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眸》 作者:蒋牧童   文案:   自打出生就被养在乡下的长平侯府三姑娘沈绛,突然梦到亲爹下狱,候府一夜之间抄家夺爵,她自己更是在进京救爹被人害死。   醒来时,她还庆幸只是个梦。   谁知第二天,京城八百里加急消息传来,亲爹下狱,候府抄家都应验了。   现在只剩下她进京救爹被害死这条……   祭天剧本都给她写好了。   这京城还敢去吗?   去!   *   所有人都等着长平候府这位在乡下养大的三姑娘,被践踏在泥里,结果等着等着……   沈绛已经仗着梦境,结交完未来各路大人物。   现在只是七品的未来阁臣   家道中落的少年将军   走马斗鸡混吃等死的首富   她把自己的小池塘喂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   唯有对那位在别人嘴里一会儿光风霁月如神佛,一会儿偏执阴鸷的郢王世子谢珣,敬而远之。   对此,沈绛坦言:这种传闻差异过大,人设崩如疯狗的人,可见其性情实在阴晴不定,不可深交。   直到她发现隔壁那位她进京路上顺手救下的,长相俊美,温润如玉落魄公子的真实身份。   哦豁,这人竟还有两幅面孔呢。   待这位世子殿下彻底变成权倾朝野,杀伐决断的大魔王   他将人掳到府上,笑容温柔而放肆的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三姑娘若想杀谁,我来举刀。”   【小剧场】   进京后沈绛才发现,这里犹如巨大赌场。   买定离手,不容反悔。   赢家扶摇直上,输者杀头流放。   沈绛:“京城真有意思。”   人设崩如狗疯批世子爷X看似娇柔实则真‘凶残’小仙女   【提示】   1、苏文,男女主皆不是圣人满身缺点,不喜勿进   2、架空古言,请勿考究   一句话简介:以后,我真的不养鱼了   立意:我命由我,逆风翻盘   内容标签: 甜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绛、谢珣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征文活动优秀作品奖章   古代组主题征文“夫人”优秀作品   vip强推奖章   长平候府败落后,三小姐沈绛上京救父,途中遇到隐瞒身份的郢王世子谢珣。之后沈绛在京中开设朱颜阁,并且在谢珣的帮助下,追查真相,一步步抽丝剥茧,终于救出父亲。没想到却牵扯出更大阴谋。本文文笔优美,行为流畅,情节跌宕起伏,丝丝入扣,引人入胜,特别是男女主之间的爱情线,甜蜜而又动人。长平候府败落后,三小姐沈绛上京救父,途中遇到隐瞒身份的郢王世子谢珣。之后沈绛在京中开设朱颜阁,并且在谢珣的帮助下,追查真相,一步步抽丝剥茧,终于救出父亲。没想到却牵扯出更大阴谋。本文文笔优美,行为流畅,情节跌宕起伏,丝丝入扣,引人入胜,特别是男女主之间的爱情线,甜蜜而又动人。 第1章   惊蛰时节,春雷滚动,天边一声炸响,一副势要将天地万物唤醒的气势。   沈绛就是这一声响彻云霄的雷声中,猛然睁开眼睛。   她又做梦了。   就如同半月前的那个梦一样。   她所梦、所见,皆是她从未见过、从未听过的陌生人和事。   就连梦见的地方,都是她从未踏足过的京城。   沈绛虽是长平侯府的嫡出小姐,可是自幼长在沈家祖地衢州,从未去过京城。   可现在的沈绛却又不敢把这一切只当做是一场梦。   一切都要从半月前那场梦说起。   那日她如寻常般午歇,只是很快进入梦中,她梦到自己战功赫赫的父亲战败了,而且是惨败,幸得部下拼死救护,才落得一条性命。之后,民怨不止帝王震怒,曾经煊赫一时的长平侯府就这么被抄家夺爵。   父亲更是被盛怒的圣上,下令关入昭狱。   沈绛只身上京救父,谁知树倒猢狲散,人人对她避之若浼。   往日与父亲交好的人,甚至不敢开门叫她进家里。   就连她自幼订下亲事的人家,在她上门求助时,都冷言冷语。   更是冤枉她在上京途中,遭到山匪,早已失了名节。   以此退婚。   之后,她咬牙四处奔走,却始终无法救得父亲。   甚至还因为容貌,引来旁人觊觎。   沈绛生得美,藏在乡野之地,犹如明珠暗藏。一入京城,便引起了轰动。   若是长平侯府未落败,沈家自然能护得她周全,如今她身为罪臣之女,却有这样的倾城之姿,如何能周全得了。   而这次兵败,就像是一个捻子,朝堂内压抑许久的火,瞬间被点燃。   太子在内的诸多皇子,争斗越发惨烈。   之后太子谋反失败,三皇子端王得势,可他也没得意多久,很快就被另外一个人取代,那个人不是皇子,却深受老皇帝信任,直到他权倾朝野,杀伐决断,无人敢批其逆鳞。   在这样动乱的朝局中,沈绛本来想为父亲寻一条生路。   后来却不知为何,竟查出父亲这场兵败是因勾结外敌,意欲谋反,她自然不服,父亲尽忠职守,守护大晋边境百姓一方平安。如今却要落得叛国谋反的千古骂名,所以她拼命想要找寻证据证明父亲清白,只是在查证时,碍了别人的路。   最后被设计下毒毒死。   然后梦境却没有她的身死结束,之后她仿佛灵魂出窍,浮在半空中,看到有人将她的尸身收殓。只是这两人居然还颇闲情逸致的讨论说:“美人果然是美人。都说中毒身亡的人,死状形容可怖,没想到这位三姑娘中毒身亡,居然还能死的这般美。”   另一人说:“之前听闻沈家三姑娘,一入京便占了这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如今一看,传闻倒也不假。只可惜,红颜薄命呐。”   “啧啧,这等绝色美人都下得去手,当真是心狠。”   哪怕沈绛作为‘死者’,听到这话,都有些哭笑不得。   要不是她还飘在半空中,倒是真想对这两位说声谢谢,只是她正看着,突然门口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人闯了进来。   她的余光只瞧见一袭雪白袍子,梦境便被打断了。   沈绛惊醒后,还忍不住摸了摸胸口,庆幸这只是一场梦而已。   只是这梦过分荒唐骇然,哪怕醒来,都还清晰残留在心头。   谁知到了第二日。   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消息,爹爹兵败,噩梦成真了!   消息是她在京城的大姐姐沈殊音派人送来的,她还让沈绛立即收拾东西,前往扬州外祖家中避难。   沈殊音的信虽然已经被她烧了。   信末的最后一句话。   她依旧记得清楚。   ——切勿、切勿进京。   -   三日后,沈家祖宅的门被悄然关上,就连之前攀着长平侯府生活的那些沈氏族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刚出事时,这些人还假意关心询问了几句。   等瞧见沈绛把家里的东西七七八八全卖了个干净,一副要亡命天涯的模样。   又听说押解回京的沈作明,人还未到京城,抄家夺爵的圣旨再下一道。   可见此番圣上震怒至极。   这些族人才知道这回沈作明是真翻不了身了,于是各个龟缩家中生怕遭了牵连。   如今这位沈家三姑娘去往何方,无人想关心。   漳州境内,一处驿站,正有几人坐而闲聊。   行商模样的男子开口说:“我听说漳州匪患还未彻底灭绝,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能再派大将过来灭匪。”   “漠北一战,我大晋五万好儿郎战死沙场,朝廷只怕没功夫管漳州这小小匪患。”   “此战主将长平侯当真是死不足惜,就因为他贪功冒进,追北戎残兵至仰天关外,遭了北戎八部联军的埋伏,这才致使五万将士战死仰天关。”   “主帅昏聩、昏聩呐。”   有一老者听罢,气得拍桌悲愤长叹。   一时,往日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长平侯沈作明,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般人物。   在最里头的一桌,眼瞧着穿着碧衣的小丫头,圆脸紧绷着,拳头握紧。   “阿鸢,你去问问,若是咱们的马被喂饱了,便即可启程吧。”沈绛在对面的小丫鬟要爆发时,突然开口轻声说道。   阿鸢气不过:“小姐,你何必拦着我,这些人道听途说就敢这么非议咱们侯爷,我非得跟他们理论不可。”   沈绛抬头,神色虽平淡,眸光中泛着冷:“不过是些爱搬弄口舌之徒罢了。若真要一个个理论,这一路上只怕你嘴皮子都要磨破。”   这话当真不假。   自从一个月前仰天关战败的消息传回来,如今只怕整个大晋都传遍。   虽然很多地方,离漠北有数千里之遥,可也不妨碍他们闲聊时,骂一句此战主帅无能昏聩,该死。   沈绛从初时听到时,面红耳赤,心血沸腾。恨不得冲上去跟对方理论,父亲并非贪慕战功之人。   到如今眼角都不抽动一下的平静。   阿鸢瞧着她冷静的模样,却越发心疼,眼泪险些要落下来。   沈绛:“好了,咱们还得赶路,若真爱哭,待上了马车你哭个够。”   “那可不行,我还得伺候小姐呢。”阿鸢赶紧道。   沈绛此番只带了三辆马车,一辆由她和侍女乘坐,两辆置放行李,余下便是几个未散去的护卫,送她上京。   自从消息传回,沈绛立即遣散了家仆,将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个干净。   如今,身边也只剩下这么些人。   阿鸢是唯一留下的侍女,只因她无父无母,是当初沈绛在街上捡回来的小姑娘。   旁人被遣散尚还有家可回,她却只能跟着自己。   沈绛吩咐:“你去瞧瞧卓定他们,可把马匹喂饱了。”   卓定便是未离去的护卫,本来沈家的家仆之子侄辈儿,但凡功夫了得者,便有投军的机会,若是能积得一星半点的功劳,便能脱离家仆身份。   只不过很多人,哪怕脱离家仆身份,依旧效忠沈家。   正是沈家这样不拘一格的用人,沈家军的威名才在漠北响彻,镇得北戎八部不敢肆意践踏大晋边陲。   很快,阿鸢起身去找卓定。   一刻钟后,沈绛坐在马车里,继续一路往北。   直奔京城而去。   只是此刻她心头却想着另外一件事。   漳州、匪患。   在她那个离奇的梦境中,就梦到她在进京途中遭了山匪,后来才被污蔑失节,退了婚事。   沈绛手里拿着一册书,垂眸间,视线看似落在书上。   思绪却早已经不知飞向何处。   反倒是一旁的阿鸢抱怨道:“这一路上,除了山就是山,真是没什么可看的。”   刚出远门时,阿鸢还图个新鲜,时常掀起帘子往外看。   如今望着外面郁郁葱葱的青山,除了青翠之外,再没什么意思。   只是沈绛从帘子处,望着外面蜿蜒曲折的小路,还有两旁巍峨而立的青山。   她突然开口喊:“卓定。”   卓定骑着马就在她的马车旁,她一呼,对方立马勒马停下:“三姑娘,有何吩咐?”   “让大家先停下。”沈绛打量着前方的地貌。   他们正处于进山的口子处,只要他们从山口进去,前后一包围,就如瓮中之鳖。   虽然沈绛没有落草为寇的经验,可也不枉她看出来,这里地形可真是适合打家劫舍。   此刻眼前连绵起伏的山峦,不再透着山清水秀的无害,反而犹如一张悄然张开的绿色大网,似乎只要他们再往前走一步,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沈绛毫不犹豫道:“往回走。”   卓定一怔:“往回?”   赶车的车夫也听到这话,还多嘴劝道:“小姐,下一个驿站离这里还有好几十里,若是不紧着些赶路,只怕今晚得在外头过夜……”   车夫这个‘夜’字,话音刚落,就听到山间传来一声极嘹亮的号角声。   惊得山间鸟雀,纷纷振翅飞向天际。   直至一声惊呼呵斥:“前方何人?”   原本安静的山间竟是冲下了许多人,来势汹汹。   “不好,是山匪,保护三小姐。”   这回不用沈绛催促,车夫赶着马车就往回跑,马车剧烈颠簸起来,外面喊杀声震天,吓得车夫更是慌不择路。   阿鸢一边伸手抓着车梁,一边脸色惨白道:“怎么会有山匪。”   相较外面的大呼小叫,沈绛的心头,却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果然。   还是来了。   梦境里预示的事情,再次成了真。   虽然之前她因为父亲兵败的事情,已经对这个荒唐又过于骇然的梦境信了大半,可总还是心存几分侥幸。   如今这一切都在暗示着,她所梦见的并非只是梦。   马车后面还传来打斗声,是沈家的护卫在拦着山匪。   “小姐,我…我护着你逃吧,”阿鸢一把握住沈绛的手。   她刚说完,突然马车像是被什么勒住,竟是停了下来。   两人触不及防间,差点都摔倒。   沈绛脸色一下冷了下来,若是马车一直跑还好,此刻被勒停,除了山匪,不作他想。   她伸手将阿鸢拉起来,重新在位置上坐定。   车帘就被从外面一把掀了起来。   只见一个脸带一条刀疤的壮汉半蹲在车夫原先赶车坐的地方。   没见到车夫,沈绛也知道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掀开车帘的正是山匪头子,他大概是猜到这架马车是女眷所乘,直奔而来,当即掀了帘。   这一掀,里面坐着的人抬头看过来时,却叫这匪首呆住。   只见车内坐着的少女,身着浅粉绣银丝裙裳,未着脂粉妆饰,却肤若凝脂,冰肌玉骨,尤其是那一双清透明眸,眸底隐隐有水光浮动。   这样的天姿国色,乍然在这山野之间出现。   这土匪头子当即是看呆了,等醒过神时,心头激越,大笑道:“好一个貌美的小娘子,往后便留下来给我当压寨夫人吧,我必让小娘子吃香的喝辣的,可还行?”   山匪头子居然没直接上来强行把人拖下去,仿佛生怕碰碎了这样纤弱娇软的小姑娘。   阿鸢吓得哭喊:“小姐。”   “到底是大户人家,”刀疤脸得意的呵笑,“连个小丫鬟都长得这么标致。”   对方狼一样凶狠的眼神,流露着贪婪和色.欲。   于是匪首再也耐不住,往车厢里闯,打算直接把两个姑娘拽下去,只是他到了跟前,才发现这丫鬟虽然怕的厉害,却拼命挡在小姐身前。   至于这个倾城国色的小姐,除了脸色冷了些,居然还颇为镇定。   “你滚开,”阿鸢拼命挡着。   可匪首身材壮士凶悍,一只手就将她扯到旁边,阿鸢一个不慎,额头撞在马车壁,痛呼出声。   沈绛抬头,方才还如水温柔的黑眸,此时眸底冰冷。   匪首反而被她的倔强逗笑:“我说小娘子,你可莫要学那些寻死觅活的妇人,乖乖顺从了我,日后你便知道趣味。”   山野粗话,说的越发下流。   就在对方的手掌要伸过来抓住她。   沈绛轻轻抬头朝他睨过来,竟是不怒,反而笑了起来。她眼尾轻扬,眼波如秋水般潋滟流转,顾盼间便有一股叫人难以形容的轻柔娇媚。   匪首没想到这样柔稚小姑娘,在此番境地下,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而他也被这样的倾城容光所摄,竟在这刻愣了一瞬。   也只是这一瞬,沈绛突然出手了。   只见她右手疾如闪电般,拉起左手宽袖,露出手臂上的袖箭。   咔咔!   袖箭机簧极微弱的声,此刻竟响得如同擂鼓。   ‘嗖’一声,这次是箭头急射而出,划破虚空的声音。   袖箭急射而出,直奔匪首眼睛。   对方干的是刀尖舔血的买卖,本能察觉到不对时,却已晚了。   车厢狭窄,两人相距不过尺寸间,再想躲避已来不及。   只听袖箭箭头扎爆了什么,血液陡然喷溅出来。   沈绛本能闭上眼睛。   却还是感觉到脸上被溅上液体,湿滑、粘稠,带着浓浓的腥气。   随后一声凄厉的惨叫,匪首捂着眼睛在车厢内拼命的挣扎。   他的手掌捂着脸颊,血迹从他的手指缝拼命流出来,触目惊心,他整个人疯狂在车厢内挣扎,像一条砧板上垂死求生的鱼。   他踉跄扑到车厢门口,转瞬整个人又不动了。   阿鸢吓得浑身发抖,见对方没了动静。   反而越发害怕的问道:“小姐,他怎么不叫了?”   “死了。”沈绛望向趴着的人,神色未变。   阿鸢惊住:“死…死了?”   小丫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更无法想象,刚才还凶神恶煞的人怎么就能死这么快。   杀鸡都没这般容易吧。   反而亲自动手的沈绛,连脸色都没变一分。   这样近的距离,她对准对方的眼睛,必中。   况且这箭上还摸着见血封喉的毒,这人岂有不死的道理。   阿鸢颤着声音问:“小姐,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她话刚问完,沈绛突然站了起来。   死透尸体上被射穿的眼睛鲜血依旧还在流,待沈绛走到车厢门口,抬起一脚,竟直接将趴着的尸体,踹下了马车。   这一脚,仿佛让这些天她心底积郁的东西,打开了缺口,倾泻而出。   此番入京,她知道自己未来所要面临的,必是比这千难万难的困境。   她是明知不可为,也非要逆势而行。   可你看,原来连杀人都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 第2章   马车离混战之地有些远。   山匪头子的尸体,从马车上被踹下去时,还没立即引起旁人的注意。   后来也不知是哪个忠心的山匪,看见自己那人高马大的头领,直愣愣的趴在地上,赶紧喊了几声:“大哥。”   趴在地上的尸体,自然不可能回应他。   这人冲过来,正欲将山匪头子拉起,谁知走近,就看见地上蔓延的血迹。   “啊,大哥死了。”   这人惨呼的同时,就被身后赶来的卓定一刀劈在背上。   这声惨叫让战意盎然的四周徒然安静了一瞬。   老大居然死了?   卓定终于冲到马车旁,他提刀往车厢里看了一眼,“三姑娘,你没事吧?”   山匪人数占据优势,哪怕卓定武艺高强,一时被几个人缠住,没办法立即过来保护沈绛。   此时沈绛刚拿过帕子,将脸上的血迹擦净。   “你受伤了?” 她垂眸落在他的手臂上。   卓定左手臂处的布料被划拉出一条长口子,血迹斑驳,显然是在混战中受了伤。方才他瞧见山匪头子直奔马车,拼尽搏杀才突出包围,冲至马车旁。   可他没想到,自己过来看见的是匪首的尸体。   只是片刻,沈绛一个柔稚姑娘,竟杀了这样的悍匪。   “只是小伤而已,属下并不碍事。”   