实是太过于引人注目。走在最前面的人大叫一声:“哎你们看,这有个和尚,还有一个女人。”   绮月看过去,果然就是方才在马车上故意踩住自己斗篷,又伸手狠狠推了自己一把的年轻女人。   “这是哪门子的和尚,依我看,与一个女人在这破庙深夜独处,怕不是个淫僧吧。”那年轻女人斜睨一眼过来,满脸的不屑。 第5章 重生 杀了你,西疆就太平了。   “阿芝,莫要胡言。”年轻女人身后走出一名男子,看起来衣着整洁,倒是个讲究人。   他上前来向绮月与玄素的方向拱手道,“不知法师可是这寺中的……额。”男子想了想,瞧着这四面漏风的破庙,也实在说不出个“主持”来,只得轻咳一声,“眼下外面风大雨大,不知可否让我等几个借住一宿?”   左右又是个假情假意的虚伪人。绮月不屑去看。   “崇山你跟他们讲什么大道理,这里不过就是荒郊野岭的一个破庙,无主之地。你看着上头这么大的窟窿,还借宿呢,风都避不了。”阿芝偏头不看两人,态度傲慢得很。   “阿芝!”崇山恼怒地大喝了一声,阿芝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走到了一遍,倒是不吭声了。   绮月并没有理会他们,只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里的湿树枝捣弄着火堆,让火势又旺了些。   那些人都是浑身湿冷地过来,走进来身上的衣裳还在滴着水,眼下看着那温暖的火,恨不得将那两个人推开自己坐过去才好。   “那位施主说的有理,此地是无主之地,贫僧也不过是过路之人。”玄素神色平静如旧,开口缓声说道,“诸位若要避雨,还请自便。”   “那便多谢法师了。”崇山恭敬地向玄素躬身行了一礼。   绮月对这些人没兴趣,只是可惜了,原本是一个和身边的这个和尚独处的好机会。   这一行人虽不多,却也不少,只可惜一个个的都惦记着别人,竟就这般眼巴巴地望着绮月这处的火堆,就着湿漉漉的地面坐着。倒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崇山,前后忙活了一圈,捡了些干燥的柴火来,可惜似乎是没有打火石,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   “贫僧这里有打火石,施主可拿去用。”玄素开口道。   崇山闻言欢喜地走了过来,一面道:“这可真是多谢法师了。”   绮月一直坐在火边,她的衣服已经烘得半干了,全身温暖,脚上的伤也舒服了许多,动也不想动。   她安静地打量着对面的那一行人,只见他们都很狼狈,却坐在原地只等着捡现成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自己这边,仿佛要把自己和玄素撕碎一般。   崇山快要走近的时候,绮月微微皱眉,把手边的打火石丢给他。崇山倒是怔了一怔,仔细看了一眼少女,拿着打火石回去了。   那一行人面前的火虽然是升起来了,可惜却只有小小的一堆。若无绮月面前的这一堆,倒也说的上是难得的温暖了。   可惜眼下有了金玉在前,如此微弱的火焰,又有这么多人眼巴巴地盼着,实在有点杯水车薪。   “法师……”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老者忍不住站起身道:“您看我们这边有十数个人,还有上了年纪的,火却不够旺,不知可否分几个人去您那边取暖?”   破庙里一片安静,只有外头愈发大的风雨声呼呼作响,绮月看了一眼玄素,他仍在原地打坐,又仿佛是睡着了,并没有回答老者的请求。   那老者轻叹一口气,又慢吞吞地坐下了。   火光温柔,绮月烤得全身暖烘烘的,体内内力行了几个周天。她轻抚胸口,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然就这么倚着身后的围栏半阖着眼睡了过去。   而几乎是绮月睡着的一瞬,身边的和尚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看了她许久,思绪却忽然被拉扯到隔世的那一段噩梦之中。   *   “你……要杀我!”   身着灰白色僧袍的少女脑袋光洁,不着青丝。   她双眼赤红,任由胸前鲜血汩汩而流,染红整片衣襟,却只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子,“为什么,是我拼死将你救回来,你却要杀我!”   “杀了你,西疆就太平了。”男子持剑而立,似笑非笑地看她,眼中是无悲无喜的空,“念儿,你说我们这样的人,还能有来世吗?”   “别叫我念儿!”少女牙咬切齿地道,仿佛要将这两个字从自己的脑袋里甩出去,“我是绮月,从来就不是你眼中的那个空念。”   "对不起。"他轻声一叹,手中长剑却猛地被一道极大的力量牵动。   男子猛地抬起头来,却见少女双手握住剑刃,任凭一双手鲜血淋漓,用力地洞穿了自己的胸膛。   “玄素,我欠你的这条命,今天还给你。”   她的眼中淌出嫣红的泪来,铮然杀气在刹那间朝他席卷而来,涤荡天地。   *   “是我不好。”玄素忍不住伸手触碰她乌黑的长发,却又迅速地收回了手,如墨色般的眼眸深处是难掩的痛楚,“又让你遇到我。”   这个在将来,会将整个西疆搅得天翻地覆的女人,此刻却如此安静地躺在他的身旁。   玄素何曾见过这样的她,这一次,他故意来的这么早,不知道能否改变她注定的命运。   “只是这一次……”他轻叹,将剩下的话悉数藏进了心里. 第6章 闯祸 她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伸出了手………   绮月醒过来时,才惊觉自己竟然就这么毫无警惕地睡着了,这是极其少见的事情,因此她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好在大家看起来都累了,四周一片安静,只有火星子偶尔的“噼啪”的细碎声响。她看向边上的玄素,他呼吸平缓,仍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像是一直没有动过。   绮月的腿有点麻,她睡梦之中内力自行运转,眼下脚上的扭伤倒是没那么痛了。她查看着脚上的伤势,心里想着也不知这个和尚哪来的那么好的伤药,忍不住便好奇地朝他看去。   她撑起身子轻轻往玄素的方向靠近了些。他的肌肤比女子还要白皙,睫毛长而浓密,宛如两面小扇子,落下淡淡的阴影。那精致的五官,淡红的唇瓣,看起来纯净美好,如神子一般。   瞧上去这么干净美好的人,竟然真的会存在于西疆这种鬼地方。难不成这男人还真的是浊水里的一朵仙葩?   绮月眨了眨眼,她的目光落在男子腰间的腰带之上,那颗不大不小的铃铛此刻因着他的坐姿出现在了腰带外头。她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呼吸匀称,仿佛正在睡梦中。   她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伸出了手……   “嘶——别乱动!小贱人,你给我安静点。”   “唔、不——不要!”   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对男女的声音。绮月警觉地收回手,微微眯起眼睛,往声音的来源处看。   只见对面的角落里,一个女人被按倒在地,被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压在身上,捂住了嘴。双手偶尔伸出来一点,又被按了回去,正在艰难地挣扎。   绮月紧缩的瞳孔缓缓散开,她只是歪着头瞧着那角落里的男女,却并不出声。   “你在……”   玄素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低声问她。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却被回过头来的少女伸手捂住了嘴。   “嘘——”少女的食指放在朱红的、有些干裂的唇上,眼睛亮晶晶的,绚烂的火光映照其中,让玄素的心忽然跳漏了几拍。   “唔、唔唔——”另一边的墙角,已经传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哭腔。   绮月看着玄素,他的神情依旧是那么平淡,目光沉静,仿佛什么都入不得他的眼。   “圣僧。”绮月的声音极小,她甚至凑得更近了些。几乎附在他的耳边,“我听到那边有动静,是闹老鼠了吗?”   少女的眼神清澈而明亮,眉眼中透着担忧和恐惧,流淌着只属于少女的娇柔。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绮月,又轻轻摇了摇头,说了声:“那不是老鼠。”   “救、命——崇山!你说过会保护我的——”   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压抑不住,绮月这回是真听清了,竟是那个叫阿芝的女子。   那哭喊声响彻整个破庙,可是仍然是一片的沉寂,仿佛所有人仍在沉睡。   绮月饶有兴趣地环顾一圈。   不,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沉睡,而是所有人,早已醒了过来。   “你们帮帮我,救救我,救救我!”阿芝喊道,“崇山!崇山!”觉察到周边的人放任男人的恶行,阿芝越发绝望。   而男人意识到周围人的放任,越发变本加厉起来。衣物被撕碎的声音伴随着女人的哭声,刺激着男人的神经。   “他们在做什么?”绮月眨着眼,仿佛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玄素偏过头避开她的目光。   “她好像在哭呢。”绮月又跟着他转到另一边,眨巴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寸步不让。   “嗯。”他无可奈何,低低应了一声。   “她在哭,为什么那个叫崇山的男人不去救她。”她说话的声音微微扬起,不大不小,却正好能让庙中的所有人听清。   “绮月。”玄素避开了她明亮的目光。   她的眼睛是干净的,明亮的,仿佛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可是她的唇瓣微微勾起,带着意味不明的味道,让玄素一时之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是奴家说错话了吗……”少女的身子轻轻一颤,水润如黑玉般的眼睛可怜地瞧着他,宛如一只被抛弃了的小猫儿。   许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阿芝忽然放大了嗓门:“救命!法师救命啊!”   “她是在叫您吗?”绮月歪着脑袋看他,“您要去救她吗?”   这一挪动却摇响了身上的铃铛,只听得“叮铃铛”一声脆响。   “金铃姬!”那一声铃音,却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湖边的一株稻草,阿芝大声喊道,“她、她貌若天仙,是我们黑沙城的绝色美人!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哎呀。”少女满脸懊恼,她惶恐地攥紧了玄素的衣袖,怯懦地躲到了他身后的位置,“我好像闯祸了。” 第7章 佛子 他、他是圣僧!是佛子玄素!   “我、我在马车上见过你!对!”女人大声说道,她忽然看到了被绮月丢在一边的破烂的斗篷,语气变得肯定起来,“就是你,那个斗篷!我认识那个斗篷!你就是城主大人的金铃姬!”   绮月没想到她还真的是认出自己了,不过……她看了一眼玄素。   和尚神色无恙,只是缓缓地抬起头来。   早有人一直注意着他们这一边,玄素之前一直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脸。现在站了起来,整张面容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他、他是圣僧!是佛子玄素!”老者哆嗦着说道。   那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到。   “他是……圣僧玄素?”人们慌张地看向玄素,脸色惨白。   “罪孽,我们是罪孽的。”有人在说。   “我们冷眼旁观,我们是恶徒的同谋。佛子玄素,会看透我们的灵魂,让所有的罪孽无处遁形,让我们永受阿鼻地狱之苦,再无生途!”有人在哭。   “怕什么!不过是一个和尚!”有人大声喊道。   “和尚?”有人尖叫:“他是圣僧玄素!勘破乾坤,可掌控天下众生命运的佛子玄素!”   老者忽而泪如泉涌,跪在地上,朝着玄素的方向叩拜:“求佛祖,恕我罪过。求佛子,恕我罪过!”   随着这吟诵声起,所有的人都满含泪水,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与他一同吟诵。这祈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与风声一起,回荡在这小小的破庙里。   “这是……邪教吧?”绮月哪里想到还能碰上这样的场面,心里觉得有趣又神奇,这些人在玄素面前,好像都疯了一样。   这就是圣僧玄素的“力量”?   玄素坐着不动,绮月这才发现自己还攥着人家的袖子,当下便松开了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攥得那样的紧,就好像……真的很害怕一样……害怕?只有有退路有依仗的人才有资格害怕。这么奢侈的情绪,她怎么可能拥有?绮月用力摇了摇头,将脑袋里那一瞬间纷杂的思绪甩了个干净。   玄素若无其事地弯腰拿起放在脚边的包袱,慢慢地收拾好,包裹好,背上。   “雨停了,天快亮了。”他慢慢地说,“你要继续和我一起走吗?”   他的神色是那么平静,就好像,四周发生的一切和他没有关系一样。   绮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弯唇笑了起来,欢快地道:“好啊。”   “那就走吧。”玄素平静地往殿外走去。   “都是你,都怪你!”有人指着施暴者怒骂,“你是罪恶的化身,你是魔鬼的化身!你一定是故意的,故意要害死我们!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你们要做什么!”施暴者站了起来,他自己心里也极度恐惧,却想不到众人忽然将矛头指向了自己,一时间慌张失措,“我不知道他是圣僧,我、我——你们也没人拦我啊!对!他,他一定是假的!那个什么圣僧,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身边还跟着个女人。”   玄素听了这话,他脚步微滞,却没有说话。他只是回过头来,平静地看了众人一眼。   “……说的也是啊。圣僧怎么可能身边跟着个女人呢?”   人群中有几人犹疑,下意识抬起头想去看玄素,却恰巧撞见他回眸的那一眼。   那眼神,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描述,似怜悯,似慈悲,好像天下苍生尽在他的眼中,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若是那大殿上的金佛睁开双眼,只怕也不过如此。   “佛子玄素在此,你这妖魔还敢妖言惑众!”有一人扑上前来,将施暴男子狠狠扑倒在地。   “杀了他!杀了他才能赎罪!”   “杀!杀了他!杀了他!”   十数个人一齐向男人涌去,他再也无力反抗,只留下凄惨至极的哀嚎和求饶。   “呜呜呜呜——”阿芝蜷缩在人群之外的角落哭泣,她低声啜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玄素面前,拽住他的衣角。   实话实说,这个阿芝确实长得不错,这么哭得梨花带雨,倒是让人生出些许怜惜来。   绮月心中这么想着,又瞧了瞧玄素,想看他打算如何。 第8章 不同 难不成,他是当真不在乎?……   玄素看也不看,毫不留情地将阿芝的手甩开,眉间紧锁:“这位女施主,还请自重。”   绮月忍不住笑了一声。阿芝听入耳中,越发羞恼,便指着她道:“你连这个金铃姬都让她跟在身边,我、我好歹也是良家女子……”   “是啊,所以像你这样的良家女子,怎么能跟着一个金铃姬跑来跑去呢?”绮月弯下身俏生生地看她,看起来纯然无害,“我家圣僧都叫你自重了,你怎么还这么不检点呢。”   玄素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不过绮月的注意力正放在阿芝的身上,并没有觉察。   “谁要跟你这个金铃姬跑来跑去啊!”阿芝见她胡搅蛮缠,越发气恼,正忍不住开口骂她。   谁知绮月竟是猛地一抬脚将她踹倒在地,居高临下地笑眯眯道:“你踩落我的斗篷,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既然有了你的崇山哥哥,便快滚去找他才是。”   绮月的力道不小,虽没用内力留她一命,却也足以疼的她大半个月动弹不得了。阿芝捂着伤处,却死死咬着下唇,怨毒地盯着面前的两人。   “好了,我们走吧。”玄素声色淡漠。   绮月走出破庙的小门,她依旧能听到庙内嘈杂的声音。待到走远了些,那声音才渐渐听不见了。   *   灼热的阳光洒在黄沙覆盖的土地上,连泥土都变得烫人。绮月的嘴唇干裂出血,眼下他二人已在这荒无人烟的荒漠里走了好几日。好在路上的时候遇到驼队,绮月将身上累赘的首饰卖了个干净,换了身清爽干净的衣服来。不然若是一路穿着那脏衣服,只怕还要更难受些。   绮月的脚上眼下已然好了大半,只是胸口却疼得厉害,想来是在黑沙受的那一掌,果然非比寻常。   她看着前面人的背影,忽然加快步伐跟上他,软软地问道:“圣僧为何对我是金铃姬这件事情……不觉得惊讶?”   “并无不同。”玄素却只是答。   他的意思是……自己是一个普通舞姬还是金铃姬,并没有不同吗?可是……黑沙城的金铃姬是黑沙城主的玩物,这是整个西疆无人不知的事情。   难不成,他是当真不在乎?   绮月心中好奇,继续道:“可是金铃姬是主人的……”   她话说到一半,却忽然有一只水袋递到了绮月的面前。她抬起头,玄素却只是将水袋往她怀里强行一塞,回过身继续往前走。   她下意识打开壶嘴去看,这水虽然不多,却也足够解渴,让她舒服不少。他们的水本就不多,绮月本以为最后一点已经被玄素喝完了,没想到他竟然还给自己留了一些。   “圣僧您……”   “以后不要说什么‘主人’。”前头的人僵硬着身子道,“也不必叫贫僧什么‘圣僧’,以法号称呼便是。”   他的脚步不紧不慢,虽然嘴唇同样干裂,但皮肤依旧光洁如雪,看起来倒是比绮月好了不少。   绮月闻言眉梢微挑,忽然有些莫名的欢愉,娇声叫道:“玄素。”   少女的嗓音本就天生娇媚柔软,这两个字自她唇齿间吐出来,竟透出几分别样的风情来。   “你。”玄素忍不住道,霎时竟有些想反悔了。   “你什么你?”仿佛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少女突然脚步轻巧地轻跃一步,跳到玄素的面前,“圣僧?”   本还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眼下倒是知道了。玄素偏过头去不看她,心里有些恼怒,面上却无假作无事,只是绕过她径自走了过去。   “你也可以叫我绮月。”少女的尾音上扬,听起来心情不错。   玄素没有回答,可是绮月却隐约觉察到,在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后,他的心情仿佛莫名低落了许多。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道,“是奴家的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没等到玄素回答,前方的不远处出现了一名中年男子坐在马车的车辕上,看起来像是等候了有一会儿。   “二位且慢!”那男子看到两人前来,竟当即自车辕上跃下,迎上前来,“这位,可是玄素法师?”   “正是。”玄素道,“不知施主是?”   “好险上来问过。”那男子喜笑颜开道,“大人叫我邢二便是。我乃是归无城主派来的,正是为了前来迎接圣僧,若是错过了就不大好了。”说着又看向绮月,目露疑惑。   玄素显然并没有解释的意思,绮月也不是个多事的人,自然懒得多说。不过邢二显然是个办事妥帖的,见玄素无意解惑,自然也就不自寻烦恼了。将马车拽上前来,便对二人道:“二位请上马车。”   归无城的人?   绮月心生好奇,没想到玄素竟会与归无相识,便跟着他上了马车道:“原来你是打算去归无的。”   这黑沙城距离归无不过几日脚程,又是正巧在去往归无的必经之路上,若是需做补给,倒是个合适的落脚点。   他没有说话,像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绮月偷瞄了坐在对面的男人一眼。这归无城在西疆极为有名,倒不是因为强大亦或是繁荣,而是因为归无城的城主,是个女子。 第9章 归无 贫僧只是来还一个恩情罢了。……   “邢二爷回来了。”   “邢二爷好!”   ……   自从进了归无城中之后,一路上便不停地有百姓向邢二招手问好。邢二不过是归无城主的一个下属,便在这归无城中有如此的威望。再看这城中,沿街的市贸繁荣,百姓们面上都是宽和的神情,纵然不是丰衣足食,也必定是安居乐业的。   许是绮月的目光过于露骨,玄素硬着头皮问她,“你一直看着贫僧做什么?”   绮月瞧了眼面前男子僵硬的身体,倒是觉得稀奇,她扑哧一笑地道:“奴家不过是好奇,传闻中归无城主性情孤僻,不喜男子,又怎会与你相识?难不成,出了家,便不属于男子了吗?”   “这位姑娘。”外头的邢二听了马车里的动静,闻言笑道,“您说的那是宫里的太监。”   绮月大笑出声,一面笑一面道:“竟是如此,谢谢邢二爷指点。”   玄素忍不住偏头不愿看她,素来平淡无波的脸都黑了几分。   这一声邢二爷叫得爽朗,倒是让邢二生出几分好感来。他本就是个粗人,在玄素这等玄而又玄的人物面前多少总是有些拘束的。加之绮月又生得美貌,本以为如城主大人那般是个冰雪美人,没想到倒是个爽利人,一时间也放开了许多。   “姑娘说笑了。”邢二挠着头憨厚地笑了起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两句,绮月倒是都接了话茬。   邢二见状,忍不住问道:“听姑娘口音,倒像是南边来的,不知怎的……”   他话没说完,绮月却也能听出一二,约莫是好奇玄素为何与自己一个女子一同罢了。于是收敛了笑容,露出一番愁容来:“奴家是从黑沙出来的,无处可去,好在有圣僧大人可怜窝……”   “是我不好,提起姑娘的伤心事了。”邢二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也不好再细问了。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只听得邢二“吁”了一声,勒住了马儿,像是到了地方。   绮月掀帘一看,只见此地却不是想象中的城主府邸,而是一处林间的小屋,怪不得最后的一段路显得颠簸了许多,竟是进到了林中。   玄素见怪不怪地下了马车,举止间倒像是常客。   “玄素,好久不见了。”林间站着一名年轻女子,她回过身来,宛然一笑,缓缓对来者道。   “聂城主。”玄素弯下腰,竟极为恭敬地行了个礼、   聂晴云站着受了玄素的全礼,继而将目光放在玄素身边的少女身上。这少女穿着布衣麻纱,像是驼队商人家眷的衣裳,但相貌极其出众,纵然荆钗布裙,也难掩其风姿。   在聂晴云打量着绮月的时候,绮月也在打量着她。   只见这位西疆传奇的女城主一袭黛色青衫,她梳着单螺髻,长发收拢在脑后,手拿一柄小铲,袖子挽在小臂上。如果说绮月是少女的美,那么她便是成熟女性的美,端庄优雅,仪态万千。   “这位是?”聂晴云的目光停留在绮月的身上。   “奴家绮月,久闻城主大名。”绮月看着聂晴云,眸光微亮。   虽然早有听闻归云城聂晴云的名字,还以为能在西疆这地方统领一方的女子,纵然不是如男子般体魄强健,也当是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人物,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美丽温柔的一个女子。   “姑娘说笑了。”聂晴云微笑着道,“想来你们一路上风尘仆仆,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她说着看向邢二,柔声道:“阿二,先将二位贵客带去府中。”   “是大人。”邢二道。   马车绕着林子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绮月发现原来方才那片林子就在城主府的后头。   虽然是城主府,但也与别的城主府邸有所不同,曲径通幽,暗香浮动,倒是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绮月好奇地四处张望,只觉得处处都新奇。   “姑娘请,这边是您的房间。”邢二指了指东面的厢房,又指向西面的厢房对玄素道:“原本这便是给大人留的住处,四下清静,也无人叨扰。”   “请邢施主代贫僧多谢聂城主。”玄素正要作揖,却被邢二拦下了,只听他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不过是城主大人的一个侍卫罢了。你们且好生休息着,晚些会有人来引二位去前厅用膳。”转而便离开了。   “曲径通幽,闹中取静。”绮月环顾一圈,若有所思地道,忽而又小跳一步探出个脑袋拦住玄素,“圣僧,你与这位貌美如花的聂城主……嗯?”   绮月有意打趣他,玄素却不见半点羞恼,摆手将她轻轻推开,径自进了屋里:“贫僧只是来还一个恩情罢了。”   “恩情?”绮月一手捏着下巴,眨巴着眼看着和尚的背影。   不过这两个人,一个风光霁月,一个圣洁如莲,确实不太能想象出有什么男女之间的交情。   罢了罢了,此时与她又有什么关系。绮月将这些细碎的心思从脑袋中甩了出去,转身进了屋内。   不得不说女子心细如发,聂晴云注意到绮月身上衣衫不大合体,便备好了全新的换洗衣裳,沐浴的水也已温好。毕竟准备的仓促,虽不能说有多么合身,但总比绮月从驼队买来那身大几号的衣裳要合适。   正在此时,外头忽有响动,绮月透过小窗去看,只见玄素从东厢房走了出来,而在客院的门前,站着一名男子,赫然是邢二。   “邢施主,不知可有何事?”玄素见到邢二,心中也是不解。   “大人,我们城主有请。”邢二恭敬地道。   玄素抬眸一看,只见聂晴云便站在门外,目光温和,遥遥地朝自己看过来。   *   “昔年一别,不想已是现在了。”聂晴云一声轻叹,她仰起头看向天空,似恍若隔世。   二人走在府中莲池边,玄素比聂晴云慢了半步,慢慢地缀在她的身后,隔了个不近不疏的距离。   “聂城主的救命之恩,玄素一直没忘。”玄素声音淡漠,如是说道。   聂晴云闻言忍俊不禁,笑着看向他:“你倒还是如那时一样,竟是丝毫未变,可惜我已然不是当初的小聂医仙了。”   玄素没答,倒是聂晴云像是难得见着故人,话也多了些,继续道:“说起来,你怎会与一女子同行,倒是让我好生惊讶。”   玄素避开她探究的目光,语气平淡:“碰巧罢了。”   “你玄素的世界,竟还有什么碰巧?”聂晴云摇头大笑,“这话你唬别人还行,唬我就说不过去了。不过我可是要提醒你,那女子看起来可绝非普通女子。”   玄素却不吭声。   “也罢,这是你的事。你这次出来,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聂晴云摇了摇头,正色道:“实不相瞒,这次我是有事相求于你。”   玄素倒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有事相求,一时目露疑惑。   “城中近日异常,像是有诡物作祟。”聂晴云冷声道。 第10章 女孩 下一瞬便能要了这男子性命。   虽不知玄素那日与归无城主究竟说了些什么,但绮月倒是问过一次玄素,玄素却只是若无其事地看了她一眼,说了句“风水不好”。   “风水不好便风水不好……盯着我看是几个意思。”绮月纳闷地嘟囔了几句,也就无心再做打探了。   不过这归无城主待客周到,绮月便在这归无城中歇上几日,也未尝不可。   绮月在府中休息了几日便多少有些耐不住性子,连着几日四处闲逛,都要将这偌大的归无逛了个遍。   这几日归无城中不大太平,总有衣衫褴褛的流民前来,治安也一日日乱了起来。可不知为何,绮月心中总有几分诡秘之感,仿佛这城中真如玄素所说的“风水不好”,隐隐有什么不对。   她这头正漫无目的地四处看着,那边却有一中年商人向她招呼。   “上好的胭脂嘞~快来看看嘞~”   “哎呦这位姑娘。”那卖家见她看拉过来,便连忙高声呼喊道,“这是我从黑沙进来的流霞膏,色泽妍丽鲜艳,特别好看。”   “黑沙的流霞膏?”绮月目露诧异,不由得上前端详。   那卖家做了许久的生意也没几个客人,见她捧场,脸上皮肉笑作一团:“不瞒姑娘,这可是黑沙上好的胭脂,若是姑娘喜欢,还可以便宜些。”   “黑沙的流霞膏不是黑沙城主府中的玩意吗,怎地会流到外头来?”绮月手中把玩着一盒,俏生生地看着那卖家。   若是碰上旁人或许不知道,可绮月又如何不知。这流霞膏可是黑沙城主的心头好,用于女子身上,不仅红润自然,且会随着使用者的一举一动袅袅生香。纵然是在城主府中,有资格拥有这等好东西的人,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我瞧姑娘面生,没想到还是个懂行的。”那卖家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边上的黑沙城这几日据说被人屠了城,连夜放火烧的那叫一个干净。姑娘可看到这几日城中的流民多了起来,这些都是黑沙逃难来的。”   “纵然如此。”绮月将手中胭脂盒子打开,只见盒中胭脂色泽鲜艳,色如流霞,确实是正宗的流霞膏,“这也不该是普通流民该有的东西。”   这块流霞膏的成色极好,就算是在黑沙城里也是极少见的,只有几名金铃姬拥有过。   偏偏那几名金铃姬……绮月目光微沉,心中道:她们难道没能逃出去吗?   “看来姑娘是个识货的人。”那卖家闻言凑上前道:“不瞒姑娘,这正是我特意收来的。”   绮月从荷包中取出一粒金子,那卖家登时眼前一亮,正想伸手去拿,绮月却笑眯眯地又收了回来:“我用这一粒金子,买你的流霞膏,但你必须要带我去找卖你这块胭脂的人。”   “这……”那商家看了眼自己死气沉沉的摊子,心道这一日也不一定能卖出这么粒金子。只是他看了一眼绮月,虽不知道这么个小姑娘要见流霞膏的卖家做什么,但随随便便便能拿出一粒金子的人,也许手里还有更多。因而假作心疼地对绮月道:“可我这摊子还要摆一会儿的……”言下之意还是想要从绮月的手上贪出更多来。   绮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从袖中取出一颗洁白莹亮的明珠,那卖家登时眼睛一亮,就差贴上去一辩真假了。   “走,我这边带您去见那个人。”说罢欢欢喜喜地收了东西便走,连摊子都不要了。   这人领着绮月走到一处破旧拥挤的小巷中,一面高声叫道:“歌丫头,有人找你。”   “叔,你怎么今日这么早便收摊了。”那卖家一叫唤,便有一名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从不远处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这是?”   “喏,就是她给我卖的流霞膏。”那卖家朝那小丫头努了努嘴,对绮月道。   此刻的绮月却并不在他的身上,反而只是环顾四周。这是一间极为狭窄的小巷,家家户户的门前撑起晾衣的架子,衣裳挂在上头。眼下正是白天,巷中虽也吵嚷,虽也人多,可绮月却有一种微妙的危机感,她的直觉正在叫嚣着让她离开这里。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块流霞膏?”绮月蹲下身来问那女孩。   那女孩也不怕生,一双水灵的眼睛瞧着绮月,“我忘记了,我是从家里拿的,原来这个叫流霞膏呀。”   绮月眉梢一挑看向站在一旁的卖家,那卖家倒是有恃无恐地瞪了一眼那小女孩,吓得她后退了一步。这种欺负小女孩的人,绮月懒得搭理,只伸手一抛,将那粒金子丢给他。   卖家却不满意,皱着眉头问:“那颗明珠呢?”   “明珠?”绮月微微一笑,“这小姑娘都不认识这流霞膏,你骗我在前,还有脸要明珠。况且就你的生意,一粒金子足够你一个月的生计了,还不知足?”   “我劝你速速将那明珠交出来!身上有什么好东西,统统都拿出来!要不然不要怪我不客气!”见绮月不从,那卖家登时神色一改,就要上前来拿捏住绮月。   绮月冷哼一声,只见她倏地站起身来,指做弯钩,下一瞬便能要了这男子性命。 第11章 乱巷 你当真一直是一个人住的?   “姐姐不要!”那小女孩忽的冲上前来狠狠地撞上绮月,却被她身上运转的内劲弹了回去,摔倒在地上。不过也多亏这一撞,让那男子逃过一劫。   “你、你这个疯子!”那男子恶狠狠地道,仓皇逃去。   左右不过是个普通人,绮月也不在意,她转而看向那女孩,女孩摔得脸色发白,右腿蜷缩起来,一手摸着小腿。   “姐姐……不要伤害他。”歌丫头的眼里有泪光在打转,却还惦记着方才那个男人的安危。   绮月蹲下身看了一眼她的脚,道:“你的腿折了。方才那人分明有意出卖你在先,你为何要救他?”   “他并不是有意出卖我。”歌丫头摇了摇头,目光明亮,“那块胭脂确实是我托叔拿去卖的,他将您带来见我,您也并无意伤我,怎么能说他是出卖我呢。”   绮月闻言不由得看她一眼,这丫头说话时目光平和,倒像是真的全然不在意,“你怎么知道我无意伤你?”   “若是有意伤我,您如此厉害,早在见到我时便可以将我捉走了,又为何还要信守承诺将那粒金子付给叔?”歌丫头说着摇了摇头,“叔家里生活不易,难免贪婪了些,我代他向您道歉。”   这女孩心地纯善,又自有一番自己的认知。如此下来,绮月倒是也懒得再问。只是伸手将她错节的脚踝巧力一扭,重新正了骨位。   “谢谢姐姐帮我治伤。”歌丫头小脸惨白,咬着牙撑下那剧痛,脚踝的伤倒是好受了不少,便知道绮月是在为自己治伤,“那块流霞膏想来定然是姐姐相识之人的东西吧?可惜我家中只有这一块。”   “无妨,也不过是个萍水相逢之人,算不得认识。”绮月看着女孩咬着牙半天站不起来,便伸手将她扶起,“不过你这脚一时半会儿倒是走不了路。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那歌丫头眼睛一亮,仰着头看着绮月,“姐姐您……愿意背我吗?从来没有人背过歌儿。”   “走吧。”绮月无奈,让女孩爬到自己的背上来。   归无城虽繁华,却也有拥挤杂乱的贫民巷。这一路上吵吵嚷嚷的都是生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让绮月有些新奇。   “最近这里的人多了起来,都是黑沙来的流民。”歌儿在她背上叹气道,小小年纪却如此老成,“我们城主大人是个好人,给了他们七日的时间逃进来,七日后便要禁止他们入内了,也不知还有多少黑沙的人在外头无处安身。”   “竟是如此。”绮月想起聂晴云的模样,确实是西疆难得的仁善之人。   西疆对于流民的态度素来都是拒而不收,一方面是西疆诸城之间本就相互倾轧侵占,收留他们反而会被认为是与其他人抢城,另一方面西疆贫瘠,本就水粮有限,流民越多,自身的生存就越发困难。   想不到聂晴云,竟然会开放七日归无,让那些流民进来。倒是让绮月说不出是敬佩她的仁善,还是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到了。”随着渐入小巷深处,歌儿轻声道。   女孩从她身上下来,自己扶着墙走近屋里。绮月细细打量了一圈附近,这一片与外头不同,是一派安静无声,仿佛没有人居住。但邻里之间又挂不少衣物,看起来并不像全然没有人的样子。   绮月走上前细看,只见邻家挂在外头的衣物上,已然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姐姐?”歌儿好奇地看向她,“你怎么了?”   “你家附近……都没有人居住吗?”绮月没有看她,反而微微眯起了眼睛。   “应该是没有吧。”女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大家都说歌儿生了病,不太能记事。”   绮月忽然感受到一种极其微弱的危险,却足以让她不由自主地脊背发凉。   这里分明是居民最密集的巷子,房屋拥挤不堪,可奇怪的是,人却并没有那么多,甚至显得有些空荡。   绮月走近附近的屋舍里,有的还挂着衣服,上头已经落了一层灰。有的桌上还有未收拾的茶盏,蜡烛烧到最后一滴,就像是有人曾经口干起夜,点了蜡烛倒了茶水,却忽然因什么缘故走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而最奇怪的,是这个小丫头家中。   她年纪看起来不大,却是一个人居住。这虽也没什么,但门后却放着几双成年男女的鞋子,屋内物件皆放在成年人惯用的位置。若是这小丫头当真是一人居住,又为何会如此。   “姐姐,你怎么了?”歌儿好奇地看向她。   绮月站在门口没有进屋,她只是看着那屋内的女孩,轻声问:“你当真一直是一个人住的?”   “我……”歌儿低哼了一声,像是脚踝扭伤的地方又疼了。“歌儿无父无母,一直是自己一人居住,幸有巷中的大娘大叔照顾罢了。”   女孩看起来面色如常,甚至还有些悲凉。 第12章 月光 却听得“嘭”得一声巨响,院门被……   “姐姐也是孤儿,很小的时候娘亲便死了。”绮月笑着揉了揉女孩的脑袋。   “那姐姐的父亲呢?”歌儿抬起头问她。   却见面前人的脸色骤然便冷了下来,笑容收敛,按着自己脑袋的手指不自觉用上了力道。   “姐姐——疼。”歌儿的头皮被她按得发疼,不觉声音中已有了哭腔。   忽而一阵风穿堂而过,只听得“叮铃铛”几声清脆的铃声骤然响起。绮月蓦地抬起头往屋内望去,只见那小小正堂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挂着一串金色腰铃。   绮月几乎是跑一般地进屋内,将那串金铃拿在手中,细细一看,铃铛上写着一个精致的“琼”字。   “琼玉?”她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金铃。   这枚铃铛的主人,正是当时决定和她一起毁灭黑沙的十名金铃姬中的一人,也是黑沙城主曾经最宠爱的姬妾琼玉,想来那块流霞膏也是她的。   难道她在这里住过?   绮月环顾四周,心中诧异。她们都只想逃得越远越好,可归无离黑沙并不算远,她究竟为何滞留于此?而此刻,人又去了哪里?   “姐姐可要喝杯茶再走?”女孩虽然一瘸一拐地,却仍是给绮月倒了一盏茶,又皱起眉头来,“哎呀,茶凉了。我……我,我这就去给姐姐烧水去,姐姐等等歌儿。”   “不必了。”绮月答道,“这串铃铛是哪来的?”   “歌儿不知道,或许是哪天从路上捡的吧,我不太记得了……”歌儿看了一眼绮月手里的铃铛,又抬眼怯懦地看着绮月,仿佛生怕被她觉察到一般,又迅速移开了目光。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有长期独自生活,难免有些可怜。   就算有什么妖蛾子,单凭这么一个孩子还伤不了自己。   绮月轻声叹了一口气,她最见不得孩子伶仃一人,于是便弯下腰拎起搁在一旁的水壶。   “姐姐?”歌儿诧异地看着她的动作,却被一只温柔地手掌覆在了头顶,那温暖的力量从掌心传到她的身上,让她有些安心。   “就你这个小瘸子。”绮月咧嘴笑了笑,两手将臂上长袖挽起来,“我去给你烧水,不然你用什么给我冲茶。”说完转身便往外头去。   正在此时,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嘈杂,脚步声杂乱,像是来了不少人。   绮月唯一皱眉,警惕地看向门外,却听得“嘭”得一声巨响,院门被人一脚踹开,轰然倒地。   那丰神俊秀的仙人般的男人,便站在门框之外半步的地方。   “绮月姑娘!我来救你!”玄素的身后忽然窜出一个人,正是邢二。   只见他提着大刀就要冲上来,谁知却见到绮月这副模样,一时间大眼瞪小眼,“扑通”一声被门槛拦了个正着。他晃晃悠悠地扑了进来,又一脚踩在边上的青苔上,脚下一滑,脸朝地直直地摔倒在地上。   “嗷!”   一声痛嚎,惊起飞鸟一片。   *   待到收拾完一地的狼藉,邢二一手揉着左半边屁股,一面哭丧着脸,时不时还哭嚎几声。歌儿站在边上怯生生地捧着茶汤,瞧着邢二那粗莽的模样和小心翼翼的动作,心里又害怕又觉得有趣。   “圣僧您怎么过来了?”绮月烧开了水,倒了一杯热水自己喝了一口,一面问坐在桌子边一本正经的和尚,“您不是在查‘风水不好’的事情吗。”   玄素不动如山,他如同往常一样,面色平淡,“不是说过了,称贫僧法号便是。”却不回她的问题。   他既然不说,她索性也不问。绮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谁知一只白玉般指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径自将她刚喝过水的茶杯拿到那淡红的唇瓣边,正要饮下。   “哎圣僧,那是绮月姑娘刚用过的杯子!”邢二探头看了一眼,大声嚷嚷了一句。   玄素手上动作一顿,他似乎怔了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又将杯子放下了。   绮月挑眉瞪了邢二一眼,将那只杯子拿过来,自己仰头饮下。   “姐姐用过的杯子怎么了?”歌儿好奇地看了看两个人,又抬头问邢二。   “嘿嘿。”邢二摸着自己的脑袋笑了笑,哄她道:“小姑娘瞎好奇什么!”   “哦。”歌儿嘟着嘴不大高兴。邢二伸手问她要茶壶,她却故意一扭身子,撇过去不给他。   “你这小丫头片子!”邢二倒是被她这别别扭扭的模样逗笑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绮月纳闷了,忍不住问他。按理说归无城可不算小,他找着自己,就算是有城主的人帮忙,有这么容易吗?   玄素回:“外头路过,看到你的。”   绮月闻言看了眼外头乌泱泱挤着的一片铁甲将士,看起来都是归无城的守军。有些汉子见她探究地看过来,都或低头或侧目地避开了她。   她忍不住朝外努了努嘴,“圣僧您路过……都要带这么多人的吗?”   有这么巧?就算是路过,她刚才可是一直关着院门的,这人是从哪看到自己的?   “办事的时候路过。”或许是玄素自己也觉得有些说不过去,又闷着脸补充了一句,可耳根子显然已然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邢二瞅了瞅这个,又瞧了瞧那个,只觉得这两个人,感觉不一般。   待众人散去,绮月非要留在这里,玄素拗不过她,竟也陪着她在歌儿家过夜。   邢二留了两个守门的人,自个儿撅着屁股回了府里去上药。   因着歌儿的脚受了伤,行动不便。绮月虽能给她正了骨头,但毕竟没有草药,一时间难免疼得厉害。到了夜里泡了热汤,小姑娘洗漱后,便沉沉睡下了。   绮月今日早已觉察到这小丫头处处透着诡异,当下便是故意留宿在她的家中。眼下暮色刚落,月色降临之际,整个归无陷入一片宁静,只有隐约间遥远的人家里传来低沉的狗叫声。   忽而听到门外一阵细碎的响动,她猛地睁开眼,正要起身,却见有人掀帘进来。   “你……”她正要说话,却被那人快步上前,捂住了嘴。   接着月光,只见那人,竟是玄素!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他行动怪异,绮月随着他悄无声息地起身,两人轻轻推开屋门,只见那铺着如水月光的院子里,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正是白日里的歌儿。 第13章 夜中 这和尚平日里看起来身材清瘦,实……   绮月不禁皱眉,见歌儿仿佛梦魇般浑浑噩噩地推开院门,抬脚就要跟上去,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拽住,差点摔了一个踉跄。   她怕惊扰了歌儿,忍住惊叫咬着唇闷哼一声。四周一片安静,只有身后男子温暖的体温包裹着她,鼻翼间是他身上缭绕的檀香,混合着庙宇中佛像前香炉灰的气息。   绮月才发觉这和尚平日里看起来身材清瘦,实际上却很有料。因着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她的头顶恰巧抵住了他的下颌,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不止是她。”男子极轻的声音响起,轻缓的气息落在她的头顶,有些暖洋洋的,又有些勾得人心里痒痒的。   “什么?”绮月小声地回他,却抬起头,状似无意地,一双水灵的眼眨也不眨地瞧着他。   玄素冷不丁低下头,下颌磕在了少女的额头上,不大不小的一声闷响。绮月被这么猛地一撞磕花了眼,泪水一下子就从眼眶里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玄!”她哪想得到这个臭和尚会突然低头,痛的忍不住叫出声。   院门被开启的动静滞了一瞬。玄素猛地用手捂住绮月的嘴,强行让她把后半个字吞了回去。   只见歌儿一步一动的,却是闭着双眼,呼吸又轻又长,仿佛还在睡梦之中。她的行动极为僵硬,像是一个被人牵着线的木偶人,一步步地往屋外走去。   等到女孩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玄素才把怀中的人松开,绮月猛地咳了几声,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是将她抱在怀中的,一时间竟怔在原地。   “咳咳。”绮月没好气地道,“臭和尚,你差点没把我闷死。”说着便是一顿忍不住的咳嗽。   她怕惊扰了没走远的歌儿,因而也不敢咳嗽得太大声,一张小脸忍得通红,哪里还顾得的在玄素面前装模作样,没一时气急把他宰了都算她心善。   “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上去?”她看了眼外头,歌儿看起来已经走远了。   “我……”好在眼下月色并不大明朗,玄素只觉得自己的脸上烧得厉害,说话时便强作镇定地道:“方才我是说,这样的状况,不止她一人,你看门外。”他说着便往门外示意。   方才注意力全在歌儿的身上,绮月此刻被玄素一说才注意到,只见那外头似有几道人影摇摇晃晃地经过。   “他们……都是。”她心中凝重,难不成除了歌儿这个丫头……还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的状况?   “你在这里好好待着,等到天亮了,邢二施主自会来找你。”他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身后的人却牵住了他的衣袖。   玄素回身去看,只见那身材娇小柔弱的少女站在小屋里,寡淡的月光洒落在她的脚下,宛如一面波澜不惊的水面。她长发披散,中衣外只套了一件淡薄的外衫面前避体,那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狐狸眼,半妩媚半天真地看着自己。   “我……一个人,我害怕。”绮月的眼中水灵灵的,不知是月光还是泪光。   玄素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轻声道:“走吧。”   “嗯!”少女重重地点了点头,让玄素不觉想起来小时候庙里的那只小山猫。   那时候……它也是这样的,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瞧着自己,眼睛里是全然的纯净与信任……   “快走吧。”玄素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   两人走到巷道中,才发现只见原本空荡的小路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奇怪的人。这些人零零散散地站在各自的屋门前,皆是双眼紧闭,呼吸极轻,一举一动极为僵硬,一步步地往巷子外走去。   绮月与玄素相视一眼,果然都在对方的眼中探究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们看起来……和歌儿一样。”绮月的声音极轻,语气透着些许凉意。   “不错。”玄素小声回她,两人只远远地缀在那群人的身后,“聂城主托我办的就是此事。近日里城中频频有百姓莫名消失,却不见人报案,此中蹊跷,我寻了几日,没想到竟被你撞上了。”他说着冷不丁瞟了绮月一眼。   “你这是什么意思?”饶是情景如此,绮月也忍不住有些无语,“你这是说我倒霉,还是说我运气好?”   玄素没回答,不过眼中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你不是和尚吗,怎么连官差的活都抢过来干了。”绮月忍不住嘟囔道。   两人一路缀在那几人后头,渐渐走出了归无城区的范围,到了近郊。   四下一片荒芜,只有暗淡的月亮挂在漆黑的夜幕上,路只是一条小路,两边都是泥泞的田地,前几日正巧下过雨,走起来湿漉漉的。   “这里是哪里?”绮月从未来过归无,因此也并不熟悉。没想到热闹的归无,到了夜里竟然还有这么一处偏僻的地界。   玄素目光冷淡,轻声回道:“归无因为聂城主心地仁善,故而除了主城区之外,还留了一些村落在城中,也受归无的庇护。只是到了夜里,未通大路,难免荒芜。至于这里……”   他抬起头,目光微冷,遥遥看向越来越近的村落。   “这里是……言村。”   绮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村落的方向一片黑暗,仿佛整个村子已然陷入了沉睡。   而伴随着那梦游般的几人逐渐靠近村口,借着惨白的月光,她才看清,只见村口那乌泱泱的一片,竟然是站了一群人! 第14章 言村 她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耳廓,像是……   纵然是绮月,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言村,也不由得有几分脊背发凉。她忍不住往玄素的方向靠近了些许,这一次倒是真的心里有些害怕。   言村在西疆是一个传说。以言为名,却并不是说话的村子的意思。与此相反,是一个不说话的村子。   在西疆,这样的村子并不止这一个,而是大多分布在各个城池的城外,在城内的倒是极为少见。因为一个村子的人都不会说话,所以往往并不会有人注意。   “为什么,村子口站了那么多人……”绮月忍不住道。   幽凉夜风吹过,冻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玄素其实比绮月更早注意到村口的人。   他们虽然零零散散地站着,可毕竟是那么一大帮子人,看起来尤其可怖。   远看那些人虽看不大清楚,却仍可见他们其中的一些人衣衫褴褛,看起来像是逃难而来,想来就是那些失踪的流民。而另一些人虽也是麻衣粗布,但显然整洁干净,应是久居在此地的居民。   “嘘!”玄素忽然示意她噤声,横臂将她往怀中一拽揽入怀中,往下轻轻一跃藏进了边上的田地里。   绮月刚要开口,却目光微凝,她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来自他们过来的方向。   只见黑夜遮掩之下,一群人缓步走来,一眼看过去约莫有十数人。   这个和尚的耳朵,有这么灵吗?   绮月还来不及细想,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到轻微的一声脆响,在这一片寂静中显得尤为醒目。   该死!绮月心中暗骂一句。   那群人恰巧走到了二人的面前,绮月屏住呼吸,掌中内力凝聚,只待有任何异动便要起身一战,却忽然被身边的男人按住了脑袋,压得是更低了。   身边风平浪静,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脑袋上的大掌也松了力道,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挪开了。绮月下意识抬起头,只见那群人竟然仿佛没听到一般,直愣愣地朝村口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知道他们听不见?”绮月附在玄素的耳边小声问道。   她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耳廓,像是一片翠鸟的羽毛轻挠了一下,有些莫名的痒。   玄素不自觉地退开一小步,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只是猜的。”   方才在那歌儿的院中,他们的动静并算不得小,歌儿却只是微微顿了顿。他只是推测他们或许听得到,却并不会被声音所吸引,因此赌上一赌罢了。   若是仔细说起来,确实是猜的,因此也不必与绮月细说。   “那你是怎么知道在我们后面还有一拨人的?”绮月远远看着哪些人走远了些许,不由地问道。   玄素默了默,朝村门口瞥了一眼,“他们都站在那里,一直没有动,总不可能是等着我们吧。”   绮月没想到竟然就这么简单……她还以为这个和尚是深藏不露呢。不过他这个说法,倒也还说得过去。   “我受聂城主所托之事的源头,或许就在这里。”玄素的目光冷了下来。   归无虽然比不上那些强盛的国家和城池,但受聂氏一族庇佑,绝非一介普通小城。   这个村子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我要进村去。”玄素忽然低声道,“村子里可能比外面还要危险,你就藏身在这里,等到天亮了,想来便安全了。”   “不行。”绮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让他丢下自己,更何况她本也有进村的想法,当下便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我一个弱女子在这里,若是出了什么事……”说着便微微颔首,不肯再看他。   玄素拿她没有办法,心中不解她为何执意要一直跟着自己。   正要开口再劝她,却见绮月猛地抬起头,一瞬间,目光冷冽如刀,几乎让他以为是错觉。   “那些人呢?”她素来娇柔的声音,带着些许寒意。   玄素闻言便往那村口处看去,只见方才还站着黑压压一片人影的地方,不知在什么时候,忽然一个人也不见了。   “我们进去。”玄素压低声音道。   绮月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心中一动,脚下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他。一面小声地问:“圣僧您不打算丢下奴家了吗?”   少女说得可怜巴巴,让玄素难免有些哭笑不得。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身边的她,女孩的身上还穿着自己的外衣,腰间有些松垮,隐约露出里头的中衣来,玄素的目光微微一滞,连忙移开了眼睛。   等二人靠近村子的时候,才发现村中的屋子里,竟然空无一人。   “等等。”绮月忽然道,她听到附近好像有轻微的动静,怎么了   “别……别过来。”房屋黑暗的角落里,传来女孩低沉的啜泣声。   二人朝声音的方向走过去,只见黑暗之中,蜷缩着一具小小的身影。   竟然是歌儿!   “姐姐!”看到绮月,歌儿眼睛一亮,小小的人儿从黑暗里猛地站起身来,飞扑一般地跑过来抱住了绮月。   “你怎么会在这里?”绮月身子没动,她只看了一眼玄素,轻声问道。   她可没忘记,他们两人就是被歌儿吸引到这里来的。   “不瞒姐姐……”歌儿心思细腻,觉察到绮月疏离的意味,便松开了紧抱着她的双臂,低头抹了抹眼泪,“我其实,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第15章 子母 我问你,你腰间挂的那串水蓝色铃……   根据歌儿的说法,这个村子之前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子,大家安居乐业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些人开始不说话了,逐渐整个村子的人都仿佛失去了声音。她太害怕了,便逃到了归无的贫民巷里,居住下来。   女孩说话时怯懦而无助,绮月蹲下身轻轻为女孩梳理脏乱的发丝,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玄素从未见过的专注和怜惜。   “你知道村子里的人都去哪里了吗?”绮月温柔地问她。   她对于这名女孩的情感让玄素觉得有些许奇怪,毕竟前世她一直都是嬉笑怒骂、洒脱不羁的模样,从未展现过这样温柔的一面。   歌儿低声啜泣了一阵,好歹止住了哭声,这才抽抽搭搭地道:“姐姐,我知道村子里的人都在哪里,歌儿可以带你们过去。”   “绮月。”   女孩走在前面,玄素轻轻拽住了绮月的衣袖,目露警惕,却见她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随着两人逐渐深入村中,夜色浓重如墨。忽然见那昏暗中浮现出一点微光,继而是星星点点的微光在二人的眼前绽开。   穿过一条小路,前方豁然开朗起来,有人在高声唱颂。   只见那是一个空旷的宗庙前,高台之上站着一名白袍男子,手持禅杖,神情淡漠。而高台之下,站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正是方才出现在村口的人们。   “那些消失的人想来都在这里了。”三人藏身在一件破屋的暗处,玄素神色凝重地道。   “要救下这么多人,可不是个容易的事情。”绮月漫不经心地悄声道。   她在人群中张望,却不知为何,并没有见到熟悉的身影。   难道琼玉并不在这里?绮月心中忽然升起一丝诧异,这一路过来,实在太巧了。   正在此时,面前的女孩忽然身体僵硬起来,绮月体内内力涌动,玄素的反应却更快。   “小心!”他大喝一声,身体下意识便挡在了绮月的身前。   女孩忽然暴起,双瞳呈赤红色,一刀狠狠地捅了过来。玄素一掌拍向那女孩,将那其击飞出去数尺远。可离得实在太近,锋利的刀还是划伤了玄素的右手手臂。   “玄素!”绮月惊叫一声,声音中还含着难解的复杂情绪。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突然挡在自己的身前?   她早已对那女孩心怀戒备,内力悄然运起,绝无法重伤于她。可她万万想不到,这个笨和尚竟然会为自己挡下这一刀。   “咦?”   原本密集的人群不知在何时分开了一条道,白袍人从高台上缓步走下,神态轻松,却在看到两人之时有微弱的讶异。   “奇怪,怎么会是两个人?”他看了一眼玄素,目光落在他光洁的脑袋上,神情越发奇怪起来,“怎么会有个和尚?”   “你究竟是谁!”绮月为玄素匆匆包扎伤口止血,目露不善。内力在周身浑然运气,四周掀起不易让人觉察的微风。   “别紧张。”白袍男子笑了笑。   他招了招手,原本身受玄素一击的女孩却忽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身边站定。   “乖孩子。”白袍人目光温柔,为女孩梳理鬓间的乱发,目光中不掩宠溺,“向二位介绍一下,吾乃言者,是这个村子的主人,这是我的妹妹,歌者。”   “阴阳子母蛊。”玄素往前一步,挡在绮月的身前,“你用自己的亲妹妹做子蛊,简直是禽兽不如!”   玄素此言一出,绮月才恍然大悟。   阴阳子母股,顾名思义,蛊母为阳,子蛊为阴。为蛊母者,可控制子蛊,再有子蛊将无数蛊虫感染至正常人的身上,便可通过操控子蛊,控制无数的人。   怪不得那些人一个个都神态僵硬,五感全失,想来已经为子蛊所控制,沦为言者的玩物。   “禽兽?”言者展颜一笑,他生得眉目清秀,虽比不得玄素,却也称得上一句好看。“飞禽走兽,有何不好?法师的比喻,可不大到位。”   “贫僧无意与你做口舌之争。”玄素目光一厉。   言者却笑容更浓,“那不知这位姑娘,可愿与吾闲聊几句呢?西凉的,昆月公主。”   “我已不姓昆。”绮月目光微凛,“而且,我也并不想与你闲聊。”   “那看来,你是不曾怀疑过,令堂,究竟是怎么死的了。”言者慢悠悠地道,转身正要离开。   “等等!”身后的人忽然叫住了他,“你……知道些什么!”   “若是感兴趣,不妨跟我来。”言者说着,往宗庙的方向走去。   “绮月。”玄素忽然叫住了她,因为大量的失血,他的脸色已然有些发白,“不要去。”   绮月默然退开半步,“我问你,你腰间挂的那串水蓝色铃铛,是从何而来?”   玄素微微一怔,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这个,“我……”   “算了。”绮月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知道了。”   “你还真的是一个好人。”她忽然扬眉一笑,“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玄素看到她的笑容,恍若隔世。曾经她也是这样的笑颜如花,然后将他甩开在身后,独往地狱。   他忽而一本正经地抬高了声音,对言者道,“我与她一起去,你不介意吧?”   言者的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看了两人一眼,缓缓道:“当然不介意。”   “你……”绮月没想到他忽然来这么一出,当下没好气地道:“你跟过来做什么!”   谁知这和尚竟一改往日做派,一手捂着伤口,面色苍白柔弱地看着自己,轻声道:“我受了伤……这里的这些人行动僵硬,已经被他控制了,我继续留在这里很危险。”   “……”绮月瞪着眼睛看了他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他怎么如此无耻,竟然学她平时胡搅蛮缠!但是那一刀确实是为她受的……这个笨和尚!   绮月心中忍不住骂道。 第16章 西凉 你生的真好看,就是可惜没有头发……   宗庙之中倒是亮堂,四周点着几排红蜡烛,有些已经烧尽了,蜡油滴落在石板地面上,留下淡红色的痕迹。   歌者目光木讷地站在一边,如同一个人偶。言者上前点燃烛台上熄灭的蜡烛,又躬身拜了三拜,神色间倒是带着几分神圣的意思。   “你刚刚说我母亲的死因,是什么意思。”绮月声似薄雾,带着几分透骨的冰凉。   “说起来,昔年的西凉可是一代繁盛之地呢,不知有多人神往。”言者负手而立,并不回身看她,只是继续道:“传说中西凉多美人,西凉王妃绛云夫人与公主昆月,更是举世罕见的绝色,如今一见,果然与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   言者说的时候目中一片向往,而玄素却注意到绮月的脸色却越发难看起来。   前世的时候,他只知她是令整个西疆闻风丧胆的妖女,却并不知她竟是那位名满天下的西凉公主。   月氏王为夺双姝出兵西凉的风流轶事传遍西疆,而玄素虽有耳闻,却不曾注意过。那时候绮月在他身边,也从未表现出半分的异样。   等等……黑沙与西凉一直交好,但在其与月氏的交战中倒戈月氏。那时她出现在黑沙,难不成是为了替西凉复仇?那黑沙的那场灭城之火,又是否与她有关?   玄素本就是个聪明的人,眨眼间便想到许多,前后因果联系起来,许多原本不曾注意过的事情也变得清晰起来。   “我其实真的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少女歪了歪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公主殿下。”言者笑了起来,“世界上的东西都不是触手可及的。您想知道的事情,总得付出一些代价。”   “你想要什么?”绮月问道。   “只要你能救她,我就告诉你。”言者的目光落在妹妹歌者的身上。   绮月心中不解,但玄素却一眼看到了原因。   “她是一个阳寿已尽之人。”他低声道,“怪不得用子母蛊,你是用自己的命为她吊命吧。”   言者倒是没想到这个和尚倒是真的有几分能耐,不似那些招摇撞骗的酒肉和尚,因此多看了他几眼,心里觉得有些面熟,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不错。”他点了点头道,目光热切地看着绮月,“全天下,只有你能救她了。”   救……一个注定要死的人?玄素心中似乎隐约想起了什么。   “不可能。”绮月斩钉截铁地道,“我救不了她。”   “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言者闻言目光一厉,宗庙外忽然一阵骚动,几乎是转眼间,那些被控制的村民便一个个动作僵硬地蜂拥而至,将整个宗庙围困起来。   绮月心口的伤并没有好,当下一动内力,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可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下。袖中有数根无色的丝线蜂拥而出,银铃乍响,无风而动。   前世的时候,玄素曾无数次见到她内力之深厚,几乎是无可匹敌。可眼下却隐约觉得,比起那时天下第一的武功,眼下还要差了不少火候。   言者速度极快,指作弯钩朝绮月袭来。而绮月却不避不让,手中丝线舞动,一根根柔韧无比,若不细看,却又难以觉察。   两人一时间难分高下,绮月胜在行云流水下手果决,步步夺其生机。而那言者却不知是哪来的邪门歪道,招法乱的看不出流派,却招招致命。   玄素右臂受伤,帮不上忙,只将那些被控制的村民阻在门外。   只听得“嘭”得一声响,绮月与那言者各退半步,那言者浑身是血,看来并没有在绮月手上讨到好处。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然我就把你的好妹妹做成人干,塞进你嘴里给你当肉干吃。”绮月手中的无色丝套在言者项上,轻轻一拽,便在其颈项间划出一刀血色伤口,足见其锋利。   “咳咳。”言者轻咳两声,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我自知打不过你,早已在你身上种下子蛊,你……等等,你为什么没有反应?”   绮月微昂下颌,整个人显得傲慢而高贵,那种出身皇室的矜贵态度,对言者来说却是最大的侮辱。   “原来你早就打算在我身上种下子蛊控制我。”绮月笑着道,“怪不得你一直有恃无恐。”   “不可能,不可能!”言者双眼的眼球从眼眶中爆出,神色狰狞,“没有人能够逃脱子蛊的控制……”   “说吧,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绮月并没有什么耐心听他念叨,并从怀中拿出那枚从歌者家中顺过来的金色腰铃,“还有,这枚铃铛,你可曾见过?”   言者的脸色微变,忽然大笑起来,“那个蠢女人,哈哈哈哈哈——她已经死了!母蛊反噬,我用她喂了蛊虫,你若是想见她,便去黄泉相见好了!”   绮月忍不住抬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几乎是瞬间言者的脸上便起了一道赤红的巴掌印。   "你这个畜生!"   蛊虫反噬之痛难以消解,唯有喂之以人的血肉,将其饲养,才能勉强存活。   言者控制的子蛊能够感染数量如此之众的人,必定绝非普通蛊虫,琼玉若是当真被他喂了蛊,还活着的几率可以说是极其渺茫。   绮月还想再问,却见言者的嘴边淌出一丝鲜血,再一细看,他竟是早已生了自尽的心思,咬舌自戕了。   宗庙外的村民失去控制,纷纷如葫芦串似的一连串地倒在地上,一直站在一边的歌者也身体一软,骤然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玄素上前来正要说话,却被绮月猛地一掌推开。   只见她双目赤红,紧紧攥着胸口处的衣料,目光却有些涣散,看起来有些不太正常。   “绮月……”   他正欲唤她,忽然听见她袖中银铃大响,无色丝如有生命般缠上他的身体,却并没有伤他。绮月指尖一勾,便将他绑到了自己面前。   她双目迷离,眼中带笑,唇瓣微扬。伸手挑起他的下颌,宛如欣赏世间最美丽的物品。   “你生的可真好看,可惜就是没有头发。” 第17章 缠情 以前的绮月虽然也百般引诱自己,……   少女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绯红,眸若琉璃,眼波流转中仿佛有万千光华在其间绽放。   “我感觉有些热。”说着便轻解罗裳,将外衣褪到脚边。   眼下天光已然渐亮,她本就只穿着他的一件外衣,里头便是中衣中裤,清晨的光穿透她的衣衫,几乎能看到少女玲珑的身线。   眼见着她还要再脱,玄素的耳根子都红透了,如何还猜不到她眼下情状有异。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欲要从那无色丝中挣脱出来。   谁知绮月忽地靠近,轻如蜻蜓点水的吻落在了他的唇边,玄素整个人几乎呆在原地。   前世今生,辗转两世。以前的绮月虽然也百般引诱自己,可却从未做出如此僭越之事。他整个人脸红得仿佛一只被煮熟的螃蟹,若是此时绮月还清醒,一定会觉得很是新奇。   好在玄素及时找回理智,趁着这一瞬的松懈,一记手刀劈在她的脖子上,绮月毫无防备,登时便晕了过去。   身上的无色丝失去内力的依持,自行收回少女的袖中。她整个人柔弱无力地倚在玄素的身上,身子热得可怕。   她的身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只能先将她带回去。   玄素将人打横抱起,这小姑娘看起来娇小玲珑,没想到身量更是轻如纸片。他的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胸腔里的一颗心更是“嘭嘭”跳得厉害。   等到玄素走到城门口,已然是气喘吁吁。守门的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竟看到圣僧大人怀里抱着一个少女回来,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差点没惊掉下巴。   “圣、圣僧大人!”守门的将士磕磕巴巴地道。   立马便有机灵的人叫了马车过来,边上离得近的将士见状,便要过来帮忙。   玄素却并不假于人手,自己将怀中少女放进马车的榻上,怀中的温暖一空,骤然冷了几分下来。   “回城主府。”玄素道,说罢便往车辕上一坐,并不打算坐进马车的样子。   将士们面面相觑,其中一名年轻的将士忍不住道:“那马车挺宽敞的,大人您不一起坐进去吗?”   却见素来神色淡漠的佛子耳根泛红,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咳咳。”方才那名找来马车的小将轻咳一声,打破了当下的尴尬,“你们几个哪那么多废话,没见着大人着急呢吗!你——”说着便踹了一脚其中一人,“跑一趟去,把大人送到城主府去。”   “哎呦!”那名将士轻呼一声,惹得众人纷纷大笑起来,仿佛忘记了方才一瞬的尴尬。   玄素沉着脸,看起来并不大好惹的样子,只是耳朵上的红晕,却透露了他此刻并不平和的心迹。   马车速度极快,看来那小将仔细看过的,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城主府里,倒是一路畅通。   等回了院中,这一路上绮月早已半梦半醒,眼下玄素要去抱她出来,便整个人如一株藤蔓般缠在了玄素的身上。   府中人只当是没看到,却又忍不住往这边偷瞄。   玄素只感觉面颊发烫,口干舌燥,实在是说不出话来,只能硬着头皮把人抱进了院内。   聂晴云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副情景。   只见那个记忆里素来一副风轻云淡的男人此刻面颊烧红,身上挂着一个少女,满脸的无可奈何。   “这是?”聂晴云微一挑眉。   “聂城主,劳烦你帮忙看看,她不知怎么突然就这样了。”玄素见到聂晴云,简直像是见到了救星,连忙对她道。   “看来你被这个小姑娘,折腾的确实是不轻。”聂晴云忍不住笑道,“你竟然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倒也难得。”   一面说着,一面便将绮月扶了过来。手往她的手腕上一搭,面色却忽而严肃了起来。   “她可曾受过什么伤?”聂晴云问道,“她的脉象驳杂,想来应是受过内伤,长久不愈,又妄动内力。”   “受过伤?”玄素微微一怔,摇了摇头,“我并不清楚。”   聂晴云白了他一眼,手刚想拿开,却忽然觉察到绮月的体内似乎有一丝暴虐的气息。这一次,她的脸色是当真难看至极。   “她可是中过蛊?”聂晴云问。   “没错。”玄素闻言又点了点头,“她应当是中了阴阳子母蛊的子蛊,可是却不曾有反应……”   “当然没反应。”聂晴云差点被气笑了,“那是因为她的身体里,有另一种蛊虫寄生,名叫缠丝。与她几乎是同生共死,那子蛊一进去便被吃掉了。”   “缠丝蛊?”玄素微微皱眉,显然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聂晴云心中了然,意有所指地道:“缠丝蛊,坊间又名春情蛊,或许你多少知道些。”   玄素的脸蓦地便红了。   “那不是……”一种用于催情的蛊虫吗?绮月的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第18章 离开 玄素对她,似乎有些太在意了……   “这缠丝蛊在她体内不知养了多久,亦或是发生了什么未知的变异,已然变成了一种极其厉害的蛊虫,堪称蛊中之王也不为过。”聂晴云道,看着这小姑娘年纪并不大,竟受过如此多的苦楚。   “怪不得她中蛊后却并没有反应……”玄素恍然道。   “也不知她究竟是什么人。”聂晴云轻叹一声道,“玄素,我与你相识这么久,还从未见过你对谁如此上心过。剩下的事情你也帮不上忙,先去休息吧。”   说罢,便示意身边的侍女搭把手,将绮月从玄素的手上扶了过去。   *   绮月悠悠转醒之时,已然是这一日的黄昏时分。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城主府的客房中了。低头一看,胸前的伤已然被人处理过,衣裳也换了一身。身体虽然还有些酸软无力,却好受了许多。   房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进。   “哎呀,姑娘您醒了。”那侍女看起来面生,不过确实穿着城主府的侍女衣裳。   她欣喜地上前来,手中端了一碗汤药,“奴婢是城主府里的侍女小桃,姑娘您已经睡了半日了,这是城主大人亲自为您熬的药,您快趁热喝了吧。”   绮月接过碗来,低头抿上一口便皱紧了眉头,脸上写了几分不想喝的意思。   于是便端着碗状似无意地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这……”小桃说着便八卦地看了她一眼。   当时玄素抱着她进来的时候,小桃也是围观群众之一。也正是因此,她才自告奋勇想来看看,这位让佛子大人那般的神仙人物谪入凡间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眼下一见,自然是再无需多言。此等容貌,想来也只有佛子大人那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吧。   “姑娘您受了伤,是被圣僧大人抱回来的。”小桃压低了脑袋道,见绮月没了动静,又好奇地想抬起头偷瞄她几眼。   绮月坐在床榻上,微微怔了怔。倒不是因为玄素的缘故,而是她并不记得自己那时受了什么伤……难道是……   她的脸竟微微涨红了起来,她还从未在外人面前发作过身上的蛊毒。   “姑娘您怎么了?”小桃好奇地问她。   绮月闷着头一昂首把汤药灌了下去,然后轻咳了几声道:“没事,喝太快,呛着了。”   我问的又不是这个……小桃腹诽道,但面前这位可是客人,又和圣僧不知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件事,小桃又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看绮月,见她看起来像是个和善的好人,便小声问道:“姑娘,听闻昨日圣僧大人问我们城主要了老一大批人马去贫民巷那个地方救人,就是为了救您吧?”   “救人?”绮月心不在焉,一时没听明白小桃在说什么。   小桃见状,便越发无法无天起来,竟是继续道:“就是昨日,邢二爷找您找不到,只找到个街边的商人说是见过您。圣僧一听便急了,听人说事查到一半便着急忙慌地跑了回来,一听了您不见了,便什么事都顾不得了。”   绮月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从母亲死后,她便再也没有被如此呵护过,这样的感觉对她而言,太陌生了。   怪不得昨日玄素带着邢二来找自己的时候,带了那么大一批人马。她当时只以为……当真是办事路过。   是啊,他那么着急的神色,又怎么可能真的只是路过呢。   为什么?绮月不明白。玄素对她,似乎有些太在意了,甚至于有些奇怪了。   这一瞬间,一路上许多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他确实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关心着自己。   小桃正说着,便听外面一阵响动,玄素在问,“我可以进来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叫自己绮月的呢……分明上一次她让他叫自己的名字,他还不情不愿的样子的。   “你进来吧。”绮月温声说。   “你有没有好一点?”玄素问道,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你……受了伤。”   绮月愣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胸前的伤,“没什么,本来就已经好了大半了。”她自己心中也放松了些许,却也不知为何生出几分失落的情绪来。   本来就是……难不成他还能问自己什么好一点……   小桃看看绮月姑娘,又看看佛子大人,清了清嗓子道,“姑娘这碗汤药是大人亲自熬得,还望圣僧大人督促姑娘趁热喝完,奴婢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忙,先退下了。”   小桃一离开,绮月只觉得屋子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她觉得自己更热了。   “我、我其实不太记得。”绮月忽然小声道。   玄素的目光顿了顿,继而恍若无事一般,坐下来从她的手上接过药碗和勺子,“你身子还没好,我喂你吧。”   “啊、好。”绮月身子僵硬地,点了点头,却被他塞了半勺汤药进口,不由得轻“嘶”一声,“好烫。”   “对、对不起。”玄素显然是很少伺候病人的,当下便手忙脚乱起来。   柔软的指腹自少女温软地唇瓣划过,两人目光相对,同时怔在了原地。   “我还是自己喝吧,药要凉了。”绮月率先回过神来,将药碗从玄素的手里抢了过来,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屋子里重新陷入安静,玄素沉默地看着绮月喝药的模样,竟是有几分享受这样的日子。   *   “师父,念儿帮您上药吧。”娇美可人的少女纵然光洁着脑袋,也难以掩盖其艳色。   那时她已经是他的徒儿空念,一双眼澄澈明亮,言语时神采飞扬。   她倾身上来,伸手就要将他肩上的衣领扒下来。   “念儿!”他羞恼地道,按住了她的手,“你若再要如此,为师就……”   “师父要如何?”她笑嘻嘻地瞧着他,水灵的眼睛里带着调侃的笑意,“师父难不成,又想撂挑子不干了不成?那你便休了我这个徒儿呀。”   “那不叫休,只有休……”玄素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妻?”空念眨巴着眼,嫣然一笑。   *   “玄素?”   她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扯回来,“你怎么了?我刚刚和你说的,你听到了吗?”   “什么?”玄素有些懵懂地回过神来。   “我……没事。”绮月笑了起来,“我说我的药喝完了,你看。”她说着把手中的药碗倒了过来,给玄素看。   “那……那你今日先好好休息,我先走了。”玄素将婉拿过来,起身便拔腿快步离开了,好像有什么在背后追他似的。   绮月看着他的背影,笑容渐渐收敛。   她刚刚说的是:“玄素,我可能,要走了。” 第19章 弥城 我要去找她。   是夜,明月凄冷,落在寂静的院落里。   绮月睁开眼,穿好衣衫,推开屋门,院子里的人已经等了许久。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绮月的面色冰冷如玉,音色微冷。   “少主人,您在外面太久了,大人担心了。”   来者是一名黑衣女子,她没有回答绮月的问题,只是冷言说道。   绮月闻言冷哼一声,“纵然你不来,我也有话要问他。”说罢便要走出门去。   忽然,她脚下一顿,又转身回到房中。   黑衣女子等她再次出来时,便见她身上多了一件灰白色的外衣,披在肩头。   看起来,像是男子的衣衫。   第二日清晨的时候,玄素从睡梦中惊醒,他仿佛已经有所觉察一般,匆忙披上外衣便往绮月住的那边厢房里去。   “绮月,你在吗?”他用力敲了敲门,门里却是安静一片。   “大人,怎么了?”小桃听到外头的动静,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走了过来。   玄素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屋门,只是问她道:“你有没有见过姑娘出来?”   “啊?”小桃愣住了,支支吾吾地道,“应该……没有吧。”   城主大人明明让她在这里守着绮月姑娘的,谁知道她竟然睡着了……昨天怎么就这么困呢?小桃心里想着,纳闷地挠了挠头。   玄素抬脚破门而入,只见屋内空空荡荡,哪里还有绮月的身影。   难道哪怕他提前找到她,依旧改变不了她的人生吗。那上天让他知道了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劫难,生生世世也无法挣脱。   玄素微微阖上了眼,转身便往屋外去。   “佛子大人,您要去哪里?”小桃见他有些不对,大声问道。   “我也要走了。”玄素脚步微顿,回眸笑着道,“我要去找她。”   *   三个月后,弥城。   “琴夫人,琴夫人!”粉衣少女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拦住了前头的女子,“我家主子正在调息,若是冲撞了,便是告到大人那边,您也是讨不到什么好处的。”   “我可是大人最宠爱的女人,你这小贱蹄子,就算是你家主子都不敢这么和我说话!”琴夫人瞥了她一眼,抬手就要一掌打过去,却忽然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   明亮的日光之下,只见一根无色的丝线不知何时缠上了她的手腕,划出一道细而深的伤口来。   “你说谁不敢?”   殿门推开,传来甜美娇媚的嗓音。   