沈绛顾不上解释他脸上的诧异,问道:“可发了信号?”   卓定立即点头:“方才与山匪遭遇的一瞬,我就立即放了信号,只是这里山野偏僻,即便放了也未必有官兵能及时救援。如今既然匪首已死,不如我护着姑娘突围出去。”   沈绛望着远方,却没立即说话。   虽然这些山匪人数众多,但是比不上沈家护卫各个身怀武艺,战斗力惊人,一时间,双方之间打得难解难分。   直到不远处传来马蹄声震动,还有隐隐齐整的行军声。   “是官兵到了。”   没一会儿,一队人马出现,为首的看起来还是个官。   沈绛怕对方误伤了沈家的护卫,立即说:“既然官兵已经到了,让我们的人退下。剿匪这种事,是官府的差事。”   “是,三姑娘。”卓定领了命。   本来匪首一死,这些山匪就成了乌合之众。如今一看官府的人居然到了,更是作鸟兽散,仗着对这片地形熟悉的优势,往山坳子里乱窜。   领着人来剿匪的,是这片山归属地的县令。   原本漳州就因为地势险峻,民风又彪悍,落草为寇的事情屡见不鲜。   况且这里更是南北连接的交通要冲,往来商队络绎不绝。   打家劫舍,这种无本买卖,即便掉脑袋,也有得是人愿意干。   这位县令姓赵名锦,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只是为人略有些不通庶务,因此一被外放出来,就被打发到这种没人愿意接的烫手山芋地方。   漳州说起来是不错的地界,错就错在,这几年屡禁不止的匪患。   朝中更有议论,认为漳州地界上有官匪勾结的现象。钦差大臣倒派来查过,只是钦差一来,这些山匪就藏在山里头,连头都不露一下。   有个风吹草动,就没了踪影。   钦差一走,又接着打劫往来客商队伍。   于是圣上一怒,把漳州的官儿换了个七七八八。   这个望山县县令赵锦,就是这么被外派来的。   本来他也没有什么鸿鹄之志,指望自己一上任就彻底灭绝匪患。他原先想着是来日方长,先拟定个剿匪的章程,再徐徐图之。   谁知他新官上任,屁股还不坐热乎呢。   监察御史就到了望山县。   别看这监察御史不过正七品的芝麻小官,可如今在朝中为官,谁听了都察院的名号,心底不要抖上三抖。   监察御史有监察百官,巡视州县的职责。   这要是被监察御史参上一本,不死也得脱层皮。   赵锦本来就战战兢兢,昨日他突然收到一封密报,信中说明日在灵岩山一带,会有山匪出没。   若是平时,赵锦还要犹豫一下这个消息来源的真假。   可监察御史如今就在县衙里住着,这与山匪有关之事,他得拿出十二分的精力。   他当即把这封密信交给了监察御史,并且打算带着一队官兵明日到灵岩山附近,要是真如密信上所言,正好一举剿灭山匪。   若是密信乃是虚言,也不过是多跑一趟腿的事。   监察御史对于他这个决定十分赞同,于是两人一早就带着人马到了灵岩山。   巡视了一圈,都没发现异常。   没想到正要回程时,瞧见半空中的那一枚信号箭。   赵锦拉着人马就往这边赶来,居然扑了个正着。   “朗朗乾坤,山河月明,岂容尔等宵小这般猖獗,我乃望山县令,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赵锦先前在京里当着芝麻绿豆的小官,走哪儿都得伏低做小。   如今骑在马背上,看着被官兵围的犹如山兔四处乱窜的山匪,心头竟生出豪情万丈,一时忍不住掉起书袋子,也不管这些生于乡野的山匪,听不听得懂他的咬文嚼字。   不远处马车里的阿鸢掀起帘子,看得发笑道:“小姐,你看这个县令说话文绉绉,你说这些山匪能听得懂吗?”   “又不怕了?”沈绛反而好笑的望着她。   本以为这丫头刚才被吓得失魂落魄,必要许久才能恢复。   这才一会儿,就又笑了起来,可见是个心大的。   阿鸢被她一提醒,又想起刚才那一幕。   此时阿鸢望着沈绛艳若桃李的脸颊,虽年纪还小,却已是倾城之姿。本该是养在深闺中的世家贵女,如今却能在这样绝境之中,杀人而面不改色。   她好想问小姐一句,怕不怕。   可是阿鸢却又觉得她不该问,自从侯爷出事的消息传来,她就觉得自幼相伴的小姐,好像变了。   *   官匪人数之间的巨大差距,而且在官兵到来之前,沈家护卫又消耗了山匪,因此很快官兵就大占上风。   连钻进林子里的山匪,都被捉了回来。   赵锦拿下山匪,追问:“匪首葛贵呢?”   “大…大哥死了。”山匪双股颤颤,连跪都快跪不好,哪还需要严刑拷问。   赵锦大惊:“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这个葛贵原先不过是个屠夫,却因脾气暴躁失手打死人,干脆上山做了山匪。只是他天生力大,又因为杀猪有些刀上的功夫,手段狠厉,很快就成了这一代的匪首。   原先赵锦想着缉拿这个匪首归案,可是个极大功劳。   前头县令因为剿匪不力,被撤职查办。   可到他这里,屁股还没坐热,就先拿下匪首。   不仅在监察御史面前长脸,说不定还能上达天听呢。   赵锦眼瞧着康庄大道就在眼前,却没想到,匪首居然先一步死了。   “在那边,刚才大哥去追马车上的女眷,结果就死了。”   赵锦赶紧打马过来,果然看见一具趴在地上的尸体,他当即挥手:“来人,把这尸首给我翻过来。”   身后上来两个人,把尸首一翻,赵锦就看见尸体脸上那条横贯半张脸的刀疤。   “果然是葛贵。”   这些匪首早有画像,况且这个葛贵脸上还有这样明显的标志。   赵锦朝马车看了一眼,轻咳了一声,朗声道:“吾乃望山县令赵锦,不知车内人可否出来一见,本官有些关于匪首之事想要询问一二。”   沈绛微眯着眼,她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她本想低调入京,却还是半路上遇到了山匪。   按照梦境,她当时遭了山匪,但逃了出去,在野外躲了一夜,才被人救回。   这也是后来她被冤枉失了名节,被退婚的原因。   如今她干脆利落杀了匪首,虽然不用再担心被诬陷失节,但是她片刻间杀死一个壮年男子的事情,也有些骇然。   若是日后真有人想查她上京的事情,未必查不出来。   因有梦境预示,她知道自己得处处小心,步步为营。   于是她低声吩咐阿鸢:“待会看我眼色行事。”   阿鸢紧张的点头。   很快,车帘被轻轻掀起,在掀开的一刹那,空气仿佛又静默了瞬间。   饶是自觉在京城见惯了大世面的赵锦,乍一瞧见,连话头都不利索:“竟…竟是位姑娘,倒是本官唐突了。”   他还能说出整句话。   身后站着的衙役,却早已看愣了神。   车门上先是探出一只纤纤素手,紧接着一抹纤细身影扶门而出,漫天泼洒的霞光落在她微低着的发鬓间,乌发雪肤,还未见其眉眼,便已窥得那垂眸间的国色天姿。   待她缓缓抬起头时,漫山遍野的景致也黯然失色。   穿林而过的山风缓缓而来,吹起她腰间的长发。   恍如九天仙子悄然落于这山林之中,周围人光是望着她时,呼吸禁不住屏住,似乎生怕惊扰了她。   只见沈绛下车,冲着赵锦微微一俯身:“小女乃是衢州人士,进京访亲。没想到路过此处,遭遇山匪。幸得大人及时赶到救得性命。大人救命之恩,请受小女一拜。”   “姑娘客气了,赵某乃是望县父母官,剿匪是本官的分内之事。”   沈绛称赞:“望县百姓有大人这样的父母官,实乃幸也。”   好听话,谁都喜欢。   况且是从美人嘴里说出来的,赵锦得意的伸手捋唇下短须,脸上皆是志得意满。   此时,他才想起正事,问道:“我请姑娘下马车,是为了这匪首葛贵之事,不知是哪位壮士将他斩杀,这贼子可是害了不少无辜性命。”   沈绛面上不显,心底却好笑:因为那位‘壮士’正是区区在下。   不过她朝葛贵的尸体看过去,只一眼,脸色刹那白如纸,唇瓣微颤,身体一晃居然就往一旁的阿鸢身上倒过去。   幸亏阿鸢谨记着刚才她说的话,及时将她扶住,并着急大喊:“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沈绛靠着她,小声喘息:“无妨,我只是乍然见血,有些晕……”   “大人见谅,我家小姐自幼便见不得血,况且这尸身如此吓人。”   阿鸢立即明白,这就是小姐说的见机行事。   虽然她不懂小姐的用意,但是照做便好。   赵锦说:“都怪我思虑不周,姑娘乃是闺阁女子,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还请姑娘先上车歇息吧。待我询问过,便可让你们离开。”   本来赵锦也只是想问问,是谁杀了葛贵。   之前葛贵作案,有受害者家属出了赏银,如今人死了,赏银也该给。   沈绛重新上车之前,看见赵锦去询问卓定。   卓定是机敏的性子,瞧见沈绛装晕的一幕,便猜测,小姐是不想让人发现她杀人的事情,毕竟片刻杀了如此彪悍凶恶的匪首,实属匪夷所思。   他三言两语,把事情引到自己身上。   沈绛坐在马车里,因为官兵来的太快,车内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擦拭。   血腥味在狭窄的车厢里弥漫着。   那样浓郁。   *   不远处山头,一辆马车停在一旁。   穿着一袭蓝衣劲装的少年,看着站在山崖边的人,问道:“公子,您看了这么久,不过是一窝山匪,有什么好看的?”   只见站在崖边的这位公子白衣胜雪,肤白却更胜衣,黑眸如星,蕴着薄薄一层笑意。   他手持一柄千里镜,此时放下,回头望过来。   “有趣。”   清明好奇道:“什么有趣?”   白衣公子语带轻笑:“兔子搏彘,竟也能赢。”   “不是兔子搏鹰吗?”清明奇了,他说:“兔子还能将猪打架?居然还赢了,这得是多凶狠一只兔子。”   他边说边感慨。   白衣公子手里的千里镜乃是宫中贡品,早将那个匪首从闯上马车到最后被人一脚将尸身踢下来的过程,看了个清清楚楚。   至于后来那个纤细的身影下车后,佯装倒在自己丫鬟怀里的一幕。   也是尽收眼底。   于是白衣公子边往马车走边笑,低低一声笑,回荡在山涧:“确实是一只凶狠的兔子。” 第3章   还未到京城,路上就遭了这么一下。   十来个护卫也伤了三个,而且伤势还不算轻,因此他们只能转头回了望山县。   请了县城里最好的大夫过来问诊,又叮嘱一定要用上最好的药。   沈绛这才放下心。   待她回了房间,思虑了半晌,又让阿鸢把卓定叫了过来,她说:“我知现在说这话,难免伤了大家的心,但是今日这一遭让我重新想了许久。”   卓定默不作声,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在去京城之前,我已将如今的情形都说与大家听过,如今长平侯府……”沈绛突然一笑,神色淡然:“已经没有长平侯府了,圣上抄家夺爵的圣旨已下。父亲深陷囹圄,我上京凶险重重,或许连自身都保不住,更无法护佑你们,给你们一份好前程。”   “所以在这里,我再给你们选择一次的机会。”   早在衢州的时候,沈绛下定决心进京,就将家中值钱物件都卖了个干净。   她需要银子。   家中伺候的仆从大多都是几代的老人,她直接发还了卖身契,还给了一笔遣散费。   至于这些护卫,就是当初执意不走的人。   沈绛也需要人护送上京,便将他们留在身边。   她本以为提前送了密信给官府的人,会万无一失。   没想到今日还是伤了三人,唯一庆幸的是没有人死去。   就连后来那个雇来的马车夫也被找回来了,他是扔下马车自己跑掉的。   沈绛说:“若是有人想走,我依旧会奉上银两,感谢这一路的护送。”   卓定皱眉:“我们都愿誓死追随……”   “今时不同往日,”沈绛打断他的话,“你代我再去问一遍,若有想走的,不用藏着掖着,哪怕今日便是走了,我心底亦不会怪罪。”   “属下遵命。”   卓定见她主意已定,只得转身离去。   他走后,身后的阿鸢立即说:“小姐,我不要走。”   “你自幼便进了家里与我作伴,我当然不会让你走,”沈绛温和的在她头上抚了下,“况且你连家人都没有,走又能走去哪里呢。”   其实对于阿鸢,她早已另有安排。   她长姐沈殊音四年前嫁给安国公嫡长子,到了京城,她便会请长姐代入照顾阿鸢。   一个国公府,哪怕容不下她这个罪臣之女。   总能容下一个小丫鬟吧。   这么一通折腾后,外面已近夜色。   沈绛伸手推开窗棂,这是客栈二层小楼的房间,坐在窗边,望着不远处稀稀落落的灯光,反而是头顶圆月如盘,光华绽放。   清泠月华洒下,却又有种暗夜无边之感。   她收回目光,轻轻将袖子拉了起来,雪白的手腕上扣着一只小小的袖箭。   跟寻常圆筒形袖箭不同,这支袖箭更扁平,紧紧贴着手臂。   藏于宽衣大袖之中,决计不会被发现。   这支袖箭是沈绛的先生送于她的,这位先生自她五岁时来沈家,又在她十五岁及笄后离开,当初送她时,阿鸢瞧见还抱怨,哪有先生送学生这样的及笄礼物。   没想到,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阿鸢正在收拾桌上的饭食,抬头就看见沈绛正在抚摸上腕上的袖箭。   “阿鸢,把放箭头的匣子拿出来。”   阿鸢听到吩咐,还是忍不住咬唇问道:“小姐,你不怕吗?”   虽然现在已经安全,可是阿鸢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起那个在车里拼死挣扎的身影,还有那凄厉的哀嚎声。   沈绛手指还搭在袖箭上,却又抬头望向窗外。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怕有何用。我怕的话,旁人就不杀我了吗?倒不如拼死一搏,杀出一条活路。”   沈绛的语气很平静,因为嗓音清灵悦耳,透着一股轻柔。   只是再温柔的语调。   却挡不住这轻柔下的杀伐决断。   这句话与其说是给阿鸢听,倒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房里安静了许久,突然沈绛叹了一口气,“倒是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   沈绛:“我的袖箭竟没能收回来。”   这样的袖箭乃精铁打磨,磨成细细一支,但是箭头锋利,穿喉刺骨。   是个杀人的好东西。   只可惜箭头太难制,丢一支少一支。   那个被杀的匪首在她眼里,还不如这一枚箭头重要。   *   “小姐。”   一个朗然的声音在厢房外响起,是卓定。   阿鸢因去楼下要热水,因此沈绛起身过去开门。   只是一打开门,就看见门口齐齐站着的护卫们,就连受伤的护卫,竟也来了。   “你们……”沈绛望着他们。   可她的话只起了个头,面前的护卫们竟齐齐单膝跪在她面前。   作为领头的卓定仰头望着她:“小姐,我等愿誓死追随。”   沈绛望着面前齐跪着的众人,心头虽感动,眼神却清明又冷静:“我知你们自幼长在沈家,但是我此番赴京之凶险,相信卓定已经告诉你们了。未来所遇之事,只怕会比今日小小的匪患更可怕数倍。”   “诸君此去,可能连性命都会丢在那里。”   她虽然感动众护卫的不离不弃,却并不天真。   京城对寻常百姓来说,或许是人人向往的繁华之地。   这里住着大晋皇朝最贵尊的一群人,是周邦国上列心中的上朝天都。   可这里也是最尔虞我诈的地方。   况且父亲如今深陷囹圄,她这个罪臣之女,只会成为别人眼中的鱼肉。   卓定抬头,漆黑眼眸盯着她:“永隆七年,我父亲战死在乌伦河,我母亲带着我艰难度日,是侯爷将我们母子接到衢州照顾。我在沈家学的一身本事,就是为了保护小姐安危,如今侯爷出事,我岂有弃小姐不顾的道理。”   “属下也是,属下爹爹是永隆十一年战死的,被侯爷挑中到小姐身边,才习得这身武艺。”   “三小姐,不要赶我们走,当年我爹随着侯爷战死都不怕,我这个当儿子的,哪有遇到这么点小事就逃跑的道理。”   沈绛站在门口,听着这一声声恳求。   直到卓定又说:“三小姐,兄弟们都知道您进京想要干什么,您是想要救侯爷。我们也是,我们都不信侯爷贪功冒进,侯爷征战沙场这么多年,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们都不服,我们也想救侯爷。”   “属下们人微言轻,甘愿小姐驱使,哪怕做个跑腿打探消息的也好。”   沈绛看着眼前这群少年郎们,最大也不过刚及弱冠。   他们长于沈家,学于沈家,从小到大耳边听着都是父辈们征战沙场、抵御外敌、护我河山的热血故事。   他们虽都不姓沈,可是一身忠骨,却早已经刻入骨髓。   曾经沈作明是他们心目中的战神,这十几年来,因为有沈作明的存在,才让北戎各部无法踏进大晋边关一步。   可如今这个战神却败了,不仅惨败,甚至还被背上了那样的骂名。   这一路上,并不是只有沈绛一个人听到沿途那些对沈作明的责骂和诋毁。   他们同样也听到了。   这些少年郎们知道沈绛进京目的,他们也想去拯救那个心目中的战神。   “好。”沈绛温柔而坚定。   她心头犹如被猛烈地撞击着,一圈又一圈荡着涟漪,她朗声说:“我们虽都不是行伍之人,但是我父亲与诸位的父亲,乃是军中袍泽。从今日起,我们虽为主仆,但我视诸位为我袍泽。”   众人齐刷刷的抬头望着沈绛。   谁都没想到这样人比花娇的三小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们离开之后,沈绛轻轻关上房门。   时至今日,她似乎明白父亲当年的安排。   说起来,沈绛的身世也颇为曲折。   她乃是长平侯府的嫡出小姐,却从刚出生便得大师批命,说她命格多舛,不适合养在京城这样的贵重地界。   若想平平安安活到及笄,需得将她养在有山有水之地。   沈作明的祖籍衢州,倒是一处山青水绿的好地方。   于是她打小一直养在衢州,从未去过京城。   年幼时,她每月最期待的便是从京城送来的东西,有阿娘和姐姐写给她的书信。   那时候她盼着能读书认字,这样就能自个读懂阿娘和姐姐写的信。   她虽有父母和姐姐,却仿佛被遗忘在衢州这小小的地方,这里是困与她的囚笼。   到了她懂事后,那些攀附着长平侯府的沈家族人,虽也恭敬待她。   可孩童打打闹闹时,难免会闹出嫌隙。   于是便有闲言碎语落在她耳中。   “她算是什么侯府嫡小姐,侯府受宠的小姐都生活在京城里。”   “就是,还在我们面前摆小姐架子呢。”   “我娘说了,是因为侯夫人嫌她是个女孩,生她时候伤了身子,不能再养儿子,所以才一气之下,把她丢在祖宅。”   