只见少女梳着凌云髻,面上覆着深蓝纱幔,只露出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黑色的外衣里头是墨蓝色长裙,裙尾用金丝勾勒出青鸟振翅的图案,脚上踏着一双芙蓉花的绣鞋,绣工更是精巧绝伦。   “主子。”粉衣少女见了人便眼睛一亮,小跑着到了自家主子跟前,“奴婢都跟琴夫人说了好多遍了,她非要来找您,奴婢拦都拦不住。”小姑娘委委屈屈,眨巴眼看着她。   “好了小枝,我知道了。”绮月将她鬓间的落发挽到耳后,“我今日想吃百食斋的芙蓉糕,你去帮我买来吧。”   “是,主子。”小枝说着便要离去,却被琴夫人身边的丫鬟拦住。   “等等。”那丫头年纪不大,跟在琴夫人身边久了,倒是如她一般养出了娇蛮的脾性,“你家主子分明就在这,偏你这小丫头为难我们夫人,眼下还没向我们家主子道歉,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道歉?”小枝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当下便羞恼地道,“分明是你们不讲道理,我都说了主子在调息还非要硬闯……”   “好了小枝。”绮月打断她道,“去帮我买芙蓉糕来。”   “主子……”小枝委屈地还要再说,绮月却微微摇了摇头,小枝气得嘟着嘴埋头便气呼呼地往外走,谁知“咚”得一声撞了个闷响。   “哎呦。”小枝撞得脑袋疼,抱着脑袋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却见面前是一副青铜铠甲,当下便慌了神,对那青铜将士身后的人行礼道:“小枝见过纡大人。”   “大人——”   这厢小枝的礼还没行完,身边却有一道人影哭哭啼啼地窜了上来,将她往边上一推搡,娇滴滴地福身道:“大人,您上哪去了,琴儿找了您好一阵子呢。”   那人年纪约莫三四十岁,身材挺拔健朗,若非鬓角已有花白颜色,单看那剑眉星目的俊朗面容,倒是要以为是个二十余的年轻人。   他的目光只在琴夫人的身上略略扫过,继而落在站在不远处的少女身上,面色严厉地道:“绮儿,你不好好在屋里修养,在此作甚?”   绮月垂眸道,“是琴夫人找我不知有何事,我听着外头吵嚷,便出来了。”   “嗯。”听了绮月的话,他这才又将目光回落在琴夫人的身上,目光温柔地道,“你又是来此处做什么呢?”   “回大人的话。”琴夫人目露激动,脸上挂着嫣然的笑容,“琴儿听闻绮小姐受了伤回来,便带了上好的伤药来看望,可谁知小姐身边的这个小丫头不知好歹,非要把我拦在外头。”   “哦。”纡闻言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如此说来,你倒是一派好心了。”   琴夫人听着他温柔的嗓音,脸上发烫,心里头更是百般欣喜。   眼前的这个男人,便是弥城的现任城主,整个西疆称之为“纡大人”,纵然是如月氏般强大的大国也要让他三分薄面。   琴夫人只是一座小城献上来的美人,彼时她在那边陲小城还算得上是美人,可放在这美人遍地的弥城,就有些不够看了,因此一直也没能讨得纡大人的欢心。   那一日弥城来了个绝色美人,日月光辉之下,她们这些女人都被挤兑成了萤火之辉。琴夫人本是心中害怕此女独占大人的宠爱,听闻旁的人说她回来时受了伤,便觉得是个良机,或可做些手脚。   谁知眼下,竟被纡大人撞上了个正着。   纡大人看了看面前人手里的膏药,看了好一会儿,忽而抬起头看向这娇滴滴的美娇娘,面露笑容,“这伤药好用吗?” 第20章 于言 邢堂的堂主于言,却是一个温文尔……   琴夫人有些受宠若惊,这还是她进府以来头一次能与纡大人说上这么多的话。当即便娇娇柔柔地回道:“这是妾身家中带来的上好的伤药……”   “好啊。”纡大人打断了她的话,温和地道,“那我就先帮绮儿收下了,你这番好意我替她领了。”   绮月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琴夫人连忙亲自将药瓶献上,“多谢大人,若是绮小姐用得好,只管差人来我这要便是。”   “你先回去。”纡笑着轻抚她的脸庞,惹得琴夫人脸蛋绯红,“等我得空了便去看你。”   “是,大人。”琴夫人心中欢喜的很。   没想到竟然意外讨得了大人的喜欢,今日得了大人青眼,如此一来在府中她的日子也能好过上不少呢。不过这个绮小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大人竟待她如此之好。   绮月可没有错过这女人眼中掠过的一丝嫉妒,不过她并未放在眼中。   西疆女子求存不易。委身于人,这是她们的生存之道,绮月虽不与之苟同,却也并不因此就轻看她们。纵然是黑沙的金铃姬中,不也有那十个血性女儿。   不过,她虽自忖与她们并不是一路人,也不愿去和她们掺和那些争风吃醋的勾当,但大多数时候只要没有危及自己的人,便少有理会。   眼看着那琴夫人带着丫头趾高气昂地离开,活像一只斗赢了的孔雀,绮月只是看了一眼便回过身来。   她并不看纡大人,而是将还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小枝扶了起来,柔声道,“去给我买芙蓉糕吧。”   “那个琴夫人才没有这么好的心呢。”小枝低声嘀咕,见自家主子冲自己轻轻摇头,于是不情不愿地嘟囔着离开了。   就剩了绮月与纡二人,纡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绮月转身欲要离开,却被身后的人唤住了。   “绮儿。”纡冷声道,“先前念在你身上有伤,你虽私自离城,也不曾罚过你。眼下既然已然能出门了,便自行去邢堂领罚吧。”   绮月脚步微顿,回身单膝跪在纡的面前,面无表情地道:“是,义父。”   *   邢堂。   “你这是何苦呢,跟他服个软的事情罢了。”于言弯腰为她脊背上触目惊心的伤悉心上药,一面道:“说起来大人还从未舍得让你受如此重罚,你究竟是犯了什么事?”   “私自出城。”绮月平淡地道。   “私自出城?”于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不愿说就不说好了,犯不着用这种由头来糊弄我。要是这种理由都能上一百鞭刑,你早就被我打死八百回了。”   绮月并不愿再多言,为自己穿好衣衫,仿佛全然觉察不到疼痛。   弥城邢堂,是令整个西疆闻风丧胆的人间炼狱。传说没有邢堂问不出的话,也没有刑堂堂主折不断的骨头。而众人不知的是,邢堂的堂主于言,却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白衣书生。   绮月与于言相识的早,那时候的他还只是邢堂的一名普通酷吏,而绮月也只是一个刚被捡回弥城的柔弱孤女。于言下手从不留情,更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能让人生不如死,对绮月也是如此。   可不知为何,他总是在她受刑之后,私下为她上药疗伤,也因此绮月虽然满身是伤,却从未真正伤到筋骨。   “你身上的缠丝蛊比以前安分了不少,看来这一次你倒是颇有所获。”于言将手放在一旁的铜盆里洗净了鲜血,又用雪白的帕子沓干了,随即丢在一边。   绮月微怔了一瞬,不过于言却并未觉察,径自说道。   “对了,方才你受刑的时候,据说你那小丫鬟捧着百食斋的芙蓉糕来寻你,眼下应当已经在门外等了你好一会儿了。”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搁在一旁的茶盏,茶水温凉,正是他素日里喜爱的口感。   绮月推开铁门去,果见门口的石阶上坐在一小姑娘,怀里抱着一包油纸,听到开门的动静,便连忙站起身来。她一见到绮月,登时眼中便有泪花在打转。   “主子,怎么刚才受鞭刑的时候,也不见你喊疼呢。”小枝用力眨了眨眼睛,主子都这么坚强,她可不能给主子丢人。   “喊什么疼?”于言从铁门里走出来,笑容文雅。   若非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文弱书生。   小枝吓得一个激灵蹦到绮月的身后去,只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怯生生地看着于言。   “你知道她怕你,还非要吓唬她。”绮月莞尔,宛如春日花朵绽放,温暖如故,“让你买的芙蓉糕呢?”   “芙蓉糕都冷了……”小枝更难过了,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把怀中的油纸包递给绮月。   “没事的。”绮月接到手中拆开来,里头的糕点不仅冷透了,甚至已经碎得瞧不出本来的模样。   可她并不介意,就着零碎的糕点吃了起来。   小枝看着自家主子的容貌,只觉得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惊艳至极。心中欢喜又高兴,只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老天爷,今生才能跟这么一位人又好又长得漂亮的主子。   “主子,您到底为什么得罪了大人呀,大人不是您的义父吗……”小枝心中想着,却见主子脸色一变。   她这才惊觉自己刚才发呆之下,竟然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义父?”绮月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 第21章 重光 那人一指勾起她的下颌,强迫她抬……   华彩之下,是漫天的绚烂灯火。夜幕降临,弥城也就陷入了满城笙歌燕舞的狂欢中。   此时的城主府中,更是歌舞升平,远远便有少女清亮的嗓音传来,歌声靡靡,搔得人心痒痒。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么才来。”   绮月刚走到前殿的后院,便有见府中管事的嬷嬷匆匆迎上来,挽着她便往前边去,“今天来的客人可是天大的贵客,大人指明了要你伺候着,方才叫过去的几个,那位客人是一个也不满意。”   “一个也不满意的,我家主子去了就能满意了?”小枝不大高兴地嘟囔道,顺带还颇不给面子地丢了一个白眼。   “是我来晚了。”绮月柔声道,“却不知是哪来的客人。”   管事嬷嬷脸色微变,但这死丫头再怎么也是绮月的人,便是她也不敢多说什么,于是只得尴尬地笑了笑道:“来的是月氏人。”   月氏人……   绮月目光微凝,心中暗道:月氏与弥城一狼一虎各据一方,向来少有干涉。为何月氏会来人到弥城?难道……自己当初私自刺杀那个人的事情,被月氏发现了?   她心中暗暗思忖,撇开嬷嬷,只让小枝候在外头,独自一人进了殿内。   殿上众人饮酒作乐,中间的台子上几名舞姬妖娆起舞,气氛却并不轻松,一时间也并无人注意到绮月的出现。   “哎呦,这不是我们的绮小姐。”琴夫人本就坐在一旁无事,精心打扮了许久,谁知纡大人并没有多看自己几眼,心中郁闷得紧。正打算出去透透气,却与绮月撞了个正着,当下便阴阳怪气地挤兑了起来,“怎么这会儿才过来,可是没人通知您吗。”   绮月并无意与这些人起争端,因此选择直接无视,从她身边走过。   琴夫人身边的一名女子,看起来与她关系不错,见状便道:“你怎么回事,琴夫人与你说话呢,你是聋了吗?”   “玉儿你别说了,这位可是大人跟前的红人,咱们惹不起。”琴夫人轻轻拽了拽那人的衣袖,却并没有当真阻拦的样子,不过是摆摆架势。   “什么红人。”果然那位玉夫人便乐了,“我刚在门口听管事的妈妈说了,就是个伺候人的玩意,还不如我们呢。”   “怎么可能?”这下倒是轮到琴夫人诧异了。   白日里所见,大人确实是对此女不错。可若真如玉夫人所言,那此女不过是弥城中一个伺候人的小小使女,人尽可夫的东西,远不如她们来的金贵。   难不成,她当真只是一个使女?说起来府中都称她为“小姐”,却不是夫人,如此不伦不类,倒是确实有几分奇怪。   绮月自殿中边上走过,绕过人群来到主座旁,纡一袭玄色盛装,身侧坐一美人,正娇柔如水地半个身子趴在他的身上。   她自顾自地落座,却听到场下有人高声道。   “久闻纡先生训女有术,府中女子皆是色艺双绝,眼下一看,不过尔尔。”   纡的面色不大好看,想来已是被嘲弄了好一会儿,难免有些脾气。   台上舞姬闻此言,纷纷惶恐不已,不成步调。   正值此刻,却有人从下首站了出来道:“大人,妾身愿抛砖引玉。”   绮月好奇看了一眼,竟是琴夫人。   见她的目光投过去,琴夫人随即挑衅地回以一眼。绮月不大感兴趣,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   这一幕似乎激怒了琴夫人,于是她站在台上,抱琴而立道:“不过只妾身一人,恐怕不能让诸位尽兴,早闻绮小姐舞艺非凡,不知可愿为妾身的琴音伴舞。”   绮月这么一被点名,众人虽然不认识她,但顺着琴夫人的目光,却也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个“绮小姐”说的是谁。   纡眼神微顿,目光在绮月身上打转了一圈,又望向琴夫人,隐隐不悦。   可琴夫人却并未觉察。在她看来,如玉夫人所说,绮月不过是个使女,这些使女除了美色惑人,根本上不得台面。更何况她屡次轻视自己,也该给她点厉害瞧瞧。   再者,此次机会难得,若是能讨得纡大人的喜欢……甚至于那位的喜欢……   琴夫人的目光隐隐落在月氏一方。   纡将台上女子的神情尽收眼中,面色平和。而绮月熟悉纡的一举一动,自然知道这位琴夫人只怕是惹恼了纡。   她这个“义父”最是要脸面,哪里忍得了如此朝三暮四的女人,只怕是活不久矣。   绮月心中轻叹,从座上站起身来,“夫人盛情相邀,绮月不得不从。”说罢便缓步上了台子去。   琴夫人不亏以“琴”为名,确实有着一手不俗的琴技。只见她的手指轻拢琴弦,拨弄出三两音符,一首轻快灵动的曲子便如潺潺流水般自她的手下倾泻而出。   她猜得不错,绮月并不擅舞,甚至并不会任何琴棋书画的玩意。   绮月……从来就只会杀人。   她目光微厉,落在一处。   “好。”清脆的掌声拍响,男人声音清亮,朗声道,打断了琴夫人的琴声。   “好琴声。”他原本懒散地倚在椅背上,眼下已坐起身来,一手支着下颌撑在扶手上,眼神是同样的一种漫不经心,“你——,过来。”   琴夫人心中惊喜,起身抱琴正要上前,却见一只酒盏朝自己飞来,碎在自己的脚下。   若她方才再进一步,只怕眼下双脚已然是血肉模糊了。   男人微微皱眉道,“谁让你停了?”   “我……”琴夫人还想再问,却看到男人眼中的杀意,惶恐之下,只得又瑟缩着抱琴坐了回去。   “我是说你。”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绮月,“你过来。”   绮月站在原地不动,她早已看到了他。   月氏的野王,尉迟重光,那个本该是自己刀下亡魂的畜生,眼下竟然活生生的,坐在这里。   “过去。”纡并不看她,只是正襟危坐,目光直视前方地道。   “是。”绮月顺从地转过身,压低了脑袋,勉强抑制住心中的杀意,一步步朝尉迟重光的方向走去。   那人一指勾起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笑着道:“好久不见。”   那张脸生得鬼斧神工,英俊非凡。若说玄素的相貌如谪仙降世,那此人便是尘世中的帝王,每一个眼神都写满了直白的征服欲和侵略性。   “怎么,野王殿下是见过我们绮姑娘?”纡身边的女人笑嘻嘻地道。 第22章 夜宴 我的小月亮,你为什么要跑呢……   绮月目光有一瞬间的冷冽,继而又恢复了惯有的乖顺。若非野王一直盯着她看,恐怕还要错过了这样有意思的一幕。   “当然……”他捏着少女的下颌,仿佛是在端详一件精致美丽的贡品。   女孩白腻的肌肤上逐渐起了一道红痕,他却只觉得好看极了,“没见过。只是没想到这位绮姑娘,竟是与昔年艳冠西疆的西凉王妃绛云,生得如此相似。”   女子看了一眼身边的纡,见他无意接话,于是继续说道:“殿下喜欢便好,我们绮姑娘哪比得上昔年艳冠一时的绛云夫人。”   女子名叫景儿,因美貌而被人看中,献给纡,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女人,也一直深受宠爱。   她看到这位绮姑娘的时候,也有一瞬间的惊艳。她在弥城这么多年,却不知为何从未见过此女,若是细细端详,只觉得她还与自己有两分相似。   只是显然,绮姑娘的容貌,更要出色不少。   没想到他身边竟还有一个藏得这么深的女人……景夫人心中暗笑,好在看起来此女并不得纡的喜欢,不然也不会被如此轻而易举地送给月氏人了。   “喜欢。”尉迟重光将绮月往怀中一拽,一双铁臂将她困在怀中,坐回座上,“有美如此,本王满意的很。”   绮月避开他赤裸直白的目光,只恨当时没能一刀宰了他。   台上的琴夫人一曲弹罢,俏脸绯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眼下众人的目光都在绮月的身上,她反而是替她人做了嫁衣。   “你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下去。”新来的几个女孩中,琴夫人最不乖顺,景夫人自然也没得好脸色给她,当下便冷声道。   “我……”琴夫人还想再多说几句,却见座上的纡目光冷淡地朝自己看来。   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失去了价值的物品。   “琴儿,快下来。”与她相好的玉夫人挤了过来,站在台下小声唤她。琴夫人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恍惚地走下台去。   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绮小姐,为什么会得到野王殿下的青睐,她不就是生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吗!   一场荒唐结束,众人虽然心中遗憾没能见到二美斗艺这般大饱眼福的景象,但见野王难得拥美入怀,纷纷不敢造次。   于是酒宴继续,也无人再提及所谓献艺之事。   酒宴正酣,尉迟重光举杯痛饮,又将壶嘴送到绮月的唇边,笑容慵懒地低声道:“那时便想着将你如此拥入怀中,只是不知今日你是否又要刺本王一刀。”他看穿了她的想法,手中壶嘴硬生生地塞进绮月的口中。   “没想到你还能活着。”绮月被强迫地将壶中酒水饮尽,旋即将脑袋撇开到一边,冷声道。   他的力量极大,双臂如同上刑的夹棍一般,将她死死困住,无法动弹。   “本王也没想到,你也还能活着。”尉迟重光意有所指地看向她的胸口,手中还沾着少女胭脂的壶嘴探进她的衣领间,撩开大半。   绮月眼中厌恶难掩,他却越发来了兴致,“受本王一掌还能活命的女人,确实不多。”   “你若是再敢碰我,我就把你碎尸万段。”绮月寒声道。   少女话语中的杀意,让尉迟重光相信,若是自己惹恼了她,她决计不会顾及弥城与月氏的关系,将自己除之而后快。   “本王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尉迟重光好奇地道,“刚才倒是没骗你,你生的确实很像西凉王妃,难道……你是西凉遗民?”   绮月偏过头去不想看她,她腕上五色丝微微散开,取他的项上首级不过是一念之间。   尉迟重光酒过三巡,眼眶微红。不知他是有意无意,竟忽然伸手握住绮月的手腕,正巧按住了她腕上蠢蠢欲动的五色丝。   “你不说就算了,我听他们刚才叫你绮,就叫你阿绮好了。”尉迟重光将绮月从怀中推开,径自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袍,径自往外头走去,一面道,“走,陪本王出去透透气,里头闷得慌。”   说罢便一把将绮月拦在怀中,放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还以为是何等甜腻亲密。   “琴儿,别看了。”玉夫人袖子底下的手轻轻牵了牵琴夫人的衣袖,示意她回神。   “为什么……玉姐姐,你是不是看错了。”琴夫人咬牙切齿地道,满面的不甘心,“她如果只是一个低贱的使女,凭什么能得到野王殿下的喜爱,大人也偏爱于她。”   “好了琴儿。”玉夫人愁眉苦脸地道,“你呀,就别想了。”   “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使女而已……”琴夫人收回目光,但心中的记恨,却始终不曾平息。   *   晴天的夜里,弥城的夜空星光璀璨,运气好些的时候,或许还能见到漫天的银河与星海。亭台楼阁间,远离嘈杂的前殿,夜风穿堂而过,是难得的静谧。   “没想到你们弥城这种地方,竟然也能看到银河。”尉迟重光站在檐下仰起头,感慨道,“虽然美丽,不过还是月都的更好。”   话音刚落,绮月腕上无色的丝线悄然而动,几乎只在一个眨眼间,柔韧的丝线便缠上了尉迟重光的脖子。   他却仍然仰头看着夜空,仿佛并不在乎自己的死活,“这里四下无人,确实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绮月确实想杀他,但眼下,显然她并不想让他死的那么简单。   “当时娘……西凉王妃,真的是自缢的吗?”   “……当然啊。”尉迟重光顺从极了,他重重点了点头,低头看她,以至于颈项间的锋利的丝线硬生生勒出了一道血痕。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忽然靠近了绮月,两人鼻尖相对,呼吸温暖了彼此的鼻尖。若是远远看去,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野鸳鸯相依相偎。   “原来是你啊……”他终于想起了她是谁,“我的小月亮,那时候,你为什么要跑呢?”   男人目光灼灼,带着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炽热,瞬间将她裹挟。 第23章 昆月 尉迟重光,是你自寻死路。   十余年前,月都。   月氏王缠绵病榻已有数月,西凉求和,献上西凉王妃绛云与公主昆月,以示求诚之心。   兄长阙京亲征,王庭只余二皇子重光一人监政,自然便是由尚满十岁的他来处置此事。   小小孩童负手而立,严肃地站在大殿之下,俯身看着那两位传说中的西凉绝色。   年长的那个约莫二十余岁,黛眉绵长如远山逶迤,一双墨玉般的眼眸明亮美丽,挺翘精致的鼻翼,淡红艳丽的唇瓣,宛如早春里盛开的花朵,绽放着积攒了一个冬日的美好。   而年纪小的那个,许是还没有长开,虽也精致美丽,但多少有些相形见绌。独一双琉璃般干净澄澈的眼睛,让人难以忘怀。   “西凉也真是丢人,竟当真直接把妇孺送上门来。”身边的侍从不屑地说道,“还是所谓的王妃和公主呢,也不过是一件好看的物什罢了。”   绛云夫人的身子挺拔如松,她娇美而坚强,笔直地站在那里,与她的女儿一起,却半点不像个俘虏。   后来,绛云与昆月被分开,月氏王将绛云单独关了数日,而昆月则被月氏的二皇子重光看管着。   重光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姑娘,昆月和月氏的女孩们不一样。她的世界干净而美丽,好像从来不曾被污染,不像那些月氏女孩,一个个地为了进入王室,甚至可以爬上他的床。   或许是因为,她本就是王室吧,另一个国的王室。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你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会饿死的。”重光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侍女鱼贯而入,将一碟碟精致的餐点摆在昆月的面前,“这是玉桃酥、松子糕、枣泥酥饼、翡翠酥酪、薏米山茶甜汤……”他一道道报着菜名,自顾自地念叨了一炷香的时间,也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   昆月抱膝而坐,整个人团成小小的一团,不知为什么眼眶里有泪光在打转。   “怎么了?”小重光慌了手脚,“可是本皇子准备的东西你都不喜欢吗?”   “父王……不要我了。娘亲也不要我了吗……”昆月本就是在西凉王宫中娇养大的孩子,被献到月氏,又与母亲分开,心中早已生出了种种委屈与恐惧,眼下见到如此多的好吃的,忍不住便哭了出来。   “我记得你叫昆月对吗?”小重光拿着帕子上前,别扭地塞进了女孩的手中,“不要怕,你看这是月氏的月亮,是不是和西凉的月亮一样圆?”说着便指了指外头的明月。   “嗝。”小昆月收了哭声,瞄了眼外头的月亮,瘪着嘴哭得更厉害了,“可是我离开家的时候……月亮还没圆呢呜呜呜——”   “哎呀你别哭了。”小重光束手无策地原地打转,“本皇子的意思是呢,你看无论是什么地方,月亮都是一样的,所以都是一样的,你不要害怕,你也像小月亮一样,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再说了,有本皇子在呢。”   小小的男孩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女孩眨巴着眼,终于停止了哭泣。   “你让我觉得恶心。”绮月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勾起冷笑。   “恶心?”尉迟重光闻言歪着脑袋,笑了起来,“我只是想得到你而已,像我的父王,想得到你的母亲一样。”   “你不是想知道你母亲的事情吗。”尉迟重光脸上的笑容越发浓烈,“美丽的绛云夫人,西疆第一美人,被扒光了吊在城墙上三天三夜,难道还不足以让她羞愧到自我了断吗?”   “你闭嘴!”绮月用力一收丝线。   就是他,就是他!她的全部理智,在此刻近乎崩溃。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一日,那一日小小的昆月来到重光的殿门前,见到了那个男人。   那个曾经强健敏捷,如今疾病缠身的月氏王。他弯下腰问他的孩子,“重光,若是有一个人不听话,怎么办?”   “那就打碎他的骨头。”男孩昂首挺胸地站在,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   “怎么样才能打碎她的骨头呢?”   “自然是羞辱,无法忍受的耻辱。”男孩思考了片刻,抬起头来兴奋地大声道,“那就扒光了他的衣服,把他吊在月都的墙头,让所有人看看不听话的人,是什么下场!”   ……   如果有一百次机会,她会选择将她凌迟一百次。把于言那里所有的酷刑,统统让他“享受”一遍。   “说起来,那时候那几个黑沙的金铃姬,也是你的人吧。”尉迟重光的声音已近嘶哑,他身前的衣领已然被鲜血濡湿,脸上却是残忍的笑容,“你猜猜,被我杀掉了几个呢?”   “尉迟重光,是你自寻死路。”绮月心中的怒火已近临界,手中丝线一勾,下一个瞬间,便能剜掉他的脑袋.   男人的速度更快,他掌风如刀,竟是生生凭借蛮力将绮月手中的五色丝,寸寸震断。   “咳咳。”尉迟重光按住脖子上的伤口,咧嘴一笑,“真好,差点就死了。”   “你这个疯子。”绮月失去武器,还要再出手。   却见他身体放松地倚在身后的圆柱上,笑着看她,“你是看到……绛云的水音铃了吧。”   绮月的目光逐渐冷了下来,他果然知道些什么。   母亲真的是自缢而亡的吗?纵然是羞辱折磨,母亲那么多的苦难都忍了过来,为什么会那么果断的自杀,把她一人留在月都苟延残喘。即便是母亲当真因羞愧自缢而亡,可是她从未见到母亲的尸体,为什么?   而让她开始怀疑一切的,正是一直被母亲贴身带着的那枚独特的月色铃铛,出现在了玄素的身上。 第24章 要她 被野猫挠了一爪子罢了   “水音铃乃是母亲贴身之物,你如何知道。”绮月脸色微冷,周身肆虐的杀气让周边的温度都凉了不少。   “贴身之物?”尉迟重光挑了挑眉,“你母亲的衣服可是本王亲自脱的,本王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你!”绮月盛怒之下,就要再出手,面前的男人却笑着瞧她。   “绛云夫人是不是自杀的本王不知道。”尉迟重光仍然像小时候一样聪明,轻而易举地就能将她变成囊中之物,让她奈何不得,“但是本王将她从墙头上带回来的时候,她可是活得好好的,那枚水音铃也还给了她。”   绮月目光微凝,以尉迟重光的骄傲,还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欺骗自己。如果当真如她所说,当年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水音铃又为何会流落出去,便成了一个难解的谜题。   如果那时候直接问玄素的话……说起来,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不知道为什么,绮月并不是很想再见到那个笨和尚。   或许只是单纯的不想见,亦或是其他的什么……   如果,他真的和母亲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尉迟重光一直紧盯着面前的少女,自然不会错过她眉眼间那一瞬的动容。   他眉眼弯弯地看着她,双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小月亮,你在想什么?在本王面前,你的小脑袋里,只准想着本王。”   尉迟重光俊俏的脸上笑容满满,绮月抿紧了唇瓣,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如果想知道当年的事情,恐怕还是要去月都走一趟才行。   少女身上的杀气渐弱,尉迟重光忍不住凑近了她,一双桃花眼迎上她冰冷的目光:“怎么,你又改主意不杀本王了吗,那可真是可惜了。”   “野王殿下,您怎么到这儿来了,难为妾身绕着园子转了好一圈呢。”景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长廊中,她身姿婀娜地走了过来,仿佛不曾看到绮月一样。   尉迟重光站直身子,离开了绮月,从善如流地道:“夫人怎么寻到这来了。”   “哟,殿下那脖子上,可是受了伤?”景夫人一眼便瞧见了尉迟重光脖子上的伤痕,那血口可不小,又在那么致命的位置。   “被野猫挠了一爪子罢了。”尉迟重光满不在意地道,说话间余光瞥了一眼低头乖巧站在一边的绮月。   说来也奇怪,小月亮在这弥城倒是有些意思,下人们认识她,但纡身边的这些女人,却一个个的都没见过她似的。   “野猫?”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来,那怎么可能是野猫挠的,但既然野王自己都这么说了,景夫人自然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道:“倒是府中招待不周,伤了殿下。”   “无妨。”尉迟重光冷哼道,“走了,本王也透完气了。”说着便一伸胳膊,径自将绮月揽入怀中。   绮月刚要挣扎,男人温暖的胸膛却贴上了她的脊背,灼热的气息在她的耳边慢悠悠地道:“小月亮,你若是再不老实,就永远别想知道你那位美人母亲的死因了。”   绮月的身子微微一僵,终究还是停下了挣扎。   *   回到宴上,众人已是酒过三巡,东倒西歪,或躺在身边美人的怀中,或趴在桌案上,或左拥右抱倚背而坐,各有不同。   纡眼眶微红,却依旧坐得笔直端正,琴夫人与玉夫人二人各坐一侧,正乖巧地为他沏茶。   景夫人的脸色不大好看。怪不得出来寻他们二人,原来是没了去处,绮月心中暗道,看来自己是错过了一出好戏呢。   “殿下方才去了哪里?怎么独自与美人快活去了,也不叫上我们一起。”边上一名月氏臣子看起来与尉迟重光的关系不错,眼下喝得是脸色涨红,半醉半醒地上来伸手正要拽住绮月的衣袖。   绮月微微皱眉,尚未开口,却见尉迟重光将自己往身后一拽,与那醉酒的臣子隔开了,笑着地对他道,“薛大人有些多了。”   “是的是的。”马上便有与这薛大人交好的臣子上来,满头冷汗地将他拽开,两人一同跪在地上,“任军不胜酒力,出口妄言,还望殿下恕罪。”   “既然不胜酒力,那便早些下去休息才好。”尉迟重光面色不变,那臣子却越发畏惧忐忑,足可见其在月氏积威久矣,“怎么,可是纡城主没给你们安置好吗?”   纡本就乐得看他们内斗,眼下见祸水东引到了自己头上,当即不得不出声道:“景儿,还不快去为诸位大人安置好。”   “是。”景儿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两个女人,心中再如何气不过,也只得福身应下。   “说起来殿下要的千年赤桐木已经为您备好了。”纡朗声道,“明日殿下回去月氏,一同带回去便好。”   赤桐木是弥城独有的树种,又称长生木。若是以赤桐木与千年玄冰打造雪玉床,据说可祛百病,续命健体。这东西绮月只知道纡的藏库里还有最后一棵,没想到竟然会愿意给月氏。   也不知月氏付出了什么好东西,让他连棺材本都愿意拿出来。   “多谢纡城主。”尉迟重光拱手一礼,继而抬起头道,“除此之外,本王还想问纡城主讨要一物。”   “殿下但说无妨。”纡朗声道。   “本王要……”尉迟重光眉眼弯弯,用力将绮月推在地上,右手一指,“她!”   “不可能!”纡骤然发怒,拍案而起,桌上茶盏摔碎在地,溅起清脆的响声。   霎时,门外豁然起了一阵骚动,数百余名弥城守军蜂拥而入,将所有月氏人团团围住。 第25章 月氏 本王从不强迫女人   “呦,这么多的人呢。”尉迟重光老神在在地环顾四周,勾唇一笑,“看来纡城主就没打算让本王好好回去。”   “赤桐木你可以拿走,她不行。”纡站在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尉迟重光。   他昂首以对,分毫不怵,“赤桐木本王要,她,本王也要。”   尉迟重光话音刚落,殿外便有一名将士打扮的男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大人!大人不好了!”将士大声道,摔倒在大殿上,“西南急报,月氏大军竟是越过云山三城,眼下已压至边界,正停在我们弥城的外头休整呢。”   纡脸色大变,目光沉沉地望着尉迟重光,“野王殿下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就允你的人手包围我月氏使臣,不能我月氏大军压境?”尉迟重光慢条斯理地为绮月梳理长发,一面缓声道。   纡的脸色却显然没那么好看,“野王殿下深谋远虑。”   “多谢纡城主夸奖。”尉迟重光微微一笑,“城主殿下如此待客,本王亦不过是回礼罢了。”   绮月被他牵扯得头皮发疼,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尉迟重光倒是一如既往地会说话,什么如此待客。月氏大军压境又不是眼下一时之事,说的却好像是纡先冒犯于他一样。   不过眼下在座众人如何不知,不过是迫于月氏的淫威,不敢反驳他罢了。   尉迟重光为她梳好一头乌黑靓丽的青丝,慢条斯理地道,“本王的小月亮,长这么大了,仍然如昔年一样好看。”   “大人,就……”景夫人低伏在纡的脚下,她心中惶恐,害怕这个月氏的疯子真的踏破弥城,忍不住开口道。   却被纡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整个殿中。   绮月抬头看着纡,他打完景夫人,目光却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那眼神中的怒火,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小月亮,我们回家。”尉迟重光一手抚着她的脸庞,硬生生地将绮月的脸掰了回来,面含微笑地道。   绮月避不过他的目光,但无论如何,这一趟月都,她是非去不可的。   尉迟重光说罢,便将人往怀中一揽,全然不顾纡的脸色,径自搂着人便往门外去。   只见那殿外早已被纡安排的人手团团围困起来,围得是水泄不通。尉迟重光视若无睹地走过去,将士们不由得被他的气势所挟,纷纷推开,竟是就这么让他走出了一条路来。   绮月离开殿外,便听到殿内响起一阵茶盏砸碎的动静,清脆入耳,让人难以忽略。   “看来这位纡城主,倒是挺舍不得你的嘛。”尉迟重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放在她腰间的大手却狠狠一捏,绮月痛得忍不住轻咬贝齿。   而此时的殿内,月氏人已纷纷跟着野王离开。纡的脸色气得红一阵白一阵,摆手挥退了殿外的将士。   分明是自己设计埋伏,却被那竖子反将一军。此事若是说出去,他在这西疆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再者,那个小贱人,竟然就那么跟尉迟家的那个小子走了,若非她有意,单凭那小子,又怎么带的走她。   “大人,别恼了。”琴夫人娇柔乖顺地靠近上来,伏在纡的脚边,“大人若是当真喜欢那位绮小姐,只再找一个便是了。”方才景夫人惹恼了大人,或许如玉儿姐姐所言,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左右不过是一个伺候人的使女……府中这种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个了,也不知道大人怎么如此在意。眼下那使女被月氏那个野王带走了,倒是个好命的人。   琴夫人心中嫉恨于绮月,只道自己或是能借此良机讨好大人。   谁知只见剑光一闪,琴夫人的项上人头“啷当”落地,死时还是美目圆睁的样子,似乎全然没料到自己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躲在角落里的玉夫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以免惊叫出声,引得纡的注意。   “废物。”纡甚至没有看她的尸身,长剑回鞘,面无表情地道。   而与此同时,尉迟重光与绮月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到弥城的城门口。   远远地便有一名将士迎了过来,单膝跪落在尉迟重光的面前,“见过殿下,东西已经到手了。”   “回月氏。”尉迟重光冷声道,说罢便把身边的绮月往身前一推,对她道,“上去。”   绮月被他用力一推,脑袋正好撞在马车的车壁上,疼得闷哼一声。尉迟重光也跟着她坐了上来,这辆马车并不大,因此两人难免有些拥挤。   尉迟重光掰开她的嘴,将一枚丹药塞进她的口中。绮月重重地咳了几声,只觉得头晕脑胀,手脚无力,只得蜷缩在角落里,半点都不愿与这个男人有所接触。   “你放心,本王从不强迫女人。”尉迟重光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本王只是对你不大放心。小月亮,我不会再让你跑掉的。”   绮月甚至没有抬头看她,自顾自地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   马车行了几个日夜,绮月已记不清楚,左右她一直被关在马车里,又日日昏睡,除了“人有三急”的时候,都不曾下过几次马车。   等到马车忽而停下,外头传来热闹的声音,她才恍惚感觉到,已是到了月都了。   月都,顾名思义,月氏的王都,也是西疆最繁华鼎盛的城池。   “想看一眼吗?”仿佛是觉察到她的想法,尉迟重光故意对她道,“十多年过去了,月都早已和你离开时不一样了。”   确实不一样了。   绮月的唇边勾起一抹冷淡的笑意,转过身去。   毕竟她离开的时候,月都的城墙上,吊着西疆第一美人,她的母亲绛云夫人。   先代月氏王不治身亡后,王位传由大皇子尉迟阙京。阙京感念弟弟昔年辅政有功,封之亲王,冠号为“野”。   不过这些都是对外的说辞罢了,天下有哪个王会封自己的亲兄弟一个辅政亲王的名号,纵然是他们兄弟情深罢了,若是心甘情愿,尉迟重光又为何会以“野”为号。   绮月幼时看不懂月氏这两位皇子间的关系,后来自然就看明白了不少。   马车的行进停了下来,绮月只觉得身子一轻,竟被尉迟重光拦腰抱起。   “殿下,您回来了……”   传来女子娇媚甜美的嗓音,却戛然而止。   绮月正巧在尉迟重光的怀中转了过来,与那人僵硬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哎呀,这可真是巧了,竟是碰到了熟人。”绮月认出那人,不由地笑道。   只见面前那女子娇艳欲滴地站在门边,面上的百般担忧还未褪去,看起来简直是憔悴万分,我见犹怜。   赫然便是那时破庙中的女子,阿芝。 第26章 贵客 笨和尚,谁要你救我   “你认识她?”尉迟重光微微一怔,倒是忍不住低头看怀中的女子。   若不是被下了药,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现在这么乖巧地任由自己抱在怀里的吧。   绮月不喜欢尉迟重光的眼神,仿佛下一瞬便能将自己生吞活剥了一般,当下避开他的目光,将脸偏向一侧,只是轻哼一声,并不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尉迟重光倒也不在意,走到阿芝的面前,朗声问道。   阿芝的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恐惧,亦或是愤怒。她低伏着身子,露出雪白的颈项,看起来身姿柔软动人,倒是比那时候的段位要高上不少。   “奴家阿芝。”她娇声道,说罢偷偷微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是府中的侍女,王上递了请帖来,请您去参加今日的圣门会,如今已经开始了,管家便让奴家在门前等您。”   他是那么地俊美无俦,又霸道温柔,只是……看到野王怀中的女人,阿芝收敛目光,眼中掠过一丝记恨。   “让他们等着。”尉迟重光冷笑着进了府,“不过是一些骗人的赤脚医生和不长眼的道士,本王这个王兄如今倒是和先王一样,迷上了那些糊弄人的玩意。”   *   “今日请诸位大师来,只论圣门医理,不管其他。”尉迟阙京是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身材健硕之余,确实比不得尉迟重光的俊美,不过胜在气势过人,倒也配得上月氏强国的王位。   “没想到王上竟是将您请了来。”其中一名道士上前来,恭敬地朝坐上行了一礼。   “若说圣门医理,我等凡夫俗子,如何比得上阿难大师亲传弟子。”一名医者道,说话间看了一眼坐在尉迟阙京身边的男子。   “这位先生说的是啊。”另一名草莽打扮的光头男子说道,“我也就一个赤脚和尚,在佛子面前,可不敢说话。”   绮月跟着尉迟重光进门之时,一眼便看到那主座的左手边,坐着那个她心中担忧又最不想见的人。   “本王说王兄怎么信起这些牛鬼蛇神的东西来了,原来是请来了西疆有名的佛子大人。”尉迟重光进门便朗声道,霎时将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他看起来瘦削了不少,依旧是一袭灰白袈裟,原本平淡无波的双眼,却在看到绮月的一瞬间起了波澜。   “贫僧见过野王殿下。”玄素起身,却只作拱手,并无行礼的意思。   “王弟莫要胡言。”尉迟阙京皱眉道,“你怎么回事,带一个女人来做什么?”说着厌恶地看了一眼绮月,目光却又转了回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罢了,野王府中虽无姬妾,但貌美侍女可是数不胜数,许是什么时候见过的。这般想着,便不再多思。   “怎么。”尉迟重光微扬起头,“女人为何不能来,这可是王兄你请我来的,既然如此不受欢迎,索性我便与她一起回去罢了。”   “是孤请你过来的不错,但也没叫你带个女人来。”尉迟阙京恼怒道,“如此佛道医三门圣会,你这成何体统。”   “是啊殿下。”方才那说话的老道上前皱着眉道,“这女子污秽,易惹妖物,如何使得!”   当下便是一阵连连复议,甚至于说的越发难听起来。   绮月嗤笑一声,她那笑声虽小,却在眼下听得极为清楚。   “这位……姑娘,你这是何意!”那老道被她这么一笑,当即便怒眉一立,瞪眼道。   “何意?”绮月本就憋了一路,况且她是被尉迟重光强拉过来的,又不是自己舔着脸要过来,“你们都不是女子生的吗,女子污秽,你们又都是些什么东西。”   那一群人当下便一个个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指着绮月“你你”了半天,气的那叫一个七窍生烟。   尉迟重光闻言大笑,月氏王的脸色铁青,正要叫人来将绮月赶出去,却听上头坐了半天也没出声的人忽然开了口。   “姑娘说的在理。”   “谁说的……”那老道吹胡子瞪眼地转过身去,刚想破口大骂,却见那说话之人,竟是佛子玄素,当下便一句话噎了回去。   “男子与女子,皆是众生。”玄素淡然道,“心若向佛,佛亦一视同仁。”   如此一来,自然也无人再多说什么,毕竟佛子都这么说了。当下便一个个顶着或白或红的脸,涨了一肚子气坐了回去。   绮月看得开怀,她本就不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老道,口中说着天下大义,也没见他们真的为西疆做过什么。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玄素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开口帮自己。   她忍不住向座上多看了一眼,玄素却已收回了目光,座上回到方才的话题。   “要救将死之人,依和尚我看来,倒是不好说,还是要看具体情况如何。”赤脚和尚道。   “都说了是将死之人,那根本不是医术能救活的,阎王爷要的人,抢的回来的那都是老天开眼。”那名大夫接嘴打断了前者的话。   “牛鼻子,你别坐在边上一声不吭啊。”赤脚和尚是个暴脾气的,当下便冲那坐在一旁一直不开口的老道士骂道,“刚才数你班门弄斧的最厉害,眼下倒是不行了。”   那老道瞧了众人一眼,高深莫测地捋了捋胡须,“若当真是如王上所说,只剩一口气吊着的人……倒也不是没办法。诸位可知道,舍命蛊。”   铮!   老道话音刚落,只见一支离弦之箭穿门而入,直奔主座而来。   尉迟阙京纵然是武将出身,面对快如电的飞箭一时也是反应不过来,只下意识避开,肩上却仍是中了一箭。   “护驾!”   门外一声惊雷的吼叫,却已来不及,只见大殿的门被人一脚轰然踹开,数名黑衣人破门而入,直直往殿上来。宫女们的哭喊声在外头响起,侍卫们也紧跟着进来,当下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混乱。   尉迟重光蓦地回眸,却见身边哪里还有绮月的身影,正欲脱身去将她捉住,却被几名黑衣人拦住了去路。   而与此同时,绮月已趁乱逃至殿外,谁知院中也是一片混乱,兵戈相向。   若是放在从前,她轻而易举便可从容脱身,只是眼下她身上被尉迟重光下了猛药,药力尚在,能跑出来已经算是不错了。   眼前刀光一闪,一名黑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长刀就要砍下。   绮月调动内力不能,正欲反抗,身前却忽有一道白色身影闪过,竟是将自己猛地拽开,   “玄素!”她终于忍不住唤他,“你这个笨和尚!” 第27章 独处 怎么跟个被抛弃的小媳妇一样……   玄素却没有回头,一手牵着绮月往王宫深处去,直到两人离前殿远了些,才放慢了脚步。   “你做什么?”绮月不禁压低了嗓音问他。   “嘘。”玄素向她示意,两人躲进一间空无一人的偏殿里,看起来已经荒废很久了,“你刚才怎么回事,为什么不逃,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人把你劈成两半吗?”   他的手还紧紧握着她的手腕,握得生疼,绮月忍不住微微蹙眉。   玄素这才惊觉自己手下有多么用力,猛地松开脚下退了半步,眼见着少女纤细白皙的手腕起了一道扎眼的红痕。   “对、对不起,你怎么也不说疼呢。”玄素忍不住道,他怎么也没想到,明明她只要轻哼一声,他便能发现的事情。   可是她却一路忍着疼痛就这么过来了。   “没什么。”绮月看了一眼手腕,用力揉了几下,红痕晕开,便收回衣袖里。   这间偏殿虽然荒芜,但毕竟也是王宫里,玄素将红木小凳用衣袖擦干净了,才让绮月坐下。   “你……可是身体里的东西又犯了?”玄素担心地问道。   她若是身子没什么大碍,凭借她的一身功夫又怎么会让自己落入方才那般的险境。刚才自己拽着她的手腕的时候,也觉得仿佛像是牵着一个柔弱无力的普通女子。   更何况,绮月虽然是跟着月氏野王进来的,但显然与之不合,以绮月的性格,如何会愿意呆在那人的身边。   这种种情形,让玄素觉察到其中的不对劲,不由得便想到了绮月身上的蛊虫。   绮月闻言便觉得自己脸颊发烫,她心中暗怪自己没用,又不是没犯过蛊,怎么偏生那次让这个和尚撞上了。   “才没有!”她红着脸道,忍不住放大了声音,“我被尉迟重光那个混蛋下了药,无法动武。你……你一个和尚,胡言乱语,也不怕犯戒。”   “什么犯戒……”玄素这话没过脑子脱口而出,立马就后悔了,把后半句吞进肚子里。   可绮月显然已经恼羞成怒,当下便别过脸去不看他。   有意引诱是一回事,可自己那么狼狈的模样,却总是被他看在眼中,就像是注定的一样。   她的眼眸如水,脸蛋绯红,朱色的唇瓣柔软而有光泽。玄素的耳根子烧透了,几乎是不受控制般的,他想起了那时在言村宗庙里的吻。   如蜻蜓点水,又带着生命最滚烫的温度。   “叮铃铛。”   打破宁静的,是一声清脆的响声。   绮月下意识回头看,只看到一枚月色铃铛,在昏暗的光下,折射着水蓝的光。她的神色骤然便冷了下来。   “你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个铃铛?”绮月突然问。   玄素将铃铛捡起的手微微一滞,这一次,他选择低声对她道,“这是我师父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玄素的师父,圣僧阿难,西疆的先代圣僧。绮月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已经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据说阿难圣僧他……”绮月下意识放软了声音,目光却依旧是紧紧盯着玄素手里的铃铛。   看玄素的样子不像是作假,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不对,这分明就是母亲随身带着的那枚铃铛。   难不成,母亲和阿难本就认识?亦或是天下间有两枚一模一样的铃铛?   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绮月心中种种怀疑,可看着玄素平淡地神情,她忽然有些问不出口。   “是的,师父已经死了。”玄素的声音极为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我亲手给他下葬的。”   “节哀。”绮月缓声道。   玄素只是摇了摇头,笑了起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说着将铃铛仔细查看了一圈,用衣袖轻轻擦了擦上头沾染上的尘土,郑重其事地收进怀里。   “说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绮月忍不住问道,毕竟玄素看起来可不是一个会愿意服务于王室的人。   “我、我还没问你呢,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辞而别。”玄素支吾了几句,又将话题转到了绮月的头上。   虽然说那时候绮月也不是自己打算走的,但是确实离开前也没和和尚打声招呼。不过她心中明白,嘴巴上可是不会饶人的,当下便一挑眉道,“我说了跟着你,又没说不会走。”   玄素听着就堵心,前世的时候她跟着自己到处转悠,他其实……就没想过她会离开自己。   但是她说的没错,她从来就没说自己不会走。   “笨和尚。”绮月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百般变换,好奇地凑了过来,“你怎么看起来怪怪的?”好像有点……像被抛弃的小媳妇一样。   外面的动静渐渐安静了下来,听起来应该已经平息了。   “外面没声音了。”绮月竖着耳朵听,压低了声音,“我们该出去了。”   “你……还要跟在那个尉迟重光身边吗?”玄素忽然伸手牵住她的衣袖,见她回过头来,小声问她。   这次见面,绮月觉得玄素更奇怪了。他的行为举止,对自己的关心,未免也太多了些。   再者,他为什么每次都能这么巧地碰到自己?无论是在黑沙,还是在这里。   心神收敛,百种思绪不过一瞬,绮月回过神来道:“嗯。我和尉迟重光,还有笔账要算的。”   两人悄声无息地走出偏殿,果然前面的动静已经彻底消停了下来,玄素往前走了几步,却发觉绮月并没有跟上来,回身一看,只见她不知何时站在原地,回望着不远处的一间小殿。   那小殿还要偏僻些,掩藏在林荫深处,若是顺着绮月的目光看,恐怕都发现不了。   “绮月?你怎么了?”玄素看了一眼那无名小殿,看起来荒凉得很,门头的牌匾都没挂。   绮月没吭声,目光有些迷茫,她失魂落魄地朝那小殿走去,玄素紧跟其后。   殿外尘埃满布,蛛网密集,花草寥落。走近院中,倒是有些豁然开朗的意味,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这是我小时候,和母亲一起住过的地方。”绮月轻声道。   玄素微怔,他没想到,竟然是绮月小时候在月氏住的地方,如此偏僻,可想而知她与当时的绛云夫人,度日之艰辛。   绮月的手掌摸过殿中的八仙桌,隐约觉察到不对,仔细一看指腹,竟是并没有灰尘,眉间一动,冷声道,“这里还有人住。”   话音刚落,两人相视一眼,蓦地转身。   只见院中悄无声息的,不知在何时站了一个老妇,灰袍褐衣,弓背颓然。 第28章 真相1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冰冷如刀……   “你是何人?”玄素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绮月的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那老妇怔了怔,忽然睁大了眼睛,就往两人的方向直冲冲走了过来。   “啊、啊!”她张了张口,却只发出嘶哑的声音,原来竟是一个哑巴。   绮月越过玄素从他的身后走出来,她微微皱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老妇,只觉得隐约有点眼熟,又不知道在哪见过。   却见那哑妇满目含泪,竟直挺挺地朝着她的方向跪了下来。   “你……”绮月不禁出声。   “小、姐……”谁料哑妇竟开口道,那声音听起来嘶哑得厉害,像是拉开的风箱,刺拉拉的,“奴婢是阿兰。”   阿兰。   这个名字唤起了绮月儿时的回忆。   那时候她刚到月氏,母亲自顾不暇,她怕得要命。尉迟重光喜欢来找她玩,偏偏其他的小姑娘都不喜欢她,讨厌她,背地里说她和娘亲一样都是天生的狐媚子。   那时候只有阿兰对她。阿兰说,绛云夫人是个好人,昆月也是好姑娘,好人会有好报的。   阿兰也是好人,可惜好人没有好报。   “阿兰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绮月的眼中一瞬间便盈满了泪,那是的阿兰比起自己也大不了多少,眼下竟是如此模样,“我以为你已经离开月华宫了。”   “昔年奴婢没少受夫人照顾,当年夫人惨死,奴婢苟且偷生多年,只为有朝一日为夫人报仇!”阿兰咬牙切齿地道。   “阿兰你……”绮月听着她话中的意思,当年母亲的死,难道阿兰姐姐……   “当年夫人死的时候,是我亲眼所见!”阿兰恨声道,她说罢抬头看向绮月,声如泪下,“小姐,夫人是被他们活活抽干全身鲜血而死的!”   绮月美目狰狞,“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小姐!”阿兰心头大恸,这么多年,她苟延残喘地活着,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小姐,也不算辜负了夫人的一番厚爱,“他们放干了夫人的血,我看着她的脸色惨白,却依旧让我快逃……”她说着便掩面哭了起来。   “绮月……”玄素看着面前的少女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过度愤怒还是过度的悲伤,不知为什么,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阿兰姐姐,我知道了。”绮月的脸色渐渐和缓,可玄素分明却觉察到一股近乎凝为实质的杀气,几乎要从这小小少女的身躯中迸发出来。   她分明是在笑,可目光却是冰冷而嗜血的。   阿兰身体已经很不好,眼下心中的执念散了大半,脚步反而轻快了几步。   绮月扶着阿兰进到寝殿,如此荒凉破败的地方,她无法想象这些年阿兰是怎么一个人活下去的。   “没关系的。”仿佛是猜到绮月心中所想,阿兰苍白的手覆在了她的手上,“月华宫在夫人死后,被月氏王厌弃已成禁宫,鲜有人来,我住的舒坦。”   阿兰说的轻松,可绮月几近落下泪来。   待到扶着阿兰去休息后,绮月这才回到前殿,玄素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牢牢地看着她。   “月氏王已经死了。”玄素轻声叹。   “你知道吗,我和母亲来了月氏之后,母亲便被关进了月华宫,而我因为讨尉迟重光的喜欢,这里所有的人都喜欢欺负我。”绮月淡淡的道,“只有阿兰对我好,所以母亲也对阿兰很好。”   玄素不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绮月也并不需要回应,因此继续道:“后来有一日,大家说母亲得罪了尉迟诫那个老东西……后来,母亲饱受凌辱,她撑了过来,第二日却自杀了。”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冰冷如刀,“如果母亲想死,她早就可以死了,为什么在好不容易熬过来之后,她死了。”   “玄素。”她轻声道,“为什么你的身上会有母亲的铃铛?”   玄素微微一怔,怪不得,那时候她那么果断地就和自己走了,并且一直跟着自己。还有刚才,她问起这个铃铛……原来是为了绛云夫人吗?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腰上月色的铃铛,泛起清灵的响声。   正在这时,忽然一声巨响,有人破门而入。   “呦呵,本王道本王的小月亮哪去了呢,原来是躲到了这里来。”尉迟重光破门而入,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这不是那位佛子大人,王兄的贵客吗,怎么也在这里?”   “尉迟重光,你滚远点。”绮月面色微冷,尉迟家的人都是一般货色,她不信尉迟重光不知道当初母亲真正的死因。   在他之后,一群黑甲将士鱼贯而入,几乎瞬间便将整个月华宫围困起来。而在尉迟重光身后一步的位置,竟然跟着阿芝。   “殿下!”阿芝兴奋指着二人道,“妾身就说了!这个女人和那个和尚真的有一腿!”   “小月亮,你这是做什么?”尉迟重光勾唇一笑,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生气,“你怎么和一个和尚混在一起,”   “我和谁在一起,还不是你管得着的。”绮月冷哼一声,暗自强动内力。   便是拼地鱼死网破,今日也绝不会再向这个男人低头!   “本王是管不着。”尉迟重光面上笑意越发浓烈,“但是你不是想知道你母亲的死吗?当年父王身患重病,看遍天下神医,无药可医。后来,遇到了一个人……是他告诉父王,西凉的绛云夫人,是蛮疆绮族的后裔。”   “她的身上,有一种蛊虫,名为舍身。舍身换命,可医天下疾。”尉迟重光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一字一句道。   “那个将舍身蛊告诉父王的人,正是圣僧阿难,那位佛子大人的师父呢。”   绮月蓦地看向身边的人,而玄素的神色却不动分毫,只是平淡地回望了过来。 第29章 执念 这一生,我会保护好她的。……   “师父在我很小时候,便已经死了。”玄素的目光坦然,“绮月,师父死的时候,是被我亲手葬在南离的,他所说的,绝无可能。”   “哦?是吗。”尉迟重光不甚在意地撇了撇嘴,“那看起来,咱们的佛子比起他的师父,还是略逊一筹嘛。”   “绮月。”玄素轻声唤她的名字,“你信我吗……”   绮月死死地盯着他,忽地转过身去,双臂伸展。只见无数无色丝线自她的袖中飞出,无风而舞,只有折射出的银白光线,向在场的每一个人宣示着它的美丽与危险。   “这是?”阿芝忍不住问道。她想象着这个狐狸精被抓起来的样子,野王殿下一定会让她生不如死,眼前的丝线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想必殿下一定有办法治住这个女人。   “弱水丝。”尉迟重光目光微怔,他面上笑容冷却收敛,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少女,“本王没想到,令整个西疆闻风丧胆的那个弥城的女刺客,竟然就是你,本王的小月亮……”   “什么女刺客?”阿芝之前本就是黑沙的一介普通女子,一路靠着美色走到这里,生存已经不易,哪里有心思打探这些事情。但她不蠢,此刻也听得出来野王语气中的凝重,毕竟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她话音刚落,却见周围的黑甲将士们脸色低沉下来,一个个皆是强敌在前,谨慎防备的模样。   “近些年来,但凡得罪弥城的人,皆死状凄惨,从不留全尸。”尉迟重光缓缓地道,“纡本就喜欢培养这些亡命之徒,但此人出手着实过于残忍,因此也难免招惹了一些人前去挑衅,无一不是死状凄凉。据说那一日,弥城的护城河都被染成了红色。”   阿芝闻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悄悄后退了几乎,她只觉得有些冷。   那种冷,是透进心里的冷。   “只有唯一一个人,留了一口气从碎尸堆里爬了出来……”他继续道,“那人告诉所有人,那个刺客,是个女人。”   “什么刺客?”阿兰的声音从殿内响起来,她揉着眼睛蹒跚从里头走了出来,一边问道。   绮月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却是玄素快步上前护住了阿兰,“没什么刺客。”   闻言,绮月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却正对上这人望过来的眼神。也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匆忙避开了那目光。   那目光里,竟然是怜惜。怎么可能……听到尉迟重光说的话,他为什么要怜惜自己?可笑。   她可是……一个杀人魔头啊。   “这是,黑甲军?”阿兰毕竟不是老糊涂,她看清了面前围困着整个月华宫的是什么,也看到了正前方站着的人,“尉迟重光。”她一字一顿地、恶狠狠地道。   “阿兰姑娘,好久不见啊。”尉迟重光斯文地道,“倒是要多谢你,小时候一直保护我的小月亮呢。”说着竟然躬身,朝阿兰的方向鞠了一礼。   “禽兽!”阿兰几乎要忍不住破口大骂,那时候,这个尉迟家的儿子,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故意向小姐示好,只是想看到小姐被欺负时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真以为能在月氏过着和西凉一样的生活。   无色的弱水丝是这世间最柔软也最坚韧的东西,锋利得足以不沾一滴血地隔断无数人的喉咙。   绮月腕上一动,弱水丝如有神力般被催动,快如无数支利剑般向尉迟重光的方向袭去。   尉迟重光早有准备,只见他长袖一甩,运起内力将弱水丝裹进袖中,卸掉力道。   漫天的布片如雪花般飘落,他心中却觉得不对,这力道看起来厉害,仿佛能冲破万钧,实则并不见得有杀人之力。   “黑家军!快抓住他们!他们要逃!”他猛地反应过来。   想必绮月身上软骨散的药力未散,眼下她只是强行破除药力,实则坚持不了多久   只是她杀气太过浓烈,铺天盖地而来,足以让这些在血海中翻腾的黑家军,以及自己,一时间难以觉察。   可是已然来不及了,绮月只动用了一小部分力量驾驭弱水丝,更多的内力却是运气轻功,一手拎起玄素,一手扶着阿兰,越过宫墙便朝外奔去。   “不能让他们逃了!”尉迟重光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仍可见其中怒火之盛,“放箭!”   绮月的身体已到极致,由于失去了内里的压制,她感觉体内的两种蛊虫蠢蠢欲动,整个人变得滚烫。   “绮月你怎么样了?是不是……”玄素担心地看着她,他从没有一刻如此难过,难过自己竟然没有半点帮忙的力量。   “我没事。”绮月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她手腕微颤,收回袖中的弱水丝再度伸出,却形成一道细密的屏障,挡住了身后来势汹汹的箭雨。   内力终于耗尽,好在也逃进了王宫的后山。绮月的内力溃败,弱水丝仿佛失去依持般,散落一地。   她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上,却听到“咻”得一声,紧接着便是身边的人闷哼一声。   “阿兰!”绮月惊呼,一伸手,所触之处,已然尽是湿濡。   “刚才……最后一支箭……”阿兰面露痛苦,却竭力想给绮月一个笑容,“没事的小姐……阿兰不疼……”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绮月猛地扇了自己一个巴掌,起身顾不得一地的弱水丝,就要往回去,“我回去要杀了尉迟重光!”   “……小姐。”阿兰艰难地伸出手,拽住了她的裙摆,一面摇了摇头道,“不要。”   “阿兰姐姐,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绮月整个人仿佛被抽离了魂魄一般,瘫软地跪在阿兰的面前,眼中的泪冲破了隐忍,混合着血淌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我要是能再撑一会,再多一会就好了……”   “没事的小姐。”阿兰抬起手,为她擦拭着泪,“阿兰能活着看到小姐,就算没有报仇雪恨,也可以安心地去见夫人了……”   “阿兰,你不会有事的。”绮月擦了擦泪,坐起身,双手放在阿兰的手上,就要为她输送内力。   “好了小姐。”阿兰挣扎着将自己的手从绮月的手里收回来,“你还是这么的任性,明明都是这么大的姑娘了。”   她说着,目光已经有些涣散,“奴婢不想让您看到奴婢死去的一面……小姐,您可以满足奴婢最后的这个心愿吗?”   “阿兰!”绮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可那张脸上的坚定……她猛地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背对过去。   阿兰已经要闭上眼了,她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玄素,轻声道:“大人……”   意识到是在叫自己,玄素跪在她的身边,凑近了些,听她继续道:“奴婢这一生,看过许多人。有的人……眼里是贪婪,是阴险,有的人……眼里是干净,是明亮……可是您……”   她的声音很轻,让玄素可以听得清,可绮月却听不到。   “阿兰……姑娘。”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却听她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   “您的眼中,是执念。”阿兰道,“奴婢不知道您为什么有这么重的执念,又是否与我家小姐有关……只是希望您,不要伤害她……小姐她,其实是个好人。”   玄素沉默垂首,“这一生,我会保护好她的。”   却无回应。   玄素抬眸去看,那悲惨了一生的女子,已然闭上了双眼,面上含笑。   “绮月……”玄素转过身去想唤绮月。   却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身体软软的,滑落下去。 第30章 庙 这里是我的家。   绮月醒来的时候,已然在马车里,马车外有山民的歌声与孩童的欢笑,让她一瞬间有些恍然。   她先开沉沉的帷幔探出头去,入目所见是一望无际的山峦,如同高耸的巨人,站在青天之下,向远方绵延数万里而去。   “姐姐,你醒啦?”   山民的歌声停了下来,余音绕着空谷回响开来,仿佛山川之中有仙人在歌唱。   女孩回过身来,目如碧玉,树林间的光影落在她的脸上留下朦胧却明亮的光晕来。   “这是要去哪里?”绮月的目光从女孩奇异的瞳色上移开,声音有些许冷淡。   她最后的记忆,是与玄素和阿兰一起离开月氏王宫时,浑身难忍的刺痛。她每用一分力,全身的肌肤都在煎熬,全身的毛发都在战栗。可是她想……她想阿兰活下去。   后来呢,后来……阿兰让她转过身去,她仍记得自己如同失魂落魄的人偶般无能而无奈。   她的记忆便已然模糊了。   “南离山。”女孩身边的男子带着斗笠,掩住了面容。他回过头来,声音温柔,却带着独特的清冷意味。   绮月冷声道,“阿兰呢?”   玄素却并不回答,只是回过身去不再看她,“你昏迷了三天三夜,又透支了内力,体内蛊虫倒是还好,相互压制暂时无事。”   “阿兰已经死了,是吗。”绮月的声音低落下去,她说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玄素没有回答,女孩看了一眼马车里的姐姐,又看了一眼玄素,有些好奇和不解。她抬起头想问父亲,却被父亲抱在怀里。   “先生,再有一日便到南离山下了。”车夫怀里抱着女儿,不好意思地道,“家中孩子她娘还在等着我回去喝一口热汤呢……”   “只送到山下便好。”玄素微微抬起头道,“我们自己进山。”   马车里的人落下帷幔已然安静下来,于是一路无话。   *   南离山,地处西疆最深处的圣门佛地,临近中原。山林郁翠,多飞禽走兽,常年有雨,鲜有天晴。   绮月自马车上下来,脚下土壤泥泞湿漉,空气中是青草木冷淡的香气,混合着泥土里沉闷而潮湿的味道。偶尔有清风拂面,细密的小雨如丝,搭在脸上,谈不上难受,倒是有几分难得的清醒。   “他们为什么不愿意上山?”绮月看着那山民父女离开的身影道。   “这里是南离山,佛门清净地,非佛门弟子不可进山,是南离自古以来的规矩。”玄素道。   “这是什么破规矩?”绮月眉梢一挑,斜睨着他,“那这山上平日里吃喝拉撒怎么办,再说了,当年建山的时候,难不成劳工都没有?”   她只是随口一打趣,却见身边的人正经地道,“这山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是大家多年以来的心血。”   “那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又不是佛门弟子。”绮月低声道。   “这是我的家。”男人清冷温柔的嗓音落入耳中,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玄素有些不大一样了。   越过第一道山沟,坐落在山林之间的庙宇便显露出来。前堂后院,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山林间云雾渐起,缭绕之间恍若人间仙境。   “当当当。”   玄素扣响了门扉上的铜辅,铜制的兽脑敲击在朱漆色的庙门上,声音悦耳而沉静。   “谁呀……”里头传来有人懒散的声音。   只听得庙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大清早的,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空寂,是我。”玄素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师叔!”小和尚大眼一睁,困意消失得彻彻底底,“师叔您怎么回来了,这段时间您去哪了!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空寂小和尚念念叨叨地开了门,当他看到绮月的时候,眼睛都直了,“师叔!你怎么带了个女子回来!”   *   一路奔波,绮月的身体虽然好了些许,但是毕竟那软骨散来的厉害,又是尉迟重光手里的东西,她如此强行动武,不武功尽失已然是运气好了。   眼下虽然是个寺庙,但是此处僻静安全,倒确实是一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   绮月这厢自顾自地想着,殊不知边上的小和尚已然看傻了眼。   这一路上看着这女子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玄素师叔也并不在意,竟是直接领着她便到了后院中。纵然空寂一直崇拜着师叔,也将玄素师叔视为自己一生的追逐对象,此时也忍不住开始怀疑玄素师叔是不是被这妖怪洗了脑了。   “空寂你去跟主持师兄说一声,我稍后便去看望他。”玄素对空寂道。   小和尚纳闷地挠着脑袋,老老实实地出了门去,临了还屡屡探着脑袋回头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看你那个小师侄的模样。”绮月忍俊不禁,“一副好像我是什么女妖怪,就要把你生吞了一样。”   “绮月,我带你回来,是想请你看一件东西的。”玄素压低了声音道,说着转身往房屋后面去。   绮月微微一怔,跟了上去。   自从进了南离寺中,玄素便直接带着绮月到了自己以前住的院中。这院子清净朴素,倒是和玄素平日里的气质一般,倒是院子的正中央坐落着一颗巨大的梧桐树,浓密的枝干纵情伸展,为院中落下一院的树荫,就像是这间小院的保护灵一般。   绕过此处的后院,是一片小小的空地,微微隆起的土包上,竖着一面无字的石碑。   “我知道,只用语言是无法让你完全相信我的。”玄素缓缓地道。   绮月忽而沉默,她咧嘴一笑,“我本来就谈不上相信谁……”   虽然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不经过大脑的思考,她竟然选择了面前的这个男人。   前面的人忽然停了下来,绮月有些走神,额头轻轻触碰到男子的脊背,有些疼,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疼。   “绮月,这里躺着我的师父,是我亲手下葬的,又立了这块碑。思来想去,不知写什么好,一空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的面色平淡,但绮月却能感受到,这平静如水的湖面下,隐藏着何等的波澜。 第31章 无题 你是特地来找我的。   “若是我要你挖开来看才信呢?”绮月忽而道,她的目光落在玄素的身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凉意。   玄素微微一怔,他竟转而走到边上的柴房里,过了一小会儿便拿了一个铁锹出来,二话不说一锄头下去便挖开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那我就挖出来给你看罢了。”玄素面无表情,竟是当真毫不在意。   他正要下去第二锄头,却被一双白嫩的手按住了手臂。   “算了。”绮月冷声道。她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当真能想也不想的就下手……他到底是并不在乎他的师父,还是……   更在乎自己。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绮月下意识摇了摇头将脑袋里莫名其妙的想法甩了出去,或许他只是猜中了自己并没有真的打算让他做出这种天怒人怨的事情罢了。   “我就是随口说说的。”她避开身边人探究的眼神。   玄素的目光杯少女白皙透红的肌肤所吸引,又倏忽移开了目光,“既然如此,那……”   “我需要养伤,这个地方不错,我想多住几天。”绮月打断了他的话,抢先说道。   她依旧是偏开脑袋不去看他,只是那越发发烫的耳根却透露了少女难得的心事。   “好。”玄素放软了声音,只做不知,“我要先去探望一下师兄,等会儿我叫个人来领着你四处转转也好。山中清净,你的身体确实应该好生休养了。”   “嗯。”少女的尾音上扬,娇俏而骄傲,“我今日累了不想走动,就在这里等着好了,你快去快回。”   玄素无奈摇头,却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宠溺的笑容来。   觉察到身边的人的步履声渐远了些许,绮月这才心中轻轻松了一口气。   她为什么要留下来……嗯对,为了养伤,才没有其他的原因。   绮月重重地闭上了眼,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   一会儿是玄素毫不犹豫地为她一句话锄开了师父的坟,一面是他屡次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他在面对她的时候那种真诚与不顾一切,让她有些动容,也有些诧异。   “施主……”小和尚空寂从院门的夹缝中探出一个小脑瓜来,水灵的眼睛滴溜溜地瞧着她,“玄素师叔让我给您安排下这几日的住处……”   “什么住处?”绮月微微扬起下颌,眯着眼瞧他,“我就住这里就好了,你不用另麻烦了。倒是麻烦小师傅帮我打桶热水来沐浴,这一路颠簸腰酸背痛的。”   “啊?”空寂瞪大了眼睛,“可是这里是玄素师叔住的地方!”   “我知道啊。”绮月微微弯下腰,明亮的眼睛眨巴着看着面前惊掉下巴的小和尚,“我,就是要和你的玄素师父,住一起!”   *   纵山河颠倒,日月倾颓,但千年的南离古寺,依旧矗立在高耸入云的山峦之间。   “门口那几株小树你可看到了,今年好歹是发了芽儿。”南离寺主持无垠是与玄素同辈,年纪却比玄素长了不少,胡须已花白,气色倒是依旧不错,看起来有几分鹤发童颜的意思。   两人相对而坐,矮桌上摆着两只白玉色的茶盏,边上的吊炉里渐渐有沸水滚起。   无垠用吊钩将水壶拎起,搁在一边的灶上。另一手取来手边湿软温热的白布,轻轻将双手在上头沓干净了,然后开始沏茶。   “师弟没有注意。”玄素道,“那时我离开地匆忙,还望师兄赎罪。”   “以前你在寺里的时候,为那几颗树苗整日操碎了心,如今你却已然全然不再放在心上了。”无垠的声音平缓而悠长。   他将壶中的茶水倒入杯中,细密的水流如同一根长长的丝线,连接水的两端,看似平稳有序,可谁都知道它可能在下一秒便断绝。   “那日你本应参加第二日的开山大典,这可是你自己一手促成的事情,为何一夜之间竟连夜下山,去往黑沙?”无垠道。   *   “玄素师叔最近就像被妖怪迷了心窍一样。”空寂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绮月,又赶忙收回,小声嘟囔着,“之前莫名其妙连夜跑去什么黑什么沙的鬼地方,现在又带个……回来。”   “你刚才说什么?”绮月耳目灵敏,小和尚小声的嘀咕统统落入她的耳中。她本只作没听见,可听到后半句,却是心中一动,忍不住开口问道,“什么黑沙?”   空寂看了她一眼,晃了晃小脑袋:“我才不要告诉你呢。”他可没忘记刚才这个女子说要和他最最崇拜的玄素师叔住一起呢!   “你要是不说,我就……”绮月猛地凑近了他,四目相对。   她的眉眼间分明带笑,可落在空寂的眼中,只觉得绮月就像是师父和他说的,会吃人的妖怪。   绮月见他害怕得紧,忍不住逗弄,便伸出双手长开五爪,作势真的要吃掉他一般。   “我真的不知道!”空寂嗷呜一声抱住脑袋蹲下身,“玄素师叔有一天突然很奇怪,大病了一场,病还没好就连夜下山去了一个什么沙的城,连第二天的开山大典都没参加。”   南离山的开山大典招揽天下香客,也是每五年一次的收徒大会,玄素作为南离山住持的师弟,辈分极高,门下又无弟子,自然是必定要在的。   “是黑沙城吗?”绮月问道。   小和尚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哎对对,就是黑沙城!”   *   玄素回到院中的时候,就看到一大一小两只站在梧桐树下。少女微微弯着腰,眉眼弯弯,唇间带着笑,看起来心情不错。   “你们在做什么?”   绮月歪着脑袋看过来,就像是刚遇见时的模样,看起来温软可爱,目光清亮。   “玄素,你这个小师侄一点都不听话。”她笑着道。   “你才不听话!”空寂急的恨不得蹦起来,泪汪汪地一溜烟地小跑到玄素的身边,一把抱住玄素的腿,“玄素师叔,这个女妖怪,她要吃了我!”   绮月忍俊不禁,憋笑憋得辛苦,玄素也无可奈何。   “好了,你们俩还没用饭吧。”玄素道,“空寂,你去把房间收拾一下。”   空寂眨巴着眼,小声问:“……哪个房间呀?”   “当然是客房!”玄素被他闹得哭笑不得,伸手拍了拍空寂的脑瓜,“你在想什么呢。”   可怜小和尚羞红了脸,匆匆忙忙就去帮忙收拾客房,刚离开没几步,就听到身后女子的笑声,脸颊更烫了些。   玄素看向绮月,她一手叉腰一手扶着梧桐树身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蛋绯红,看起来倒是多了些人间烟火气。   “你倒是刚来就欺负他。”玄素的声音中,带着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宠溺。   “实在是这小和尚太过可爱。”绮月想着就觉得好笑,这小和尚心思简单,玲珑剔透地跟那琉璃一样,一眼便看得清楚,“你小时候也是这么可爱的吗?”   她只是没过脑子的一句话,却见对面的男人莫名红了脸颊。   这个男人一直都是这样,太过直白,也太过羞涩,却始终一直注视着自己。   绮月的笑声收敛了起来,她轻轻呼出一口长气,忽然道,“玄素,你那时候其实并不是路过黑沙城对吧?”   玄素微微一怔。   “你是特地来找我的。”少女的眼睛极亮,恍若星辰。 第32章 生气 既然你喜欢,那就送给你,好不好……   玄素看着她的眼眸,一瞬间几乎要将所有的事情脱口而出。可少女却忽然避开了他的目光,将一缕鬓间散落的发丝挽到耳后。   “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绮月的声音有几分说不明的意味,像是尴尬,但更像是……   玄素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失落,继而被他遮掩过去。   “我真的是开玩笑的。”绮月见玄素不吭声,以为他是生气了,当下便有些着急。   虽然她确实是感觉有些奇怪,但……无论如何,如果玄素真的是有意去找她,那也太过玄幻了一些。毕竟她虽然在黑沙呆了确实有些时日,可若是有人盯梢,早就会被她发现的。   再说了,这个笨和尚与自己从来也没交际,又为什么特意去黑沙城找自己呢?   应该确实是如他所说,真的是办其他的事路过顺手罢了。   绮月将纷乱的思绪抛之脑后,选择性遗忘了那时的种种异样。   "没事,我没有生气。"玄素摇头道,“倒是我招待不周,辛苦了这么久,我带你去用饭。”   “我刚到南离,按理是不是应当先去见一下住持?”绮月想也不想便问,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微妙的感觉。   她这话明明没别的意思,说出来怎么有点像……   玄素也微微怔了怔,却假作不知,“住持师兄正在休息,晚上晚课前再去也无碍。”   绮月本就并不喜与外人打交道,因而也就作罢。   南离寺虽不靠人间香火,但伙食看起来还不错,也难怪那空寂小和尚长得白嫩水灵的。   玄素在后院厨房忙碌了一会儿,端出几碟小菜来。   绮月眼睛一亮,这菜色鲜亮,香气扑鼻,当下便道:“没想到佛子大人还有这么一手好厨艺。”说着便不客气地提筷开动。   “……真好吃!”绮月已经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安静地吃一顿饭了……月氏视她如奴隶,纡也不过是把她当做一个杀人的工具罢了,纵然是有吃的,也不过是饱腹而已。   这还是她第一次,不需要担心被抢了菜肴,可以安静地享用。   “没事的。”玄素扬眉笑了起来,前世今生,这也是他第一次为她做一次饭呢。   “说起来玄素,那时候发现我就是那个女刺客,你为什么不惊讶?”绮月夹了一筷子寺里的野菜,极为享受地细细咀嚼,一面忽然道。   “我并不在意这些。”玄素却自然地回答道。   绮月忍不住抬眸看他,他确实生得好看,此刻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若是普通的女子,只怕心跳都要加快几分。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杀了多少人?”绮月追问。   她是一个满手沾满鲜血的屠夫……   “你只是你,在我眼中,你与众生没有不同。”玄素轻声道。   “是吗……”绮月的声音放轻了些许,继而她勾唇笑了笑,那笑意中有几分玄素看不懂的自嘲,“你说的没错,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果然是想多了……绮月,你最近一定是被美色迷晕了头了。她心中暗暗地道。   “那你一定早就知道我会武了吧?”绮月道,毕竟那时候他可一点惊讶都没有。   “我只是不在意这些……”玄素见她神色不对,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于是补充道。   谁知两人间的氛围却更冷了。   “你放心,我这个人,一直都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绮月将筷子往桌面上用力地一放,清亮的一响,“无论如何你帮了我好几次,我不会忘的。但是……”   她的声音陡然变冷,“玄素,如果你和你的师父当真与我母亲的死有什么关系,我是决计不会放过你的,还要把你的师父,挫骨扬灰!”   玄素微一沉默。前世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因此也不知师父究竟与绛云夫人是否有关,只是……他从腰间取出那枚月色铃铛。   绮月的目光几乎是一瞬间就被吸引了过去。   “我真的不知道……师父是不是和你的母亲有关系。”玄素轻叹,“你可以告诉我,关于你母亲那枚铃铛的故事吗?”   不知为何,绮月却忽然避开了他好奇的目光,耳根子有些发烫,支支吾吾地道:“也不是什么故事……就是……就是我们绮族女子成年后会贴身佩戴这么一枚铃铛,而你这铃铛,和我母亲的那枚一模一样。”   她说着又忍不住盯着玄素手中的铃铛看,实在是……太像了。   谁知玄素一伸手,将那枚铃铛放在了她的掌心。   绮月迷茫地抬起头,却见那种素日里云淡风轻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既然你喜欢,那就送给你,好不好?”   他的眼睛乌黑如玉,明亮的如同干净宁静的湖面,里面倒映的全是她。   绮月原本只是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烫,忽然觉得那热度像是能传染一样,现在连脸颊都烫了起来。 第33章 猫与白菜 猫吃棵白菜还能惹怒他们?……   两人间的温度急剧升温,氛围莫名变得……让绮月有些陌生。   她下意识几乎想逃离这里,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那么一点点……不舍得逃走。   “玄素师叔!你竟然亲自下厨了,怎么也不叫我一起用饭!”   正在这时候,空寂一脑袋撞了进来,边跑还边嚷嚷。   “住持师兄不是让你少吃点,你来做什么。”玄素面色如常,轻轻敲了敲小和尚的脑门,“快去收拾收拾,晚些该去晚课了。”   “就让我吃一口嘛……就一口!”空寂揉着脑壳委屈巴巴地瞅了瞅绮月,又看了看玄素,心里委屈,憋着嘴道,“我一直听说玄素师叔厨艺超凡,普通的清汤小菜都能做出十全十美的佳肴来……而且她都能吃呢!”说着一伸手气鼓鼓地指着绮月。   绮月瞧了他一眼,本已吃的半饱,又拿起勺子舀了大半香滑酥软的豆腐,边吃还边啧啧称赞。   空寂馋得泪都要掉出来了。   玄素心里觉得好笑,他之前万没想过,绮月竟然还有这样的恶趣味,两辈子都是头一次见。   “好了好了,让你吃一口,你过来吧。”绮月看着他眼眶都湿漉漉地,一面笑着放下了筷子,一面道。   空寂欢喜地坐了下来,扒拉几口,吃得那叫一个开心。   “你先回房间去收拾下吧,晚些晚课前,我带你去见师兄。”玄素对绮月道,说着两人便一同站了起来,便要出去。   “好。”绮月颔首跟着他走出饭堂,忽而又转身小跑了回去,躬身低下头看空寂,“小和尚,碗就辛苦你洗啦。”   “?”空寂眨巴着眼,嘴里的菜还没咽下去,眼见着这人一溜烟地没了影,一脸的迷茫。   玄素与绮月走出几步,便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大吼:“你这个坏女人!”   绮月朗声大笑起来,玄素看着她也有些忍俊不禁,对她道:“你倒是和空寂处的不错。”   “你这话若是被他听到,指不定又要在背后说我是女妖怪,蛊惑了你的神志呢。”绮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倒是难得的愉悦。   *   伴随着最后一抹日光沉入大地,南离也陷入了一片昏暗,下起了细密的小雨。   绮月换了身广袖的长衫穿着,夜里果然凉了不少。细密的雨水落在屋檐上,沿着长长的屋脊滑落下来,像一串珠子般一个接一个地滴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水洼来。   “绮施主。”无垠的声音响起在她的身后,虽然已上了年纪,声音却依旧是平和有力。   “绮月冒昧叨扰,特来拜会住持。”绮月拱手行礼,话露恭敬。   她心道,此人毕竟是玄素的师兄,眼下她一个女子住在庙中,想来定是添了不少麻烦……等等,绮月微微一怔。   她怎么会想到这个……若是素日里,她绮月怎么会在意这些东西。   “无妨,玄素师弟已与老衲说过了。”无垠缓声道,“倒是施主,是老衲这个师弟给您添了麻烦才是,劳烦您的一路照顾。”   绮月听着心中隐隐有些奇怪,见这无垠就要躬身向自己表达谢意,当下便虚扶一把拦下了,“住持不可,谈不上的事……”   “庙中要晚课了,招待不周,还望施主见谅。”无垠单掌向绮月微施礼,也不待绮月的回答,便越过她往诵经堂里去了。   晚课时间,陆陆续续有僧人或结伴或独自到此,却都上下打量着绮月。   佛庙里出现一个女子,这放在普通庙宇或许不奇怪,但在这非佛门弟子不可进山的南离庙,奇怪倒是自然的。   绮月又如何会在乎这些探究的目光,因此双臂交叠在身前,倚着朱漆栏杆便靠在一边,仰头看着檐上坠落的雨滴。   地面完全湿透的时候,雨势稍歇,诵经堂里的诵经声也念到了《金刚经》的第十三品,如法受持分。   无垠身为住持坐在最上首,往下便是玄素,再就是空寂。绮月倒是没想到,这个空寂年纪小,辈分倒是大。说起来,玄素的辈分好像也挺大的,毕竟他可是称呼无垠为“师兄”的。   “吱呀。”   正在此时,绮月却听到不远处的林间传来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像是树枝被踩断发出的响动。她左右也无事,便好奇走过去看,待到走得极近了,就要看清那低矮的灌木丛时……   “喵。”却见一只花斑猫身姿矫健地走了出来。   “原来是只猫。”绮月心道,转身便打算离开,谁知刚一回身,那只花斑猫竟然围着她的脚打起转,一副不想让她走的样子。   “你怎么了?”绮月问猫。   “喵喵——”花斑猫小声叫了两声,听起来有些有气无力的。   “你是不是……饿了?”绮月忍不住问,她问出口的时候自己也觉得好笑,竟然和一只猫在说话。   谁知那花斑猫竟然连声“喵”了几声,倒像是在回答她的问话一样。   “奇了,难道你还听得懂人话不成?”绮月蹲下身将那小猫抱在怀中,也不担心它弄脏自己的衣衫,“既然你喵了,我就当你是饿了。反正他们还要念一会儿,我带你去觅食好不好?”   那猫仿佛当真通了灵性一般,也不似普通的猫不喜与人亲近,整只猫瘫软在绮月的怀里,又讨好地蹭了蹭她的手背。   绮月的记性好,只走过一遍便将南离庙的路记得七七八八,于是抱着猫便到了后厨。   “都说猫好像是吃老鼠和鱼的……不过庙里,好像不能杀生的吧?”绮月自言自语地转悠了一圈,也没找着能喂猫的东西。   正发愁呢,却见怀中的花斑猫一跃而下,竟熟门熟路地自己用脑袋顶开了一个箩筐,拣了一颗水嫩的小白菜出来。   “没想到你竟然还是熟客,还能和这群和尚一样吃素。”绮月忍不住道,心道这猫这么熟悉后厨,指不定来过多少次呢,或者就是庙里哪个人养的也说不准。   忽然外头响起一阵吵嚷的动静,猫儿惊吓之下跳上窗台逃去,转眼便没了“猫影”。绮月正觉得奇怪,只见本该还在诵经的和尚们蜂拥进来,一个个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   怎么了?猫吃棵白菜还能惹怒他们?绮月一头雾水。 第34章 妖女 岂不是……   绮月正纳闷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上前道:“你这妖女,快将我的师弟慧文交出来!不然我绝饶不了你。”   这人好大的口气,她的目光骤冷。   她倒是要看看,单凭这么几个和尚,能怎么对付自己。绮月面色微冷,正要说话,却见一个小不点的光脑袋挤了出来。   “让开,让开。”空寂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艰难地扒拉着两边高大的师兄们,从人群的最后钻了出来,“这一定是误会,绮施主和慧文素不相识,这件事一定和她没关系的。”   “什么没关系,她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还是个女人,为什么来我们寺里?”说话的是刚才那出言不逊的壮和尚,与失踪的慧文交好,名慧通。   “是啊,我刚才便看到她站在诵经堂外,再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没了。”有人在人群中搭话道。   “好啊慧明,我说你怎么刚才一直心不在焉的,原来一直看着人家去了。”这两人年纪还轻,说话也没的分寸。   “你说什么呢慧空,我只是看她一个女人奇怪,倒是你们,刚才你们谁没有看她了?”慧明脸色一红,张口嚷嚷道,一石激起千层浪。   “慧明师兄,你可不要空口白牙地胡言,谁没事盯着那女人看了。”这慧字辈的两人吵架,与他们何干,当下便有不少人恼怒地道。   “哼。”慧明冷哼一声,懒得搭理这些人。   “绮施主是玄素师叔的客人……”空寂着急得很,虽然他确实不喜欢这个女妖怪,但是她人倒是没有坏心眼,还把玄素师叔给她做的好吃的让给自己。   慧字辈在空字之下,按理说空寂应当是他们的师兄,可空寂毕竟年纪小,许多时候并不能说的上话,眼下自然也没人去听他的。   “小师叔你怕不是也被这个妖女蛊惑了,别等会儿跟慧文师兄落得一样的下场才是。”说话的是寺中年龄最小的知理。   他倒是听到了空寂的话,不仅不以为意,还调侃道,“玄素师祖怎么会带一个女人来寺里呢,就算是他老人家带进来的,住持都没跟我们知会一声呢。”   “知理你不要乱说!”空寂急的跺脚,他因为年纪与知字辈年纪一般,因此也与他们交好些,谁知道这种时候,他们还以为自己是说话,如此调侃。   “她就是我的客人。”   一袭白袍的僧人面色平淡,脚下却快得生风,身边跟着无垠住持,两人一同赶到了。   “玄素师叔!无垠师叔!”空寂这个小泪包,上下睫一搭便是眼泪汪汪,飞扑过去抱住了无垠的衣摆。   “绮月,你怎么样,没事吧?”玄素穿过人群来到她的面前,目中的关心不言而喻。   “没事。”绮月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左右你的这些师兄弟也欺负不了我。”   “你这妖女!你且试试看!”慧通面露不善地道,“玄素师叔祖,按理我身为晚辈本不该说,只是带女子进山本就是不合规矩,眼下此女更是如此嚣张,又与我师弟慧文的失踪有关。”   “你凭什么就说慧文的失踪和绮施主有关?”空寂忍不住气鼓鼓地打断他道。   “慧文性子温顺,不比旁人。他从未私自离开过,眼下就这么一个外来人,慧文便失踪了,此女也一起消失在诵经堂,和她没关系,难道和你有关系吗?”慧通沉声道。   “玄素师叔,他这分明是蛮不讲理!”空寂气得小脸通红,咬着一口银牙气得跳脚。   玄素正要开口,却感觉衣袖轻轻微动,身边人拽了拽自己。他垂眸去看,却见绮月轻轻朝他摇头,然后径自上前去。   “我并不认识你说的那个慧文。”绮月目光明亮,与慧通对视,气势不落分毫,“至于你所说的我离开诵经堂,首先我本就不是寺中人,我想我去哪里,应该与你们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她的目光冰冷如水,自所有人的身上扫过,带着若有若无的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来。   “再者,我只是看到了一只猫。”绮月继续道。   “猫?”慧通闻言皱眉,不悦地道,“你这妖女信口雌黄,我南离寺中从来不养猫,连野猫也不曾见过,哪来的猫?”   无人注意之处,玄素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微怔,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台的方向。   “我为何在这种事情上唬你。”绮月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在诵经堂外的灌木中看到有一道影子,便看到了一只猫,看起来是饿了。只是奇怪的是,猫儿饿了为什么不去后厨,反而来了前院?”   “许是猫不认路呢。”慧明张口道。   绮月看了他一眼,他似是没想到,当即便红着脸避开了绮月的目光。   她挑眉微勾,也不在意:“空寂小师父,劳烦你去看看,诵经堂的门前去灌木的那边僻静小路,有没有人的脚印。那条路是泥土路,今日又下了雨,若是有人走过,定会留下痕迹。”   许是看到众人眼中不信,绮月补充道:“今日诸位师父都是自正门进来,我一直等在堂前拜访无垠住持,都看在眼里的。”   空寂闻言便应下,匆匆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人还没到,便听着他的声音传了过来,“堂前确实有人的脚印!”   “那有可能是你看漏了呢!”慧通道,“不然慧文师弟为何平白无故在晚课时离开经堂吗,左右都和你这个妖女脱不开干系?”   “你若是非要无理取闹,我也无法。”绮月心道自己耐着性子跟这些人掰扯,实在是难受的很,当下便脸色微变。   “你!”慧通正要上前,欲教训一下这个目中无人的女子。   却听得外头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声音,“我不过是吃坏了东西,跑了趟茅房蹲久了些,这是怎么了?”   众人回头去看,竟见慧文一手摸着脑袋,满脸不解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绮月多看了一眼他的鞋子,只见鞋上脏污的很,连鞋面上都沾上了泥土。   “既然是误会,那大家便散了吧。”无垠终于开口道。   “等等!”众人正要散,绮月却忽然出声,“平白污蔑一通,若是如此忍让,岂不是让人觉得我绮月好欺负了。”   她抬起手,直指慧通,“我要他,向我道歉。” 第35章 端倪 他的猫   南离寺当世四代人,除开玄素为阿难之徒,不列入字辈之中,以无为长,空为仲,此中不过三人。   而慧字辈掌实权,操管寺中主要事务,最幼为知,年纪约莫与空寂同龄。   慧字辈在寺中地位,可见一斑。绮月当场叫板慧字辈为首的慧通,众人只觉得此女当真是不知者无畏。   “我说你,又怎么了?”慧通轻蔑地道,他本就身材高大,有意睥睨绮月,“你一介女子,不守礼节,便是骂你也是应当。纵然这次是误会了你,难说日后你也能安生,便是玄素师叔祖,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你!”   慧通主管寺中诸事,他可不是那些看玄素身份就百般谄媚讨好的人,有实权在手,便是玄素也要让他三分。   “污蔑于人,还有如此气焰。”绮月几乎被这和尚气笑了,若不是玄素……她真是恨不得当场便出手将这帮人好好教训一顿。   “慧通。”无垠忽然沉声开口。   无形的压力自老和尚身上展开,仿佛连空气都有所凝滞。慧通微微一滞,愤懑不满地低下头对绮月道,“对不起。”   绮月没想到这老住持一说话,原本张牙舞爪的慧通竟然如此简单地便向她服软。   心中难免有些好奇,也不知道这位无垠大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既然他已服软,绮月也无意和这些人纠缠,便将众人放了去。   谁知那老住持竟忽然开口道,“师弟,切勿忘了你的使命才是。”   什么使命?绮月心中奇怪,忍不住朝玄素看去,却见玄素目光平淡回望,仿佛什么也没有。   这毕竟是玄素的私事,绮月想了想,想来与自己是没什么关系的,不然玄素与她这么结伴一路而来,有千百个机会动手。如此一想,索性便将之抛之脑后。   众人走出后厨十数步,却忽有一个年轻和尚又转头跑了回来,是刚才那个慧明和尚。   “这位施主,我师兄无意冒犯,只是性子如此,还望见谅。”慧明的脸有些红,也不敢看绮月,只是压低了脑袋,说完便跑了。   看到慧明离开的身影,空寂嘟囔道,“慧明怎么奇奇怪怪的。”   “你就知道自己跑过来,怎么也不叫我。”玄素给了他一颗暴栗,没好气道。   或许是因为回了“家”的原因,玄素与绮月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放松了下来,而玄素也逐渐展露出自己更加生活的一面。   在这里,他不是佛子玄素,而是一个普通的僧人。   “可是我有帮女妖怪说话的!”空寂嘟着嘴争辩,没了旁人在,他又叫回了“女妖怪”。   绮月也不生气,反而扬眉轻笑,反倒帮空寂说话,“他确实是帮我拦着他们,功劳不小呢。”   “是吧是吧!”空寂重重点了点头,挺起小胸膛,一副求表扬的傲娇模样。   “说起来,我倒是还有一件事想让你帮个忙。”绮月道。   “你尽管说,我肯定帮你!”空寂正在兴头上,说着便拍了拍胸脯道。   玄素摇头直笑,空寂孩子心性,倒也难得。   绮月眨了眨眼,慢慢对空寂道: “带我去茅房。”   “啊?”小和尚当即懵在原地。   南离寺的茅房主要有两处,一处在起居所的附近,另一处便是前堂的后院,也是距离诵经堂最近的一处。   “女妖怪,你不自己过去吗?总不好要我和玄素师叔带你去吧……”空寂皱着眉,看了看绮月。   “我又不是来上茅厕的。”绮月低头看着面前的路。   这本是一条青石板路,通向最偏僻的茅厕,因为担心雨天容易滑倒,早早便铺上了一层干草做的草毡铺在上面。绮月蹲下身轻轻捏了一下,草毡子浸透了雨水显得湿哒哒的,上面沾了些许泥泞,应当是来来往往的僧人们鞋子上蹭下来的。   “空寂,你去泥地里走两下,再回来走两下。”绮月忽然抬头对空寂道。   玄素面色微凝,他已然想到绮月心中所想,于是与她对望一眼,两人心照不宣。   空寂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依绮月所言,去边上的泥地里走上几圈,又在草毡上跑了个来回。   “你看,你的鞋在泥地里沾了一鞋底的泥回来,上头走两遍便干净了不少。”绮月站起身来。   身边人不知何时递了一块手帕过来,她顺势接过擦干了手指,继续道,“可那慧文师父,怎么却一脚的泥过来了,连鞋面上都是,就像是……”   “灌木林子里走了一圈。”玄素开口接道,目光有些冷淡。   *   因着绮月与慧通交了恶,寺里的和尚们纷纷挤兑排斥绮月,但所幸她又与他们并无交集,只是空寂小和尚跑她这儿来的勤快,每日都要跟她说上几句那些人又新出了什么话来污蔑她。   “对不起。”玄素为她斟了一盏茶,忽而道,“早知我不该带你来这里的。”   “不必如此。”绮月倒是无所谓地道,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我以前也一直是这么过来的,从来也没听过什么好话。况且那个慧通说的也没错,我指不定日后就是个妖女呢。”   “住嘴!”玄素忽然扬起了声音,目中有些恼怒。   绮月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见面前的男子眸光暗淡地低下了头,闷声说,“日后这种话……便不要再说了,你……才不是什么妖女。”   “是是是。”绮月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高兴,“我本来就不是他们口中的妖女啊。”话语中倒有几分哄玄素放宽心的意思。   玄素抬头看她,目光复杂而奇怪,他正要说话,二人却忽听得一声细小的动静。   “喵~”   竟是那只花斑猫从墙头一跃而下。   绮月正要去接,却见那猫一个纵身,熟门熟路地窜进了玄素的怀里。   绮月:?   “咳咳。”玄素避开她充满探究的眼神,一本正经地轻咳了两声,手上还顺手给猫儿顺了毛。 第36章 出事 分明是它自己喜欢跟着你,又不是……   南离寺中这几日倒是安静了不少,绮月专心调息了一些时日,那时身上留下的内伤也好了不少。   那只花斑猫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时常绕着玄素与绮月两人打转,时而又消失不见,倒是机灵得很。   后来绮月才知道,原来这只猫本是山上的山猫,无意间闯进寺中,被玄素投食几次,便总喜欢来寻他。玄素离开南离寺之后,这只猫还一直来寺中来了几次,可惜却再也没见到过玄素。   “如此说来,那日它或许是为了寻你而来的?”绮月不经感叹道。   “应该是为了师叔的厨艺来的吧。”坐在一边懒懒散散荡秋千的空寂接嘴道,他最近每日往这边跑,也渐与两人一猫混熟了。   玄素冷不丁瞪了他一眼,绮月倒是觉得有趣,于是便笑了出来。   “说起来这猫从小便跟着你,也挺长时间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呢?”绮月伸手摸了摸玄素怀里的猫,它倒是极享受地伸展着身体,软趴趴地呆在玄素怀中。   玄素的目光柔软,“南离寺规不让养活物,活物都是要放生的,被师父看到就要受罚……因此我也没给它取过名字。”   “这是什么破规矩。”绮月漫不经心嘟囔道,“分明是它自己喜欢跟着你,又不是你非要困着它。”   “既然没名字,那不如我给它取一个,就叫皎皎吧。”绮月微微后仰,温暖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让她微微眯起眼睛,“那天我看它从黑夜里走出来,皎洁的月光落在它的身上,倒是很好看的。”   “皎皎。”玄素微微一怔,神情越发得柔软,“是个好名字。”   “饺饺……?”空寂打了个滚从秋千上下来,“师叔,晚上不如便做饺子吃吧!”   到了晚膳的时间,三人忙活了一个下午,总算是捣鼓出几锅饺子出来,虽都是素菜馅,但飘香四溢,已有不少路过的僧人探头进来看。   “师叔,你这次可得多留一会儿。”空寂一本正经地道,一面嗷呜一口又塞了一只饺子进嘴,一面啧啧地砸吧嘴道,“可惜了,没有荠菜猪肉馅的。”   “……”绮月瞅了他一眼,忍不住道,“你别不是忘了,你可是个小和尚……”   “那我就是随便说说,过过嘴瘾嘛。”空寂“嘿嘿”两声,继而调皮地看了眼玄素,见他没生气,这才继续道,“古人都说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佛祖都这么大方了,总不会惦记我这么一两句的。”   “好了,吃完了便早些回去。”玄素起身将用过的碗筷收拾起来,一面道。   这边绮月也正巧起身来收拾,俩人的手碰到一快去,又仿佛触电般地收了回来。   绮月忍不住看了一眼玄素,他依旧是眉目清朗的模样,圣洁如莲,一袭灰白僧袍。只是眼下外头却套了一件厨褂,手里端着碗筷,脸上不觉微微发烫。   空寂又磨蹭了一会儿,待到日暮的晚钟敲响,这才恋恋不舍地打算回了自己的住处里去。   谁知他这一推开门,却和门外正要闯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慧、慧通?”玄素揉了揉眼睛,却被慧通一把推开。   “绮施主,这几日寺里刁难确实是我所做,你若是心有不甘直接来找我便是,为何要将这笔账算到我师弟慧文的头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绮月对这人的蛮不讲理,实在是忍无可忍,当下便冷声道,“什么刁难,什么心有不甘?慧通师父,麻烦你把事情说清楚了才是,可不要又想那日一样,一盆脏水便往我这个外人身上泼。”   “慧文已经死了,你还要我说什么!”慧通一掌拍在门上,原本夯实的门板顿时一声闷响,轰然倒地。   “慧文死了?”空寂这次倒是听得清楚明白,当下便惊到,“发生了什么事?”   慧通冷哼一声,“你不如问问她,是慧明亲眼看到的,就是这个女人,昨夜与慧文私下有接触,今日他便气绝在了房中!”   “不可能!”空寂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道,“绮姐姐和慧文有什么好接触的,结仇还差不多。”   “可不是吗,指不定就是结仇。”慧空是这慧字辈四人中最来事的,当下便顺着空寂的话道,“倒是空寂小师叔,看来你与这妖女,倒是关系不浅,连姐姐都叫上了。”   “要你管!”空寂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他,又小步跑回玄素的身边攥着他的衣角,继而对慧通道:“你别想污蔑绮姐姐,这几日她都是跟我们一起的,从来没有离开过。”   “那么绮施主,不如你来说说,昨日那个与慧文相见的人,是你吗?”慧通步步紧逼,一字一句地问道。   空寂下意识便看向绮月,却见她沉默了一瞬,继而平淡无波地道。   “是我。” 第37章 风波 你是叫慧通吧,要不要喝杯茶?……   “绮姐姐?”空寂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而玄素没有半点惊讶, 仿佛早已知道了这件事。   “昨夜是慧文相邀,我只是去赴约一见。”绮月道,说着看向慧明, “只是没想到, 竟然被人撞见了。”   她的目光实在过于冷冽,让慧明下意识低下头, 双手紧攥的衣角都起了褶皱。   “如今慧文已死, 施主您怎么说,都是您的一面之词, 不足以服人。”慧通厉声道。   “是啊, 慧文可是这一辈最有希望继承住持衣钵, 成为无字辈真传的人,如今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慧明忍不住道,说着却小心翼翼地想抬起头来看绮月, 对上她的视线, 却又连忙避开。   “空寂,又要麻烦你跑一趟了。”绮月沉静地坐着,对空寂柔声道,“去将无垠住持和寺里的大家都请到慧文的住处吧。”   “好!”空寂认真点了点头, 就往外跑去。   “既然慧文师父已死,事关性命,那便是天大的事,还是等南离的诸位一起到了再一起说罢。”绮月慢条斯理地道, 起身将桌面上剩余的碗筷收拾干净,端到小厨房后面的水池中,仿佛看不见慧通几人一般。   慧通心中憋屈,正欲开口, 却见玄素拎着一壶茶,轻飘飘地坐了下来。   “你是叫慧通吧。”玄素道,“要不要喝杯茶?”   *   空寂领着寺里一大票人到了慧文住处的时候,绮月等人早已过来,看样子是等了有一会儿了。   “劳烦大家再跑一趟,想来慧文师父的事情,大家已经知道了。”绮月对无垠行了一礼,又对众人道,“各位节哀。”   “现在整个寺里的师兄弟都在这里了,你可以承认了,不用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慧通冷哼一声。   “慧通师父说的没错。”绮月竟饶有架势地颔首道,“你确实可以承认了。”   “什么承认?”慧通不悦道。   “当然是……”绮月嫣然一笑,顿时如春花绽放,晃得众人眼前一亮。   “承认就是你,杀了慧文。”说话的,却是玄素。   “玄素师叔祖,我敬你一声‘师叔祖’,是看在阿难师祖的脸面上的,你休要胡言乱语,被这妖女蛊惑了心智!”慧通目光沉沉,怒而道。   “慧通师父先不急,我且问你,慧文师父的尸身为何没有穿鞋?”绮月有条不紊地道。   慧通神色一僵,冷声道,“这我哪知道,许是他本就是正在睡觉,或者昨夜回来时刚脱了鞋便被你杀害了!”   “慧通师父这就是在说笑了。”绮月不仅不怕,反而笑了起来,“若是正在睡觉,为何是衣着整洁,连外衣都穿好的,若是昨夜与我见面后便被杀害,那鞋也应当在才是。”   “这……”众人倒是不觉得绮月说的有什么问题,毕竟经了上一次的事情,也无人敢果断站队了。   况且没看到,玄素师叔祖不是还站在她那边的吗……   “那你、你昨夜,又为何要私会慧文师弟!”慧明忍不住出声问道。   绮月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道,“原来这几日一直盯着我的,就是你啊。”   “我没有!”慧明慌忙否认,甚至于后退了半步。   他承不承认也无所谓,绮月转而对无垠道,“住持,关于昨夜我与慧文师父见面之事,事关南离的清誉,不置可否借一步说话?”   无垠见她神色认真,便缓缓点头。   “住持不可!”慧通当即上前阻拦,“这妖女城府极深,便是玄素师叔祖都难逃蛊惑,南离可不能再失去您啊!”说话间声泪俱下,竟是当场跪在了无垠的面前。   无垠开口道:“在场皆是我南离寺人,没什么不能说的,施主若是有话,便在此说罢。”   “那不知无垠住持可知道,慧文师父在那尘世,还有一妻子呢?”绮月朗声道。   众人霎时间一片哗然。   “慧文师弟在尘世怎么还会有妻子?他不是孤儿吗?”慧空大惊失色,猛地看向慧通与慧明二人,“慧通师兄、慧明师兄,当初可是你们将慧文带回山的……”   慧通目光阴沉,一边的慧明看了慧通一眼,脸色发白地往后小退了几步。   “能入我南离,是他慧文的福分。”慧通沉声道。   绮月冷眼看他,勾唇浅笑。而一边的空寂已忍不住站出来道,“你的意思是,慧文其实是被迫……”他话说到一半,实在是说不出口。   “怎么、怎么能说是被迫呢!”慧明突然出声,结结巴巴地道,“是慧文求我们将他带进山门,可他进山之后又告诉我们,只是与家中娘子争执,并不想进山。可那时无怀师尊还在,一眼便看上他天生灵堂清明,想培养出第二个玄字辈的佛子……”   “所以惠明师父想讨得师尊的欢心,慧通师父想借机立功取得实权的机会,你们二人不约而同的、并没有告诉慧文,南离的门规。”绮月笑着道,“一入南离寺,除非自戕,终生不可出。”   无垠眉头紧皱,而慧通慧明两人,一人撇头不看、一人垂首不语,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低声议论。   “就算我们是骗了慧文,可他毕竟是我的师弟,你凭什么说是我杀了慧文!”慧通冷声道。   “空寂,将你这几日我托你的事情,告诉大家吧。”绮月轻声道,在八仙桌边坐下。   原本一直慌张的空寂面色忽然沉了下来,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纸包,打开展示给众人,竟是一只沾满泥泞的鞋。   “慧明,你记得这个吗?”空寂冷声道,稍显稚嫩的声音回荡在院中,却显得无比冷硬。   “这是慧文的鞋,我常看他穿在脚上的!还问过他怎么不换呢。”有与慧文相熟的弟子道。   慧明脸色一白,整个人瘫软在地。 第38章 在理 这还是您头一次唤我的名字呢。……   “绮姐姐早就觉察到不对, 那日慧文根本就不是去茅厕,而是进了山里。”空寂道,“所以她便让我注意慧文, 我就发现他经常偷偷下山去, 近几日山里又多雨,所以他的鞋子才会沾上这么多的泥泞。”   “他竟然不止下山过一次?”慧通低声道, 语气不善。   空寂看了他一眼, 将鞋子丢在慧通的面前,“慧通, 你杀害慧文, 又让慧明收拾, 发现慧文的鞋太脏怕引起怀疑,所以就让慧明丢掉了吧。”   慧明抬头看了眼空寂,不敢说话。   “可是你没想到, 绮姐姐早就觉得你们有问题, 所以让我一直暗中观察,所以我将这只鞋子捡了回来!”空寂朗声道,众人鸦雀无声,难以置信地看着慧通与慧明两人。   “住持, 玄素师祖,我也是一时糊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慧明捂着脑袋痛苦起来,趴在地上连连磕头道。   “分明是他活该!”慧通恶狠狠地道, “我早已和他说过寺中规矩森严,偏偏他不听,这几日见了你这妖女进来,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 自以为能破了门规,屡次下山与他那婆娘鬼混,我、我只是失手将他推下去的。”   “什么鬼混。”绮月冷笑道,“人家是明媒正娶三媒六娉的正经夫妻,你乱人姻缘,还在这里污蔑一个不会说话的死人。”   “你们不是好奇他昨日约我相见有何缘故吗,我便索性告诉你们便是。”绮月上前一步,目光自众人身上扫过,无人敢与她对视。   “他的妻子自从他出家之后便为夫家所弃,后一直独自生活,伶仃孤苦,又身染恶疾。你们二人将事情隐瞒,近日他妻子病重,他无意间得知,这才在山中采药,只想在家中照顾妻子。”   “而你们这些人……”绮月冷眼相看,“一个个口上说的仁义道德,心里却是一个赛一个的黑,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趋炎附势,知而不告,一手遮天,谈何出家人!”   “你休要胡言!”慧通脾性蛮横武断,当即便对绮月喝道,“小小女子,竟在这佛眼之下堂而皇之地污蔑出家人……”   “你也知道是佛眼之下?”绮月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再度逼近,“你哄骗慧文时,怎不知是佛眼之下!你隐瞒慧文家书之时,怎不知是佛眼之下!你将慧文推下山时,这双佛眼,又在何处!”   “你!!”慧通怒目圆睁,被她气势所压,倒退几步,张口吐出一口心头血来。   “慧通!”   “慧通师兄!”   众人慌忙上前将他扶住,一个比一个地担心。   “哼。”绮月看在眼中,冷笑道,“你说他们是担心你被我气死了呢,还是担心你死不了呢?”   “绮施主。”佛杵杵地,声声沉响。沉默已久的无垠住持,终于开了口。   “老衲知你心头愤懑,此事若是属实,确是慧通的不是。”无垠艰难地道,他话说一半,长叹一声,“寺中闹出如此丑事,是老衲这个住持管教无方。”   “无垠大师。”绮月弯眉浅笑,回以一礼,“这还是您头一次唤我的名字呢。”   无垠神色微僵,转而再叹一声,又对玄素道:“玄素师弟……”   “师兄。”玄素双手合十道,“当初我离山之时,便觉寺中人心动荡,因而建议举行开山大典,目的是收纳新人传道受业,却不想让人借机做出如此荒唐之事,是师弟我的不是。”   “玄素师弟,这……”无垠怔道。   却见玄素竟然对着绮月躬身一礼,“绮月姑娘,此番是贫僧不是。这其一,你本只是想寻一处修身养性之地,是贫僧考虑不周,带你来此;这其二,你是客贫僧是主,却未能护你周全,让你受此委屈。贫僧在这里向您请个不是,还望求得您的谅解。”   无垠满脸尴尬,只得跟在玄素身后,请求绮月的原谅。如此一来,众人哪里还敢再多言,当即乌泱泱拜倒一片。   空寂看得震惊,他本以为自己这个演技已经很努力了,没想到玄素师叔这个演技简直是超凡脱俗,当即便跟着众人一起躬身向绮月求谅解。   这厢绮月也没想到玄素突然来这么一出,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之间倒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只得继续道,“我不过是丢了点名声,而慧文却是丢了性命,剩下的事情是你们南离寺的内务,我这个外人便不插手了。”说罢便转过身去,不再看大家。   无垠见绮月一副此事揭过的样子,心里也是长舒一口气。于是厉声对其余人道,“慧通惠明两人,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削其职务,清亮壁前面壁一生,永世不可出来。”   “住持!”慧通瞪大眼睛,腿上一软当即跪下,“我是一时糊涂!我、我也是为了南离啊!”   无垠却别过头去,再不愿看他。   *   绮月在南离寺的生活,自此也就清净了下来。一个月后,她的身体也已经大好,连以前受的内伤都好得七七八八了。   这一日玄素不在,绮月自个搬了房中的软塌到那院中的梧桐树下。   眼下夏日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大半,午后的晴风幽凉怡人,她半眯着眼正半梦半醒之间,却听到院子外有一声动静。   “何人来此?”绮月出声道。   “绮姐姐,是我。”空寂的一张傻兮兮的笑脸从大门的缝隙里探了出来,“我有点事儿……想了想还是想跟你说一下。”   “你过来便是。”绮月道,“不过你平日里不都是围着你玄素师叔转悠的,今日来找我做什么。”   “这事情……我想了好久了,总觉得好像不是很方便和师叔说,所以就来找姐姐你了。”空寂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道。   “那你直说便是。”绮月又一歪身子,懒懒地躺了回去。   “是这样的。”空寂清了清嗓子,“那天慧文的鞋子,其实不是我捡的……我那天碰到他的妻子,秀娘了。”   “哦?”绮月漫不经心地道,“这有什么……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又不管你东西是怎么捡的。”   谁知空寂却摇了摇头,一双眼睛直直看着绮月,“绮姐姐,你知道玄素师叔的师父,我们的祖师爷,阿难吗?”   绮月猛地睁开眼,从软塌上坐直了身子。 第39章 禁忌 圣僧阿难,会来取他的性命!……   话说那日空寂发现慧明鬼鬼祟祟地从慧文的屋内出来之后, 便尾随上去。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处偏僻的小山道上,他远远看着慧明从怀中拿出什么东西, 一抬手抛了出去。   他本就机灵, 当时知道这或许就是绮月让自己盯着慧明惠通两人的原因。等到慧明匆匆离开后,空寂便上前去, 往慧明刚才丢的方向去看。   “哎?东西呢?”   “你是……在找这个吗?”忽然有一个瘦小的女子, 从边上的灌木里蹿了出来。   空寂被吓得差点摔了一跤,好歹站住了便没好气地问那女子, “你谁啊!吓死我了!”   “你是在找这个吗?”那女子却也不理会他, 只是凑上前, 将手里的东西给他看。   空寂定神一看,竟然是一双沾满了泥土的鞋子,脏的连本色都看不见了。   “这个就是刚才那个人, 丢掉的。”那女子对空寂道, 朝刚才慧明离开的方向指了指。   “哎对,我就是找这个!”空寂连忙点点头道。   谁知那女子眼睛一亮,竟然整个人扑了上来,死死捏住空寂的肩膀, “那你认识我的丈夫吗,他现在在哪里?”   “什么你的丈夫?”空寂一头雾水,这女子看着瘦小,力气是真不小, 两只手按得他肩膀生疼。   “我的丈夫,是那庙里的和尚,法号叫慧文的。”那女子哭着道,“他今日、怎么没来给我送药, 他……他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空寂见状,便与那女子交涉一番。才得知这女子名叫秀娘,与慧文多年前便成了亲,后来慧文出家,她又生了病,只想着见爱人最后一面,谁知却被慧文发觉了。   她这才知道慧文原来是被迫出家,其实心里头一直有自己,听说自己重病后又日日悉心照料,如此秀娘的病才终于有所好转。   ……   “所以慧文,究竟被何所迫?”绮月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   按理说虽然慧明与慧通二人确实难办,但是既然已经与妻子相见,那左右逃离此处便是了,为何竟会把自己闹得丢了性命。   却见空寂奇怪地看了自己一眼,轻声道:“秀娘说……她也想与慧文一起逃走,并且跟他说了,可慧文说……”   空寂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若是私自离寺,圣僧阿难,会来取他的性命!”   “他是疯了吗!”绮月豁然扬声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空寂见她状若疯魔,心中后悔自己如此冒失将此事告诉了她,只得当即挤出一个笑容道,“我也是这么说嘛!祖师爷可是玄素师叔亲手下葬的,总不能从墓里头起死回生爬出来吧!”   绮月面色阴沉,不语。空寂心里头总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再勉强说笑几句,见绮月始终不理会自己,只得匆匆离去。   “空寂?”   玄素正好这时从藏经阁回来,怀中抱着一摞书册,却被冒冒失失的空寂撞了个正着,差点散落一地。   “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玄素摇头道,一面进了院子,就见绮月坐在软塌上。   “你怎么又坐在这里了,等到日暮山里要凉的。”玄素将一摞书放到绮月的面前,“这是我去藏经阁里帮你取回来的书,讲的都是天下各地的风土人情,你若是无聊,没事可以看看打发时间。”   他声音温柔依旧,如水波潋滟,又如山间溪流,温吞地吮食人心。   “玄素……”绮月抬起头看着他,他逆光而站,让她不觉地眯起眼睛。   “怎么了?”玄素也发觉了她今日的不对劲,“可是今日调息出了问题?”   “没有。”绮月摇了摇头,避开他关心的目光,“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一直站在我的身边。那时候,对面的明明都是你的师兄弟们,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玄素对她的关心,以及那日为她故意刁难无垠落他的面子,她都看在眼里。   只是……若是秀娘告诉空寂的话是真的……阿难,没有死呢?   “我知道你虽然性情冷漠,平日里也故意摆出一副凶恶冰冷的模样,可心里头却是好的。”玄素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如东日百花争开,又如寒夜里的暖阳高照。   “若是非要说出一个缘由,或许就是命中注定的吧。”玄素笑着道,“绮月,命运注定,我就是相信你的。”   “你……你给我带了什么书,我看看。”绮月看着他认真的目光,忽然脸上发烫。   他怎么能这么认真的……说出这样的话来。绮月咬着唇道,根本没心思去翻那些劳什子的书册。   他明明说,自己在他眼里和其他人一样啊。难道,他对其他人也是这样的?   绮月想着想着,忽然自己和自己生起闷气来。她手上动作一快,书堆中一本小册子掉了出来。   玄素蹲下身捡起来,细细抹掉了上面的灰尘,"怎么它也被我拿了出来。"   绮月仰头去看,只见书脊上写着几个小字。   ——阿难手书,致,爱徒玄素。   绮月蓦地低下头。   玄素,这个阿难最疼爱的徒弟,真的……值得相信吗? 第40章 争吵 我妻,绛云。……   日暮时分, 山中绵密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到了夜里,不仅没有停歇, 反而大有越下越大的意思。   晚课结束, 众人自诵经堂各自回了屋内,玄素亦如是。   只是下课之时, 空寂小跑着追了上来, 喘着气问,“师叔!师叔!你等等我!”   玄素放慢脚步, “怎么了?”   空寂朝四周探了探, 见无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于是凑上来示意玄素弯下腰来,附到他的耳边道,“师叔, 今天你回去之后, 绮姐姐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玄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   “哦,没什么。”空寂挠了挠头,“我还怕她今天生气了……没什么异样就好。”   玄素眸光微凝, 沉沉地看着他,“她为什么要生气,你下午匆匆忙忙离开,可是跟她……说了什么?”   “没、没有!”空寂立马摇头, 把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我最讨厌那个女妖怪了,哪能跟她有话聊啊,我就是去问问……那个上次慧通那个事, 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嗯对。”   “哦,那你问出来了吗?”玄素语气平淡得近乎诡异。   “没呢。”空寂摇得更欢了,“她哪能告诉我这些啊,所以不是把我给赶出去了吗,嘿嘿嘿——不说了,这雨要下大了,我院子里衣服还没收呢。”说完也不等玄素回答,便着急忙慌地走了。   玄素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总觉得这个小子绝对是有所隐瞒。他想了一想,便快步往住处走去。   等到回到院中的时候,玄素淋了个透湿,他站在绮月的门前,却只是闷声站着,许久都没有敲门的意思。   谁知屋门却忽然被里面的人推开,少女柔软的声音传了过来,“今天的雨怎么下的这么大……哎呀!”她看到门口湿淋淋的人,吓了一跳。   “玄素,你、你在这里做什么?”绮月没想到一推开门,竟然看到本该刚下晚课的玄素,浑身湿透地站在自己的房门前。   “没事。”玄素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夜里风大,今夜有雨,你注意别着凉了。”说着也不等绮月搭话,转身便回了自己的那边。   “……”绮月看着男子离开的背影,沉默了许久,却终将屋门阖上了。   *   是夜,月黑风高,暴雨。   院后的林子里,绮月一袭黑色雨衣站在一片黑暗之中,不见其人。只有手中一柄锄头,偶尔反射出银白色的微光。   她沉默地弯着腰,不自觉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锄头、再一锄头、再一锄头。   如此,反复。   终于,她停下了。   少女手中的锄头,掉落在地上。她只觉得面上是湿的,是冷的,或许是雨水穿透了她的雨披,落在了她的脸上。   总之,不是她的泪。   “为什么……你要骗我呢。”少女幽冷的声音,回荡在漆黑如墨的夜里。   “这句话,应该是我来问你吧,绮月。”   夜色像是抹不开的墨,渗透了每一寸的空气。而那个说话的人,从墨色中走了出来。   “那时候我已说了挖开,你既然不信我,又何必装腔作势,假作开怀。”玄素的声音冷淡,压抑不住的怒火沉闷得可怖。   “我装腔作势?”绮月满面是雨,又好像是泪,她不知是哭是笑,“玄素,分明是你骗我在先。”   “我骗你?”玄素冷声道,“你不信我直说便是,这几天在南离,倒是辛苦你一直忍着。”   绮月莞尔一笑,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自己的颈项,将她整个人湿得彻底,也冷得彻底。   “你就是知道我信你,我不会去让你硬生生将阿难的尸骨挖出来。”绮月大声道,“可他的尸体呢,在哪里?这里分明就是一座空坟!”   “空坟?”玄素猛地一怔,他快步上前,几步便到了墓的边上。   只见那他本以为应该放着师父尸骨的棺材里,竟然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怎么可能?”玄素难以置信,“我当初分明是亲手下葬的……”   “你大可不必装的这么辛苦。”绮月很少觉得自己这么冷。   上一次,好像还是母亲挂在月都城墙上的那个雨夜。   她缓缓地退开几步,“玄素,你告诉我,我母亲的死,你到底知不知情。”   她甚至想过,等离开南离的时候,来他师父的墓上清扫一下,再拜上三拜。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绮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真的不知道……”玄素心中揪痛。   与她相处两世,他从未有一刻离她这么遥远。仿佛,再也不能靠近。   玄素忽然上前,想要挽留少女的离开,却被绮月用力甩开,只听得“叮铃铛”一声,那枚月色铃铛掉落出来。   “吧嗒。”   落在了青石板尖锐的边角上,几乎是瞬间,便摔成了两瓣。   绮月也怔了一怔,她顺着声音,捡起铃铛。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听了,漫天乌云散开,清冷的月光洒落下来。   只见那月白的铃铛里,清楚地刻着四个字——我妻,绛云。 第41章 缠心 你对我……下了药。……   “这是……我那个父王的字。”绮月轻声道, 手中攥紧。   “娘亲的这枚铃铛,是他亲手刻的字,也是他送给娘亲的。”   她的声音清如幽水, 冷如夜风。   “那时候, 父王是真的爱着娘亲的。可是将我们送给月氏的,也是他……”   玄素怔忪, 恍惚开口, 却犹如失语。   “玄素。”她道,“你跟我说, 这枚铃铛是你师父给你的, 我信。你又说你师父和我娘亲没有任何关系, 我也信了。”   绮月转过身来,幽凉的月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如同笼上了一层薄雾, 惨白而凄清。   “那你不如再和我说说, 我父王送给娘亲的东西,一直被娘亲贴身带着,为什么又会出现在你师父的手里呢?”她冷然一笑,唇角勾起的弧度甜美如故, “佛子大人,在您眼中,我是不是就像一个愚蠢的傻子。”   “不是的绮月。”玄素此刻的脑袋里也是一片混乱,“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师父的尸首确实是他亲自下葬埋上的土堆, 可是为什么会消失不见?而那枚铃铛……难道师父真的没死?他又是否插手了西凉的旧事呢。   思绪恍惚间回到了儿时,玄素只记得那是一个昏沉的有午后。   他在南离的院中睡醒之时,师父就站在树下,暗淡的光落在他的肩上, 勾勒出金色的影。   师父回过身来,手中把玩着一枚奇怪的铃铛,玄素从来没有见过,那是一枚水蓝色的铃铛,就像皎洁的月光。   他忍不住盯着看了许久,师父仿佛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朝他走了过来,手中的铃铛晃晃荡荡,发出清亮的响声。   师父蹲下身,温柔地看着他,“徒儿喜欢这个?”   小玄素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师父笑了起来,摸了摸玄素光洁的脑袋,将手中的铃铛放进了玄素的掌心里,“这枚铃铛,就送给徒儿吧。”   “师父,这铃铛为什么是水蓝色的?”小小的孩子盯着手里的铃铛,忍不住问道。   师父站起身来,俯身看着他。玄素只记得那时候师父收敛了笑容,淡淡地道。   “有些东西,自诞生之时,便注定了与众不同,而这种不同,也注定了它们的宿命。”此刻他逆光而站,脸上尽是阴霾,“它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玄素回过神来之时,只见面前的少女微微垂眸,打开掌心。   只见那枚铃铛已化为粉末,随风散去。   “你怎么想我,我不关心。”绮月道,“你认为我是傻子也好,认为我是疯子也罢,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玄素神情微滞,那时候在黑沙,她就是看到了这枚铃铛才会跟着自己。可是现在,这枚铃铛被她亲手捏碎了。   “你走吧,趁我还能忍住不杀了你。”绮月的声音平静,可玄素却能听出其中已然压抑不住的怒火。   “我从来就没想过骗你,”玄素道,他往前一步,想要靠近面前的少女,“绮月,其实我之所以来找你,是因为……”   “我不想听!”绮月冷声打断他道,“你别以为自己救过我几次,就可以得寸进尺。你别忘了,我也说过,若是你和你的那个好师父和母亲的死有任何牵扯,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这件事情我一定会查清楚,如果师父他……真的与当年西凉的事情有关,我也绝不会放过他!”玄素厉声道。   “佛子大人,你真的很奇怪,你知道吗?”绮月闻言竟笑了起来,歪着脑袋看他,眼中不知是嘲弄还是好奇,“为了我,难道你连你的师父都愿意背叛吗?为什么?”   “当初大家都说月氏是为了我和母亲的美貌征讨西凉,纡也是因为我的美貌可以成为他杀人的助力而收养我。”少女展颜一笑,宛如最艳丽的那朵罂粟花,带着致命的蛊惑,“那你呢,我的佛子大人,你也是因为我的美貌吗?”   “不是。”玄素别过脑袋,素来清沉的嗓音却有些羞涩的意味。   就在他避开她的视线的一瞬,便听到少女微冷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既然你不走,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玄素已然觉察到不对,可她的动作极快,几乎是刹那间便到了他的身边,抬手一记手刀劈在了他的后颈。   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玄素的意识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等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只看到头顶素白的纱幔。前几日绮月说山中的虫子太多,扰得她睡得不好,玄素特意去库房取来不知哪里供上来的雪云纱,给绮月做了顶床帐。   窗边的白色蜡烛烛光摇曳,鼻翼间萦绕着的是熟悉又陌生的香气。   这是她的房间,她的床榻。   “绮月……”玄素艰难地张口出声,只觉得浑身没有力气。   “你动不了的,别挣扎了。”少女只穿了一身单薄的中衣站在蜡烛前,一手拿着剪刀修剪烛心,再将剪刀放到了一边的桌案上,“我的伤这几日其实已经完全养好了。”   少女端着蜡烛过来,放在了离床榻最近的桌案上,“可是你知道吗,因为我身体里的两种蛊虫,它们长期针锋相对,让我的武功一直无法突破瓶颈,我想了许久,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不过我终于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玄素看着少女的脸庞,明灭的烛光打在她的脸上,勾勒出青涩稚嫩的脸庞。她确实是拥有一张如梦似幻的面容,倾国倾城的美貌,玄素不是头一次知道,可他却从未有一刻,如此沉沦得难以自拔。   “你对我……下了药。”他的喑哑,低沉中压抑着怒火与欲望。   “当然没有。”绮月烂漫一笑,“我还不屑于用这种东西。”   “或许你不知道吧。”她笑着俯下身,白嫩的脸停在了离他极近的位置,“缠丝蛊在我体内多年,我虽受制于它,却也偶尔能反制一下。”   她温热的呼吸扑在他的面上,让玄素忍不住侧过脑袋避开她。他感觉到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动得如此快而强烈。   “你上次感受过的,不是吗?”绮月竟一面笑着,一面伸手解开了玄素的衣带。   “不……”玄素闷哼一声,他的身体又烫又软,全然动弹不得。   “身怀缠丝蛊的我,本来就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春药。”少女低沉的话语落在他的耳边,继而淹没在了两人的唇舌之间。   那是一夜的癫狂,她就像是一场他注定逃不掉的劫难,与他抵死纠缠。   直到他陷落,溺死在这一场由绮月亲手缔造的沉梦中。   等到清晨的第一缕光辉落在窗台的时候,烛台上的蜡烛也烧尽了。   玄素醒来之时,只觉得浑身酸痛乏力。他的头有些疼,身体冷极了,无力地倚在床沿,看着一室的狼藉与冷寂。   空气中还能嗅到少女幽兰般的体香,混杂着欢好的味道,沉郁得厉害,可那人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哎皎皎,你怎么在这里不进去呀?”门外传来空寂的声音。   玄素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空寂用力敲了敲对面的门,“咦?师叔今天难道还没起吗?”他挠头碎碎念着,脚步声靠近了。   “绮姐姐,你在吗?”空寂敲了敲房门。   玄素沉默了一瞬,面容平静地从床榻上下来,捡起脚边的中衣亵裤穿上,再披了一件灰袍,将衣裳都穿好了,这才缓步走到房门前.   “奇怪,这两个人大清早跑哪里去了……”门外的空寂还在念叨着,却见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他抬起头来,满面堆笑,“绮……”   那笑容却在看到开门的人的时候,僵在了脸上,语气登时一转,震惊道:“师叔?你怎么在这里?这不是绮姐姐的房间吗!”   “她已经离开南离了。”玄素面容平静,目光却有些说不出的恍惚。   “师叔……你没事吧?”空寂看他的模样不太对,忍不住想往屋里探头瞅瞅,“你是不是和绮姐姐吵架了?”   玄素只觉得心口一疼,忍不住攥住心口,皱紧了眉头。   “怎么了师叔?”空寂见状一惊,扶住玄素的手臂。   “没事。”玄素轻声道,揉了揉空寂的柔软的头发,“只是师叔也要走了,不能再给你做好吃的了。”   他昨夜在那一刻便知道了绮月想做什么。   她把缠丝蛊从自己的体内拔除,通过交融的方式,让这蛊虫寄生到了他的身体里。   “没关系啦……你若偷偷做给我吃,那个女妖怪肯定要揍我的。”空寂嘟囔着道,眼睛里分明写着不舍。   *   伴随着夏日时光的流逝,西疆这片土地也逐渐进入了荒芜的时期。   弥城的守城军懒懒散散地伸了个懒腰,却远远见着荒芜中有一匹快马跑来,上面是一名黑衣少女。他瞪大了眼睛,又用力揉了揉,推搡了一把身边的将士,“你快看看,那是绮小姐吗?”   “什么!”那名将士闻言,立马朝同伴所指的方向看去,欢呼道,“是绮小姐,绮小姐回来了!”   绮月一路快马疾驰至城门口,弥城的城门为她大开,将士们欢呼相迎,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弥城最快的一把剑回来了,仿佛她依旧是弥城的荣耀与依仗。   等到了城主府门前,她翻身下马,府中依旧是老样子,侍女们朝绮月探来惊讶的目光,绮月只作没看到,径自往正殿去。   纡的长腿搭在女子的身上,那女子生得娇艳,正是那时候与琴夫人交好的玉夫人。而另一边,景夫人安静地站在一旁,仿佛只是一座精致的美人雕像。   绮月进殿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义父。”她单膝跪在纡的面前。   纡斜睨一眼,挑起怀中美人的下颌,慢声道,“本座以为你在那温柔乡里,是不愿回来了。” 第42章 像她 西凉的女人,果然都是天生用来蛊……   “女儿不敢。”绮月道, “女儿此次回来,只是想向义父询问一件旧事。”   玉夫人的手微微一颤,她万万没想到, 这个女人竟然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并且并不是她所想的府中最低贱的使女,而是纡大人的义女!   天哪, 怪不得琴夫人那时候……   “赤桐木呢?有没有拿回来?”纡手中捏着玉夫人娇嫩的脸蛋, 一面漫不经心地道。   “女儿办事不利。”绮月压低了脑袋,沉声道。   “你过来——”纡柔声道。   纡看着她一步步地走向自己, 那清亮的双眸里藏着妩媚, 雪白的肌肤应当是那么地滑嫩细腻, 朱红的唇瓣柔软而明艳,让他那么地想含在口中。   这个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终于绽放成了一朵如她母亲一般娇艳绝伦的盛世牡丹。   绮月在他的身前站定, 任由纡用那种让她恶心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己。   纡将双腿收回, 在座椅上坐正了,语气温柔地道,“来,绮儿, 坐下。”   少女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她顺从地坐在了纡的腿上。只刚一坐下,却被身后的人用力一拽,整个人倒进了他的怀里。   玉夫人瞪大了双眼, 被景夫人用力拉到一边,带她跪了下来,压低脑袋恨不得什么也看不见。   纡一手挑起绮月的下颌,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绮儿,你说说看,你这些天去哪了?”   绮月目光镇定,她在他的怀里,冷静地看着纡,“我说过了义父,我刚从月都回来。”   他斜睨她一眼,语气轻佻,“没有赤桐木,也没有尉迟重光的项上人头,绮儿,本座要你何用?”   绮月的眼神骤然一冷,可纡的动作更快,他猛地站起身来,将怀里的人竟直接丢了出去。   而她的动作也不慢,纵身借力而出,黑衣滚落,手肘撑住了半边身子   这若是一时失手,只怕是要落得一个浑身骨头尽断的结果。   绮月站起身来,她一袭黑衣,如画的眉眼却衬托得越发明艳,“女儿回来,只是想问义父一件旧事。”   “嗯?”纡挑眉看她。   “义父当年将女儿捡回来,究竟是为的什么?”绮月抬起头,目光冷凝。   “啪!”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纡手中的长鞭快如疾风,抽打在绮月的身上。   她闷哼一声,鞭子落下之处的衣料划开一道长而细的破口。绮月却一动不动,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鞭挞。   玉夫人吓得手下一抖,却被纡喝道:“怕什么,又不是抽在你身上,怎么?你也想试试?”   “不、不想。”玉夫人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娇软的声线却有些颤抖,“妾身,妾身只是没想到绮小姐,竟然是您的义女……”   纡闻言一笑,饶有兴致地将她的下颌挑起,“义女?是啊,她可是本座的义女。”   纡的目光回到绮月的身上,透着难以言喻的兴奋,他一手捏着玉夫人的脸,强行让她看向绮月,一面语气诡谲,“你看她,是不是越来越漂亮了?”   “是、是……”玉夫人脸颊生疼,笑地勉强。   “你看,她也觉得你漂亮。”纡笑了起来,“绮儿,本座当然是因为喜欢你啊。”   绮月只觉得恶心,她的唇角勾起冷笑,“那时候,你是故意在月都的城门口等我的吧。”   纡闻言松开了玉夫人,整个人往后一倒倚在靠背上,手中不时地把玩着手中的长鞭,“本座可是把你从小养到大的恩人,你这么说,可是伤了本座的心了。”   小的时候,绮月是真的以为纡是对自己好的,他虽然待自己凶狠,却教给自己全天下最好的武功,把弥城所有的好东西都往她的屋里送。城主府中的人不知道她,但弥城军中无人不知“绮小姐”。   她感念纡的养育之恩,心甘情愿地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刀。   可是……   那一夜母亲死去,阿兰将她从月都放出去,让她逃。她在月都的城门口,遇到了纡。   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   “这些年,我为你杀了西疆多少对手,双手沾满鲜血,我欠你的早已还清了。”绮月笑着道,“我这次回来,是要问你,你和我母亲的死,有没有关系。”   “你的母亲……绛云吗。”纡的目光迷醉,他想起了那昔日艳冠西疆的绝色美人。   玉夫人心中一惊,她这次却不敢乱动,却忍不住又细看了绮月一眼。   绛云,就是那个,纡每次都唤着的名字。   “我那么爱她,怎么会舍得杀了她呢。”纡笑了起来。   绮月的神情微微一滞。   “说起来,”纡将尾音拖得长而缓,宛如一把迟钝的刀,磋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可是本座听说,我的乖绮儿大闹月都,还重伤了许多黑甲将士,并和一个和尚……逃走了,是吗?”   “这与你无关。”绮月打断他道。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我与别的男人有所勾结!”纡厉声道,手掌一动,就要催动种在绮月身上的缠丝蛊。   谁知绮月却没有半点反应,纡当即一怔,念念道,“不可能,你身上被我种下缠丝蛊已有十余年,这蛊虫与你的命脉相连,为何会没有反应?”   绮月却只是看着他,脸上缓缓浮现了一个凉薄的笑容。   纡一掌拍碎了主座,冷笑道,“缠丝蛊这种东西,只有在与男人苟且之后才能保证短时间内的稳定,你果然和你那个母亲一样,骨子里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妇。”   绮月目光骤冷,已有杀意。   纡脸上的笑意更浓,“你想杀我?”   “你是想救我,还是……”绮月微微眯起眼眸,“看上了我这张长得像母亲的脸。”   当一切的迷雾渐渐散开,绮月也意识到了当年的冰山一角。那日母亲死后,她在阿兰的帮助下好不容易逃出月都,却在最无助的时候遇到了她的义父,弥城的城主纡大人。   他问她,“你愿意和我走吗?”   稚嫩的孩子浑然不知,这不过是另一个虎穴罢了。   纡勾唇一笑,以近乎睥睨的姿态,不屑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养女,“你的母亲和你被作为西凉的贡品被送给月氏。你们那么卑贱,可是那时候,你的母亲却朝我笑了一笑。”   绮月沉默不语,她并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不过或许对于纡来说,也并不重要。   “像你们这样的女人,就是喜欢用这样的笑容勾引男人的吗?”纡看着她,目光中是厌恶与痴迷,“后来你长大了,竟然青出于蓝,美貌优胜你的母亲。西凉的女人,果然都是天生用来蛊惑人心的玩意。”   “蛊惑人心的玩意。”绮月幽幽一声长叹,“义父说的不错,义父您不是好奇,女儿体内的缠丝蛊为什么没反应吗?”   纡默不做声,只紧紧地盯着绮月,一动不动。   “女儿体内的缠丝蛊,已经拔出了。”绮月低眉浅笑,宛如情窦初开的娇艳少女,“就是您刚刚提到的那个和尚,女儿将您放在女儿体内的缠丝蛊,渡到了他的身体里。”   “你们!”纡大喝一声,面前的桌案被他一掌劈得粉碎,“孽畜!本座将你养大……”   他的话没说完,可在座几人,都知道他的心里,打着怎样龌龊的心思。   “将一个孩子养大了,然后再,这也太过于……”玉夫人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纡,心里原本的那些绮念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现在只觉得恶心极了。   纡怒火中烧,此刻他的模样宛如一个被爱人背叛的男人。他手中长鞭挥舞,向绮月扑了过去。   绮月腕上弱水丝盈盈一动,溅起清灵的响声,宛如一支悦耳动听的曲调。   纡冷笑道,“你以为你可以打的赢本座?别忘了,你这一身的功夫,哪一个不是本座教你的。”   “义父且试试不就知道了。”绮月眉梢一挑,无数根无色丝线在内力的趋势下自她的袖中飞出,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罗网,将整个正堂囊括其中。   “弱水丝无色无痕,利于杀人无形,偏你在上头挂上这么多的破铃铛,平白浪费了这么好的东西。”纡冷笑一声,自殿上飞身而下,手中长鞭所及之处,无不是处处碎裂,足见其力道之强劲。   “我想义父此刻应该顾不着看这些有的没的,还是处处小心才是。”绮月气定神闲,她的步伐极快,几乎瞬间便消失于无形,铃铛阵阵响动,震得人心慌乱。   纡的长鞭也并非俗物,只见他抬手一击,妄想将一片弱水丝挥断,只可惜弱水之柔韧,天下独一无二。以柔克刚,竟是硬生生将他的长鞭缠绕进了罗网中。   “义父您可曾想明白,若是无万全的把握,女儿如何敢贸然回来。”绮月明朗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堂上。   可铃铛的数量实在不少,纷扰嘈杂,竟是让纡无法判断绮月的位置。   纡恼怒之下,竟是大喝一声,将周身内力汇集于一掌,罡风烈烈,注入长鞭之上,硬生生将所有弱水丝断得一干二净。而那些铃铛,也自然落得粉碎。   绮月闷哼一声,失去了铃铛声音的掩护。纡耳目聪明,自然极快地找到了她。   “竖子尔敢!”纡冷笑一声,手中长鞭狠狠地抽在绮月的身上,当即血流如注,“你也太过轻狂了些,竟以为用这些奇技淫巧,便能打败我不成?”   “是吗?”谁知原本看起来身受重伤的少女,竟是忽而抬起头,眉眼弯弯朝他嫣然一笑。   纡霎时觉得不对,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少女手腕一动,剩余的弱水丝尽数倾泻而出,将纡整个人牢牢封死在其中,而原本看起来碎裂的一些丝线,竟也动了起来,让纡无法逃脱。   “义父,这一次,您还是输了。”绮月双目逐渐赤红,带着极大的恶念。 第43章 入魔 只她一人,映在眼中。   弱水丝骤然收紧勒紧, 纡深感大事不好,他感到身上忽然一阵无力感如排山倒海一般涌来,而那些曾经属于他的力量, 却沿着无数根无色的弱水丝, 被引到了绮月的身上。   纡睚眦欲裂,“本座的内力!你这妖女怎敢!”   “您的内力?”绮月冷笑道, 无数的磅礴的力量通过弱水丝传进她的身体, 体内的舍身蛊更是如鱼得水,加速了吸收的速度, “不, 现在都是我的了。”   “你究竟练的是什么邪门妖法, 竟能将本座的内力从体内剥离!”纡大惊失色,他竭力挣扎妄想拜托弱水丝的束缚,可如今哪里还来的及, 被吸走了大半的内力, 他早已不是绮月的对手。   “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义父呢。”绮月笑颜如花地看着他,“当年随手丢给我的一团弱水丝配合我体内的舍身蛊,竟还有如此妙用。”   “没想到舍身蛊竟然在你的身体里。”纡怒目圆睁,不可置信道。   “是啊, 一直就在我的体内啊。”绮月脸上的笑意越发浓烈,“义父想必没有想到,这天下人都想得到的东西,竟然一直离您这么近吧。”   纡被绮月抽干了数十年来辛苦习武得来的功力, 几乎是一瞬便白了头发,容颜更是宛如苍老了十岁。   他盯着绮月,桀桀笑道,“本座几十年来的功力, 可不是那么好吸收的,你若是爆体而亡,可不要怪义父。”   纡说的没错,以绮月的身体一口气吞下如此庞大的力量,实在是极为勉强。她几乎已经感受到,自己每一寸肌肤都像是已经撑到极致的面皮,仿佛下一瞬便会爆裂开来。   玉夫人早在两人打起来时便蜷缩在角落里,恨不得两人将自己彻底忘记了才好。她手脚冰凉地正要趁机逃离这个鬼地方,却见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双雪玉般白嫩的手。   她下意识抬眸一看,正对上一双猩红的眼眸。   “绮小姐……我可没有的罪过您!”玉夫人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手朝自己伸过来,她颤巍巍地说。趁着绮月失神的一瞬,起身拔腿就往外逃去。   她猛地推开殿门,却迎面撞上了一个坚硬温暖的胸膛。当下捂着脑袋抬起头来,竟是一个身着黑甲的男人。   “大人,属下护驾来迟!”   张统领大喝一声提刀闯入殿中,而紧随其后的,是数之不尽的护城军。   纡咬牙切齿地道,目光阴沉,“给我杀了她!”   殿中穿堂风过,掀起少女的裙摆,衣袂翻飞间,满地的近乎于五色的丝线也轻轻舞动起来。   众将士面面相觑,却无人敢擅动。   “这不是……绮小姐吗。”人群中有年轻的将士道。   弥城护城军中,无人没停过绮小姐的大名。此女容貌非凡,天姿国色,却是一个浴血而生的绝色杀手,她手中的人命,只怕比在座任何一个将士手中的人头还多。   “都怕什么!”纡恼怒地道,原本温文儒雅的声线因为怒火而变得刺耳可怖,“此女已经走火入魔,若取她项上人头者,赏黄金万两,封大将军!”   此言一出,众人皆顾不得其他,纷纷拔刀而出。   “哼。”绮月嗤笑一声,“你们是找死!”   只见她双臂一抖,双手手腕上余下的弱水丝散落下来。这些丝线仿佛有了灵魂一般,漂浮在空中,继而不见痕迹。   “怕什么!给我上!”张统领大吼一声,举起手中长刀,冲绮月的方向指去。   刀光落下,将士们拔刀冲锋,将绮月围困起来。   弱水丝柔韧若游丝,借着绮月的内力催动下如入无人之境,轻而易举地便收割了数人的性命。   她手腕翻转,无数根无色的丝线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就要割断一名将士的喉咙。那将士情急之下,举刀去挡。   “当!!”   只听一声巨响惊破天际,绮月手中的弱水丝竟然被那将士手中的刀锋,迎刃斩断!   “本座早料你会有反水的一天,故而准备了玄铁为刀。”纡面上的笑容邪肆,逐渐疯狂,“你不过是依仗着这几根破丝线,有玄铁为刃,万物可破。只是本座千算万算,断没想到你这贱人竟然胆敢吸走了本座的功力!”   众人听到这里,五一不面露惊恐。吸人功力,此种妖法简直是闻所未闻!   绮月本是弥城护城军眼中的佼楚,如今见他们一个个面露厌恶,不觉冷笑,“你们还记得多少次,你们跪在我的面前求我,求我去杀了敌军将领,乱其阵脚,才让弥城得以屡战屡胜。若非我多次舍命刺杀,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眼下竟也听他的差遣。”   “我们又没人逼着你去!”有人大声喊道,见绮月如刀的目光朝自己看来,忍不住瑟缩着脖子,“你、你这个杀人魔头,你不过是满足自己的杀人欲望而已!”   “是啊!是啊!”   群情沸腾之际,绮月心中原本的盛怒竟然忽而消了下来,她面上的表情收敛,无情地凝望着众人。   这些人的脸上,写着怯懦、欲望、恐惧,以及贪婪。   “玄铁兵甲,乃是月氏独有的东西,竟然会落到你的手里。”绮月轻咳两声,“若只是一个赤桐木,想必不足以让尉迟重光点头给你这么多玄铁吧。”   纡索性已不管不顾,目露凶光地看着绮月,仰头大笑,仿佛已近疯魔,“你不是想知道吗,那我便告诉你吧,也好让你死个明白!”   “你可知当年月氏王与黑沙联手征讨西凉,正是本座在其中牵线搭桥。”纡狞笑道,“不过也好,本座得不到你的母亲,得到你也可以。好在你倒是争气,生得比那个贱人更漂亮,真是让义父好生心动。”   “那圣僧阿难呢?”绮月不知为何,脑海里竟然浮现了那人的身影,不由得脱口而出。   “那个秃驴?”纡闻言笑道,“不过也是一个沉迷于你母亲美色的蠢货罢了。”   纡话语中的不屑如此明显,绮月心中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在这一瞬间,或许是快要死了,她想起了那枚铃铛,以及那张清冷温柔的脸庞。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狠狠地一刀刺向了绮月的后腰。   绮月退开半步,只被刀刃擦伤了腰间,伸手一抹已是一掌的鲜血。   “你是妖女!你该死!”那将士年纪看起来不大,约莫十余岁的样子,尚显稚嫩的脸庞却狰狞异常。   “我记得你,你说你怕死,求我帮你杀了害你母亲性命的恶人。”绮月喃喃地道。   “我没有!你这个魔鬼!”那少年握刀的手哆哆嗦嗦,却仍然贪婪地看着绮月,“只要杀了你,我就是大将军,没有人敢欺负我了。”   “我是魔鬼?”绮月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也罢,反正你们,都是该死之人啊!”   话音刚落,只见绮月的衣袖无风而动。纡虽然失了内力,但毕竟直觉还在,此时只感觉一种极其强大的危机感,朝他扑面而来,宛如饿虎扑食。   “来啊!杀了我!”纡激动地脸色通红,神往一般看着绮月,“杀了我,你就能解脱了!”   绮月感觉到自己每一寸的肌肤都在皲裂,疼痛已经让她的身体到达极限,可是她只是轻缓的叹息。   “我成全你。”   排山倒海般的杀气,朝纡席卷而来。少女原本清澈明亮的双眼,已不知在何时血红一片。   她五指张开,周身内力仿佛不要命一般散开,将原本团团围上的众人“轰然”震开!   “杀了她!”张统领怒吼道,手中长刀朝绮月的发顶劈来。   “叮——”   极轻的一声细响,一粒石子重重的点在张统领的手腕上。   张统领的手腕猛地一麻,手中长刀落地,他不由得握住手腕,大喝道,“何人!”   “对不起,我来晚了。”   神志混沌之间,绮月却听到一个清朗温柔的声音,响起在她的世界里。   她下意识抬起头,世界已然是一片血色,却有一抹玄色人影,伫立期间,朝自己一步步走来。   “你来做什么?”绮月撇过头,声色冷然。   虽然分明是在质问他,可少女周身原本背水一战的决绝气势,却在她毫无所觉中散去了不少。   “绮月,你不能杀他们。”玄素的目光依旧是似水温柔。   这还是绮月第一次见他穿黑衣,与往日里素净的灰白不同,这男人一袭黑袍,眉目越发清冷沉寂起来。   “你太可笑了。”绮月不觉笑道,“今日无论如何,我照顾不了你那心怀苍生的大爱,我一定要杀了他们!哪怕是你挡在我的面前,也不行!”   少女目光冷冽,她防备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却见他忽而摇了摇头,展颜一笑。   冰冷的银色闪过眼前,如冷月般的剑光割裂世界,在她的面前划开一线天光。   “啊!!!”方才那偷袭绮月的少年将士一声凄厉地惨叫。   只听得一声“当啷”落地的声音,长刀落地,随之一起的,还有少年的双手,竟是断在当场。   “不能脏了你的手。”黑衣僧人笑容温柔,目中一片温凉,只她一人,映在眼中。   他弯唇柔声道,“我来,便好。” 第44章 杀 欠她的,她都是要亲自拿回来的。……   “你这和尚好生狂妄!”张统领虽不认得来人, 却见他光洁的脑袋脑袋,想来不过是个和尚。   纵然他方才断了那少年的手腕,却也只是出其不意。眼下弥城护城军精锐在此, 外面还有重重围挡, 因而张统领不屑地道,“我们这么多人在此, 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要让他褪下一层皮。”   “谁让你说话了?”玄素侧首看他, 剑光无影,比清风还快。   张统领只觉得一个眨眼的时间, 脸上仿佛有无数只蚂蚁爬过, 无痛无感, 却有噬心之痒。   “啊……”他张口想要说话,却被倒灌了一口的鲜血。   “统领……您、您的嘴……”离他近的几人瞳孔紧缩,恐惧地退开。   张统领低下头伸手去摸, 却见一手的鲜血, 沿着下颌湿透了面前的衣衫。   正在众人的目光凝聚在张统领的身上之时,纡看着两人举止亲密,当即大声道,“还愣着做什么, 杀了他们!你们这多人,还怕了他们两人不成?”   原本被绮月震开的将士们纷纷围困上来,绮月深色凝重,上前一步将玄素挡在身后。   一面道, “我虽不知道你怎么闯了进来……你在我身后躲好,不然就算我也护不了你。”   玄素没有回答,只是长叹一声。他忽而一伸手,环住了少女纤细的腰肢。   他一手执剑, 一手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绮月的身上。   檀香的气息交杂着男子温热的体温将她温柔包裹,如他的人一样。让绮月不禁想起初次相遇时,在黑沙的那个雨夜。   绮月的身子一僵,身后的男子却只将她拦腰揽了回来,她抬眸,对上那人清澈的眼眸。   “这一次,我不会让你背上弑父的骂名。”他神色清冷,却独对她温柔,“我挡不住命运,那这些罪孽,便都交给我好了。”   长剑一转,骤亮的银光在所有人的眼中掠过。有人认出了剑身菱花,阴阳变幻,布满整柄长剑。   “这是……圣僧阿难的斩命剑?他是佛子玄素!”   玄素已不再给他们迟疑的机会。他的速度极快,宛如一道黑色光芒,破开重重玄甲。剑花纷飞,一提一落间迅猛如电,身影所及,皆是血雨淋漓。   一重重的将士围困上来,却不过是螳臂当车。   “其他人呢,其他的护城军呢?!”有人绝望地哀嚎。   是啊……为什么,怎么会这样?这个男人,仿佛变成了一具杀戮的屠刀,不知疲倦,没有任何人能在他的手下活下来。   “其他的人?”玄素挽出一朵绚烂剑花,面上含笑,“当然是都死了啊,不然我是怎么进来的?”   “求求您,我不想死,不想死!”长剑之下,一名将士瑟瑟发抖地道。   “选择来此,为的是功名利禄,护主周全。各为其主罢了,我谈何饶你。”玄素面容平淡无波,剑光闪耀,斩其头颅。   他目若琉璃,慈悲为怀,“死亡,亦是极乐。”   此刻的城主府,已彻底沦为了人间炼狱。   纡看着这一片尸海,早已瘫坐在地。他扬起头看着提剑走来的玄素,仿佛是在看一个疯子。   “你、你是佛子玄素?你就是和那个贱人勾搭的和尚。”纡喃喃道。   绮月此时也缓过神来,她被玄素护得极好,但凡靠近她两尺以内之人,无一不是人头落地,导致以她为核心的,形成了一片空白。   她低下头看,除了她的身边,干净得可以清楚看到青石板的细碎的纹路。而两尺之外,皆是血海。   “你就是弥城之主,绮月的义父吧。”玄素提着长剑走来,冰冷锋利的剑尖自地面划过一道极深的痕迹,刺耳得让人心惊。   剑身依旧纯白如雪,滴血不沾。   “你这个疯子,这个女人并不是真心对你,她只是为了武功大成,拔除她体内的缠丝蛊!”纡狂笑道,“你为一个女人连破色杀二戒,竟还说是什么佛子,简直是可笑至极!”   玄素在绮月的面前站定,将她的右手握在掌中,温声道,“对不起,还是把你弄脏了。”   绮月怔怔地低下头,只见她的手背上有一个细小的血点。   是谁的鲜血,溅过来的呢?她其实不记得的。   可是面前的男人却好像很在意,他小心地将那滴鲜血抹去,仿佛是在对待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他抬起头朝她一笑。   “我把所有人都杀光了。”他说,“绮月,你想亲自杀了那个男人吗?这一次,不会有人看到你弑父的。”   他将手中的剑柄放在绮月的掌心,目光温柔如故。   绮月不知为什么,却忽然缩回了手,避开了他的目光。   “哈哈哈——”身后传来纡的笑声,凄厉如厉鬼,癫狂若妖魔。   “你以为你杀了所有人,便能讨得这个女人的欢心吗?”纡的面容狰狞,“她本就是肮脏至极的东西,不过你现在满手的鲜血,恐怕还是你更脏一些,倒是天生一对!”   “你住嘴!”绮月登时怒目而视,开口道。   纡故意激怒二人,乘此机会纵身而起,伸出一掌就要击中玄素的后背。   “玄素小心!”绮月大喊道,她上前就要为身前的男人挡住这足以致命的一击。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绮月只看到面前的男人莞尔一笑,漠然回身。   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原本已然狼藉的堂上所剩不多的桌椅,登时被震得粉碎。   两人相对一掌,玄素的身躯笔直地挡在绮月的面前,寸步不让。而纡的身躯却猛然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背后的朱漆圆柱上。   “铮!”   玄素手中长剑击出,宛如离弦之箭,竟是当场将纡生生钉死在了身后的圆柱上。   “你……”绮月双目圆睁,惊异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纡统治弥城多年,靠的就是他绝世的武功。就算他受自己重创,但这样一个人的殊死一搏,竟然被玄素如此轻而易举地化解。   可她一直以为他不会武功的……   “你竟然有这么好的武功?”绮月难以置信,那时他在月氏,为什么不出手?   “此事我之后再给你解释。”玄素上前将纡身上的长剑拔出,便见他的身体软软地滑落下来,已然绝了生息。   他回过身来,就要牵起绮月的手腕,一面问道:“你的身体还好吗?”   绮月轻轻地咧嘴“嘶”了一声,将手从他的掌心收回。玄素低头一看,已是满手的鲜血。   绮月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让玄素一时竟是不敢触碰,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疼了她。   长剑回鞘,玄素忽然一弯腰,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你做什么?”绮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落入了男人的怀中,挣扎着要下来。   却被男人猛地瞪了一眼。   绮月何曾见过玄素这样的一面,竟不知作何反应,被他这么抱在了怀里。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一下子吸收了纡那么多的内力,你刚刚又强行动武,想来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了。”玄素深吸一口气,放缓了声音,将杀气收敛起来,“我带你先出去。”   玄素接触到绮月的一瞬,便觉察到她体内四溢的力量。眼下来自纡的内力在她的体内四处横冲直撞,绮月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完全控制,若是继续放任下去,只怕她得不偿失。   绮月的身体确实已经承受不住,她刚才站在那里,已经是竭尽全力在强撑。   纡说的没错,她若是再强行动武,只怕真的要当场爆体而亡,于是索性便任由玄素将自己抱着。   男人的心跳就在她的耳边,那是他的心脏,温柔而富有生命力地跳动。   “玄素。”绮月伸出手,放在他心脏的位置,手指微微弯曲,“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他怎么能对她,完全不设防。   玄素没有回答,他跨过满地的尸体与鲜血,径自往外走去。   外头的院子里还有不少弥城的护城军在,他们并非精锐,只被留在外面。   领头的中年男子着急地往里张望,竟见一名黑衣僧人,怀中抱着一名少女缓缓走出。   他浑身是血,却不像是他的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面上,汇聚成了一道猩红的血痕。   “挡我者,死。”他神色淡漠,望着众人,“你们,也想和里面的人一样吗?”   里面的都是弥城精锐,这男子能如此招摇地出来……   “让、让开!”领头的人当即扬声道。   众将士纷纷退开,为二人让出了一条道。   “你没杀他们?”绮月闷闷地问。   “嗯。”男人的声音显得低沉而柔软,“他们只在外面并不知情,其实我只打晕了几名看守,不过如果你想的话……”他的脚步停下,低头认真地看着绮月。   我会帮你杀光,所有人。   绮月在他的眼中,仿佛能看到了他未说完的话。   “好了。”她忽然把脑袋重新埋回他的胸膛,有气无力地道:“我累了,离开这里吧。”   她的身体,确实急需休养。至于这座弥城……欠她的,她都是要亲自拿回来的。 第45章 真心 她想,自己一定是酒劲上头了。……   狂风裹挟着黄沙而来, 席卷天地。   绮月醒来之时,只看到马车外男子清瘦的身影。她掀开帘幕探头往外看去,已近日落时分。   自从玄素与她二人离开弥城之后, 乘马车行了几日。离开了弥城, 她的身体也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陷入了沉睡和恢复。   “我们这是在哪里?”绮月开口问他, 声线沙哑。   玄素带着她一路向东而行, 却始终没有说终点。   “我们已经离开弥城了。”玄素没有回答她的话,他只是想一直走, 一直走, 哪里都好。   “要起风了。”绮月看着窗外滚滚而来的黄沙, 在西疆,起风并不是什么好事,虽然能消除一日的炎热, 但也代表着一个不是那么安稳的夜晚。   “嗯。”玄素低声应道, 他又变成了那个温柔的僧人,“我们已经走出很远了,今夜便在这附近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你也好调息休息一晚。”   “吁——”外头的和尚勒住了马儿。   绮月探头一看, 只见一片巨大的石林挡住了风的来路,形成了一一块无风的洼地,确实是适合暂做休息。   “我先收拾一下,你刚醒来, 下来透透气也好。”他翻身进了马车,找出几件挡风的外披,还有些生火用的火折子和引子。   “你倒是准备的充分。”绮月瞧了一眼,里头竟还有几身女子换洗的衣物。   看来他并不是临时起意, 而是早有准备带她离开的。   玄素拿着东西正要下马车,便被少女伸手一退,整个人身体一歪倒在了软垫上。   “你还没告诉我呢,你到底为什么会来这里找我?。”少女温热地呼吸扑在他的面颊上,有些微微的灼热。   玄素避开了她的眼睛,“如果我说……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信吗?”   他那时候故意将她带到南离,远离弥城,就是想避免弑父之事的发生,可是最终她还是回了弥城。   这也是为什么,玄素会如此清楚绮月离开南离后,在弥城能找到她。   绮月微微一怔,将他信手退开,双臂交叠在身前煞有介事地看着他,“你倒是越来越离谱了,难不成你这位圣僧,还真的能预知未来不成?”   玄素不答,别过头将柔软的大氅递给她,“你穿上这个吧,夜里也暖和些。”   “你不用为我做这些事情。”绮月并没有接过他的好意,反而道,“我母亲的死我自己会查清楚,你大可不必如此。我确实只是利用你,摆脱缠丝蛊突破瓶颈……”   “我知道的。”玄素轻声打断了她的话,“你好好休息,师父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玄素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懂?”绮月看着他,心里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股没来由的怒气,“你现在在做什么?为你的师父赎罪吗?纡说的没有错,最开始我是为了那枚铃铛跟着你,我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我不安好心的!”   “绮月。”他忽然开口打断了她,抬起头来,面上是柔软的笑,“我们的相遇,是我特意去黑沙找你的。”他如此修正道。   绮月怔忪,竟是无话。   马车边升起了小小的火堆,两个人各坐一边。或许是火光太过温暖,熏得人暖洋洋的,让绮月不禁想起了在黑沙破庙的时候,他们也是坐在一起,烘着一个小小火堆。   “要吃一点东西吗?”一只烤饼伸到她的面前。   “离开得匆忙,食物也吃得差不多了,后面几日要辛苦一些了。”玄素自己啃着一块黑糊糊的硬馒头,看起来像是昨日剩下的。   绮月看了一眼自己面前香喷喷的烧饼,又看了眼男人手里的隔夜馒头,没有接过来。   “我们一直在往东走,要去哪里?”绮月问道。   玄素怔了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是想带着她……离开这里。   “算了。”好在绮月也并不是真的感兴趣,左右无论到哪里,她都是要调息的。   只要等她将纡的内力完全吸收为自己所用……整个西疆,谁还能与她为敌?   绮月不觉眯起眼睛。   “不过我一直以为你不会武功的……”她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目光回落到玄素的身上,晦暗不明。   “我……只是不能动武。”玄素意味不明地答了一句。   他抬起头来,淡黄的火光映照在他的眼中,像是晨曦挥洒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直抵深处。   “二位……可是路过的旅人?”   忽然有一个少女的声音出现,打破了两人间的暗流涌动。   绮月下意识抬头一看,只见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五官明艳浓烈,一头棕色秀发和碧色眼眸,显得尤其夺目。   “我叫小眉,是马帮的人。”少女的笑颜如花,朝身后的位置努了努嘴示意道。   绮月这才注意到,不知在什么时候,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升起了一座篝火,风中传来男女嬉笑的声音,看起来确实是城际间经商的马帮。   “今日是我们主人家成亲的好日子,相逢即是有缘,不知二位可愿也来沾点喜气?”小眉说着便从篮子里取出几颗新鲜果子,弯腰放在两人面前。   “多谢主人家,恭喜。”玄素单手置于身前,微微躬身朝那少女施了一礼。   玄素原本一直低垂着脑袋,此刻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隽俊秀的脸庞,令那少女眼中一亮。   “若是无事,我们先歇息了。”   “不如一起过来喝个酒吧!”小眉语速极快,打断了玄素的话,继而微微垂眸,“既然在此巧遇,又是我们的喜日子,您也是我们马帮的客人。”   小眉说着,偷瞄着面容清隽的僧人。他生了一张那些异域人都比不上的俊美脸庞,一双狭长的眼带着淡漠与沉静,声色清沉,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惊艳之感来。   只是……小眉忍不住又看了眼与自己说话的少女。那少女生得实在太过好看,篝火昏黄的光映在她的眼中,仿佛流光溢彩,让人如坠梦境。   “小眉儿,叫你去送个果子,怎么半天没回来。”一名粗衣打扮的青年女子上前来。   她一伸手将身材娇小的小眉揽进怀中,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眼珠子提溜着打量了一圈便道,“我瞧这位姑娘面色不大好,可是正在养着病呢。我们那头风小,篝火烧的旺暖和些,人气也足,不如过去坐会儿。”   “好啊。”让人没想到的是,绮月竟然点头应下了。   玄素下意识瞧了绮月一眼,却见她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小眉。   那名叫小眉的少女,看到玄素之后,眼睛便一直黏在他的身上。   这个男人……怎么在哪都能招蜂引蝶。   她心里生出一阵烦躁,说罢也没等玄素答话,便径自站起身来,往马帮的方向走去。   玄素心中莫名一头雾水,却担心着绮月的身体,只得跟着她一起过去。   “怎么了小眉儿。”夜真儿笑嘻嘻地揉着小姑娘柔软的头发,将她的发髻弄得一团糟,“你这是看上那个和尚了?”   “真儿姐。”小眉别别扭扭地嘟囔着嘴,将自己的脑瓜从夜真儿这个恶魔手里救回来,一面道,“你不是跟我说过,喜欢就是要努力争取啊!”   夜真儿的笑容淡了淡,歪着脑袋看着小姑娘轻快抛开的身影,摇了摇头笑着跟了上去。   马帮的篝火确实旺得很,足有一个人那么高。绮月本就是这世间难得的美人,刚一过来便有男子朝她吹起口哨的吆喝,她含笑看去,引得儿郎们一阵欢呼雀跃。   玄素加快脚步跟了上来,似是无意地挡住了旁人的视线。   马帮的人围着篝火坐成一圈,身前摆着几块绒毯,上面放着吃食与暖身的美酒。   主座上的正是新婚夫妇两人,男子看起来威猛高大,眼如铜铃,而他身边的女子生了一张清丽面容,眉眼间倒有几分像是中原人的模样。两人皆是一身红服华美精致,看起来确实是新婚夫妇倒是不假。   “多谢二位赏脸,快快落座才是。”马帮的主人家名叫何力,是个果敢直爽的西疆男儿,见二人前来,便热情相迎地道。   绮月盈盈应下,与玄素择了一处坐下,便听身边的僧人沉声道,“听闻马帮游走四方,四海为家,皆是血性儿女,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绮月忍不住撇了他一眼,却见他正襟危坐,面色平淡,仿佛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寒暄。   当然了,前提是忽略掉他话语中奇怪的语气。   何力毕竟与各人等打交道惯了的,如何听不出来其中的意思,当下便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二位见笑了,我们马帮本就是如此,素日里便不受约束,见姑娘这般美貌的女孩,大家伙儿难免激动了些。”   他一面说着,心中却思忖着这绝色的少女与俊美的僧人,不知是何关系。   正在此时,消失了一会儿的小眉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红色舞衣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她本就生的艳丽,如今一身赤色如火,更衬得肌肤胜雪,举手抬足间已是难得的美丽。   少女眼波流转,如荡漾的流波,抬眼间俏脸上那一抹微红的羞怯,是何等的夺人心魂。   “小眉可是我们这最美的舞姬。”边上有男子骄傲地说道。   玄素目光不动,绮月似笑非笑地一手撑着下颌,一手饮酒。   少女之舞,确实倾国倾城。一舞作罢,便引得一阵马帮儿郎们愉悦的口哨声,连连称好。   火光葳蕤间,却见少女小眉婷婷袅袅,径自走到了玄素的面前,羞怯却大胆地将手中丝绦赠与玄素,“这个送给您,希望您能收下。”   天真纯美的少女眼中满含着期待。   “这是我们马帮的规矩。”身边人调笑道,“若是主人家的婚宴上,最美的舞姬会将自己的丝绦赠与心仪的男子,而收下的男子便可与之度过一夜,这是不能拒绝的。”   绮月抬眼看着那少女红扑扑的脸颊,也不知是火光的功劳,还是羞怯的绯红。小眉小鹿般的眼睛水灵灵地看着玄素,眼中生出无限的期待来。   她又看向身边的男人,只见他的神色平静无波,清俊的脸庞染上火光的颜色,注视着少女的眼眸中,看起来多了几分柔软的意味,莫名地勾人。   “都没人和她比,怎么就成了最美的舞姬?”她一手拎着酒盏,冷哼一声站起身来。   绮月心道,自己一定是酒劲上头了。 第46章 醉酒 他的话没说完,只见少女突然倾身……   绮月提酒, 仰头痛饮,唇瓣嫣红,娇艳欲滴, 引得在场不少男子暗自咽了咽唾沫。   她信手一抛, 将酒壶丢在软塌之上,响声清脆, 残酒溅落在绒布的桌面上, 又滚落在地,溅起水花。   “姑娘说的不错。”小眉收回了手微扬起下颌, 亭亭玉立地站在原地, “是小眉的不是, 不知姑娘可是也会舞?”   “绮月。”玄素忍不住开口唤她,微一皱眉。   绮月双颊绯红,显然已有些许醉意, 她竟然如此不胜酒力, 那还自己喝这么多……玄素心中不悦。   “怎么,心疼了?”玄素的神色看在绮月眼中,却另有含义。她眼波流转间妩媚动人,她轻瞥过来, 本就是一双多情的狐眼,在酒色渲染下蒙上了一层迷离颜色。语调维扬,带着似笑非笑的冷意。   说罢便一转身,朝主座方向一行礼, 娇声道:“遇上巧遇帮主的喜事,总不好空手而来,愿以此舞,祝帮主与夫人百年好合。”   她便在篝火边站定。双臂舒展, 如惊鸿展翅。   “好!!!”   何力还没有说话,马帮众人便已然是群情高亢。   小眉确实是难得的异域美人,但绮月之姿如天人临世,另有一番美丽。二美斗舞,是何等的难得。   夜风起,少女只穿着一袭玄色长衫,纤细的胳膊展开,宛如一只将起的黑蝶。她抬腿,柔韧的腰肢低折下去,长腿迈开,旋转,继而越来越快。   乐手忍不住为她奏起乐曲,她踏着鼓点在舞动,腰肢纤细如柳,舞步灵动如风。明亮的眼睛透着晶莹的水色,上挑的眼角洋溢着介乎于纯与欲之间的魅惑。   玄素看得入迷,却也注意到身边所有男子的目光皆落在少女的身上。   那一举一动,皆如掠影惊鸿,夺人魂魄。   心中隐约生出一种陌生的情绪来。   一舞作罢,绮月优雅地谢幕,目光却不觉有些迷离了,脚下一软,正要摔倒在地。   马帮的酒都是最醇厚的烈酒,用来夜里暖身子用的,自然与别的酒不同。味香而清甜,极好入口。绮月不知酒力,一时喝了不少,眼下目光游弋,神思混沌。   “好了。”玄素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扶住她的腰身,“我们回去休息好不好。”   她眨着水灵的眼看他,一伸手将他推开,自己歪歪扭扭地站着,挑衅般地看向小眉,“你服不服?”   弥城第一杀手绮月,擅舞,以美色蛊惑人心。   小眉俏脸微红,银牙一咬噘着嘴跑开了。夜真儿叹了一口气,心道:这个傻姑娘,她难道看不出来吗,那个僧人的目光,可是一直在那个少女的身上,不曾离开过啊。   “不好意思,小眉是我夫人小妹,平日里娇生惯养的,难免有些心高气傲。”何力面色尴尬地笑了笑,无奈地摊手。   “是我朋友不胜酒力,惊扰了大家。”玄素轻叹一声扶住绮月,好在这次她倒是给面子没有直接推开自己。   于是对何力抱歉地作揖道:“眼下时辰也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我们就先告辞了。”   “何谈惊扰。”新娘子打破沉默,鼓掌笑起来,“我们还要多谢姑娘,让我们大饱眼福呢。小眉那边我来说便是,我看这位姑娘确实是醉了,二位便先回去吧。”   “多谢主人家招待。”玄素躬身道谢,扶着绮月的离开。   绮月俏脸通红,她抱着玄素的胳膊,将脸紧贴着男子的手臂,如娇娇软软的小猫一般,亲昵地蹭了蹭。   一边蹭,嘴里还一边嘀嘀咕咕地嘟囔着什么。   玄素将绮月送进马车里安顿好,自己在重新升起的火堆边盘腿打坐。   “法师。”   玄素睁开眼,只见是先前来叫小眉的那个女子,她手里端着一只碗,站在不远的地方轻声唤了几声。   “这是醒酒汤,不嫌弃的话给你朋友喝点,夜里睡得踏实,明日也不会头疼。”夜真儿笑着道,一面将醒酒汤递了过去。   “多谢施主。”玄素站起身来道谢接过瓷碗,一面道。   “今日小眉的事情,希望二位不要放在心上。”夜真儿道,“马帮的人居无定所,也不懂那些凡俗礼节,小眉还是孩子心性,希望没给你们添什么麻烦。”她说着眼睛瞧着马车里头,里面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无事,小眉施主心地纯良,贫僧不会放在心上的。”玄素信口问道。   “那便好。”夜真儿笑了笑,“不知道二位可是也是要去邺城的,倒是可以与我们马帮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邺城?”玄素心中一顿。   “怎么,法师不知道?”夜真儿怪道,“继续往东走,就是邺城的地界,再过去就是中原了。”   却见玄素轻摇首道,“我们并不打算去邺城。”   “不知可否多问一句,那位姑娘与大师是何关系呢?”夜真儿仿若无心,随口问道。   “她……”玄素张口,竟半天答不上来。   夜真儿看着他的模样,不觉一笑,对玄素道,“我可无意为难大师,不过我会去与小眉说明,且让她死心的。”   “我们并不是……”玄素不知为何,却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之乎者也来。   若是前世,他们是师徒,是佛子玄素与徒儿空念。   可今生呢……他们……玄素的脑袋里一片混乱。   “法师不必如此为难,我们马帮儿女没那么多的规矩,佛家也有欢喜佛,出家人又怎么不能有七情六欲。”夜真儿笑着道。   眼见着玄素的耳根微红,张口欲言又止的模样,夜真儿的笑容越发浓烈。   “我就先回去了,还要哄哄小眉呢,那醒酒汤记得让那位姑娘喝了,马帮的酒烈,明日醒来是要头疼的。”她说着一摆手,便转身回去了。   “真儿姐。”小眉见夜真儿回来,已然忍不住凑上来,眼睛却一直往另一边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好了。”夜真儿拍了拍少女的肩膀,“错过这棵树,换一棵便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那女子本就不同寻常,输给这样一个人,不丢人。”   忽而刮起一阵夜风,她拢紧了外衣,回到了自己的马车里。   夜真儿心神微凝,那女子跳的前半段是胡旋舞,后半段,却分明是西凉的绿腰舞。难不成……她,也是西凉的后裔吗?   等夜真儿离开,玄素便登上车辕,掀帘进了里头去,果然已经是一车的酒气。   却见马车中的少女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睁着眼,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   “笨和尚……”她眨巴着眼,奶声奶气地张开双臂,委屈地看着玄素。   “来,喝一点。”玄素扶着她坐起身来,将汤碗抵在她的唇边。   这醒酒汤他自己尝过没有问题,马帮好客热情,倒也没什么异样。   少女脸蛋红彤彤得如同成熟的苹果,鲜嫩明艳,眼眸明亮,唇瓣柔软,直勾勾地看着他。   玄素被她看得脸热,却又避不开她的目光。   她伸长了脖子凑上前,竟然就睁着眼盯着男子,慢慢伸出小巧红艳的舌,轻轻舔了一口侧边碗沿的汤汁。   “苦……”绮月瘪嘴,眼里闪着泪花。   玄素耳根子发烫,她刚才舔的位置,分明是他刚刚喝过的地方……   “明天会头疼的。”玄素喉结微痒,清了清嗓子。   他从未见过绮月喝醉的模样……若是知道如此,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喝成这样,竟然比小孩子还要难缠些。   “我不要。”少女眨眼气鼓鼓地撇过脸,泪珠从眼眶里溢出,咬着唇就是不愿意喝。   玄素无法,只得好声好气地哄她,“乖……就喝一点点好不好?”   他将碗边递到她的唇边,声音柔软,“要不这样绮月,我喝一口,你喝一口,好不好?”他说完喝下一口,鼓着脸鼓励地看着她。   绮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竟然探过头来乖乖地张口,又一次就着玄素刚刚喝的位置喝下一小口。   玄素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也学自己鼓着脸,仿佛是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情。   忍不住吞咽下去,对她道,“那是我喝过的地方,你不可以……”   他的话没说完,只见少女突然倾身上前,柔软的唇瓣贴上他的。   灵活的小舌撬开他的齿间,玄素只觉得口中一股清凉苦涩的汤汁,从少女的口中渡了过来。   *   绮月醒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让她忍不住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你醒了?”马车外的人听到了里头的动静,   绮月低低应了一声,只觉得喉咙也干涩得厉害,“昨天我是喝醉了吗,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天生就酒力不好,昨天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喝了几口,只隐约记得那酒入口微甜,口感极好,忍不住多喝了几口。谁知道后面的事情,都不大记得了。   马车的帘幕被外头的人猛地掀开,冷风倒灌进来,绮月冻得一哆嗦,猛地打了个喷嚏。   “你干什么呢,冷死我了。”绮月扬声恼怒地道。   这人怎么一大清早奇奇怪怪的,之前也没见过他有这么糟糕的脾气啊。   玄素木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47章 洛水 抢走他?不可能!   “昨天?”绮月重复了一遍, 抬眼看他,“我喝醉了确实是记不清楚了。”   谁知男人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看得绮月感觉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才见他别过脸去冷声道, “既然酒量不好,就不要喝酒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绮月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这一副不高兴的语气是什么意思, “再说了,就算我们昨天发生了什么……那又怎么样, 我们之间又不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只是随口嘟囔, 却见玄素的耳根子瞬时红了起来, 连脸颊都弥漫上了淡淡的红晕。   “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说这些话!”玄素红着脸道。   “好了好了。”绮月长叹一声躺倒了回去,“我以后不在你面前喝酒就是了,省得给你添麻烦。”   “不行!”玄素忽地又转过身来, 顶着满脸的红晕就冲她看了过来, “你不准在旁人面前饮酒!”   绮月怔了怔,他的眼神目光灼灼,态度更是少有的强硬,让她竟有一瞬间的无措, 只得用一手挡住眼,避开了男人的视线。   玄素也觉察到自己一时间的失态,于是闭口不言。   “法师,你们醒了吗?”外头忽然响起少女甜美的嗓音   玄素掀帘出去, 绮月也探出脑袋去看,果然见是昨日的马帮少女小眉。   小眉见二人一同从马车里出来,将手中提篮里的几只水袋和一些粮食取出来,“这是给你们的。我听真儿姐说你们不与我们同路, 马帮要出发了,所以给你们送了些水和食物来。”   “多谢。”玄素从车辕跃下,接过小眉递过来的东西,“马帮的恩情,贫僧定铭记于心。”   他们的粮食确实不够了,若只是他自己一人倒也无所谓,但绮月还要修养……这些东西,都是少不了的。   “不、不必,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小眉连忙摆了摆手道,又站在原地扬声对马车里的绮月道,“那位姑娘,还不知该如何称呼,小眉有一句话想对姑娘说。”   “我名绮月。”绮月听到点名,也就大方地从马车里探出身子,“不知小眉姑娘找我,可是为报昨日之仇?”   她总算还是记得昨晚一时犯傻,主动挑衅眼前这个小姑娘的事情……   “绮月姑娘之舞,小眉自愧不如。”小眉忽然拱手对绮月行了一礼,她的姿势不够标准,但态度倒是足够诚恳,显然并无恶意。   “我马帮女儿不拘小节,既见心悦之人,便热情追求。如今败在姑娘手上,虽然遗憾,但希望姑娘能善待法师,否则若是下次遇见,我可是要亲自抢回来的。”小眉神采飞扬,毫不隐藏对玄素的心思。   绮月与玄素二人被她这么一说,竟皆是怔在原地,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反倒是玄素先回过神来道,“休得胡言!贫僧与她……”他说了一半,却忽然噤声,下意识看向绮月。   “你自己喜欢他,扯上我做什么。”绮月扬声道,“我只是见不得别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喜欢他……怎么可能。就算是喜欢,她也不过是看上了他的那副皮囊,看上了他还可以被自己利用的价值。   她绮月……怎么可能真的爱上一个人。   绮月的心跳有些乱,面色却仍然平淡如水。   小眉看了看绮月,又看了看玄素,朗声道,“既然姑娘不喜欢法师,那就请把法师让给我吧。”   “不可能!”绮月下意识回道,打断了小眉的话。   玄素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正对上她看过来、又倏地收回去的目光。   他心中轻叹一声,走到小眉的面前。   “贫僧又不是一件物品,给你们让来让去的。”玄素柔声道,“小眉施主,你年纪还轻,以后还能遇到许多人的。贫僧与你不过点水之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施主的缘,不在我这里。”   “可我遇不到比你还要好看的人了。”小眉瘪着嘴看着玄素,不大高兴地道。   不远处传来马帮出发的号声,小眉这才不情不愿地跺了跺脚,朝着马车里的绮月张牙舞爪地道,“总之你记住了,下次我一定不会输给你的!”话音落下,便转身往马帮的方向跑了回去。   “她说的没错,比你更好看的人,她确实是不好遇到。”   玄素听到身后的少女轻飘飘地丢下一句,等他回身去看,绮月已经钻回了马车里,厚重的帘幕落下,阻挡住了他的视线。   像是有意避开自己一样。   而在玄素看不到的地方,绮月的脊背紧靠着马车的车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以后真的不能再喝酒了,她刚刚都说了什么呀……绮月心中暗道,只感觉脸上一阵发烫,还好她躲得快,不然可能还要被那个笨和尚发现她脸红了。   *   二人的马车再行了几日,后面倒是没遇到什么妖蛾子,马帮的脚程快,第一日便不见了影子。   “我们这是到邺城了?”绮月好奇地探出脑袋,她还没有走到过这么东边的地方。   听说西疆的最东面,越过圣城邺城,就是中原了。   车辕上的人回过头来,他带着斗笠,帽檐落下的阴影挡住了一切神情。   “我们不到邺城。”玄素轻声道,他的声音沉入风中,比夜风还要凉,“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纡的内力过于庞大,我的身体要吸收起来,还是太勉强了。”绮月答。   玄素沉思了片刻,开口道,“一路车马劳顿,想来也不好休养。不如我们就在附近,寻一处庄子先住下休息。此处已经在西疆的最东面,无论是月氏还是弥城的人,都找不到你的,你也可以好好修养一阵。”   “如此也好。”绮月道,她微微勾唇,“等我将纡的内力全部吸收完,整个西疆,就再也无人是我的敌手了。”   没错,确实如此。   玄素看着她维扬的面容,娇美的容颜上是绝对自信的笑容,时间仿佛忽然到了前世遇到她的时候。   那时的绮月,叱咤风云。她拥有绝色的容颜和倾世的武功,成了纵横西疆,满手血腥的妖女绮月。   玄素回过身去,沉声道,“前面有个村子,就去那里吧。”   绮月往远处一看,果然见一股股冉冉升起的炊烟。在夕阳的光辉下,如笼烟雾,如诗如画。   马车靠近村落,便听到几声鸡鸣犬吠声,果然是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村落。   “你们是什么人?”   村道边的几名孩童一路小跑过来,将马车拦下,为首的一名女孩看起来年长些,高声冲着两人道。   “贫僧是南离寺的和尚,不知这里可是洛水村?”玄素摘下斗笠,露出不着丝发的脑袋。   “是个和尚?”女孩踮起脚尖瞧了瞧,又看了眼坐在里头的绮月,指着她道,“那她呢,为什么你一个和尚,会和一个女子同行?”   因着一路颠簸气闷,绮月便将马车的帘幕收了起来别在两边,自己坐在边上,一条腿晃晃荡荡,乐得清闲自在。   听到女孩这么一问,她便将腿收回,盘腿瞧她,“和尚为什么不能与女子同行?苍生平等,是不看性别的,这道理你可明白?”   玄素见她满脸笑容,不禁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   小姑娘被她说的眨巴着眼一个劲的挠头,几个小豆丁面面相觑,一个个也说不出个啥,反而对小姑娘道,“她说的挺有道理的呀。”   绮月听了,当即便笑得前仰后翻。   “这里是洛水村啦,算啦算啦,我带你们去见村长伯伯便是。”小姑娘挠着头道,“不过我们村子一直都是不收留外人的,要是被村长伯伯赶了出去,可不要怪我。”   “要不要上来,一起坐马车?”绮月拍了拍车辕上的空位,自己往边上挪了挪,给几个小人留出了位置。   几个小豆丁眼睛一亮,便一个个地爬上了车辕来。   “哎你们!要是被拐走了怎么办!”女孩气鼓鼓地跺了跺脚,冲着几个小的嚷道。   “你要不要一起来?”绮月弯下腰,眉眼弯弯地看着女孩,朝她长开了双臂。   玄素看在眼中,他没想到,绮月竟然能和孩子们相处得如此和谐……   他看着少女的侧脸,微光勾勒出她姣好的脸庞,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明亮的金光。   真正懂得呵护生灵的那个佛子,应该是她才是啊。玄素心中如是感慨道。   *   洛水村的村长姜从是一名老者。老爷子胡须全白,却有一双睿智的眼和一副健朗的体魄。   “圣僧大人,多年不见,不知可还好?”姜从见到玄素,便深深地躬身一礼。   “姜村长不必如此客气。”玄素虚扶住老者,“贫僧可受不起如此重礼。”   看起来玄素竟然与这洛水村的村长,倒像是旧识?绮月站在一旁,心中暗道。   “老朽已听孩子们说过了,只是……这村中已多年没有来客人,家中也没有客房,大人又带着一名女子,怕是不好居住。”姜从不好意思地道。   “没事,住我家就好了。”外头快步走来一个少女,约莫十岁出头,朝着里头大声道。   玄素转过身去,却见一个碧眼少女亭亭玉立,在自己面前站定。   绮月看到他的目光自那少女出现,便一直落在那少女的身上。   他轻声道,“绛曲……”   没想到因果轮回,今生再次相见了。 第48章 绛曲 从此过上了……   “绛曲, 你怎么过来了?”姜从责怪地看了一眼她道,“你们两个丫头家,怎么方便住客。”   “我们那空房多得很呢村长伯伯。”绛曲是个明艳的美人胚子, 五官挺翘明朗, 是标准的异域长相,一双碧色的眼眸极其绚烂。   “这位便是您经常提起的那位圣僧大人吧?”绛曲一面说着, 一面抬眸细细瞧着玄素。   “这孩子——”姜从无奈地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 “那就麻烦你招待好客人了。”   绛曲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奇地看了着玄素, 又看了眼绮月, 目光中掠过一丝惊艳。   “不敢麻烦姑娘, 我朋友身体不适,只要寻一处清净地方小住便好。”玄素开口道。   若不是绮月一直注意着他,眼下他神色平淡无波, 还要以为刚才那声“绛曲”, 是自己的幻听呢。   “那就是正好,我那里是村里最清净的地方。”绛曲答道,小步走到绮月的面前不好意思地道,“刚才那个丫头, 是我妹妹小蓉,若是有不妥之处,希望姑娘原谅。”   绮月这才知道,原来刚才路上遇到的那个带着一群小豆丁的小丫头, 是这个绛曲的妹妹。怪不得她自告奋勇过来,邀请他们二人借住。   “原来是你的妹妹。”绮月微弯眉眼,眼中绽开笑意,“我也不至于与她生气, 更何况那丫头挺可爱的。”   绛曲轻轻舒了一口气,笑容也轻快了不少。   洛水村地处圣城邺城的边沿地带,受其庇佑,村民们安居乐业,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绛曲的家就在村子的深处,闹中取静,确实是个好地方。一路走来,更是阡陌交通,偶尔有几声鸡鸣犬吠遥遥传来。   “姐,你怎么把他们带过来了!”小蓉三蹦两跳地来到院子里,前一秒脸上还晴空万里呢,下一秒就别扭地拧过头去。   “好啦。”绛曲将小蓉逮回来,一面对玄素和绮月抱歉地道,“小蓉顽劣,希望二位不要怪罪。”   她自己也不过就是一个十余岁的孩子,却要照顾七八岁的妹妹,想来日子也过得清苦。   绮月自然不会计较,转头却见玄素目光温柔地蹲身看着绛曲,“没事的,还要多谢你让我们暂住呢。”   那般柔软情态,是绮月不曾见过的,她微一抿唇。   二人比邻而住,等到绛曲姐妹进了屋去,绮月才仿佛随意一问。   “你对那个小姑娘倒是挺好,刚才我听到你唤她的名字,可是以前认识?”   她问的漫不经心,玄素却是神色一滞。   次日清晨,玄素是被村中的鸡鸣声唤醒的,他扶着床榻起身,只觉得头晕目眩,心口生疼,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院子里的少女身着深青短打,手里的白色绢布随着少女的一举一动而舞,卷起满地枯黄落叶。   “你的弱水丝呢?”玄素看了半晌道。   “都断了。”绮月倒是不甚在意,“本来也是纡给我的东西,我也没想留着。再说了,有他一身内力傍身,我也用不着那些俗物了。”   她说罢手腕一扬,绢帛飞出击打在院中的石凳上,轰然巨响,裂为两半。   “发生什么事了?”绛曲还没有梳洗整齐,听到院中一声巨响便推开门跑了出来。   “咳咳。”绮月轻咳两声,她还没能够完全使用纡的内力,难免有些失了轻重,“是我刚才不小心……”   “绮月姐姐你会武功?”谁知绛曲却不在意,反倒是眼睛一亮,凑近来看。   “会一点。”绮月被她突然凑上来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的同时将掌中的绢帛卸了力道,担心不小心弄伤了她。   “你能不能……教教我?”绛曲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又有些羞涩地道,“只要一点点就好,我不学很难的。”   “学武功又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绮月挑眉道,“就算你真的想学,就这么几日,我也教不了你什么。”她的声音透着些许冷淡,绛曲不是听不出来。   不知为何,绛曲总是隐约觉得,绮月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自己。   “绮月,你那么凶做什么。”玄素自然也感受的道,不觉有些莫名。   绮月却一扭头,钻进了屋内,玄素揉了揉绛曲的脑袋,跟在绮月的身后进了屋子。   “你跟过来做什么,反正你也会武功,你自己教她不就好了。”绮月往木椅上一坐,脸色淡淡地道。   “你怎么好像有意针对绛曲的样子?”玄素诧异道。   前世的时候两人虽然关系也不是特别好,但也不至于如此吧。   “我针对她做什么。”绮月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反而是你,既然与她不熟,为何对她百般呵护。人家要学武便学武,我不过是拒绝了,就觉得我凶了她。”   她话中委屈,让玄素有些莫名,心里头生出些许陌生的情绪来。   “你别多想……我不过是欠了她些许因果而已。”玄素轻叹道。   *   漫天黄沙奔袭而来,十八岁的少女绛曲推开屋门,便见一袭灰袍的两名僧人依偎在自己的屋门前。   那便是玄素与空念。   圣僧玄素私自泄露天机,折寿而将亡。可他的徒儿空念不信,空念夺来百虫散的解药,为他寻遍天下名药,可还是救不回他的性命。   如此之下,已成执念。   玄素深知,空念若是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将成祸端,整个西疆皆会绝于她手。于是有意接近绛曲,假意收其为徒,疏远空念,让其误以为自己偏爱于绛曲。如此一来,妄想让空念放下执念。   后来果真如他所愿,只留下他与绛曲二人,枯守青灯古佛前。   “对不起,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的徒儿只有念儿一人,与你并无缘法。”玄素盘膝于蒲团之上,声细若游丝,满含歉意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没关系。”少女绛曲摇了摇头,面上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容,如春风拂面,“我知道您的心中一直都只有念姐姐,虽然不知道圣僧您为什么一定要让念姐姐离开,但只要圣僧您和念姐姐能够好好的,绛曲就很开心了。”   “希望念姐姐和圣僧您,能一直在一起。”   绛曲的眼睛如世界上最剔透的翡翠,映照着世间百态,也始终拥有着最干净纯粹的美丽。   可惜妄想,始终都只是妄想。   *   玄素隐去前世今生,将绛曲的那部分讲明与绮月听,也掩去了其中二人的姓名,只说是一对师徒。   绮月默了默,笑道,“你大可不必如此骗我,若你要说故事中的绛曲便是眼前的这个,可如今她不过十岁出头,难不成你说的是她的未来不成?”   玄素闭口不言,绮月仰头将茶盏中的冷茶饮下,继而站起身来,“不过是学个武功,我教她便是了。”   说罢便转身出了屋子去。   而外头院子里已经被绛曲打扫干净,绮月看在眼中,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许怜惜来。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心道笨和尚不如改行去做说书的得了,编个故事竟让她当了真一般。   却仍是上前一板一眼地对绛曲道,“我只能教你一些浅显的东西,用于防身已经足够了。”   绛曲的眼睛一亮,竟跑进屋里,将睡眼朦胧的小蓉拖了出来,“小蓉,姐姐给你找了个学武的师父!”   小蓉揉了揉眼睛,眯着眼抱怨道,“我还没睡醒呢姐姐。”一边抬起头瞧了眼,瞪大眼指着绮月,“你让她教我武功?你看她细皮嫩肉的,怕不是个骗子吧?”   “你才是骗子!”绮月没好气道,“你俩一起学就是了,反正我也是要教,又不差一个。”   玄素见状在一边忍俊不禁。有人敲了敲门,竟是村长姜从来了。   “二位住的可还习惯?”姜从从门后探出一个脑袋,用肩膀顶开院门,几人才发现他的怀里竟是抱着一摞书册来。   “自然是习惯的。”玄素道,“一路奔波,已经许久没有这么休息了。”   姜从一张老脸笑得挤在一快,将一摞书放在石桌上,对玄素道,“这些书册都是马帮从邺城带过来的,圣僧大人若是无聊了,不如多看看——”   玄素信手翻了两页,失笑道,“是不是再帮你译一下更好?”   “嘿嘿——”姜从老脸微红,挠着头着实有些不大好意思。   毕竟请客人帮自己译书……这事怎么也说不过去。可是这些书都是中原的汉文,他们实在也是不认识的。   玄素看了几本,无一不是诸如《千字文》《三字经》之类的书册,在中原不过是孩童启蒙的读物,却是西疆难得的书籍。   西疆被中原人视为荒土蛮夷之地,文字上也被称之为蛮文。而玄素自小便学习汉文与蛮文,便于看经读书,因而倒是也能做些译本出来。   说起来这些东西,都是师父阿难教给他的。   不知师父又是为何会的这些,难不成还与汉人打过交道?   玄素回过神来对姜从道,“村长您放心,这些日子贫僧也无事,一定帮您译好了。”   “那老朽就替村里的孩子们多谢大人了。”姜从当即连连道谢。   之后的几日,一人提笔写字,一人练武修身,倒是别有一番闲情逸致。   “圣僧大人和绮月姐姐,从此过上了……神仙眷侣的生活。”   玄素脚下一崴,差点摔了个趔趄。   绛曲无辜地瞅了瞅玄素,又瞧了瞧绮月,用书本挡住自己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碧玉般的眼睛,弱弱地道,“这是书里的词……我好不容易认识的……”   “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玄素红着耳根,将绛曲手中的书册拿走,丢进了一旁的角落里。 第49章 去中原 只要有你在的地方   “那这个词怎么用的?”绮月撑着下巴捧着脸看着玄素。   在她的身后, 盘腿乖乖巧巧地坐着一群小豆丁。   玄素自打那天应承了姜村长的事情,后面几天陆陆续续每天院子门口都蹲着一只小豆丁,可怜兮兮地坐在门口团成一团。   眼看着绮月隔三差五地抱一只进来, 玄素索性就变成了洛水村教汉文的教书先生。   “你要不要和他们一起认字?”玄素瞥了她一眼。   绮月立马一本正经地坐了回去打坐, 一会儿气沉丹田一会儿运气胸口地,闭着眼神色冷淡, “我才不要学这些, 中原最烦了,我又不喜欢。”   看着密密麻麻的汉文, 绮月觉得脑袋更疼了, 当下便拿书本挡住了下半张脸。   “姐姐去过中原吗?”小豆丁翠翠眨巴着眼看向绮月, 小脸上写满了期待,她也是小蓉的小伙伴之一,就住在边上的邻居家。   “姐姐都说不喜欢了, 那一定是去过的呀!笨!”小豆丁二号是翠翠的小竹马, 平日里总喜欢和翠翠黏在一起。   绮月抿唇清了清嗓子,拍了拍几只小豆丁的脑瓜,“中原有什么好的,西疆不好吗?”   玄素坐在一边, 一手收拢衣袖,边研墨边笑。   绮月恼羞成怒,别过脸去,可小蓉不是个省油的灯, 偏凑上前来一张大脸怼上来,“你一定是没去过,还说是不喜欢,略略略。”   “你再乱说话, 明日我就不教你习武了!”绮月伸手点着小蓉的鼻子,将她推开,自个站起身来,拿起边桌的茶水灌了几口。   “你就会欺负我。”小蓉揉了揉鼻子,叉腰道,“明明是你自己说大白话!”   “她当然是去过的。”坐在一边的玄素见绮月被几个孩子围在中间,气鼓鼓得和孩子们斗气的模样,忍俊不禁地开口道。   却见绮月蓦地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玄素怔了怔,这才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   “好了好了,你们自己,难得圣僧大人愿意教你们,一个个的在这玩闹起来了。”绛曲用肩膀将本就只是微阖的屋门搡开,抱着书册进来,放在玄素的案边。   “尤其是你,小蓉。”绛曲瞪了眼妹妹,“不能再和绮月姐姐较劲了。”   “哼。”小蓉撅起嘴偏向一边,绛曲只是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才懒得和她较劲呢。”绮月坐在一边仰着头道,活像一只斗胜了的孔雀。   绛曲捂唇浅笑,绮月耳尖发红,别扭地坐在边上,手里的书册都拿倒了。   “好啦各位小祖宗们,到时辰了,都快回家吧。”绛曲冲小豆丁们道,不愧是村子里的大姐姐,一眨眼的功夫小豆丁们便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去了。   绛曲嘱咐了两人饭点的时间,便径自牵着妹妹小蓉出了屋去,只留下玄素和绮月两个人。   绮月目不转睛地看向玄素,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了桌案,再将笔放在笔架山,书册分类而摞,却始终没有和自己说话的意思。   不由得清了清嗓子道,“玄素,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玄素手上动作一停,妄图装傻蒙混过关。   “就是你刚刚说,我去过中原?”绮月双手支着桌面,贴近了玄素,两人离得极近。   “大概……”玄素看了她片刻,终究还是避开了她的目光,轻声道,“是我说错了。”   “玄素。”少女微凉的指尖如蜻蜓点水般触碰男子的脸庞,玄素下意识想避开,却见她微一眨眼,指尖并拢,捏住了他的下颌。   “你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玄素的眼睫轻颤,在他的脸上落下一片月牙形的阴影。   绮月的声音还在继续,“那时候你说,你是为我而来,前几日你给我讲,那个绛曲的故事。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吧,包括你今天说的,我去过中原。”   玄素闭口不言,绮月却忽而失去了兴趣。她翻身长腿交叠坐在桌案上,双手支着身子,微微后仰,散落的长发落进墨里,抬头时长发在雪白的纸面上拖曳出长而细的痕迹。   “你说的前世,是真的吗?”   她的眼对上他的,目若琉璃。   “你的头发脏了。”玄素轻声道,将她落在砚台里的长发撩起,几滴墨自她的发上低落,落在白色的宣纸上。   “反正每次我问你,你都不会答的。”绮月立直身子,轻盈地自桌案上跃下。   发丝溅起的墨迹留在外衫上,绮月褪掉外衣,一手扶着脑后的长发,盘在小臂上,回眸看他。   少女清丽的侧脸逆着屋外的光,勾勒出姣好的弧线。一缕缕发丝挂在小臂上,如垂落的丝绦。   绮月眉眼弯弯的,看起来温柔小意,甜美可人,“我可是把你的译本弄脏了?”   玄素一面将新写好的一篇摊在一旁,上头几点墨迹,尤其明显。他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支墨梅来。   “你等一下。”玄素将笔搁回笔架上,唤住了绮月。   绮月心中奇怪,却见他进了内屋去,出来时手里头端了一盆冒着热气的水。   “你这是?”绮月瞧了眼那盆水。   “新烧的热水还没用。”玄素端着红木的盆子出去,“把你的头发洗干净吧。”   绮月跟了过来看了眼,竟是忽然坐下了,将一头青丝披散开来,抬眸冲玄素道,“左右圣僧也无事,便来帮我梳洗一下如何?”   玄素怔了怔,少女已然在催促,他上前来,手指从少女细软的发丝间穿过。   绮月也在看这双手,这手指节根根分明,修长而有力。它微微张开,自自己的发间穿过,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疼了自己。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少女发丝的柔软、光泽,与美丽。那细长而温柔的质地落在他的掌心,有些微微的痒。   “怎么了?”绮月见他一直没动,不由地抬头看他,“圣僧大人没有头发,是不是不会给人洗头发的?”   玄素被她说的手中一僵,冷眼瞧了她一眼,伸手拿起舀水的水瓢,兜了一瓢热水,便往绮月的头上浇下去。   “嘶——还烫呢!”绮月咬牙道,“臭和尚,你当我是猪,要给我脱毛吗?”   玄素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给她加过冷水呢。手忙脚乱之际,果然见绮月神色不大好,她咬着下唇退开几步,看起来确实是被烫得不轻。   “对不起。”玄素连连道,脸上发烫地给热水中加入冷水。   “你可真是不会照顾人。”绮月一手将发丝笼在发顶嘟囔道,见水温合适了,又坐了回去。   她的衣衫被发上滴滴答答的水滴打湿,若隐若现,反而分外勾人。玄素不知怎的竟有些走神,他忽然想起来,原来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触摸到少女的长发。那个夜里,少女床榻间淡淡的馨香将他围绕,缕缕发丝落在他的身侧。   那种蠢蠢欲动的痒,就像一只只弱小却又无比强大的蚂蚁,排着队爬进了他的心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绛曲端着饭盆从后厨走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少女坐在矮凳上,湿濡的长发落在面前的水盆里。她看起来似乎舒服极了,微微合上了眼眸,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脸庞,她的唇角也勾起了温柔的笑。   而身边的僧人依旧是灰白长袍,他细细地为少女梳理着每一根发丝,神情尤为专注,仿佛是在修理一尊极为重要的神像。   两人之间奇妙而融洽,仿佛以他们为核心,流淌着细致宁静的安稳祥和。她看了许久,竟有些不忍打断。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落在脸颊的时候,绮月躺在贵妃榻上,盖在脸上的书册滑落下去。   她一只雪白的手臂也半搭在软塌的边沿,探出一半的小臂,另一只手搭在脸上,正挡住了照过来的光。   玄素悄无声息地走近,弯腰将书册捡起来,却见那半搭在榻沿的手忽然一动,拽住了他的衣领。   绮月不知在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她手中一用巧劲,玄素一时不察,竟整个人重心不稳,倒在了榻上。   两个人同榻而卧,少女的如栀子花般的淡香将他包裹,玄素的心“砰砰”直响,跳得极快。   “我忽然也想学汉文。”绮月漫不经心地道。   玄素微微一怔,“你不是不要学的……”   “我想去中原看看。”少女偏头看过来,樱红的唇瓣就在他的脸旁,只要他微微一动,仿佛便可以触及少女柔软的唇。   玄素轻轻吐出一口气,“也好,如果你以后自己去的话……”   “以后你陪我去中原吧。”身边的少女忽然朗声道。   “什么?”玄素张口问道。   “你不是说,‘前世’的我去过中原吗。”绮月忽然翻身起来,在离他极近的位置撑着脑袋,脸上是天真烂漫的笑容,“那‘今生的我’自然也不能认输呀。所以以后你陪我去中原,好不好?”   “我听说中原的文字和我们不一样,女子也和我们不一样,还有很多的新鲜玩意,其实我还是很想去的。”少女的眼中绽放出明亮的光华来,她仿佛看到了那生平从未见过的盛景。   “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最好的。”玄素垂眸,心中如是想。 第50章 学字 星河灿烂,皓月当空。   自那日绮月随口提了一句要学字, 每每早晨一推门便见那和尚堵在门前,真的是哪也去不了。   绮月下巴垫在桌案上,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眼皮子, “你每天早上起得这么早, 不嫌困得慌嘛。”   “可能是贫僧习惯了,倒是不困。”俊俏和尚铺开白色的纸张, 墨丸入砚, 细细研开,淌出浓郁而淡香的墨来。   玄素提笔, 笔尖舔墨, 在白纸上落下精致小巧的字来。   绮月半合半睁着眼看, 是不是还打两声呵切。她见玄素翻开书卷默读了一遍,又仔细译作,似乎全身的心思都放在了译本上, 想来应当注意不到自己。当即便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 踮着脚尖转过身,就要往外去。   “绮月。”   她刚刚背过身去,还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的人唤她, “你要去哪里?”   绮月哭丧着脸垂头丧气,只得又坐了回来。   “我在这里又没事……”她嘟囔着道,百无聊赖地将玄素搁在一旁已经写好的译本拿过来看。   信手翻过几页,便见其中一页的白纸上, 画着一朵墨色的梅花,枝桠懒懒伸展,几点墨梅含苞待放,栩栩如生。   “这是那日我弄脏的那页吗?”绮月看的认真, 心中觉得新奇,“你会的东西可真多。”   他不仅懂汉文,竟还懂画。这一纸寒梅,几笔小字,虽然精巧细腻,却也不失大气,便是她这个看不懂字的人都能欣赏这提笔勾连间的拓落风流。   玄素没有抬眼,只是低低“嗯”了一声,“这是我师父教我的……”他话音未落,便自觉不该提及,下意识抬头去看绮月。   不想绮月倒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懒懒散散地趴在桌案上,歪着脑袋看着画,“你师父阿难,倒还是个才华横溢之人呢。”   “你……”玄素张口道。   却被少女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莞尔一笑,“我这个人呢,爱恨分明得很,先不提你师父与我母亲的牵扯,但才华与此事无关,没什么不能称道的。”   “你倒是看的开。”玄素抿唇笑道。   “没什么看不看得开的。”绮月将那张画着梅花的薄纸捻起来,透着光晕细细打量,“比如我那个‘义父’,他的武功确实是天下第一,不然也不能便宜了我。”   提起纡这个人,绮月的语气倒是平静,可玄素的心总是多少生出些许厌恶。他甚至有时候在想,一剑要了他的性命,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对了……那天我倒是问了纡,关于你师父的事情。”绮月忽然道。   她黛眉一挑,意有所指地道,“他说你师父阿难,贪慕我的母亲……”   “胡言乱语!”玄素厉声打断道,“我师父是出家人,此事……绝不可能。”   “绝不可能?”绮月挑眉瞧他,意有所指,“佛子玄素,看起来不也是个‘绝不可能’的人吗?”   玄素闻言看向他,红晕却从耳根弥漫到了脸颊,他张了张口想争辩,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了我不提就是了。”绮月笑着摆手道,她也不是有意调侃他,“这一页你能不能送给我,好歹也算是我‘画’了一半的吧?”   她嘴上这么说,手上动作不停,将那页画着梅花的纸张自顾自地收进了怀里.   玄素默默看她,沉声道,“你若是想学,我也可以一并教你。”   绮月瞧了他一眼,复又探身去看他的译本,问道:“要是耽误了你写译本,姜村长不会把我赶出去吧?”   玄素抬眸浅笑,将手中纸笔放在一边,又从笔架上取了一只比刚才的那支笔身更细的细豪笔来。   “你要不来试试看?”他将笔放在掌心,在她的面前摊开。   他的笑容温暖,让绮月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暖了起来。   她接过笔,攥在手里。   “笔不是这么握的。”玄素轻笑了笑,取了一支笔拿在手中,示意给绮月看,“你那是拿剑的手势。”   绮月羞恼,“我又不会拿笔,我本来就是拿剑用刀的手……”她的眸光有些黯淡,说着便要把笔丢开。   她从来也没有这些东西,西疆的女子,除了以色侍人,便只能舞刀弄剑,才能保护好自己。   玄素绕过桌案来到绮月的这侧,宽厚的手掌覆在绮月的手背上,一指一指地将她的手指放在安放的位置。   绮月的心不知为何跳得极快,男人的手掌是温暖的,掌心虎口的位置有些粗糙的老茧,是握剑的手,磨得她的手背有些莫名的热。   许是他最近一直在写译本的缘故,周身那清冷的檀香被一股浓烈却又冷冽的墨香所覆盖,倒是多了些许人间烟火味。   “绮月?你有听我说吗?”玄素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   绮月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几乎在他怀中,手被他握在掌心,他的呼吸就在离她极近的位置。   少女的耳尖疏忽泛起红晕,她的手轻轻一颤,不知为何猛地将手抽回。   笔掉落在桌上,晕开一片墨色。   看到她的模样,玄素原本只是专心想教她写字,像教洛水村的孩子那样,却莫名有点点旖旎浮上心头。   屋子里的气氛莫名的暧昧起来,晨间的清风习习吹进屋里,也扫不尽一室的温存。   “说起来这几日怎么没看到那几个孩子。”绮月忽然岔开话题道。   “你不是不喜欢他们吗?”玄素负手回到原本的桌案前位置,又重新提笔,俯身落字。   “我哪有不喜欢他们了。”绮月扬声争辩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还不至于跟他们置气。”   玄素忍不住轻笑一声,继续道,“小蓉这几天也见不到人影,不过他们总归是在村子里的,你也不用担心。昨日我还看到他们跑来跑去,不知道在合计什么呢。”   “算了算了,不来也好。”绮月从空白的一叠纸中抽出几张,随意画了几笔,“天天叽叽喳喳的,也不知道多闹腾。”   玄素抬眼看她,绮月面上神情看起来倒是毫不在意,可那话中的语气,却分明有几分赌气的意味。   这丫头,竟和一群孩子们赌气。玄素心中一时不知是笑还是无言以对才好。   转眼间又是一个上午过去,村子里饭菜的香气遥遥飘过院子,钻进屋子里。   绮月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玄素这才直起身板来,将笔放下,长舒一口气。   “你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玄素一面将写好的译本收起来,一面对绮月道,“我把这卷写完,就把这些送到姜村长那里去。”   绮月摸了摸肚子,确实有些饿了,于是便自己去了后厨寻些吃食去。待到酒足饭饱,困意袭来,便回到自己的屋内,懒懒地躺下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外头已经是月明星稀。   洛水村的日子平淡安宁,如逝水流波,一晃神的功夫便过了大半去。绮月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踏实香甜了。   她懒懒伸了个懒腰,从床榻上起身,外头披了件双龙纹的织花半袖衫,裹在青白底纹云的裙上,长发闲闲挽了个单螺。   “玄素。”她推开门唤了一声,可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奇怪了,人都去哪了?”绮月在不大的院子里转一圈,平日里这个点后厨早就升起了炊烟,玄素在后厨忙活,绛曲打打下手,小蓉吵吵嚷嚷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可今天,他们都去哪里了呢?难道是在姜村长那里还没回来吗。   绮月心中觉得奇怪,等到了见到姜从,姜从却说玄素来过一趟,将译好的书册送过来之后便离开了。   正困惑着,却见之前那个叫翠翠的女孩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姐姐,出事了!”   女孩大声喊道。   “怎么了?”绮月的心也不由地提了起来,快步上前去。   翠翠叉着腰边跑边喘气,看起来确实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伸手往村子后面小山包的方向指了指,“姐姐你快去看看,圣僧大人刚刚在后山,突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晕倒了!”   “什么?”绮月的心跳猛地一滞,“怎么回事?”   翠翠上来牵住绮月裙角,满脸的着急看起来不像是作假,一面拉着绮月往后山走一面道,“姐姐你先快跟我去吧,我们边走边说。”   绮月心中着急,当即便将翠翠抱了起来,往后山去了。   洛水村的后山虽然不过是个小山包,但是因为人迹罕至而杂草丛生,丛林密布。   可是玄素分明就会武功,为何会突然晕倒呢?难不成是他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绮月脑袋里一片混乱,心更是紧紧揪了起来。   在小丫头翠翠的带路下,绮月到了后山的深处,穿过繁茂的密林,竟是一片空旷的高山平地。   “玄素呢?”绮月下意识问道。   “绮月。”   男子清沉温润的声音出现在身后,绮月蓦然转身。   只见他一身灰白长袍,就站在不远的地方,背后便是星河灿烂,皓月当空。 第51章 夜花 他看起来懵懂如孩童,却始终攥着……   绮月看着白袍的男人一步步朝自己走近, 有片刻的失神,等他近若咫尺了,方缓过神来。   “刚才翠翠说你……”绮月着急道。   “我没事。”玄素莞尔一笑, 他身后是浩瀚星海, 月光落在他的肩上,静谧而温柔。   他颔首看她, 逆着光的脸看不清神情, 只一双明亮的眼比月色还要柔和,“你别担心。”   “……我才没有担心你。”绮月神色微滞, 撇开脸避开他的目光。   玄素轻咳一声, 唇角弧线微弯。   “对了, 哪有你这样的!”绮月退开小半步,不悦地道,“若是想邀我来此, 直接相邀便是, 让一个孩子去骗我说什么你晕倒了是什么意思。”   “姐姐别生气,是我的主意。”边上的灌木丛中探出一个脑袋,小声地打岔道,竟然是小蓉。   绮月偏过头来仔细一瞧, 只见村里几个小豆丁全都在这里了,一个个葫芦串似的探出脑袋来,黑葡萄般的眼睛眨巴着,偶有几只的脑袋上还挂着叶子。   绮月一时忍俊不禁, 却假作仍然还在生气的样子,故作冷声地道,“事关身体,这种事情怎么能用来骗人呢?你们一定是跟玄素学坏了。”   “和大人没有关系啦!”小蓉心里着急, 一骨碌从灌木丛里蹿了出来,着急地道,“是我……我怕你那天生我气……”   小蓉别别扭扭地攥着衣角,时不时地朝绮月这边看过来。   “小蓉是喜欢你。”绛曲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笑着揉了揉妹妹的发顶,“她想向你道歉,不该在村口捣乱,不该说你说大白话。”   绛曲说的一本正经,这次不好意思的却是绮月了。   她没想到不过是这么点小事,小蓉这个孩子竟然能记这么久。当下便认真地蹲下身对她道,“我没有生过你的气,不然我第一天来洛水村的时候,就不会主动伸手抱你上马车啦。”   小蓉的脸蛋红扑扑的,孩子的眼神纯净而明亮,在漫天星海之下,仿佛星星也在她的眼中。   “再说了,我确实是没去过中原,你说我说大白话,也没说错。”绮月坦然地摊手道。   “那以后我可以和姐姐一起去中原吗?”小蓉眨了眨眼睛,满脸期待地看过来。   “好呀。”绮月想也不想地点了点头。   “以后姐姐带你去中原。”绛曲温柔地摸了摸女孩的脑袋,“绮月姐姐肯定是要和大人一起去的啦。”   绮月顿时觉得自己的脸颊烫了起来,她下意识回过头望向站在一边的僧人,只见他目光温柔,仿佛并没有听清绛曲的话,见她看过来,甚至还弯唇一笑。   绮月的脸上更烫了。   “姐姐脸红了。”小蓉兴奋地嚷嚷道,“姐姐你是不是喜欢大人呀?”   “我……”绮月还没有来得及反驳,便见绛曲答得比她还快。   “废话,绮月姐姐当然喜欢大人,大人也很喜欢绮月姐姐啊。”十来岁的小姑娘老气横秋地负手道。   女孩话音落下的瞬间,正值月亮升到正空,月光毫不保留地洒落在地面,一片银白如雪的色彩铺开,宛若海面上的浪潮,湖水渐起的波澜,如涟漪般轻颤,继而弥漫开来。   俯首细细看去,原来浓密的草丛中,盛开着一朵朵不起眼的小花,月光洒落在花瓣上,反射出银白色的微光。   “这是……”绮月有生之年不曾见过这种景象,瞬时便被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这是映月花。”灰白长袍的僧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轻声道。   藏在灌木丛中的孩子们欢呼着跑出来,在他们的跑动之下带起了一阵阵清风,花海摇曳,无数银白如雪的花瓣洋洋洒洒地在空中起舞飞扬。   绮月好奇地伸出手,一朵小巧的映月花飘然落下于少女的掌心。   花朵呈现出淡淡的蓝白色,可花瓣的边沿却有着一种银白色的粉末,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绮月姐姐,传说月神会满足看到花海映月之人心中的一个愿望,你有没有什么愿望呢?”绛曲站在她的身边笑眯眯地道。   “我?”绮月微微一怔,她的愿望……   她的愿望太多了,复仇、变强,成为天下第一的高手。   绮月心中忍不住笑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会听信这些哄孩子的东西了,真的是——   她微微启唇正要说话,却见几只小豆丁团团站在一起,翠翠也在其中,朝自己眨着眼。   “希望绮月姐姐能和圣僧大人,永远在一起。”   孩子们的嗓音稚嫩而真诚,一双双清澈见底的眼中充斥着这人世间最柔软的善意,绮月竟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不知所措。   “你们……知道什么是‘在一起’吗”玄素虽然心里也微一怔忪,但也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孩子取乐,当即便对他们道。   几只小豆丁大眼瞪小眼,一个也说不出个理所然来。偏小蓉大大咧咧地站了出来,骄傲地扬起下颌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   “我知道!”小丫头大声道,“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最后,小兔子和小熊永远在一起。”   绮月忍俊不禁,心头被这群孩子们闹出来的点点旖旎也散了个干净。   “好啦你少说两句吧你。”绛曲揪住小蓉的辫子把她往回拽,疼得小丫头嗷嗷直叫。   “家里的农活干完没?大人布置的练字功课写完没?今天的基本功练了没?”绛曲灵魂三连问,问住了几只冒冒失失的小豆丁。   “哎呀我要回家了!”其中一个孩子一拍脑门,转身就往山下溜。   翠翠恋恋不舍地缀在最后面,时不时还回过脑袋往回看,一边看一边问绛曲,“绛曲姐姐,那大人和大姐姐不用回家嘛……”   话没问完,就被绛曲连人一块提溜走了。   “他们自己下山,不会有事吧?”绮月看着一串糖葫芦似的排小队的孩子们下了山去,心中有些担心道。   “他们时常在这附近玩,这里也没出村子的范围,你不必担心。”玄素走近她,低声道。   “嗯。”绮月低低应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心里那片沉寂而干枯的那片土壤里,仿佛逐渐有一朵朵银白色的映月花,绽放了出来。   “翠翠说你晕倒了,不是骗我的,对不对?”少女忽然抬起头道。   玄素怔了一怔,却老实地点了点头。   绮月刚刚过来的时候便感觉到玄素的气息不稳,显然确实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席地而坐,男人也拂衣坐在她的身边,她瞥了身侧人一眼,“是和你的武功有关系吗?”   “等以后时机到了,我都告诉你,好不好。”僧人的嗓音柔软得不可意思,带着诱哄的意味。   绮月收回目光,假作漫不经心,咬着唇道,“你们这些和尚就喜欢玩这些玄门的东西,算了,我不问就是了。”   玄素不再回答,只陪着她坐在漫天飞花的银白色花海中,远眺着星河与仿佛触手可及的明月。   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已近深夜。两人一同进了院子,绛曲与小蓉屋子里的光已经熄灭,四下一片寂静,悄无声息。   绮月正要回屋,却听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婉转,在自己的身后响起。   他的呼吸有些不正常的热,绮月抬起头,便见那张清沉俊秀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红晕来。   “绮月。”   他的手攥住她的衣袖,绮月的心仿佛也跟着他的声音一起,颤了一颤。   “今天……是月圆。”僧人站在原地,仿佛竭力克制着什么。   玄素感到自己的理智,仿佛在一点点地流逝。   月圆?   绮月微微一怔,一时间差点没想起来。   对了……缠丝蛊还在他的体内,不过平日里见他一直正常也没什么异样,她差点忘了这回事。缠丝蛊每到月圆之夜,力量便会到达巅峰,极难控制。那时候她也是凭借内力咬牙强压,才能勉强抑制住的。   想起这件事,绮月心里也有些不太好意思,毕竟那时候……是她把这个阴毒的玩意渡到他的身体里的。   虽然母亲的死还没有完全和他脱开关系,但是怎么说,他也不顾性命地救了自己那么多次。   绮月想到这里,微一抿唇。不知为何,此刻从她心底深处生根发芽的那一丝愧疚,竟然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   她心中道,自己一定是傻了,看来还是要离那群傻里傻气的小豆丁们远一点,脑袋都不清醒了。   绮月一闭眼一伸手,将男人拽进了屋内。   玄素的目光已经开始游移,看起来有些恍惚,似乎不明白绮月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帮你抑制蛊虫。”绮月阖上屋门,将他按在座椅上,对他解释道。   玄素的神情微微一滞,他沉默了一瞬,忽然站起身来。   绮月莫名心头跳漏了半拍,便看面前的男子脸色有些苍白,一双薄唇却依旧是樱红如旧。仿佛是觉察到她的视线,他微一抿唇,避开了她的目光,雪白的颈项恍若女子般纤弱。   玄素紧抿着唇,耳尖上陈郁的红弥漫到了脸颊,他的眼明亮得吓人,宛若月夜下的明珠。   他的手指节分明,沿着衣襟探上去,解开了最上面的一粒衣扣,然后是第二粒。   等玄素的手放到腰间衣带上的时候,绮月的手覆在了他的手掌上。   玄素怔忪,那双手有些冷,让他就算在神思混沌间,也忍不住下意识攥紧了些,仿佛想将那人的手捂热。   少女绯红着脸,一双明亮清灵的眼睛里映照着温柔的月光,“玄素!你的脑子里只有这种事吗?”说着便想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抽离。   玄素的脸上有一种难得的迷茫,他看起来懵懂如孩童,却始终攥着她的手,怎么也不愿松开。 第52章 惹事 你这个女魔头!   绮月使了半天的劲, 可男子的力气毕竟比女子要大得多,绮月又不好动用内力,只好被他那么攥着。   好在玄素虽然难受, 却也只乖巧地站在原地, 绮月若是进一步,他便退一步, 绮月若是退一步, 他又进一步。   惹得绮月是哭笑不得,额头上都出了细汗, 只得由他牵着, 引他到了外间的软塌边, 哄他道,“你坐下。”   玄素懵懂坐下,眼眶微红地看着她, 身前的衣襟不由地散开, 露出男子的胸膛。   绮月咬着唇,眼眸低垂,将他的衣襟拢上,柔声道, “没事的,玄素,我会让你恢复过来的。”说罢便在他的身后坐下。   她的手掌被他捂热了些许,掌心暖洋洋的, 隔着一层衣衫贴着他的脊背。   浑厚干净的内力沿着少女的掌心传了过来,仿佛盛夏天气里的一股幽凉夜风,洗去灵台的一片混沌。   玄素的脑袋也清醒了些许,他的脊背微微僵硬, 却不敢擅自乱动,惊扰了身后的少女。   如此过了大半夜过去,直到天色微亮,清晨冷寂的光透过纱窗落在二人的身上,绮月才缓缓睁开眼,松开了手。   她这几日恢复了些许,眼下却又将一部分精纯的内力用在了压制玄素体内的缠丝蛊上,体内那些本就不安分的力量又开始躁动。   绮月苦笑道,“我这算不算是自作自缚。”   玄素体内的缠丝蛊已经再次陷入沉睡,她的内力如一双手柔抚过他的筋脉骨骼,此刻竟是比平日里还要精神些。   “其实我可以自己撑过来的……”玄素低声道。   “撑过来?怎么撑?”绮月挑眉看他,也不知道昨天是谁二话不说开始脱衣服的……   僧人仿佛猜到了她心中所想,顿时避开她的目光,声音里也有些忸怩意味,“昨天我……”   ……是因为看到了你。   玄素的心快得极快。   “你现在应该没事了。”绮月毫无所觉,她起身伸了个懒腰,懒懒散散往屋内的床榻上一倒,一面朝外间的男子摆了摆手道,“一夜没睡,可困死我了,我要睡会儿了。”   说着纱幔落下,挡住帐中佳人。   玄素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村子里还是静悄悄的,院子里的月光散漫隐在云层之后,清风拂面,倒是让他清醒了不少。   “大人……您今天好早。”小蓉揉着眼睛出来,用力眨了眨,打着呵欠软软糯糯地道。   “嗯……”玄素轻声应道,脚步轻挪,往自己的房间去。   “哎?”小蓉看了看玄素,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房门,眼睛里露出迷茫。   “走啦小蓉!”身后绛曲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打断了妹妹的迷惑,“今天帮村长伯伯干完农活,还要去镇子里买笔墨纸砚呢,你不是说要送给翠翠他们的吗?”   “晚点贫僧去一趟城里,帮你们一起买回来吧。”刚进屋的僧人手上动作一顿,忽而又停了下来,对二人道,“左右贫僧也算大家的师长,这些都是应该的。”   小蓉当即便欢欢喜喜地应下,绛曲无奈地摇了摇头,宠溺地看着妹妹。   *   邺城地处中原与西疆接壤的所在,附近黄沙漫天,是方圆唯一的绿洲,又被许多西疆人称之为圣城。   “我还是头一次来邺城,果然是沙漠中的圣城,西疆除了归无,竟然还有如此繁荣之地。”绮月好奇地向四周张望,为避免二人相貌招摇过市,此时二人皆是头戴帷帽一袭粗衣,倒是并不显眼。   “许多西疆异族和小部落,因自身所处的环境逐年恶劣,故而投奔邺城,所以才有如此百花齐放的景象。”玄素悉心为她解释,继而又道,“不过你为什么非要与我一同前来,我不过是来给孩子们买些笔墨回去练字的……”   “整日在村子里呆着,我就想出来透透嘛,放心我不会惹事的。”绮月打断了他的话,抱怨地道,“……哎?那是什么?”   她忽然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眼睛一亮撇开玄素,便向边上的一处小摊走去。   玄素无奈跟了过去,才见绮月站在一处糖人的摊子前,目不转睛地一个个瞧过来,伸手就想去戳一戳。   “哎姑娘!”商贩打断了绮月的动作,“这是糖做的糖人,是吃的玩意。不好用手碰的,您碰了我可就卖不出了。”   “我以前怎么没见过这个东西,做的还真像呢。”绮月好奇地道。   “这是中原传过来的把戏,我做的也不算很像的,谢谢姑娘夸奖。”商贩年纪不大,见绮月虽挡住面容,但身姿窈窕,音色甜美动人,当下腼腆地挠了挠头。   “你若是喜欢,我买给你。”玄素不动声色地上前来,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那年轻商贩,继而柔声道。   “你看,是不是很像你?”绮月毫无所觉,只欢喜地指着那只糖人道。   玄素听了她的话才看到,原来绮月看到的是一只白袍书生模样的糖人,神色倦懒却放松,微微闭目,看起来确实和玄素有几分相似。   “可惜了,这要是个光头就好了。”绮月遗憾地看着那糖人道。   “光头?”年轻商贩微微一怔,哑然笑道,“姑娘您说的那是和尚,不长这个样子的,不过我这儿也有和尚。”说着便从旁边角落里拿出一只罗汉般的糖人来。   那和尚糖人一身沙黄色袈裟,慈眉善目的,手中一只金钵,身材还有些魁梧。   绮月见了便大笑起来,半点不给玄素面子。   玄素黑着脸从荷包里取出几粒碎银,语气不大友善,“这个白袍书生的糖人,我要了。”   “那这和尚的呢……”年轻商贩指了指绮月拿在手上,笑得前仰后翻的那只糖人,弱弱地道。   “这个……”玄素瞥了一眼,刚想开口拒绝。   边上的绮月却连忙开口道,“这个我也要!”   少女的声音柔软无辜,可怜兮兮的,任何人听在耳中,都要酥了半边身子。   玄素的声音一滞,冷然道,“那就都要了。”   绮月年纪不大,身材娇小,眼下一手一只糖人,一路上蹦蹦跳跳地走着,那心情明媚的模样,惹得不少人忍不住瞧她。   可惜她分毫不觉得,反而是边上的僧人忍不住黑了脸。   如此到了售卖笔墨纸砚的书斋,绮月对玄素道,“你进去吧,我在外头等你就是,这种书卷气的地方我可不爱去。”   左右也是在城中,想来她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玄素便径自进了书斋里去。   外头绮月百无聊赖地坐着,忽然听到里头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她闯进去一看,只见众人围在一起,而玄素与一华服男子站在中间,脚下是一滩子砚台的碎片。   “发生什么了?”绮月从人堆中挤过去,扬声问道。   “呦还来了个娘们,没想到你还是个妻管严?”那男子不屑地瞥了一眼玄素,又色眯眯地上下打量着绮月,“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小娇娘,就是不知道长得怎么样……”   说着便要伸手去揭绮月的帷帽。   “在下已说过了,在下并不想与您争这上清砚。”玄素上前一步,挡在那男子与绮月的中间。   “你说不想就是不想了?”那男子华服广袖,看起来出身贵胄,极为傲慢,“本公子还犯不着让你来让!”   “眼下砚台已碎,依本公子来看,你这小娘子不错,不如送给本公子,倒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你。”男子眯起眼看着绮月,那满脸的油腻,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碰上了这个阿纳克族的人,也是倒霉。”边上有人窃窃私语地道。   绮月从众人的叙述中得知,原来这个名叫阿纳克都陈的人出身阿纳克一族的旁支,主家只有两个女儿,家族男孩中就数他血统最纯正,因而隐隐也有继承人之意。   阿纳克一族在邺城势力极大,因此都陈也越发的嚣张跋扈。   而玄素此次就是与他看上了同一座砚台,因此也惹了他的不快。   对于这种人,绮月是从来弄不懂他们是个什么脑回路。当然她也无意去弄懂,若是惹了她,杀了便是,一了百了。   可是……她看了眼身边的男人,心道他肯定不会让自己动手的。   玄素的目光几乎是瞬间便冷了下来,“公子若是有意为难,在下可奉陪到底。”   “呦呵。”都陈挑眉大笑,当下双手轻拍了几声,只见从外头忽然涌入许多异族打扮的战士,几乎转瞬之间便将整个书斋包围了起来。   “我倒是想看看,你要怎么和我奉陪到底。”都陈挑衅地道。   玄素的神色不变,只是目光越发得冰冷,仿佛失去了一切属于人的情绪。   “谁在闹事?”   正在此时,从二楼走下来一名女子,她身材高大,一口清朗明快的好嗓音。   绮月听着声音便觉得耳熟,仰头看去,竟然是那是在黑沙酒馆的钱掌柜。   趁着二人注意力被钱掌柜吸引去的一瞬,都陈见机便朝身边的奴仆使了个眼色,当即便有一个小奴上前来,猛地将二人的帷帽揭掉了去。   绮月旋即回身,用力拍出一掌,将那小奴直接击飞出去。   少女姿容,倾城绝世,展现于众人面前。   而边上的男子同样是俊美异常,那不见一缕丝发的脑袋,格外引人注目。   “一个和尚,和一个女子?”都陈饶有兴趣地惊奇道。   “是你!”正值此时,楼梯上的钱掌柜脚步一顿,怒目抬臂,指着绮月大声喊道,“竟然是你这个女魔头!” 第53章 护她 我只是贪恋他的容貌而已   钱掌柜的出现让绮月有些意外, 但对于她的指控,她却并无意回答。   绮月只是目光冷淡地看了一眼从楼梯的女人道,“钱姐姐, 别来无恙。”   “别叫我钱姐姐。”钱掌柜的脸上浮现厌恶和恐惧的神情, “我可没本事做你这个杀人狂魔的姐姐。”   “钱掌柜不喜欢,那就算了。”绮月移开目光, “只是没想到, 这是你的店。”   那时在黑沙,绮月在城中与钱掌柜结识, 在她的帮助下购买烈酒覆灭整个黑沙, 这个钱掌柜也是个血性女子, 绮月倒是不想与她为难。   “怎么?红云姑娘与此女认识?”阿纳克都陈好奇地看着二人道,听起来与钱掌柜的关系倒是不错。   “哼。”钱红云闻言冷哼一声,“我可不敢与她认识。胁迫十名无辜女子火烧黑沙城, 如此人物, 和我可没有关系!”   众人登时一片哗然,阿纳克都陈更是匆忙后退了数步。   “什么!”都陈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绝色少女,“黑沙城于一夜之间化为灰烬,竟是出于此女之手。”   绮月目光微冷, 嫣然一笑道,“还是多亏了钱姐姐相助的那十坛烈酒呢。”   “你!”钱红云脸色微僵,“我也是受你欺骗,若是知道你要用烈酒让那十名女子自焚, 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帮你的!”   说着又转头对玄素道,“那位大师,我想您也是受这妖女蒙蔽欺骗,还是速速弃暗投明的好!”   弃暗投明?   绮月闻言仰头大笑, 笑得目中都闪烁着水光,她看向身边的僧人,笑着道,“佛子大人,您现在知道了,我可是一手灭了黑沙的女魔头,您现在考虑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少女说着就要退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却不想身边那人竟一伸手,将她拽到身侧,离得更近了些。   男人身上的墨香与檀香混合出的独特味道将她温柔包裹,纵然是绮月,也不由得愣住了神。   “此事只是贫僧与这位公子的事情,与她无关,钱掌柜不必牵扯到她的身上。”玄素的声音平淡如旧,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周围众人登时纷纷议论起来。   “刚才那妖女说的是佛子,难不成那和尚竟是佛子玄素?”   “怎么可能?佛子大人岂会与妖女为伍!想来一定是哪里来的土和尚吧。”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世道,除了圣僧阿难和佛子玄素,哪有什么真和尚。”   “你们快别说了,许这和尚,不过是被那妖女蛊惑了呢。”   “不过也是,那妖女生得确实漂亮,别说没尝过荤腥的和尚了,就是我也有点……”   “去你的。那可是屠杀了一个黑沙城的妖女,你可真是色胆包天。”   “哈哈——”   周围的人说的越来越难听,玄素的脸色不由得难看起来。   “你疯了吗!”而另一边钱红云也瞪大了眼,怒目而视,“她的手上是整个黑沙的人命,还有那十名女子……你这和尚,修的是哪门子的佛法,简直被这妖女蛊惑了神志!”   “贫僧的神志有没有被蛊惑,还不用掌柜的您来说道。”玄素冷然道,依旧将绮月牢牢护在身侧。   “一个妖僧,一个妖女,实在是有趣。”都陈见状连连拍手,大声道。   他负手踱步,围着二人转了一圈,细细打量。   “小妖女,你若是愿意跟本公子走,我就饶了你这情人。”都陈轻佻地伸出右手,挑起绮月的下颌,“左右他也不过是你的一个玩物,只要跟了本公子,你想要什么,本公子都能给你。”   绮月目露厌恶,手中内力汇集。却不想身边的人出手更快,竟是当即便伸手抓住都陈的小臂,然后猛地一拧。   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一声响亮的、骨骼断裂的声音。   都陈的右臂,竟是被玄素生生拧断!   “啊!!!”   都陈惨叫一声。他在邺城猖狂多年,何曾遇到过这般折磨,当即便脚下一软跪倒在地,连连求饶。   护卫们围困上来,玄素的手中用力,直叫那都陈疼得哭爹喊娘。   “贫僧无意杀生。”玄素的目光依旧平淡,却有一股子透骨的凉意,那掩盖在温柔下的杀意,让人看得惊心。   他继续道,“但是若诸位再往前进一步,只怕你们的主子,就要血溅当场。”   绮月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那种陌生的、悸动的情愫,在她的心中生根发芽,她忍不住看着身边的男人。他生得好看,她明明不是第一次知道,男人的侧脸温柔却淡漠,逆光的脸被柔和的光勾勒出精致的下颌线,显得温柔却又坚毅。   玄素仿佛是若有所觉,低头看她。   绮月蓦地收回了视线。   钱红云咬牙,她没想到这个妖女竟有如此蛊惑人心的力量,让这和尚如此护她。   “钱掌柜,若是无事,我们就先走了。”玄素道。   “我也不爱欠人东西。”绮月张口道,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放在桌面上,“这锭金子就当是还了当时的买酒钱。至于这座砚台,虽不是被我朋友所砸,却也是他曾经心喜之物,我也一并买下了。”   “让他们走!”都陈早已疼得不行,又被玄素把持在手中,简直是逃无可逃,当下便急忙厉声道。   阿纳克一族在邺城权势滔天,钱红云若是还要在此做生意,就不得不仰仗与都陈的关系,因此只得无奈眼睁睁地看着绮月这妖女被放走。   二人离开邺城一处偏僻之地,便将都陈往茅草堆里一丢,继而离开。   “咳咳。”   等出了城,玄素扶着胸口重重地咳了几声,绮月才发觉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你怎么了?”绮月担心地问道,下意识扶住他。   “没事。”玄素只是摇了摇头,“刚才动武的时候不小心岔了气,不碍事的。”   绮月疑惑地看着他,心里头有点不太相信。可玄素的脸色却让她实在不好多做追究,心中焦急。   “法师?姑娘?”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女声,绮月警惕地抬头一看,竟是马帮的见过的女子。   “你们怎么在这里!”夜真儿见到二人,便是一笑,当下欢喜地道。   “施主,好久不见。”玄素勉强笑道,继而对绮月解释道,“这是和小眉姑娘一起的那位姑娘。”   “正式介绍一下,我叫夜真儿。”夜真儿爽朗一笑,对绮月的防备倒也不放在心上,“说起来姑娘,那日你醉酒,我还给你去送过醒酒汤呢。”   “什么醒酒汤?”绮月一听,心里更糊涂了。   她那夜醉酒,第二日醒来头晕脑胀的,哪里是喝过什么醒酒汤?难不成是玄素担心有问题,没给自己喝?   看着绮月投过来的疑惑的目光,玄素忍不住轻咳一声,直感觉脸上烫得慌。   一双柔软微凉的手掌却轻轻覆在了自己的额头,少女的嗓音在他的头顶响起,“玄素,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生病了?”   夜真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不由得抿唇一笑。   她一手握拳放在唇边,清了清嗓子道,“前面不远处便是我暂住的地方,二位若是不嫌弃,不如过来小坐一下,也好给法师倒杯水喝。”   绮月迟疑了一瞬,她看着玄素,点了点头道,“也好。”   夜真儿住的地方就在巷尾的转角处,倒是一处简陋的小院。三人进了屋中,屋内设施简陋,显然并没有用心收拾过,确实如她所言只是暂住的。   “夜姑娘之前不是和马帮一起?”绮月接过夜真儿烧好的水壶,替玄素倒了一杯热水,一边好奇道。   “我本也只是和马帮搭个伴罢了。”夜真儿弯唇一笑,“正巧来邺城处理点私事。”   “原来如此。”绮月的本意也不过是寒暄罢了,倒也不是真的想打探什么,于是只是心不在焉地道。   “姑娘……”反倒是夜真儿若有所思地看着绮月,“有一句话,真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便是。”绮月道。   “法师对您的心思……您可知道?”夜真儿竟然张口道。   只听得“啷当”一声清脆的响声,绮月手中的碗盏登时便砸在了地上。   “怎么了?”屋里的人着急地问道,一阵响动,似乎想出来看看。   “没事的玄素。”绮月连忙道,“就是水太烫了,我一时没拿稳。”   夜真儿站在边上,似乎方才出言的人并不是她。   绮月看了她一眼,又重新提起热水壶,声音倒是平静得很,“夜姑娘说笑了,玄素对我怎么会有什么心思,说是我对他有心思还差不多。”   她说得打趣,可夜真儿却不为所动,继续道,“既然姑娘也心悦于法师……”   “我不是心悦他!”绮月打断道,“我只是贪恋他的容貌而已。”   是了,他生得俊美,又是清冷高洁的佛子,稳坐莲台,如神如佛。她不过是贪恋于他的容貌,想把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拖入红尘罢了,何谈喜欢。   夜真儿闭口不言,只是轻叹一声。   绮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想再与她多说,端着热水就往屋里去。   “姑娘。”夜真儿轻声开口道,“不知姑娘可知道……西凉?” 第54章 信她 玄素,你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绮月的脊背微僵, 她答道,“什么西凉?那是什么地方?”   “是西疆的一个小国。”夜真儿紧盯着绮月的后背,“当然, 几年前就已经灭国了。”   “……是吗, 那还真是可惜呀,我还想说以后有机会去看看呢。”绮月轻笑几声, 并没有回身。   “姑娘可知, 西凉的绿腰舞?”夜真儿一字一句地道。   “什么绿腰舞?”绮月回眸看她,目若止水, “你说的可是我那日在马帮主人家婚宴上跳的舞?那是我在黑沙的时候, 和黑沙的一个金铃姬学的, 原来叫绿腰舞,倒是个好名字。”   “金铃姬?”夜真儿皱眉道,黑沙城主喜欢圈养美人, 此事西疆无人不知, 难不成这个少女那日所跳之舞,真的是从一个金铃姬那里学过来的?   若是如此,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不知姑娘可知那位金铃姬,如今身在何处?”夜真儿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   西凉灭国多年, 遗族早已流亡西疆,不知何处寻觅了。难道她有生之年,当真还能他乡遇故知不成。   “不知。”绮月摇了摇头,看起来不似作假。   夜真儿也只能叹息, “当年西凉灭于奸人之手,那贼子下手极为狠辣,不留活口,我也是侥幸逃生, 还以为能够遇到同胞。”   “夜姑娘节哀。”绮月安慰道,“若是日后我有西凉的消息,我一定转告与你。”   “那就多谢姑娘了。”夜真儿目露感激地道。   绮月转身端着碗进了屋内,夜真儿目光收敛,化为深不见底地黑暗,宛若深渊。   玄素在屋里打坐,见绮月进来,便站起身来。   “你可好些了?”绮月将碗放在桌上,一面问他。   玄素端起碗细细喝了一小口。   “哎,烫的!”绮月阻止不及,便见他眉头皱成一团,烫得忍不住吐出点点舌尖,轻“嘶”了一声。   绮月无奈笑了起来,只见玄素可怜的瞧着自己,当下便端起碗放在唇边,小心而轻柔地吹了几口。   “刚才没烫着嘴吧?”绮月将碗递给他,“现在可以喝了,你慢点小心烫着。”   “嗯。”玄素低声应了,小心翼翼地将水喝下,果然凉了不少。   夜真儿进屋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心中竟有几分舍不得打扰的想法。   当然了,除非这不是她的家。   “咳咳。”夜真儿负手轻咳了一声。   屋里的两个人仿佛触了电一般同时岔开了目光,各自看向一侧。   “说起来你们到底怎么会在这里的,法师您不是不到邺城的吗?”夜真儿坐下道。   “我们住在外头,来添置些生活物品,不想在书斋遇到了点小事。”玄素回答道。   夜真儿闻言便仔细打量了一番二人,当即道,“你们可是得罪了阿纳克家的那个假太子?”   绮月与玄素相视一眼,当即点了点头,“为什么说是假太子?我听别人说,这个阿纳克都陈虽然出身旁支,但是主家只有两个女儿,因此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   “第一顺位?”夜真儿重复了一遍,当即便拍着大腿笑了起来,“就他?还第一顺位,也就骗骗不知情的人罢了。”   “这是怎么说?”绮月问道。   “你们是不知道,这阿纳克主家虽然是两个女儿,但这两个女儿可不是省油的灯,这个假太子若是想上位,只怕并不是简单的事情。”夜真儿收敛笑容,又将来龙去脉仔细问询了一遍。   二人索性便将事情与她说了,只有意隐瞒了绮月与钱掌柜的那一段。   待到听事情经过,她倒是松了一口气,对二人道,“你们倒是放心,阿纳克主家的两个女儿,姐姐叫卓玛,妹妹叫卓雅,皆是有野心之辈。若是知道阿纳克都陈受伤之事,绝对会趁火打劫,只怕他现在是自顾不暇。而那个书斋的钱掌柜,我虽不认识,但大抵不过是仰仗阿纳克都陈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   “如此便好。”玄素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我还怕后续还有追难。”   若是如此,只怕迟早要找到洛水村去。   绮月心中明白他所想,见他松了一口气般,自己倒是也放心了些许。   虽然有她在,那个劳什子的阿纳克一族再是如何强悍,她也能保护整个洛水村。   但……她终是有一天要离开的。等她离开,洛水村的村民们又怎么办呢。   “你们放心便是。”夜真儿看了看二人,朗声一笑道。   如此三人再寒暄了一阵,也算是谈得上有点交情。眼见着天光渐落的时候,玄素与绮月辞别夜真儿,回了洛水村去。   二人回到洛水村时,晚霞铺开,半边天色染红,艳丽夺目。   绮月正要回房去,却被玄素叫住。   “你刚才和夜施主在院子里的谈话……我听到了。”   少女的脚下一顿,心猛地提了起来。   身后的白袍僧人继续问,“你为什么要告诉夜真儿,你不知道西凉。”   他可是清楚的记得,那时在言村之时,言者称呼她为,西凉公主——昆月。   听到他问的是这个,绮月的心中不知为何轻轻松了一口气,却又生出另一股气恼来,面上却只是平淡地道,“那时我与母亲是西凉国亲手送出去的贡品……从那时起,我再也不是西凉人了。”   “对不起……提起你的伤心事。”玄素懊恼道。   “无事。”绮月倒是看开了些,“这算不得什么伤心事,不过是一个无能的君主,和愚蠢的民众。”   “说起来我还想问你一件事……”绮月转过身,看着玄素。   “在书斋的时候,你为什么保护我?”绮月咬着下唇,眼神飘忽,“我是一个妖女,又杀了那么多人……还害得你背上了‘妖僧’的骂名……”   “我信你。”   那人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眉眼微弯,笑着看她。   绮月怔忪。   傍晚的风带着轻柔而温暖的力量,卷起院中的枝头的红叶,相携飘向远方。柔软的叶子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也落在了绮月的法顶。   她仍是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仿佛一时失语。   “你说、什么……”绮月僵硬地道。   “我说我相信你,绮月。”玄素的笑容越发温柔,眉眼中带着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宠溺,“无论黑沙城是不是毁于你手,那是个金铃姬是不是因你而死,我都不在意,你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绮月,你其实是一个善良的人。”   善良?   绮月的心跳仿佛在这一瞬停止了跳动。   有很多的词汇可以用于形容她,比如阴狠、毒辣、冷血、邪恶……可这个人,这个世界上罕见的良善之人,佛子玄素,竟然说自己是善良的。   “你、你疯了吗。”绮月磕磕巴巴地道,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我怎么会是……”她竟然有些说不出口。   “那个女人说的确实没有错,那十个金铃姬都死了,是因为我死的。”绮月忽然话音一转。   玄素却只是摇头笑道,“琼玉……是十个人之一吧。”   绮月一愣,“你怎么知道?”   却见玄素竟然低下头,从腰间取出一枚金色腰铃。   绮月神思恍惚,怪不得离开言村……她便再也没找到过这枚琼玉的铃铛,没想到竟然一直在玄素的手里。   “对不起……这枚铃铛坏掉了,我只是想修好了再还给你,没想到一直也没找到机会。”玄素柔声道,上前几步,将铃铛放在少女的掌心。   “我不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你绝对无意伤害无辜之人。”玄素的声音在离她极近的地方响起,让绮月微微失神。   她看着掌心的腰铃,晶莹流光,看起来是被人极为珍惜地保存着,里头的铃舌也是被人精心修复过的样子,晃动之时发出清灵的响声。   “谢谢……你。”绮月轻声道,将那枚腰铃握在掌心。   她真的没想到,从来都没有想过。   这个人……为什么呢,他对自己的百般呵护,对自己的无条件维护,以及如今的全然信任。   玄素,你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绮月忽然抬头看他,“我和夜真儿在院子里说的话,你是不是全都听到了。”   她说的是肯定,并不是疑问。   玄素的笑容依旧,他忽然伸出手,探向少女的发顶。   绮月微微一怔,只感觉脑袋上轻轻一动,如蜻蜓点水,却又如此亲密。   那可是脑袋,瞬间便能让自己毙命的地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对他如此毫不设防。   “有一片叶子在你头上。”玄素摊开掌心,对绮月示意。   她说,我不是心悦他,我只是贪图他的容颜。   “我去把买回来的东西分好,晚点给大家送过去。”玄素提了提买回来的笔墨纸砚,笑着转身回了房里。   绮月握紧了掌心的金铃,万般滋味浮上心头。   “玄素!”身后的人叫住他。   玄素回身,只见少女站在红叶纷飞之中,笑容明媚,目若琉璃,仿佛世间万千美丽,皆在她的眼中。   “你有这么好的手艺,下一次,送我一只你做的铃铛好不好?”   玄素哑然失笑,“好啊。” 第55章 赠铃 不准走。   “师父, 你的心里除了天下苍生,除了你的使命,可曾有过我一丝一毫的位置。”   少女红着眼, 目光中满是绝望。   那好像是绮月……不, 是他的徒儿空念。   他的徒儿空念是西疆第一的魔头,嗜杀成性, 叱咤风云, 整个西疆无人不畏惧。那时候,她有另一个名字, 叫绮月。   怎么又回到这里了呢……玄素的目光有些迷茫。   少女跪在地上, 她的手里是一柄长剑, 剑身菱花如舞,是他师父传给他的配剑斩命。   剑身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身体,鲜红的血沿着剑身的菱花流淌而出, 在剑柄处汇聚成一颗颗血珠, 淅淅沥沥地低落在地面上。   “念儿。”他想叫她住手。   可她没有听到,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玄素,你救我一命, 我也赔给你一命,你我今生从此恩断义绝。若有来世,我只希望再也不要做你的徒儿,再也不要爱上你!”   玄素的头很疼, 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可脑海中依旧深深地映着少女那双血红的眼,如坠深渊。   紧接着是漫天飞舞的红叶,红叶中站着纤细窈窕的少女。   少女眉目如画, 声色娇俏,如山间灵鸟,“我不是心悦他!”   玄素觉得心口生疼,仿佛喘不过气,疼得毫无缘由。可是他又不知为何,轻轻舒了一口气。   这一世,虽然再不能做你的师父,但只要能保护你,无论怎样,我都可以。   *   玄素惊醒之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他坐在床榻上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大人!大人您醒了吗?”门外的脚步声来来去去,显得匆忙,门外传来敲门的女声,是小绛曲。   “醒了。”玄素扬声答道,起身梳洗,窗台已经摞了一层细雪。   时年腊月冬,也是玄素与绮月在洛水村住下的第四个月,迎来了这一年的除夕。   绛曲学完了整本千字文,背的滚瓜烂熟,已经要换新书了。小蓉的心思不在读书上,整日追在绮月的身后学武,如今学了些一招半式的,日后碰到不懂武艺的男子,动些手法倒也能制服。   至于翠翠和另几个……   “不要嘛绛曲姐姐,村长伯伯说大过年的,小孩子可以不练字了——嗷!”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看来那几个小豆丁们又被绛曲毫不留情地教训了一顿。   玄素出了院子,整个洛水村已然是四处张灯结彩,孩子们穿着漂亮的新衣裳在院子里嬉戏打闹。   厨房里绛曲端着锅出来,绮月探出脑袋,脸上不知怎么沾上了点点斑驳的面粉,活像一只花脸猫,惹得玄素忍俊不禁。   “玄素你可算是醒了!”绮月一副见着救星了的模样,朝他小跑过来,哭丧着脸道,“你快来帮帮我,我都忙活一早上了。”   玄素到厨房里一看,且不提入眼便是乱糟糟的,单单就是那桌案上放着的一桌子堪称奇形怪状的饺子,也让他头疼不已。   “这都是我包的!”绮月骄傲地向玄素介绍道。   玄素瞥了她一眼,当即便将围裙从她身上解了下来,系在自己的身前,一面对绮月道,“你去外头给绛曲搭把手吧。”   说罢便直接占据了厨房的统治地位。   绮月“嘿嘿”笑了几声,忙不迭地从厨房里钻了出来。   一下午忙活过去,等到入夜,也到了晚膳时间,村子里灯火通明,热闹极了。   一桌桌流水席在村子中心铺开,家家户户都集聚在此,见人三分笑,互道一声喜。   绮月独自一人坐在边上,心思沉沉,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怎么没去和绛曲他们玩一会儿?”玄素在她身边的空座坐下。他今天也是忙碌了一天,到了这个点才解下围裙,出来透个气。   “你招呼孩子呢。”绮月白了他一眼,又看向绛曲几人热热闹闹的地方,目光中含着笑意,“我又不是和他们一般大的年纪,不过今天吃饺子,又如此热闹,若是空寂那小子在,一定十分开心。”   “等过些时日,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回一趟南离……”玄素轻声道。   绮月却并不答,反而换了一个话题道,“说起来你今天忙了一天,辛苦你了。”   “不过是搭把手罢了。”玄素道,他毕竟是客人,下午的时候村长便带了村民们过来备餐,因此倒也不算很累。   玄素的目光微一躲闪,他抿了抿唇,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绮月的面前,“这个……送给你。”是一枚银色的铃铛。   “这是你亲手做的?”绮月接过那巧夺天工的铃铛,心中惊叹。   轻轻一晃,入耳竟是一种有别于所有铃铛的声音,如水流波,灵动悦耳,又轻如飞鸟,余音袅袅。   “嗯。”玄素应道,“这个是水音铃,音色与别的不同,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当然喜欢!”绮月欢喜地道。   她的每一件事,他都如此放在心上。她说着便将那枚水音铃系在腰间,站起身来微一旋身,便惊起一阵轻响。   “你们都在这里躲着做什么?”绛曲从人群里钻出来,拽着绮月道,“绮月姐姐,我们去喝酒去!今天村长伯伯可是把家里陈了十来年的女儿红都搬了出来呢!”   “你一个小丫头,喝什么酒。”绮月笑着道,却也任由绛曲牵着去了。   等一到宴上,果然见几只酒坛摆在正中,醇厚的酒香远远飘,尚未入口,已然醉了一半去。   姜从喝得是满脸通红,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见玄素与绮月过来,更高兴了些。于是便对二人道,“快来快来,大过年的你们二人身在异乡,连一口过年酒都没喝上,我们洛水村可是招待不周了。”   “绮月她不能喝酒。”玄素见姜从倒了两杯酒来,便忍不住出言道。   “这就知道护着媳妇了!”有不知数的村民扬声打趣道。   “她真的不能喝酒……”玄素面露为难,之前绮月喝醉的事情……他现在还记忆犹新呢。如今又是陈酿的女儿红,这可如何是好。   “没关系,与大家一起过年也是缘分,难得热闹。”绮月不甚在意,顺势接过酒杯就要仰头饮下看,却被一只手夺走了酒杯。   僧人手握酒盏,仰头一口饮下,连绮月亦是愣在当场。   众人静了一瞬,继而拍手叫好,村长姜从若有所思地看着玄素。   他们二人在洛水村生活了这段时间,分别教孩子们武艺和汉字,大家伙在与他们日渐熟络的过程中,自然也将二人间若有若无的暧昧看在眼中。   而如今……明眼人又有哪一个看不出来,这位西疆的佛子大人,只怕早已对绮月姑娘情根深种。   可在座除了孩子们和年轻人,年长的哪个不是过来人。这一个僧人和一个一看便不是普通人的貌美少女,二人之间的距离,恐怕是如隔天堑。   “咳咳——”姜从清了清嗓子道,“好了好了!别为难他们了。”   大家见村长发话,本也无意为难这两个年轻人,当即一哄而散,各自喝酒絮叨去了。   玄素的脸色发红,看起来不胜酒力。   “你一个和尚,非要帮我挡什么酒。”绮月吃力地扶着玄素,一面没好气地道。   他怎么着也是一个成年男子,眼下半醉半醒,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绮月的身上。   玄素也不知在乐什么,自个儿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绮月是又气又乐,对他道,“你还真得谢谢村长,要不是他瞧着你不对让我和你提前回来,此刻你可就要在大家面前发酒疯了。”   “绮月……”   玄素身体一软躺在床榻上,绮月一口气还没喘完,便听榻上的男人张口唤道。   那声音中诉不尽的隐秘情愫,让绮月的心跳漏了几拍。   “我先回去了……大家还在……”绮月支支吾吾地道,转身就要走。   却被身后的人猛地牵绊住了手脚,整个人失去重心,倒在了床榻上。   满身酒气的男人俯身将她制住,绮月怕动了内力伤了他,只得选择放弃挣扎。   “我再也不要失去你了。”男人轻声道,目光璀璨如那夜的星河。   “你在说什么呢……”绮月有一瞬的愣神,继而笑着道。   “不准走。”玄素固执地道,如孩童一般执迷不悟,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眨也不眨的,仿佛生怕她跑了似的。   “你……”绮月甚至有些不知他是真醉还是装醉,半晌说不出话来。   却见男人俯身,衔住了她的唇。   他的吻很青涩,却足够温柔,只细细地亲吻着她的唇瓣,让绮月竟生出一种,被珍惜的感觉。   绮月只是轻叹一声。   她的伤已经好了太久,可她始终装作没有完全恢复的样子。或许是这段如世外桃源的生活过于美妙,让她竟生出了愿意在这里与玄素终此一生的感觉。   可惜……她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   外头热热闹闹的声音仍在继续止,几朵烟花从空中落下,只余灰烬。热闹之外,却似乎有什么细碎的声音响起。   绮月猛地睁开眼,将玄素推开,一掌按在他的身上,将内力渡入他的体内,帮他逼退酒劲。   玄素晕晕乎乎了许久,脑袋里终于有一线清明,便见绮月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噤声。   “怎么了……”他刚开口想问,却被少女捂住了嘴。   “有外人进了村子。”绮月道,“很多。” 第56章 勾结 换我来保护大家,和你。   绮月示意玄素不要动, 轻步挪到朝着外侧的那扇窗的窗边,用舔湿的手指窗纸上戳开了一个小洞,从洞中往外头看去。   只见村子里静谧的村中小道上, 几抹黑色的人影悄无声息, 却井然有序地进了来。   “是盗贼吗,还是流民?”玄素见绮月的脸色不大好, 将声音压得极低, 小声问道。   绮月摇了摇头,紧皱着眉头, “人数不少, 而且行成队列, 感觉……是军队。”   “军队?”玄素几乎是瞬间便想到了之前在邺城与他们起冲突的那个阿纳克都陈,便想问出口,却见绮月冲自己摇了摇头。   看来……她的心中, 隐约已经猜到了几分。   可是如果不是都陈, 还会有谁有军队?   外头的喧闹声渐小了下来,村子里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烟花冲入云霄,溅起漫天烟火。   为什么那个人, 会找到这里来?绮月心中不解。   听到外头静了下来,两人皆是脸色微变,对视一眼,绮月换到另一边的窗, 正对着大家饮酒跨年的酒席的方向。   外面的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你说的人呢,在哪里。”有男子高傲散漫的声音,传了过来。   玄素闻言便看向绮月, 果然见她面露厌恶。   此刻便是连他也听得出来,这熟悉的声音,竟然是尉迟重光。   “他怎么会在这里?”玄素忍不住道。毕竟此处离月氏可不是一星半点的距离,而月氏王重病,身为第二顺位继位者的野王,竟然出现在这里。   “之前我的人探听来的消息……说那个女的就是这里的。”都陈也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疑惑地原地打转。   尉迟重光嗤笑一声,“那你倒是说说这一村子老弱病残的,哪个是西凉女人?”   “这……”都陈为难地左看看,右看看,目光留在了一处,“野王殿下,您看这个小姑娘,年纪是小了点,但是养大些也好用用的。”   被都陈硬生生拽出来的女孩,正是绛曲。   孩子们见状害怕不已,哭作一团,连绛曲的身子也有些发颤,却仍然坚强地想要挡在大家的前面。   绮月贝齿一咬,当即后悔那时候没干脆把这个都陈撕烂了才好。   “废物!”尉迟重光抬手一个响亮的耳光甩了过去,将都陈整个人扇懵在原地,一面冷笑道,“你以为本王是纡那个不择手段的色鬼,还玩这种无聊的戏码?本王对幼女没兴趣。”   “是是,是小人的错。”阿纳克都陈点头哈腰地道,“不过小人确实是听手下人说,那个西凉女人躲到这一块,这附近也就这么一个小破村子了。”   “算了。”尉迟重光从腰间挑出配刀,刀光印照在他的脸上,男人的脚步印刻在雪地里,踩出或重或轻的引子来,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居高临下,睥睨地看着所有村民,“你们有见过一个外来的女人吗?”   “没有!”小蓉大声喊道,“我们村子里就没来过陌生人!你这个坏人,快放了我姐姐!”   “你快回去!”小蓉莽撞出现让绛曲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她恼怒地道。   都怪自己平日里太宠着她了,这孩子,竟如此挑衅这两人……绛曲心中胆颤心惊。   “这是你姐姐?”尉迟重光唇边衔着一抹笑意,长刀的刀背挑起绛曲的下颌,硬生生逼得她抬起头来,“碧色眼睛……你和阿纳克一族可有关系?”   都陈的脸色狰狞。   阿纳克一族以纯血碧瞳为尊,那种碧绿是在光晕的折射下显现出幽蓝的特质来,这种独特的瞳色,越纯粹,血统便越高贵。   一个小小的村子,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碧瞳女孩。   “我不知道什么‘啊那可’,我和他们没关系!”绛曲咬牙道。   “哦?”尉迟重光邪肆一笑,“难得我没有事,不如陪你们玩玩。我一个个问过来,不满意,我便杀掉了。”   说着长刀便从绛曲的颈脖子处挪开,随意地指向了一个孩子。   “有!有!”孩子的母亲哭喊着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大声道,“我们村子里几个月前来了一男一女!我都告诉你,求求你,别伤害我的孩子!”   “刘婶!”小蓉气得跳脚,“大人也是教过你们家阿华学字的,你这是以怨报德!”   “什么以怨报德!我一个乡野村妇,管不了这么多!”刘婶骂道。   “两个人?”尉迟重光挑眉道,一面看向都陈。   都陈傻笑两声,心道那个西凉女人,难不成还有个同伙?只得唯唯诺诺地对尉迟重光道,“或许是我手下的人弄错了呢……”   尉迟重光冷着眼不看他,反而长刀回鞘。   与此同时,边上的一圈黑家军,同时长刀出鞘,刀光寒冽。   尉迟重光微微仰着头,斜睨着众人,“索性我把你们杀光了,那个女人总能出来,左右你们也是要一起过年的,去阎王殿里过,也不差多少。”   “殿下说的是。”都陈眉开眼笑,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直线,“那不知这个女人若是抓到了,咱们交易的事……?”   尉迟重光挑眉看他,“只要你能说动阿纳克的家主把本王要的东西给本王,本王自然会助你一臂之力。至于你那主家的两个女儿,一介女流罢了。若是有本王与你合作,有何可惧?”   阿纳克都陈满脸堆笑。   而此时的绛曲家中,绮月早已按耐不住。听到二人对话,她的心中也能猜出个十之八九。   想来这个都陈与尉迟重光达成了什么协议,都陈想借月氏的力量压制住那两个主家的女儿。不过能让他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煞费苦心,也不知那两个阿纳克的女儿,是何等的人物。   身边人的呼吸有些粗重,玄素的酒劲尚未完全去除,此刻暴怒之下,酒气上涌。   绮月一方面担心他一时激动冒失出手,而另一方面……她担心地看了玄素一眼,这段时间的相处之下,玄素的身体确实看起来不大对劲,虽然绮月现在还不清楚他的身上到底有什么问题,但是之前他为自己多次出手,怕是已经伤到了身体。   这一次……她只希望他能好好地留在这里。   绮月的目光晦暗,她忽然伸手一掌,劈在玄素的后颈上。   “别……”玄素的话尚未出口,却是一阵晕眩袭来,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绮月伸手将玄素拦在怀中,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扶着他无力的身体,让他躺在了床榻上。   “对不起。”绮月轻声道,俯下身在他的眉间,落下轻柔的一吻。   这一次,换我来保护洛水村,和你。   黑家军手中的长刀劈向村民们的一瞬,姜从站在最前面,就要以肉身挡下刀刃。   “叮!”   一声清脆的响声,长刀当场断成两截。而刀头正好直直掉落下来,削断了姜从的一缕白发。   “住手!”   少女的嗓音响起的一瞬,尉迟重光原本百无聊赖的模样,忽然有了精神。   就像是年久失修的人偶,忽然被注入了灵魂。   他猛地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去,甚至顾不得其他,扬声道,“小月亮!”那声音中的欣喜,简直是无处可藏。   绮月却是冷着脸,她走过重重黑甲军,黑甲军竟是自然地分开,为她让出了一条道。   “小月亮,没想到你竟然在这里!”尉迟重光欢喜地上前,就要把绮月揽入怀中。   绮月顺势一掌,用力拍在他的心口,继而一个旋身从他的怀中如游鱼般滑走,一手抽出了他腰间的配刀。   “咳咳。”尉迟重光张口吐出一口鲜血,却仍是抬起头,紧紧地盯着绮月,“没想到本王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你,小月亮听话……跟本王回去。”   绮月并不答话,尉迟重光的配刀刀身呈现出独特的纯黑色光泽,如暗夜里杀人的妖刀。刀起刀落,纵然黑甲军以玄铁为甲,也不得不倒退半步,避其锋芒。   “你若是敢杀任何一人,我便屠光你所有黑甲军!”绮月眉目清冷,似笑非笑地道。   不得不说,两人在某种时候,确实是会有一种诡异的相似。那种疯魔的气质,简直是如出一辙。   洛水村的村民们何曾见过绮月这样的样子,陌生而血腥,仿佛人命在她的眼中,只是尘埃。   “绮月姐姐……”翠翠怔怔地上前,想要像平时一样,牵一牵少女的衣角。   “快回来翠翠!危险!”身边的人一把抱住了她。   “可是那时绮月姐姐呀,你们忘了吗,姐姐教我们学武的……”翠翠义愤填膺地挣扎着道。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村民们只是畏惧地看着绮月。   尉迟重光笑着看着眼前的场景,仿佛是在看一场闹剧,“你又要做这种事吗?保护这些,没什么用的人?像当时被当做贡品,送到月氏来一样。”   绮月有一瞬的沉默,却忽然有人牵住了她的裙摆。   站在她身边的,是绛曲,小蓉,翠翠,还有很多的孩子们……从家人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跑到了她的身边。   “这样,就足够了呀。”绮月笑了起来,感觉到一股从未出现过的暖意用上心头。   说话间,长刀抬起,指向面前所有黑甲军。   她的身后,是所有的洛水村民。 第57章 守护 三更合一   “小月亮, 你一定要为了这么几个陌生人和我作对吗?”尉迟重光目光微敛。   可绮月的刀更快。   这段时间,她已经完全将纡的内力吸收完毕化为己用,从此以后只怕是天下间在无敌手。一直在洛水村, 还没有机会来得及验证呢。   众人只感觉眼前一花, 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刀光乍亮, 如飞花滴雨, 落地无痕,转瞬间便取了前头几名黑家军的性命。   “保护殿下!”黑家军众人齐声大喝道。   “救我!救我!”阿纳克都陈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种如同被野兽盯上的感觉, 让他毛骨悚然。若不是还有野王和黑甲军在, 只怕他已然要当街逃走。   都陈紧紧挨着尉迟重光,生怕自己被忽视。   却见寒光泠泠的刀光自自己的面前劈开一道缝隙,长风如舞, 刀锋将他的发冠自他的发顶掀开, 长发披散了一地。   不过绮月的目标本就不是都陈,而是尉迟重光。   这个人,死不足惜!   她手中长刀一挥,落在尉迟重光的头顶, 就要劈下。   “小月亮,你真的太让我惊喜了。”尉迟重光双眼中充斥着近乎于狂热的迷恋,“这样的速度,只怕整个天下也是少有的吧, 本王竟然都躲不开了,你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本王真想把你‘拆开’来看看啊。”   绮月眉头紧皱,她想杀尉迟重光没错, 但是她更想救下洛水村的人。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尉迟重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挑眉一笑,“你杀了我啊,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杀呢。”   “让黑甲军放了村民,滚出洛水村!”绮月抿着唇道,“否则我立刻就杀了你!”   “哦?”尉迟重光歪着脑袋瞧她,竟然突然上前一步,将自己的脖子顶住了绮月的刀锋,笑嘻嘻地道,“你的刀快又如何,你只有一个人,能护住所有人吗?”   “你!”绮月皱着眉道,这一次见面,尉迟重光看起来越发地疯癫了。   他的话音刚落,黑甲军迅速上前,已在绮月皱眉的那一瞬将洛水村的村民们控制了起来。   “就算你武功高强又如何,你能护得住所有人吗?”都陈见二人僵持,绮月隐隐落了下风,大声讽刺道。   绮月脸色不善,甚至不用刀,只横劈一掌出去,只用掌风便将那都陈拍了出去,摔倒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来。   “杀你,还是容易的。”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仿佛只是看脚下的一只蝼蚁。   尉迟重光目光一亮,他在少女的身上看到了他最喜欢的东西,那种属于她的桀骜不驯,不屑一顾。仿佛只要看到她这幅样子,便能让他心潮澎湃,如同一壶烧开的热水。   黑甲军众人的配刀就放在村民们的脖子边,有几人已经恐惧地吓到失禁,尿骚味与酒宴上食物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让绮月有点闹恶心。   “救救我们,绮月姑娘,救救我们吧。”   先哭喊出来的是刘婶,然后是许多人跟着一起哀求起来。   “不许求他们!”小蓉大声喊道,“他们都是坏人!你们都在做什么!”   “小蓉说的没错,我们虽然只是普通百姓,却也该有自己的信仰。”姜从沉声道,“你们怎可如此对待绮月姑娘。”   “我们只想活下来!”有人推搡了姜从一把,声音扭曲地道,似乎整个人已经崩溃。   姜从本就年纪渐长,当下便脚下不稳,一脚摔在地上,幸好小蓉翠翠几个孩子赶忙上前扶住了,才没摔出大毛病来。   他长叹一声,面对想活命的乡亲们,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闭嘴。”尉迟重光冷声道,“太吵了。”   黑甲军面上的怒神面具犹如妖魔,控制着那人的黑甲卫手下长刀一拉,那人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众人低声呜咽,缩成一团,只能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绮月的身上。   “绮月,你真的太美了,本王越来越爱你了。”尉迟重光伸出手,似乎想抚摸绮月的脸庞。   绮月手中长刀一用力,在尉迟重光的颈项处割出了一道伤痕来,鲜血沿着他的脖子,滴在了衣领上。   “你这个疯子!”绮月咬牙切齿。   “你知道的,我在乎的只有你而已。”尉迟重光笑了起来,好像绮月的愤怒是对他的赞扬,“你要本王死,本王就马上去死,整个洛水村给我陪葬就好。不过你看,这群人其实并不值得你救,你救他们是为什么呢,让他们践踏你的牺牲,继续过他们的太平日子?这太不公平了。”   “还不如给本王的花花草草做个肥料……”他似笑非笑地道。   “你要怎么才能放过他们?”绮月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尉迟重光的话。   她深谙与这个野兽的相处之道,他是一个真正视人命如蝼蚁的人,他并不在意任何人的死活,包括他自己。   如他所言,他心中从始至终,只要她一个人而已。   尉迟重光果然兴奋地盯着她,“你跟本王走,本王就可以饶这些垃圾一命。”   “救救我们吧,绮月姑娘——”   村民们的哭喊声仿佛还在她的脑海里回荡,挥之不去。   “好。”绮月颔首,“只要你遵守约定。”   “你点头,我放人。”尉迟重光此刻内心的愉悦,简直是溢于言表,在场无人看不出来,“你知道的,本王一言既出,从不食言。”   绮月别过头,手劲一松,长刀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与此同时,黑甲军众将士手上威胁着村民们性命的刀,也立即收了回来。   “小月亮,你还没说呢,你怎么会在这里?”尉迟重光将绮月往怀中一揽,手指攥住她的下颌吗,逼着她看向自己,“还有他们刚才说,你和另一个……男人?”   绮月撇过眼,并不看他,只冷声道,“你说过放了他们,不然我随时可以取你性命。”   “算了。”尉迟重光也不在意,此刻他的眼里,只有绮月一个人,“反正你现在,又归我了。”   他面上洋溢着的兴奋与欢愉,仿佛一个终于得到心仪顽具的孩童。   *   玄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他昏昏沉沉地想起身,却见绛曲和小蓉几个孩子,扶着姜从坐在他的床榻边。   “你们……”宿醉之后,他的声音沙哑的厉害。   “绮月姐姐她……被坏人带走了!”翠翠肉团子一般扑了上来,嗷呜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对不起……”姜从原本只是花白的头发已然全白了,他长叹一声,神色倦怠,再也不见昔日的神采。   “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玄素揉了揉眉心,低声道。   几人面面相觑,于是便将昨夜发生的事情与玄素尽数描述了一遍。   出乎意料的是,玄素竟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只是微微怔了一怔。   他想起昨夜他冲动之下,为绮月挡了那杯酒之后,神思便混沌了起来。可他隐约之间,却还记得绮月与自己说的话,虽然支离破碎,却又如此清晰。   他主动亲吻了她,而她离开的时候,也给了他一个温柔的吻。   绮月……玄素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感觉心中涌动着的情绪,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我好像已经做不到,只沉默地站在一边守护你了。   “大人,您快去找绮月姑娘吧,我们叫了您一夜,可是您一直醒不过来。”姜从焦急地道。   玄素回过神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劲,她下手实在是太果断,过了一夜都还在疼,只怕是都要起了淤青。   “先不急。”玄素道,“现在还是你们,现在村民们怎么样了?”   说起这件事,大家就感觉愧疚。姜从撇开脸,孩子们更是冷哼一声,不掩厌恶。   “要不是他们,绮月姐姐才不会受制于那个坏蛋呢!”小蓉性情暴躁,更是气得直跺脚。   “这件事情,是我洛水村对不起你们。”姜从长叹一声道。   刚才在复述事情经过的时候,他们并没有隐瞒村民们对绮月的态度。   玄素只是道,“人活在世上,求生是本性,没什么好说的。再说既然他们是为了找人而闯入村中,或许多少也有我们的缘故,指不定是我们拖累了大家才是。”   “大人您不能这么说!”绛曲不悦地道,“虽然说人各有命,但是绮月姐姐是为了救大家才受制于人,是洛水村对不起姐姐。”   “好了。”玄素无心于他们说道这些,索性便不在纠结,抬头对姜从道,“姜村长,如今你们村子已经不安全了,还是速速搬离才好。”   姜从神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大人所言我已经想过了,如今已吩咐愿意和我一起走的村人,一同搬到更偏僻的位置,再更名为磐石村。”   “磐石村……”玄素愣神,重复了一句这个名字。   “怎么了?”姜从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玄素摇了摇头,“是个好名字。”说罢却看了绛曲一眼。   前世,自己为救苍生泄露天机,却被反噬,命寿将近的时候,与空念一同遇见绛曲。   那时候,洛水村就是叫磐石村。   没想到,兜兜转转,又是一次轮回。   “大人要和我们一起搬家吗?”翠翠泪眼汪汪,期待地瞅着玄素。   “笨!”小蓉猛地一拍翠翠的脑瓜,“大人是要去救绮月姐姐的!”   玄素失笑,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发顶,“我还有事情要去做呢。”   说完,目光又落在绛曲的身上。   “希望你这一生,能一直平安快乐地活下去,再也不要经受任何苦难。”   绛曲似懂非懂,对玄素报以盈盈一笑。   “大人,不知您身上的伤如今可还好吗?”姜从见玄素脸色发白,忍不住问道,“那时候您出手救下洛水和聂姑娘,本是应当我们来感谢您的,如今却……”   “不碍事的,不过是生来便有的毛病。”玄素笑着道,“聂医仙后来帮贫僧调理了一阵,便好了大半,您不用担心。”   “如此那就是最好了。”姜从长舒一口气。   等到众人离开,玄素也打包好了行囊。临行前他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这间小院,仿佛还能听到孩子们嬉闹的声音,小蓉满地撒丫子乱跑,惹得绮月直跳脚。   那些平淡却快乐的生活,再次离他远去了。   如今绮月的武功已直至臻,只要她不想,便少有人能伤她。玄素虽然担心她的安危,但是更明白,他想要和绮月在一起,两个人之间还有一条天堑的距离。   而这条天堑,就是他的师父,阿难。   玄素抬脚踏出门槛,转身轻轻扣上了院门。   师父,你到底是生是死,与西凉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一袭黑袍的僧人,带上帷帽,清隽的面容落入一片阴影之中,掩去了所有平静。   *   野王府里的女人像春天的野草,换了一茬又一茬,却已经有无数的女人如飞蛾扑火般期待着被野王看中。   “阿芝姐,怎么这几日都不见殿下的人影了?”新来的姑娘梅乐坐立难安了几日,这一日实在忍不住了,便来问这府里年份最长的女人。   阿芝在府里呆了很长的时间,也是大家公认最了解殿下,最讨殿下欢心的女人。   不仅如此,她虽然自己受宠,却待人极其友善温和,从不嚣张跋扈,俨然是一根镇海神珠般的存在。   可是最近,这颗镇海神珠好像有点不灵了。   “殿下爱去哪,又不是我说了算的。”阿芝的语气不善,显然带着恼怒。   梅乐吓了一跳,当下便不敢再多说,只顺从地为阿芝沏茶。   阿芝瞧了一眼这姑娘,据说是野王从青楼楚馆里招来的雏,还担了一个花魁清倌的名号,本来叫梅月的,进府后改了名,叫梅乐。   阿芝心里啐道,“呸,什么美人,还没那人半分的姿色,不过是个庸脂俗粉。也就是运气好,名字与那人撞了一个字罢了。”   面上却扬起宽和温柔的笑容来,抱歉地对梅乐道,“哎呀,最近来了月事,身子有些疲软,方才并不是有意的。”   “姐姐不用如此客气。”梅乐嫣然一笑,乖巧地道,“也就姐姐会因月事这种事懊恼,像我们这些人,左右殿下也不来房中,怎么着倒是无所谓的。”   阿芝的眼睛却盯着她,这个死丫头,笑起来,也有三分像她,怪不得会被抬进府里。   “姐姐?”或许是阿芝的目光实在太过可怕,梅乐脸上的笑容都有些难以维系,艰难地道。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男子的声音,隔着假山传了过来。   “把这些花花草草的全部拔了,夫人喜欢什么,便种什么。”   “是殿下来了?”梅乐的眼睛一亮,她听得不大清楚,只听到了声音,便欣喜地对阿芝道,“殿下一定是来找姐姐的吧,我需要避让一下吗……”   她说话时眼睛闪烁着光彩,又哪里是想避开的意思。   阿芝心里头冷哼一声,不过她也没想到,殿下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来园子里。   此时她们正是在野王府的花园之中,平日里这个时间,殿下都是在书房里处理公务会客的,今日竟然连门士都不接见了,反而来了花园中赏花?   这怎么想怎么稀奇。   不过阿芝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自己掉自己的面子,于是只是瞥了一眼梅乐,“你不用走了,在这里斟茶便好。”   “谢谢姐姐。”梅乐欣喜若狂,只要能留下来见一见殿下,凭借她的美貌,如何不能讨得殿下的欢心。   梅乐想起在楼里那一夜的温存,殿下俊美的脸庞,便觉得心头小鹿乱撞。   那边的人已经转过假山走了过来,确实是许久不见的野王殿下。   只是……梅乐与阿芝的目光同时一怔,只见男子身边,还有一绝色美人。   阿芝的脸色率先难看了起来,而梅乐却是怔在原地。   她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美貌,在这个少女容色面前,简直犹如云泥之别。   “这是……”梅乐忍不住出声道。   “你们怎么在这里?”尉迟重光见两女在此,当即不悦道。   梅乐毕竟是新人,被问的当即一愣,支吾着道,“我们一直就在这里……”分明是她们一直就在这里,为什么殿下一过来就要说她们呢。   “那就快滚!”尉迟重光厉声道。   “殿下消消气,是妾身不好,梅乐是新人,不通礼数。”阿芝身姿优雅妩媚,欠身道,“妾身这就带她离开。”   可万般温柔缱绻,却无人欣赏,那人只瞧着他身边的佳人,柔声道,“小月亮,你若是不喜欢,这些女人都可以为奴为婢,赶出府去也可以。”   可男人身边的美人却只是冷眼旁观,并不回答。   美人没有反应,尉迟重光当下便对二女道,“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梅乐吓得身子直发抖,阿芝咬着下唇,脸上勾起一个乖顺的笑容,“是,殿下。”   二人离开,一路无话,直到离那两人的地方远了,梅乐才战战兢兢地问阿芝,“姐姐,方才那个是……”   阿芝的脸色骤冷,甩下几个字,“未来王妃。”   野王尉迟重光迟迟无妃,此次回来之后主动自请,求娶美人月夫人,封王妃。   月氏王庭宴上,众人窃窃私语。   “你们看,那个就是月夫人,未来的野王妃。”有消息灵通的人指着主座上的一名少女道。   “这个女人以前从来没见过,竟生得如此貌美,野王殿下可真会金屋藏娇啊。”身边人感慨道。   “不过你们不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像……野王身边以前的那个西凉公主吗?”有年长些的妇人,忍不住插了句嘴道。   “嘘——那个人可不能提。”当即便有人连忙打断道,摆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绮月端坐于主座之上,与野王同席,这是何等的荣耀。她一袭华服,只坐在那里,便已然是一道难得的盛景。   “你想吃什么?这是南边送过来的荔枝,这个是归无送过来的雪梨……”尉迟重光坐在她的身边,耐心地给她讲解桌子上的每一道吃食,仿佛讨好她一般、充满希冀地看着她,“小月亮,你是不是想吃点别的,不喜欢这些?”   这段时间,尉迟重光将全西疆最好的、最珍贵的东西统统碰到她的面前,任她采颉。无数在外头极其罕见的玩意,如流水般进了她的寝宫。   “你看那个月夫人,野王殿下那样的男人,竟将她捧在掌心里,可她却一直冷着个脸,可真是不知好歹。”   绮月听到有人在说,她的目光挪过去,看向那个说话的妇人,便见她闭上了嘴。   尉迟重光当然看到了这一幕,于是他只是拍了拍掌。   立时便有两名黑甲卫出现,将那名妇人硬生生从座位上拖走了。   “殿下……那可是臣的夫人。”在做的哪一个不是在月氏有身份的人物,那妇人的丈夫见到动静,便匆忙上前欲要拦下。   “那好吧。”尉迟重光满不在乎地道,“一起拖下去,本王不想再看到他们出现在这个殿内。”   宴上静了一瞬,这些个人精早早便注意着这边的动静,此刻无数人看着野王身边的女子,心中各有盘算。   绮月看了一眼桌上,拿起一片雪梨肉,放入口中。   入口即化,脆甜可口,可惜那时候在归无的时候,好像也没有吃到。   她忽然想起归无和玄素相处的日子,好像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自己就已经慢慢接受他了。   “小月亮喜欢吃雪梨吗?”尉迟重光笑了起来,“快,把所有的归无上贡上来的雪梨,都送到小月亮的那儿去。”   绮月冷眼看他,并不出声,可他也不觉无趣,就那么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重光。”月氏王阙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二人面前,“你跟我出来一下。”他脸色不善,虽然唤的是尉迟重光出去,眼睛却一直盯着绮月。   “你在这好好坐一会儿,我去一下,马上回来。”尉迟重光将几碟雪梨耐心地摆在她的面前,铺了满满的一桌。   等到二人离开了之后,绮月忽然站起身来,就要出去。一名黑甲卫注意到,于是便跟了上去。   绮月的步履很慢,似乎并不知道有人跟在身后。她看起来路况不熟,在长廊上转悠了一圈之后,便寻了一位婢女问,“请问茅厕在哪里?”   还听之前跟着殿下的同僚说这个女人武艺多好,如今竟然都没发现自己跟在身后,想来不过是会些花拳绣腿罢了。他们还真能扯大话,那名黑甲卫心中笑道。   眼见着绮月进了茅房,那黑甲卫便索性寻了一块空地休息会儿偷个懒,只等那女子出来。   等过了好一会儿,见一个婢女进去了又出来,那黑甲卫觉着有些不对,便将那婢女拦下,问道,“里头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人?”   那婢女上个茅房,却被一个大男人拦下来,不由得吓了一跳,想了一会儿才诺诺道,“好像……没有人了。”   “该死!”那黑甲卫这才反应过来。   此时的侧殿中。   “重光,你老实告诉我,你身边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就是那个昆月?”尉迟阙京沉声道。   尉迟重光却只是一笑,“我既然定了她为我的王妃,还请王兄不要在为此而纠结才是。”   尉迟阙京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怒道,“当年父王的吩咐,你已经忘了吗!如果那个女人是昆月,你绝不能娶她为妃!”   尉迟重光脸色阴沉,却并不吭声。   阙京长舒一口气,竭力放平声音,“那时父王去世前便吩咐过我,一定要不择手段,找到西凉遗族。那个东西,一定还在他们的手上。”   “舍身蛊?”尉迟重光道,“父王那是年寿已近,他坏事做尽,就算再多活两年,也是不得好死。”   “住嘴!”阙京打断道,“岂能如此说父王,父王都是为了月氏。”   “那兄长您呢?”尉迟重光的唇边勾起一个凉薄的笑容,“王兄,您也是为了月氏吗?还是说,自己也想拥有舍身蛊。”   “谁在那里!”外头有婢女大喊。   两人相视一眼,推门出去,只见外面站着一名婢女,惊恐地望着这边。   “刚才那里好像有个人……”   尉迟重光目光微沉,还不待阙京开口,便快步回到了宴上。   此时酒宴正酣,尉迟重光回到殿中,只见主座上的那个女子依然端坐着,似乎一直不曾动过。   这时候,外头却有一名黑甲卫满头大汗地朝这边跑来,“殿下!月夫人她……哎?”他看到主座上的绮月,怔了一怔,话也只说了一半。   “她怎么了?”尉迟重光却回过头来,问他。   那目光阴冷而压抑,让黑甲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张口道,“没、没什么……方才月夫人出去了上了一趟茅房。”   “然后呢?”边上的士官皱眉追问。   “然后……就没了。”那黑甲卫挠了挠头,苦恼地看着主座上的女子。   他明明一直看着茅房的门的,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呢?   “那你在这说个屁!还杵在这干啥!”士官抬脚给了那黑甲卫一脚,将人赶走了。   尉迟重光的心思并不放在这里,他回到座上,在绮月的身边坐下,慢条斯理地道,“你刚刚离开过这里吗?”   “嗯。”绮月剥了一颗荔枝,放进口中,“去了趟茅房。”她说着偏头过来看他,目光幽冷,“怎么,我连茅房都不能去?还是你对自己下的药都信不过了。”   “当然不是。”尉迟重光的脸上又恢复了笑意,“这个葡萄也好吃的,你尝尝看。”说着便低头剥葡萄,然后递到她的唇边。   绮月却收回了目光,目视前方,“那日你在洛水村,不是来找我的吧。”   尉迟重光微微一怔,面上的笑意渐浓,“我也是正好路过而已。”   “你是在找一个西凉女人。”绮月轻声道,语气肯定。   “是啊。”尉迟重光也不反驳,反而是点了点头,“可惜没找到,不然可以带回来,陪你一起的,给你当个玩意逗趣也好。”   绮月心中厌恶,却也了解尉迟重光。他这样拥有绝对骄傲的男人,从来不屑于说谎欺骗自己。   他们要找的那个西凉女人,难不成是……夜真儿?   “小月亮,如果你想要,我就算翻遍整个西疆,也给你找一个同族来,好不好。”尉迟重光道,“过几日,就是我们的封妃大典了,本王要把天底下所有你想要的东西,统统送给你。”   绮月心里翻了个白眼,懒得答话。   *   三日之后,封妃大典。   绮月在一干婢女的梳妆操持一下,穿上了尉迟重光逼迫绣娘们赶工了几天几夜做出的赤色华服。   美人盛妆,如曜日临世,璀璨光华,不分朝暮。   纵然是婢女们也不由得惊叹,她们虽然在府中见过不少没人,却从未有一个拥有如此惊世之美。   “月夫人,王上有请。”   绮月正要出门,却正撞见一名侍从候在门前,看那装扮,确实像是月氏王身边的人。   “月氏王找我可有何事?”绮月冷声问道。   “奴才只是个传话的,还请夫人速速走一趟。”那侍从道。   索性时间还在,绮月便跟着那侍从一路走到了月王宫的宫门前。   “奴才只能到这里,请夫人自己进去。”那侍从的脚步停在门外。   绮月往里走去,整个月王宫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她站在殿门口,用力推开了门,抬脚踏了进去。   “阙京。”绮月的目光微凉,看着殿中座上的男人,“好久不见。”   “昆月。”阙京也笑了起来,“果然是你,我那个弟弟,没想到还是个痴情人。”   什么痴情,不过是对自己的占有欲罢了。绮月心中恶心,此次她过来,更不是要跟他说这些的,于是开门见山地道,“你们直到现在,还在找舍身蛊。”   “是啊。”阙京若有所思地道,“为君舍身,以命换命,谁不想要呢。舍身蛊……就在你的身上吧。”   男人的眼中蕴藏着无限的贪婪,绮月却勾唇一笑,“你的好弟弟就要娶我为妃,我想,陛下您是永远得不到舍身蛊了。”   “是吗——”男人的尾音又长又慢,挑衅地看着绮月,唇角缓缓溢出一口鲜血来。   “毒杀月氏王未遂,你看这个名头,配不配你?”   阙京一字一句地,缓缓道。   绮月目光微凝,转瞬之间,外头便起了一阵嘈杂的动静,像是无数的黑甲军蜂拥而入。   这样的情形,她简直是太熟悉不过了。   该死的,若是如此,只怕她从月氏逃走的困难程度,要加上数倍了。   绮月心中焦急,没想到尉迟重光的药对自己失效了,却被这个尉迟阙京挡了一手。   绮月转身冲出月王宫去,只见已经有数量极多的王室近卫和黑甲卫冲了进来,朝月王宫包围过来,要想从正面突围,简直是难上加难。   “小月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尉迟重光从重重黑甲卫中走来,朝她的方向伸出手,“跟我回去,封妃之后,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尉迟重光,你别恶心我了!”绮月身上的赤色华服迎风而动,她勾唇冷笑,“你对我真的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吗?没有,你的心里什么都没有,连你自己都没有,你就不配当一个人!”   “大胆!!”原本应邀参加封妃大典的官员和命妇听了动静,便一起跟了过来,其中几人大声道,“你毒杀陛下,又出口污蔑我们月氏的野王殿下,就算已经是王妃,也难逃死罪!”   “快!快把她抓起来!”有胆小的命妇已经被吓得够呛,高声大喊。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只手拽住了她的手腕。   绮月回头一看竟是一名婢女。   那婢女模样陌生,声音却有几分熟悉,匆匆道,“想突围,就跟我走。”说罢纵身便往边上不起眼的小道上而去。   绮月当机立断,转身跟着那婢女逃去。   “昆月!”尉迟重光的声音,响起在绮月的身后,可她半点回头的意思也没有。   前面的婢女却脚步微微一顿,继而加快速度,往外逃去。   *   夜真儿似乎对月王宫极为熟悉,带着绮月从一个个宫殿的细缝间穿行,许多小路就是在这里曾经生活了几年的绮月都没有去走过。   二人左转右拐,终于走到一扇小门前,就这么如此轻松地逃走了出去。   外头走出十数里远的距离,便到了一处荒野的树林里。   绮月看着附近的景色,只觉得有些熟悉。   上一次,也是这样……她和玄素、还有阿兰,逃出王宫,来到这里。   那时候的一切,好像昨日才刚刚发生,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很远。   如果不是阿兰,恐怕自己一辈子都不知道母亲和自己如此悲惨的一生,究竟是如何开始的。   还有玄素,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上一次自己晕倒,他一个和尚把自己带走,不知道有多费劲。还有他的身体,也不知道还好吗……   绮月的头脑中莫名地一片混乱。   而就在这失神的一瞬,她忽然感觉颈项间一凉。   “夜真儿?”绮月在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辨认出了此刻威胁着自己性命的人。   她虽然顶着一张陌生的脸,但绮月仔细一想,便认出了她的声音。   “是我没错。”夜真儿摘下面具,手中匕首贴着绮月的脖子,“不要乱动,否则我立刻就杀了你!” 第58章 黑白 谁对,谁错。   “既然你要杀我, 为何刚才又要救我?”绮月确实是诧异,“看我被困死在月氏王庭,岂不美妙.”   “西凉人, 不能死在月氏人手里。”夜真儿抿紧唇瓣, “我本来确实是打算来救你的。可是我刚才听到尉迟重光叫你……昆月。”   绮月闻言,弯起眉眼。少女的笑容灿烂, 比正午的阳光还要耀眼。   “昆月公主。”夜真儿重复了一遍, 狠狠地道,“我早该想到, 西凉哪里还会有什么活人, 除了你……”   “屠尽西凉, 血流成河,以一人一力杀尽全城。”夜真儿目含血泪,已有哭腔, “昆月, 你怎么做得出来!那可是你的母国啊!”   “母国?”绮月轻笑一声,“那叫什么母国?一个虚伪的、无能的西凉,只能用女人的姿色去博得怜惜……”   “昆月!”夜真儿听不下去,“当初西凉确实是对不起你和王妃, 但是百姓是无辜的啊。”   “不你错了。”绮月大笑起来,“整个西凉,都是凶手,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为了他们自己的性命, 就可以牺牲别人的一生吗?你可知道那时候,全城的百姓匍匐在我的脚下,他们求我,求我同意和母亲一起被献给月氏。”   *   西凉历二十一年, 西凉城。   西凉国虽然只是一个小国,但却以盛产美人而闻名西疆。西疆的所有男子,都以娶到西凉女子为妻而骄傲。与此同时,西凉美人,也变成了绝佳的贡品。   这一年,月氏征讨西凉,月氏王放出话来,只要西凉愿意交出西凉双姝,便可退兵。   “父王你看,这是嬷嬷给女儿新做的风筝,好看吗?”娇小可人的西凉小公主捧着一只大大的纸风筝,风筝比她的人还要大,她却像是画中的人。   “好看。”月氏王笑容疲惫,摸了摸女儿昆月的脑袋,“月儿长大了,一定和你的母亲一样好看。”   “娘亲是最好看的!”小昆月嘟着小嘴道。   月氏王沉默了半晌,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月儿,你和母亲一起,去月氏,好不好?”   “我不要!”小昆月从父亲的怀里挣脱出来,“我不要去月氏,我也不要母亲去月氏!”说着转身便往殿外跑去。   小小的她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外逃,她以为能逃出父亲的无能,逃出自己悲惨的将来。   可是当她推开沉沉宫门的那一刻,面前却是乌泱泱一片,跪在地上的百姓。   “公主殿下,您救救我们吧。”   “救救我们吧,西凉不能灭啊。”   ……   无数人的哭嚎声几乎要将弱小的她淹没,昆月无助地站在那里,却被一双干枯的手拽住了衣角。   低下头,是一名花白头发干瘦的老妪,她跪在地上,伸出手死死地拽住了昆月的衣角。   “殿下,求求您,我想让我的儿子回家……”   昆月恐惧,下意识害怕了两步。   “她想跑!”有人大声吼叫道,“不能让她跑了,月氏王就是为了她的美貌才会征讨我们!都怪她们母女!”   小小的公主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便被冲上来的、无数的百姓所淹没。   *   “你说他们无辜,那我呢,我和母亲不无辜吗?”绮月问她,“大家好像都相信的这个说法,月氏是因为我和我的母亲才攻打西凉的,一切都是我们的错,是美貌的错。只要把我们献出去,便可以保他们万事无忧,安居乐业了。”   “哈、哈哈哈——”绮月说着,仿佛自己说出了一个极可笑的笑话,“咯咯”地笑了起来,眼中却已有泪光在闪烁,“我和母亲两个女子,被送到月氏,难道没人想过我们会经历些什么吗?不——他们都知道。”   夜真儿一直握着匕首的手不觉微微颤抖,绮月飞快地转身,将她手中的匕首夺了过来,反制于她,抵住了夜真儿的心口。   “只不过,别人活得怎么样,他们才不在乎。”绮月一字一句地道,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夜真儿,“他们只要,自己没事就好。”   “对不起……”夜真儿深深呼出一口气。   “你在为什么而向我道歉?”绮月歪着脑袋看她,“因为你刚刚拿匕首威胁我?那不用了,现在性命勘危的,可是你自己。如果说……是为西凉人,那就更没必要了。”   “毕竟我已经……亲手把他们统统杀光了!”   夜真儿的目光一滞,她抬起头,正面对上绮月,“西凉是对不起你,但是你屠尽西凉之时,可有想到过,就算这些人千错万错,但是……”   “冤冤相报何时了?”绮月嬉笑着接上了她的话,“夜真儿,这句话你怎么不跟你自己说?”、   不受我苦,焉知我痛。   夜真儿一时无话,只长叹一声,“你杀了我吧。”   她闭上眼,却听到匕首掉落在地面的轻响。   “刚才你救我一命,我也饶你一命,现在我们两清了。”绮月退开三步,负手对她道,“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名正言顺地报仇雪恨,为了你的母国西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和选择,其实谈不上什么对错。夜真儿深知这一点。   “好。”夜真儿重重呼出一口气,摆出了战斗的姿态,“就算我死了,我努力过,也就甘心了。”   绮月的耳朵微动,她听到附近的位置刚才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发出的脆响。   夜真儿已经施展全力朝她攻来,绮月面对杀气凌冽的劲风,却不避不动,只是抬起头,对上一掌。   “轰!”   一声巨响之下,伴随着如热浪般的滚滚气流朝周围席卷而去,栽满常青树的林间飞雪如舞,向四处飘散。夜真儿的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身体如轻血般,飘然落地。   “你……太强了。”她艰难地道。   绮月懵懂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这双手指节温润修长,白嫩盛雪,可却冰冷异常。   她刚才的那一掌,并没有用上全力……难道是她……绮月的目光看向夜真儿。   “你是在求死。”绮月走到她的面前站定,面无表情地俯身看她。   刚才对掌的时候,夜真儿在最后的一瞬,卸了力道。   “我其实,想过和他生一个孩子的。”夜真儿的目光望向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雪落在她的脸颊上,并没有完全化开。   “我们才刚成亲不久,那天他惹我生气,我太生气了,气得离家出走,怎么也不愿意回来。”夜真儿轻轻地道,“第二天我消气了,回家的路上看到他最喜欢的糖糕,就想买些回去给他吃,他看了一定很开心。可惜……那天下了一场好大的雨。”   绮月沉默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正是那场雨夜里,她从弥城的血牢里走了出来,用整个西凉,作为送给纡的谢师礼。   “绮月,我还是这么叫你好了。”夜真儿的唇瓣微微上扬,目光也落在了绮月的身上,“你杀了我的丈夫,屠灭了我的母国,我知道西凉罪无可恕,可却也罪不至此。”   夜真儿的目光开始涣散,她仿佛看到了久别的故人,面上露出娇美而羞怯的笑容,“对不起……我还是做不到杀了她,为你报仇。”   雪花落在她的脸上,结成了霜。   绮月站在夜真儿的尸身便,看了她很久,脑子里除了女子脸上满足而幸福的笑容,什么也没有。   她绮月做事,从来没有后悔过,可在这一瞬间,她竟有些愧疚。   西凉那一夜的血海,夜真儿的笑容,月都城墙上母亲经受的屈辱、被抽干鲜血的母亲,还有她自己……被尉迟重光囚禁,被月氏人欺辱,被纡养成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这一切的开始,都是从西凉把她和母亲献出去的那一刻。   绮月不明白,她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投胎成了西凉的公主,拥有了一张美丽的容颜。   但是今天她开始想,西凉那些没有参与过这些事的百姓们,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他们平安喜乐,却并不一定都知道这是踏在谁的痛苦上。   绮月将夜真儿已经完全失去温度的身体从雪地里抱了起来,女子的脸上还留着死前的笑容。   她忽然发现自己,再也分不清黑与白的界限。   好像没有错,却也没有对。   如果玄素那个佛子在,幸许呢解答她的疑惑呢。绮月想到这里,忽然微微一怔。   ……怎么又想到他了。   *   深谷荒野间,有寺名无名。踏月随云去,佛法贯天机。   在西疆最荒凉的山谷里,坐落着一间无名古寺。   风尘仆仆的僧人刚想扣响门前的赤铜兽脑,却一伸手,门便自行“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隙。   来客微微一怔,推门而入,穿过空荡荡的院落,寒风穿堂过,冷得有些刺骨。   他裹紧了外袍,登上殿前的阶梯,站在门前,刚要开口,便听到里头传来几声咳嗽声。   “进来吧。”殿里的老僧道。   来客微微一怔,推开殿门。只见殿中十分庄重,四根朱漆大柱撑起高高的梁,殿中一尊佛像,尤其威严。   而佛像前盘膝而坐着一名老僧,他的面前摆着一张矮桌,上头放着两只茶盏。   “喝杯热茶吧,玄素师侄。”老僧悠然道。 第59章 问心 我只想为她而活。   山谷中的冬日很冷, 只有炉火里传来点点温度。玄素合上殿门缓步走到老僧的面前,敬重地行了一礼,“玄素初次到访, 不知您的法号。”   “老衲法号迦叶, 正是师侄你此行要寻之人。”自称是迦叶的僧人笑着道,“不如先来尝一口茶汤。”   玄素似懂非懂, 桌案上摆着的两只茶盏, 一盏在迦叶的面前,而另一站放在他对面的空位前。玄素上前捧起茶盏, 惊觉茶盏并不烫手, 却温度正好, 低头抿茶,茶温恰到好处,入口清冽, 茶香扑鼻。   “是山间的雪水。”玄素微微阖上眼, 唇齿间清香萦绕,仿佛一闭眼便有重峦叠嶂的山峦在眼前浮现。   “昔日师兄阿难,便只饮雪水泡茶。”迦叶轻抿一口,目光悠远, 仿佛透过玄素,看到了久别的师兄。   无名寺传道已久,不知有多少年岁,阿难正是出身于此, 而眼前这位年迈的僧人,便是昔日阿难的师弟迦叶。   “师叔您早知今日我会来此。”玄素睁开眼道,“不知可算到我心中所问。”   迦叶摇头浅笑,“你可知为何寺中只我一人?”   玄素微怔, 确实如此,他一路走来,四处荒无人烟,也不见僧侣。   仿佛知他的疑惑,迦叶手中的茶盏落在藤织的杯垫上,提起青玉质地的茶壶,为自己斟茶,“无名寺已然在这世间活了数百年,早已该化为灰烬,还收什么弟子。而老衲自己,本也该作古了。”   “师叔何出此言?”玄素道,“您年纪虽长,但分明还健朗。”   “你可知为何阿难师兄只喝雪水泡的茶?”迦叶问道。   玄素沉吟,“雪水煮茶,色泽清冽,口感爽利。”   “是啊。”迦叶颔首道,“他就是太喜欢至纯的东西了,可这人心,本就不是至纯的。”   玄素不语,迦叶却也并无与他寒暄的意味,继续道:“你的师父阿难,确实是我无名寺最出色的弟子,深受师父们的喜爱,也是大家心中默认的下一任住持的人选。”   “只可惜,他的心中执念太过。”迦叶道。   “执念?”玄素闻言不由得诧异,“我自小便是师父一手抚养长大,师父终日只痴迷于佛法,从未有什么执念……”   迦叶却勾唇一笑,问他,“佛法,不也是执念吗?”   “这……”玄素微怔。   “他离开无名寺,就是为了想要将佛法传遍整个西疆,教化西疆众生,为此云游四方。”迦叶道,“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教化,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感悟佛法,而佛法本身,也并不是适用于西疆。不过,阿难师兄并不相信,也无法接受。”   或许是面前的迦叶太过平和,玄素一时无言。他忽然想起无数个深夜里,师父房中彻夜亮起的灯,房中的人影一遍又一遍地走来走去,有时候他看着看着,就那么睡着了。   “所以师父离开了这里。”玄素轻声道。   “那你呢——”迦叶忽然抬起头,老迈却精神的眼看着他,目光中是看待晚辈的和蔼与包容,他问道,“你又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   “我……我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玄素道,“师父他到底……”   “老衲不知道。”迦叶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老衲告诉你了,你的师父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其他的,该由你自己去想才是。现在,该师侄你回答老衲的问题,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玄素的心仿佛在这一瞬停止了跳动,他紧紧地攥紧了茶盏,直到迦叶提醒他,才恍惚地松开了手。   “师侄,你的茶汤都凉了。”迦叶道,“世间因果,各有造化,人活一世,只要问心无愧,便已然胜过许多人了。”   “若是我问心有愧呢。”   玄素忽然道,他抬起了头,“迦叶师叔,我动了情,更是早已犯了戒。”   “所谓戒律,约束的并非七情六欲,而是道。只要随了自己的心和缘法,选择自己的道,并一直坚持下去,便已然足够。”老僧声音平和,仿佛并不奇怪,看着他的目光,就像是一位普通的长辈,看着自己普通的晚辈,“无名寺自古如此,你这个后辈随了我那师兄,规矩比老祖宗还要多些。”   玄素微怔。   “那你对那个姑娘的情,是怎样的呢?”迦叶问。   “我修行一生,曾经为苍生、为使命,辜负了她。”玄素想了想,轻声道,“这一次,我只想为她而活。”   修行数十载,惟愿化身这漫天的飞雪,只为在她无意间路过此地之时,飘落在她的掌心,融化自己的生命。   迦叶从他的双手中将茶盏取出来,将已经冷掉的茶水倒掉,加上温柔的茶汤,推到玄素的面前。   “既如此,那便该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才是。”迦叶眯着眼。   “什么……”玄素怔住,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还是自己的师叔……   “快走吧。”迦叶看着他道,“老衲没有师兄的悟性,更不及你这位佛子的天赋,但老衲只知道,所谓的天命,也不过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   “你选什么,什么就是你的天命。”迦叶笑着道,“无名寺早已该消失在历史中,而你,也该走自己的路了。”   玄素愣神,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迦叶长叹一声,道,“说起来,老衲还有一事有求于师侄你。”   “……师叔且说。”玄素回过神来,“玄素一定竭力完成。”   “哎,又不是什么大事。”迦叶摆了摆手道,“只是老衲在云京的小静禅寺有一位故交,想拖师侄你日后顺路去看望一二,也算是了了我一件心事。”   “好。”玄素压低声音道,却无人回应。   他惊觉起身,却见对面的僧人面容和蔼,垂眸坐在蒲团之上,面前摆着一只空的茶盏,茶汤已经喝尽了。   仿佛只是为了等候玄素的到来,而说完了自己该说的话,迦叶也就此坐化。   无名寺中的最后一名僧人迦叶,与世长辞。   *   月氏王庭。   “啪!”   月氏王尉迟阙京的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弟弟尉迟重光的脸上。   “为了一个西凉女人,你多次动用黑甲军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要为她调动护国军出去找人?”尉迟阙京盛怒之下,怒骂道,“你可知整个西疆都看着我们呢,月都一旦兵力不足,敌人的铁蹄,就能踏平我们月氏!”   “敌人?”尉迟重光挑眉冷笑,“本王到时要看看,哪来的敌人,敢袭击月都!本王让他们找的并不是旁人,而是本王的王妃。”   “什么王妃。”尉迟阙京怒极反笑,“且不提孤早说过西凉女人不能嫁入王庭,她连仪式都没有走过,如何能算得上是你的王妃?”   “抓回来再办一遍就是了。”尉迟重光的眼睛里,显现出无尽的疯狂。   “你这个疯子!”尉迟阙京厌恶地看着他,“你放心,孤可以派出半数黑甲军去找她,但是再多就不行了!”   这是他最后的忍让。尉迟阙京看了眼自己的弟弟,这个弟弟虽然说确实是疯了点,但是毕竟能帮月氏打下半壁江山。   就算是看在这个面子上,他也不得不对他放纵些。   尉迟阙京皱起眉头,“别摆出一副痴情的样子,舍命蛊就在她身上吧?”   尉迟重光目光微敛,幽暗地盯着尉迟阙京。   而那人却显然不曾防备自己的亲弟弟,毫无所觉地继续说道,“你也不过是想得到她身上的舍命蛊,我们都知道,当年父王为了得到这件奇蛊用尽手段,却最终还是死于病痛。”   “如果我们能拥有……那就等于是多一条命。”尉迟阙京的眼睛中绽放出贪婪的光来。   在他看不到的身后,尉迟重光不知在何时举起了手边的烛台,高高地就举起在尉迟阙京的脑袋之上。   他说,“你错了,我是爱她。”   手臂用力落下!   *   几个月后的路边茶摊上,黄衣的女子出现,她看起来身姿曼妙,虽然蒙着面纱,但一看便知道是一个美人。   这般的美人,也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   “姑娘,要来点什么?”小二躬下身,热情地来问。   “一壶热茶便好。”黄衣女子道。   她的音色极美,柔软如水却又清冽动人,宛如高山雪莲,温柔多情,却又高不可攀。   此处茶摊不过是个落脚的地方,各路人马汇集于此,当即便有人动了色心,上前谄媚讨好道,“瞧姑娘面生,可是一个人来此?”   女子不说话,只听得周围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哎你看,这个柴老大又开始逗小姑娘了。”   “啧啧,我看他这次可是要吃大苦头的,这姑娘看起来可不好招惹。”   “我瞧着这姑娘……就算看不清脸,这身材也算的上个尤物了吧?”   “你们可少说两句吧,如此相貌姿色女人,又是孤身一人,这样的女人也敢招惹?也不怕夜路走多了撞鬼。”   ……   小二提着热壶和茶盏来,搓手道,“我们这小店,也没什么好东西,姑娘凑合着用吧。”   女子扬眉浅笑,顿时如花绽放,万般春色都在她这一笑间跌了面子。   “无妨。”   “谢谢姑娘。”那小二挠了挠头,红着脸道,“姑娘一个人,这一路上可得当心些,此地靠近弥城,不大安稳的。”   那黄衣女子正是绮月,不由得神思恍惚。   没想到她一路上游荡,竟然无意间到了弥城的附近,看来她还当真是与这地方脱不开了。   “弥城最近怎么了?”绮月捧起茶盏,随口一问。   “去年这不是城主纡大人死了吗,城中乱了一阵子,如今被人占山为王,烧杀掳掠简直是无恶不作。”那小二光是说起来,都不由得面露恐惧,“据说连城主府里以前的老人,都饱受凌虐,惨不忍睹。”   绮月端着茶盏的手,忽地一颤,茶盏跌落在地上,茶水洒了一地。   ——小枝! 第60章 有愧 再回弥城   那个小丫头小枝, 不知道有没有逃出去?不过她就算是逃出去了,那样单纯莽撞的女孩,又如何能在西疆生存下去。   绮月抿着唇, 心间难免有些担忧浮上心头。   都怪她不好, 虽然纡确实是要杀的,但是她竟然忘记了小枝和于言还在府里。   就算是有于言在, 他虽然是酷吏, 但毕竟不懂武,以前也只是一个柔弱书生, 如何又能保护得好小枝?   绮月越想越着急, 心头上火, 也不顾得许多,当即便对那小二问道,“你可知道怎么能最快去弥城?”   “你这妮子, 年纪轻轻的, 就算是有点本事,也太过胆大包天了些。”方才那被称为柴老大的人惊诧道,“旁人躲不及,你竟要进去?”   绮月不看他, 只冷声道,“你管我去不去。”   “哈哈哈——”柴老大冷不丁被这漂亮妮子怼了一嘴,当即仰面大笑道,“有意思, 你还是头一个胆敢骂我的女人!不过你恐怕是没听过我柴老大的名字,整个西疆,就没有我不敢去的地方!”   “正巧!这几日我正要送酒去弥城,你这妮子若是果真有这胆量, 不如跟我走一趟。”柴老大大声嚷嚷道,气派豪爽,倒是一副胆大包天的样子。   确实。绮月心中道,敢上来调戏自己,光是色胆就足以“包天”了。   “如此那就正好了。”绮月眉眼一弯,莞尔一笑道。   “要我说姑娘,你可别被柴老大骗了!他幸许见你生得好,想骗回去当小老婆呢!”   “呸!”柴老大粗眉一横,气势如虹地站起身喝道,“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姑娘跟我走,你们见不惯上来打一架便是!”   说话的那人缩了缩脖子,自然不敢多言。   柴老大当即便回过身来,傻笑着看向绮月,如果忽视他那色眯眯的眼神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老实人。   “我就是个开酒馆的莽夫,那边就是送酒的车队,你要不和我一起过去?”柴老大说着,指了指停在茶摊不远处的几辆马车的方向。   走过去几步,便嗅到了浓烈的酒香,绮月吸了吸鼻子。   柴老大怒喊一声冲了过去,边跑边骂道,“兔崽子,谁让你动老子的酒了!”   马车的车辕上轻身跃下一个小子,柴老大一巴掌按在那小子的头上,用力揉了几揉,“快说!还有谁偷了你老子的酒!”   