稚童之言,虽伤人,却最是真实。   沈绛年幼时,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爹娘只因为所谓的大师,一句莫须有的批命,就将她丢在天高路远的衢州。   直到那年,那个穿着黑甲的男人冲进院子里,双手将她高高举起。   “这便是阿绛,我的小女儿吗?”   那是沈绛第一次对沈作明有记忆,她就记得那双宽厚温柔的大手,将她抱在半空中,畅快的转着圈。   他问:“阿绛,怎么不叫爹爹。”   他转了一圈又一圈,逗弄着她。   终于小女孩抿着的嘴角,轻轻松开。   “爹爹。”   而在这个望山县的小客栈中,她突然明白了沈作明留给了她什么。   手握重兵的权臣,古往今来,下场都不会如意。   终究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或许爹爹就是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护佑她平安,让她远离那些权谋人心。   在京城八百里加急消息传来后,在看见大姐姐信上对她的叮嘱后,沈绛把自己锁在房中,一个人待了好几个时辰。   任何人都不许打扰她。   在安静的闺房里,她一遍遍回想那个犹如预言般的梦境。   爹爹下狱。   侯府抄家夺爵,都应了验。   现在只剩下她进京救爹被害死这条……   那个被称为宿命的东西,似乎已悄然悬在她头顶上空,看似温柔的给她梦境启示,让她有选择的机会,却又冷眼旁观着她的抉择。   沈绛仿佛听到在那个漆黑的房间里,有声音嘲讽的问她。   这京城还敢去吗?   那日她已做出选择,只是今天她知道自己的选择并不孤单。   去! 第4章   沈绛安排受伤的人,留在望山县养伤,又派了照顾他们的人。   就带着剩余的护卫,再次启程上京。   虽然沈绛进京决心不改。   但她也并不莽撞,既然梦境已经给了警示,她首先必须先保护好自己,才能改变之后的命运。   在那个梦里,她一进京就先投奔了大姐姐。   弄得所有人都知道,长平侯府那个养在乡下的三姑娘,不自量力的进京来救爹了。   这一次倒不如低调如京。   先弄清楚现在的情势,再想出能救爹爹的办法。   很快,他们收拾行装再次上路。   十余日后,一行人终于到了离京城不足百里的地方。   因天色渐晚,又是一天跑下来,人困马乏。   沈绛干脆带众人进了驿站投宿。   他们要了几间上好的厢房,沈绛便领着阿鸢先回了房内。   等收拾妥当,她带着阿鸢去了驿站的厅堂,这里摆着桌椅,供往来旅人歇脚用膳。   大晋虽民风还算开放,但是闺阁女子寻常不会露面。   可这些日子,他们途径各处驿站,沈绛都没让阿鸢将膳食端到房中。   反而与旁人一样,在大堂里用膳。   只因驿站里往来的客商旅人,长年累月在外奔波,他们见过的山河,说不定比紫禁城中那位权掌天下圣上还要多。   所以她想用自己的耳朵,多听听外面的世界。   沈绛领着阿鸢进去后,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   原本大堂里坐着的旅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甚至在她们坐下后,还不住的扭头张望过来。   此处坐着的人都是往来旅人,舟车劳顿之余,又无心打扮。   各个都略显得有几分灰头土脸。   沈绛同样也未精心妆扮,头上只插着一根玉簪,偏偏这样简单朴素的打扮,却更衬得她乌发雪肤,未掩半分容貌上的潋滟光彩。   此时她端坐在,从窗边照射进来的落日余晖最后一束光晕里。   如此简陋的驿站大堂,竟生出了蓬荜生辉的瑰丽。   原本议论声不断的大堂,自她进来后,瞬间安静了下来。   沈绛拎起桌上摆着的水壶,将自己面前的茶杯烫了下。   又倒了杯水,端起喝了口。   哪怕旁人还在打量,她却不显一丝羞赧。   她这样落落大方的姿态,反倒让旁人心底暗暗点头。   这里的驿站临近京城,算是规模较大的,所以驿站里的吃食也比别处丰盛些。   沈绛问了驿丞,此处能提供的吃食,便开口道:“就来几个你们拿手的菜,我们奔波了一天,麻烦尽快些。”   “好,我这就去催催后厨。”驿丞笑得满脸花开。   或许是因为沈绛大手笔的点了不少菜。   不过沈绛也不是为了自己,她身边这些护卫,说起来都是少年郎。   白日里为了赶路,大家只吃干粮。   她和阿鸢胃口小,尚且能忍受。   这些护卫骑一整日马,晚上自然要多吃点东西。   *   卓定他们进来大堂时,阿鸢招呼他们过来。   沈绛抬头看他们,视线正好瞧见斜对面,也是刚进来的一对年轻男女。   穿着深蓝色锦衣的男子,发束玉冠,虽坐着却还是能看得出他身量修长。   瞧着就是哪家的贵公子。   而他旁边的姑娘,穿着简单,身上的缎子也是普通料子。头上更是只插了一根成色并不算好的玉簪。   男子穿着打扮皆是上乘,女子却处处普通,不见富贵气。   所以不会是夫妻或兄妹的关系。   可两人又举止亲密无间。   还真是有趣。   阿鸢见她盯着某处看,没动筷子,就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不过是对年轻夫妻罢了。   看了几眼,阿鸢轻声说:“这位公子待他夫人,真是体贴。”   世上男人多薄幸,三妻四妾多有之。   这种贴心照顾自己夫人的,反而是少数。   阿鸢还以为小姐是瞧着这对小夫妻,想到自己的婚事,她压低声音说:“小姐,你长得这般美,进京后见了楚公子,他一定会爱重你。”   她口中的楚公子,便是昌安伯府的嫡次子楚凛。   沈绛定的亲事,阿鸢作为她的丫鬟,自然清楚。   只不过阿鸢不知道的是,她跟那位楚公子的婚事最终还是退了。   沈绛原本只是被这两人的关系引起了几分好奇。   却没想到,会引来阿鸢这番话。   沈绛听着好笑,她说:“生得美,就会得爱重?”   可梦里,哪怕连死都那样美的自己,还不是被人毒死了。   或许美貌确实是无往不及的利器。   但得懂得如何利用。   最起码上辈子的她,不懂得。   用完膳之后,沈绛带着阿鸢回房。   只是路上恰好碰到那对男女,此刻两人站在院落里。   素衣女子半靠在男子身上,脸色微苍白。   看是身子不适。   “咱们的银两不多,还是省着些。”女子柔声说。   蓝衣公子温柔安慰她:“你好好休息,交给我,我会想法子的。”   倒是个不离不弃的深情公子模样。   沈绛并非想偷听旁人聊天,于是赶紧带着阿鸢离开。   此时刚二月底,春寒微过,连天都黑得快。   因为明日还要赶路,沈绛梳洗后,准备上床睡觉。   却听到外面穿来吵嚷声。   她侧耳听着,有些像阿鸢的声音。   这丫头说去厨房要点热水,还没回来。   沈绛放心不下,重新披上外袍出门。   果然,到了外面,她看见阿鸢挡在一个陌生男子的面前。   卓定他们也听到了动静,纷纷赶来。   “我说你这丫鬟怎么不识好歹,再拦着,休怪我不客气。”   阿鸢却丝毫不惧对方的威胁,反而说道:“你偷了我家小姐的玉佩,还想跑。”   “血口喷人。这乃是我新得的玉佩,怎么就成了你家小姐的。你这臭丫头,再敢胡乱攀咬,小心我打你。”   说话间,陌生男人抬手就想打人。   沈绛面色一冷:“住手。”   卓定探手抓住对方的手臂,让他动弹。   男人一见他们人多,立即气短道:“你,你们想要干什么?”   “我倒想问问阁下想对我的丫鬟做什么。”   沈绛语气温和,却透着警告。   男子瞧出她就是今日大堂内惊艳了整个驿站的姑娘。   他放缓语气说:“你这丫鬟平白诬陷我偷了玉佩,烦请小姐多加约束管教。”   阿鸢急了:“小姐,他手里拿着的是夫人留给您的玉佩。”   这会他们的争执,已经把还未睡的驿站客人都吵醒。   不少人干脆走出门看个究竟。   沈绛看向男子的手心,果然他拿着一枚玉佩。   她仔细打量了会,秀气的眉毛渐渐蹙起。   “不知可否将玉佩借我一看。”沈绛客气开口。   男子没想到连她这么说,心下当即有些心虚,因为这枚玉佩确实是他刚得来的。   难道真的来路不正?   他犹豫间,一旁有人帮腔说:“既然不是这位小姐的玉佩,你借给她看一下又如何。”   陌生男人这才将玉佩递过来。   沈绛把玉佩拿在手中。   她的眉心却反而比刚才蹙的更厉害。   “阿鸢,去房间将我匣子的玉佩拿来。”直到沈绛缓缓开口吩咐。   咦?   众人听这句话,纷纷一怔。   阿鸢更是彻底僵住,她分明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小姐的玉佩。   沈绛的首饰都是由她收拾保管,这枚玉佩她看了无数次。   只是沈绛吩咐,她不敢不从。   等了片刻,阿鸢重新返回,只是这下她脸上不再是笃定,而是难言的尴尬。   谁能想到这两枚玉佩竟如此相像。   她刚才一听到这人说刚得了这枚玉佩,怕对方跑了,才不管不顾拦住对方。   待她将手里的玉佩递过去,那男子也松了口气。   他说:“你看,我就说我的玉佩……”   可他的话还没说话,就瞧见两枚玉佩被摆在一处,竟扣在了一起。   这……   原本看热闹的还以为真是误会,可瞧见这情形,哪还有看不懂的。   这分明是一对儿玉佩。   “给你玉佩的,是谁?”沈绛缓缓抬头。   其实沈绛已经知道了对方是谁了。   昌安伯府的嫡次子。   她的未婚夫婿,楚凛。   男人震惊之余,说道:“是一位的俊俏公子,他说他夫人病重,知道我是做药材生意的,想从我这里寻几味药。我正巧手中有一株千年人参,原本是想拿到京中卖个大价钱的。”   “他说自个手头没有余钱,便将这枚玉佩抵给了我。”   阿鸢这下彻底急了,她望着沈绛:“小姐,这明明是夫人留给您的定亲信物,它怎么会在这里。”   那男子以为阿鸢不信,赶紧说:“就是那位穿着蓝衣公子,他与他夫人在驿站里,许多人都瞧见了。”   蓝衣公子?   这下连阿鸢都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她夸赞待自己夫人真体贴的公子。   “说起那位蓝衣公子,我倒也有些印象,可他身边不是还有位姑娘,两人颇为亲密。我原以为是一对新婚小夫妻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还不清楚吗?这位姑娘应该是要进京成亲的,只是她这位未婚夫君却与旁的女子私奔了。竟还将定亲的信物抵给别人,只为求一株人参救自己的心上人。”   “那公子岂不是瞎了眼。”   此时站在廊下的沈绛,反而一言不发。   她只是盯着手中的玉佩。   这是阿娘亲手为她选的定亲信物。   一对儿鸳鸯玉佩,本该是大婚那日,才真正扣在一处,合二为一。   此刻,此处。   扣在一起的鸳鸯玉佩却透着荒唐、可笑。   沈绛想起阿娘临终,拿出玉佩时,透着不舍和遗憾的话,她说无法看见自己大婚,无法看着她穿着嫁衣,终还是等不到这鸳鸯玉佩扣在一处的那一天。   她只愿她的阿绛,能白首同心。   哪怕沈绛之前梦到自己被退婚,也不曾这般愤怒过。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   长平侯府落败,对方想要退婚,她无话可说。   可是她无法容忍,她阿娘曾经视若珍宝的玉佩,竟被楚凛拿来抵给旁人,只为求一株能救他心上人的人参。   沈绛转身就往楚凛的客房。   卓定一脚踹开厢房门时,里面竟是空的。   在姗姗来迟的驿丞那里,沈绛才得知,楚凛早已带着那女子离开。   厢房打开的门,如同张开的嘴。   一片漆黑中,呼啸的风穿堂而出,仿佛变成了得意的嘲讽声。   笑她不自量力,竟妄图改变天命。   哪怕她有梦境的预知,避开了被山匪绑架的污名又如何。   她依旧逃不过被退婚的命运。   还有什么,比半路上遇见自己的未婚夫携别的女子私奔,更荒谬嘲讽的事情。   天道好轮回,可天道却只亏待她。   身后的陌生男子,还在喋喋不休道:“姑娘,这枚玉佩哪怕是你的定亲信物,可也是我用一支千年人参换来的。我不能就这么给你。”   沈绛猛然转身。   阿鸢站在身后喊道:“小姐,你去哪儿?”   打小她身边就没父母教养,但是她有一个这世上最离经叛道的先生。   先生不仅教她诗书,还教她做人的道理。   他曾经问她:“阿绛,若旁人欺你辱你,你待如何?”   稚嫩.女童仰头望着面前的先生,想着书上的道理。   以德报怨?宽宥以待?   可她却听面前的先生说:“狠狠的打回去,打到让他从此想到你,便唇齿发颤。”   而现在,她就要谨记先生教给她的。   她要让楚凛这个人。   往后余生想起沈绛这个名字,都唇齿发颤。 第5章   沈绛直奔马厩,竟牵出了护卫的马,翻身上去。   追过来的卓定,震惊而茫然的望着熟练打马离开的沈绛。   三姑娘骑马竟如此熟练?   他顾不得细究,赶紧也翻上马背,追了出去。   朦脓月色下,卓定只能依稀看到前方骑在马背上的女子,她衣衫在夜风中翻飞,束着的长发肆意张扬飞舞。   自从路上遇了山匪后,沈绛每到一处,都会先看一遍地图。   楚凛他们已经离开许久,所以她得抄近道才能追上。   她的马骑得太快,冷风如刀般,从脸上割过。   反而让她更加冷静。   冷静到她明知,深夜骑马又多危险,依旧义无反顾。   沈绛一路从抄近路,终于在半山腰看到了那辆在官道上行驶着的马车。   夜寒露重,荒山野岭之地,再无第二辆赶夜路的车。   待沈绛毫不犹豫,打马从山上冲了下去。   不远处紧紧跟着她的卓定,看得肝胆欲碎,竟不知三姑娘这样大的胆子。   而车内听到马蹄声,掀开车帘往外看的楚凛,就那样看着一人一马,到了车前。   头顶弦月,正散发着朦脓光辉。   眼前的女子就这样,踏月而来。   她就那么简单束着长发骑在马背上,天际的冷月微光映在她娇艳旖旎的脸上,勾出了她身上月中仙子般的清冷高华,犹如暗夜昙花绽放出的无边美丽。   在这荒山野岭中,都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高贵灼华。   一时,四下更显寂静。   “敢问姑娘,深夜追来,可有何事?”还是楚凛,在短暂的惊艳后,缓缓开口。   沈绛望着面前,车内没有灯光,只有影影绰绰的人影。   她知那个女子此刻也在车里。   何事?   把这对私奔的小情人,拉出来打一顿,痛斥他们是奸夫淫.妇。   突然,沈绛笑了。   她不想。   她望着已经下车的楚凛,拿出袖中内侧暗藏的银票。   “卓定。”她唤了一声。   身后赶到的卓定,立即下马过来。   就见沈绛竟将一张银票交给他,并道:“送给这位公子和姑娘。”   卓定看清这是银票,心中大骇。   可他却不能当场问出口,只能按照沈绛吩咐的那样做。   楚凛也瞧见卓定手里的银票,疑惑道:“姑娘这是何意?”   “刚才在驿站中,听闻公子千金求药只为救心上人,我深感这世间有情人实在难得,所以想帮帮你们。无以为赠,只有这微薄程仪,还望收下。”   楚凛怔怔的仰头,望着马背上的女子。   哪怕他此刻身边已有了蓁蓁,却依旧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美得,宛如九天仙子。   “不必怀疑我有什么企图。”   沈绛望着他,却又一顿。   许久,她轻笑道:“若我真有什么企图,无非就是希望公子能跟姑娘,白首不相离。”   因为我对你最大的祝福,就是送你滚的越远越好。   楚凛心底虽觉得讶异,却还是相信了沈绛的话。   他接下银票后,拱手道:“我乃昌安伯府楚凛,今日姑娘大义馈赠,我与蓁蓁必当铭记在心。也不会辜负姑娘的一番美意。”   “我们定会白首不相离。”   只是说完,他又抬头看向沈绛。   “虽有唐突,却还想问一句姑娘姓名,日后好以为报。”   沈绛听到这里,却驱马缓缓向前,直到停在他身侧。   她低头望着这个男人,声音清冷:“既是萍水相逢,何必问姓名。”   说完,她再次打马离开。   卓定立即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楚凛站在空荡寂寥的官道上,遥遥望着离去的女子。   这真是个奇特的女子。   沈绛在对方马车彻底看不到的地方,勒住缰绳,缓缓往前。   身后的卓定,落着半匹马的身位。   他最终还是未能忍住,问道:“三姑娘,为何要好心给那两人银子?”   既然对方真的是昌安伯府的楚凛公子,是三姑娘的未婚夫婿,难道不是应该将人抓回京城,为何还要送他银票。   沈绛骑在马背上,此刻她反而不着急了。   慢悠悠的向前。   不疾不徐。   在听到卓定的话后,沈绛突然问他:“你觉得我是好心吗?”   或许世人都认为姑娘家,就该心底善良温柔。   可偏偏她不是。   待她好的人,她会倾心回报。   可有人对不起她,她也会让对方付出代价。   卓定沉默不语时,沈绛又说道“你觉得他们会长久吗?”   自古以来,私奔者都没什么好下场。   况且是这种贵公子,过惯了呼奴使婢、家仆成群的日子,又怎么会安于这样清贫困苦的生活呢。   等过了段时间,清贫打败情思。   就是他后悔的时候。   沈绛轻笑:“我倒希望他能坚持的长久些,千万别轻易放弃。”   也不枉她这冷夜中,策马来送银票。   “为何?”卓定不解。   沈绛勒住缰绳,回头望向官道的尽头。   “他再回京见到我时,就是他受尽折磨的开始。”   因为楚凛再次回京之时,也是他抛弃那个车内可怜女子之时。   而到时候他见到自己,今晚所发生的事情,就会成为噬咬着他的噩梦。   他以为的仗义赠金的恩人,其实就是他未过门的未婚妻。   这会时时提醒着他,沈绛亲眼见过他狼狈不堪的一面。   他弃自幼定下的婚约不顾,是为不忠。   他抛弃私奔的女子,是为不义。   她亲眼看到他对那个女子许下的誓言,可这一切都成了笑话。   他楚凛看似情深,到最后也不过是个舍弃不掉荣华富贵的庸俗之人罢了。   这样贵公子最是自负,怎么能接受这么不堪的自己呢。   “到那时候,他就会明白。今日我的赠金之举,是对他最大的唾弃。”沈绛扬唇轻笑。   她遇见了他私奔又如何,她并不要他,更不打算挽回。   甚至还送了银两,想让他离的越远越好。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荒谬的讽刺。   他给她的侮辱,她亦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   杀人固然痛快。   可是她今日要的是诛心,她要诛楚凛的心。   所以他最好能坚持的久些,要是能坚持一辈子。   沈绛倒佩服他是个男人。   可如果他轻易就放弃,那么今晚的一切都是他痛苦的开始。   因为以后只要提到沈绛二字,他就会想起今晚。   沈绛今夜已将种子埋下。   未来如何,只管等着瞧好了。   *   直到深夜的天际,陡然发出一声巨大的雷鸣。   沈绛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原本的清月也被乌云遮蔽住。   居然要下雨了。   “三姑娘,好像要下雨了。”卓定有些着急。   他们虽往回走了一段距离,却离驿站还很远,短时间肯定赶不回。   沈绛:“先往前骑吧,看看前面有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驿站回不去,破庙总该有吧。   于是两人疾行往前,总算在雨落下之时,看到不远处立在路边的荒庙。   幸好。   两人赶到破庙时,雨点刚好落的密集起来。   荒郊野岭的虫鸣鸟叫,全部都被这大雨吞噬了进去。   整片旷野,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沈绛将马拴好后,便进了庙里。   这样的庙宇,虽有些香火不继了,但也全非真的破破烂烂。   最起码这间的破庙,正对着庙门的那面墙壁上的佛像,依旧保持的很完整。   屋顶只有角落有几处漏雨的。   整体来说,是个避雨的好地方。   庙里一片漆黑,沈绛正要转头问身后的卓定,身上可带了火折子。   突然,她感觉到自己的脚踢到了什么。   那种软绵中带硬的触感。   就像…像是人的腿。   沈绛强迫自己没有失声尖叫,然后极缓慢的低头,看着地面。   真的是腿支在那里。   好在不是断的。   沈绛顺着那双腿往上看,只是腿的主人被一堆稻草挡住了。   估计是之前的旅人,为了在破庙里生火,特地堆的稻草堆。   既然是人,沈绛刚才升起的那阵心悸和惧怕,渐渐消失。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正要越过稻草。   一个人的轮廓就安静躺在那里。   沈绛看不清他的脸,也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打招呼。   外面天空一道银色电弧,挟裹着能撕裂天际的气势,照亮外面的夜空。   也同样照进了庙宇,照亮沈绛眼前的人。   这次她看见了。   哪怕这亮光仅仅持续了片刻,她依旧看得清楚。   因为那是一张生的过于俊美的面孔。   银色闪电光亮照在他的脸上,仿佛让他的脸镀上了一层光净圣洁。   在庙宇重新陷入黑暗中,沈绛依旧还沉浸在刚才那一瞬的惊艳。   “卓定,有火折子吗?”沈绛问。   卓定答了一句有,沈绛伸出手。   很快,她将手里的火折子点燃,豆大的火苗窜起,将周围重新照亮。   眼前男人的脸,再次被笼在这光晕中。   这次沈绛看的比刚才还清楚,男人的五官深邃,骨像俊美。   虽闭着眼,身上依旧有股浮华之外的出尘感。   特别是他一身白衣,在这暗夜的破庙中,却犹如置身于庄严的名刹古寺。   雨夜、破庙。   皎若冷月的清冷出尘男子。   这画面倒是让沈绛想起了她之前看过的志怪话本。   荒郊野岭的破庙,妩媚动人的小狐仙来报答儒雅书生曾经的救命之恩。   只可惜,她眼前的男子身上带着过于清冷的风华。   没有妖孽气息。   沈绛心底一笑,却又余光瞧见他眼尾的一粒小痣。   殷红小痣。   像是用朱砂点出来似得。   灯影在晃动,那粒小痣竟越发鲜艳如血。   此刻在看,沈绛不知是她心有所变,还是如何,她竟觉得男人身上的清冷风华被敛起,身上弥漫起浓浓的妖气,仿佛真的又成了勾魂索命的妖孽。   明明对方从头到尾,都只是安静躺靠在那里。   “小姐,这位公子怎么不动。”卓定轻声开口,打断了沈绛的思绪。   沈绛被他的话提醒,才发现,哪怕他们进来这样大的动静,甚至点亮了火折子,这个人都未曾动一下。   沈绛开口:“你去试一下。”   卓定点头,跨步上前,只是他轻推了下男子,对方还是不动。   终于卓定的手指,缓缓贴着对方的鼻下。   随后又探到脖颈处。   在反复确认后,卓定回头看向沈绛,摇了摇头。   死了?   沈绛震惊的望着男子。   这样的人,竟悄无声息死在这破庙中。   卓定轻声说:“应该是刚断气没多久,身体还是微热的。”   沈绛心中说不出什么感受。   只是在看到对方的脸时,竟又想起了自己那个梦。   梦里,她死后被人收殓时,那两人不也夸她,连死都死的那么美。   眼前的男子倒也跟梦里的她一样。   死都死的这么好看。   梦里的自己好歹有人帮着收殓。   这荒山野岭之地,要是任由尸身放在此处,只怕很快就会被动物啃咬的不成样子。   就当是为自己修一点功德吧。   沈绛开口道:“把他埋了吧。” 第6章   作为对沈绛的命令,从不置喙只管执行的卓定,在听到这句话后,立即应了声是。   他正要上前搬动对方身体时。   沈绛听着外面的雨声,才觉得不妥。   破庙外的大雨已成瓢泼之势,此时让卓定出去埋一个大男人,肯定要浑身淋湿。   她淡声道:“算了,还是先等雨停了吧,反正此刻有我们在这里。”   也不怕什么山林野兽来啃咬这人的尸身。   卓定点了点头,就听沈绛不轻不重的打了个喷嚏。   她出来的太急,都没来得及加个披风。   如今也不过是二月底,霜寒露重,夜里更是冷的刺骨。   卓定说:“三小姐先坐下歇息,我现在就给您生火取暖。”   他赶紧找了破庙里的干柴,堆起小火堆。   很快,干柴堆被点着。   在炽热的橘色火焰下,沈绛的周身也立即暖和了起来。   待生完火,卓定才发现沈绛就坐在离那男子不远的地方。   他开口道:“小姐,要不我将这人尽早埋了吧”   哪怕对方瞧着跟活人无异,可毕竟已经气绝。   这么一个死人在身侧,他一个男人不害怕,但三小姐乃是个姑娘家。   沈绛摇摇头:“算了,就让他在这里吧。”   她微侧着头望向躺靠在那里的男子,微黄的火焰光亮,同样映在他的脸上。   都说灯下看美人,更能入目三分。   哪怕如沈绛这般看惯了自己的容貌,此刻望着对方时,心头还是跟旁边的火光,微一摇曳。   这人生的实在是丰神俊朗。   若是个活的,应该更是眉眼如画。   突然沈绛有些理解那些登徒浪子了。   原来看美人,是这么个感觉。   她突然轻声说:“以后他就要长眠地下,那般阴冷潮湿。倒不如再让他享受片刻属于人间的温暖。”   即便他已经感受不到火堆,照在身上的炙热。   或许是对方的遭遇,跟梦里的自己,有那么几分相似。   沈绛对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倒有几分耐心。   卓定见沈绛从容淡定的模样,没有丝毫惧怕。   这才说道:“等外面雨停了,我再把他埋了吧。”   沈绛又望着这个白衣男子,点头:“就等雨停吧。”   “反正早埋晚埋,他也不会在意。”   埋了?   清明顶着大雨重新冲回破庙门口,就听到一男一女的声音,竟在讨论什么埋了。   待他冲进去,看见破庙内点燃了火堆。   将原本漆黑的庙宇,照的通亮。   清明不顾身上的雨水,冲进去喊了声:“公子。”   沈绛瞧见居然有人找过来,倒没觉得奇怪,反而松了口气。   毕竟这白衣公子身边人找来,好过让他被莫名埋在这荒山野岭。   沈绛见这个进来的蓝衣少年跪在白衣男子旁边,还柔声安慰道:“小兄弟,生离死别,自有天定,你家公子突逢此难,确实让人惋惜。不过还请你节哀。”   清明:“……”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个姑娘。   虽然此刻不是时候,可他在看见沈绛样貌,呼吸还是一窒。   眼前这位姑娘,倒是比京城号称第一美人的贵女,还要美上许多。   好在清明飞快回过神,清了清嗓子,拔高声音道:“谁说我家公子遭了难,他不过是昏睡了过去而已。”   沈绛望着眼前的少年郎,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   眼底透着一丝怜悯。   确实是个忠仆,不过他嘴硬撑着不承认,也不代表他家公子就还是活着的。   清明也看见了她眼底的同情。   不再解释什么,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子。   很快,他从瓶子里倒出一粒药丸,塞进了白衣男子的嘴唇里。   沈绛安静看着他的举动,没出声劝说。   人总是要试过之后,才会失望不是。   哪怕是她自己,不也从来不信天命安排。   她坐在一旁,眼睛望着白衣男子。   直到她看到他眼睫轻颤了下,极微不可查。   沈绛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睛,瞪大双眸,可是下一秒,对方的眼睫再次颤动。   这次连眼皮都在轻轻起伏。   这是要醒来的预兆?   沈绛回头看着卓定,此刻卓定也注意到男子的状况,而他脸上的惊骇更盛。   毕竟刚才沈绛没有亲手试探对方。   是他亲手探了鼻息,还有脉搏,才确定对方死了的。   这个蓝衣护卫模样的少年,居然当着他们的面,表演了一个大变活人?   一时,破庙里的呼吸都放缓。   干柴被烧的噼里啪啦声,像是彻底惊醒了躺靠在草堆上的白衣男子。   终于,他的双眸睁开。   沈绛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一下子撞进了一道幽深如渊海的视线里。   这双浓墨般漆黑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的望过来,丝毫没有刚苏醒的迷茫,反而带着一股看透这俗世的清透明净。   这一刻,沈绛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不由先撇开了视线。   清明笑道:“公子,你醒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仿佛在对沈绛说:你看吧,我就说我家公子只是昏睡过去。   沈绛也没想到,她跟卓定竟搞了这么一个乌龙。   幸亏外面下着雨,要不然她真的会让卓定挖个坑,把对方埋了。   于是她主动开口道:“方才是我唐突了公子,还望海涵。”   “唐突?”白衣男子轻声开口。   沈绛点头。   心头又略感慨,连声音都这般好听。   白衣男子却打量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不知姑娘是如何唐突我的?”   沈绛茫然:“啊?”   一旁的卓定,猛然就要起身,护在沈绛身前,连随身携带的刀都抽出一半。   偏偏白衣男子神色未变一分,反而从躺着的姿态,坐直了身体。   只是他单腿屈起,手臂放在膝盖上。   一派风流不羁的模样。   沈绛伸手按住卓定手里刀柄,轻声道:“没事。”   反而带着几分好笑。   若此刻在这里是别的姑娘,只怕光是看着面前这张俊美出尘的脸,连话都说不出来。   可沈绛却毫不回避的回望着对方,一双星眸如雨后秋波,潋滟而清澈。   直到她道:“方才进了庙内,见公子躺在此处不言不语不动,我便让自己的这位护卫试了试公子的气息和脉搏,是为第一唐突。”   哪怕是沈绛,有先生教导,自忖遍读天下书。   也未曾在任何一本书上,读到过,有药物可使人起死回生的。   卓定虽年纪不大,却做事稳妥。   而且刚才是沈绛亲眼,看着他试了这位公子的鼻息和脉搏。   可见是对方身上有古怪。   她悠悠往下说:“然后我自作主张,怕有野兽啃咬公子的身体,想让护卫将公子掩埋安葬,是为第二唐突。”   白衣公子凝望沈绛片刻。   她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在火光摇曳中,眼尾微微上翘着,像是在笑,却又仿佛没有真的笑,明明整个人在光晕里是透着几分娇气妩媚,偏又那样气定神闲。   她并未因为他的一句话,就恼火或者羞涩。   反而依旧平常,他问了她就答了。   有什么与旁人截然不同的东西,隐隐藏在她的身体里。   突然他唇边含笑道:“那是我应该谢谢姑娘才对。”   一旁的清明听着自家公子说的话,瞪大眼睛,简直是不敢相信。   要不是自己及时赶回,公子险些就要被人埋了。   他还谢谢人家?   要不是知道自家主子是个不染男女之情的出尘性子,他都要怀疑,公子是不是被这位姑娘的国色天香所迷惑。   沈绛轻笑:“那倒不必。”   白衣公子道:“应该的,萍水相逢,姑娘却愿意为了保我身体,费这么大周折。”   一时,沈绛心底倒又有些好笑。   要是别人,只怕要骂她多管闲事,差点害了自己。   偏偏他却谢自己,不怕麻烦,要埋了他的事情。   看来这位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   直到对面男子,轻声问道:“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沈绛这才想起两人说了这么多话,却未报上姓名,于是她开口说:“我姓沈,在家行三。”   她是女子,不便将自己的闺名,告诉陌生男子。   对方似乎也想到这层,微微颔首:“我叫程婴,说来也巧,在家中也行三。”   “不知姑娘,怎么留宿在这荒郊野外?”对方似乎是闲聊。   沈绛想了下,说道:“路上有些耽误,又碰上大雨,没来得及赶到前方驿站。”   “原来如此。”程婴温和点头。   很快,他手掌抵唇,轻咳了几声。   清明问:“公子是不是有些冷,要不我去把马车上的披风拿过来。”   “不用,你去把车上的瓦罐拿过来,煮点热水,让大家都暖暖身子。”   沈绛听到他们说马车,还有些惊讶。   因为他们刚才在前门拴马,确实没看见什么马车。   直到清明绕着破庙一圈,将马车里的东西拿回来。   原来他们竟将马车,停在破庙的后面。   见沈绛脸上的惊讶,程婴淡笑开口:“出门在外,我这小厮谨慎了些,生怕车上那些破碗烂罐被人捡去。”   一旁正往砂锅里倒水的清明,身体一僵。   有被内涵到。   沈绛看着清明抱过来的瓦罐和小碗,质地粗糙,确实不值钱。   很快,瓦罐里发出咕嘟咕嘟的水声。   其实她很喜欢下雨,衢州地处中原地带,雨水并不丰盛。   沈绛脑子里胡思乱想,却听旁边的男人问:“你在想什么?”   “这么湿冷的天气,倒是适合吃羊肉炉。”   待沈绛下意识说完,才察觉这话不妥。   她转头看过去,就见程婴清俊至极的脸颊,扬起一抹温和笑意。   他点头道:“倒是好想法。”   听到对方的赞同,沈绛反而想要伸手盖住脸颊。   怎么光想着吃。   或许是怕自己再语出惊人,沈绛看着面前的火堆,安静了下来。   直到水被烧开,清明将热水倒进碗中,第一碗他端给了程婴。   但对方并没直接喝,反而转手递给了沈绛。   “谢谢。”沈绛一怔。   没一会儿,连卓定手里都捧着一碗热水。   只是沈绛看了一圈,才发现除了她手里的这个碗还算完整,其他碗都或多或少缺了口。   这个碗,是他特意让给自己的。   热水喝下去,原本萦绕在周身的湿冷,仿佛又退散了些。   等喝完水,沈绛本打算在这里坐等雨停。   谁知,这雨越下越急,丝毫不见任何要停下来的趋势。   身前又是暖烘烘的火堆。   于是她眼皮渐重了起来,脑袋如小鸡啄米般往旁边轻点了下。   等她抬起头,就看见一旁的程婴正望着自己。   在暖黄火光下,映得他眼眸如星。   特别此刻他低头轻笑了一声,垂眸间,眉眼生辉。   被他看到了。   沈绛不由坐直了身子。   只是平时这个时辰,她早已熟睡,哪怕她强撑着,眼皮还是塌了下来。   “三姑娘,困了?”他的声音带着慵懒的味道。   沈绛手撑着脸颊,强抬着眼皮摇头:“没有。”   倒不是她嫌弃这里荒郊野岭,而是她实在不惯在陌生人的注视下睡觉。   此刻大家围着火堆取暖,她要睡觉,其他人都能看到。   却不想程婴直接站了起来,伸手将破庙里还挂着旌幡扯了下来,然后系在柱子上。   沈绛看着对方的举动,明明旌幡被拉起时,还扬起了灰。   可他举手投足间,透着优雅从容。   仿佛他并不是身处破庙,而是广厦高楼之中。   直到程婴把刚才清明从马车上拿过来的墨色披风,挂在旌幡上,将沈绛整个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其他三人被挡在披风的另一端,完全看不到她。   他竟给自己搭了个简易的床围。   “睡吧。”程婴的声音,隔着披风,从另一端传来。   沈绛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仿佛能想到他说话时,温润如玉的模样。   于是她躺在草堆闭上眼睛后,脑海中还盘旋着一句话。   君子如玉,端方雅正。 第7章   天际曦光刚露,沈绛的眼皮就动了动。   随后缓缓抬了起来。   比意识更快苏醒的,是身体上传来的疲倦。   这一路上她餐风饮露,之前还有马车可以窝一下,这次直接睡在了稻草堆上。   待她坐起来,才发现身后发辫早已松散。   她昨晚本就是散了发髻,快上床歇息时,被吵醒出来的。   当时她随手拿了一根红色发带,把一头乌发束起。   此时她摸起发带,正要再扎头发,就听披风的对面,又传来一声温润的声音:“三姑娘。”   “嗯。”沈绛刚把发丝抓在手心,不禁放缓了手上的动作。   “可是睡醒了?”程婴轻声问。   她一醒来,对方就发问,难道他是一直在等着自己?   沈绛往旁边看去,从她这里就能看到庙门外,天光已亮。   突然,沈绛意识到了。   因为披风只能将他们挡在对面,可他们一旦起身,想要到破庙外,同样会看见沉睡着的沈绛。   他果然是在等自己醒来。   