边上几个差不多大年纪的小子登时一哄而散,跑到车队边上去了。   绮月站在不远处看着柴老大身边那小子的身影,只觉得隐约有几分熟悉。   柴老大这会儿想起绮月了,当即便对自家小子道,“刑赭石!快滚过来认识一下,这位是……呃,妮子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绮月看着那小子转过身来,他脸上原本的笑容,在看到绮月的一瞬凝固在了脸上。   绮月却嫣然一笑,“叫我绮月便好。”   新来的姑娘长得美妙,酒馆车队里本就有不少年轻人都是未曾娶妻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就到了绮月的身上。   “柴老大从哪弄来这么标致的妞,啧啧,也不知那面纱之下是何等的容色。”   “哼,一直戴着面纱,指不定就是脸长得丑,没脸见人才是。”边上的小哥信口接道。   “你才长得丑!”刑赭石早已听不下去,当即不悦地厉声道。   “呦呵?”那人与旁边人相视一眼,调笑道,“看来我们邢小爷是看上那姑娘了?”   刑赭石本就年轻脸皮子薄,当下便脸一红,躲到一边去了。   酒馆的车队启程,或许是因着距离弥城越来越近,渐渐地大家伙儿也没了心思说话。一路上赭石往绮月所在的马车里看了好几眼,却也没能鼓起勇气与她说上一句话。   等到了弥城的时候,车队刚到城门口,便有两边的士兵上前拦住马车。   “二位军爷,我们只是送些酒水进去,不闹事的。”柴老大笑容憨厚,手却从袖中取出两只沉甸甸的荷包,露出一个口,只见里头都是金闪闪的金子。   那二人心领神会地收下,假模假样地道,“快快进去!别碍事!”   “哎!是是!”柴老大当即喜笑颜开,招呼着车队往里去。   “等等!”车队一个个过去,那士兵本已打算走开,却忽见到车队里几个坐人的马车,其中一架被风掀起了车帘的一角,露出里头一双明亮美丽的眼睛来,“这辆做的是什么人?”   柴老大回身一看,是绮月所在的马车,当即心中便有所迟疑。   他既然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也信守诺言带她来了弥城,如今若是因为一个陌生女人与护城军交恶,只怕是得不偿失。   柴老大这厢还在迟疑,却听有人高声道,“自然也是酒水。”   刑赭石从前头的马车上下来,俯身在前头运酒的马车上拎下来两坛上好的女儿红,对那二人道,“这两坛女儿红还不错,二位军爷不如带些回去,兄弟们也辛苦了。”   那二人身后的士兵都看在眼里,一个个目露惦记,那两人当即也就从善如流,只作什么也没看到,笑呵呵地接过两坛美酒抱了回去。   刑赭石看向平静无声的那辆马车,深深地看了几眼,转身回了自己的马车里。等他前头刚进来,后面柴老大一撅屁股跟了上来。   “臭小子,老子一路上就看你盯着那姑娘瞧,是不是看上人家了?你刚才送出去的那两坛女儿红,可抵黄金百两了!”柴老大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要是喜欢,早说就是,老子就让给你!”   ……   进了弥城,绮月便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腐烂交织在一起的气息,不觉微微皱起眉头。   “到了,绮月姑娘。”刑赭石在外头道。   绮月虽然认出了他就是那时在黑沙运酒的少年,心里有些没想到他家的生意竟然这么大,其他也没什么了。不过……绮月掀帘去看他。   显然人家并没有放下。   绮月下了马车,眼下的弥城,能买得起酒水的至少也谈得上是不错的地界。可入目所及之处,虽然有些眼熟,却早已不复昔日的风貌。   满地的废墟,垃圾,连地上的雪都掺杂着不少的杂质,透着淡淡的灰色。而眼前的建筑红漆绿瓦,精致华美,四周的路边却随处可见因寒冷而蜷缩在街角的人们。   有一些一动不动,或许已经死了很久了。   “是来送酒的?”楼里头出来一名小二,端着一只巨大的盆子,里头尽是些食物的残渣,“送进去吧,你们二当家已经到了,提前给你们定了屋子。”   说着便伸手一抛,将盆中难以描述的东西倒在了边上的墙角木桶里。   仿佛是一种什么信号,街边许许多多的人突然有了力气般,一股脑地冲了过来。   绮月注意到,他们看着那些残渣的目光里,都是无限的向往。   一边的刑赭石看在眼中,似乎要开口说什么,却被身边的柴老大重重按住了肩膀,冲他摇了摇头。   “走吧。”柴老大沉声道,显然这个大老粗见到这样的场景,也有些于心不忍,“我们……进去。”   一道红漆门,割裂开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外头是饥寒交迫,衣衫褴褛,里头却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你们来了!”一名身材健朗的美髯公一手拎着一整坛美酒,眉开眼笑地朝几人走来,“货都齐了吧?”   “齐了。”柴老大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大哥做事,邢老弟大可放心。”   邢二爷的目光打量了一圈,落在绮月的身上,“她是?”   “咳咳。”柴老大轻咳两声,有些尴尬,“是我顺路带的……这姑娘也想进城。”   “冒昧叨扰。”绮月落落大方,“是柴老大好心带我进城,我只来拜谢过,便会自行离去。”   “你可以多住几日的!”   邢二爷还没有说话,刑赭石却忽然突兀地开口道。   众人的目光,几乎是瞬间便落到了他的身上。   “看来我儿是与这女子相识。”知子莫若父,邢二爷一手抚须,断然道。   “多谢好意,只是我本就另有要事,不好在此逗留。”绮月面不改色,向众人郑重地行过礼,转身便往外走去。   刑赭石见状一咬牙,便追了出去。留下一众人等,摸不着头脑,独邢二爷面露微笑。   “姑娘等等!”绮月脚步极快,跑得刑赭石喘不过气来。   “邢公子跟上来做什么?”绮月脚步微顿,回眸道。   “我是想向你道歉的……那时候,是我没有勇气和你一起下马车。”刑赭石认真地注视着绮月的眼睛,“我也没能信守承诺,保护好你。”   “无妨。”绮月想起来他说的是那时候自己被推下马车的事情,“我早已不在乎这些了,邢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刑赭石微微一怔,他结结巴巴地道,“我还以为你不愿留下来,是因为……”   “我确实是还有要事要做。”绮月打断他的话,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的好朋友还在这里,我要进来救他们出去。”   “你一个弱女子……”刑赭石莽撞上前一步,却见到绮月微凉的目光,又默默退了回去,“你……你若是需要帮助,便来这里找我们,我们这几日都会留在弥城的。”   “好。”绮月微笑颔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刑赭石沉默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站了许久。   从绮月的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疏离,与冷漠。   *   离开之后,绮月便琢磨着如何混进城主府。若是强行潜入,只怕很难找到小枝的所在。   这厢她正左右为难着,却忽然听到边上一条昏暗的小巷里,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你可真是运气好,若是能再捡着一个漂亮女人回去,就能升官发财了,到时候可不要忘了兄弟们!”   “那是自然!”其中一人难掩自傲,“你们给我瞧着,到时候老子给弟兄们一人配一个女人!”   绮月心中一动,脚步稍停。   她的脸上浮现出娇弱可人的神情,黛眉微蹙,脚下一软,跌到在了雪地里。   “哎呀。”女子甜美无助的惊呼,吸引了巷中几人的主意。 第61章 景儿 520快乐呀~   “这位姑娘, 可是扭伤了腿脚?”巷子里走出来的男人弯腰道,看起来面色和善,倒是挺友好。   绮月黛眉微蹙, 一手抚着脚踝, 面纱外的一双眉目泪花闪烁,“没事……可能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哎呀, 这哪成呀。万一伤到了骨头可就不好了。”那男子一脸担忧, 若非不是刚才听到了他与另几人的对话,碰上一般姑娘, 还真能被忽悠上。   绮月美目一转, 娇声道, “那可如何是好呀。”   “如果姑娘实在难受,在下倒是认识一位大夫,倒是可以帮姑娘看看伤势。”那男子踌躇了一阵, 假作为难地道。   “那就多谢公子了。”美人目露感激, 看的那男子心跳都停滞了。   若是把她献给大人……不知道能得到多大的奖赏呢。这女子虽然蒙着面,但听那甜美诱人的音色,以及那双曼妙多情的眼,就足可窥探这女子的美貌。   绮月任由那男子搀扶着, 一路跟着他到了一处院子的门前。   “就是这里吗?”女子迟疑地道,四处张望了几眼。   男子打消了心中的疑虑,升官发财的念头足以让他不顾一切去冒险。再说了,就算这个女人真有什么问题, 送到大人那儿,还能翻得了天不成。   “就是这里。”男子感受到手下隔着一层衣衫的滑腻肌肤,如触凝脂,竟生出几分不舍。   他推开门, 带着女子走近屋内。只见门后站着另一名男子,猛地上前将女子制住,用迷药药昏了她。   “让老子看看你这次找到了什么好货色。”那人笑嘻嘻地道,猛地将已经晕倒过去的女子面上面纱掀开。   “嘶——”两人深深吸了一口冷气,如此绝色,简直世间罕见。   “长得这么漂亮……玉夫人能让你送给大人吗?”另一人啧啧了两声,“现在玉夫人可正当红着呢,平日里送些庸脂俗粉去取乐大人,她乐得有趣,但是这样的美人……”   “若是得到大人的青眼,自然有你的好处。”那男子用肩膀搡了搡同僚,将绮月的面纱又给她带了回去,“走,我们这就给她送过去。”   以绮月的内力,上次尉迟重光的药都控制不住她,又何谈区区两个喽啰身上的迷药。   绮月假装被药倒,将二人的话听在耳中。听到玉夫人的名字之时倒是微微一怔,她记得那时候纡的身边,也有一个玉夫人。   两人将绮月拦腰扛起丢进马车里。   过了没一会儿,感觉上是到地方,可马车却被人拦下来了。   “这里头是什么?”外头传来女子柔媚的嗓音,正是玉夫人。   “是……”外头的两人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可是新选的美人?”玉夫人俏声道,“让我来瞧瞧。”   说着便提裙跨上马车来,两人阻拦不急,便见她猛地掀开车帘的一角。   女子绝佳的容颜印入眼中,玉夫人自然认识绮月,脸色骤变。   “你们是从哪碰到她的!”玉夫人厉声道、   二人从来没见过玉夫人如此恼怒,“她、她摔了一跤……”他哆嗦着说了一句,继而猛地跪在地上,“夫人放心!我们给她下了迷药,到夜里都醒不过来。您若是不喜欢,小的这就把她丢在出去。”   “不用了。”玉夫人却皱了皱眉,“送到血牢去。”   “什么?”那男子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不过是一个女人……”再怎么也不至于丢到地牢那种鬼地方去吧。   却见玉夫人不悦地道,“你们懂什么。”   她下了马车,才让两人看清她眼中的忌讳,“趁她还没醒,赶紧给本宫送过去!”   “是是。”二人来不及深究,匆匆应道。   绮月一直假装昏迷,玉夫人认出自己虽然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于她而言却是歪打正着。邢堂本就在血牢之中,若是于言还在邢堂,或许就能以最快速度找到小枝了。   绮月感受到马车一阵震动,便知二人在将自己送去血牢的路上了。不过看起来这位玉夫人,如今倒是在弥城颇得脸面。   *   “于掌事,今天又来了一个女的,也和那两个丢一起?”邢吏打扮的年轻人讨好地道,一面忙活着给于言张罗茶点。   于言端坐在桌案前,却并不理会茶点,只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道,“谁送来的?带过来看看。”   “是两个护卫。”年轻刑吏道,一招手便有两狱卒将一名女子拖了上来。   于言目光微凝,神色却不变,未曾有人发现他那一瞬间的异样。他抿了一口茶道,“也丢过去吧。”   血牢的一间牢房里,一名年纪小些的少女靠着墙坐着,有气无力地低垂着脑袋,看起来有些疲惫。而另一名年长些的坐在粗糙的茅草床榻上,面无表情地吃着手里的粗面馒头。   牢门忽然一阵响动,墙边的少女仰起头去看,见一名女子头发蒙在脸上,看不清容颜,身材不知为何竟然有些熟悉……   “又来一个分吃的的。”床榻上的女子冷哼一声,打断了墙边少女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按我说,你们不如来伺候大爷,也不至于成天吃这些玩意。伺候好了,指不定大爷们一开心,赏你们块肉吃!”那狱卒看着女子,咽了口唾沫。   “快滚。”那女子眉头一皱,冷声道。   “你还以为你是以前最受宠的夫人呢!呸!”那狱卒碎了一口,用力合上了门。   等到见不到那两人的身影了,墙边的少女才猛地蹿起身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那新来的女子身边,“小姐!我是小枝啊!您怎么了,怎么会被送来这里?!您也被抓了吗?”   没等绮月搭话呢,那床榻上的女子便嗤笑一声,“你这蠢货,人家分明是特意来救你的。”   “哎?”小枝瞪圆了眼睛。   绮月长叹一声,半支起身子来,拨开挡住脸的头发,“我自然是来找你的。只是没想到……”她的目光落在床榻上的女子身上,“景夫人,怎么你也沦落到这般境地了?”   “哼。”景夫人并不大理她,只是将头扭向一边。   “小姐,我可想你了!”小枝眨了眨眼睛,“现在外面全都乱了套了,小姐你过得还好吗?”   “你看看自己,都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花脸猫一样的,还操心我。”绮月忍俊不禁地用手将少女脸上的污迹擦了擦,眼里有些心疼。   小枝虽然一直都只是她的丫鬟,但毕竟跟了她这么多年,心性也与西疆的这些人全然不同。与其说绮月把她当丫头,倒不如说是当成了妹妹一般的存在。   “小姐——”小姑娘哇得一声哭了起来,“于言是大坏蛋,他把我关在这里,还和这个女人关在一起!”   “于堂主是个好人。”绮月耐心地道,“他将你锁在这里,你虽然出不去,但是想害你的人也进不来。”   在血牢里看到小枝的第一个瞬间,绮月便明白了于言的用心良苦。   他对这个小枝这个姑娘,看起来倒是不同寻常的用心。   “是吗……嗝。”小姑娘擦了擦眼泪,却把脸上越擦越花,这下子是真成了个花脸猫。   “走,小姐救你出去。”绮月道。   “走?你们想去哪里,就算你武功超凡,但这小丫头可不懂武功,你又如何能保证一定护得住她?”一直坐在床榻上的景儿忽然出言道。   “那依景夫人所见,该当如何?”绮月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这个景夫人一直都是纡最宠爱的女人,她能在纡的身边呆那么久,自然是个极聪明的女人。   “如今在弥城占山为王的那个人,或许你多少还有点印象。那时候你和那个和尚一起离开,是他候在门外。”景夫人轻声道,“纡死之后,弥城陷入一片混乱,他便趁机上位,成为了弥城的主人。”   “你有上乘的武功,我见过。”景夫人抬起头,紧紧地盯着她,“我知道一条密道,是纡偷偷建的,直通城主卧房。”   “你想不想,杀了他。”景夫人目光灼热,犹如烈焰在燃烧。   绮月看了她片刻,忽然扬眉浅笑,“说起来正想问呢,听闻现在那位‘城主大人’身边的宠姬,是玉夫人?”   景夫人闻言,脸色微变,厉声道,“别跟我提那个人尽可夫的东西!”   “看不出来,夫人还是个忠贞之人。”绮月道。   “忠贞?那你可错了。”景夫人冷笑道,“我只是不愿委身于那种人渣,弥城被他弄得一团糟,民不聊生,他根本就不配当弥城的城主。”   “那你觉得,我配吗?”绮月笑看着她,嫣然道。   景夫人微怔,抬起头看她。   *   是夜,血牢之外,一道身影拉着另一道身影在深夜中悄无声息地挪动。   “那个于掌事可不是什么好人,你竟然会舍得把你那个小丫头让他来保护。”景夫人轻声在绮月耳边道。   绮月可没心思和她寒暄,她避过一趟人马,压低嗓音对景夫人道,“可是这里?”   景夫人环顾四周,点了点头,“是这里没错。”   绮月把景夫人留在外头,自己悄无声息地潜入屋里,过了一会儿,竟然又出来了。   “里头怎么了?”景夫人上前道,“我可没骗你,这条路确实是通往卧房的……”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见绮月示意她不要说话,从怀中取出一物,一伸手抛给了她。   景夫人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竟然是弥城的兵符!   “你应该认得这是什么东西。”绮月道,“里头那个人先不急着杀。你不觉得,他一觉醒来,发现翻天覆地的时候,更有意思吗?”   她勾唇一笑,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既残酷又冰冷。   “这可是兵符。”景夫人抿着唇,目光死死地盯着手中的兵符,“……你可知道,这个东西,可以调配弥城半个城池的兵马。”   “我当然知道。”绮月不甚在意地道,“我就是让你去调配兵马,我好连夜把血牢里无辜的人都救出来。”   她说罢,继而又瞧了景夫人一眼,“再说了,你若是动了别的心思,我随时可以取你性命。”   景夫人长长呼出一口气,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说的没错。”   月光之下,两个女子相视一笑,竟有几分难得的默契。   *   天色将亮的时候,百姓如往日一般在饥寒交迫中醒来,却发现自己院子里,不知被何人丢了一袋花白的大米。   “谢谢恩人!谢谢菩萨!”   无数人跪倒在自家院中,弥城的街道上,叩谢上苍。   等城主府卧房里的男人醒来之时,他叫了半天的人,却始终没有一人回应他。   “怎么回事!人都哪去了!”男人推开屋门,却见门口站着自己朝思暮想的美人,景夫人。   “美人,你这是终于答应了?”男人色眯眯地正要上前来,忽然脚步一顿,“不对!你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院里的女人往外退了一步,而从她身后涌入的,竟然是弥城的护城军!   “你们!你们都要造反吗!”男人厉声道。   “弥城兵符在此!”景夫人豁然将手高高举起,冷声道,“护城军,听我号令!”   “怎么会!”男人恍然如梦中惊醒一般,“你怎么会有兵符……不可能!”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无数护城军蜂拥而上,男人尽管竭力挣扎,也无异于是螳臂当车,几乎没几个呼吸的时间,便被护城军控制住了。   绮月见到这位占山为王的‘城主’的时候,竟有些恍惚。   他果然是当初自己和玄素离开时,主动退让的那个统领。   此时他已经被废了手脚,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一般瘫倒在地。无数弥城百姓自发地涌上前来,眼中毫不掩饰厌恶与仇恨。   “你们想他怎么死?”婀娜多姿的女人缓步走上前来,长而华美的长袍后尾曳地,美丽得不可方物。   景夫人满面笑容,连眼睛也是笑着的,是个人都能看出她此刻内心的愉悦。   “快说啊。”景夫人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说慢了,可就没机会了。”   “被砸死!”   有人吼叫道,继而便是无数百姓们的喊叫声。   景夫人美目灵动,莞尔一笑,“那就把他绑在城门口,被大家生生砸死好了。”   “好!”压抑了许久的弥城,迸发出冲上云霄的吼叫声。   景夫人转过身,便见绮月倚在边上,一双凉薄的眼瞧着她,“看不出来,你竟然这么恨他。”   “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景夫人歪着脑袋道,“我的妹妹彩儿,没有死在纡的手里,却死在了他的手里……你说我,如何不恨。”   绮月微怔,她以前从来不会关注纡的私事,因此自然对景夫人从未上心过。   不过这会儿她倒是想起来,那时候好像有谁提起过,纡找了一对孪生姐妹进来,原本是看中了妹妹,可惜妹妹身体不好,便由姐姐顶上了。   没想到那个姐姐,竟然是景夫人。   “说起来,我还有一事想请求你。”景夫人忽然道。   “何事?”绮月看着此刻的景夫人,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弥城的兵符,再借我三日。”女子眉眼弯弯,笑容甜美如蜜,“这段时间弥城实在是太脏了,我想把它清洗干净。”   她说的轻松平淡,仿佛只是想要一只军队,给弥城“打扫卫生”一样。   绮月忽然想起来了,那时候她提着刀,满身是血地血洗西凉的时候,脸上应当也是这样的神情吧。   *   三日之间,弥城陷入了暗无天日的血夜。所有曾经在这段混沌世间犯下错的人,都得到了惩罚。   这一日,连绵多日的阴雨终于结束,而弥城也迎来了生机盎然的春季。   绮月毕竟不喜欢纡曾经住过的地方,护城军正在组织民工和工兵将整个城主府拆了另选址重建。而绮月也因此暂时住在了于言的院子中。   “于大坏人,想不到你竟然在弥城偷偷藏了这么一座大院子。”小枝与于言自那日后便熟络起来,猛地一拍于言的肩膀。   于言被她用力一拍,差点吓了一个激灵,剧烈咳嗽起来。   “就你这,还酷吏呢。”小枝撇了撇嘴,躲在绮月的身边。   “绮月。”景夫人推门而入,便见屋里三人打闹的场景,当即便轻咳一声,上前将一物放在绮月的面前,“兵符也该物归原主了。”   绮月用极快的速度收拾了残局,几人之间隐隐有以绮月为首的意思,想来她可以如愿以偿,成为弥城的新城主。   “等等。”绮月却按住了景夫人正打算挪开的手,“一直叫你‘景夫人’,如今纡都死了,也该换个称呼了。”   “我与妹妹本就是被父母卖到这里来的。”景夫人苦笑道,“你就叫我景儿吧。”   “好。”绮月道,她一翻身,竟是直接坐在了桌案上,“今日正好大家都在,如今弥城已经逐渐走入正轨,依我之见,大家也该各司其职。”   “……我,那我先走了。”景儿愣了愣神,正打算离开此处。   却听绮月道,“等等,不知景儿姑娘,可愿留下这枚兵符,为我执掌城中军务?”   “是啊是啊。”小枝笑盈盈地道,“方才小姐便说了……哦不对,是绮月姐姐。”   小枝吐了吐舌头,继续道,“以后于言可以继续管他的邢堂,我负责大家的内务工作,景儿姐姐你留下来,正好可以打理军中事宜。”   “兵符是一定要还给你的。”景儿看着三人,心头有些莫名的暖意,她却仍是坚定地将兵符还给绮月,一面道,“不然你不就是空头城主了。”   景儿笑了起来,“我可以打理城中政务。而且这东西放在我的手里,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   绮月注意到,她脸上的笑意终于真实了几分。   *   弥城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绮月虽然没想到自己是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弥城,却也日渐习惯起来。   连续忙碌了几日,这一夜,绮月却睡得有些不大安稳。   “猫猫——猫猫——”清甜的童声响起,奶声奶气地轻唤。   谁?是谁的声音?   “哎呀,你怎么躲到这里了呀!”那童声继续道。   看起来像是一处浓密的灌木丛,感觉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师弟,快把那猫丢开!若是被你师父看到,又要骂你了!”   画面逐渐明亮起来,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而视线一转,他说话的对象,竟是一个抱着山猫的小和尚。   这小和尚生得标志极了,就算是个光头,也丝毫没能折损他的美貌。   “师兄……”小和尚委屈地嘟囔道,“我就给它喂点吃的,就一点点,你看它都饿坏了。”   “算了算了。”另一人也是个和尚,他摆了摆手道,“你快些,我给你挡着,咱们先说好,如果你师父来了,我肯定会跑的!”   这人看起来面生,竟然从未见过。   此刻绮月已经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梦中了。   只是这个梦看起来实在是太过怪异,每个人的脸庞看的虽然朦胧,却也能瞧出个七七八八,而且周围环境,竟是如此真实。   就像是……真实发生的一样。   “你们在做什么?”有男子沉郁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听起来温柔和缓,却沉稳有力,如果光听声音,或许会以为是个持重庄严的高僧。   就像是……玄素,可又显然并不是他。   “没!没做什么!”   那个年长些的和尚猛地转过身来,朝来人奋力摇摇头,背在背后的手用力拽着身后小和尚的衣衫,仿佛是催促着他快把猫丢掉。   一步一步的脚步声在这场梦境中是如此地沉而重,每一步落步,仿佛都重重地踩在了绮月的心上。   “慧真,今日的经文抄完了吗?”来人笑容温和,微微躬下身,对年轻的和尚道,“乖,快回去吧。”   名唤慧真的和尚抿紧唇皱着眉,又用力拽了拽身后人的衣衫,这才挪步离开,露出身后小小的人儿。   他还没有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一个响亮的巴掌。   慧真猛地回过头,只见僧人居高临下,冷然看着面前倒在地上的小和尚。   而那小和尚唇际有鲜血淌出,却依旧抱着怀中的猫,仿佛是竭力保护着它。 第62章 梦境 是梦境,亦或……   “为师跟你说了几次了, 叫你不要把心思放在这些玩意身上。”那师父沉声道,仿佛刚才那一掌不是自己扇的一般,神情平静的可怕。   “可是它也是一条生命……”小和尚轻声道。   “为师跟你说过很多次了, 玄素。”他居高临下, 眼中是一片宁静,“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就是为了你的使命而活着, 苍生就是你的使命,你必须要竭尽一切努力, 而不是放任自己沉迷于如此一个玩物。”   梦中的绮月像是一个旁观者, 她微微一怔。怪不得那孩子……看起来有些眼熟, 竟然是玄素。   可是他看起来,和自己认识的那个玄素实在太过不同了。   不过如此说来……那这个师父,就是阿难了。   “师父。”小玄素小小的身体支撑起来, 固执地面对着自己的师父, “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生灵。我……”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话!”阿难的面色铁青,他用力一掌,再次把玄素扇倒在地。   这一次, 孩子尚且稚嫩的面颊都有些红肿。   “阿难师叔!”慧真冲了过来,双臂长开,挡在了玄素的面前,“您不能再打玄素师弟了!”   “慧真, 你虽然被抬到了无字辈,但还挂着慧字的名号呢。”阿难的面容始终是平淡如一,仿佛心如止水,“你现在, 到底还是我南离寺的人。”   “我……”慧真脸色微白。他本就是空字辈空闻的徒弟,师父空闻死后,奉茶时被圣僧阿难的师弟迦叶看中慧根,将要带去无名寺。不过眼下他尚未执礼,因而按道理,确实还是南离寺慧字辈的人。   慧真下意识退开一步。   如今迦叶远游,他还要寄居南离,不能得罪南离的开宗祖师爷阿难。   阿难俯下身,将那只猫从玄素的怀中硬生生提了起来。他的大手擎住小猫纤细的脖子,面无表情地微一用力。   只听到“吱嘎”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掐断的声音。   玄素蜷缩成一团,用力闭住了眼睛,双手捂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呜咽。   慧真眼睁睁地看着阿难松开手,那只猫重重地摔在地上。恍惚间,他看到小猫被包扎好的右侧前腿。这或许就是玄素一直照料着这只猫的原因吧。   地上的孩子身躯颤抖着,阿难蹲下身,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徒儿,会着凉的。”阿难的语气温柔,就像是一位真正的圣僧,“这些东西,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你的心里,永远,只有苍生,知道吗?”   绮月的视野里,被一双满含泪水的眼所占据。   世界逐渐化为一片虚无,等到再次清晰的时候,小小的男孩已经成长为少年。   俊美的少年僧人褪下僧袍,目光沉静如水。   而在绮月的视野里,见到的却是遍布脊背的伤痕,或新或旧,难以想象他承受了何等的伤害。   可玄素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他只是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   “跪下。”阿难厉声道。   玄素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他的目光有些茫然,顺从地跪在地上。   “你是佛子玄素,你承担的是天下人的性命。”阿难从一边的架子上取下一根长鞭,目光温柔,“你必须心怀戒律,你的生命不属于你,是属于天下的,你明白吗!”   手上的长鞭抽打在少年的脊背上,顿时便是皮开肉绽。可少年的目光始终木讷,他一字一句,重复阿难的话。   “我的生命……属于苍生。我必须竭尽我的一切,完成我来到这世上的使命……我……是佛子。”   阿难终于满意,他抿紧唇瓣,笑容温和,“你要一辈子都记住。”   那笑容放在绮月的眼中,却显得尤其怪异惊悚。   “小姐!小姐!小姐你快醒醒啊小姐!”   小枝的大嗓门把绮月从那奇怪的梦中唤醒,外头已经天光大亮,绮月抬手挡住刺目的光,一面道,“我不是叮嘱过你了,不要再叫我小姐了。”   她的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梦……玄素小时候的事情,还有那个慧真,以及奇怪的圣僧阿难。   难不成是她一直怀疑母亲的死和阿难有关?所以在梦里把阿难想象成了那副样子?   绮月只觉得一切有些匪夷所思。   “绮月姐姐……”小枝看着绮月醒来,眼睛里闪着泪花,眼眶通红,也不知是哭了多久。   她打了个哭嗝,绮月回过神来,瞧着她的模样,忍不住浅笑。   “我还没死呢,出什么事了?”绮月问道。   “没……就是您怎么睡到现在才醒……”小枝边哭边道。   “我不就是睡到了正中午。”绮月忍俊不禁地打趣道,“难不成我这个甩手掌柜,还不能睡个懒觉了?”   “才不是呢小姐!”小枝用手背用力抹了抹眼泪,“您已经睡了两天了,昨天都过去了!”   “是吗……”绮月这才感觉到怪不得脑袋都睡得疼了。   这一个梦,实在是太难熬了。不过为什么,她会梦到玄素……还是看起来这么真实的一个梦境。   绮月有些恍惚起来。   “您可算是醒了!”床榻边的小姑娘好歹算是擦干净了泪珠子,眼尾还残余着淡淡的红,她委屈地道,“绮月姐姐,你要是再不醒,于言和景儿两个人都要打起来了!”   *   等到绮月收拾好到前厅的时候,景儿和于言已经坐在那里许久,只是看两个人的神情,看起来相谈得并不是很愉快。   “绮月你身体怎么样?”景儿看到绮月过来当即便上前道。   于言冷哼一声,“她以前受过那么多伤不都没死,左右睡得有点头疼,又死不了。”   “你——!”小枝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即便恼怒地道。   “好了小枝,你就别掺和了。”绮月打断了小枝的话。   这三个人相处起来,确实是还需要一定的磨合。她有些头疼地想着。   “我刚刚已经听小枝说过了,如今弥城百废待兴,依我所见,确实是若是再度建立强权体制,怕是容易再度陷入当初的状况中。”绮月说着,看向于言,“我知道你想以刑治国,而景儿手腕更加和缓,重在俘虏人心。为何不你们二人联手,民心所归,也能行有所法。”   “我看绮月姐姐说的有道理。”小枝道,“我也只能帮你们做做内务的事,但是你们放心,我一定能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的。”   景儿与于言相看一眼,又各自偏过头去,不过到底是没了绮月刚进来时候剑拔弩张的样子。不过显然两人之间的意见分歧,还是在那儿的,只不过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事情。   待景儿与于言离开之后,只留小枝一人,她却迟迟不走。   绮月隐约觉察到小枝情绪的低落,便从一旁挪到她的身边坐下,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小枝避开她的目光,“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只是莫名的感觉有些不大开心。”   绮月瞧着小枝的样子,心里头竟忽然生出一丝奇怪的想法。   “你是不是,看到于言和景儿刚才……心里头有些不舒服?”   小枝的身子一僵,避开了绮月的视线,起身做到另一边去了,“才不是……”   绮月却忍不住有些想笑,笑声刚溢出唇角,又害怕这小丫头害羞,于是轻咳几声想掩饰过去。   可小枝的脸却更红了。   “好啦好啦,我承认,我就是看着他们两个能说到一块去,心里有些不舒服,觉得自己很多余……”小枝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道,“我知道我能留在这里,已经是小姐您照顾我……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好,其实内务也做不好,我只想做您的丫头。”   “可是这样,你不就永远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了吗。”绮月慢吞吞地道,偷瞄着小枝的神情。   果然见她目光微顿。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只是有些人知道自己擅长什么,有些人别人都看出来了,自己却不知道。”绮月笑着对她道,“小枝,纡给过我那么多丫鬟,只有你是被我留在身边的,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为什么……”小枝怔怔地问,她还一直以为,是因为小姐根本不在意是谁伺候她呢……   “所有丫鬟都不在意我,以为我不常回来,以为我不会记得他们。”绮月的目光极其温柔,让小枝的心也随之平静了下来,“但是只有你,用心去记我喜欢吃百食斋的芙蓉糕。”   小枝怔住,“我……”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每一次在杀完人回来,她满手的血腥,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时候。是小枝无数次安静地候在门外,端着她排了一天的队,才买到的芙蓉糕。   其实绮月之前从未注意过这个小丫头,毕竟纡曾经随手送过她无数的人。   但是有一天,这小丫头看起来开心极了,连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   绮月跟在她身后许久,终于忍不住上去问,“你在开心什么?”   小丫头还没回过头呢,也没看是谁,便兴奋地边转过身边道,“百食斋的边上新开了一家糕点铺子,门口的队终于能短点了,下次我早点去排队,能给我家小姐买两份……哎!小姐?”   “我真的做的不好……小姐。”   小枝低沉的声音将绮月的思绪拉回现实。   “小枝……”绮月将小枝的名字尾音拖得长长的,声音有些平静,又有些奇怪。   她问,“你是不是吃景儿的醋了。”   小枝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眨眼间又过了些时日,小枝忙碌起来,情绪上倒是好多了,虽然经常忍不住偷看于言。   绮月觉得好笑,笑着笑着,便看到景儿在看着自己,又不觉有些尴尬,轻轻咳了几声。   “绮月,你是不是着凉了?”于言皱着眉道,“你今天这么一会儿,咳了三回了。”   “没有没有。”绮月摆手道,“如今现在弥城也安定了,大家辛苦忙活了这么久,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不如办个庆功宴吧。”景儿一面翻看弥城的旧案,一面道,“虽然说也没什么好办的,但是你这个新城主难得露个脸,总不能一直躲着吧。”   景儿边说,余光便搭在绮月的身上。   “这倒是个好主意。”于言接话道,“不过就要辛苦小枝了,不知道眼下可忙得过来?”   “我当然可以的!”小枝猛地拍了拍胸脯,却迷茫地眨了眨眼,显然是一副没听明白的样子。   景儿与绮月同时轻咳了几声,小枝这边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于言则更是觉得奇怪,“怎么?你们俩这是都受寒了?”   *   庆功宴的事情定下来,小枝接连几天忙得脚不着地,直到这一晚的宴上,方才见着她的人。   作为弥城三位管事人之一,小枝自然也成了众人的目标,只见她刚坐下来,便有数人围了上去。   绮月看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以前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想来也不知该如何脱身,正打算上前去替她解围,却忽然被身边的一双手拽住了胳膊。   绮月回头一看,竟是景儿。   景儿手里抓了一手的青枣,往嘴里丢了一颗。一边努了努嘴,示意她去看边上。   绮月顺着看去,果然见到于言的目光,一直紧紧扣在小枝的身上,坐在椅子上跟椅子上着火了似的,就要起身上去把小姑娘从人堆里解救出来。   “你啊,就别操心了。”景儿吐出枣核来,“你这么一去,人家可就去不了了。”   “你倒是看在眼中。”绮月斜睨她一眼,朝她伸出手来。   “怎么能看不出来,俩人你情我愿,也就他们俩自己看不出来……喂!”景儿黛眉一蹙,很是娇俏,“我就拿了这么几颗青枣,你还抢我的。”说着不情不愿地拨了两粒到绮月的掌心里。   “这是你给我的。”绮月笑了起来。   “说起来,我倒是挺好奇一件事的。”景儿在绮月的边上坐下,双腿交叠而坐,姿态潇洒不羁,哪还有半点当初“景夫人”的模样。   不过那勾人的劲儿,倒是半点没差过。   “那时候和你一起的那个男人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景儿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青枣肉。   “那是个和尚。”绮月也不看她,目视前方地答道。   “我知道是个和尚。”景儿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就算是个和尚,也是个动了凡心的和尚。”   她伸手将手里的枣核随手丢在桌案上,又抓了一把青枣来。   “就他看着你的那个眼神,明明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景儿眉梢一挑,“他喜欢你,傻子都看得出来。”   绮月却不答话。   “你看他们两个,不好吗?”景儿指了指并肩往外头走去的于言和小枝两人,“人在这世间上,太寂寞了,若是有个人一起,多少也有人说个话。”   “你如今至少也是弥城半个主子,想爬你景儿床的男人,不在少数吧。”绮月轻哼道,放松地任由整个人倚在靠背上。   “爬我床的男人,和我想爬的男人,那能是一回事吗。”景儿俏眉一挑。   绮月见她随性模样,倒是心里有些遗憾,竟没发现纡身边的这么一个花瓶美人,暗地里竟是一个如此有意思的人。   “这么看我做什么。”景儿笑眯眯地道,“我可不喜欢女人,你打我的主意也没用。”   “谁要打你的主意了。”绮月差点被她气笑了,长舒一口气,才继续道。   “小枝心思虽然细腻,但是毕竟还年轻,当不得大任。于言舞文弄墨,稀奇古怪的刑罚弄得出来,与人打交道却并不擅长。”绮月轻声道,“以后弥城,还要拜托你多上心。”   “我本来就很上心。”景儿嘟囔道,“不过你不是也在吗,别说的自己跟个甩手掌柜一样。”   “说好的今天不谈公务的!”景儿忽然恼怒地紧跟了一句。   “是我的不是。”绮月失笑道,景儿脸颊微红,看起来方才是喝了不少的酒。   “刚才说到哪来着……哦对了,你的那个小和尚。”景儿勾唇笑道,“不过呢,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东西,和尚,更是靠不住的,谁知道他哪天会为了什么劳什子的正义、什么佛法苍生,弃你而去,你最好是别太放在心上。”   “我才没放在心上……”绮月下意识反驳道。   “嘘——”女人纤细红润的食指不知何时放在她的唇上,绮月抬起头,只见一双妩媚的眼。   景儿旁若无人地趴在两个座椅之间,柔软的腰肢抵在扶手上,微微歪着脑袋,红唇近在咫尺,纵然绮月一个女子,都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的诱人气味。   景儿将一粒青枣塞进她的口中,继而妩媚笑道,“反驳得越快,就说明你心里越是有鬼。”   绮月别过脸,不想看她。   “算了算了,我才懒得管你们这些痴男怨女的事。”景儿回到自己的座椅上,侧过脸来。一手撑着下巴,微昂着头颅,双眸微微眯起,带着似有若无的迷离笑意,“那时候其实我是想过杀了你的,不过现在看来,幸好没有杀了你。”   “是吗。”绮月冷淡地道,“你也杀不了我。”   景儿闻言花枝招展地笑了起来,“你说的也是。不过你竟然还真不好奇,我借兵血洗弥城三日,你是一点也不在乎。”   景儿是试探,试探她是否猜到了其中的原因。绮月心里清楚,可她却有些不想答。   或许是那笨和尚待太久了,她的心简直柔软得有些不像自己了。   绮月在心中叹息。   “我的妹妹被奸.杀,又被抛尸路边,我想去捡回来,好歹把她安葬了。”景儿目光平静,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可是有些人,太饿了……”   “小姐!小姐!”   景儿的下半句还没说出口,两人便见小枝咋咋呼呼地一路小跑地过来。   “不是说过很多次,不要再叫我小姐了。”绮月有些无奈。   “我这不是一直改不过来嘛。”小枝挠了挠头,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姐,外头来了个和尚,要见您。” 第63章 和尚 我心悦你   “呦~”景儿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修长而有力的长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姿态慵懒散漫,“那和尚什么年纪, 长得俊吗?”   小枝不明所以, 看了看不说话的自家城主大人,又看了看景儿, 挠着头道, “是个年轻和尚,长得还挺俊的……”   “那看起来, 说不定就是咱们城主大人未来的压寨夫君呢。”景儿扬眉一笑, 活色生香, 不愧是当年纡身边的第一宠姬。   “压寨夫君?”小枝听得更糊涂了,“那不是个和尚吗?而且小姐又不是山寨大王、土匪头子……什么压寨夫君。”   “好了。”绮月这厢实在是听不下去,打断了小丫头的嘀咕, 她瞥了景儿一眼, 冷声道,“你别乱说。”   景儿见状撅了噘嘴,目光往边上一瞥,一副懒得与你争辩的模样。   “他在哪, 带我去见他。”绮月深吸一口气,对小枝道。   *   绮月走到院中,便见那人站在清冷的月光之下,灰袍缓带, 他转过身来,遥遥望她,肩头仿佛落着一层霜雪。   绮月看着那人的眉眼,竟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已经开春, 但夜里多少还是有些凉意。绮月在宴上饮过酒,身子暖和,眼下到了外头来,多少觉得冷了,便想叫小枝拿件外袍来。   却忽然感觉有一件外袍落在自己的肩头,将自己包裹起来。   男子的衣衫透着熟悉的檀香,在洛水村时的墨香已经淡的找不到了。   “外头冷,别着凉了。”许久不见,玄素的嗓音是一贯的温柔平淡。   但听在绮月的耳中,却多少有些不一样。   “他们……”绮月想起来小枝和于言还在呢,一偏头却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了。   “他们不在这里。”玄素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他退开几步,和绮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你过来的时候,你那两位朋友就走了。”   “……你怎么来了。”绮月“哦”了一声,继而又低声道,下意识伸手拽了拽肩头滑落的外衣。   “我还没问你呢,你那时候为什么要故意打晕我。”玄素唇瓣微弯,面上勾起一抹温柔笑意。   “我知道你想保护大家,但是你的身体,我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但是你不能动武。”绮月道,“这是你自己跟我说的!”   看着他的目光,绮月的心中竟有些想要躲避的感觉。她的感觉越来越清晰,今天的玄素,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   “其实没关系的。”玄素的目光比月色还要温柔,“如果你愿意,绮月,以后我想和你面对所有的一切,好不好。”   绮月的心跳微顿,她别过头去,下意识避开玄素过于认真的目光,“你、说什么呢……”   “我说。”玄素上前一步,“我心悦你。”   绮月的心跳忽然跳得极快,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陷入一片安静,只剩下面前清隽的僧人。   夜晚的风拂起她的发丝,树枝间的叶子沙沙作响,墙头上陈年的种子重新生长,第一缕细芽探出头来,悄然绽放。   绮月眨了眨眼睛,看起来竟像个小姑娘似的。   “玄素,这种事情不能开玩笑的。”绮月退了一步,她笑盈盈地道,“你是个出家人,出家人不打……”   “出家人不打诳语。”玄素接下她的下半句话,“你接不接受其实没关系的,我终于能够直面自己的心,也只想一直在你的身边保护你。只要这样就好了。”   天上的游云散开,露出饱满而完整的月亮。   绮月此时才发现了这一点,仔细看玄素的脸颊,果然已经有淡淡的红晕弥漫上来。   她的心里头不知为何生出些许怒气,心上的热度冷了下去,“今日是满月,你若是为压制体内的缠丝蛊来找我,大可不必如此。”   玄素微微一怔,他下意识昂起头,才发现今日竟然已是满月。   对面的女子面上露出不悦,他一时间简直是有口难辩。   “不、不是的……”玄素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来把一直该跟你说的话说出来,如此也算是圆了自己的心意。”   他说罢便下意识后退了几大步,转身就要夺门而出。   这一切好像被他搞得越来越糟糕了。玄素感受到体内逐渐上升的灼热感,心头懊恼。   在他转身的一瞬,却忽然被身后的人拽住了衣角。他红着眼回头,便看到月光笼罩着的女孩微垂着眼眸。   “你身体里的东西是我的错,我不管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满月,但是我可以再帮你压制一次,没有下次了。”绮月闷闷地道。   她觉得自己最近,简直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玄素没有听到她的话,只看到喜欢的姑娘精致的脸庞,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砰砰”的心跳声,跳得极快。   这一次,似乎开始有些不一样了。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绮月带到了府中的习武房中。女子温暖的掌心紧贴在他的后背,有力而浑厚稳定的内力从她的掌心输送过来。   “不行……”玄素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起身挣扎着就要夺门而逃。   “上一次你帮我压制蛊毒之后元气大伤,这次一定不行,我自己找个地方忍忍就过去了。”玄素艰难地道,他呼出的每一口气息,都已然带上了灼热的温度。   “那时候我还没完全吸收纡的内力才会受到影响,现在已经不会了。”绮月眼疾手快,将人堵在门口,“光靠你自己,你熬不过去的。”   缠丝蛊曾经在绮月体内呆了那么长的时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种难以忍受的煎熬。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在经受着烈火的灼烧,只有冰凉的肌肤,或者内力,能够压制住那种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心火。   谁料玄素忽然无限靠近,低下头仿佛就要亲吻眼前的姑娘。   绮月正想要推开他,谁知道玄素的反应更快,他的混沌的眼中有一线清明,用仅存的理智克制住了自己。   “让我出去——”玄素低沉沙哑的声音溢出喉间,沉闷却又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味道。   “笨和尚。”绮月浅笑,踮起脚尖,柔软的唇瓣贴上了他的。   理智在这一瞬全线崩溃,男人的无师自通让玄素几乎在瞬间便占据了主导,女子柔软的身躯被他揽在怀中,再也不想放开。   就在这一吻让绮月近乎完全沉溺其中的时候,唇瓣上的温度却忽然离开。   绮月听到玄素温柔地道,“你放心,我自己可以的。”   然后温柔而坚定地,将她从门缝中推了出去,屋门在她的面前被重重地关上。   绮月在习武房前怔忪了很久,她不明白,为什么玄素在缠丝蛊的控制下,还能推开自己。   “啧。”   身后传来女人无情的调笑声,“果然和尚就是和尚,这都能忍住。”   “景儿!”绮月猛地回过头来。   “城主大人,你这魅力不行啊。”景儿一手拎着酒壶,靠在院里的树下,“我还以为你这进去了,得明早才能出来呢。”   “你什么时候跟过来的?”绮月黛眉微蹙,声音中带着冷意。   她的武功什么时候烂到这种地步了,连有人跟过来都没发觉。还是说……景儿竟有如此绝佳的武功?   “喂喂,我的城主大人,你可别乱想。”景儿一看她的神情便猜到了她心中的疑惑,当即站直身子摆了摆手道,“我可不会什么武功,是你自己心思一直放在人家身上,我还叫了你两声,你这压根没回我。”   “咳咳。”看景儿的样子倒是不像是做伪,绮月想起放在自己确实压根就没关注过其他的事情,更别提有没有人叫自己了,当即尴尬地轻咳了两声。   “好啦好啦。”景儿道,“你放心,客人们我都已经安排送回去了,小枝和于堂主那两个今天也喝多了,我让人送他们回去休息了。至于你呢,现在被人家赶出来了,要不要也回屋睡大觉?”   “我又不是被赶出来的。”绮月张嘴争辩道。   “平时看你不是妖里妖气的,真碰到这种事儿,跟个雏一样。”景儿努了努嘴,拎着酒壶转身往外走,“不管你了,我今日也倦了回去睡了,你乐意就在这陪你的小和尚吧。”   绮月没心思和景儿斗嘴,见她离开,脚下刚迈出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出第二步。   屋子里传来男子煎熬的呻.吟,绮月听在耳中,却有些心疼。   他明明可以不用硬抗的……   她咬着唇猛地转过身,伸手就要推开面前的那扇门,却不知为何,忽然长叹一声,又收回了手。   绮月拂裙在屋前的石阶上坐下,心里竟有些前所未有的感觉,浮上心头。   她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月光冷清,洒落在院中。她却觉得那月光仿佛是落在了自己的心上,不觉清冷,只觉柔软。   圆月沉落,日光自东面升起,普照大地。   绮月打着瞌睡,迷迷糊糊,忽然被身后屋门开启的“吱呀”一声惊醒。   “你……在这里坐了一夜?”男子的声音沙哑地厉害,他披着外袍,看起来精疲力尽,脸上却不掩诧异。   绮月猛地站起来,只觉得眼前一黑,一时间差点站不稳,下意识伸手就要抓住身边的什么东西扶住,入手却是一片微微潮湿的手臂。   她下意识抬起头,正对上男子如墨色般沉沉眼眸。   “我去叫人来给你收拾一下,你难受了一晚上,好好休息。”绮月逃也似地离开,心里头乱成一团,想了一夜想和他说的话,最后一句也没说出口。   *   这一日绮月的心不在焉,连小枝都看出来了。   “小姐?小姐!”小枝弯着腰,在绮月面前挥了挥。   “嗯嗯,这样就可以了。”绮月回过神来,遮掩似得用力点头。   一旁的景儿早已笑得前仰后翻,小枝一脸迷茫,而于言只黑着脸,心情不妙地瞅着她。   “什么可以了?”小枝诧异地道,“刚刚景儿姐是问你晚上吃什么……”   “你看吧,我就说她压根就没在听。”景儿笑着对于言道,“现在你可以再说了,她回过魂了。”   “说什么说!我看她是被鬼迷了心窍了!”于言恼怒地道,手中的案子摔在桌案上,转身就拂袖而去。   “哎!于言!”小枝急得跳脚,想追上去,又看了看自家小姐,有些放心不下,“小姐,你别生他的气啊,他就是个迂腐的书呆子,没别的意思的。”   “好啦,你们家小姐就交给我吧。”景儿从椅子上直起身子来,对小枝道。   “我没生气,是我不好。”绮月揉了揉眉心,她实在是太乱了,连自己都想不明白。   小枝咬了咬牙,便往外跑了出去。   “真是女大不中留。”景儿笑着道,在绮月的面前站定,“绮月,你的心乱了。”   “我不知道……”绮月低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   “你是害怕。”景儿收敛了笑容,为她下了定论。   绮月怔住。   “那时候你跟我说,你要做弥城的主人,你没有害怕。”景儿慢吞吞地道,“你看着你经受了纡的虐待,你也从来没有屈服过。但是现在,这个男人,你在怕什么。”   “绮月,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既然他都能够打破世俗的桎梏,向你袒露心声,你如果真的那么害怕一切是假的,是骗你的,是别有所图的,不如主动去看一看真相。”景儿的神情无比认真,温柔有力,却又像一把尖刀,戳破了绮月心中那一层摇摇欲坠的防线。   绮月沉默了许久,久到景儿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什么的时候,却听到她忽然哼了一声。   “昨天原来是你一直偷看我们。”绮月道。   “嘿嘿。”景儿豁然站起身来,装傻地将额前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就是路过……啊对了,今天的公文还有好多呢!我先回去了!”   还没等绮月反应过来,就一溜烟地跑了。绮月看着她的背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   玄素一夜未睡,清晨沐浴的时候,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这一日的傍晚。   他看着四周熟悉的摆设,床上白色的纱帐,忽然意识到这里是绮月的房间。   “可能是在南离的时候养出的怪习惯。”女子的声音从外间传来,然后是她轻盈如羽的脚步声,“我喜欢雪白的纱帐,他们就给我做上了,不过用的不是在南离时候的料子,但是看起来差不多,对吧。”   “嗯。”玄素低沉地应了一声。   “玄素。”纱帐外的女子逆光而站,傍晚的光勾勒出她姣好的身线,他听到她在唤他。   “你清醒了吗?”   玄素被她问得有些懵,下意识回道,“醒、醒了……”   “哦。”外头的女子愣了一会,忽然应了一声,猛地掀开白色的纱帐。   玄素看到她的眼睛亮极了,那个他朝思暮想的,让他辗转两世的姑娘,站在他的面前。   绮月的耳尖淡红得几乎透明,却依然紧紧地看着他,毫不逃避。   “昨天你说的事情,我再考虑一下。”   她微微扬起下颌,如同漫步在林间的骄傲的猫。   “但是玄素,我想得到你。”   如果说,我不是爱你,只是沉湎于你的美色的话。得到你,我就能放下了吧。   绮月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所有失控,她不敢将自己的一颗心,再放在任何一个人的手。哪怕这个人,是玄素。   “绮月,你是不是有些醉了……”玄素嗅到了她身上的酒气,皱着眉道。   可是她没有让他说完,剩下的话语,尽数吞没在了唇瓣间。   *   绮月宿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日上三竿,她还是头一次睡了这么久的时间。   她的头有些疼,那夜的梦不知为何,竟然再次出现了一次。正想坐起身来,男子的臂膀却将她揽在怀中,动弹不得。   绮月看着面前的那张尚在沉睡的容颜,和梦里那个孩子对上了……她的目光往下看,看到男子光洁的胸膛的时候,猛地收了回来。   “我都做了什么啊。”绮月涨红了脸,此时才想起来自己都干了什么,偏偏昨夜的事情,她竟记得格外地清楚。   她还用内力将这个人硬生生困在床榻……   绮月只感觉自己脸都要丢尽了。   被她这么一折腾,玄素自然也醒了过来,正对上怀中女子微红的双眼,竟是一时愣住,显然也没有缓过劲来。   意识到两人的姿势,他猛地想把手收回来,却因为揽了绮月一夜而血液淤堵,整只手麻得厉害,忍不住低呼一声。   “怎么了……”绮月下意识去看,原本裹在身上的被子从肩上滑落,露出半截雪白的肩和细腻白皙的颈项。   绮月看到他这副样子,竟不知为何有些想笑,反而倒是轻松了些。   她捡起床尾凌乱的衣衫,一件件穿上,继而拢了拢衣领,对玄素道,“昨夜是我莽撞……你我只作什么都没发生便好。”   玄素回过头来看她,却只看到女子狼狈离开的身影。   再见到绮月的时候,已然是几日后的事情了。   她正在写字,笔画生疏,却也能辨得出是汉字。   绮月看到他就想躲,却被景儿瞧在眼里,伸手推搡了她一把。   绮月一个不当心,差点没摔进玄素的怀里。   “你怎么来了……”绮月目光飘忽,实在是难以和他对视。   “我今日过来找你,是有事想告诉你。”玄素沉声道,   “说起来我倒是也有件事想问你。”绮月忽然想起来了,倒是一时间放下了心中的羞涩,“你认不认识一个人,叫慧真?”   这几天她一直做着同一个梦,如果说一次或者还能说是意外,但是重复多次……让她不得不起了疑心。   玄素被她一问,竟是猛地对上她的眼,目光微凝,“慧真已经死了……很久了。”   为什么……绮月为什么会知道慧真的名字?   玄素心中忽然有一种预感,仿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已经逐渐失控。   难道她也……想起了前世。   “是吗……”绮月有些恍惚,却又问他,“刚才你想说什么?”   玄素将刚才奇怪的念头抛开,沉下心来道,“我的师父阿难,可能没死——”   正在此时,于言忽然闯进了院中。   “于堂主,你怎么也随了小枝丫头那套冒冒失失的习惯。”景儿眉梢一挑。   于言却并没有管她,径自对绮月道,“你让我查南离寺的事情,有眉目了。”   “月氏,确实曾经出现过一个僧人,并且是当时的月氏王亲自见的。”于言道,“不止如此,还有一个消息,你或许更感兴趣。”   “近几日,据说月氏又出现了一个自称出身南离寺的和尚!” 第64章 战起 仙人临世   玄素没想到绮月已经开始拜托于言调查昔年月氏与南离的关系, 而如今竟又有一个自称是南离的僧人出现在月氏。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说明南离和月氏之间的联系,远没有那么简单。   “你刚才为什么说阿难可能没死?”绮月沉默了片刻, 手腕悬空, 迟迟没有落笔,毛笔上的墨滴落在白净的纸面, 晕开青黛色的一点。   “我还不确定, 但是……”玄素此刻内心也极为复杂,“我去了一趟师父的出生所在, 无名寺。”   那日, 迦叶与世长辞之后, 无名已无后人,玄素作为迦叶的师侄,也算是半个无名后人, 便为他收殓遗容, 和无名历代先辈一起,埋在了无名后山。   就在他处理完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却忽然发现了边上的一座小坟堆,墓碑前摆着一束半干的野花, 看起来并没有过去多长时间。   无名寺地处深谷,方圆数十里少有人烟,人迹罕至。后山更是深居幽谷,唯有从无名寺后门才能寻到路进去, 就是玄素也是整个庙里上上下下找了好一阵的。   他不禁俯身去看,却猛地一怔,那墓碑上的名字,竟是无真。   无真本名已不为人所知, 但之前是南离寺的人,名唤慧真,亦是玄素童年的玩伴。   只是后来庙中出了一件事,慧真惨死,没想到迦叶师叔竟还是把慧真师兄的尸身带回了无名寺,并且葬于无名后山,更名为无真。   为什么会有人在师兄的墓碑前放上一束花……玄素心中浮现出一种微妙的感觉,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一直引导着自己。   玄素下意识低下头,却看到慧真坟前不知名的低矮枝桠上,挂着一片看起来像是从来访者身上勾下来的布片。   深青麻衣,正是记忆里阿难一惯的僧袍衣料。   玄素并没有细说缘由,毕竟他自己也只是猜测。而如今出现在月氏的那名僧人,又是否可能就是师父阿难呢。   “如果这么说来,或许我们应该去一趟月氏。”绮月道,“如果阿难真的没死,那或许只有见到他的本尊,才能弄清楚所有的真相。”   “如果是这样……我想你们或许不用去月氏。”景儿忽然出声道,“据小道消息,月氏王阙京暴毙,传位于弟弟尉迟重光。”   绮月脸色难看,“暴毙?他还真是做得出来。”尉迟阙京那时候的样子,看起来身体健朗得很,可没有半点要暴毙的样子   “这位新帝上任的第一件事,是下旨,征讨归无。”景儿眉梢一挑。   “征讨归无?”绮月目露诧异。   她下意识看向一旁的玄素,果然见他目光微沉。   “我可能要暂时离开一阵……”玄素沉声道。   “我和你一起去。”绮月忽然接道。   绮月虽不知玄素与聂晴云之间究竟有何联系,但……左右她也挺喜欢聂城主,上次在归无她也是帮了自己的治伤,就算玄素不去,绮月自己也是不可能坐视不理的。   “城主大人。”景儿一听这可不得不管了,当即便双手往桌边一撑,一张脸凑近了绮月,“你这是真的要把弥城丢下,去做你的甩手掌柜了?”   “归无的聂城主与我也算是有交情,如今归无有难,我自然不能见死不救。”绮月道,“不过确实是要麻烦你们了,此次我只打算自己去,并不想把弥城也牵扯其中。”   弥城已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绮月心中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再说了。”绮月闷声道,“再怎么样……我也不能放任你不管。”   她这句话,显示是对玄素说的。   男子蓦然抬起头,却见绮月已然搁下笔墨,别过头去,正是有意避开自己。   既然决定了要前去归无,自然是越快越好,当夜绮月正收拾行囊,却听到屋门前的敲门声。   她放下手中的事情,开门一看,竟然是景儿。   “纡那个老头子藏在冰库里的荔枝,有没有兴趣?”景儿手中端着一只白玉盘子,笑语嫣然地道。   绮月瞧了一眼一盘子还散发着冷气的荔枝,新鲜欲滴,看起来确实是难得的好东西。   不过她眉梢一挑,“你这个点来找我,就为了给我送个宵夜?”   她说着转身回到屋子里,景儿袅袅娜娜地跟了进来,将盘子往屋子中间的八仙桌上一搭,长腿一翘搭在另一条腿上,歪着身子倚在桌边。   “当然不是啦。”景儿俏声道,“我只是来问一句,那日的酒好喝不?”   “你!”绮月蓦地回过神来,俏脸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原来那日是你偷偷给我喝了酒!”   绮月想起那日就觉得奇怪,她分明不记得自己喝过酒,只不过是正午用过午膳后,丫头端来了一盘子上好的杨梅,说是景儿从弥城冷库里翻出来的,让她尝尝。   谁知道就是这么一盘子杨梅,让她出了事。   “我可不是偷偷的。”景儿两手一摊,目露无辜,“那盘子杨梅可是用上好的百里香浸的,费了我好些心思呢。原本也就是端去给您尝尝的,谁知道城主您喜欢,统统吃下去了。”   “我……”绮月一时语塞,那日自己本就因前一夜的事情心不在焉,哪里注意得到杨梅泡过酒的。   再说了……分明就是她故意的!   “你什么你,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是一颗都没给我留。”景儿倒是“恶人先告状”起来了,双眼一瞪一瞥,看起来还真有那么几分生气的意思。   如果忽视她眼中的笑意的话……   “……你今天这个没加什么东西吧?”绮月瞟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荔枝。   “当然没有!”景儿气到叉腰,“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绮月嘀咕。   “哼。”景儿冷哼一声,“口是心非,明明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   “咣当”一声响,一个青铜制品被绮月重重地丢在桌上,差点吓了景儿一跳。   “你干什……”景儿的话还没说完,却在看到桌子上的东西时微微一怔,“你把这个拿出来做什么?”   只见桌上的,赫然便是弥城的兵符。   “再放你那里一阵。”绮月漫不经心地道。   “你是不是给我给上瘾了?兵符这种东西随便丢……”景儿黑着脸道。   “我离开弥城的这阵子,我就将大家都托付给你了。”绮月躬身一礼。   景儿这次是真的被吓了一跳,从座椅上跳也似的站了起来,“你可以给于言,或者小枝……他们与你更熟悉,也更能够让你放心。”   绮月却摇了摇头,“于言看似温柔可亲,实际上心中没什么感情,若不是因为我和小枝,他绝不会继续留在弥城。而小枝心地太过良善,只有景儿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绮月抬起头注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道,“若是我没回来,弥城就归你了。”   景儿一怔。   绮月继续道,“我虽然对弥城也没什么感情,但到底很多人是无辜……‘绮月’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是能少一个是一个的好。”   “没见过这么嫌弃自己的。”景儿忽然低声道。   她长叹一口气,伸手将桌子上的兵符收了起来,揣进衣兜里,转而又面露不善地对绮月道,“不过我们先说好,我没你说的那么好,如果你没回来,我一定也会抛弃弥城的。”   “做弥城的主人,你不想要吗?”绮月似笑非笑地道,话语也是似真似假的意味。   “你不必试探我。”景儿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摘了一颗荔枝拧下来,剥开外头的盔甲,露出里头洁白柔软的荔枝肉来。   “比起当弥城的主人,我还是喜欢当迷城助人的女人。”口中的荔枝肉香甜扑鼻,景儿露出享受的神情,“我听说那个归无的城主是个女子,你也是个女子,做你们这样的女人,我可不乐意。”   “那个顶端的位置,只能站一个人,高处不胜寒。”景儿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只要站在靠前的位置便好了,至少身边还能多两个人与我站在一起。”   出行的时候选在了清晨,绮月与玄素为求尽快抵达归无,只两人两骑,所带物品只至最简。   快马刚到城门口的时候,绮月却发现城门早已大开,而城门前站着三道身影。   “你们怎么来了?”绮月道,她选在清晨出行,本就是不想让他们送行。   “小姐,你可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安安全全地回来呀。”小枝一见到绮月,一双大眼便被泪水所充斥,她抱着绮月的腰肢,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绮月无奈叹气,“希望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能改一改,别叫我小姐了。”   “嗯嗯,是的小姐!”小枝眼泪汪汪地道。   “好了好了。”于言一伸手把小姑娘拽了回来,“一路顺风了。”   “当然。”绮月笑着点了点头。   “快走吧。”景儿撇过脸去,满脸嫌弃,“你们再念叨下去,那边的那位都要成望妻石了。”   小枝和于言被她这么一说,忍不住越过绮月看向她身后一直沉静等候的男子。   玄素的目光平淡而温柔,却始终专注地看着绮月的身影。   那目光中的情绪,虽温柔如涓涓细流,却坚定如磐石,轻易不可动摇。   绮月翻身上马,与玄素两人一同离去。离开弥城的时候,她忍不住回望了身后的城门一眼,影影绰绰的三个人影,就在那城楼之上,远远地遥望着自己。   “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风里传来身边人清沉的嗓音。   绮月心跳微顿,继而猛地双腿一夹,马儿如箭一般冲了出去。   “谁要你保护。”   绮月的声音传了过来,听在玄素的耳中,却让他不仅抿唇轻笑。   这一趟无名之行,无论如何,至少让他终于能面对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求。   绮月……玄素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前方女子的身影。   这一生还能陪伴在你的身边,我纵死,已无憾。   *   两人一路快马加鞭,可弥城与归无确实相隔甚远,也足足过了八、九日才到达归无。   在靠近归无郊区的时候,绮月和玄素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遍地都是死尸与浮漂,面黄肌瘦的人们犹如幽魂一般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行走在路上,有些稍微面色好些的,却也是脸色蜡黄,警惕地抱着自己的包袱。   “怎么会变成这样……”绮月仿佛又看到了之前的弥城,“这里毕竟还是归无的地界。”   “归无的地界又怎么了。”玄素还没答话,便有边上的男子阴阳怪气地道,“看二位的样子,是外头来的吧?现在月氏在和归无打仗,商人们都跑光了,城主自顾不暇,连城里都谈不上温饱,哪里还顾得上我们。”   那男子身材健硕,脸色倒是没有其他人那么糟糕,看起来仗着自己有一副不错的身子骨,日子倒是过得还行。   他打量着绮月的眼神中流露出贪婪的意味,说着便朝绮月伸出手来,“这小妮子长得不错……”   “叮铃铛。”   玄素只听到一阵清灵如水的铃铛声,紧接着女子一抬手腕,袖中飞出一道白色丝线,灵活如蛇身般盘上了男子的脖子。   “如果实在是想死,你大可以继续说。”绮月冷声道。   那男子的脸色吓得惨白,继而便是一阵腥臊难闻的气味,让绮月皱起眉头。   周围围着不少人,但纷纷看过来,却无一人想出手或者出声的。   看来这男子平日里仗着自己的力气,得罪了不少人,如今竟是一个帮他的也没有。   见他如此怂,又半点武功没有的样子,绮月也就懒了心思,只将他往边上一甩。   丝线脱出,男子的身躯却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撞在边上的树桩之上。他闷哼一声,看起来伤的不轻,没个百八十天是养不好了。   “走吧,我们先进城里去。”绮月道,说着就抬脚往前去。   她走出几步,半天也没见人跟上来,转身一看竟见玄素怎么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玄素?你怎么了?”   绮月的声音让玄素回过神来,“没事……”他快步跟了上来,“如今我看现在遍地尸体,若是不及时处理,恐要生出疫情。”   “你说的不错。”绮月也是脸色一沉,若是归无闹起疫情,那对于眼下的情况来说,简直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不过恐怕聂城主现在也是自顾不暇,不然她定不会忽视这一点。”绮月道,“看来前方的战事,恐怕不妙。”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对归无的担忧。   “我们要尽快了。”绮月翻身上马。   玄素也跨步上马,紧随其后。他心中想起方才的事情,没有忽略掉刚才绮月动手时候的铃铛声。   那声音实在是太过特殊……“你刚才那个是……”玄素跟在她的身边。   “是我从小枝那拿的缝衣线。”绮月想也不想地道,“我现在的武功,已不需要弱水丝那种东西了,任何东西在我手中,都可成为杀人的利器。”   “不是……”玄素的耳根有些泛红,“我是问你那个铃铛。”   他忍不住看着身侧的女子,她本就天生肌肤雪白得近乎于透明,因而那逐渐蔓延到面颊的绯红,越发得引人入胜。   “嗯……”绮月低声应道,“就是你送我的那个,水音铃。”   靠近归无的城区,虽然情况倒是好了许多,但是百姓们脸上的焦虑感却更加显而易见。   归无的兵力与月氏想必,简直无异于以卵击石,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   “你们是什么人?”   二人刚到归无的城门前,便被人拦下了,“归无城已关闭,如无归无令牌,不可进城!”   “我们不是商客。”绮月着急地道,心中正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正在此时,遥遥便听到里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邢二!”绮月眼睛一亮,向里头军人打扮的人招了招手道。   “绮月小姐?……大人!”邢二闻声回过头来,竟见到绮月与玄素两人,当下简直是又惊又喜,便上前来相迎。   门前守卫自然不敢再拦,两人当下便牵着马进到城中。   “我们听闻归无出事,特意赶过来的。”玄素沉声道,“不知聂城主眼下如何了?”   “且跟我来先回府吧。”邢二苦笑道,“如今城主大人正在出霞关,不能及时相见,若是知道二位来了,不知要多么欢喜呢。”   上一次与邢二一同进城之时,归无的街道整洁干净,商业繁茂,孩子们的嬉闹声,商贩们的叫卖声传入耳中。而如今,却已然是如死一般的沉寂,以及路边偶尔几个唉声叹气的百姓。   绮月向玄素看去,正撞上他看过来的凝重目光。   “带我们去出霞关。”二人同声道。   *   月氏与归无焦灼了半月,虽兵力优于归无,但面对归无的誓死力战,始终没能攻破出霞关。   “以月氏与我城的兵力来看,破关眼下只是时间问题了。”归无军师是个年轻的男子,亦是聂家门下士,对站在高处的青衫女子道。   “能支撑到现在,大家已经是竭尽全力。”聂晴云负手道,“让军医把伤员都好好医治,重伤的便送到后方去吧。”   军师却面露为难,“可将士们,都不想离开出霞关……”   归霞关已然是归无最后的一道防线,若是破关,归无就只能沦为任由月氏宰割的鱼肉,再无还手之地。   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双方的拼死搏斗因此也进入了白热化。   “如今怎么样了?”聂晴云问道。   “我们的主将接连受损,恐怕是……”军师不敢再说,只是长叹一声。   聂晴云又如何不知道,只是若是归无沦陷,依照月氏的脾气,归无的下场,她几乎不敢去想。   “大人,如今虽尚还有一丝再战之力,但军心不稳,士气亦是受到重挫,我们不如……”军师小心翼翼地道。   “归无绝不归降。”聂晴云厉声道,“拿我聂家的战甲来!”   “大人不可……”军师轰然跪在地上。   “等等!那是什么?”聂晴云一直注视下下方战场上的战况,却忽见原本步步败退的归无军中,忽然突出了一个尖刺。   那尖刺逐渐深入,宛如一柄尖刀,破开一道道防线,狠狠地扎进了敌人最核心的位置。   战场之上,归无将士颓然面对无望的战局,已是精疲力尽。   看着一个个战友同僚死在敌人的刀下,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们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   一名战士的刀已经被斩断,他死死地攥着手中残余的刀柄,心中满是绝望。   “叮铃铛。”   那是什么声音?清灵若水,却又如此通透,难道是死亡前才能听到的佛国圣音吗……   “咣!”   金属与金属重重撞击的声响将他从失魂落魄中生生震醒。那将士抬起头来,只见一柄长刀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为他挡下敌方劈下的战刀,犹如天降。   “愣在那做什么,还不跑?”   长刀竖直落地,刀尖钉入地面。上头有一玄衣女子,脚尖稳稳地踩在那刀柄之上,俯望着他。   “仙、仙人临世……”   那将士已全然看呆,脚下一软,跪在地上。   一根白色的丝线从她的袖中伸出,尾端已被染成了鲜红的颜色。以她为中心的一圈,遍地都是月氏军的尸骸。   “他们的将领在哪里?”绮月见那将士死里逃生,目光混沌,便索性张口问他。   好在这人脑子算是没坏,一伸手为她指了方向。   绮月远远看去,果然见月氏军中,有一身穿黑甲之人,全身铠甲护体,在右翼的位置挥舞手中重剑。   剑起剑落,便是无数的归无亡魂。   “呼——”绮月长舒一口气,“没想到,竟然是你。月氏还真是无人可用了。”   刹那间,无数白色的丝线从她的袖中蜂拥而出,腕间铃声如歌。   绮月的眼中,只有目标一人,月氏老将,霍聪。   昔年征讨西凉,便是此人带兵为将,也正是他将自己与母亲押送到月都!   绮月至死不能忘! 第65章 战神 只要你们交出绮月   说起杀神, 战士们心中想到大都是一个手持长刀,体格强奸的男性形象。   因此在看到无数漫天的白色丝线轻飘飘地落下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将其放在心上。   “这什么东西……啊!”一名月氏士兵暴躁地将那根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丝线撇开, 手掌却在触碰到的瞬间, 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由得惨叫一声。   “不要碰这些线!危险!”那士兵大喝一声, 可四周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将他的声音淹没。   已经来不及了。   “小心!”   身边有人朝他大喊, 那士兵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那些白色丝线、不, 如今该称之为血色丝线, 竟是从一个人身上出来的。   那是一个玄衣女子, 卓然而立,朝他的方向奔袭而来。   士兵看着她手中的丝线,脑子里乱成一团, 刚才那接触到的感觉, 与家中妻子缝衣的棉线并无半点不同,为何会变成如此可怖的杀人利器。   他心神紊乱,吓得不知躲避。   那女子身轻如燕,竟是从踩着他的肩一跃而过, 向他的身后疾驰而去。   冰冷刺骨的杀气席卷而来,霍聪重刀落下,却被一根轻柔的丝线挡下。  “来者何人!”霍聪凭借一身神力屡立战功,如今三十余岁, 正值壮年,当下爆喝一声,山河震悚。   来人不答,他旋身挥刀, 将敌手斩落马下,又握刀上挑,将那朝自己袭来的丝线生生挑断。   霍聪回身驭马,马儿嘶鸣,棕色的毛发上尽是鲜红的血迹。   “将军小心!”   副将惊恐大喊,霍聪亦在同一瞬间感觉到一股磅礴的杀气,他出手极快,重刀横挥,却见一只脚稳稳他的刀上。   “霍将军,别来无恙。”女子声音娇柔如天籁,霍聪却脸色骤变。   “你是那个西凉女人!”霍聪用力挥刀将女子挑飞,她却纵身一翻,如一片轻羽般飘落出去。   “你可还记得昔年押送到月氏的西凉公主。”绮月语笑盈盈地道。   “怪不得陛下非要活捉你,原来竟是你。”霍聪目光微臣沉,“你若是现在束手就擒,老夫尚可饶你一命!”   “束手就擒?”绮月仰天一笑,“当初你押送我与母亲,是如何苛待我们的,你可还记得?你欺辱母亲,逼母亲就范,母亲不从,就让我们在你军中做最底层的苦力,好歹我们命大,活着到了月都。”   霍聪老脸僵硬,他仿佛感受到边上士兵们投来的好奇的目光,不由怒极,挥刀一斩。   绮月却不过是脚尖点地,轻描淡写地避开他盛怒之下的一击。   “西凉妖女,老夫这就取你性命!”霍聪的一张脸涨得是又黑又红,此事传扬出去,他的名声可就彻底坏了!   当即顾不得尉迟重光的叮嘱,纵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重刀劈落,掀起一地沙尘。   “萤火之辉,如何争月。”   绮月面上的笑意渐浓,一双玉手如游蛇盘丝,截住将将砍下的重刀。   “你怎么可能接下我的重刀?!”霍聪目眦欲裂,却又心生惶恐,就要寻觅时机收刀回撤。   可绮月的速度实在太快,如神似鬼,莲步轻挪不知何时就到了霍聪的身后。   她一伸手,便将霍聪手中重刀夺下,只一只左手,便可将这柄重达百斤的长刀握在手中。   “放过我!我降!当年征讨你们西凉的时候,我虽是主将,但尚且年轻,也不过是听人差使的!”霍聪极具惊恐之下,再也顾不得许多,大声喊道。   “除了月氏王,还有什么人能差使你?”绮月挑眉冷笑,手中挥刀的动作却微微一顿。   “是圣僧阿难!”霍聪尖叫出声。   绮月目光微怔,继而用力一挥,一道鲜红的血洋洋洒洒地扬起,溅了周围的人一身。   月氏士兵恐惧至极,一时之间无人胆敢上前。   绮月缓步走到霍聪的头颅前,他的脸上还保留着临死时的惊恐。   *   “月氏主将已死。”   黑衣女子站在角楼之上,嗓音轻软,却清晰入耳。   “月氏退了!退了!”先锋军来报,难掩话语中的激动。   “退了……”   无数人相拥而泣,掩面痛哭。   他们身为归无将士,深知此行危险,早已是抱好了必死之心。无数次,他们竭力奋战,看到无数昔日同僚惨死于自己的面前。   出霞关,竟然守住了!   月氏军队如潮水般退回大营,归无的将士们或相互扶持,或跪在地上,或抱起站友的尸身。凄苦众生相,尽收绮月的眼中。   而此时的登云台上。   “什么?霍聪死了!”聂晴云听到消息,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霍聪其人,天生神力,以一柄重刀成为月氏最锋利的刀。十余年来,风头无二,如今虽然年纪长了些,但也绝非老迈,竟然就这么死了?   “大人!我回来了!”   聂晴云回身见到邢二,不由地怒道,“不是让你去安抚百姓吗,你跑过来做什么!”   “大人!”邢二满面带笑,欣喜地道,“是绮月姑娘和佛子大人来了!他们让我来先给你报信——”   “那你恐怕是来晚了。”站在一边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极低的军师默默出声。   “哎?”邢二往下方望了一眼,笑容收敛,严肃地道,“怎么在往回撤了?可是守不住了!”   他豁然单膝跪在聂晴云的面前,“大人!邢二自请出关,我也想与大家一同奋战!卫我归无!”   “你看清点。”军师有气无力地道,“是月氏退了……他们主将都被杀了。”   “哈?”邢二挠头,“这难不成是绮月姑娘干的?”   