沈绛头发太过绵密浓厚,此刻发尾凌乱,她也顾不得细细打理,只迅速用发带绑好头发,回道:“我睡醒了,多谢公子的披风。”   果然,她听到脚步声往自己这边来。   披风被抱起时,她仰头望着隔旌幡而立的男人。   他依旧穿着那一身雪白衣裳,只是胸前皱褶,哪怕他重新整理过,却依旧明显。   只是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清俊从容的神色,不见丝毫夜宿野外的狼狈。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卓定出去查看了一番,回来说:“三小姐,外面雨停了,我们是现在赶回驿站吗?”   “好,我们尽快回去吧。”沈绛点头。   她和卓定一夜不回去,其他人应该担心不已。   只是她朝外面看了一眼,听到程婴还有他的小厮在说话。   沈绛想了下,“你去看看他们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了?”   卓定到门口看了下,很快,就回来了。   他低声说:“他们拉马车的那匹马的马蹄铁好像出了些问题。”   马蹄铁?   一匹马若是没有马蹄铁,是跑不了多远的。   况且这匹马还得拉马车。   难怪他们昨晚会留宿在这里。   于是沈绛沉默了片刻,低头吩咐了卓定几句。   她走到外面时,碰到庙门口的程婴,他将一个小布包递了过来:“三姑娘昨晚孤身前来,应该没带什么洗漱的东西,正好我们马车里备了一份。”   沈绛垂眸望着眼前的小布包。   虽然她昨晚确实好心要‘埋’了他,可说起来,反倒是他对自己施以援手。   不管是昨晚的披风,还是现在眼前的这份梳洗物品。   “谢谢公子。”   程婴指了不远处,声音温润:“前方就有一条小溪。”   沈绛又低声说了句谢谢,只是她在接东西时,也不知是手慢了些,还是出神,竟没接住布包。   布包往下掉落,面前那只修长如玉的手掌,往下抓了一把。   却也慢了一步。   沈绛连忙致歉:“都怪我不小心。”   “是我没接住。”程婴轻笑,弯腰将布包捡起。   这次再递过来,沈绛牢牢抓在手里。   昨晚一场雨下的太大,小溪边周围都是泥泞,她小心翼翼过去,打开布包后,她低头望着里面的东西,都是寻常人家能用的。   对方虽一身气质清冷出尘,但是穿着却不贵重。   颇有几分落魄贵公子的样子。   况且,沈绛回头望了不远处的那一抹白影。   她刚才是故意弄掉布包,试探他的。   若他是习武之人,眼明手快,下意识就会去抓住掉落的布包。   不过他去抓了,动作却不像习武人那般敏捷。   当然这种办法只能粗浅的试探对方,不过沈绛没有恶意,她只是小心为上而已。   待她用溪水打湿发尾,重新又整理好头发。   她回去时,听到一阵喧闹,紧接着看见卓定和清明两人竟从庙里打了出来。   “住手。”   “住手。”   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是程婴和沈绛,两人同时出声。   两人果然停了下来,沈绛开口问:“你们为什么打架?”   清明轻哼一声:“是他先挑衅我。”   可是程婴微抬眼眸,面沉如水,一字未说,却也让人知道他此刻的不悦。   果然清明不敢再说话。   沈绛望着卓定问:“卓定,是你先动手的吗?”   卓定:“是。”   “那好,你到旁边跪着。”她淡声吩咐。   卓定果然不解释一句,走到有些远的地方,跪了下去。   沈绛跟过去,仿佛是准备继续训斥他。   到了跟前,她却轻叹一口气。   沈绛缓缓说道:“何必用这样的法子。”   卓定低声说:“属下愚笨,只能用这种方法试探他的功夫。”   他们的马车坏了,沈绛有意想要带他们同行。   只是她自那场梦之后,行事处处小心,在没摸清对方实力前,不会轻易放下戒备,邀请他们同行。   毕竟知己知彼,方能谋定而动。   沈绛自嘲的想着,她这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他功夫如何?”   卓定想了下,说道:“应该是远在我之上,方才我使尽全力,但他却没有,可依旧能轻松接下我数十招。”   沈绛抬头望着庙门,许久才说道:“你先起来吧。”   “属下还是多跪一会儿。”卓定执拗道。   沈绛轻笑:“你们年纪又不大,打一架算什么,你过去跟对方赔个不是就好。”   卓定望着她,眼底透着说不出的迷惑。   自打离开衢州后,他就觉得三小姐身上,似乎有许多秘密。   就连说话都是这般,明明她年纪比自己还小,却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不过他的职责是保护三小姐,主子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很快卓定找到清明,主动与他道歉。   清明大约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瞧见人家主动道歉,尴尬的摸了下头:“也没什么,我家公子也训斥过我了。”   说完,他又道:“你功夫不错。”   卓定目光有些亮:“你的功夫更好。”   卓定自小在沈家长大,周围一批学武的护卫里,他是功夫最为精湛深厚的,从未遇过敌手。这还是头一次,遇到比他强上许多的。   清明得意道:“那是自然,我还没遇见几个比我功夫还好的。”   “是吗?你只是暂时比我厉害而已,以后我定能超过你。”卓定有些不服气。   清明不屑道:“我这叫天赋异禀,你再练十年也无用。”   沈绛在一旁听着他们幼稚的斗嘴,亏得她还之前一直觉得卓定沉稳又内敛。   原来是没遇到对手。   此时程婴也走了过来,沈绛主动开口说:“程公子,你们的马车是不是出了些问题?”   程婴眼眸含着清浅的光泽,端的如玉公子模样,他问:“是清明与三姑娘说了?”   一旁清明听到这话,张了张嘴。   沈绛却摇头:“是卓定听到你们的聊天,正好我们有两匹马,可以带你们到前方的驿站。”   程婴微垂着眼角,低头处,正好能看见她鸦青色的发丝上,半点装饰也无。   只有束发的红色丝带,垂在颈间。   颈间的雪肤,在泛着红光的丝带映衬下,雪白细腻的透着白玉般凝脂的光泽。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美人到了绝色的地步,一切妆扮首饰,反倒成了累赘。   程婴终是开口说:“那就谢谢三姑娘了。”   沈绛听他许久未应,以为他要谢绝自己。   此刻他眼帘抬起,与她对视。   沈绛才发现他的眼神同他整个人一般,透着清冷出尘,却仿佛天然带着一种能看透人心的能力,明明并不锐利,总给人带来隐隐压力。   一时,沈绛甚至觉得他已经察觉了自己接二连三的试探。   只是他安静看着,并不戳穿。   *   清明和卓定将拉车的马解开绳套,换上沈绛骑来的那匹马。   换下来的这匹马,并不能骑,只能让骑马的人一路牵着。   所以沈绛只能坐上对方的马车。   就在清明要上车时,程婴淡淡开口:“还是让三姑娘的护卫来赶车吧。”   沈绛坐在车里,听到这句吩咐,就知他是为了自己着想。   清明赶车,她得和两个陌生男子同乘一辆车。   让卓定赶车,这是她身边的人,可以让她心安。   明明是暗藏着的细节,却能让人感觉到他的温润有礼。   沈绛又想起自己暗藏的小心思。   一时间,她仅存不多的良心,竟生出了几分愧疚。   程婴上车时,就看见她低头在身上翻找东西。   他也不便多问,只安静坐下。   而他坐在马车靠门口处,与沈绛之间守着一个颇有礼节的距离。   终于外面驾车的吆喝声响起,沈绛也找到了暗袖里藏着的东西。   这一路上,她让阿鸢在自己每件衣裳上都缝了好几个暗口袋。   她将自己的银票,分别藏于这些衣服的暗袋里。   她手掌心往前一递,轻声说:“程公子,你伸手。”   程婴闻言,将手掌往前轻轻一送。   很快,沈绛的手掌放在他的手掌上空,然后拳头松开,掉下一粒灰褐色油纸包着的东西,竟是一颗糖。   这粒糖在他的手掌心轻滚了两圈。   “道路多艰,幸得能遇到公子这样的人。”   沈绛说完抬起头,朝程婴笑了笑,长而媚的眼尾弯成月牙弧度,透着如骄阳般的灿烂和直率。   程婴低眸,望着手心里,那颗裹着油纸的糖。   耳边还有她带着善意的话。   *   上车的片刻前。   清明趁着收拾东西时,终于找到机会,凑到程婴面前。   他左右环顾,瞧着不远处的主仆两人,缓缓问:“公子,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二人?”   “处理?”程婴的声音很清冷如水。   清明小声说:“公子亲自安抚他们,难道不是因为有旁的打算?”   终于程婴的视线落他脸上,平静如渊的眼眸,终于从眸底泛起一丝丝冷漠。   “自作聪明。”   清明这才知道自己揣摩错了意思,吓得就要跪下。   却又想起公子的吩咐,生生站在原地。   后背上一阵一阵冒着冷汗。   许久后,程婴清朗的声线再次响起:“有些人,不是你轻易能惹的。”   清明这么猜测,无非就是因为他待那位沈姑娘的不同寻常。   其实也无他。   只是因为程婴认出来,她就是那只兔子。   在漳州杀人的,那只兔子。 第8章   沈绛他们赶回去时,已临近晌午。   阿鸢看见她,差点哭出来。   她扑上来就说:“小姐,下次你不管去哪儿,都带上我吧。”   沈绛眼看着她眼尾又红了,要哭出来,提醒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阿鸢脸皮到底还是薄,赶紧抹了下眼睛。   一旁的护卫,见她回来也松了口气。   许青上来道:“属下等未能找到三小姐,还请三小姐处罚。”   他是除了卓定之外,护卫中武功最高的,护卫中都是以他们二人为首。   卓定昨晚随沈绛离开之后,他就成了护卫的领头。   雨停之后,他连续派了两批人出来,只是都没找到沈绛他们。   沈绛语气和缓道:“昨夜大雨,是我们临时被困在路上,你们何错之有。”   许青又问:“三小姐,我们现在还启程吗?”   本来他们今日就该进京的,谁知耽误了这大半日的时辰。   沈绛想起卓定昨晚守着自己,一夜未睡,今早又赶了这么久的马车。   她吩咐说:“跟驿丞再说一声,我们再住一日。”   此时程婴也带着清明走了过来。   “这个驿站可以更换马蹄铁吗?”沈绛关心道。   程婴淡笑:“已与驿丞说过。”   那就好。   沈绛见他们也要驿站,“公子今日也要在这里休整半日吗?”   程婴微微颔首,温和道:“昨日夜宿荒庙,马匹又受损,所以我们会此处歇上一晚。”   “那我先回房间,不打搅公子。”   待沈绛带着阿鸢回到房间时,憋了一路的小丫头,终于忍不住了。   她急不可耐的问道:“小姐,方才那位公子是谁?”   “怎么你与他颇为熟稔的样子?你在何处遇见他的,还有刚才我瞧见你是从这位公子的马车里下来的。”   阿鸢一连串问题砸过来。   弄得沈绛回头望着她,笑道:“你问这么多问题,是想我回答你哪一个?”   阿鸢抿嘴。   沈绛吩咐她:“去要点热水过来,让我洗漱吧。”   她这一夜睡在草堆上。   阿鸢这才赶紧去厨房要热水。   好在这里是驿站,只要银子给足了,还是能洗上舒服的热水澡。   她洗澡时,一贯不喜人伺候。   所以等她洗完,才叫阿鸢进来。   她身上穿着淡粉的中衣,一头乌黑长发此时湿漉漉的。   阿鸢赶紧拿了干净的白布,包裹着她的头发,小心翼翼擦拭,还说道:“小姐,我刚才又遇到那位公子了,他就住在咱们对面的客房。”   “对面?”沈绛一怔。   阿鸢一边擦头发一边道:“这位公子瞧见我时,还冲我笑了呢。”   “他人真好。”   沈绛猛地转头,朝阿鸢看过去。   阿鸢被自家姑娘古怪的眼神,看得眨了眨眼睛:“小姐,我说错了什么吗?”   “难怪追着我问人家的事情。”沈绛嗤笑。   阿鸢这才明白,她说的意思。   小丫头立即羞红了脸,连连否认:“我才没有,小姐,你怎么能这么取笑我。”   沈绛舒服的趴在靠枕上头,突然感觉自己头皮被扯的生疼,她赶紧说:“好好好,你没有,小心些我的头发。”   阿鸢这才发现自己力气使的大了。   她赶紧放缓手上动作,又开口说:“我是觉得这天下好男子那么多,小姐你别难过。我看这位公子不管是长相还是气度,都比那位楚公子好。”   听到这里,沈绛才发现,合着这丫头说了半天,都是为了她。   突然她有些发笑,自己如今到底是多可怜?   竟让阿鸢这傻丫头瞧见一个男子,就要欢喜的给她拉郎配。   这是生怕自己被楚凛刺激了呀。   当然,程婴这样的男人,确实不管从长相还是气度,都是万里挑一。   最起码沈绛长这般大,从未见过如此俊逸的人。   “这位公子再好,那也不是你家小姐我的。”沈绛懒懒散散道。   *   沈绛醒来时,外头的光线已有些微微暗。   她一醒,坐在椅子上正绣花的阿鸢就看了过来。   “什么时辰了?”沈绛问。   阿鸢说道:“刚过酉时。”   沈绛起床后,又简单给自己梳洗了一番,就带着阿鸢出门。   谁知刚打开房门,对面的房门也开了。   换了一身月白绣卷云纹长袍的程婴,站在门口,身姿清瘦而挺拔,腰间玉带紧束,细细勾勒出窄紧腰身线条,与昨晚的病弱模样,又有些区别。   显得格外长身玉立。   沈绛看见他,长眸微弯,透着晶亮,笑道:“程公子也要去用膳吗?”   程婴负手而立,温和问道:“不知三姑娘可愿一起?”   “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两人并肩走在前面,阿鸢和清明二人,跟在身后。   他们四人进去时,倒还真引起小小的轰动。   沈绛每次在外露面时,便时常会引起回首相望的,更别说,今日身边还多了一个程婴。   好在四人在大堂里坐下后,众人就收回了视线。   好在这些驿站往来的客商,很多人只是在这里歇上一晚就走了。   所以昨晚沈绛玉佩之事,当时围观的人,如今已离去。   至于那枚玉佩,阿鸢倒是从那个商人手中买了回来。   不管如何,这是沈绛母亲的东西。   既然楚凛不要,就该还回来。   此时大堂恢复了之前的热闹,中间几桌几位客商正在闲聊。   其中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道:“再过一个多月,便是浴佛节,我听闻今年的浴佛节极盛大,便是连宫里的太后娘娘都会亲自参加前往护国寺参加。   “到时候肯定热闹的紧,说不定还能多做几笔生意。”   此时另一桌的客人,却道:“怎么可能,不是说自从那件事后,太后已厌弃了护国寺。”   “此话怎讲?”   先前说话的,显然是经常往来京城,消息也比旁人灵通些。   他故意伸手捏了捏胡子,拿乔道:“此事要真说起来,那可就说来话长。”   “兄台是见多识广的,不如将其中的内情,说与我们听听。”   这位美须中年,见有人这么问,笑道:“如今天色尚早,那我便说说。”   “此事要说起来,还是与那位郢王世子有关系。”   突然旁边一年轻男子朗声说:“郢王,莫非就是今上那位一母同胞的兄弟?”   “正是。说起来郢王爷自今上登基后,便深受圣上偏宠,一直未前往自己的封地,而是留在京城中,也正是因为他是今上唯一的同胞弟弟。只不过这位王爷,子嗣不盛,膝下统共只有一位嫡子。”   “所以这位世子爷,打出生就被太后和圣上疼爱。”   民间有小儿子大孙子的说法,皇家也不例外。   太后偏疼小儿子,自然对小儿子唯一的孩子格外偏宠。   “郢王世子从三岁就被接入宫中,吃穿用度与皇子无异。直到世子爷五岁那年,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最后是郢王爷亲自请了护国寺当时的主持道远法师出手,才救的世子爷性命。”   “世子痊愈之后,郢王爷感念法师的救命之恩,便让世子爷拜入法师门下,成了一名俗家弟子。”   大晋皇室笃信佛教。   后宫自太后起,带头吃斋念佛,每逢太后生辰,各宫嫔妃抄经献殷勤。   而前朝的皇帝也不慌多让。   得空便要与这些佛法精深的大法师们,参禅悟道。   这位郢王爷让世子拜大和尚为师,倒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知恩图报,郢王爷倒是一片赤忱之心。”   以郢王爷的尊贵地位,倒也不必这般,他这么做,倒是让人称赞。   原本正讲到兴头上的中年男人,听到客人这句话,突然嗤笑了声。   他说:“可事坏就在坏在这里。”   坏在这里?   大家的胃口一下被吊起。   可对方却端起面前的茶杯,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水。   等见众人脸上流露的急切神色,他才继续说:“去年是世子爷的加冠生辰,可就在行加冠礼那日,世子爷人却不见了。”   旁人听到这里,恨不得耳朵都竖起来,他却又停下。   好在这次,他及时开口说:“世子爷居然在这日离开家中,前往护国寺,竟声言要出家,从此斩破红尘,遁入空门。当时郢王爷带着人赶到时,剃度的大殿外头坐着满地的和尚,世子爷的头发都散开了,而剃度法师的刀子就差那么一寸,就落下了。”   中年男子用手指间,比了比距离。   他说的活灵活现,众人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这一幕画面,一身白衣的男子,清冷出尘的端坐在佛像前,身边站着的法师手持剃度戒刀。   堂堂天潢贵胄,竟要遁入空门。   还有比这荒唐出格的事吗?   “据说当日,要不是太子派人及时拦着,郢王爷差点就砸了那百年护国寺的庙门。”   这位中年男子倒有几分说书的本事。   这段讲的精彩纷呈,让大堂里议论的越发激烈起来。   有客人激动一拍桌:“要我说,要不是这些和尚怂恿,世子爷这样的身份,何至于如此。”   “就是,郢王爷膝下只有一子,这岂不是要让人……”   虽说这驿站是在荒山野岭,没有什么探子。   可‘断子绝孙’四个字,还是没人敢说出来。   不过有此想法的,显然不止在场众人。   此事后,圣上和太后都震怒不已。   太后虽喜欢礼佛,可她却不会想亲眼看到自己的亲孙子遁入空门。   “所以自此之后,圣上再未宣过护国寺的大师们进宫参禅悟道。”   这帮和尚憋着要让自己亲弟弟的儿子出家。   皇上总要顾忌郢王爷的颜面。   这些人说的眉飞色舞,沈绛和阿鸢听的入神。   反而是坐在对面的清明,脸色却不对,几次都欲开口的样子。   阿鸢也听的两眼放光,忍不住问沈绛:“小姐,你说这位世子爷真的是被怂恿的吗?”   “市井之言,你也相信。”对面清明终于抓住机会开口。   阿鸢看着他说:“那你说,为何这位世子殿下放着好好的爵位不要,非要出家。”   见清明不反驳了,阿鸢又笑道:“你看,你也不知道了吧。”   清明:“……”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告诉你。   沈绛对这件事也挺感兴趣。   因为作为曾经的批命受害者。   就沈绛个人而言,她对这些光头是绝无好感。   当年给她批命的就是个大和尚,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让她被养在衢州。   沈绛开口道:“反正秃驴都不是好人。”   此时一直沉默的程婴,淡笑问道:“三姑娘,何出此言?”   一旁的阿鸢捂嘴一笑。   她替沈绛回道:“我家姑娘,最是不喜欢僧人,以前在衢…老家时,每次凡家中来了化缘的僧人,小姐就只让给半碗饭。”   程婴倒是对这个做法挺感兴趣。   他一双清眸,透着淡淡不解:“为何?”   沈绛倒也不避讳说起这个,她双手托着腮,扬眉道:“因为半碗饭,不至于让他们饿死,但也不会吃的太饱。就因为吃太饱了,这些人才会闲得慌,多管闲事。”   正值少艾的小姑娘,眉宇间光华绽放,透着狡黠的飞扬。   倒有点儿像得逞的聪明小狐狸。   若说沈绛有什么心愿,大概就是愿天下从此再无这些吃饱了撑的没事爱给人批命的光头。   清明听着这样的话,觉得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整个大晋朝,都是尚佛的风俗。   京城年轻的贵族小姐们,哪个不是虔诚以待,甚至还渴望得到有名望法师一句半句的夸赞。   这样与自己的婚事上,也有些利处。   谁曾像眼前这位姑娘,居然因为嫌和尚们吃饱饭会多管闲事,只给半碗饭。   他转头看向自家公子,等着公子脸上浮起不赞同的神色。   可等了许久,程婴终于含笑点头说:“这个法子,倒是好。”   好?!   好在哪儿。   大堂里的热闹还未散去,沈绛思绪却飘的有些远了。   在她的梦里,曾梦到在太子和三皇子落败后,有个男人不是皇子,却深受皇帝信任。   自此手掌生杀大权,杀伐决断,权倾朝野。   偏偏这个男人在梦里,没有一丝线索。   这位郢王世子身份倒是尊贵,不过他都要遁入空门,想必也不是恋慕权力之人。   看来可以先排除。   只不过想到这里,她挺同情这位郢王世子。   她爹娘不过是一句批命,就将她送到山高水远的地方。   这位世子爷天天待在光头和尚身边,如何不会被蛊惑。   这不,连天潢贵胄的身份,说放弃都放弃。   一时,沈绛竟与这位从未见过面的郢王世子,生出了同时天涯沦落人的心心相惜。   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对面程婴抬头看过来,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按着茶盏的边缘,细细摩挲着。   终于在手指停下时,他问道:“三姑娘,怎么又叹气了?”   “心中不禁有些感慨。”沈绛说道。   程婴露出温柔笑意,说道:“不如说来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帮忙。”   沈绛摇头:“恐怕这次你帮不上忙了。”   说完,她清亮柔和的笑声响起,似清泉击石的清泠,透着清润明净,而含笑的双眸更让整张娇艳的脸颊,平添起了春色里的潋滟。   而后她声音清泠动人说:“红尘多热闹,美人、权势,与这位殿下唾手可得。”   “只盼着他早日摆脱那些光头的蛊惑,回头是岸。” 第9章   咳咳咳。   突然被水呛着的剧烈咳声响起,清明本来在喝茶,却因为听到这句话,一下被呛着。   他赶紧调转身体,转向无人的方向。   只是一张还算白的脸,已经被呛成猪肝色。   他这么大的动静,弄得左邻右座,纷纷看过来。   阿鸢是惯会照顾人的,赶紧指着他的面前说道:“拍拍胸口,怎么这么不小心呀。”   清明委屈的看了她一眼。   他不是不小心,他是被吓着的。   此时他望了望沈绛,一边抚胸口一边想着:这位姑娘,这副娇柔美丽的外表下,怎么尽是做些惊世骇俗的事情呢。   还尽早摆脱那些光头的蛊惑。   清明觉得她心底,只怕更想把那些大师叫成秃驴吧。   程婴此时反而笑了出来,他问:“三姑娘,怎么这般讨厌和尚?”   他倒是第一次瞧见,除了他之外,对和尚这么讨厌的人。   有趣。   沈绛叹口气:“说来话长。”   “我愿意听姑娘细说。”   沈绛以为程婴这样温润的人,不会继续追问,所以听到这话,怔了下。   待她抬眸,看向程婴,黑眸清亮如星,柔声说:“若是下次有缘再见,我便说与公子听。”   “好。”程婴颔首。   两人竟是定了个君子之约。   毕竟天下之大,若是还真的有下次见面的机会,确实算得上有缘。   入夜。   整个驿站,都没了白日车来马走的喧闹气,显得格外寂静。   疲倦赶路一整天的旅人,都陷入沉沉的梦乡中。   沈绛因为明日要启程入京,所以也早早睡下。   只是她对面那间客房的灯烛,却一直没熄灭。   清明推门进来,冲着坐在灯下的人说道:“公子,马车已经备妥。”   只是他转了个话锋道:“反正明日我们也能进京,不如您先在此处安歇一晚。”   程婴站了起来。   他此刻脸上没了白日里常挂在脸上的笑,一双眼睛透着看透尘世的冷淡,唯有眼尾的那粒朱砂小痣,在暖黄灯光之下,越发殷红。   在暗夜中,平添了几分妖孽。   他走到门口时,脚步略顿,看向对面的门。   清明见状,低声说:“需要我派人跟着这位姑娘吗?”   自家公子居然与这位姑娘,定下了下次见面的约定,清明虽觉荒唐,却又觉得这并非是坏事。   “不用。”程婴清冷的声音响起。   片刻后,他淡淡道:“有缘,自会相见。”   *   沈绛醒来时,驿站外面早已再次热闹起来。   她起身后,阿鸢已经打好水回来,她一进来就叹道:“我刚才瞧见对方客房的门开着,小二说里面的客人早就走了。”   她颇为失望的小声嘀咕:“程公子也真是,走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只是萍水相逢的人罢了,怎么你还要人家再请你吃顿饭?”   沈绛正弯腰找东西,听到她的话,好笑说道。   昨晚的那顿饭,便是程婴请客。   阿鸢想到这个,也不好意思再抱怨。   她见沈绛翻找包裹,将水盆放下走过来说:“小姐在找什么,让我来找吧?”   沈绛却一下拎起一件衣服,开心说道:“找到了。”   阿鸢探头看过去。   “小姐带你玩个好玩的。”沈绛明润清澈的黑眸,露出狡黠的笑意。   没过一会,就从客房里出来一个俊俏公子和小厮。   待‘他们’出了驿站,马车已停在门口等着。   坐在车上的护卫,竟没在第一时间认出来。   还在沈绛要上车时,伸手拦了下,问道:“这位小公子,您是不是上错了马车?”   沈绛拿着沉香雕漆折扇,轻拍打着另一只手掌心,嘴角一勾:“你再仔细瞧瞧本公子?”   她原本清泠如泉水击石的声音,此刻带着刻意压低的低沉。   护卫一怔,再仔细看了一眼,这才惊道:“三、三……”   “三少爷。”沈绛潇洒将手中折扇,唰地一下打开。   “啊,是三少爷。”护卫瞧着自家这位如九天仙女般美丽的姑娘,竟摇身一变成了俊俏公子,一时也吃惊不已。   只见沈绛穿着一身象牙蓝绣工笔山水楼台圆领锦袍,长发被玉冠束着,脂粉尽无,可肌肤依旧过分白腻,显得格外唇红齿白。   还真是像哪家出门游乐的矜贵小少爷。   此时卓定他们也过来,众人瞧见沈绛的打扮,在片刻惊讶后,倒也没太意外。   女子出门在外,作男子打扮,也是常有的事情。   沈绛之前一路上不穿男装,是因为路上不需要掩饰身份。   如今到了京城,她得先遮掩一番。   很快,她们坐上马车,迎着晨露和曦光,向着京城的方向而去。   待到了午时,他们的马车终于到了京城。   这些天,他们都是在路上,几乎未进过什么大城镇。   见惯了荒郊野岭的寂寥,此刻马车在大街上走着,隔着车窗就能听到外面的喧嚣热闹。   阿鸢终于忍不住,悄悄掀起车帘一角。   数丈宽的青石主道,笔直往前延伸,一直到视线看不到的地方。   街面上熙熙攘攘,不仅车马甚多,就连人流都格外密集,颇有些摩肩接踵的盛况。旁边的街道林立着一间接一间的店铺,茶馆酒楼是最常见的,成衣铺、糕点铺、首饰店,看得人眼花缭乱。   店铺上悬挂着的旌旗,迎面招展。   小贩沿街叫卖的吆喝声。   成群结队的孩童在街边追逐玩闹。   很快,他们进了一家门面极大的客栈。   要了几间客房之后,店小二领着护卫们,把马车这些赶到后面马厩。   沈绛带着阿鸢先回房间。   只是刚进了客房,阿鸢问道:“小姐,咱们什么时候去找大姑娘?”   沈绛一愣。   “幸亏之前京城来送年礼时,我特地问了管事,文国公府的情况。听说因为文国公老夫人的原因,如今国公府还有两房没分出去单过,都是老夫人嫡出的。咱们要是去拜访的话,见面礼得好好准备,万不能因为咱们是从衢州来的,就让国公府的人小瞧了。”   阿鸢说了一大通,沈绛听的头疼。   因为她压根就没想过,去找大姐姐。   现在她是什么,罪臣之女,旁人躲都来不及,何必上门讨别人的嫌。   沈绛见阿鸢眼巴巴望着自己,只得哄她:“等我们安顿好了,再去拜访大姐姐吧,免得国公府真把我们当成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阿鸢听到这话,叹了一口气。   用过午膳后,沈绛让卓定套上马车,带着阿鸢出门。   卓定亲自驾车,一路往京城东边。   京城一直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说法。   长平侯府就在西城的观儿胡同,卓定打小就学的行军打仗的本事,脑子里有本活地图。他虽没来过京城,可是京城的布局他却了熟于心。   等到了侯府门口,就见往常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此刻也落了灰。   朱红包铜皮大门上,明晃晃贴着封条。   连门口长平侯府的匾额都被摘了,衰败之感扑面而来。   哪怕沈绛曾梦见这样的画面,却依旧不如亲眼所见来的真实。   长平侯府真的被抄家夺爵,不复存在了。   沈绛掀着车帘,一言不发地望着对面的侯府大门。   阿鸢见状,以为她是触景伤情,劝道:“小姐,要不咱们回去吧。”   沈绛却突然开口说:“卓定,从明日开始,你跟其他人四处打听关于我爹还有侯府其他人的消息。”   她知道沈作明现在被关在昭狱。   那个地方,寻常人根本进不得,更别说探监。   侯府还有不少旧人,很多都是跟着沈作明征战漠北的旧部,情谊非同一般。   卓定坐在车架上,隔着车门应道:“属下遵命。”   *   晚上入睡前,阿鸢忙着将自带的干净被褥换到床上。   沈绛见她忙来忙去,吩咐道:“不用这么麻烦。”   阿鸢立即说:“那可不行,他们几个都是大男人不讲究这些,小姐您是娇滴滴的姑娘家,可不能睡这硬炕臭被。”   沈绛不在意道:“如今我已经不是侯府的小姐了。”   这话让阿鸢手上的动作顿住。   许久,小姑娘扭头看过来,脸上带着一种倔强:“只要我手脚没断,就不会让小姐受一丁点委屈。”   沈绛本意是想让她尽早适应。   往后,她的身份再不是养在深闺的矜贵千金。   衢州虽是小地方,但沈绛的吃穿用度一应照着京城里的大姐姐她们。   她过了十六年的侯府嫡小姐,金尊玉贵的日子。   连她身边阿鸢这个大丫鬟,往日都未曾做过重活。   沈绛摇头:“如今连偌大的侯府都被抄了家,我们何苦守着这点矜持。”   或许是那场梦境里,沈绛亲眼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她反而比别人,更容易接受长平侯府落败的事实。   毕竟命都没了,这些身外之物有什么用。   阿鸢今日却格外倔强,她说道:“奴婢就是伺候小姐的,哪有让小姐委屈的道理。”   此时见阿鸢更认真铺着床,沈绛不说话了。   随她去吧。   想到这里,沈绛心底自嘲一笑。   她这个侯府姑娘,倒是挺快适应了现在这个落败千金的角色。   ‘死’过一次的人,果然不一样。   *   阿鸢铺完被子后,又拎着水壶出去打水。   谁知没一会儿,她拎着热水回来。   “原来这里热水都得花银钱现买,京城的客栈还真是想着法子捞钱。”阿鸢小声抱怨。   说起银子,原本正在写东西的沈绛,不由抬起头。   阿鸢替她倒了一杯茶,探头过来:“小姐,你这些天都在写什么呢?”   之前只要到了一处驿站,沈绛就会将这个册子拿出来,写了一路。   “银子。”   阿鸢:“啊?”   “我在想,怎么样才能在短时间,弄到一大笔银子。”   钱到用时方恨少。   京城消息前脚传过来,沈绛就让账房把家里的银钱都清点了一遍。   结果现银居然不足一千两。   家里有不少田地和庄子,可这些地大多让沈家族人在种,每年交的租子极少。   沈作明是有侯爵的人,自然不会跟族人计较这些。   况且沈家在衢州是世家大族,族亲众多,沈作明作为沈家如今当家人,哪年不是往族里贴补银子。   因沈作明也跟沈绛说过,若是不过分的要求,能帮就帮。   家里亲族长辈,婚丧嫁娶,总会求到沈绛跟前。   京里每年送两千两银子给沈绛,她自己没用多少,大半贴补了族里。   族里开办的族学,一切花销费用,全都是从家里过的账。   抄家夺爵的消息传来,账面上根本没现银。   阿鸢震惊道:“小姐,您不是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银子还不够吗?”   沈绛揉了下额头:“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却少,当初我着急卖东西,当铺的人压了价钱,家里的地契和房契我还没来得及动。”   时间太紧,沈绛只将好出手的卖了。   后来又遣散家里的仆人,花了些银两,最后离开时,她身上只带了三千两的银票。   三千两看似不少。   可对她来说,却不够,远远不够。   她手里什么都没有,无权无兵,还是别人眼中的弱质女流。   只有钱,才能替她开路。   阿鸢:“小姐,你想到怎么赚钱了吗?”   “还没。”   这就是头疼的地方啊。   沈绛望着桌上的水壶,突然笑了下,就连客栈这样的地方都有捞偏门的法子。   京城那么大,总能有办法。 第10章   第二日一早,卓定就跟其他人出了门打探消息。   沈绛打算带着阿鸢,去找一个牙行,租一处住所。   京城物价高昂,他们这么多人一直住在客栈,不是长久办法。   可逛了几处之后,都没找到合适的住所。   沈绛只能带阿鸢回客栈,两人奔波了一早上,回来就上了大堂二楼用午膳。   这客栈正对着街道,窗子半支着,楼下小贩的叫卖声,格外清晰。   直到小贩的吆喝声响起,“糖葫芦,糖葫芦,又大又圆的糖葫芦。”   这次连沈绛都颇感兴趣的凑过来。   阿鸢惊喜道:“小姐,是卖糖葫芦的。”   这丫头嘴馋,以前在衢州时,沈绛带她出门,她都要买上一串糖葫芦。   透过窗子就看见一堆小孩子,此刻正站在一个买糖葫芦的小贩旁边,小贩手里抱着一根长棍,上面插着一根又一根鲜艳欲滴的糖葫芦。   红色的山楂,裹着泛着金黄色泽的糖浆,显得格外诱人。   沈绛看着阿鸢心痒难耐的模样,她轻摇扇子,“走吧,少爷带你买糖葫芦去。”   “谢少爷。”阿鸢正要做福身礼,却又想起她现在穿着男装。   沈绛潇洒转身,径直下了楼。   阿鸢很快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楼下。   待她们到了小贩身边,有孩子手里拿着刚买到手的糖葫芦,而更多的孩子,则是眼巴巴的看着。   毕竟这样在大街上四处乱跑的孩子,多半都是平民百姓家里的。   手里连一个铜子,估计都拿不出来。   阿鸢拿出荷包买下糖葫芦,拿到手里,才发现小孩子的目光刷的盯向她。   沈绛轻笑出声,看着阿鸢:“真好意思,让人家看着你吃啊?”   阿鸢正嘟嘴。   就听沈绛说道:“老板,麻烦给他们每人拿一串糖葫芦吧。”   小贩没想到,今日竟能遇到这样大方的主顾。   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将一根一根糖葫芦递给身边的小孩子,还不忘说:“你们得谢谢这位小公子,是他今日请你们吃糖葫芦。”   “谢谢公子。”   “谢谢公子哥哥。”   这些孩子拿到糖葫芦后,嘴巴也跟抹了蜜似得。   特别是离沈绛最近的小姑娘,用粉色头绳扎着花苞头,虽然皮肤被晒的有点儿黑,却笑起来有个小酒窝,还甜甜的叫自己公子哥哥。   就在沈绛将银子给小贩时,旁边却突然响起喧哗声。   “爹,爹,我不要跟他们走。”   只见前面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被两个彪壮汉子,一左一右拉着,拽到停在路边的马车旁边。   “你们要卖,就把我卖了。别卖我闺女。”一个老汉追着跑了出来。   其中一个大汉,不耐烦的伸手将人推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既然拿不出银子,就拿你姑娘抵。这么个黄毛丫头,咱们王掌柜的愿意免了你一百两银子的欠债,你就烧高香去吧。”   老汉身体虚弱,被他这么一推,就仰倒在地上。   沈绛皱眉望着这一幕。   突然听到自己身边的一个小男孩说:“二花,那不是你爹和你姐姐嘛。”   那个有点儿黑,笑起来甜甜的小姑娘,此时已经冲了过去,一把抓住她姐姐的手,大声喊道:“你们凭什么带我姐姐走,我打死你们这帮坏蛋。”   小姑娘人小,蛮劲却有。   见自己拉不动那大汉,居然低头就咬在他手臂上。   这反而惹恼了对方,只见大汉将她后脖领子直接提起来,嘿嘿冷笑:“竟还有一个丫头呢,也好,本来这一个丫头也不够抵账的。