军师看他这傻模傻样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不过那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啊。   听斥候说,那女子的武器,竟然只是最普通的缝衣线?   军师忍不住看向下方角楼上,孑然而立的女子。   那女子立时有所觉察,蓦然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军师只觉得浑身汗毛直立,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那眼神阴冷孤傲,仿佛自己在她的眼中,不过是一粒尘埃。   聂晴云见到玄素的时候,这俊秀清隽的僧人一袭灰白长袍,站在草棚下施粥饭。   粮食之事涉及生计,如今出霞关的粮草除开百姓自家的存货之外,便只能指望军队从城中运来。可归无军兵力本就不足,粮草要运,谈何容易。因此每每施粥之时,便是最易出事的时候,若是无人镇压,恐生乱子。   这也正是聂晴云安排邢二带人处理此事的原因。   不过眼下……玄素站在那里,百姓们只安静地排着长队,竟无一人喧闹。   “佛子大人保佑,菩萨保佑。”领粥的妇人双手捧着碗,低声念诵。   如这妇人一般,众人皆是双手捧碗,模样虔诚。   “这也太神了吧。”邢二远远看着,简直是目瞪口呆。   天知道他每天光是让这帮人老实点,就要费多少功夫。什么时候看过他们这么乖巧顺从的样子,竟然还自觉排这么长一个队了。   “身陷苦难,反而越发相信神明。”聂晴云冷声道,“佛子眼中,纵然是罗生万象,每个人也希望自己是被保佑的那一个。”   “原来如此。”邢二虽听不太懂,却也多少明白,这些人一个个表现得这么好,也不过就是害怕被佛子大人看到,惩罚他们罢了。   苦厄在前,无论信不信神灵,都不敢轻易得罪。   不过邢二偷瞄一眼自家城主,只觉得她的神情有些不大对。   等玄素施完粥饭,见到聂晴云,便含笑着朝她走了过来。   聂晴云的脸上却是乌云密布,她死死瞪着玄素好一阵,继而冷哼一声,拂袖道,“先跟我回主帐。”   一路上聂晴云的脸色奇差,玄素只不近不远地缀在后头.   邢二看着奇怪,忍不住上前小声问,“大人,人家可是来帮了我们的,您怎么一直黑着脸不理人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聂晴云瞪了一眼。   “要你多嘴!”聂晴云道。   好在眼下也到了主帐堂前。这原本是出霞关的官员居住点,如今受损之后,索性便用来充当了临时的主帐。   “邢二,你在外头候着。”聂晴云道,“若是有人来了,记得通报一声再放进来。”   “好。”邢二虽闹不清楚状况,但毕竟跟了聂晴云不短的时间,心知她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   玄素跟着聂晴云进了帐内,聂晴云便终于忍不住道,“玄素,你是不想活了吗!”   玄素心中多少已经猜到聂晴云气恼的缘由,如今见她这么一问,便知自己猜对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   “哼,你是什么都知道。”聂晴云道,“姜村长也差人来报信说过,你是不是又擅自动武了?”   玄素垂眸不语。   昔年玄素游历至洛水,正遇上聂晴云与洛水村遇上沙匪,这些沙匪皆是嗜血残暴之人,聂晴云自顾不暇。好在有玄素出手及时相助,才得以逃过一劫。   不过也正是因为那次动用武功救他们,才让聂晴云发现玄素竟然是天损之体。   所谓天损之体,既从诞生之时,便比起常人更加孱弱而易折。玄素能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   从那时候开始,聂晴云便一直在帮玄素用药物维系着身体的基础平衡。   只是他多次动用武功,如今的身体,就好比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人偶,就算是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聂晴云恼怒至极,作为一名医者,她最崩溃和痛恨的就是努力救回来的病患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仅不听医嘱,反而糟践得更厉害。   “玄素,你是不是疯了?你的身体本就是天损,能活到四十岁已是万幸。”聂晴云负手在帐中来回踱步,“我知道你是稀世罕见的天才,修一年武学可抵旁人十年辛劳。但你可知,你的身体本就无法承受习武带来的重压,随时都有崩溃的危险。”   “我知道的。”玄素轻声道,“我心里有数。”   聂晴云盯着他好生看了一眼,继而拂袖道,“算了。反正我言尽于此,你若是再动一次武,就你这残破的皮囊,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是无力回天的。”   “什么无力回天?”绮月掀帘而入。   聂晴云没想到绮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一时不知道她听了多少去,又是否对玄素的身体状况有所了解。   这厢聂晴云正愁眉苦脸着呢,玄素倒是一脸坦然,“没什么,聂城主是说,若是能活捉了月氏新帝,那纵然是月氏也无力回天了。”   “尉迟重光刚坐上那个位子,怎么可能会过来。”绮月想也不想地道,挑了张座椅坐下。   “说起来今日多谢姑娘仗义相助。”聂晴云起身对绮月深深一躬。   若是没有绮月,出霞关今日只怕就保不住了。   “聂城主不必如此。”绮月道,“那时我来归无之事所受之伤,喝了您的药之后便好多了,还没有向您道谢呢。”   “医者医人是本分,再说了,这是两回事。”聂晴云正色道,“若非姑娘今日斩下月氏主将的首级,让我们士气大涨,又迫得他们暂时退兵,只怕今日的出霞关,只余遍地归无人的尸骸。”   聂晴云既然说到这份上,绮月也就不再矫情,于是便受下了这一礼。   “不过眼下归无这个状况,恐怕我是招待不周了。”聂晴云苦笑道。   “我们此番正是听到归无受难的消息,特来相助的。”玄素道。   “不错。”绮月颔首,“而且我与月氏,本也还有些旧事未了。”   “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感谢姑娘了。”聂晴云动容道。就算是绮月与月氏有旧,也大可不必掺和进月氏和归无的事情。   绮月奇怪地看了聂晴云一眼。   说起来……绮月并不是一个粗心大意之人,她没有错过刚才进来之时聂晴云面上的不满和帐内低沉的气氛,她心中想着,下意识看了一眼玄素。   聂晴云是个医者,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面对自己之时温柔大方,爽朗可亲,但面对玄素却是爱答不理的。就连刚才,她都是一直在与自己说话,完全将玄素忽略了过去。   按道理说,他们二人本就是相识的,为何会如此呢?   不知为何,绮月隐约觉得,此事或许与玄素的身体有关。   “绮月姑娘在想什么?”聂晴云见她目露深思,当即问道。   “没什么。”绮月回过神来,“我只是好奇,不知归无为何会与月氏交恶呢?”   闻言,聂晴云微微一怔,张开口,却只是轻叹一声。   “姑娘有所不知。”聂晴云道,“归无与西疆众城交好,却从不与月氏打交道,归无与其他城池也有过约定,若是归无出事,他们不可坐视不理,因此月氏也不敢擅自动我们。但是尉迟重光那个人……是个疯子。”   聂晴云咬了咬牙,此次归无的伤亡,实在惨重。而那些平日里与归无交好的城池,想必已然是自身难保,竟是一个也没露过脸。   “尉迟重光为何会如此针对归无?”绮月状似无意地问。   “此事就要从老一辈的事情说起了。”聂晴云道。   原来昔年月氏与归无也是交好过一阵子的,后来老月氏王身患奇症,先代聂医仙,也就是聂晴云的父亲,无法医治,只能为他吊着命。却不知道月氏王从哪听来一些邪门歪道的东西,便以为聂医仙是知而有意相瞒,于是这才与聂家交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绮月沉吟片刻,出声道,“你说的可是,舍身蛊?”   聂晴云目光微亮,“你怎么知道!就是这个东西。据说这个奇蛊世间只有一只,一只被一支异族养着,有起死回生之效用。”   她一边说着,一边摊了摊手,“我们聂家确实是知道这个东西,不过生老病死本就是生命的轮回,这种逆天之物,与我聂家家学相违背,父亲自然不提,我对这玩意也没什么兴趣。”   “原来如此。”绮月悠然道,“那你可知道是谁告诉的月氏王,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聂晴云微一皱眉,倒是摇了摇头,“这个父亲倒是不曾给我提起过。”   绮月依旧惦记着那霍聪死前说的话,她转过头去,正对上玄素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眸。   “等会儿我还要去探望下将士们。”聂晴云起身道,“等下我就让邢二带你们去休息的院子去。今日月氏虽退,但我们也不能有所松懈,明天他们必然不甘心痛失一将,前来叫阵。”   “聂城主说的是。”玄素道,“那我们边先行休息去了。”   “等等!”绮月忽然道,“不知我可能与你一同去军中?”   “如此便更好了,想必将士们一定都很想亲眼见见你这个战神。”聂晴云笑着道。   “战神?”绮月忍俊不禁。   “那你呢,玄素?”聂晴云俏脸一黑,声音几乎是瞬间就冷淡了下来,“你要不先回去吧。”   怎么自己好像不大被欢迎的样子……?   玄素看了看聂晴云,又看了看一旁憋着笑的绮月,无奈地摇了摇头。   *   听闻方才战场上以一敌百,又独自一人击杀月氏主将霍聪,还能全身而退的那个战神要来看军中操练,将士们不禁热血沸腾起来。   “喂,你们说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听说他一个人深入敌营,斩下霍聪的首级。霍聪那把重刀足有百来公斤呢,一般人拿都拿不动呢。”   “照我说啊,该是个身高八尺的壮汉。”   “不对不对,听说那人身轻如燕,我猜是个江湖里的游侠儿。”   边上一人,却闷声不吭,只低头训练。   “可惜了我们都没去亲眼看到……”边上的同僚忍不住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搡了搡身边一直没说话的同僚,小声道,“你不是去了吗,快说说那战神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人抬起头来,面无表情,正是在战场上被绮月救下的那名将士。   “是个女子。”他平静地道。   “切——”边上三人一哄而散,“没看到就没看到嘛!一个女人?能扛得起霍聪的那把刀?那得是个和霍聪一样力大如牛的壮健女人吧!”   “不是。”那将士缓缓摇了摇头,“是个仙人般的女子。”   他想起那女子在自己面前,翩翩而落的样子,便觉失魂落魄,再难忘怀。   “别理他了,怕是方才吓懵了,还没缓过来呢。”边上的一人插嘴道。   正在此时,忽然便见朱台之上,聂城主领头在先,安抚众人。   “哎你看,边上那个……嘶,竟有如此绝色的美人,比咱们聂城主还要漂亮!”   众人东张西望,一个巴望着一个,这才看到聂城主身后娇小玲珑的玄衣女子。   “城主大人!不是说咱们归无的那位战神大人也来了吗!在哪呢!”   有伤员高声嚷嚷道。   “我就是。”绮月从聂晴云身后走出。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如此娇小美丽的一个女子,竟然是那位归无的战神?   在座虽有一些人并没有参与此次战斗,但大部分人以及伤员们,无人不认识这个熟悉的声音。   “谢战神大人,护我归无!”   那伤员热泪盈眶,高声大喊。   “谢战神大人,护我归无!”   众将士齐声呐喊,气势直破云霄。   不出聂晴云的预料,第二日出霞关前,月氏黑甲铁骑上前叫阵。   “大人,不知为什么,他们一直不攻,就站在那。”军师奇怪地对聂晴云道。   “叫你们聂城主出来!”   领头的是一名脸生的将领,聂晴云仔细一看,这支军中竟无主将。   “我就是归无城主,聂晴云。”聂晴云登上角楼,凌然道,“要战便战,多说无益。”   那脸生的将领却往后退出一步,露出身后一名戴着黑色帷帽的灰袍人。   灰袍人出声道,“老衲今日来,是要救你们归无。”   那人揭下帷帽,露出一张沧桑的老脸来,以及光洁的脑袋。   竟是一个僧人!   他大喝道,“只要你们立即交出西凉公主昆月,也就是现在那个叫绮月的女人。月氏,即刻退兵!” 第66章 身世 玄素的贪念   “和尚?”聂晴云微微眯起眼睛。   绮月昨日回去之前, 倒是交代过她帮忙关注一下一个在月氏的和尚,没想此人竟然这么快自己就冒出来了?   “老衲是南离寺无字辈僧人,无怀。”那老僧捋了捋胡须, 面上不掩自傲地道。   “哦。”聂晴云瞥她一眼, 面上没什么表情,“不认识。”   无怀和尚当即吹胡子瞪眼, “老衲的师尊是圣僧阿难, 师弟是南离寺住持无垠,你竟然不认识我?”   若是此刻玄素在此, 便会惊觉此人竟是南离寺那位声称早已去世多年的无怀, 也是那时在南离有意挑衅他们二人的健壮和尚, 慧通的师父。   这下倒是轮到聂晴云皱眉了,“你说的那是你师尊和师弟,我即便是认识他们二人, 但是他们的名望, 和你有什么关系?”   归无将士们无一不嗤笑出声,月氏这方只觉得面上无光。   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索性灭了这归无便是,为何在这个时候主动谈和呢。   “你这女子!简直不配为一城之主!”无怀恼羞成怒地道。   聂晴云倒是奇怪了, 她站在角楼之上,目光微凉,“高僧您何出此言,我不过是没见过您这等人物, 见识小了点,至于我当不当得这归无的主人,还轮不到你过问吧。”   “那个女人你归无到底交不交!”边上的年轻将领看不下去了,当下高声道。   若是再拖延下去, 万一那女子暗中出逃或者趁机离开归无,他可没法向陛下交代了。   “不可能!”聂晴云道,“以一个女子的安危作为退兵的交换,我聂晴云还做不出这等有辱门楣之事!”   “就是!绮月姑娘可是我们归无的战神,怎么可能交给你们这些杂碎玩意,晴天白日的就别做梦了。”   城下守关的将士们,亦是嘲弄讽刺道,惹得对方气得肺腑生疼。   “还什么战神?”无怀冷笑,“你们可知此女屠尽西疆三城,如此杀人如麻的妖女,竟还被你们奉为神明?”   “什么?”军中一片喧哗。   无怀嗤笑,“此女本是西凉国人,十余岁时血洗西凉,无一活口。去年黑沙惨遭焚毁,包括前些日子弥城屠城三日,都是她干出来的好事!”   有人高声打断他,“大家不能听这和尚在这信口开河,若是战神大人当真是如此嗜血残暴之徒,又为何要救我们。”   “是啊!你有本事拿出证据来!”   “我当然有证据!”无怀大喝道,说罢只见月氏军队中走出两个女子。   其中一人身材高大,面如冷月。另一人纵然身处沙场,却是一身金钗步摇,华服广袖。   此刻绮月也与玄素来到角楼上,见到那两女出现之时,绮月目光微凝。   “你可认识她们二人?”聂晴云见绮月神情有变,当即微微后撤一步到她身侧,附耳小声道。   “嗯。”绮月低低应一声,眸光渐冷。   那下头二人,分明就是黑沙酒馆的钱掌柜与阿芝。   “我二人便是人证!”钱掌柜上前一步,声音中难掩怒火,“黑沙城覆灭,就是她诱骗十名少女,以自焚的方式焚灭黑沙。”   “她们是自愿的。”   绮月的嗓音忽然响起,声似薄雾,透着凉意。她纵身从角楼上一跃而下,恍若一叶飘落的白羽。   “那你就是承认了!”阿芝没想到她竟然这个时候还敢站出来,兴奋地上前一步,伸手指向绮月。   “我承认了什么?阿芝。”绮月黛眉维扬,唇瓣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让阿芝看着心里头生寒。   她堂而皇之地站在归无军前,并无丝毫畏惧,“反倒是你,身为如今的月氏新帝、尉迟重光的宠姬,竟然出现在这里。我倒是有些佩服你的胆量了呢。”   “你——”阿芝心中一颤。   只见面前几乎所有归无将士的目光,在这一瞬间汇聚到了她的身上,连月氏军中的人都禁不住望向她。   “你这妖女!你身为西凉国公主,却屠尽西凉!如今还要加害于我!”阿芝不禁后退一步,躲在那年轻将军的身后。   “这些所谓的证据,不过就是这么三两个人罢了。”聂晴云也气喘吁吁地从角楼上下来,厉声道,“我们随便叫上两个人来,也可以证明绮月的清白。”   她说罢看向绮月,对她示以笑容。虽然聂晴云也不知绮月是否有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来,但是她并不认为绮月本性是个恶人,即便是她这般做了,那也定然有她自己的缘由。   无论如何,她都是归无的恩人,这份恩情,聂晴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我阿芝对天发誓,今日所言,都是我亲眼所见!就是这个女人,屠杀西疆三城,她分明是个满手鲜血的屠夫!”阿芝见众人若有所思,似在犹疑,当下也不畏惧绮月了,上前大声道,“你们难道当真要为了这么一个屠夫,放弃让月氏退兵机会吗!”   此言一出,归无军中果然不少人面露为难。   归无苦战多日,而兵败也不过就是时间问题。但是如果献出绮月,就能让月氏退兵……   “我也可以对天发誓!”   忽悠一人大喝一声,从人群中走出来。   绮月定睛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邢赭石。   “那时在黑沙城中,我亲眼看到绮月将十坛烈酒给那十位姑娘,并且叮嘱她们,放完这把火之后,就立即离开黑沙!”邢赭石厉声道,与钱掌柜和阿芝两人对峙。   “还有你!”他说罢抬手指向阿芝,“你这女人,我与绮月逃离黑沙之时,你嫉妒于她,故意将她推下马车!”   “我没有!”阿芝尖叫道,“就算是我把她推下去的,那也是她自己活该!谁让她占了我的位置!”   阿芝面容狰狞,哪怕她再三争辩,单是她脸上神情,便可让人感受到她对绮月的嫉恨之深。   “好了,真相大白。”聂晴云道,“我说你们这帮人,要打便打,非要这么唠唠叨叨的,大不了我归无军人,与你月氏同归于尽。”   她神情肃杀,冷然抬眸,“就算是死,也能从你们这些人的身上,啃下几口肉来!”   “聂城主,我奉劝你一句。”无怀双手合十,垂眸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莫要受了这妖女的蛊惑,平白葬送了整个归无城。”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男子的声音清沉如山间清泉,听在无怀的耳中,令他心神一震。   “无怀师兄,没想到你竟当真没死。”玄素依旧是惯有的一袭灰白长袍,他轻袍缓带而来,在绮月的身边站定。   “师兄?这个和尚竟然是佛子大人的师兄?”   “等等,他刚才好像确实是说,自己是阿难圣僧的徒弟……如此一来,倒是也没什么问题。”   众人的议论声入耳,玄素只作听不到,无怀却是冷笑。   “玄素师弟,你可是师父最疼爱骄傲的弟子,莫不是也被这妖女蛊惑神志。”无怀毕竟是阿难的大弟子,本以为自己能够继承阿难的衣钵,万没想到最终却被玄素得了去,因此言语间对玄素难免有些嘲弄之意。   玄素并未放在心上,他垂眸看向身边的绮月,丝毫不顾此时身处何处,柔声问她,“你可还好?”   绮月却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我有什么好不好的,我当然好得很。”   却见玄素稍稍躬身,附在自己的耳边,轻声道,“无怀是阿难的大弟子,原本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多年,如今他重见天日,只怕师父……阿难他,若是活着,必然就在这附近。”   绮月目光微凌,继而假作若无其事,实则细细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却并没有见到阿难的身影。   难不成玄素猜错了……?   见玄素并不答自己的话,只低头与那妖女亲昵一番,全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的模样。无怀的面色阴冷异常,“玄素,多年不见,你还是如此不把我放在眼中。”   “分明是师兄诈死,竟也不告诉师兄弟们,让南离的大家好生伤心了一阵。”玄素说的一本正经,可那话却怎么听都有些奇怪的含义。绮月看在眼中,有些忍俊不禁。   “难得能在此处遇到无怀师兄,不若您便好生说说,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玄素目光紧扣在无怀身上。   “老衲凭什么告诉你!”无怀重重冷哼了一声,怒道,“玄素师弟,你可是非要为了这妖女与老衲反目?”   玄素神色不动分毫,目光冷淡,“那又如何。”   正值此时,却有一名年轻的士兵从队列的最后跑了过来。那几人身边一直站着的年轻将领附耳一听,便是神色微敛,忽然厉声道:“今日,撤!”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撤了?”   归无的将士们还以为又是一番生死决斗,没想到对方今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是如此上来对峙一番,就这么简简单单地退兵了?   月氏这是是疯了还是傻了。   而聂晴云亦是一头雾水,月氏就这么,骂了半天,没骂赢就走了?   只有玄素与绮月两人对视一眼,隐隐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月氏、无怀、还有那年轻将领的身后,仿佛有一人,在轻而易举地操控着一切。   “既然他们主动退了,也是好事。”归无的军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聂晴云的身后,“将士们还没得到足够的休养,若是强行上阵,只怕会有更多不必要的牺牲。”   月氏来得快,去得也快。   绮月本欲上前拦截,但听到军师如此一番话,不免看向身边的归无将士们。入目所及,就没有一个囫囵人,大多都是负伤而来,极为勉强。   但注意到绮月的目光,不少将士们的面上都挤出一个友好的笑容来。   待归无军依次撤回归霞关中,绮月感觉眼眶有些发热,垂眸正欲落泪,却有一张青灰色的手帕子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抬起头,便见到玄素的温柔目光。   “绮月姑娘……”边上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打断了二人间暧昧的氛围。   玄素面色不善,正要将手帕收怀中,却忽然被面前的女子一伸手拽了过去,一时怔住。   而绮月早已别过头去,看向那边上的男子,“邢公子,说起来还不知道,您怎么会在这里?”   邢赭石还没来得及搭话,聂晴云见玄素二人还没走,恰好走过来,便托腮瞧着这三人间的奇怪氛围。   “大人,还不走吗?”邢二也没注意,只看着自家城主傻站在那不知道做什么,便大喊一声道。   这一喊倒是好,不禁吓了聂晴云一跳,也惊破了那三人间的暗流涌动。   “邢二!”聂晴云恼怒地嗔怪道。   “我也姓邢,父亲人称邢二爷。”邢赭石道,“没想到竟是如此得巧。”   比起绮月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羞涩少年人,邢赭石显然已经成长了不少,俨然有了几分他父亲邢二爷的爽利做派。   如此一来,聂晴云倒是不好怪罪于邢二了,便索性上前对邢赭石道,“邢公子,今日多亏你仗义执言,只是我们归无已然有段时日没有通商了,您怎么会……”   “我是看到绮月姑娘,找了过来的。”邢赭石笑着道。   那日他在路上便远远见到了绮月与一名男子同行,看那去的方向,似乎是归无。邢赭石迟疑了一瞬,便将家中商队暂且安顿下来,自己乔装打扮一番,紧紧跟在那两人身后。   他担心绮月的安危,那次在弥城的时候,他受制于父亲和大伯不好出手相助,这次怎么也再也不能坐视不理。好在他一路辛苦,今日还是派上了点用场。   邢赭石说得简单,但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绮月,在场的几人多少都觉察的到他那几分的心思。   绮月自然也知道。   “今日多谢了。”绮月拱手向邢赭石郑重一谢,“不过邢公子,那时在黑沙之事你不必介怀,我虽然是被那阿芝所害,但也并非无还手之力,不过是不屑与那群流民纠缠罢了。”   邢赭石眸光暗淡,他又如何不知……只是,他是那么想再见见她,哪怕多看一眼也好。   玄素忽然上前一步,正好挡在两人之间。绮月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一只手触碰到自己的侧脸,继而轻轻拂过。   “你发髻乱了。”玄素低声道。   自从那日玄素向绮月说了那番自白的话之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如此亲昵的接触。他的目光对上绮月的,那周身难掩的醋劲,是个人都能瞧出来。   绮月一时间怔在原地,竟不知是进是退。   邢赭石眸中的希冀越发得暗淡,继而消失不见。   他自己亦是男子,又如何不知这名僧人模样的男子,分明就是在向自己示威。   而此时绮月的反应,双颊绯红若蜜桃,眼如春杏,唇角含笑……他又何尝见过。   “对不起,是在下唐突了。”邢赭石躬身朝绮月道,“既然绮月姑娘一切都好,在下便先走了,商队还等在附近的村落里,等着回酒馆里呢。”   他说得落寞,却也终究放下了。   *   聂晴云与邢二等人回了主帐中去,只剩玄素与绮月两人并肩而行,往小院里去。   “你方才与无怀……你是不是也觉得有什么不对?”绮月开口道。   “不错。”玄素此时也在想方才发生的一切,微微皱眉,“不过我在角楼上仔细看过,并没有发现我师父的身影……但是既然无怀都没有死,那师父他……多半是还活着。”   “你别多想了。”绮月见他眉心紧凑,心里莫名地也跟着揪成一团,“幸许于言说的那个出现在月氏的和尚,其实是无怀呢。”   “不。”玄素道,“你可还记得那个慧通?”   绮月听着名字仔细想了一阵,倒是想起来,那时候在南离,这个慧通可没少刁难自己,于是便跟玄素仔细描述一番。   玄素颔首道,“不错,就是他。无怀当初收了慧文、慧通、慧明三师弟,其中慧文最通佛性,又有一颗佛心。无怀恨了我一生,便想培养慧文,让他超越我,也正是因此,惹了慧通的不快。”   听他这么一说,绮月倒是多少明白了,不过……她瞧了一眼身边的男人,“无怀是嫉妒你吧?毕竟他可是大师兄,却被你这个小师弟夺了风头。”   玄素并不搭话,只是略一沉默。   见他心情不悦,绮月心知自己怕是戳了他的痛处。打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嫉恨自己,怎么说都让人觉得多少有些难受。   当下便道,“不过说起来,无怀说我屠杀三城之事,除了弥城,黑沙是我烧的,西凉也是我灭的。他说的其实没错。”   “我知道。”意想不到的是,玄素竟然开口答道。   绮月的脚步一顿,不禁回眸看他,“你……知道?”   “嗯。”玄素应道,垂眸看她,“我当然知道。”   他的目光温柔,仿佛能滴得出水来。情意绵绵的一双眼里,倒影着她的身影。   绮月的心跳得极快,好像每每在他的面前,绮月便特别容易落入下风。   *   到了这一日夜里,出霞关一片安静,看起来月氏确实是暂时退了。   床榻上的绮月忽然惊醒,她猛地睁开眼,再也睡不着了。   左思右想,索性便推开屋门想去院子里透透气。谁知这一开门,正撞见玄素就坐在院子中。   这下子倒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若是睡不着,不如来坐坐。”玄素没有回身,只是轻声道。   绮月关上屋门,上前几步只作无事,便在他边上的石凳上坐下了。   今日的月色倒是不错,月光皎洁,仿佛落了一地流波,枝头的嫩叶已然长出许多,随风漾开去。   “你在南离,到底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绮月忍不住问他。   “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这月色太过动人,玄素显得比白日里脆弱了许多。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孤儿,从小师父待我极好,将我抚养长大……他对我其实没有别的要求,平日里虽然难免严苛了些,但我知道,他只是希望我不辜负自己的使命……”   “什么使命?”绮月忍不住插了一句,“心怀苍生?”   玄素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绮月心道:我能不知道吗,我每天都做这同一个梦,来来回回,不知惊醒了多少次。   但是面对玄素,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真话,只是道,“你们和尚不是都喜欢来这一套,什么心怀大爱,庇佑苍生。”   “你说的也是。”玄素自嘲道笑了笑,“我一直以为师父是个好人……很长的时间都这么认为的。”   他默了默道,“上次你问我的那个人慧真……他是庙里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不是因为我是圣僧阿难的亲传弟子。可是他死了……师父说他失足坠下山崖,我甚至没能给他收尸。”   听到这里,绮月忍不住道,“你确定他是失足坠崖死的?”   玄素豁然看向她,却没有吭声。   绮月下意识避开他太过晦暗的目光,清了清嗓子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屠杀我的母国西凉?”   玄素收回目光,只抬头看着天边明亮的月。   绮月似乎也打开了话匣子,“我的母亲其实是个汉人,流落在西疆,被外公捡走之后抱养起来,继承了家传的舍身蛊。”   “外公死后,西凉那些世家为了夺取母亲身上的舍身蛊,将她养女的身份宣扬出去,逼她交出舍身蛊。”绮月的声音有些冷,却也透着深深的疲惫,“在那时候,西凉王选择上门求娶母亲,将母亲保护起来。”   她从来不唤他父亲,只说是西凉王,仿佛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   “母亲很感动,为他生下了我。可是没过几年,月氏就打上门来,要西凉交出母亲和我。”绮月目光阴冷,“那个男人无能,西凉人为求自保,便将我们献了出去……”   玄素不知在何时开始,一直看着她,绮月说道这里,正对上玄素的眼睛,一时间声音戛然而止。   “你放心,我会一直保护好你的。”玄素轻声道,“没有任何人,能让我把你交出去。”   “……你说什么呢。”绮月脸颊微红,别过脸去。   “你没有错,绮月。”玄素冷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贪念,他们也只是死于自己的贪念罢了。贪生怕死,本身也是一种贪婪。”   绮月的身子一僵,她脸上的红晕稍稍褪去,转过头来,看向身侧的男人。   忍不住问他,“那你呢?玄素,你的贪念是什么?”   玄素眼眸如墨,倒影着月色,熠熠生辉。他的眼中只有她,分明是一弯冷月,此刻却是何其得柔软,足以拨动她的心弦。   他薄唇轻启,声中带笑,“我的贪念,就是你啊。” 第67章 死因 绮月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大好。……   绮月回到自己的房中, 一颗心仍然跳个不停。直到困意如潮水般朝她袭来,绮月再次陷入了梦境。   这一夜,她梦中的故事, 终于往前推进了些许, 不再是一直重复。   “师弟!你快点。”少年僧人轻轻敲了敲门,似是怕被人发现一般, 左顾右盼地看向四周。   “师兄……”小玄素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 鼓着腮帮子道,“你怎么在这里。”   “今天可是花朝节, 山下的城里可热闹了, 你想不想下山去看看?”慧真俯身捏了捏小和尚圆润的脸蛋, 眼睛里倒映着满天星辰,璀璨而绚烂。   “下山?”小玄素将眼睛瞪得圆圆的,“我真的可以下山去看看吗, 我从小就在南离长大, 还从没离开过这里呢。”   “当然可以啦。”慧真笑着摸了摸男孩光滑的脑袋,“我给你打扮一下,只要骗过山门守夜的师兄弟们就好啦。”   这一次的梦境很是清晰,绮月看到玄素婴儿肥的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笑容, 而慧真的目光中也带着如对待自己亲弟弟一般的宠爱。   “慧真师弟。”守夜的倒是个熟人,正是无怀。   他看了眼慧真,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小姑娘,可惜已入夜, 实在看不大清楚,“怎么这么晚,这是要下山吗?”   “是啊。”慧真将小姑娘护在身后,“这丫头也不知怎么走丢了, 家人就在山下等我给他们送过去呢。”   “哦……是吗。”无怀却总觉得有些不大对,不过今日确实是有一户香客来上香,领了个小姑娘来,“那要我一起去吗?”   “不用了不用了。”慧真笑道,“我去去就回。”   说罢便牵着那小姑娘离开了去,无怀将那小姑娘的背影看在眼中,不觉有几分眼熟。   “慧真师兄……”玄素撩开额前的碎发,摸了摸头上的假发,“我这样真的可以吗?”   只见慧真身边那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竟然是女装打扮的玄素。   绮月忍俊不禁,想不到玄素竟还有这样有趣的时候。   “当然可以的。”慧真将他脑袋上歪了的头发扶正了,“快别说话,万一被发现了,你可就没法下山了?”   “你们在说,什么下山?”   慧真面上的笑容收敛,只见一道高大的阴影将二人盖住,一片阴霾之下,显得何其渺小。   “……师父。”小玄素缓缓抬起头,颤声道。   “玄素,这个时辰,你要去哪里?”阿难的声音比夜风还要冷。   他整个人穿着一身深□□僧袍,逆光之下,一双眼漆黑如墨,看不清神情。   “师叔!”慧真上前一步,挡在玄素的身前,“是我想带他下山去,玄素长这么大,连南离山都没有离开过,他……”   “慧真。”   阿难面如白玉,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   “慧真,玄素之命是上天的安排,他与你们不同,他的宿命与苍生相连,他的一生都将为苍生献出一切,注定没办法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你明白吗?”阿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另外我会去再劝过迦叶师弟,你或许并非合适的人选。”   慧真豁然抬起头来,“师叔,你不能——师父他已经……”   “迦叶还不是你的师父。”阿难平淡地道。   “师父,我再也不下山了。”玄素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怪他不好,如果不是他一直想要下山,师父和慧真师兄也不会吵起来。   “师弟!”慧真眉头紧锁,“就算阿难是你的师父,是西疆的圣僧,但是他如果有错的,你就不能听他的!”   “慧真——”迦叶走上前,面上的笑容尽数收敛。   他轻声道,“你没资格和玄素说这些话。”   绮月世界中的画面忽然暗淡下去,而接下来,却是男孩的哭声,缓缓地渗透进来。   黑暗的屋子里,小玄素无助地跪在黑暗中,没有人知道他被关了多久。   屋门忽然被打开了一道缝隙,明亮的天光透进来,玄素像一只野狗一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将脸紧贴着那一道缝隙。   缝隙之外,他的师父阿难就站在外面,就像是一道巨大的阴影,遮挡住了他视线中所有的光亮。   师父说,“徒儿,你慧真师兄今日去后山采药的时候,不小心失足跌下山,摔死了。”   玄素的瞳孔紧缩,死死地看着面前的人。   阿难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他朝面前的男孩长开双臂,“徒儿乖,以后要听师父的话。”   半大的孩子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任由面前的僧人将自己拥入怀中。   而目睹了这一切的绮月,却只觉得莫名有一阵恶寒,席卷全身。   她清楚地看到玄素的目光,暗淡而无神,而阿难的身上,传来她熟悉的味道。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你是佛子玄素,肩负着庇佑天下苍生的使命,任何为祸苍生的存在,你要记得,不顾一切地将其毁灭!”   僧人在男孩的耳边低吟,犹如魔咒。   绮月豁然睁开双眼,已然是天光大亮。   *   今日的军营里似乎格外地热闹,许多粗衣布衫打扮的人手里拿着箩筐,人来人往间,却都经不住地往绮月这小院的方向瞧上几眼。   绮月退开院门,见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副情状。   “绮月姑娘,你可算是醒了。”邢二在门外看起来已经守了有一段时间了。   “这是?”绮月看着这来来往往的人群,不觉问道。   “哦,这是出霞关的百姓们听说大家打了胜仗,自发组织过来帮忙运粮草的。”邢二解释道。   邢二说得轻巧,可绮月毕竟不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这些人频频看向自己这里,眼中看起来,可没多少善意。   “佛子大人与我们大人已经在主帐去了,绮月姑娘还没逛过出霞关吧,这出霞关风景秀丽,不如今日陪姑娘去转悠转悠?”邢二开口道。   绮月却只是轻飘飘地瞧了他一眼,一抬脚便往主帐的方向去了。   “绮月姑娘——哎,等等我!”邢二见她脚步极快,当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上去,一面气喘吁吁地道,“绮月姑娘,这出霞关的风景真的很好的……”   等两人到了主帐前的空地处,邢二便几乎是跑着上前挡住了绮月的脚步。   “今日帐中在议事……姑娘你真的不好去的……”邢二结结巴巴地道。   “我不好去?”绮月道,“那玄素不也去了。若你说我是个女子不好去,别忘了霍聪的人头可是我拿的。”   “这……”邢二愁得直薅头发,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绮月撇开邢二,上前没走几步,便听到里头传来聂晴云恼怒的声音。   “不可能!与绮月姑娘撇开关系,我做不到!”   “可是如今出霞关中的百姓不知从哪里得了风声,大家都说绮月……战神大人是祸国妖女,手段狠辣嗜血,为人凶残,大家纷纷请求把此女交出去。若是大人您非要保她,恐怕要激起民怨的……”   “交出去?”聂晴云冷哼一声,“百姓不知道,你们也不知道吗?是谁万军之中斩霍聪,又是谁救我归无,保下出霞?”   “这……”那人一时也不好答话,只是道,“大人,这事关民心,还是要仔细斟酌啊。即便是不将战神交出去,也该与她划清界限才是。幸许其他几城不出手相帮,也是与她有关……”   “你给我滚出去——”聂晴云怒声打断道。   主帐帷幕一掀,只见一名门客打扮的中年人探出头来,正撞上正主,他当下一怔。   绮月却是歪着脑袋,唇角勾起一抹娇媚的笑。   那门客眉头紧皱,拂袖离去了。   而此刻,帐中的聂晴云自然也注意到了绮月的出现,她当即便看了一眼绮月身后的邢二。   却见邢二撇了撇嘴,一摊手示意自己也没办法。   绮月进了帐中,只见聂晴云站在上首,左边坐着玄素,右手边便站着那名眼熟的军师,再就是几名门客打扮的人。   绮月不敢看向玄素,连忙便挪开了视线。   那几人也打量了绮月几眼,继而陆续退下.   “绮月姑娘。”那军师向绮月俯身行礼,随即也跟着他们一同退下了。   如此一来,帐中只剩了他们三人。   “刚才……你都听到了?”聂晴云低声问道,似乎实在是羞于启齿。   “嗯。”绮月颔首应道,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无怀的目的,不过也就是如此罢了,左右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头一次了,我也不大在意了。”   “绮月,对不起。”聂晴云道,“百姓们毕竟知之甚少,稍一挑拨便难免生出些闲言碎语来,是我管理不善,让消息泄露了出去。”她言语间懊恼至极。   绮月反倒是一笑,“那么多人在场,就算你再怎么拦着,也挡不住所有人的嘴。”   “可是……”聂晴云咬牙道,“害得你竟要平白经受这些。”   “无妨的事……”绮月笑道,却不知为何忽然一阵昏沉,脚下一软,差点摔倒了去。   “绮月姑娘!”聂晴云上前正要扶住她。   而比她更快的是一旁的玄素,几乎是瞬间便上来,险险扶住绮月的腰身。   “你怎么了?”玄素担心道,绮月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大好。   “没事,可能是昨夜睡得不大安稳。”绮月的脸上升起一抹红霞,“我没事的。”   聂晴云方才正想扶住她,因玄素将人护住,此刻恰好将手搭在了绮月的手腕之上。   绮月腕间的铃铛轻响。   聂晴云细瞧了一眼那音色特别的铃铛,微微一怔,复又用力握住绮月的手腕,有些惊疑不定。   “怎么了?”绮月奇怪道,“可有什么不对?”   聂晴云只是一笑道:“没什么,这铃铛音色稀奇,听起来像是佛铃,不知是何人所赠。”   绮月耳尖微红,下意识将手收了回来。   玄素却多看了一眼聂晴云,却被她避开了视线。   今日聂晴云有些心不在焉,因此只简单寒暄几句过后,玄素与绮月便起身欲离开。   “玄素,你等等。”聂晴云这下倒是回过神来,她抿唇轻声唤道,“我……有事想单独问你。” 第68章 有孕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绮月。   玄素面露诧异, 不觉看向聂晴云,却见她微微皱眉,神情不悦, 目光却看向绮月, 似是与绮月有关。   绮月见状却道,“若是有何事与我有关, 聂城主尽管说便是, 倒也不必回避。”   这厢聂晴云来回踱步了几趟,又坐了下来, 铁青着脸抿了口茶, “我先问你一件事, 你需务必老实回答我。”   “你问便是。”玄素心中暗自奇怪,聂晴云今日着实有些奇怪。   “绮月姑娘……可与你有过肌肤之亲?”聂晴云瞥了眼绮月,仔细斟酌了片刻, 开口沉声道。   玄素微微一怔, 下意识看向绮月,而女子皎洁如玉的脸颊上浮起一抹红晕。   玄素不知聂晴云为何忽然问及此事……念及此,玄素忽然顿住了。   看着玄素的模样,聂晴云如何还能不明白, 当下便气恼地恨不得一个茶盏往他脑袋上砸过去。   “我刚刚握住她手腕之时,号出她的身体,像是有孕。”聂晴云放冷了声音不悦道,“她一个姑娘家有了身孕, 你竟是一点也不知,还让她一个人沙场上冲锋陷阵,你怎么想的!”   聂晴云气不打一处来,却见玄素一脸的懵懂, 绮月亦是怔忪,二人看起来像是全然不曾觉察。   “我……”玄素一时失语,他活了两世,还从未有如此不知所措过。   那日满月过后,他勉强硬撑了过去。第二日身体乏力,谁知绮月她竟主动来寻他。   她的吻落在他的唇瓣上,香软甜美,让他如何舍得推开她。   玄素脑袋昏沉了片刻,待觉察到衣带微松的时候,才惊觉起来。   “不行……”唇齿间的酒气氤氲,玄素知她是醉了,想要把身上的女子推开。   可她一挑眉,竟是用上了内力。眼下他的身体尚且羸弱,又如何抵得过她。   更何况……这是他痴缠了两世的绮月啊。   随着玄素的情动,他身上的折磨了他一夜的缠丝蛊也渐渐苏醒过来,正蠢蠢欲动。   “听话。”她的眼尾携着诱人的红,唇瓣湿润,面若红霞,却微扬起下颌,眸中带着妩媚的色彩,“别乱动。”   白若凝脂的手拽下系着床帐的绳,帷幔落下,外头日光温柔,将将西垂。   “怎么可能?”   玄素没有说话,却是绮月先开口道。她难以置信地伸出手触及自己的小腹,在即将触碰到的一瞬,却又飞快地收了回来。   “我的身体……不可能怀有身孕的。”绮月颤声道。   她为了成为弥城第一的刺客,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只有她自己知道。常年的沉疴旧伤,又在血牢中摸爬滚打,她从小连平常女子会有的月事都没有。   “而且第一次的时候……”绮月忍不住上前一步道。   “这还不止一……?”绮月年纪本就比聂晴云小上些许,聂晴云视绮月更是如自己妹子一般,如今听了此时,恨不得当即把边上这男人丢出去不可。   她冷哼一声,白了玄素一眼,扶着绮月坐下休息,“我这次见你武功大成,虽不知你有何机缘,但是或许就是这机缘为你修补了身体,因此才有了这……孩子。”   绮月怔怔地看了自己的小腹许久,而玄素俯身蹲在她的身前,目光说不出的复杂,却又是何等的温柔。   聂晴云轻叹一声,“玄素,我知你自小在和尚庙里长大的,身边也无女子长辈教导,于男女之事上处理不当也不怪你,不过就算是你们已经定过终身,但是绮月姑娘的身子并不算大好,这孩子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定过终身?”玄素微微一怔,下意识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女子。   却见她也是微微一怔,忽而想起来什么似的,脸颊微红,避开了他的目光。   “难不成没有?”聂晴云目瞪口呆,说罢又看向绮月,“绮月姑娘,难道你并非出身西凉绮族?”   玄素又是一怔,绮月去却并不答。   便见聂晴云黛眉微蹙地道,“以族名为姓,又是西凉公主,你必定出身绮族才对。”她站起身来,踱了一圈,复又看向二人。   “据说绮族女子成年后方可婚配,若遇心悦男子,便以铃为媒,一生不悔。”聂晴云道,“难不成绮月姑娘腕上的佛铃,不是你所赠?”   以铃为媒。   玄素蓦地抬起头,绮月猛地站起身来。   聂晴云见这二人反应,方才知玄素竟是半点也不知情的。   “里头有些闷,我出去透透气。”绮月说着便要往外走。   “绮月。”玄素下意识伸手握住了她,素来平淡的嗓音中波澜乍起,“那时候你……”问我要这枚铃铛的时候……   正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邢二爽朗的嗓门不远不近地传了来了。   “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我归无城主主帐!”   绮月脸上正烧得滚烫,她从来没一刻觉得邢二的声音如此悦耳。   “邢二,外头发生什么事了?”绮月扬声道。   “绮月!是我!”没等邢二答话,外头便有女子高声应道。   “景儿?”这声音柔媚多情,一入耳便知其人,绮月诧异道。   只见那帷帐一掀,景儿一袭黄衫裹身,俏生生地站在那处。   “你过来做什么?”绮月道,“可是弥城出事了?”   “放心吧。”景儿笑道,“你的弥城可好着呢——”她说着尾音一转,目光落在一旁的聂晴云身上。   “这便是名扬西疆的归无城主,聂城主?”景儿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拱手道,“果然是巾帼英雄。”   “不敢当。”聂晴云拱手回礼。   既然景儿来了,聂晴云自然也不好再多说,玄素虽然一肚子问题,却也只好憋在心里头。   绮月带着景儿回了院子,将她安置在自己厢房的耳房之中,好在虽然简朴了些,但略略打理,也是能住人的。   这日晚膳过后,景儿坐在院中的石桌上,一面慢悠悠地晃荡着腿,“你在这里日子倒是还不错,你可知我每天一大堆的公文要批阅,天知道他们哪来的那么多的话要写。”   “你不是怕死吗?怎么来这里了。”绮月坐在她的边上,轻声道。   “我是怕死啊。”景儿扬起唇角,“不过我这几日也过足城主瘾了,也算值了。”   绮月轻瞥她一眼,柔声道,“你不用如此担心我的。”   景儿目光微凝,却别过脑袋,昂首看着尚还透着霞光的天空,“我才不担心你呢。是小枝和于言那两个,一直盯着归无的消息的,听说那日你一人勇破月氏军,斩下那主将首级,便非要过来看看。”   “我这一想这还得了,那么多公文我都快批死了,他们在一快跑了,这弥城剩我一个,我不得累死才怪。”景儿冷哼一声。   绮月听着忍俊不禁,她分明是自己心善,担心他们两个过来路上万一出了事,这才自己过来了。   景儿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而笑着将手边的酒壶往绮月处一推,“既然一切平安,可要一起对月酌酒?”   绮月伸手正打算拿过酒壶,手还没碰着壶嘴呢,便见边上不知从哪伸出来一双手,将酒壶从自己的面前拿了过去。   景儿心中奇怪,禁不住去看他。   只见俊秀和尚木着脸站在一边,手中握着那只酒盏转身头也不回地便往回走,“贫僧该洗碗了,这只酒壶也要一起洗了。”   景儿看了个稀奇,当下便搡了搡绮月的肩道,“你家这位,今天怎么了?”   绮月俏脸绯红,将景儿搁在自己肩头的手捋了下来,一面道,“不是我家的。”   景儿白了她一眼,眼下酒壶也被那和尚拿走了,当即一翻身下了石桌,进了屋里去。   绮月站在门外院子中片刻,便见玄素清扫完厨房出来。   “玄素。”她下意识开口唤住他,“铃铛的事情……我、我那时候只是临时起意,你不要误会。”   玄素抬起头来,目光却渐渐暗淡下来,绮月不知为何心中揪痛。   “我不会误会的。”却听他忽然道,上前一步来。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要将心中翻腾的情绪压下来,轻声道,“绮月,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打要罚,怎样都可以。”   绮月微微一怔,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耳尖微红地避过他的目光,“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况且那日分明是我主动……”   “你离开归无吧。”   绮月的话还没说完,却只觉面前的男子忽然离自己极近,继而清冷的檀香将她围绕。   他的怀抱依旧是那么地温暖,他的心在她的耳边跳动,绮月的心仿佛也不自觉的跟着他的。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绝对不能。”   肩头的湿濡让绮月愣住,她想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玄素的泪。   “你什么时候……失去过我?”   不知过了多久,绮月慢吞吞地开口,只觉得抱着自己的男人身子一僵。   *   一连几日的风平浪静,月氏不知在作何筹谋,聂晴云只觉得处处透着不详,这实在不像是月氏的做派,也绝非尉迟重光的行事风格。   这日已是正午时分,景儿出了耳房,撞见玄素在院中打坐,却不见绮月的身影,不由得道,“绮月醒了吗?”   玄素并不喜她,因而只是摇了摇头,却没有回话。   “奇怪。”景儿喃喃道,“她一贯起得早,平日里还要说我懒散,怎么今日这个点了还没动静。”   说着便想开了院门透透气,却忽然撞见白白软软的一团迎面扑了过来。   她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猫。   “哪来的猫?”景儿一手拎着猫脖子,左右仔细瞧瞧。   “皎皎?”玄素惊道。   这正是南离的那只猫,也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哇呜!玄素师叔!”   还没等绮月反应过来,便见一个西瓜似的、光秃秃的小脑袋往自己怀里扑。   “空寂?你来这里做什么?”玄素面色不善地道。   “呼呼——”只见那小脑袋的主人,正是小和尚空寂。   他双手叉腰,大声喘着粗气,“是住持让我来报信的。”   “报信?”玄素眸光微凝。   便听空寂大声道,“阿难师祖没有死!而且……”   “而且绮月姑娘的身份,所有人都知道了。”聂晴云从远处走过来,打断了空寂的话,“我说的是,整个西疆。”   景儿闻言,不由得目露疑惑,“绮月的……身份?”   “绮族的遗民。”聂晴云一字一句地道,在三人一猫面前站定。   “舍身蛊的主人。”   “舍身蛊?”景儿讶异,“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舍身蛊?”这种只在传说中的东西……竟然真的存在。   她下意识便看向边上的两人,只见小和尚连眉头都没皱下,而玄素更是神情微凝,显然都是知情之人。   “对了,绮月呢?”聂晴云张望了两眼道,“必须尽快让她知道这个消息。”   “不知道,她今日还在睡……”景儿回道。   聂晴云黛眉微蹙,显然意识到不对,当即便甩下几人,径自往屋内快步而去。   她破门而入,只见床榻之上的女子脸色微红,额头更是烫得厉害。   聂晴云当即便为她把脉,却微一凝眸。   “她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与胎儿逐步融合……”聂晴云道。   玄素面色阴沉,“你说的那个东西,或许就是舍身蛊了。”   “但是这并不会造成她醒不过来。”聂晴云眉头紧蹙,“这也正是让我疑惑不解的地方,她看起来就像是……”   “在做梦。”空寂探出脑袋,忽然接道。   玄素的神情一松,目光骤然顿住。 第69章 前世 他才是祸世之人   “法师……不知如何称呼?”   女子一袭红裙如火, 她的衣衫已然在雨中湿透,勾勒出玲珑诱人的曲线来。   可面前的男子却不动如山,只目光清沉地瞧着她, 缓声道, “贫僧法号玄素。”   “玄素……是个好名字。”女子尾音婉转,活似一个天生的尤物。   她的眼尾透着一抹红, 似梨花雨落, 温柔缱绻,却又蛊惑人心。   “不知女施主如何称呼。”和尚的声音淡然无波, 连一呼一吸, 都是如此平缓。   “奴家姓绮, 单名一个,月字。”那女子嫣然一笑,眼波脉脉。   举手抬足之间, 尽显妩媚。   那女子正直花信, 姿容盛极艳极,眉目如画,分明就是绮月数年之后的模样。   “法师,我冷。”她攀上男人的身躯, 与他紧密相贴。   可显然,这个绮月才是个正经的妖女,她眸中妩媚写尽,眼角尾勾, 唇角衔着笑意,身姿婀娜,腰肢更是纤细得不盈一握。   而佛子玄素,或许这才是常人眼中的佛子。冷凝又自持, 庄重而禁欲,纵然面对女子的百般引诱,他依旧泰然自若。   *   时间恍惚流逝,直到一日起了骤雨,佛子玄素打坐于蒲团之上,声若沉钟,“你命犯七杀,是为祸世之命。”   “哦?”女子脊背微压,俯身在他的身前,香肩半露。   她艳丽的红裙铺开,恍若一池红汤。一臂支起上半身,一手流连过男子精致的下颌线,娇声道,“那你杀了我,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佛子默然不语,任由身前的女子肆意妄为,“你毕竟是一条性命……若你愿拜贫僧为师,贫僧愿竭尽所能,度你成佛。”   女子面上的笑容越发浓烈,她倾身上前,挑起男人的下颌,强迫对方的目光与自己接触,“好啊,不过既然法师已经想好了办法,那不知有没有为我取好法号呢?”   “还没有。”玄素怔道,显然没有想到面前的这个妖女竟然答应地如此爽快,“不过你拜我为师,便是南离寺门下空字辈人。”   “那不如就叫空念吧。”女子嫣然一笑,食指按在男人的唇瓣,媚眼如丝,“法师……哦不,师父,你看如何?”   佛子阖上眼眸,丝毫不为女子所诱。   妖女绮月,变成了南离寺佛子玄素座下弟子,空念。   *   玄素带她听书传道,欲要劝她迷途知返。而成为空念的绮月似乎真的将佛法听了进去。她认玄素为师,剃去一头秀丽乌黑的长发,一身灰色僧袍,看起来道当真有几分小沙弥的模样。   当然了,玄素是不是真的信了她改邪归正,空念也不知道,只不过空念的心中,从始至终也只有一人罢了。   一年之后,玄素终于带着空念启程,途径漫漫西疆,到了中原。   在中原世界,玄素与一位国公交好,直到那位国公想请玄素替他的夫人一窥命运。   中原人喜欢信这些,空念倒是不放在心上,她只需要在众人面前,扮演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小沙弥。   只是她与玄素日夜相处,早已摸清楚这位佛子的心性,又如何看不清他听到这位夫人的名字的时候,眼眸微亮。   仿佛是一个等待了多年的人,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宿命。   空念难以克制自己内心的好奇,在没有玄素的允许下,甚至先他一步见到了那位夫人,与那女子攀谈。   那确实是个美丽而端庄的女人,雍容华贵,全然不像中原流行的那种清汤寡水的美丽。   可玄素见到她时,目中的神情,却并不像是男女之情。   空念一开始并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宿命。直到那一日,玄素以那位夫人的名字卜卦,算出天机。   他故意让她煮茶,为那女子讲道。借她之口,说出天命之意,可玄素却不知为何打断了空念的话,抢先点破了天机。   离开的时候,玄素向那位国公讨了一句承诺,却是留给她的。   留给她做什么呢……或许是她在他身边扮演了太久的空念,连他自己都忘了,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吗。   *   玄素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破败衰弱下去。   玄素说,是因为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其特殊的意义,有的人是破运之人,有的人是应运而生。若非他的师父将他从乱坟岗上捡了回来,他早已死去了。而如今活着,就是为了完成自己这一生的使命,找到这破运之人。   空念不信,她以为他是不小心沾染了百虫散的毒,甚至于特意为他从那位夫人手中夺来刚刚调制出来的解药。   玄素劝她,阻拦她,可是空念无法接受他将死的事情。   他们暂居的那户人家坐落在邺城城郊的一个小村子里,主人家是个明艳标致的异族姑娘,名唤绛曲。   玄素有意与绛曲亲近,或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害怕空念在他死后走火入魔怪罪于中原人,故意疏离空念。   空念心中明白,她确实曾经有无数次的想法,杀掉那个所谓的破运之人,可她更比任何人都清楚,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被她杀尽又如何。   她的玄素……还是活不下去。   空念假装不知玄素的真意,与绛曲生了嫌隙,继而假意离开,却在夜深之时,偷偷将玄素带走,造成他已死的假相。   两人就此隐居于西疆深处的天云山上。   空念为了玄素的病日夜操劳,无数的奇珍异宝被硬生生灌进他的口中,玄素的身体却连一点点的起色都没有。   那是点破天机的逆天而为,折损的是他的寿数,是他本就不多的性命。空念恍然大悟起来,为什么那时候,他故意打断了自己的话。   或许他曾经想让她来承担窥伺天机的惩罚,可是在最后的那一刻,选择了独自去承受死亡。   空念想,或许现在全天下能救他的,只有她自己了。   可那种办法……她想也不用想,玄素是决计不可能接受的。   *   “国公爷,你可还记得我。”她一袭玄色长袍,站在风里,挡住了靖国公赵西源的去路。   赵西源抬头看她,便见她脱下帷帽,露出一张精致绝伦的脸庞,以及不着丝缕的脑袋来。   “你是玄素的徒儿?”赵西源惊喜道,“许久不见,不知道令师可还好?”   空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朝他的方向丢出一只木筒,滚落在赵西源的脚下。   “我曾救过你夫人一命,虽拿走了你夫人救命的解药,也算是抵消了。”空念朗声道,她的声音带着天生的娇媚,恍若黑暗中游走的鬼神,“那时玄素向你讨过一诺,今日该你赴约了。”   赵西源弯腰将那木筒捡起,取出其中的纸条,只见其中写着一行小字。   ——绮族妖女绮月,在天云山上。   他扬起头,便见那女子站在明月之下,一袭黑衣仿佛要融入夜色。   她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疏离与冷淡,“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把字条上的消息放出去,我要整个西疆都知道。”   说罢便转身离去。   *   床榻上的人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知道或许有一天,自己就会永远地沉睡下去。   玄素是被圣僧阿难从乱坟岗上捡回来的孤儿,他这一生谨遵师命,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在他死后,天下的苍生怎么办。   还有……她怎么办。   外头嘈杂的声音涌入耳中,将玄素彻底惊醒过来。   “外面是什么声音?”玄素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揉着眉心问道。   “师父……”空念跪在他的床榻边,“是西疆的人……他们找到我们了。”   “妖女!你痴缠于佛子玄素,又曾犯下屠城之罪,罪无可恕!”   “对!若是速速出来,我们还可饶你一命!”   “……我们到后山去。”听着外头的嚷嚷声,玄素眉间皱起,一手扶着床榻起身,一手拿起摆在床边的长剑。   他的心思全然放在门外,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女子眼中,掠过一抹异色。   空念紧随其后,她深知玄素的心意,他想从后山带她逃走,可这一局她下了许久,又怎会让他如此轻易带她逃脱。   果然二人逃到后山之时,身后的追兵已经紧紧缀着,步步紧逼,让人喘不过气来。   “玄素,我们敬你是圣僧,你若是离开那妖女,尚可留你性命!”   “杀了那妖女!若不是她,我们又何至于家破人亡!”   ……   从四面八方围上来的西疆众人,将两人牢牢围困在山巅之上。   玄素小退半步,他下意识护住身后的空念,“如今她已绝非昔日妖女,她只是贫僧的徒儿空念。”   “你的徒儿空念?”有人仰天大笑道,仿佛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那你告诉我,前几日夺我府中雪莲的人是谁,又是何人为求夺宝屠我满门!”   “什么……”玄素微怔,“这……或许是认错了……”   “认错了?”那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什么狗屁圣僧,我看早已被这妖女迷惑了心智。收一女尼为徒,还不知道私底下是如何的淫.糜.混.乱呢。”   “你休得胡言!”玄素厉声喝道。   “那好,你让她出来说清楚。”那人身边又站出一人,目光阴冷,“昔日屠杀西疆黑沙、西凉、弥城三城的,可是她?抢夺西疆众城奇珍异宝的,可是她?不择手段肆意杀人的,可是她!”   “你说的……不错。”   玄素听到身后女子妩媚多情的甜腻嗓音响起。   在这一刻他似乎才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她。   从第一次相遇,他遇到那个妩媚多情的西疆女子绮月开始,他就看到了她的命运。   她终将亲手覆灭整个西疆。   “让我数数看,一、二、三、四、五……”空念从玄素的身后走出来,她的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手撑着好看的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在场的所有人,“来的挺多的呢,差不多都到齐了吧。”   “念儿……”玄素轻声唤她,可她却没有回头。   “怎么,来这么多人,也不怕‘分赃’不匀?”空念笑着看向众人,言语中却满是轻蔑。   “你……当真……”玄素颤声道。   “没错。”空念面上的笑容有一瞬的收敛,她转而应道,“我一直就是的这样啊,师父。”   她歪着脑袋瞧他,看起来天真无邪,却又是何其地可怖。   玄素下意识上前一步,“念儿……你不会的,这么多天你明明一直和为师在一起……”   “玄素!你不要再被那妖女所迷惑了!”有人高声喊道。   “念儿……”可他执迷不悟,妄想靠近面前的女子。   空念脸色不易察觉的一变,她的心上说不出是酸涩亦或是其他什么滋味。   她分明一直想将他一起拖进地狱,可最终最想将他的命捡回来的,却是她自己。   “他们说的没错,所有人都是我杀的。”空念咧嘴一笑,拉开了与玄素的距离,“这些日子徒儿满手鲜血地陪着您,怎么师父您,竟是半点也没有觉察到吗。”   玄素抿唇,并没有再上前。   “杀了她!左右她只有一人,还能拦得住我们所有人不成!”   有人大喝一声,众人一拥而上,却大多只是与空念有所结仇之人。   在场众人,分为两派,一派是意图杀她,一派却只是旁观。空念武功早已远超众人,行云流水之间,便已取走数人性命。   她手段狠辣凶残,一击毙命,毫不留情。   若是放任她这么下去……西疆三十六城说得上话的人,只怕悉数要被她杀尽。一旦此事发生,只怕整个西疆,都要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难道就是今天……那七杀之命所预示的,就是这一刻吗?   玄素下意识紧握住手中的剑,他抬头看向她,目光中有复杂的神思晃过。   “圣僧!不可再为那妖女所惑,快杀了她!”方才说话的那人大喝一声道。   玄素知道,今日恐怕他二人,是决计再难轻易脱身的了。   他想到这里,心中却禁不住微怔。为什么……明明都到这个时候了,他难道还是下不了手吗?   “你是佛子玄素,肩负着庇佑天下苍生的使命,任何为祸苍生的存在,你要记得,不顾一切地将其毁灭!”   师父的嗓音在脑海中响起……玄素双目迷茫地,抬起头来。   而正在此时,空念亦回头看他,目露不解。   玄素,你还在犹豫什么——   杀了我,你就可以回到西疆做那个万人敬仰的佛子,杀了我,你就可以活下去了!   *   十余年前,西凉国。   “娘亲。”娇小精致的女孩约莫三四岁的年纪,小小的一只可人儿,捻着裙角从长廊里小跑而过。   “怎么了月儿。”绛云垂眸看向自己的女儿,目光中盈满温柔。   女孩依偎在母亲的身旁,将脑袋埋进怀中,“身体里的那个东西,又在动了。它真的是娘亲送给我的吗?”   “是啊。”绛云柔抚着怀中女孩的长发,“只希望月儿你永远也用不上它。”   女孩闻言抬起头来,目若琉璃,“娘亲,这个东西到底是怎么用的呀?”   *   空念低下头去,只见胸前的位置被剑锋刺伤,鲜血汩汩而流,看起来极为可怖,她缓缓抬起头来,死死盯着面前的男子。   “你……要杀我!为什么,是我拼死将你救回来,你却要杀我!”   “杀了你,西疆就太平了。”男子持剑而立,剑身菱花,已经被鲜血染红,眼中无喜无悲,“念儿,你说我们这样的人,还能有来世吗?”   空念微微一怔,她眼眸深处的欣喜凝结,下意识捂住胸口的伤。   那伤口极为精巧,看起来虽然鲜血淋漓,实则却只有一点点皮外伤,若是好好养上几日,恐怕不出七日就能好了。   来世你大爷!   空念咬牙切齿地抬起头,正对上玄素的目光。   他在做什么,她坏事做尽,更是触及他的逆鳞。如今人人喊打,他为什么不杀她……   “念儿,我可以带你走的。”他的声音响起在她的耳畔,竟是用了内力传音之法。   “别叫我念儿!”空念大声喝道,想要阻拦他。   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带她离开……他还做不做他的佛子玄素了!   “对不起……”玄素深吸一口气,正欲上前。   正在此时,空念却忽然猛地上前一步,她竟是生生用双手攥住玄素的剑刃,冲他温柔一笑。   继而用力,狠狠地洞穿了自己的胸膛。   “玄素,我欠你的这条命,今天还给你。”   她的神色骤然回到狠厉之色,眼中淌出嫣红的泪。铮然杀气在刹那间朝他席卷而来,将他硬生生逼退数步。   玄素怔怔地看着她,脑海中全是她最后那抹温柔笑意,恍若成全。   他双腿一软,跪在她的面前。   “多谢圣僧大人!屠灭妖女,为我等报仇!”   众人欢呼道。   玄素却仿佛失去了五感,他只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的血淌了他一身,沿着胸口插着的那柄斩命剑流淌,仿佛要流干了似的。   “圣僧大人……既然这妖女已死,不知尸首该如何处置。”   一人虽然在刚才的战斗中受了伤,却依然上前,贪婪地看着绮月的尸身。   “为什么……”玄素忽然低声道,“你为什么不愿跟我走呢,为什么要死在这里?”   “什么?”那人听得清楚,不由得奇怪道。   却见佛子玄素,忽然站起身来,拾起身边的一柄断剑。   他蓦然抬起头来,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度清冷的笑容来。那笑容与其说是在笑,不如说是……怒。   蓬勃如潮水般的杀气铺天盖地而来,在场所有人,无一不是目露恐慌。   谁也没想到玄素会在这个时候出手,可他剑光起落间,便是头颅落地,比方才那妖女还要快。   在场众人中许多方才已经与空念交过手,面对忽然暴起的玄素,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玄素你疯了吗!”有人大喝道,却转瞬间便被割断了喉咙。   “我曾经以为,犯下祸世之错的人,是她。”玄素缓声道,手中剑影翻飞,“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我啊。”   “你这……妖僧!”   在场之人,无一不是西疆各城各路出来的绝世高手与首脑,可在玄素面前,却无人能撑过哪怕一招。   “妖僧?”玄素看了一眼那人,剑尖微微一顿,斜睨着他,“你们也是这么说念儿的,妖女?我说过了,她不是,为什么没人听我的话。”说罢便信手刺进了那人的心脏,转瞬毙命。   “是是是——”这是方才大喝让他不能被蛊惑的那人,他的身下一股.腥臊难闻的气味,只颤颤巍巍地看着玄素,“她不是、她不是——”   “我不是被她蛊惑。”玄素微笑,手起剑落,“你弄错了。”   杀到最后一人的时候,那人绝望地闭上眼,完全放弃了抵抗。他们不是不想逃,只是每个逃走的人,却能被玄素在第一时间击杀,有的人甚至死于的,只是一粒石子。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个和尚,竟有如此惊才绝艳的武功。   “你们都给她陪葬吧。”玄素勾唇一笑,眼中却是无限柔情。   断剑落地,在场终于只剩他一人。   玄素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到空念的面前,他颤巍巍地伸出手,触碰到女子已经冰冷的脸颊。他倾身上前,唇瓣紧贴着她的,可女子已经再也不会给他回应了。   他落下泪来,双鬓不知在何时,已然花白。   “你不愿跟我走,或许……是恨我的吧。”玄素的额头轻触着她的,缓缓笑开,“若有来世,我愿倾尽一切,所有的痛,都让我来承受好了。”   他将她揽入怀中,她的背后探出细长的剑身,剑身菱花妖冶,宛如朵朵盛开的牡丹。   在玄素没有注意之处,空念的鲜血在触碰到他之时,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竟自行向他的方向汇聚而来。   玄素阖眸浅笑,一手抱她,一手握剑,任凭她身后透出的一半剑身,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   绮月猛然从床榻上惊醒过来。   她忽然在这一刻,想起幼时母亲曾经说过的话。   “那个东西,叫舍身蛊,以命换命,为君舍身。需放干全身鲜血,只要对方沾到鲜血,便可通过自己的血,将舍身蛊送进对方体内,令人起死回生。”   “那若是我想把舍身蛊送给一个人,万一有其他的人沾到我的血怎么办?”女孩皱眉问道。   母亲却只是微笑,“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所谓舍身,自然是你心之所愿,而对方又不抵抗才行。能让你心之所愿,自然是心爱之人,但若对方也爱你,又怎么可能舍得让你为他舍弃性命呢。”   “那若未来有这么一个人,我杀了他不就好了。”小绮月道。   母亲忍俊不禁,“既是你心爱之人,如何舍得了下手。”   “那简单。”小绮月笑了起来,“那就让他亲手杀了我好了。”   *   绮月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男子拥进怀中。那力道让她不觉想起梦中,玄素最后拥抱空念时的感觉。   “你终于醒了。”男人沉闷沙哑的嗓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嘶、疼——”绮月娇声道。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玄素立时便和她分开些许,眸中的紧张不言而喻。   绮月轻咳了两声,瞅了眼男人的下巴,慢吞吞地道:“你的胡子……刚才弄疼我了。” 第70章 阿难 你不会以为我也是重生了吧   “我、我这几日没好好梳洗……”玄素惊慌地道, 就要躲开,可绮月却忽然拽住了他的手。   “没关系。”绮月浅笑,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妩媚, “我睡了几日了?”   玄素却微微一怔, 说不出话来。   那笑容妩媚娇柔,唇角微勾眼角上扬, 连微小的细节都与空念别无二致。   眼前的这个绮月, 并不是那个成为空念的绮月。这件事情,玄素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这一刻, 眼前的女子, 却莫名多了几分空念的气质, 澄澈出尘,却又妖冶惑人。   “绮月,你可是整整睡了三日了, 全靠这个和尚亲力亲为地照顾你。”景儿倚坐在窗边的位置, 手上的书册翻过一页,“人家对你,可不是一般的上心呢。”   “三日?”绮月只觉得脑袋一阵昏昏沉沉,这场梦实在太长太久, 让她仿佛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怎么听你的语气,倒像是嫌短了?”景儿俏眉一撇,白了她一眼。   绮月并不想与她斗嘴,四下安静地可怕, 她不禁问道,“现在局势怎么样了?”   “没事的。”玄素温柔地道,“你放心,现在局势也算是稳定下来了, 再说有我在呢,归无出不了什么事,你好好休养,聂城主说你有了身子,就不该轻易动武了。”   绮月却是眉头一皱,看向一边沉默不语的景儿。   不对,玄素是在骗她。   “景儿,你告诉我。”绮月厉声道。   景儿缓声道:“现在局势确实也算是稳定下来了……”她说着看了一眼绮月身边的男人,继续道,“如果你说,三十四城联合起来围攻归无也算‘稳定’的话……”   “什么!”绮月惊道,“那现在聂城主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倒是无事……只是现在整个西疆都知道了舍身蛊在你的体内……”景儿说话间,目光却一直注视着玄素,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正此时,外头鼓声若雷鸣,鼓点阵阵,宛若风雨欲催。   “这是战鼓声。”绮月喃喃道,说罢便要起身。   “不行绮月!”玄素将床榻上的女子按倒在榻上,“你现在不能出去!你身体里的孩子已经与舍身蛊血脉相连,并通过舍身蛊吸食你的内力,你绝不能出去。”   “我可以举手间覆灭黑沙,也可以屠尽所有曾经欺辱我的西凉人,虽然归无也有愚民,但是他们有一个足够好的城主,我做不看着归无这样的城池因我而死去。”绮月抬起头目光正对上玄素的,“他们的目标只有我,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师父。”   “师父?”景儿眉梢一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好奇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   不过现在绮月并没有给她答疑解惑的意思。她径自推开男子,起身下榻,穿上外衣,出了门去,景儿自然也紧随其后。   听到绮月的那一声“师父”,玄素的大脑中近乎于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道她想起了前世的事情……还是说,刚才那一瞬间,是空念在这个绮月的身上重生了?   驳杂的思绪蜂拥而入,让他毫无头绪。等到回过神来,绮月和景儿两人早已没了踪影。   *   经历了梦中的那段三十三城围攻天云山,如今三十四城兵临城下,绮月看在眼中,倒是觉得有几分莫名的滑稽。   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在,她就像是一场灾祸,承载了所有人的“正义”与欲.望。   说起来在那段梦里,月氏竟然不曾出现过。   千军万马朝归无涌来,绮月在其中还看到了夹杂的弥城军队,或许是景儿带来的。   “女妖怪!”   绮月一时不察,忽然被一只圆滚滚的脑袋撞进怀里,竟然是小和尚空寂。   “你怎么会在这里?”绮月怪道,却见空寂抬起头,两眼泪汪汪的模样,怀里还抱着小猫儿皎皎。   绮月看着那只猫咪,眼中却露出迷茫的神色。在之前的梦里,绮月记得有一只猫,被阿难拧断了脖子。   她忽然有些走神,或许是怀有身孕的缘故,这样的时间变得频繁起来。   “绮月姐姐!你快回去!”空寂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大声喊道。   可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快看!那是那妖女吗!”   “不错!传说那妖女生得妖里妖气,此女一定是她!果真是长得一张绝色的脸蛋。”   “快上啊!听闻舍身蛊就在她的身上,只要得到她,就不怕死了!”   “死又如何?要是能死在这样的女人身上,死也值得了。”那人舔了舔干燥的唇,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看着现身的女子。   “踏平归无城!缉拿妖女绮月!”   众人扬首呼喊,群情激奋。   “绮月,你怎么会在这里?”此时聂晴云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由得带着人过来,神色焦急地道,“快回去,你如今不比往常,放心我必定会保护好你的。”   “你怎么保护我?”绮月看着她,却笑了起来,“聂城主,你要为了我与整个西疆为敌吗。”   “我……”聂晴云微微一怔。   绮月步步紧逼,“就算你可以,你的百姓呢,你的归无呢?你们聂家千百年的基业,难道都要因为我而被你亲手毁灭吗?”   聂晴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就算我走了,他们为了得到舍身蛊,一定会不择手段。”绮月道,“再者,你能确定你的人里面,没有人想多一条命吗?”   绮月的唇角勾起妖异的弧度,笑容间带着近乎诡谲的娇媚。   聂晴云不由得后退半步,以剑支地。   绮月越过所有人,走出了出霞关的城门。   入眼所及,是茫茫然仿佛无边无际的敌军。   “我在这里。”绮月高声道。   所有人都在瞬间停了下来,数十万双眼睛,同时望向了城门前的那个女子。   她站在风里,只着一身春衫,衣袂翻飞间,眉目如画。   水音铃铃音一动,无数根丝线暴射而出,几乎是瞬间便取走了数人的性命。   “大家小心!切勿中了这妖女的计,让她逃了。她不过一人,又怎能奈得了我等。”有人大喊道。   绮月不过稍稍动武,便觉得浑身无力得很。她下意识抚摸自己的小腹,心道没想到纡的内力她自己没享受几日,倒是被这小家伙吸收了大半。   这是她和玄素的孩子啊……   她微一走神,便见一人趁她不备,举刀就要砍向她。   “铮!”   明亮到恍若极昼的剑光在她的世界亮起,眼前有绯色身影掠过,鼻翼间涌入一股清幽的檀香,是她最熟悉的味道。   “玄素,这一次救我,也是你预知的吗?”她在他的身后笑着问道,声音中带着少许的调侃。   玄素的身子微微一僵,当下便有人指着他大声道。   “是佛子玄素!”   “竟是佛子玄素至此!”   当下便有不少人惊呼道。   毕竟许多人都是出身不同的西疆小国或城池,多少都认得玄素其人。而虽有月氏的人想揭露玄素的真相,却奈何人实在是不多,因而也就被掩盖了过去。   “佛子大人!那是祸乱西疆的妖女,快速速将她斩杀,以绝后患!”   “按我说该是将她活捉了,交给我鲜于才是。”有异族人道。   三十四城七嘴八舌吵作一团,而玄素却充耳不闻。   只是垂首问她,“你可有事?”天知道方才看到她将自己暴露在他人长刀之下,他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了出来。   绮月抬头看他,却被他拥进怀中。   他的身子在颤抖,似乎有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了他的全身。   绮月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有其中一名城主看到了两人相拥的模样。   “玄素!你身为佛子,怎可与这妖女纠缠在一起?”   “是啊,佛子大人应该交出这妖女才是。”   “此女屠戮三城,犯下如此孽债,你身为佛门清净之人,却与之苟且。”   面对众人的污言秽语,玄素却是面不改色。手执长剑,另一手将绮月牢牢护在身后,不怒而威。   “看来我们的佛子大人,是一定要维护这妖女了。”说话的是鲜于王。   玄素身穿一袭绯色僧袍,下颌间还有深青色的胡茬,看起来既颓废,又潋滟。   他的目光通红,却又何其冷淡,只望着众人,“她不是妖女。”   “玄素,你一定要护此妖女吗?”   忽有一苍老的嗓音传来,那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令玄素微微一怔。   而他怀中的绮月,亦是睁大了眼眸。   只见万军之中,径自分开一道,宛如裂缝。而那缝隙之中,有一深青长袍的僧人,缓步走出。   “师父……”玄素怔怔道。   阿难面如满月,笑似如来拈花,一叶普提生,一叶莲花落。他轻袍缓带而来,有条不紊。   “你可曾记得为师对你的教导。”阿难双手合十置于身前,微一垂眸,“杀了那妖女吧,玄素,难道你要为这么一个妖女,辜负你心中所念的苍生吗?”   玄素直直迎上阿难的眼眸,“师父,您可是徒儿亲自下葬的,您为何要骗我?”   “他当然本来就没有死。”   在阿难的身后,尉迟重光终于现身了,“你的师父可是圣僧阿难,岂会如此碌碌无为地死去。”   玄素一直在想,为什么那时候月氏分明已占上风,却忽然退兵,而无怀身后,分明有人指使。能使唤无怀为他办事,又能在月氏之后推波助澜,除了他的那个师父阿难,还能有谁。   阿难的出现,他甚至没有半点的意外,只是他没想到,阿难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这所有的一切只能说明,他的目标,就是绮月。   或者说,绮月体内的舍身蛊。   玄素的眸光微暗。   “这一切不过是因果。”阿难垂眸沉吟,“玄素,你何苦执迷不悟。”   “我执迷不悟?”玄素微微阖上眼眸,“师父,你既然觉得我执迷不悟,当初又为何要将我从乱坟岗上捡回来,我视你为父为师,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要怪,就怪你是真正的佛子之命吧。”阿难轻叹。   “绮月母亲之死,绮月的身份,果然就是您干的吧。”玄素的声音渐冷。   “不错。”阿难倒是并不避讳,“可我不过是把舍身蛊的消息放出去罢了,但是让他们来的人,可是他们自己。”   阿难颔首微笑,只远远的瞧着他们二人。   玄素微一抿唇:“无怀也不过是听从你的差遣吧。”   “这是自然。”阿难道,“不过无怀所言句句属实,我也不过是将真相告诉大家罢了。”   他说的确实没错,玄素心中清楚。但他更加明白的是,阿难的居心不良。   或许正如他所说的,从一开始,从他将自己从乱坟岗上捡回来的时候,在他的眼中,自己不过是已经用完即丢的玩意罢了。   “玄素,带绮月回来!”聂晴云在角楼之上,冲着二人大喊道。   玄素长剑挥舞,起落之间,竟是硬生生劈开了一条路。   邢二早已在城门口接应。   “阿难圣僧,可我们可要追过去?那鲜于王问到。   “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阿难笑道,“再者若是那女子自杀,舍身蛊失去了宿主,咱们可就谁也都得不到了。”   一旁的尉迟重光却是目露阴沉之色,回首对众人道,“本王早已与你们说过,舍身蛊这东西,本王不感兴趣,本王想要的,只有那个女人。”   “绮月姑娘,你这也太冒险了些。”纵然是邢二,也禁不住怪罪道。   “虽然是不想连累归无,却也大可不必如此。”景儿站在一旁,显然也是面露不快。   玄素将绮月抱在怀中,却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你的师父阿难……真的害死了我的母亲。”绮月轻声对他道。   玄素却抬起头看向她,目光中带着无法遮掩的怒火,“你刚才想做什么?你是想自杀吗。”   如果她死了,舍身蛊从此就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任何人因她而牺牲了。   绮月瞪大了双眼,似乎没想到她一心求死,竟被他看在眼中。   待到众人皆离开之后,玄素忽然长叹一声,“你没有什么话,想问我吗,念儿……”   绮月微微一怔,继而忍俊不禁,“你不会以为我也是重生了吧。”   玄素没想到她竟然如此轻松地说出“重生”二字,难不成她当真不是空念重生?可她的一举一动,又有寻死之举,实在太像念儿了。   “如果你以为我是空念,那你可就弄错了。”绮月深吸一口气,笑着看他,“我还是绮月,不是你的徒儿空念。”   “只不过我……做了一场……梦。”绮月揉了揉眉心,或许是空念的执念太过于深重,那求死之心,竟然一时之间将她的心神都占据了。   如今缓过神来,她倒是也能理解,为什么玄素会有这样的误解了。   不过,与其说是他有很多的问题想问自己,倒不如说是自己有太多的问题,想向他问个明白。 第71章 隔世 绮月与空念   当第一滴雨水沿着屋顶的檐角低落, 泥土逐渐湿润,院子中的牡丹争相开放。花瓣娇艳而饱满,色泽艳丽夺目, 慵懒地伸展开来。   绮月站在窗台前回过神来, 才意识到已经入夏了。   *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你说他们还打不打了, 一直这么耗着是几个意思。”邢二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他用力推开屋门,湿润而沉闷的风涌了进来, 总算带走了些许郁气。   邢二闷头倒了一碗凉水, 仰头便是一阵狼吞虎咽。   自那日之后, 西疆众人似乎难得拧成了一股绳,他们并不主动出击,只派出各支小队伏击从归无出去的人。如果继续这么下去, 在座的人心里都明白, 等到归无弹尽粮绝的那一日,就算聂晴云再怎么不愿,也必然会有人想把绮月交出去。   交出去还是一回事,更重要的却是人心难测。   “不过是等着我们困死在此罢了。”景儿懒懒地倚在软榻上, 翻弄着手上的书册,却显然无心去看。   聂晴云当下冷笑一声道,“这群人也是有意思,这个时候倒是团结一致了, 也不怕分赃不均。”   “他们需要分什么赃。”景儿眉梢一挑,笑道,“这么多人抢一个,不过就是玩得先下手为强的把戏罢了, 这些日子邢爷都抓了多少刺客歹人了,不都是冲着我家城主来的。”   “说的也是,指不定还没把咱们耗死,他们就先分崩离析了呢。”邢二挠头道。   聂晴云却长叹一声,摇头道,“恐怕没这么简单。纵观西疆三十六城中,哪个不卖阿难的面子,只要有他在一天,敌军便乱不到哪去。”   “那我们这不也有个佛子大人,也不差多少。”邢二道,“再者大家伙儿可都是绮月姑娘出手相救的,总不能当真还把她一个弱女子交出去吧……”他话说一半,便不由得收了声,微微皱起了眉。   “最近营里的乱子,你应当心里头有数的。”聂晴云沉声道。   *   “今日聂城主又安排了些人手过来,外头虽然闹了些,但至少再出不了什么岔子。”绮月回过身来,朝屋子里的男人道。   出霞关虽然并未失守,却也和失守差不了多少。整个归无只能龟缩在小小的归无城中,而绮月自然也就住回了第一次来归无的院子中。   绮月虽不算得招摇,却也并无意遮掩。这一个月以来,外头的流言蜚语她听了大半,无一说的不是弃车保帅的戏码。   一开始不过是不知情的百姓念叨几句,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军中也有人打起了主意。近几日来,城主府中频频出现刺客和探子,无不是为了绮月而来。   毕竟那可是多出来的一条命,就算不将她交出去,那也很难碰上不贪心的。   “入夏了,我准备了些清热解暑的莲子羹,不过你若是不想吃就丢了便是。”玄素端着碗搁在她的面前。   绮月低头一瞧,那碗面是棱面的,边沿上闲笔勾着几朵雕花,里头装了大半碗白糯糯的汤羹。奶白的莲子团团冒出头来,高高低低像是一个个探着头的花苞。   “这个时候你上哪找来的莲子。”绮月忍不住问了一句。   拂裙坐了下来,径自尝了一小汤匙的莲子,竟不见莲心的苦涩。想来是有人考虑得周到,知她不喜莲心,便一剥了出去。   “农户手里头买的。”玄素别过脸去,“前几日见你额上总是冒着汗珠子,听说女子有孕了,这个时候总是容易盗汗,要当心中暑的。”   这汤羹清甜而不腻,莲子入口软糯即化,用的是小火慢炖的法子,分明不是玄素惯用的手艺。待绮月吃了小半碗下去,这才抬眼瞧他。   “我能中什么暑,再次也是有内力护体的,又不是那一般的妇人。”绮月轻笑着看他一眼,伸手将汤匙搁在桌面上,手绢拭着唇角,“你手上的水泡和划痕是怎么回事?”   玄素怔了怔,旋即将衣袖抖落下来,遮住了手背上的痕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的,倒也没觉得有异。”   他遮得快,绮月却也看得清,那伤痕是山里荆棘勾出来的,水泡是星星点点的连成了串,边沿晕开的红,显然是新弄出的伤。   幸许是绮月的目光也太过直接了些,玄素下意识拽了拽衣袖,眼看着她碗中见了底,便道,“你若是喜欢,我再给你盛一碗来。”说着便伸出手要来将那碗盏取走。   可他这方指尖还没沾着碗沿,便被绮月忽然一伸手抓住了手腕,猛地掀开他的衣袖,只见小臂之上,布满了划伤的痕迹。   他本就生得白皙,仿佛是玉上有瑕,惹人怜惜不已。   绮月不敢握紧,怕弄疼了他。玄素因而得以收回手来,他将衣袖拢下,挡住了手臂上的伤痕。   “归无城西侧便是一座小山,此时城中莲花未开,或许山间谷地里气候湿润,有莲开早,催得莲子。”绮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缓声道,“要进谷地,便要穿过一片荆棘丛林,你这些伤就是这么来的吧。”   玄素抬眸偷偷瞧她一眼,复又颔首低眉,只乖乖巧巧地站在那,动也不动。   “你不必弄这些,我并不需要的。”绮月轻轻一叹。   如今归无被西疆其余三十四城已然困了一个月,毕竟是偌大的一个城池,纵然有聂晴云百般恩威并施,可粮食的缺口始终是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这个时候,他每日变着花样哄自己吃饭,绮月知道,玄素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补偿自己。   “你如果不喜欢,那我再也不送这些东西过来了。”玄素手足无措,潦草收拣桌上的碗筷。   “如果你是为了阿难的事情,大可不必如此。冤有头债有主,如今债主还活着,这笔账我自然不会记在你的头上。”绮月说道,继而微微一顿。   她收回目光看向别处,脊背挺得僵直,“如果你是因为孩子……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你不必如此的。”   氛围忽然仿佛陷入一种僵局,绮月只觉得难堪,可她每日见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总是觉得……有些难受。   “我只是怕我照顾不好你。”玄素低沉甚至于有些喑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静。   “毕竟上辈子……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我以为我是在救一个祸世之人,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你度了我。”玄素轻笑一声。   绮月微一怔忪,见一滴泪,滴落在案上。   那是度吗……绮月的脸上勾起一抹不明的笑意,她在这一瞬竟然明白了空念死前的心思。   那分明才是真正的,将他拖下了地狱。   生,往往才是绝望的开始。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做一个梦。”绮月深深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关于你,和我的。”   玄素抿紧唇,抬眸看她。   面前的女子却只是莞尔一笑,缓缓站起身来,回到窗前。   这间屋子依旧保留着上一次她走时的模样,每一件陈设都留在原地。可惜旧物仍在,却已然是物是人非了。   “如果用你的话来说,那应该是,前世。”绮月回眸浅笑。   她的笑容纯澈而妖冶,依旧是绮月这个人,却又分明是空念一惯的做派和姿态。   诱君深入,引狼入室。   这个笑容让玄素想起了那一日,她孤军深入如此决然,让他想起那噩梦一般的天云山。她的鲜血沿着他的剑身流淌,染红了菱花,宛如来自地狱的梦魇。   玄素虽然不回答,可绮月倒是也并不放在心上,她扶着靠椅的扶手坐下,继续道。   “很早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要待我这么好。”绮月道,“你救了我太多次,更是舍命相救,从黑沙第一次相遇开始,一切就好像是你有意所为,现在我终于明白,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会经历的一切,所以步步都走在我的前面,对不对?”   玄素沉默了片刻,“你果然都知道了……”   绮月挑眉看他,唇际带着笑意,“我知道的或许比你还多一些……比如,你想知道,你为什么重生了吗?”   闻言玄素当即抬起头来,诧异地看向她,却见绮月只是莞尔一笑。   刚刚在这个时空醒来的时候,玄素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他为什么会再活一次呢。   如今现在……他看到绮月的笑容,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是舍身蛊?”   绮月面上的笑容登时收敛起来,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快就想到了,我还没说什么呢。”   玄素抿唇一笑,绮月却白了他一眼,“舍身蛊这个东西以前除了我……除了空念,没有人用过。”她看了一眼玄素,“所以所谓的换命,也不过是传说而已。”   玄素闻言苦笑,“比起重生这件事,或许还是换命来的更好解释一些吧。”   “你说的也是。”绮月美目一转,倒是觉得玄素说的挺有道理。   她自顾自地说道,“重来一世,你其实可以离开我,甚至离开西疆,找一处深山老寺远离……”   绮月的话没说完,便见玄素沉下脸来。   她想起了梦中的那一片血海,她被面前的这个男人拥在怀中,然后穿透她胸膛的长剑,刺穿了他的。   绮月对于这个梦境始终有一种疏离,哪怕她会在不知不觉中被空念的情绪所影响,却也始终觉得梦中的那个女子,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绮月,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你更重要了。”玄素忽然开口道,他的音色清冷,尾音却是颤抖的。   绮月微微一怔,他的目光是在太过于认真,让她忍不住挪开目光,“可是到最后,我还不是一个被人喊打喊杀的妖女……”   “可你和空念不一样。”玄素打断了她的话,“你有朋友,也有景儿他们,你只是绮月。”   “是吗。”绮月沉吟,继而好奇道,“那空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玄素的眼中有片刻的迷茫,他想了许久,却也没想出来。   “念儿是不一样的……她是一个彻底的妖女,人命、权力、欲望,她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玄素缓声道。   “但是她把你放在心上。”绮月忽然出声道,打断了玄素的话。   玄素下意识看向她,却见绮月自己也有一瞬的恍然。   窗外传来细细的猫叫声,一直雪白的团子跃上窗台。皎皎柔软雪白的身子滚落到绮月的怀里,也惊破了两人间微妙的氛围。   “皎皎,你从哪冒出来的——”绮月梳理着皎皎柔顺的毛发,皎皎舒适地瘫软在她的怀里,软软的身躯翻转过来,露出雪白的肚皮。   猫自然不会答话。   此刻窗外的阳光透过窗,落在绮月的身上。她面上带着缓和的笑容,怀里的猫咪懒洋洋地依偎着她,时不时轻叫两声,竟有几分难得的岁月静好。   “你是不是很喜欢猫的?”绮月抚摸着皎皎的毛发,悠然道。   “它们也是生灵,弱小而柔软的生灵。”玄素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柔软起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目,让他不觉眯起眼来,“可是师父……不喜欢。”   他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让绮月禁不住抬头看他。   只见男人的眉宇间云淡风轻的意味褪去,多了几分难掩的愤怒。   绮月想起来她第一次梦到玄素的时候,他照顾着一只花猫,可惜那只猫最终死在了阿难的手里。   从母亲的死,到玄素的一生,到自己的一生,都和阿难脱不了关系。   绮月的脸色微沉,“说起来一个月过去了,联军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没有。”玄素摇头道,“不过他们如今已经将所有要道封锁,我们只能困死在这里。”   “他们不过是想逼聂城主把我送出去罢了。”绮月冷哼一声道。   “你现在……”玄素小心翼翼地问道。   皎皎从绮月的怀里打了个滚,又一跃而下落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团了起来。   绮月忍俊不禁地对皎皎道,“你怕什么。”   她一面说着,一面却看向玄素。   玄素见状,连忙解释道,“我最近见你食欲不济,聂城主说后面会更难受的。”   他说的时候脸颊微红,绮月看在眼中,想来聂晴云近日繁忙,如何会主动来找他说这些,怕不过是他担心自己,自己去问的罢。   他的话音微顿,继而鼓起勇气道,“绮月,你愿意原谅我,嫁我为妻吗?”   “原谅你什么。”绮月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可见着男人处处小心的模样,一时间竟说不出别的话来。   哪怕是佛子玄素这样的人物,碰到这种事,人也会傻上三分吗。   绮月别过头去,嗓音甜美娇柔,却多了几分抱怨的意味。她道,“是要我原谅你送给我一串庙里挂的佛铃吗?”   “我那时又不知这铃铛是定……”玄素下意识就想要解释。   可话说到一半,便见女子蓦地转过头来,耳尖淡淡的红,近乎透明,脸颊圆鼓鼓地瞪着自己。   “你给我出去!”绮月大声道,说罢便将人硬生生推了出去。   “咣当”一声重重合上了门。   玄素摸了摸鼻尖,站在门外,心中的喜悦却已然蔓延开来。   *   两人间关系的更进一步,归无城中的人也逐渐有所觉察。可如今归无的情形,却不容乐观。   “于言那边又安置了一批人过来,这几日应当就要到了。”景儿推开门,进了院中。   “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绮月紧皱眉头,“就算是弥城和归无全部的兵力在此,也无济于事。”   “若是你能脱身离开,他们得了消息,或许就会撤兵呢。”景儿一摊手,无奈地道,“外头对于悄的不满越来越明显,连聂晴云也有些压制不住了。”   “纵然是我走了,凭尉迟重光的脾气,归无焉有完卵。”绮月不置可否,“反而若是能杀了阿难,三十四城也不过是一盘散沙,也就迎刃而解了。”   “你想动手?这可不行。”景儿打量了一眼绮月,这几日她身子懒散了起来,脸盘子也都比以往圆润了些。   “传闻阿难的武功深不可测,若是你没身孕前,倒是或可一战。”景儿接着道。   绮月目光微黯,可若是不拼一拼,难不成他们当真都要在这里等死不成?   绮月不说话,景儿倒也不急,只不紧不慢地闲闲转了几圈,却在一处香炉前停下了。   “这是什么香?气味如此奇怪。”景儿轻声问道,话中听不出情绪来。   “是前几日玄素拿到我房中的,说是聂城主那儿拿来的。今日才刚点上,可是有什么问题?”绮月不知她怎么忽然好奇起这个,不禁反问道。   “……没什么问题。”景儿仔细端详了几眼,继而恍若无事的移开了目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景儿便借口有事,先行离开了。从绮月处离开,一出门,果然便看到玄素已然站在院中,不知听了多久了。   她不声不响地关上了门,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在经过玄素身边的时候,景儿听到擦肩而过的男人忽然低声道,“多谢。”   她脚步微顿,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嘲弄般地看着他,“谢我做什么,我也不过为了自己的私心,若是绮月出了事,弥城那里我可没法交代。”   玄素不再言语,只是推门进了屋里。   景儿站在门外,忽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香确实是有孕的女子可用的安神香,但是其中却有人添了点别的东西……其他的用处倒是没什么,只不过是能让使用这安神香的人,在香灭之前,睡得更沉些。 第72章 献出 那城墙之上,挂着一人   是夜, 星空暗淡稀疏,明月为黑云所笼罩,只有点点暗淡微光透过重重云层, 落下斑驳的影。   月光落在一道黑色的身影身上, 却被另一人拦住了。   “玄素,你想去哪里?”聂晴云从昏暗处的阴影里走出来, 默然看着面前的人。   “聂城主?”那人脚步微顿,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想独自去找阿难吗?”聂晴云的语气低沉,隐隐含着怒意, “玄素, 你比我更清楚, 你每一次动武都是在燃烧自己的身体极限,若是你再有一次,你将对面的就是心力交瘁、身体崩溃而死的下场。”   玄素沉默了半晌, 方出声道, “我知道。可是只有我最了解他们,只要阿难一死,三十四城之间短暂的平衡就会分崩离析,归无和绮月, 或许还有一息尚存的回转。”   “那你自己呢?”聂晴云恼怒地道,“你有没有想过,绮月现在还怀着身孕,你若是死了, 她该怎么办?”   “但是她活着……”玄素仰起头来,朦胧的微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明灭之间,仿佛能看到他面上的笑容, “而且有孩子在,她用不了舍身蛊。没有我,她就能做那个无拘无束的小妖女了。”   聂晴云紧紧地盯着他,微微阖眸,长舒一口气道,“玄素,你这个疯子。”   玄素径自绕过她,一袭黑衣已然与夜色相融,就要朝外走去。   “站住!”女子身上只穿着淡薄的春衫,堪堪在玄素的脚踏出府门时赶到.   玄素没想到,绮月竟然会出现在这里,“绮月?你们……”   乌云散去些许,惨白的月光之下,她的面上毫无血色,只有淡红的唇依旧柔软。   “你在我的安神香里加的东西,我已经知道了。”绮月缓步上前,走到玄素的面前站定。   她微微抬起头,目光正对上面前的男人,“是我之前这么对你太多次,你还记着仇,想让我睡过去,然后自己去解决问题吗?”绮月的脸上浮现温柔的笑意,她伸出手,掌心轻贴上玄素的脸庞。   “这一次,我只想和你一起面对。”绮月道,“玄素,我再也不会抛下你,你也不准抛下我。”   玄素的目光微黯,可三十四城围困,他们迟早别无选择,只有背水一战。   “你带绮月姑娘一起走吧。”聂晴云轻声道,“只要你们走了,或许归无也就脱困了呢,毕竟他们的目标是绮月姑娘,对吧。”   她语气轻巧,可绮月与玄素又如何不知,一旦他们离开,归无此刻面对的只怕是三十四城疯狂的报复。   “呦,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妾身不过是出来赏个月,还能碰到诸位一起。”   娇媚的女声打断了三人的对话,循声看过去,只见一名婀娜美颜的绿衣女子就坐在府门口的石阶上,她的手边摆着一小碟花生粒和一盏青玉质地的酒壶,手中正把玩着一小只同质地的酒盏。   她仰头一饮而尽,遂侧过脸来,看向里头的几人,“三位可要同饮一杯?”   三人目光微凝看她,只绮月开口道,“景儿,你可是有话要说?”   景儿本就生得妖娆妩媚,更是深谙撩拨人心之道,此刻媚眼如丝地侧首瞧过来,顿生万种风情。   可风情虽饱,但她话中语调,却带着杀伐之意,“既然你们都决定了要背水一战,我有一计,三位可愿一试?”   她眉目间轻佻倦怠,言辞更是散漫,可话语间把玩的,却是整个西疆三十六城的命运。   *   “啪嗒!”一声清脆的响声,杯盏自一人手中脱开摔落,登时便碎成了几瓣。   淳于王惊道,“归无竟要献出那身怀舍身蛊的女子?”   “不错。”说话的一名城主道,目光环视在座的各人,每个人脸上神色各异,显然都是各有所思。   尉迟重光慵懒地坐在主座之上,信手翻看着手中的请帖,眼皮子低垂,让人看不清神情。   “既然大家都收到了帖子,不如一同赴约?”淳于王环顾众人,说道,“左右我们这么多人在此,就算其中有诈又如何,还怕一个归无不成?”   “淳于王说的是。”众人附和道,“我们这么多人,怕什么!”   淳于王眼珠子滴溜一转,朝尉迟重光看去,微微伏低了身子,“不知月氏王意下如何?”   尉迟重光眉梢一挑,他的眼神无情又冷淡,似藏着百种嘲弄于眼中。他的目光自每一个人的身上扫过,慢吞吞地合上了手中的帖子,“当然好啊。”   淳于王见状赔笑,心中却暗自不悦。此番分明是月氏想先抢夺先机,月氏虽是西疆强国,但是他不过是新君上位,比不得他的父亲与兄长积威已深、   尉迟重光却并没有将众人百态放在眼中,他的目光又重新挪回了那张帖子之上。他的指腹自“绮月”那两个字上反复流连摩挲,仿佛像是抚摸着女人的唇瓣。   *   三十四城的首脑汇聚于归无城下之时,正见归无城门大开,而那城门口,一座高台拔地而起,高台之上的圆柱之上,赫然绑着一名白衣女子。   除此之外,更加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城墙之上悬挂的一人。   “那是什么?好像是个人?”有人低呼道。   “好像……是个和尚。”有人看得仔细,不由得应道。   那人看起来已无生气,脑袋光洁不见发,一身灰白色僧袍已然为鲜血所染红。偶尔有风过,那吊着的尸身上的衣摆,便随着风晃荡一阵。   身边众人的议论入耳。可软轿中的尉迟重光眯起眼睛,只细细打量着那高台之上的女子。   ——他们已经许久没见了。   “佛子玄素已死,这个女人,就是你们要的人。”聂晴云双手轻轻一拍,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高声道。   “聂城主,没想到您这样的人物,竟然也能做出如此事情来。”淳于王贪婪地看着高台上的女人。   这女子生得花容月貌,本就是人间绝色,竟还身负奇物,若是弄到手中……不仅目露垂涎。   绮月别过头去,面上神情微恼,仿佛受了什么羞辱一般。而聂晴云则摆了一张座椅,就坐在她的边上,长腿交叠,一袭青衫乘风若舞。   “我也不过是个人罢了,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聂晴云闻言浅笑道,“你们耗得起,我可耗不起了,归无再等下去,百姓们怕是要易子而食了。”   淳于王一听便是仰头大笑道,“聂城主果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过你将我们众人召集在此,只怕所求没那么简单吧。”   “你们有三十四城,若是说话不算数,我归无不就吃了大亏。”聂晴云挑眉斜睨他一眼,“再者这里只有一蛊一命,不知你们三十四城,打算怎么分?”   听闻这话,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淳于王纵然再是贪心,也不由得顾及旁人的眼光,小退一步。   “我们怎么分,和你有什么关系!”有人大喝道,“你莫不是诈我等,想以此女为饵,引我们中计。”   聂晴云美目圆睁,当下便忍不住捂唇浅笑,渐而大笑起来,“若是要引诸位中计,我何苦杀了玄素,这样的诚意,难不成还不够吗?”   她当即便双手重重一拍,城楼之上有人松开系着那尸身的麻绳。那人便轰然坠落,渐开一地血花。   淳于王胆大心细,便上前将那人翻开来看,只见血肉模糊已然看不见脸了,但身材体型,倒是确实像是佛子玄素无疑。   见他去翻看,聂晴云也毫不在乎,只是冷言道,“诸位好歹也是西疆一方之主,难不成都是胸无点墨的莽夫不成?你们人多势众,我不过一小小归无,又是一柔弱女子,如何相争?”   她说着轻拂衣裙,修长有力的一双长腿放下并拢,起身站了起来。她慢条斯理地将鬓间的碎发挽到耳后,自后脑取下一支步摇簪住落下的碎发。举止间悠然自得,竟是全然不顾众人的各色眼光。   那身后便是大开的归无城门,一眼便可望尽主街街道的尽头,空无一人,仿佛什么都没有。   淳于王原本是蠢蠢欲动,可望见这般架势,却是一时之间不敢上前了。   如此城门大开,如此安静,若是当真一点依仗也没有,聂晴云又怎敢一个人在此摆下此台,下帖相邀。况且在场的又不止自己这方,若是妄自动手,恐怕会错失夺得舍身蛊的机会。   他心中如此想着,环顾众人行色,果然想法皆是别无二致。   “依聂城主所见,确实是有些难办呢。”   软轿之中,两侧将士掀开帷幔,露出尉迟重光俊美的脸庞来,“不知聂城主可有什么好的主意?”   他一开口,其余众人皆看过来,月氏之强盛,可见一斑。   聂晴云见他开口,众人虽然皆不再动作,但隐隐有几人面露不满。她心中暗忖,只觉这位月氏新王未免太过唐突了些。   她见这男人说话时目光竟是一眼也不给自己,只直直看着绮月,其中隐隐怒火,也不知从何而来。   “我能有什么好主意。”聂晴云避开他的目光,扬眉浅笑道,“不过这女子毕竟与我归无也有几分交情,诸位可别忘了吃肉时给我留碗汤才是。”   “你竟还想分一杯羹?”那淳于王闻言便不可置信地大笑起来,指着聂晴云道,“纵然是你不献出此女,我等灭你归无,也不过是一根手指头的事情而已。”   “是啊。”却不料聂晴云也是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她继而温柔一笑,目光自所有人的面前扫过,一字一句地道,“可是我现在若是直接杀了此女,也只要一根手指头。”   淳于王的笑容登时便僵在脸上。   “不止是我,若是其他的诸位城主不小心杀了此女,那这舍身蛊,我们可就谁都得不到了。”聂晴云补充道,面上温柔的笑意,直叫众人恨得牙痒痒。   “依诸位所见,究竟谁可得此女呢?”聂晴云站在高台之上,朗声问道。   此言一出,尉迟重光便微一皱眉。果见众人不约而同地各自散开,隐隐有相争之势。   “把她给我。”尉迟重光冷声道,“我保你归无无恙。”   聂晴云尚未回声,却是周围的其他城主先面露不悦之色,“月氏王您如此或是不大好吧,我等知道您月氏国力强盛,可我三十三城还在这里看着呢,此女总不能被你一个人得去。”   他说到最后,语气中已无半点客气。   “是啊是啊,月氏王您这样可就过意不去了。”其余众城纷纷道。   所谓同盟,不过是为利益所驱使,如今利益分拨难匀,自然分崩瓦解。   尉迟重光话音未落,便有身边强国拔刀以待,显然对于舍身蛊,每个人都是势在必得的。   面对月氏在转瞬之间成为众矢之的,尉迟重光却并没有半点在乎,他的注意力始终只放在绮月一个人的身上。   “诸位也别装了,西疆本就是弱肉强食之地,不如索性便一争到底,胜者可得舍身蛊!”   当下便有一莽夫已然按奈不住,当下便拔刀而起,爆喝一声,就要登上高台。   既有人先手,其余人等又如何愿意落后。那人还未登上高台,便已被一柄长刀斩落了势头。   聂晴云稳坐高台,只看得台下众人一片混乱,心中方长舒一口气。   她假作入局,只为了能护住绮月,若是当真伤了她一根毫毛,只怕玄素非宰了她不可。   没错,玄素当然不可能死,那不过是一句体型相差无几的死刑犯的尸体罢了。聂晴云本也没指望这具尸体能骗着人,不过是借此让众人不会去细看绮月罢了。   淳于王本就力拔山河,因此在一片混战之中占得头筹,就要登上台来。   聂晴云心中暗道不好,她下意识看向绮月,正对上对方看来的目光。绮月的目光中,显然在示意她不要出手。   可是……聂晴云不免为难。   正此时,却见一人飞身上来,脚下连踏几人头顶,抢先一步登上台来,长剑挥出,正挡住了淳于王的攻势。   “尉迟重光,我敬你不过是看你老子和兄长的面子,却并不是怕你!”淳于王眼见着到手的鸭子就差一点,这如何能忍,当即爆喝一声。   “是吗。”尉迟重光持剑而立,唇际有冰冷的笑容浮现,“那现在,你可以开始怕我了。”   长剑斩出,带着惊破天地的力道,竟是凭借力量与淳于王打了个不相上下。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能接得住我全力一击。”淳于王右手的虎口已然震裂,眨眼间便有鲜血涌出,他却满脸惊疑,仿佛不觉痛一般。   尉迟重光脸色都不变,只是冷言看他。   有了这么一出,众人的目光登时便一同移到了此处。一旦被尉迟重光得手,只怕他们连一点荤腥都沾不到了。   “怕什么,难道我们联合一起还打不过一个尉迟重光?!”淳于王回头大喝一声,想用激将法逼众人一同出手。   “那你怎么不自己先带头上。”有人不置可否,冷哼一声。   淳于王脸色铁青,“你们这些废物,活该做月氏的走狗。”   “要说走狗,我们谁比的了你淳于啊。”那人大笑道,引起众人的嘲弄。   这么多年,淳于为了讨好月氏,也干了不少天怒人怨的事了。在座的其余城池,没几个不受其迫害,眼下更乐得看这恶犬噬主的戏码。   “重光,你可将那女子先带回来,舍身蛊的问题,大可以关起门来商量。”   阿难何时从软轿中走出,缓声对尉迟重光道。   “不可能,没得商量。”尉迟重光唇角微勾,邪肆得近乎疯魔,“绮月只能是我的。”   “尉迟重光,你未免太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了。”便有人忍无可忍,率先出手。   此人用的是一对重锤,举重若轻,却有千万之均,只一脚便踏破了高台,轰然一声巨响。   另有几人朝尉迟重光袭来,刀枪剑雨劈头盖脸,简直是无处可避。   尉迟重光退到绮月的身前,他长剑所指之处,将人逼退,却又有人从另一侧威逼上来。   “当啷”一声巨响,尉迟重光回眸一看,只见聂晴云不知何时站在另一边。   “别看我。”她冷斥一声,“她可是我最重要的砝码。”   尉迟重光抬手勉力挡住重击,眼下的人数实在是太多,纵然他有三头六臂,也护不住绮月的周全。   当下便有一剑划伤了他的腰间,他却不管不顾,只去挡另一边朝绮月攻来的攻击。   绮月其实并没有昏厥,此时她见状,亦是不懂。   为什么尉迟重光要如此护着自己……就算是为了舍身蛊,可他这副不管不顾的拼命模样,连自己的伤都不顾了。   聂晴云也深觉奇怪,可她并不能分心,眼见着越来越多的人围攻上来,她焦虑地频频注意身后城中的动静,只期盼他们尽快赶到。   “重光,苦海无涯,回头是岸。”阿难一袭纯白僧袍,须发全白,却生出几分仙风道骨的风骨来。   他垂眸,仿佛是不忍再看,只声色平淡,恍若劝诫。   尉迟重光看着阿难的模样,忽然心中生出一股凉意来。一直以来,阿难与月氏世代交好,更是老月氏王的挚友和救命恩人,也正是他说出舍身蛊的下落。   他一直以为阿难总有所图,可如今舍身蛊当前,西疆三十六城首脑皆在局中。   他的眼中却没有半点感情,反而在这平静深处,仿佛隐隐透出几点兴奋的情绪来。   兴奋?   尉迟重光意识到自己想到了这个词,有些感到怪异。   圣僧阿难,在兴奋什么呢?   可如今的他却已无心再想了。月氏的黑甲军与其余三十三城的军队反目厮杀,归无城前,已然是一派混乱,血流成河了。   “咳咳。”聂晴云轻咳几声,口中啐了一口鲜血来,“我是个医者,今日竟然改行当了回屠夫。”   她不慎受一重击,不免后退一步,就要摔倒在地。   霎时忽然有一双手,扶住了聂晴云的后腰。她抬眸一看,便见到绮月身边那名叫景儿的女子,精致而美丽的下颌。   “嘶——真重。”景儿眉头登时皱紧,抱怨了一声。   聂晴云却是长舒一口气,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你们终于来了,我可真的是演不下去了。” 第73章 真佛 真正的灭世之人   “诸位厮杀搏命, 只为夺一小小舍身蛊,也不怕因小失大。”一道清朗明润的嗓音在众人耳畔响起。   只见一身着黑袍长衫的男子,头戴帷帽, 缓步走出。   尉迟重光微一蹙眉, 不知是身上的伤口揪疼,亦或是辨出了这说话之人。他微微张口欲言, 却被身边的人抢白。   “你是何人, 若是想一争舍身蛊,不如敞亮说话, 遮头盖脸的算什么东西。”淳于王浑身浴血, 目若铜铃瞪得浑圆, 瞠目以对来人。   “不过是一些毫无缘由的传言,便引得诸位为了争这下一条命,舍了这一条命, 也是有趣。”那人并不理会淳于王, 只是不紧不慢地款款说道。   诸人本已是杀红了眼,听了这一句,却是难免心中生出些许迟疑来,手下微顿。   这人说的确实不错, 舍身蛊起死回生不过是传说罢了,并未有人亲眼见证。若是为了夺这么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凭白丢了自己的性命,岂不是正如此人所言, 因小失大了。   “若是活到最后呢。”有人声线低沉,却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岂不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众人亦是不觉颔首,心中难免生出贪婪之念。相互间已然生出嫌隙, 本就已是你死我亡的局面,若是能除尽敌手一统西疆,还能额外得到舍身蛊,又如何不可。   “螳螂捕蝉,焉知黄雀在后。”黑袍人继续道,似乎意有所指。   阿难却已然按奈不住,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甚至于更加低沉平稳。只听他音色微沉,“玄素,你既然还活着,看来聂城主所言,尽是诓骗。”   “昔年徒儿亲自葬了师父,师父又如何不是诓骗于我?”玄素摘下挡住面容的帷帽,冷然道。   “玄素!”淳于王看到玄素,登时便是目瞪口呆,旋即暴跳如雷,就要朝聂晴云劈来,“聂晴云你敢骗老子!”   可他的速度虽快,玄素却更快。   只听得“铮”地一声刺耳的响声,斩命剑剑身微颤,挡下了那一击。   尉迟重光轻咳几声,嘴角溢出鲜血来。他单膝跪在地上,手中倚剑,却依然挡在绮月的身前。   “你没事吧绮月,对不起,我来晚了。”玄素柔声道。他正欲上前,却被尉迟重光生生拦下了脚步。   尉迟重光抬起头,他纵然身负重伤如此狼狈,却仍然是一身血性。纵然是仰望着看着面前的僧人,他依旧是一贯的矜贵神态。   玄素与他对视一眼,竟忽然躬下身,对他行了一礼,“谢谢你保护了绮月。”   “滚。”尉迟重光冷声道,“我与小月亮之间,还用不上你来插手。”   小月亮?   玄素眉宇下一双墨玉般的眼眸透出一股异色,他的目光自两人的身上扫过,却并没有多言。   眼见着众人似乎维持僵局,阿难却率先打破了这其中的平衡。   他高声道,“尉迟重光,你可是想如你父亲兄长一样,独占舍身蛊!”   独占?这怎么可以!当下便有人紧皱眉头。   “圣僧所言是何意?难不成月氏早就知道,这舍身蛊的所在?”淳于王忍不住问道。   “不错。”阿难沉声道,“昔年月氏征战西凉,为的就是西凉王妃绛云身上的舍身蛊!”   一石惊起千波浪。   在座众人或许有人多少猜测一二,却也无人想得到,昔年那一位所谓的“红颜祸水”,竟然当真就是月氏的真实目的。而那女子身上,竟然就藏着西疆的奇物。   “圣僧……”尉迟重光万没想到,自幼看着自己长大的阿难圣僧,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卖月氏。   为什么……父王明明一直待他为挚友,更是如恩人一般。自己也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长辈……   可他疑惑的目光,却对上了阿难冰冷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仿佛有着天下苍生,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尉迟重光在这一瞬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比如在阿难来月氏之前,其实他的父王是个温柔和煦的人,母后也是世界上最柔软的女子,他其实是过了很长一段温馨愉快的时光的。   可是在阿难来到月氏之后,一切都变了。   “没想到月氏竟然早已有了独占的心思,想必尉迟重光也从未打算和我们分享舍身蛊!”当即场下便有人大怒道。   众人不由得高声附和,当即竟是一齐上前来,逼迫于尉迟重光。   聂晴云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和月氏并肩作战。她侧首看向景儿,只见她目光冷凝如刀,仿佛能割裂虚空。   如今归无城中的百姓已然由弥城的军队护送离开,她聂晴云也算是再无羁绊了。   无数人蜂拥而上,高台已然摇摇欲坠,绮月几人勉力阻挡,可奈何实在是难以抵挡。   好在总有人心生贪婪,不仅围攻台上几人,互相间更是兵戈相向,如此一来,场面上已然乱作一团。   玄素受一到歹人一击,手中的斩命剑脱出。他双膝跪下,一手捂住心口,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来。   随着一个又一个人的倒下,无数在西疆叱咤风云的人物,此时有气无力地或是躺下,或是半跪着,有气出没气进的模样,宛若任人宰割的羔羊。   阿难从血海中走过,他青衫扶风,白发苍须,看起来依旧是如此不染红尘,道骨仙风。   他弯下腰,拾起玄素掉落在地上的斩命剑。剑身上的菱花已然沾满了鲜血,他却仿佛极欢喜地,将长剑举过头顶,映着天光去看。   “阿难大师……只要您愿意救我,我什么都可以答应您。”有人受了重伤,挣扎地爬到他的脚边,无力地拽着他的衣角。   “真好。”阿难喃喃道,仿佛在欣赏什么绝佳的艺术品。   然后手中的斩命剑落下,将那本还有生机的人,彻底了结。   众人目中一片空洞,近乎于怔忪地看着那青衫僧人。   “怎么了,怕什么?”阿难看着脚下的人,目光却是无比的温柔亲和,“人本来就有一死,你不过是早一些。”话音未落,对方便已然是人头落地。   “阿难大师是不是……疯了。”有人面露呆滞。   玄素等人却只是抿紧了唇,紧紧地看着那青衫的僧人。   “终于可以结束了。”阿难面露微笑,他手起剑落之间,斩命剑如同它的名字一般,便有数条性命自剑下流逝。   “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等这一刻,我终于等到了。”阿难脸上的笑意渐浓,看上去竟有几分魔怔的病态。   “阿难大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众人见状不解道。   “他的意思当然是,你们终于都可以去死了。”玄素面上浮现一丝笑意,他伸手抹去唇角的血迹,竟然重新站了起来。   阿难脸上的笑容微微凝结,他的目光遥遥望去,正对上玄素的。   “玄素,我绝不会再让你节外生枝。”阿难手中长剑一横,目露凶光。   “节外生枝?”玄素眉梢微挑,神情间却是比方才放松了不少,“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并为之可以付出一切,师父,这不是您教我的吗。”   “苍生?”阿难忽然扬眉浅笑,“就他们,也配当苍生?不听劝解,不理佛法,心中只有贪婪与残暴,根本不配为人。”   他说话间,声音却依旧是那般的平静,仿佛只是在做一个简单的阐述。   “既然整个西疆没有人愿意听我的,那就索性覆灭好了。”阿难说罢,勾唇一笑。   其实这段时间,玄素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这么多年来,阿难一直无数次的告诉他,要为天下苍生而不顾一切,甚至是扫平所有面前的阻碍。   可是昨晚,玄素忽然意识到了阿难最真实的目的。   不错,他的师父确实是这世间罕见的圣僧阿难,可看破命运,通晓乾坤。   也正是因为如此,阿难从一开始捡到自己,就是看中了他与绮月之间的命运纠葛。   前世的时候,无论是死的是他自己还是绮月,西疆都难逃覆灭的结局。   正如现在,亦是同样的情况。   玄素回过身来看向绮月,目中却微微带着歉意。当他意识到这一切的真相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切也该结束在自己的手中了。   “玄素,你要做什么?”绮月挣扎道,却奈何一动不动,“你竟然点了我的穴道。”   玄素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阿难冷然一笑,“我承认确实是对你有所图谋,但是你天生佛子之命,却并不是我有意为之,而是你命中注定的在劫难逃。”   玄素不予理会,只是孑然站在原地,笔挺如刀。   阿难当下神色微凝,执剑而立。   玄素确实是他亲手所教导而出,可是此子天赋远超常人,纵然是他这个师父,如今也不知玄素到底是何种境界了。   众人只觉得脚下有旋风顿生,森冷入骨。而这诡异幽风的源头正是玄素,可他站在风中,连衣摆也不见拂动。   长剑率先出鞘,玄素挑起脚边一柄长剑,抬手挽起一道剑花,直奔阿难的命门而去,用的是最爽利的剑法。   阿难小挪半步,避开此招,斩命剑横斩而去,断他一片衣袖。   “乖徒儿,你可别忘了,你毕生所学皆是我所传授。”阿难神情间尽是轻松写意,想来玄素这几年迫于身体的情况,并不能练武,连招式都松懈了不少。   玄素回身闪开,疾驰如电,化作一道剑光一般,纵身就欲破开阿难的防卫。   阿难面上笑意渐浓,只见他横跨一步,双脚站定,手中长剑横过,竟是用斩命剑的剑身,生生抵住了这一剑。   玄素手中的长剑毕竟不过是普通的配剑,当下便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磋磨的声音,那柄长剑竟是在飞速的旋转中寸寸断裂。   两人再过几招,皆是玄素略逊一筹。只见阿难眸光微动,忽然一手收剑,一掌推出,快如疾风。   玄素躲闪不及,一面是快可削骨的斩命剑,一面是阿难全力的一掌。   正在众人以为玄素要受此一击之时,却见他旋即侧过身,竟是生生接下了那一掌,而另一手五指并拢为刃,猛力直下,竟是趁阿难以为自己得逞之际,从他手中夺下了斩命剑。   玄素沾之即走,飞身回撤,在距离阿难数尺之外的地方站定。   “你以为我失了剑,便奈何不了你了吗!”阿难怒斥道。   玄素轻喘几声,面上却露出笑容来。   阿难见状,顿觉不妙,正欲退离此处,却不知玄素在何时布下无数丝线,以内力依持,形同蛛网,竟是瞬时收紧,将阿难困死其中。   绮月心头微怔,这是她一贯的招式,没想到玄素竟不知在何时学了去,而困住阿难,连她都没注意到他是在何时布下的天罗地网。   “你这孽徒!如此耗费内力,你就算擒住了我,自己又还有几天日子好活!”阿难冷喝一声,面上竟生出一副兴奋的笑容来。   “师父,我终于明白,其实你才是那个灭世之人。”玄素轻咳一声,手中的斩命剑剑尖指地,勉强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玄素另一只控制丝线的手微微一动,他听到身后阿难的狂笑,又像是功亏一篑的绝望哀嚎。   手中的长剑坠落在地,玄素温柔一笑。他的眼中再无世界,仅余一个绮月。   “我答应过你,要给你一个交代的。”   话音落下,身后的笑声戛然而止,有鲜血迸射而出,染红了在场无数的人。   玄素俯下身,探出手,似乎想轻抚着面前心爱之人的脸庞。可在他的身前,绮月跪坐在地上,已然是满脸泪痕。 第74章 今生 我心悦于你,从无悔改   这一年夏日绵长, 窗外的蝉呜咽着叫了一夜。屋檐上淅淅沥沥地滴着雨滴,落在院子里青石板上,汇聚成一块小小的水洼。   屋子里的人推开屋门, 便有清爽的空气流了进来, 青裙白衣的女子梳着随云髻,脸庞透着些憔悴。她将珠帘收拢在一快, 松松系上, 这才转过身子对里头的人柔声问:“这样可好些了?”   “好些了。”屋里的男子身上披着间素白的袍子,已然有几分旧色, 他的眉宇间带着温柔的笑意, 目光始终是放在女子身上的, “你又不是头一次见我这身子成这样,倒是你自己,好些日子没好好用饭了。”   “我没什么胃口。”绮月一面答着一面回身走到窗边。   她将窗扇推开, 想要将那落下的旧色纱帘收上去, 便下意识踮起脚尖,微扬起下巴,伸长了手去触碰那顶上的上悬窗的流苏串子。   “当心。”   绮月只感觉一具温热的身体贴近了自己,男人身上的檀香已日渐寡淡, 却仍有一股清冷的松香从期中脱颖而出。   她正欲说话,却听到身边的人嗓音低压地道,“够不着叫我来就好了。”男人轻松抬手,将窗顶上的流苏串子接下来, 将纱帘缠了上去绑好。   这其中的时间,绮月一直在他的怀里,心里头只觉得有些暖洋洋的。   “你们怎么这门也不开的……”   外头传来景儿的嗓音,她边说边走进屋里, 正撞见这样的一幕,声音戛然而止。   绮月觉察到她的视线,当即触电般将身后的人推开,两人相隔了不少距离。玄素忍不住轻咳了几声,绮月当下顾不得脸红,便又上前去瞧他如何了。   “既然是担心的,又把人推开来做什么。”景儿笑道,一面将手中的盘子放在面前的小圆桌上,对绮月道,“这是那位嘱咐要给你的,如今西疆的杨梅过了季,听说是特意从中原腹地运来的。”   绮月听罢便去瞧了眼,只见那盘子里摆了一盘满满的杨梅,一颗颗果实饱满新鲜,看起来确实是难得的好东西。   可绮月却只是微一皱眉,问景儿道,“尉迟重光他人呢?”   景儿两手一摊,“送完东西就走了,溜得比耗子都快,月氏的人我都差点没瞧见,总归总是不愿再见你的吧。”   绮月不由得默然。那日尉迟重光亦是受了重伤,身上没几块好肉。彼时西疆正乱成一锅粥,归无更是百废待兴,绮月便带着尉迟重光一同回了弥城。   这些日子她一心照顾玄素,也没有见过他,不过也不大想见他了。   若是见他,又能说什么呢。   好在尉迟重光似乎也想明白了,到了弥城之后就自己养伤,转性了一般。   见绮月面色,景儿便多少猜到她在想什么,当下便道:“你就当这是人家借宿的报酬吧,我总不能给人家还回去吧。”   绮月白了她一眼,却不再多言,只是叫她放在案上罢了。   “不过玄素大师如今身子可好些了?我们弥城虽然没有归无的聂城主那般的好大夫,但还是有几个人能用用的。”景儿好奇地探头去看玄素,他如今憔悴了许多,眉宇间虽然依旧是那股子冷淡温柔的味道,却多了些许疲态。   “不劳景姑娘费心了,我这个身子左右也就是这个样子。”玄素单掌向她微施一礼,聊表谢意。   绮月却伸手将玄素扶着在床榻边坐下,一面对景儿面露不善,“你也别在这呆着了,于言和小枝的大事还要你操办着,还不快去帮忙。”   “我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偏你在这忙里偷闲,还要说我的不是。”景儿嘟囔一嘴,嬉笑着便离开了屋子里,顺手还将房门给他们合上了。   待景儿离开,绮月脸上的笑容登时便收敛了起来,反倒是脸色苍白的玄素唇角微弯,轻轻为她拢起额前的碎发。   “既然是人家的一番心意,你这两日也确实是吃不下东西,便去吃些吧。”玄素轻声道。   绮月冷眼瞧他,语气不满,“你倒也不吃醋。”   玄素当即哑然失笑,“我不吃醋的话,就会让你出去见他了。”   绮月神色微敛,她只是看了一眼窗户的方向,却并没有再往窗边靠近。反而坐在了案前,捏了一颗杨梅放入口中。   酸的,却也有些甜。   “你真的不进去亲自向她告别?”景儿合上屋门,对院子里的人道。   “不说了,她也知道的。”尉迟重光的目光却始终在门上,动也不动地道,“她吃了吗?”   景儿摇头,“不知道,我刚走的时候没见吃。”   尉迟重光眸中的光芒一瞬间便暗淡了下来,他默了默,复转身朝外走去。   待出了院子,外头已然是前来接应的月氏军。为首的将领与他相熟,见他面上苦涩,便上前低声问他,“陛下,若是您当着喜欢,不若带回月氏去……”   “不用了。”尉迟重光打断他道。   他回眸去看那间不大的院落,眸中有万般情绪在涌动。   这段时间,尉迟重光想了很多,他的一生本就已然充斥着许多的悲哀与血腥,虽然是阿难一手造成的,但是阿难不过是推了所有人一把,走的人,还是他们自己。   父王听信阿难之言,迫害西凉,又以兄弟相残竞争的方式培育自己和兄长们。在很长的时间里,尉迟重光一直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可是绮月的出现,仿佛行走在暗夜中的人,忽然有一束月亮,打亮在他的身上。。   哪怕只是点滴月光,却也足以给予他片刻的温暖,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得到她。   可是这一次,尉迟重光觉得自己该离开了,离开那道月光,重新回到那一片属于自己的黑暗中去。   “走吧。”他翻身上马,决定启程离去。   “不留下来喝杯喜酒吗?”景儿双臂环抱在身前,倚着门栏瞧他,“我们弥城还不至于缺你这一副碗筷,好歹也算是我们家城主半个救命恩人呢。”   尉迟重光没答话,转身离开了。江湖流转,再见已不知是何年。   *   景儿带着失魂落魄的绮月和浑身浴血的玄素回来的时候,小枝差点晕倒在于言的怀里,在得知自家小姐怀有身孕的时候,更是差点再次晕了过去。   便是如今,她也是既无法接受,又好奇难忍的。   “小姐,明明该是你先成亲的才是。”小枝任由姑娘婆子们摆弄着自己脸上的新妆,一面冲绮月不悦地嘟囔道,“虽然你是小姐,但是还没成亲的姑娘,怎么能就有了身孕呢,小枝不喜欢那个病和尚了。”   绮月最近身子不适得厉害,哪怕今天是小枝的好日子,她的气色虽然好了些,但是终归是缺了些血色的。   她闻言便笑道,“前几日也不知道是谁巴巴地凑在我边上想摸我肚子呢。”   “我又没见过,当然好奇啦。”小枝争辩道,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来,两腿岔开而坐,双手撑在两腿间的凳子上,半点新娘模样也没有,一双小鹿样的眼睛倒是亮晶晶的,“现在弥城也越来越好了,我们能帮小姐照顾好小小姐的。”字里行间,句句都是不要玄素的意思。   绮月不禁失笑,她下意识抚摸着肚子,如今还没到三个月,其实并没有显出来,可她总觉得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说起来,那个病和尚呢?怎么今日没见着他。”小枝说着便起身要朝外探头。   上妆的姑娘婆子从没见过这么活蹦乱跳的新娘子,眼见着她如此莽撞起身,连发髻都歪了些,当下连连喊道,“哎呀新娘子哎,可不能乱动的!”   “哎呀我的发髻!”小枝这时倒是想起来了,连忙一手扶着自己的发髻,哭丧着脸坐了下来,“完蛋了,不会又要重新扎了吧,这可要了我的命了。”   “呸呸呸!新娘子红口白牙的,哪有说这种丧气话。”喜娘当下便拦嘴道,“大喜的日子,该开心着才是。”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小枝又一本正经地端坐回自个的座上,这厢绮月见她手忙脚乱的模样,已然是忍俊不禁地好一阵了。   她看着小枝的模样,心里头却莫名有些酸,仿佛就要落下泪来。   *   半月之前,尉迟重光离开已有一个月的时间了,玄素的身子简直是肉眼可见地糟糕起来。   这日绮月如旧来屋子中送汤药。虽然他们二人心中明白,玄素是阳寿将近、心力交瘁,无药可医。但仍是求聂晴云给了一道方子,至少能让他好受些。   她推门进了屋子,却见案上覆了红布,房中也处处可见的红,更有两支红烛,灯火葳蕤,显得格外温柔。   听了她进来,屋子里的人回过身来。他穿着一袭正红长袍,面上气色是难得的好。   “我欠你的是给不了你了,绮月。”玄素缓步朝她走来,在她的身前站定,“但是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他的声音温柔得仿佛掐得出水来,修长如玉的手指伸展开来,露出掌心里银白色的铃铛。   “之前你从我这里要走它,就是为了这个?”绮月的语气听起来倒是很平静,目光却一直紧盯着他掌心的水音铃,仿佛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玄素含笑看着她,“上一次我不知道绮族赠铃的寓意,这一次,我知道了。”   “你都把这里摆成这样了,我还怎么说不。”绮月别扭地冷哼一声,飞速地从他的掌心想拿走铃铛。   却不想被男人宽大的手掌,攥在了手中。   “绮月。”他垂眸看她,烛光映在他的眸中,熠熠生辉,“前世今生,我心悦于你,从无悔改,但你若是当真要说‘不’……”   绮月豁然抬起头看他,却见这人狡黠一笑,冲自己眨了眨眼睛。   他继续道,“我也绝不会允许的。”   *   “城主大人,该您说话了,新人在等着呢。”喜娘小声的提醒,将绮月从回忆中拉扯回来。   绮月恍惚着看着面前的于言和小枝,桃腮粉面如沐春风。喜堂里更是四处张灯结彩的,好不欢喜。   “恭喜你们。”绮月真心实意地道,“你们二人定要白头偕老。”   她说到这里,众人只以为还要接一句“永结同心”亦或是“早生贵子”之类的,却见她戛然而止,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喜娘当即高声唱道,“礼成!”   小枝目中难免有些许担忧,但毕竟是她大喜的日子,纵然有千言万语,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不过小枝都看了出来,景儿自然也就觉察到了绮月今日的不对劲。其实不仅是今日,从前几日起,绮月就有些不对了。   见众宾客欢喜热闹地围着新人出了堂去,景儿这才凑到绮月的身边,压低了嗓音状似无意地问她,“这几日玄素大师的身子可是又加重了,今日都不见他出门。”   绮月的神色却不变分毫,脸上仍然是温柔的笑容,竟有几分玄素平日的模样。   她的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新人的方向,目光中也是在为他们欢喜的,看不出任何的异常。绮月缓声道,“今日只是累了起不来,毕竟喝了药的。”   景儿听着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刚想再追问几句,却见绮月绕过自己,径自往外头去了。 第75章 终章(上) 为君舍身,以血为祭。……   发现绮月和玄素不见, 是后几日的事情了。景儿昏昏沉沉地醒来,听到丫鬟上报上来的消息,只初初怔了一怔, 却神色平淡, 像是早已预料到一样。   “你这个白眼狼,小姐失踪了你怎么半点着急也不见, 亏得小姐待你那么好。”前厅上, 小枝天性爽直暴躁,见景儿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当下便心直口快地骂道。   “小枝。”于言轻轻环住自家新婚夫人的腰肢, 示意她不要急躁, “你就算不信景夫人,总是要信绮月的眼光的。”   小枝冷哼一声,白了景儿一眼, 却不置可否。   正此时, 便见一名将士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冲厅上三人行了一礼,“景夫人,派出去的人都没有找到城主大人。”   景儿尚未回话, 于言却先面露诧异,“这不是护城军的将士……景夫人,你怎么能调动他们?”   景儿在弥城多年,众人也改不了口, 随性都继续称她为“夫人”。   小枝听到于言之言,这才注意到这一点,便也不由得看过来。却见景儿神情平淡,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将那将士屏退下去。   两人只见景儿从怀中,竟是取出一块令牌,上书一个“弥”字。   “这是弥城的城主令。”于言毕竟是见过这东西的,当下目光微凝。   所谓城主令,自然是只有在任的城主才能拥有。这不仅是身份的象征,亦是调动三万护城军信物。   景儿面不改色,只是垂眸一叹,“我今早醒来,这东西便搁在我的桌案上了。”   最近已有几日不见玄素,景儿只道是他身子不适,不愿出门。可如今绮月与他二人一同失踪,景儿方有所觉察,待看到这枚城主令之时,更是恍然大悟。   “你可知绮月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景儿问二人道。   却见于言眉头紧锁,小枝亦是愁眉苦脸。   “我打小便在弥城长大,跟在小姐身边,可小姐少有在府中的时候,也不是很了解……”小枝心情低沉,她这时候才发现,她竟是离小姐如此得远。   “你今早才看到令牌,我昨日也是见过绮月的,不过一夜时间,他们怎么也不可能走远。”于言沉吟道。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景儿接道,“因此我一早便将城中的护城军派了出去,在周边寻访,可是却没人见过他们。”   “府中呢?府中你有没有找过。”一旁的小枝忽而出声,蓦然抬起头望向两人。   “府中自然大抵都是找过的……”景儿张口正要答,却听小枝继续道。   “血牢呢,派人找过没?”小枝道。   “血牢?”率先面露疑惑的于言,“他们去血牢做什么?”   景儿同样是诧异地看向小枝,显然心中有同样的疑问。   “如果说有什么地方你们不会去想,也不会去找的地方,自然就是血牢了。”小枝猛地站起身来,“而且小姐在府中多年,在血牢里呆的时间,恐怕比在府里的院子中呆的还要多呢。”   小枝说着,面露苦笑。   *   等三人赶到血牢之时,便嗅到浓重沉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小枝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当下便忍不住捂住鼻子,纵然是面不改色的景儿,亦是不禁皱起眉头。   “小枝,你要不就在等着吧。”于言迟疑了片刻,对身边的人道。   小枝毕竟以前在弥城一直跟在绮月身边,亦是被保护的很好,又何曾见过这般的景象。只是……她咬了咬下唇,目光坚定地看向于言,“没事,我可以的。”说罢握紧了他的手。   血牢之所以叫血牢,顾名思义,曾经不知埋葬了多少纡的仇敌。   此中的血腥与残忍,哪怕是景儿也不由得紧皱眉头。   于言毕竟是来过的,因此也就由他带路,走在最前头。绮月这些年在弥城,毕竟是纡的心头肉,因此纵然是在血牢之中,也有自己的方寸之地。   “怎么了?”景儿见于言忽然停下脚步,不由得下意识问道。   可她话说到一半,忽然也顿住了。   只见这是一扇雕花的红木大门,做工精湛可谓是巧夺天工,在血牢之中显得尤其与众不同,想来便是绮月旧日受刑时的所在。   景儿之所以话说到一半,便是因为瞧见了脚下的门缝间,有鲜血蔓延而出,宛如血色的藤蔓。   于言目光一厉,上前竟是猛地一脚,将那屋门踢开。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屋门坍塌落地,映入眼帘的一幕,却让三人惊在原地。   只见漆黑的房中,却显得尤其干净,高处的窗口有天光落下,正落在中央雪白的床榻之上。   那上头躺着两个人,男子身着白衣,纯净洁白,宛如雪莲。而女子则是一袭红衣如火,安静得躺在他的身边。两人搁在一起的手交叠放在一起,手指微勾,仿佛曾紧紧相握过。   “小姐!”小枝惨叫一声,脚下一软,若非有于言扶着,差点便当场跪倒在地上。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浓重至极的血腥味。   景儿的脸色也极其可怖,她只感觉到一股极深的凉意,仿佛沁入肺腑,几乎将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上前,脚下的粘腻仿佛在告诉她,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等她走近了,才惊觉发现,原来绮月身上并不是红衣,同样是一身雪白。   只是……已被她的鲜血所染红。   *   五年后,弥城。   “皎皎,你快给我下来!”   热闹的弥城城区之中,年轻的男子面色焦急无奈,冲着那房檐上的猫儿大喊道。   可惜猫显然也听不大懂人话,只见那花斑猫吐出柔软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毛发,整只团成一只肉团子般盘在檐角。   “大师你是不是与这只猫不大熟?这是你的猫吗?”边上一只约莫四五岁的小丫头奶声奶气地道,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   “当然是我的!”小和尚恼羞成怒,当下便叉腰对那檐上的花斑猫大吼道,“皎皎,你若是再不下来,我就再也不给你晒小鱼干了!”   那花斑猫却动也不动,只懒洋洋的斜眼瞧他,然后纵身打了个滚,晒着明媚的太阳,不知有多舒坦。   边上的小丫头嬉笑了两声,冲那檐上的猫儿拍了拍手,长开双臂道,“猫猫!”   小和尚叫了半晌也不见有动静的猫却忽然通了灵一般站起身来,从屋檐上一跃而下,正落在小丫头的怀里。   “皎皎你这臭猫,果然喜欢小姑娘的脾性是从来也没改。”空寂气得跳脚,冲皎皎骂骂咧咧地道。   “哼,我看你怕不是个猫贩子,它一定不是你的,不然为什么我叫它就有用,你叫就没用。”小丫头小嘴一撅,眼见着这和尚要把猫抱回去,便一扭身子避开了来,当下不悦地道。   “你是哪来的小丫头!脾气竟比我还大!”空寂抱猫不成,当即恼羞成怒。   “这里可是弥城!你竟然凶我!”那小丫头昂首道,说着便要与空寂起了争端。   “留儿,不可如此无礼。”   只见人群之中有一青衫女子出现,这女子年纪虽已有二十五六,却是风姿犹然,眉眼间妩媚多情,身姿更是袅娜动人。   “景姨姨,这秃子欺负我!”留儿小嘴一撅,便往那出现的女子怀中飞扑过去。   “你才秃子!”空寂被这丫头差点气得半死。   景儿忍俊不禁,瞧着年轻人装束打扮便是僧人行装,当下便福身一礼柔声道,“留儿脾性恼人,若是得罪了大师,还望见谅。见您衣衫打扮,可是南离的来客?”   空寂轻咳一声,颔首道,“正是。”他拱手施礼,目光紧盯着那小丫头怀中的猫,缓声道,“那只猫是贫僧的……不知可否能还回来。”   景儿听着脚边的丫头哼哼了两声,忍不住一手蜷在嘴边轻咳道,“留儿,这位是我们的客人,你快将猫儿还回去。”   谁知小姑娘脾气大得很,半点不听话,反而上前一步冲空寂扬首道,“你说这猫是你的就是你的了?你叫它一声,它答应嘛!”   “皎皎,快回来!”这厢空寂气得直跺脚,可惜皎皎却在留儿的怀中舔了舔肉垫,舒适地翻身躺好,甚至露出毛茸茸的肚皮来,哄得留儿咯吱直笑。   于言见着自家闺女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只见小留儿抱着人家家的猫蹦蹦跳跳而来,边上的猫主人却哭丧着一张脸,景儿跟在最后,亦是满脸的无奈。   “留儿,你一上午去哪了,阿娘找了你半天。”小枝如今已是为母之人,相貌上与昔年虽然不差,气质却是相距甚远了。   “娘。”留儿笑眯眯地一路小跑到自家娘亲的跟前,举起手上的猫猫,献宝一般,“你看这只猫猫,它可喜欢我了,留儿可以养它吗?”   “那是我的猫……”空寂在后面弱弱地道。   小枝面露笑容,揉了揉自家女儿的脑袋,一面对空寂道,“小女素来霸道蛮横惯了,我这个做娘亲的,先向您道歉了。不过此番请您过来,事关佛子与我家小姐。”   “不错。”空寂目光微沉,见小枝与景儿相视一眼,欲言又止,便紧接着道,“几位不必多言,贫僧自然是听了消息,不然也不至于匆匆而来。”   景儿目露难色,还是于言主动开口道,“说起来是我们弥城的不是,先是五年前的事,如今两人再度消失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这……”   五年前三人见到血牢的情状,一时不知所措。还是景儿率先冷静下来,安排人手将那件房间清理关闭,再将血牢废弃,由一批知根知底的仆役们日常去打扫。   也从归无的聂城主那边得知,如此血腥残忍的场面,恐怕就是舍身蛊的使用法门。   为君舍身,以血为祭。   想来绮月便是趁着孩子尚未将舍身蛊完全夺走之时,主动献祭,以此为玄素换命。只是不知其中出了什么岔子,竟是两人既没生也没死,一同陷入了沉睡。   这一睡便是五年,直到前几日有一新来的仆役心生好奇,推开一线门隙去看,这才发现屋子里的两人,早已没了踪影。 第76章 终章(下) 吾爱绮月   “如今西疆经了几年的动荡, 也算是安静下来,以弥城联合其他几城之力,要想找到他们二人应当不是难事。”空寂沉吟片刻道, “贫僧此番前来若是带不回玄素师叔, 可就要自个儿去当南离的住持了。”   空寂话音一落,便面露苦笑,忽见边上的皎皎喵喵两声, 在留儿的怀里蹭了蹭。   留儿下意识伸手柔抚它的脑袋,便听见轻灵的一声铃铛声,空寂蓦地便朝留儿的方向看去。   “我说你这猫儿怎么这么喜欢我, 合着是看中了这个。”留儿咧嘴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只银白色的铃铛, 笑颜如花。   那铃铛音色轻灵悦耳, 如水波荡漾又似青空鸟鸣,尤其独特。   在场众人接脸色骤变,空寂尚未开口,便见小枝这个做娘的先上前去,按住了自家闺女的脑袋, 声音轻颤,“这铃铛你是从哪里捡来的?”   那是佛门之地悬于浮屠飞檐之上挂的水音铃, 铃声之独特,让人听之难忘。而上一次他们听到这样独特的铃铛声,是在绮月的身上。   留儿毕竟还是个小丫头,见状便吓了一跳,泪汪汪地瞅着小枝道,“娘亲凶我……这个不是留儿捡的,是一个大姐姐送我的。”   “大姐姐?”景儿眉梢微挑, 手下动作微滞。   众人眼中掠过一丝希冀的光芒,倒是空寂上前一步蹲下身来,看着那小丫头道,“你记得那大姐姐长的是什么模样吗?”   留儿抬起头看向娘亲,见其颔首,方才咬着唇瓣道,“那大姐姐……长得很漂亮,对了,还有个叔叔,生得也好看极了,留儿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两个人。”   “叔叔?”空寂追问道,“是个和尚吗?”   却见留儿摇了摇头道,“不是和尚呀,那个叔叔有头发的。”   众人目露难色,却是景儿闻言浅笑,端起手边的茶盏轻抿一口,“如今已经过去了五年,若是没有头发,才是奇怪呢。”   “那个姐姐还说……”留儿眨巴着圆圆乌黑的大眼睛看着父母与一干人等,补充道,“江湖再见。”   *   一个月后,磐石村中。   此时盛夏稍歇,正是秋风袭来凉爽轻快的好时节。磐石村坐落于崇山峻岭之间,绕过荒芜的郊野,方可见点点灯火,如繁星般点亮山野。   待到走近了些,一眼便见着了门前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再细细一看,村中皆是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村民们更是忙活的不可开支,人群的中央站着一名妙龄女子,生了一双碧色的眼眸,尤其惹眼。   那女子细致地吩咐过村中居民们,末了又朝众人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大家了。”   “哎呀绛曲丫头,你跟我们客气什么,就包在我们身上啦!”大嗓门的妇人喜笑颜开地招呼道,连忙将她扶起来。   众村民连连称是,说罢便各自散去忙活去了。   这厢绛曲转过身来,便见两名戴着帷帽的白袍人站在不远处,纵然有轻纱遮挡,却也足以让人觉察到这二人面上的笑意。   “我们这倒是赶巧了,看村子里这架势,今天可是什么好日子?”那矮个子的身材纤细窈窕,虽孱弱了不少,精神气倒是极好。   “佛子大人,绮月姐,你们怎么来了!”绛曲惊喜道,上前相迎。   只见那两名白袍人摘下帽兜,赫然便是绮月与玄素二人。   绮月如今容貌更盛,已不用细说。独玄素倒是惹人眼的很,五年过去,如今他已是墨发如瀑,盘扎而起,以玉簪为缚,更衬得眉目如画,俊秀绝伦。   “又不是没与你先打过招呼,怎么如此惊奇。”绮月见她反应,不由得怪道。   绛曲笑了两声,将双手在腰上粗布沓干净了,这才上来相迎,“哪想到你们真的能来。今日村长休息了,你们便直接来我家休息吧,屋子是原封原样搬过来的,外头变了里子却是和以前一样的。”   “难不成我还骗你不成。”绮月挑眉道,却任由她挽住自己,两个女子撇下玄素,走在前头。   “说起来村子里的孩子们都想你们了,时而便念叨着你们。”绛曲笑着道,“好在去年请了位教书的先生,倒是勉强给他们办了个学堂,加上之前的底子,蓉儿她们几个倒是学得快。”   “他们还能想我,是想的玄素才是吧。”绮月抿唇道,面上却是笑意盎然的。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走过来,倒是将玄素晾在了一边。   等到了绮月家的院落中,小蓉早已候在院子里了,如今她约莫已有十余岁,身子高挑,生得与姐姐一般好看。   她见两人,先是眉头一撇,继而噘嘴道,“姐姐,我这屋子可是辛辛苦苦收拾了两间的。”那“两间”二字,仿佛是生怕人听不清,加重又加重说的。   小蓉这脾气,倒是长大了也不见改的。绛曲抿唇直笑,绮月俏脸微红,对二人道,“我自然是要自己住一间的,谁要和他一起住了。”   “哦~”小蓉笑眯眯地看了看绮月,又瞧了瞧玄素,“原来还没住一起呀。”   “你这丫头!”绛曲哭笑不得,便轻拍她的背部,小蓉也就笑着躲到一边去了。   绮月摇了摇头,玄素上来轻声道,“今日赶路你也累了,便早些休息也好。”   “这几天也没赶什么路,半个月的路程被我们走了一个月呢。”绮月笑着道,倒是语意温柔,“不过我今天确实是有些累了,便先回去休息好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玄素低低应了一声,眸中带着笑意,目送着绮月回到了屋子里,合上了屋门。   这一夜,绮月睡得异常香甜,甚至于第二日早晨,是被外头吵闹的动静吵醒的。   “绮月姐你醒了吗?”   绮月睡眼朦胧的,便听到外头传来绛曲的声音,仔细一听,这外头的人听起来还不少。   她迷迷糊糊地打开门,只见院中仿佛一夜之间挂满了红霓,檐上更是挂着火红的灯笼,看起来喜庆极了,不知道还以为是要办什么婚事呢……   不对啊,好像就是要办婚事。绮月这才清醒过来。   “绛曲……这是你要成亲吗……”绮月懵懵懂懂地张望来张望去,迷茫地问绛曲。   绛曲忍俊不禁地道,“是你要成亲啦,绮月姐姐。”   “我?”绮月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几个村中眼熟的妇人进来,手中竟捧着一只红木方盘,里头好生生地摆着几件火红的嫁衣。   金线绣凤,祥云为媒,百般华贵。   我要成亲了?   绮月还没回过神来,便被绛曲牵进屋子里,换上了那身嫁衣。竟是合身得恰到好处,就像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一般。   她一时间怔住。   待到梳妆完毕,凤冠霞帔加身之时,所见之人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绮月姑娘,你简直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子,就像是天仙下凡一样。”说话的是翠翠的娘,“姑娘,那时候是我们对不起你……若不是有你护着,只怕我们早已活不到今日了。”   “是啊是啊。”在座的妇人,都是村中孩子的娘亲,昔年所作所为,她们自己亦是汗颜。   “当初之事我早已忘了,更何况护你们周全,也是护那些孩子的周全。”绮月缓声道。   外头已然锣鼓喧天,鞭炮响彻云霄,欢腾一片,有人在喊“新娘子,新娘子!”。   绮月听了声,竟是自己走了出去。   “哎新娘子是要盖红盖头的,不能这么出去!”有妇人提醒道,可绮月却依旧伸出手,推开了屋门。   十里红毯铺就,如赤色长河,延展而去,不知去往何方。   院中只有一人,一袭赤色锦衣,站在台阶之下。   “怪不得昨日直接把我领进来,连村长都不让我见。”女子的语气怼怨,却分明又是欢喜的。   “绮月,你是弥城之主,又是西凉公主,我不过是一个被仍在乱坟岗上的孤儿,又是一个僧人。”玄素凝眸相望,仿佛山河倾颓,也只她一人,“前世今生,我辜负你实在太多,无以为报。”   绮月垂眸看他并不回答。发上步摇摇曳,有金色流苏落在她的耳边。   “你可愿嫁我为妻?”玄素微微仰起头,仰望着仿佛天光般耀眼的女子,缓缓伸出手去。   绮月一步步走下台阶,待走到他的面前,便一搭手,竟是将手里一直攥着的红盖头丢到了他的手里。   玄素一时不明,诧异地看向她。   却见面前女子别过脸去,几近透明的耳尖有淡淡的红晕开。   “你不是要娶我吗,还不快给我盖上盖头。”绮月嘟囔道。   “好。”玄素目中的柔情,仿佛能滴得出水来。他轻声一应,将那绣着并蒂莲的盖头,盖在了自己心仪了两生的女子发上。   视野被一片红所覆盖,目之所及,只有脚下的一小段路。   身边的人牵起她的手,掌心是柔软的,指节修长,却极有力度。   “你不是一直想问我吗,关于你我为什么会活着。”绮月的目光紧盯着自己的绣鞋,一字一句地道。   身边的人脚步微微一顿,盖头下的女子莞尔一笑,“舍身蛊为线,缠丝蛊为媒,你我体内的两种蛊虫如今合二为一,将你我的命连在了一起,再也不能分开了。”   那时候或许是绮月情绪极度哀恸,腹中孩子的生命亦逐渐流逝。   种种一切让绮月几近绝望,却无意中竟觉察到玄素体内的缠丝蛊还活着,而舍命蛊竟能与之有所反应。或许是他们曾经一起在她的体内,经历过太长的时间。   也正是这个缘故,让绮月决定拼死一搏。   身边的人忽然握紧了她的手,绮月亦回握住了他的。   “如今你我性命相连,我生你生,我死你亡,真的只能白头偕老了。”绮月缓缓道。   “那就再好不过了。”玄素答道。   出了院去,外头是欢喜热闹的磐石村百姓们,孩子们围绕上来,将自家的麦芽糖塞进新人的手里,是寓意甜甜蜜蜜的祝福。   玄素看向身边的佳人,心中却是有生以来,最宁静安稳的时刻。   这一次,世间事再与我无关,心中所求,只绮月一人。   他听到绮月身上水音铃的声音,是他那时送她的那枚。   玄素蓦然想起那一夜灯火葳蕤,他在银铃之内,小心翼翼地刻下心中执念。   赠吾爱绮月 第77章 番外 中原之事   又是一年早春时节, 春寒稍褪,云京城里已然是繁花似锦的好景致。   天光渐起,如霓裳铺就落在那山峦之间, 绯色昭昭, 便是那苍翠欲滴的山林亦不得不为之隐去锋芒。此处山峦地质独特,每每天光洒落,崇山辉映, 熠熠生辉。   这山名唤流霞峰,地处云京的郊野,若是晚霞时分前来, 便能瞧见山体反射的赤色流光,美不胜收。   流光之间, 隐约可见一间青瓦黄墙的庙宇, 便是这小静禅寺了。   这庙宇看起来质朴简单,却处处透着精巧,便是檐上雕的那蛟龙,栩栩如生,格外地引人注目。   “这庙瞧起来普通, 倒是不知道有什么不同。”说话的是个年轻姑娘,好奇地望着面前这座巍然的庙宇。   “普通?”她身边的一同的女郎闻言鄙夷道, “这里可是中原大烨王朝的京城,流霞峰更是天子脚下,就算再普通,那也是皇族的家庙。”   年轻姑娘看起来打扮比边上那女郎稍逊一筹,闻言便抿了抿唇,脚步慢了些许,落在那女子后头, 态度谦卑恭逊。   “不过就是个普通庙宇,与别处也没什么不同的。”却有人打断道。   先前挤兑女伴的那女郎闻言心生恼意,下意识便要开口去争辩,却在看到那说话的人时,微微一怔。   只见那说话的竟是个小沙弥,眉目精致,好似那画中人一般。而他身边一身高更高些的男子则更为惹眼,虽只不过身着一袭灰白僧袍,却生了一副清隽面孔,便是搁在这云京也是个罕见的俏郎君。   这女郎一时间慌了神,只觉得面颊滚烫,竟是瞧着两个僧人红了脸去。   “不得无礼。”那年长些的僧人轻咳一声道。   那小沙弥却回眸冲他翻了个白眼,继而撇了撇嘴,却是不语了。   “想来二位也是为住持大师贺寿而来的吧。”那白袍僧人道。   “正是。大师可也是小静禅寺的?怎么之前却没见过。”那女郎上前问,“若是同路,可否能一同前去?”   僧人却微微俯首辞别,“我们师徒亦是访友,另外同路之事,我们还有旁的事情,怕是不便。”   那女郎面上不掩失落,继而再想追问,那小沙弥轻轻拽了拽自家师父的衣袖,二人便转身而去了。   待离开那二女之后,这小沙弥却忽一抬眼,撇下了自家“师父”,自顾自地就要往前去。   “夫人……”后头的白袍僧人长眉轻拢,目露委屈,“夫人可是生气了,是我不好,夫人遇讨厌之事,我不仅不帮忙,还将夫人的话打断了。”   “你分明就是凶我!”那小沙弥生得杏腮粉面本就得了十分的好看,再如此轻瞥一眼,只见那眉目间流光婉转,美丽得不可方物。   这所谓的师徒二人,赫然便是这一路游山玩水,来到了中原的玄素与绮月。   绮月哼哼两声,别过脸去不想看他,可玄素却偏不要脸面,竟是上前一步,从身后将她轻轻一搂。   “我怎么舍得凶你。”玄素柔声道,一双好看的手却缓缓轻抚着绮月的小腹,“你初来乍到,中原不比西疆,你许多事情不甚明了,此处又是皇城,我只是怕你惹出事端……”   “惹出事端又怎么了,你说过你会护我周全的!这就不算话了?”绮月小嘴一嘟,羽扇般浓密的睫毛扑闪两下,眼中便赢了泪光。   玄素心中更是心疼,当下便道,“当然算话的,任何挡在你身前的,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清理干净。”   绮月“噗嗤”一笑,掩面娇声道,“谁要你'清理’什么了。”她说着又笑起来,将手附在他的手背上,“你知道的,我就是心情焦躁了些,好啦好啦,怎么着这也是你师叔朋友的地界,就算是看在夫君你的面子上,我也不想在这里闹出事情。”   身后的人却微微一僵,嗓音低沉而欣喜,“你刚刚……唤我什么?”成亲一年,他还从未听过她唤自己一声夫君呢。   绮月咬唇就要将他的手掰开,一面道:“是你听错了,你倒是松开我呀。”   可男人却不管不顾,硬是要抱着她,清沉的嗓音含着笑意在她的耳边响起,“你再唤一声,我就松开。”   绮月脸颊烧得绯红,眼下这里虽然偏僻,却也是小静禅寺边,指不定什么时候便有人路过的。   “你快松开,若是被人瞧见了怎么办,我倒是无所谓,你这个西疆来的圣僧,还要不要名声了。”绮月红着脸道。   “不要了。”玄素却抱得更紧了,跟个讨糖吃的孩子似的,一面道,“圣僧有什么好当的,哪有做你的夫君好。”   “玄素——”绮月咬着下唇,尾音拖得绵长,又急又柔。   “娘子……”玄素的声音透着些许沙哑,男子温热的体温,透着薄薄的衣料传过来。   忽然有什么柔软而潮湿的东西,卷起她精致小巧的耳垂,轻吻了一下。   绮月的身子几近战栗,几乎要化成水一般,她无法自持般的,轻轻从嗓子中溢出了声,“……夫君。”   “嗯~好。”男子低沉的笑声温柔下来,“这几日可舒服些了,孩子没闹你吧?”   绮月这才觉察到,原来他一直柔抚着自己的小腹,心间不觉升起一股暖流来。她道,“许是寺中安静,孩子也没闹了,这几日我睡得都好些。”   “那便好了。”玄素松开手,垂眸看着她道,“今日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你现在可是我师父。”感受到那温暖离开,绮月竟有几分怅然若失的感觉,只是她面上不显,“你这么天天给我洗衣做饭的,寺里的僧人们都要怀疑了。”   此次来中原虽然是绮月主动提议的,但是来小静禅寺却是为了玄素的事。那时玄素拜访师叔迦叶,便承了这么一件遗愿,如今正撞上贺寿,倒也是圆满了。   不过既然是以迦叶师侄的身份前来,两人便索性乔装打扮了一番,以师徒之名前来。   只是……哪有做师父的,每日事无巨细地照料徒弟起居的。   隔日正是住持寿辰,绮月梳洗之后去寻玄素,却被告知他在禅房后院的小林间等自己。   林间还残存着晨里的雾气缭绕其间,眼下暖阳当空,闲闲洒落,恍若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微芒。   林荫掩映间矗立着一间小亭,玄素穿了一身灰色僧袍,便坐在亭中的石凳上。   绮月走到他身边半身之距的地方坐下,垂首瞧了瞧石桌上摆着的三只茶盏,问道,“今日可是有客要来?”   “是啊。”玄素微一颔首,“彼时阿难还在之时,便常与我说,我之所以降生在这尘世,便是为这尘世而生。不过你可知,这尘世的宿命,却是依托在一人身上。”   “尘世的宿命?”绮月似懂非懂,目露不解。   玄素轻抿一口茶,缓声道,“好比是有一个人,她脱离于尘世之外,却身缠因果,若是因果不解,将生生世世困顿于此,而这尘世,也就如一个囚笼,永无继续前行之时。”   “我的出生,便是要点破这段因果的。”玄素抬起头道。   “那你既然说了不想理会这些,又为什么……”绮月避开他的目光,握紧了手中的杯盏。   却有一双手,坚定而温柔地覆在了她的手上。   他目光正对上她的,语中带笑,“我还要和你白头偕老,看着孩子长大呢。放心,我才不舍得损伤自己半点的寿命呢,那可有一半是你的。”   “那你……”绮月正想问,却听外头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一名相貌明艳的华服美人,款款而来。她行走间虽端庄雍容,却也利落如风,倒是一种在中原女子身上极其少见的气质。   绮月想,自己应当听过这个女人的名字。   大烨的女王爷,嘉临王卫令仪。   只见卫令仪屏退两名侍女,径自走近亭中,张口道,“玄素大师。”   绮月瞧瞧抬眼,看向面前的灰袍僧人,她的夫君。   只听他声音清冷,带着不可言说的意味,“你,可有所求?”   玄素在问那个女王爷,可绮月却觉着他的语气,像是要彻底地、斩断这段所谓际遇。   卫令仪却只是笑了笑,道,“我无所求。只是玄素,没有人,是为了一个使命而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玄素微微一怔,卫令仪却只是笑着看向绮月,继而转过身去。   绮月想起来,前世的时候,玄素正是为了解开这个女人的因果,耗费了许多寿命。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这张脸。   “缠在她身上的因果线断了。”玄素忽然轻笑道。   “什么?”绮月没听清楚。   “这可是我从住持那里薅过来的,上好的湖州紫毫,好喝吗?”玄素为她的杯中斟满了茶。   绮月下意识接过那人递过来的茶盏,其实关于卫令仪的许多事情,她还并没有明白。不过她想,也没什么关系,所有她想知道的,以后还可以慢慢去问他。   反正这一次,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