两个一块带走。”   老汉一听,他们居然丧心病狂到,要带走自己两个闺女。   再顾不得其他,爬起来就抱住大汉的腿。   周围早已经被围堵起来,不少人站在街道两旁,看着这一幕,指指点点。   “作孽哟,我听说陈老大是因为婆娘生了病,实在没法子,去跟放印子钱的人借了钱。这印子钱是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能借的,现在还不上钱,被逼的要卖女儿。”   “这么花一样的小姑娘,还不知道要被卖到什么脏地方呢。”   旁边的人窃窃私语,却无人敢上前阻止。   阿鸢气得直跺脚:“京城这样的地方,怎么也没人管管这些人。”   沈绛安静望着这一幕。   这些放印子钱的,瞧着不过是一群地痞流氓,可是这些人胆敢白日之下这么行事,背后定是有人撑腰。   “你们干什么?”一声呵斥声,终于在哭声和哀求声响起。   沈绛抬眸看去,一个束银冠的紫衣男子,正越过人群走了进来。   总算是有人愿意出手管了。   围观众人本就对这一家三口有恻隐之心,如今心底都舒了口气。   大汉一脸不屑望着男子:“这是我们跟这老头之间的事情,你少管闲事。”   “青天白日,你们居然要强卖别人的孩子,你倒是说说看,你们是哪家丧良心的?”男子一脸嫌恶。   大汉又要说话,马车里一直端坐着的人,却掀起车帘,出声了。   “当初借钱的时候,他可是签了白纸黑字,如今还不上,倒是骂咱们是丧良心,这天底下也没这样的道理。”   陈老汉这会震惊望着说话之人:“可先前你们没说过,要让我卖女儿。”   “不卖女儿,你拿什么还。我劝你赶紧把卖身契签了,免得丢了你这张老脸。”   紫衣男子直接冷嗤:“字据呢,空口无凭。你们先把字据拿出来。”   坐在车内的人正要呵骂,这不知从哪儿来的黄毛小子,就听男子身边的小厮,拔高声音道:“我们少爷让你把字据拿出来呢。”   “你知道我们少爷是谁吗?京城最大瓷器铺子,玉陶轩的少东家。”   沈绛看着这个小厮得意洋洋的嘴脸,突然被逗笑了。   这小厮到底是谁的人,是生怕他家少爷跟这帮地痞流氓打不起来?   还没如何,就先自报家门。   车里的王掌柜笑了:“原来是玉陶轩的少东家,恕我眼拙,竟是没认出来。”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张字据,伸手到马车外,扬了扬。   “你既然要强出头,我也给姚老爷一个面子,今日只要你给一百两银子,这人你就带走。”   这男子还没开口,那小厮又抢着说道:“不就是一百两银子而已,你瞧不起谁呢。”   小厮三言两语,倒先替他家少爷做了主。   旁边围观的人群,一听这话,突然爆发如雷掌声。   话本子里头,英雄救美的故事,一向都受欢迎。   就连那位被卖了的小姑娘,此时一张脸红扑扑的看着男子。   紫衣男子看着小厮:“把银子给他。”   此时小厮脸色一变,低声说:“少爷,您忘了,去年底您犯了事,老爷再不许你从家里账上随意支钱。小的身上没戴这么多银子啊。”   沈绛离的近,听到这话,脸色更加古怪。   没钱你还撺掇自家少爷强出头?你是对面派来坑害你家的少爷的吧。   男子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此时王掌柜也看出他们拿不出钱的窘迫。   王掌柜冷笑:“既是拿不出银子,我劝姚少爷你以后别强出头,省的惹人笑话,丢了你们姚家的脸面。”   “笑话,我姚羡岂是欠债不还的。你拿着字据,直接去我姚家要钱。一百两银子,分文不少。”   本来正摇头这男子太冲动的沈绛,在听到姚羡二字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姚羡?   是她梦境中的那个姚羡吗?   在梦里,她还真的梦到了几个日后在京城颇为有名的人物。   这个姚羡就是其中之一。   他本只是个富商家中的长子,结果后来犯事被逐出家门。他干脆一不做不二休,竟直接南下入了海,远赴西洋。   海运贸易风险极大,在海浪上搏击,无异于与天斗。   但回报也极丰厚,几年下来,姚羡积攒大量财富。   而后他用这桶金作为经商资本,一跃成为整个大晋最为富有的人之一。   只是,不管日后多风光富有,现在的姚羡面临一百两都拿不出来的窘境。   此时王掌柜冷笑:“姚公子,你我两家虽无交情,不过我年长你些许年岁,不妨作为过来人送姚公子一句话。”   “以后没事儿,可千万别随便强出头。”   姚羡作为年轻公子哥,平时也被吹捧着,何曾被如此奚落过。   姓王的这句话,如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他脸上狠狠掴了一巴掌。   周围的百姓,此刻也隐隐浮躁起来。   “怎么回事,这个姚公子不会真没钱吧?”   “所以说这些公子哥,都不靠谱,没钱逞什么能嘛。”   就在这些议论声渐渐汇成嗡嗡声,环绕在姚羡耳边,他一张白净的脸皮,也浮起红晕。   直到一张银票,出现在他眼前。   待他抬头望过去,看见一个俊美无俦的小公子站在自己面前。   “公子乃是商贾大家出身,又不是那些暴发户一样的人,出门在外,没带大额银票也是常有的事。”   王掌柜沉下脸色,怒道:“臭小子,你指桑骂槐的说谁呢?”   放印子钱的这些人,哪怕各个身价不菲,但即便是商贾,都不屑于他们为伍。   认为他们是靠着下九流手段发家的暴发户罢了。   沈绛丝毫不惧,轻摇折扇,眉眼含笑的望着对方:“说谁,谁生气。”   “你……”王掌柜正欲发火,可周围已哄然大笑起来。   姚羡接过沈绛手里的银票,双手抱拳行礼:“谢谢小公子仗义出手,这百两银票是我借你的,待我回家后,必会遣人送回来。”   说完,他直接将银票递给王掌柜:“银票拿着滚吧。”   王掌柜咬牙望着他,最后却还是一把抓过了他手里的银票。   待王掌柜撤了,见没热闹瞧,周围的人也渐渐散去。   姚羡转头就又说道:“还未曾问过小公子姓名,今日之事,姚羡感激不已。”   此时,沈绛用近乎温柔的目光望着他。   昨天她还在赚钱的事情,今个就天降良缘。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哪里还是一个单纯的人。   这分明就是个行走的金元宝啊。 第11章   或许是沈绛的眼神,温和的有些过分,让姚羡心底掀起一丝诧异。   好在陈老大带着两个女儿,走了过来。   一家三口,扑通就跪在沈绛和姚羡的面前。   这个陈老大是个市井小民,也不会什么文绉绉的话,最后感谢的话实在说不过来,竟要给一家三口为他们为奴当婢,以报答这份救命之恩。   姚羡无奈道:“我们救你女儿,就是不希望她被卖了。”   “那当然是不一样的,香花要是被王掌柜他们带走,还不知道被卖到什么脏地方。如今您二位帮我们给了银子,我虽没钱,却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这银子,岂能让两位公子白出。”   陈老大这一番,让沈绛对他的感官颇好。   倒也算个识大体的。   于是她开口问:“你们怎么欠下一百两如此多的银子?”   “公子,我们先前借的不过是二十两而已。”陈老大苦笑。   沈绛并未与放印子钱的人,打过交道,自然不知道这些人的贪婪。   陈老大叹了一口气,“当初孩子她娘生病,我是实在被病的没法子,去借了十两银子,想把她娘治好。谁知没治好,反而家里也被耗尽。”   说到这里,这历经风霜的汉子,发鬓的白发越发显眼。   那个叫香花的姑娘,见她爹这般,替她爹开口说:“公子,我阿娘去世后,阿爹不忍她连一口薄棺材都没有。就又被那些放印子钱的人,哄着又借了一笔银子。”   不管是富贵人家还是贫民百姓,都讲究身后安宁。   哪怕是再穷的人,也想要有一个薄棺材栖身。   这个陈老大并非因为吃酒赌钱,才欠下这么钱,倒是跟刚才围观的人说法一样。   这大概也是姚羡和沈绛都愿意出手的原因。   对于这一家三口要给他们当奴婢的事,沈绛和姚羡都不太在意。   陈老大也确实没想到,这天大的好事竟会落在他们一家头上。   这两位公子,不仅帮他们还了银子,竟还不要他们回报。   所以他带着两个女儿回家时,还脚下轻飘飘。   倒是沈绛望着他拉着两个女儿离去的模样,明明佝偻的背,却努力想要为他的女儿撑起一片天,一时她眼中酸涩的眨了眨。   也不知爹爹如今怎么样了。   “小公子,小公子。”   沈绛被身边的两声轻唤,叫回了思绪。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我请公子去附近的茶楼坐坐。”   沈绛本就有意跟他交好,当即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天茗楼乃是京城里有名的茶楼,姚羡对这里轻车熟路。   他刚到门口,店小二就迎出来朗声道:“姚公子,今个还是要雅间吗?”   “自然。”姚羡此刻没了刚才在大街上拿不出银子的窘迫,一副公子哥风流模样。   待他们入了雅间坐下,姚羡便说:“到现在还不知公子姓名呢。”   “在下姓沈,单名一个绛字。”   灿烂的光线从微支着的窗扇照射进来,落在不远处黑漆镶嵌海棠刺绣大屏风上,让整个屏风上的画,染上一层绒绒金光。   不远处放着的香炉上,正升起袅袅轻烟。   整个雅间弥漫着一股淡淡而清幽的香气,如在鼻尖处萦绕。   而对面的小公子坐在这一片绒绒金色盛光之中,竟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俊美华丽。   姚羡目光闪了闪,不由请问:“不知小公子的绛,为何字?”   “点绛唇的绛字。”   曾经沈绛也曾问过父亲,为何要给她取这个字。   爹爹回信与她说,那是因为她出生那日,漫天霞光,整片天际如同被染上一层绛色。   终于,姚羡在细细打量她一番之后,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就说嘛,哪有男人长这么漂亮的。若是真有男人长这样,只怕以后他媳妇得羞愧而死,因为长得还没自己相公好看。”   听着他张扬而放肆的话,沈绛反而没有惊讶。   因为传闻中,姚羡就是因为浪荡而又不服管教的性格,才会被逐出家门。   所以,她见到对方,就有种果然该如此的感觉。   沈绛不仅没生气,反而轻笑望向他,“那我是该谢谢姚公子的夸赞了。”   这话反叫姚羡一愣。   他离经叛道惯了,说话没有把门,刚才调侃的话说完,才想起来对面这位精致又秀美的小公子,其实是个姑娘。   他实不该这么调侃。   谁知这位姑娘居然丝毫没有姑娘那种扭捏的模样,既被夸赞了,就疏朗大方的说声谢谢。   姚羡边摇头边叹道:“可惜沈姑娘不是男儿身,要不然我一定视为平生知己。”   他再离经叛道,也知道男女大防。   当然不敢信口开河,让人家姑娘跟他真的拜把兄弟。   姚羡提起先前的事,说道:“不知沈姑娘家住何方,我会尽快派人将银票送往府上。”   沈绛端起茶盏,轻喝了一口,这才轻声说:“我乃外地初入京,如今正暂住在客栈里。”   “姑娘在京城没有亲旧?”姚羡一怔。   进京寻亲的不少,但是像这样年纪的姑娘,一般都会投奔至亲家中,断不会沦落到去住客栈。   沈绛并不觉得窘迫,反而颔首道:“旧顾家中出了点事。”   如今整个长平侯府都被查抄,她这个嫡出的三姑娘,沦落到住客栈,也不足为奇。   姚羡看起来很同情她的遭遇,毫不犹豫开口。   “若是姑娘不嫌弃,日后有事尽管找我。我们姚家在京城虽不是什么豪门望族,但帮点忙还是足够的。”   美人,本就容易让人怜爱。   更何况还是落了难的美人,自然更会让人生出恻隐之心。   沈绛听到姚羡的话,不仅没客气,反而点头说:“若是日后真有需要姚兄帮忙的地方,我定上门求助。”   她本就是故意结交姚羡。   虽然沈绛离开衢州时,身上带了三千两银子,可是这一路上车马损耗,吃行用住,虽不至捉襟见肘,但一直找不到进项,坐吃山空也是指日可待。   姚羡说:“不知沈姑娘住在哪家客栈?这一百两银票,我会尽快让我的贴身小厮送给姑娘。”   贴身小厮?   沈绛想起刚才那个小厮,轻声一笑。   姚羡被她笑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由问道:“沈姑娘,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沈绛轻笑:“只是想起姚兄的那位小厮,觉得有些意思罢了。”   姚羡头疼说:“我这个小厮,乃是我奶娘的儿子,偶尔行事没个章法,不过胜在对我忠心。”   世家大户的少爷小姐身边伺候的人,很多都是家生子。   自己奶娘若是有儿子,多半会贴身伺候着。   大概是吃着同一个人的奶,天然就会亲近些。   “不过沈姑娘觉得他哪里有意思?”姚羡挑眉问道。   沈绛语气轻软温和:“姚兄的小厮心底倒是善良,抢着替那位姑娘出头。不过他记性却不太好,居然连姚兄身上未带大额银票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   姚羡渐渐收起眼底的笑意。   贴身的小厮,要替少爷处理一切庶务。   有些心大的主子,对自己的银钱东西都没个数,反而不如小厮清楚。   所以说姚羡或许确实不知道他身上有多少银子,但是他的小厮却不会记不得。   片刻,沈绛又笑道:“姚兄莫怪,或许他真的只是一时忘了。”   只是姚羡此刻,深深望向沈绛,眼底再无之前的轻松。   沈绛不再说话,因为聪明人无需多言,点到即通。   姚羡或许是因为是当局者迷,但沈绛却看出来他这个小厮,刚才绝非无意而为,就好像是故意要挑起姚羡与旁人的冲突。   沈绛又联想起梦里,姚羡被逐出家门的事情。   他乃家中长子,却落得这样的地步,若无身边人的搀和,绝无可能。   而往往越亲近的人,对他造成的伤害越大。   这么个惹事的小厮留在身边,哪怕不是这次,早晚也会再出事。   姚羡半晌低声说:“倒是谢谢沈姑娘提醒。”   沈绛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不过这还不足让姚羡彻底相信她。   毕竟这个小厮,才是与他亲近的人。   自己只是个一面之缘的外人。   她微垂首,顾盼一笑:“姚兄不必着急谢我,毕竟姚兄只是当局者迷。倒不如先一观后续好了。”   “后续?你是说今天这件事还有后续?”姚羡神色微妙反问道。   沈绛再抬眸,直勾勾看向姚羡:“我觉得姚兄今日回家,必会倒霉。”   姚羡:“……”   听着她笃定的话,姚羡脸差点黑了。   离开时,姚羡没了先前的轻松,整个人都心事重重的,就连等在楼下的阿鸢,都一脸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待沈绛往客栈走,阿鸢跟在她身边,才小声说:“姑娘,你跟那位姚公子聊了什么,他临走的时候,怎么那个表情。”   “姑娘我点拨他呢。”沈绛的折扇在阿鸢的脑袋上,轻轻一敲。   阿鸢捂着脑袋,好奇问道:“小姐点拨他什么了?”   沈绛瞥了一眼这个什么都好奇的小丫头,露出神秘笑容:“那可不能告诉你。”   阿鸢有些不满的嘟嘴,沈绛却不管她。   谁知没一会儿,小丫头嘀咕道:“小姐,你知道你刚才像什么吗?”   “什么?”   阿鸢双手合十,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表情:“施主,天机不可泄露也。”   沈绛:“……”   她生平最厌那些故弄玄虚的光头大和尚们。   *   第二日,沈绛在床上刚醒来,就门外有敲门声。   阿鸢过去开门,就听门口小二说道:“姑娘,外面有位姓姚的公子,来找住在天字房的沈姑娘。”   沈绛原本还迷糊着,却在听到门口的声音时,猛地从床上坐起。   姚羡?   待阿鸢重新关上门,沈绛让她过来伺候自己洗漱。   阿鸢奇道:“姑娘,这位姚公子有什么着急的事,非得一大清早就来寻你。”   沈绛没回答,只轻声笑了下。   等沈绛收拾妥当,前往雅间见姚羡,一推开门,就看见坐在窗边椅子旁的男人抬起头,扯着被打破的嘴角,一脸桀骜的冲着沈绛笑道:“沈姑娘金口玉言呐,我还真倒霉了。”   沈绛一怔,心底好笑了起来。   昨晚姚家果然有事。   而且不管姚家发生了什么,姚羡是彻底将这件事与沈绛的提醒,联系到了一起,所以他才会急不可耐来找自己。   难怪光头大和尚们这么喜欢故弄玄虚。   当神棍多管用呀。 第12章   虽然算得上是家丑,姚羡却没隐瞒昨晚的事情。   昨日入夜。   他爹刚一到家,就将他叫了过去,劈头盖脸问他昨晚是不是外面惹祸了。   姚羡刚答了一句没有,他爹一巴掌狠狠拍在桌上。   “你今日是不是在街头,与人斗气?”姚华山冷眼看着他问道。   姚羡一愣,突然笑了起来,嘲讽说:“您这耳报神可真多,下午刚发生的事儿,您这会儿就知道了。”   见他没否认,姚华山便知这事儿不作假。   姚华山这会儿只觉额头被气得直突突,怒从心头起:“你平日里行事荒唐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招惹那些人,你知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姚羡满不在乎说:“不就是一群地痞流氓?难道是天皇老子不成。”   姚华山霍地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尖,“小儿无知,你以为那些是普通的流氓?敢在京城里头放印子钱的,别说我们这些正经做生意的人家,哪怕就算是当官的,轻易都不敢得罪他们。”   姚羡没想到,他爹平时在家里耀武扬威,居然会怕这帮下三滥的东西。   他又被逗得一笑。   姚华山见他不仅没听进去,居然还有脸笑出声,气得上来就要动手。   此时他的继母陈氏,赶紧上前拉住姚华山。   她赶紧看着姚羡,劝道:“大少爷,还不赶紧给你爹赔个不是。”   说着,她手掌又轻扯着姚华山的袖子,柔声说:“老爷别太生气,大少爷只是还太年轻,不懂其间的厉害,他也不是故意的。”   若是往日,姚华山要打他,姚羡是早已习以为常。   不过昨日沈绛提醒之后,他的心底就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此刻他听着继母陈氏的话,却觉得格外刺耳。   姚羡虽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可他今日是为了救人,才会与那些地痞流氓争执。   谁知他的自家人,反而问也不问缘由,就无故怪罪他。   特别是陈氏,以前姚羡还觉得她总是护着自己,让他免受姚华山的责罚。   可如今细听她说的话,看似为他说话,却分明是不顾青红皂白,按头让他认错。   真把他当成了无故与人逞凶斗狠的败家子了。   原本姚羡因与姚华山关系不睦,陈氏多在其中劝说,所以姚羡心底一直敬重嫡母。   他从未怀疑过陈氏。   可如今他细想,哪怕他真的行事荒唐,怎么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就能传到他爹耳中。而且这事不过是下午发生的,晚上他爹就知道了。   姚羡不禁想到了他的小厮添福。   当时事发时,只有他跟在自己身边。   客栈雅间内,沈绛将原委听了一遍,不由摇头:“姚兄何必逞这一时意气,何不将事情的原委与令尊解释清楚。”   “解释清楚?”姚羡嘲讽一笑,他说:“那也得我爹愿意相信才行。在他心里,我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败家子。不管我做什么,他都看不顺眼的。”   姚羡说完,神色更冷道:“可笑我还是经沈姑娘提醒,才发现自己身边养了这么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他昨晚被打了一顿,回去后,却还是留了个心眼。   问了自己屋里的丫鬟,才知道添福在他爹回来之前,出了院子一趟。   添福去干嘛,姚羡不用问,也猜到了大概。   其实也不怪他对继母陈氏没有防备之心,而是因为他的继母说起来还是他的亲小姨。   姚羡的亲娘在他三岁时便因病去世,后来他外家生怕他受委屈,就将他母亲庶出的亲妹妹又嫁了过来。   他嫡亲的姨母,总不至于害他。   况且他这个姨母与他母亲关系甚好,在他母亲病重时,也是姨母一直亲身照顾。   自继母入门后,她待自己更是犹如亲子。   甚至为了细心照顾姚羡,等到嫁进姚家三年后,才要了自己的亲生子。   姚羡怎么都想不到,曾经待自己如亲子的陈氏,竟是那个真正想要害他的人。   沈绛问道:“姚兄已经处置他了?”   “还未来得及。”   昨晚他被打之后,上了药就睡下。今早又忙着来找沈绛,还没来得及处置添福,不过他出门之前,将添福留在了家中,并未带上。   “那就好。”沈绛满意的笑了下。   姚羡见她话里有话,问道:“沈姑娘问他做什么?”   于是沈绛托着香腮,轻声问:“姚兄光是挨打也不是办法吧。既然人家在身边安插了这么一双眼睛,我们不妨借来用一用。”   姚羡看向她。   “不如我教姚兄,如何翻盘?”沈绛带着笃定的笑意。   姚羡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为何一大清早就急急赶过来,自然不只是为了还那一百两银票。   不就是因为沈绛昨日的话,应了验,他心头对她信服了几分。   比起身边人,他如今反倒更愿意相信这个一面之缘的姑娘。   *   接下来几日,沈绛领着姚羡几乎将整个京城的赌坊都逛了一遍。   姚羡没想到她一个姑娘,竟连赌场都敢进,特别是她轻摇折扇,站在赌桌旁,气定神闲的下注,就让他不禁在想,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养出来的姑娘。   只是沈绛并未透露她真正的家世,只告诉姚羡,自己是从衢州而来。   入京寻亲,可亲戚却早已搬离了之前的住处。   赌场内。   姚羡看着面前的银子,不禁看向身边的沈绛:“还下注吗?”   “算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沈绛轻笑。   随后姚羡将银子收起来,他也算个纨绔子弟,赌场这种消遣的地方,也会与朋友一起过来。   只是十赌九输。   可他没想到自己跟沈绛玩了这么多家赌坊,居然输少赢多。   也不知这姑娘是天生的好运气,还是有真的赌术。   只不过一出了门,姚羡就沉着个脸,而一直等在外面的小厮添福,赶紧凑上来:“少爷,您这是玩完了?”   “放屁。”姚羡猛地一呵,他怒道:“什么叫玩完了?一张笨嘴。”   姚羡一副输急了的样子。   添福连忙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低声说:“都怪小的,是小的嘴笨。”   沈绛站在一旁笑而不语。   姚羡却脸色更沉,冲着沈绛一挥手,上了自家的马车。   几天下来,姚羡脸色越来越差,脾气更是暴躁。   添福倒是劝了两句:“大少爷,要不这几日别去赌坊了吧?”   “你懂个屁,我马上就要时来运转了,你让我别去?”姚羡狠狠瞪了他一眼。   直到他带着添福,去了一趟当铺。   他独自进去,让添福在外面守着。   等再出来时,姚羡满面春风,当即又叫上沈绛一起去赌坊。   一来二去,姚羡房里的东西都少了许多。   这么过了七八日,这天姚羡和沈绛刚从一家当铺里出来。   就见添福急匆匆迎上来,急道:“大少爷,刚才家里派人出来寻你,说是老爷让你立即回家。”   沈绛与他立即去对视了一眼。   哟,好戏要开场了。   见姚羡脸上迟疑的表情,沈绛摇了摇折扇,一副风流小公子的懒散模样,悠悠道:“姚兄尽管去,只要你照着我说的做,我保管你不会挨打。”   姚羡到家后,刚进正厅,就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压抑,端茶的丫鬟都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模样。   这次,不仅陈氏在,就连姚羡的弟弟妹妹也都在。   二妹妹姚蕙,一脸看好戏的盯着进来的姚羡。   果然,姚羡前脚刚踩进来,下一刻,姚华山的暴呵声已经响彻厅堂,“你这是去哪儿了?”   姚羡老实回道:“出去见了朋友。”   “朋友?我看是狐朋狗友吧,”姚华山恨铁不成钢道。   姚羡不服气:“爹,你这么说未免太过偏颇了吧。”   “偏颇?”姚华山本就一肚子气,指着他就说:“我要是再不发现,只怕你快把这个家给搬空了。”   此时,姚华山将手中的东西扔在地上。   姚羡弯腰捡起,才发现都是当票存根。   他恼羞成怒说道:“你们居然私自搜查我院子?”   陈氏赶紧开口:“羡哥儿,你也与老爷置气,老爷也是怕你被外头的人带坏,担心你才会这样。”   “担心我?”姚羡冷笑,“我看你们一个个是巴不得我被打死吧。”   一旁的姚蕙见她大哥,居然还敢对母亲这么无理,眼睛正好瞄见他胸口鼓鼓,似又揣着东西,不由眼珠一转,娇滴滴说道:“大哥,你怀里揣着什么,不会是又拿了家里东西,准备出去当吧。”   厅堂的人,一下被姚蕙的话吸引,纷纷看向姚羡。   果然,姚羡脸色更加难看。   姚华山怒道:“你怀里揣着什么,拿出来。”   姚羡站在原地不动。   姚华山指着旁边的管家和小厮,说道:“去,给我把他怀里的东西拿出来。”   管家和小厮,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动。   大少爷这脾气,谁不知道,这就是个混不吝的。   谁知姚羡却气笑了,“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拿。”   说罢,他从胸口掏出一个盒子,直接扔到地上。   只是盒子在地上滚了两圈,里面的东西掉落了下来。   姚华山低头一看,却突然愣了。   待他上前两步,弯腰将地上的翡翠玉佩捡起,待他打量许久,突然说:“这是温世清的玉雕?”   温世清乃是当代玉雕大师,因圣上偶得了一枚他的玉佩,颇为推崇。   是以他的作品,在坊间颇受追捧。   奈何他年纪渐大,近年已无新的玉雕出现,早年的作品又多被人私藏。   姚华山虽喜欢他的玉雕,却也无缘收藏,之前还念叨过几次。   姚羡声音冰冷说:“当出去的东西,我自会想办法赎回来。这玉雕,父亲要是看得上,就留下吧,权当是父亲下月生辰的寿礼。反正我又不喜欢。”   姚华山握着翡翠玉雕,心神恍惚。   直到又一个小厮匆匆进来,低声说道:“老爷,小的去几家赌坊问过了,大少爷这几日虽去过赌坊,却未曾欠下赌债。”   啊,这……   一旁的陈氏,面色微白。   姚华山终于开口:“你当东西是为了买这玉雕,给我贺生辰?”   “对,我没银子,只能先当了自个的东西凑些银两。你要是想打我,就赶紧打死我吧。”姚羡一副被戳破心事的恼羞成怒。   突然,他抬头看到对面的姚华山,竟眼眶发红。   不会吧…不会吧。   这还是那个天天看见他就咬牙切齿,恨不得打死他以谢祖宗的亲爹吗? 第13章   姚羡没想到他爹反应会这么大。   之前沈绛问他爹最喜欢,他还讽刺的说,这老头这辈子最喜欢附庸风雅。   没事儿就爱弄个书画、文房四宝什么。   去年倒是一直念叨着温世清的玉雕,只可惜自打温世清入了圣人的眼之后,他的作品那可就有价无市的,现在极难寻。   谁知天赐机缘,还真让他撞见了。   不过这个玉雕,是个小摆件,要是寻常摆件,顶多几十两银子。   偏偏沾上了温世清的名字,居然要一千两。   姚羡还想着,这老头会不会把他当成败家子打死,当了这么多东西,就换来这么个小玩意儿。   此刻他看着姚华山低头看着玉雕摆件的模样。   一个玉雕就让老头喜极而泣成这样?   他爹什么时候眼皮子这么浅了。   此刻姚华山收敛了脸上激动的情绪,轻咳了声:“你若是要用钱,何不跟家里说一声。”   语气温和的,简直让姚羡都不敢相信。   说到底姚华山对他是望子成龙的恨铁不成钢心理,往日姚羡行事再荒唐,他还是盼着姚羡能有出息。   毕竟这是他的长子。   之前他一听说姚羡这些日子流连赌场,本就气急,又听底下人说,还看到大少爷在当铺出入,好像是在当东西。   他恼火之下,让人搜了姚羡的院子。   没想到真的找到了当票。   在姚羡回来前,他连喝两杯浓茶,都没把心头这股子邪火压下去。   本以为今天又得打断一根棍子。   结果现在居然告诉他,这混小子是想给他准备寿辰礼物,一时银两凑不开才犯糊涂当了自己的东西。   一时间,姚华山心底又愧疚又感动。   愧疚自然是误会了他,虽然他当东西是不对,可也是出于一片孝心。   感动更不用说,姚华山都不记得他们父子之间,能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这小子心底还是惦记着他这个当爹的。   姚华山竟忍不住想起姚羡年幼时,那时他还未曾行事荒唐,十足的乖巧懂事。   他从外头回来,姚羡非要站在角门等着他。   姚华山也会在外头买些有趣的小玩意,小家伙看见眉开眼笑的,别提多开心。   这样父慈子孝的画面,已许久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所以刚才一听到姚羡说,他当东西是为了给自己买寿辰礼物,姚华山这一下眼眶酸涩,失了仪态。   姚羡感受不到他爹内心复杂的情绪,反而翻了个眼睛,“您不是说,不许我再随意从家里账房支银两。”   “你若是有正经用途,我自会允许。”姚华山轻哼着说道。   此刻陈氏见父子两人气氛融洽,脸上扬起温柔笑容,带着体贴的口吻道:“既然说清楚了,老爷也该放宽心,可见大少爷还是有一片仁孝。”   姚华山满足点点头。   可是姚羡却吊儿郎当笑起,问道:“爹,我说你这耳报神是不是太多了,怎么我有点儿风吹草动,总有人立即告诉你呢。”   “还不是你之前行事荒唐,你母…家里头都关心你。”姚华山突然顿住,急转了话锋。   只是姚华山,还是忍不住看了陈氏一眼。   这意味深长的一眼,也让姚羡注意到。   一时,他想起分别前,沈绛那个笃定的笑容。   他跟沈绛合伙上演这么一场流连赌场的戏,无非就是让姚家有些心怀不轨的人,以为他在赌坊里输了钱。   不是喜欢告状,这次他倒真巴不得对方赶紧向老头告状。   这不,对方果然上当了。   本来他心中对陈氏,还是存着几分犹疑和期望。   他期望是他自己小人之心,他曾经真视若亲母的陈氏,不是那个一直在他爹身边挑拨离间的人。   可结果也只是,戳破了他和陈氏之间的这层窗户纸。   姚羡不打算再留情,他说:“旁的不说,要是我今个没买到这玉雕,迟几日拿到手,岂不是又要被爹你打一顿。”   姚华山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姚羡说:“可想,我之前挨过多少次冤枉打。”   他这么说,陈氏憋闷到现在,差点一口淤血吐出来。   之前姚羡行事荒唐,是有目共睹的。   他居然有脸与老爷说,之前挨打都是别人冤枉他?   哪怕是陈氏,都差点维持不住面上的慈母形象,她只得缓了口气,开口说:“如今大少爷懂事,以前的事咱们都揭过,日后一家人和和睦睦。”   姚羡笑呵呵地说:“以前的事都能掀开,不过今个的事儿得说清楚吧。”   “什么事?”姚华山疑惑道。   姚羡说:“我就想知道,到底是谁跟爹你通风报信的。”   他也不怕,大咧咧把话问出口。   陈氏手里握着的帕子,一下握紧。   这次确实是她派人,将这两件事传给老爷。   又赌钱又拿家里东西出去当,这种败家子行径,是姚华山最厌恶的。本以为这次能让老爷再厌恶与他,结果这反而像是一个陷阱。   让她一脚才进去了。   这下老爷岂不是也要疑心,是自己刻意挑拨他们父子之情。   陈氏思及此处,忍不住抬头看向姚羡。   他打小就没了母亲,后宅又掌握在陈氏的手中,她想要棒杀他,只要做的悄无声息,哪怕是姚华山也不会发现。   果然,自打姚羡长大后,他被自己养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老爷是个男人,时常要在外头忙着生意,一回来就是考校姚羡的学业。   姚羡在她刻意纵容下,学业肯定是不精的。   于是姚华山就对他严加管教,这一来二处,父子情分难免生分。   本以为她这么徐徐图之,一定可以打压姚羡,给她自己的儿子争取更大的利益。   可一向无往不利的她,这次居然被姚羡这个纨绔,反手坑了一把。   她看向姚羡时,姚华山也瞥了她一眼。   半晌,姚华山说道:“你又去赌坊又去当铺,被人瞧见了,难免会怕你又犯了错事。”   “到底是怕我犯错,还是纯心告我状。”姚羡嘲讽。   此刻连之前看笑话的姚蕙,都察觉出气氛不对劲。   一直安静坐着,不再说话。   “好了,此事就到此为止吧。”姚华山叹了一口气。   只是这一声叹息,却叹的陈氏心底一塌。   老爷这明显是疑了她呀。   姚羡撇嘴,冷哼了一声。   却没想到姚华山又说:“如今你年纪大了,既然不想继续读书,成天这么混着也不是正经事儿,不如你去家里铺子帮忙。”   “我不去。”姚羡下意识拒绝。   姚华山正要瞪眼,却听他说:“我可不想过去打杂。”   “你是大少爷,打什么杂,自然是学习如何打理铺子。”姚华山见他明显有上进心,高兴都来不及。   姚羡得寸进尺:“那铺子得我自己挑。”   姚华山今日心情明显不错,点头:“行,随你自己挑。”   *   沈绛第二天又是一大清早,就见到了姚羡。   果然,这次他不仅没挨打的痕迹,反而满面春风,一见到她就夸道:“三姑娘,你可真是神了。”   昨日他回家之后,他爹与他继母的反应,居然跟沈绛与他之前说的一模一样。   沈绛笑问:“姚兄如此开心,应该还有好事儿吧。”   姚羡也没隐瞒,直接将他爹要给他铺子的事情,告诉沈绛。   虽然他是个纨绔,但并非真的一无所救。只是之前他爹非逼着他读书考功名,他对这个是实在提不上兴趣,课业更是一塌糊涂。   至于经商,他反而挺有兴趣。   所以姚华山让他打理家里铺子,他心底是开心的。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得到父亲的认同。   “我爹让我在家里的铺子里,随便挑一个,要不三姑娘陪我一起去逛逛?”   姚羡主动邀请,如今他对沈绛的信服更上一层楼。   这姑娘,简直就是他的福星呀。   沈绛直接应下:“姚兄盛邀,我当然不会拒绝。”   沈绛依旧一身男装,跟着他去逛姚家在京城的铺子,以方便挑选。   姚羡痛快道:“你是没看见我爹说要给我铺子时,我继母还有我妹妹的脸色。”   以前都是他吃亏挨打,这回可是他看着别人吃瘪。   这种心情,比赢钱还痛快。   沈绛轻笑了声,抬头望着面前的铺子,问道:“这便是你家最大的一间铺子?”   “这是我爹当初来京城时,开的第一间玉陶轩,不仅铺子的位置好而且门面极大,而且我爹一直格外看重。”   姚羡得意望着,眼前这间生意兴隆的店铺。   他问道:“你觉得这个地方如何?”   沈绛点头:“不错,铺子门脸宽阔明亮,这条街道的人流又极多,确实是个好铺子。”   “那就定这间。”姚羡不在乎的说。   沈绛却摇头,神秘一笑:“我有更好的建议。”   姚羡来了兴趣:“什么建议?”   沈绛听到姚羡说起昨天他爹的处置,姚华山是想用铺子安抚自己的长子,却又不打算对陈氏有任何处置。   显然姚华山这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人的野心就如春里的野火,只要一点风,就能烧的漫山遍野。   显然,陈氏不仅想要为自己的儿子谋好处,她还想对姚羡赶尽杀绝。   要不然前一世的姚羡,不至于沦落到被赶出家门。   沈绛打定主意要跟姚羡交好,当然要帮人帮到底。   穷寇不追,简直是天打雷劈。   沈绛轻笑道:“你继母陷害了你这么多次,你父亲却想轻易揭过这件事,你不担心她下次继续使手段吗?”   姚羡脸上闪过不满,他说道:“那老头一颗心偏的没边,这次要不是你帮我,我肯定斗不过她。”   之后他长叹一口气说:“以前我只听说过内宅妇人手段,到如今才发现真是了得。”   世人只道男子为尊,难免会看轻女人,觉得她们不过是会耍些内宅阴私手段。   可往往就是这些手段,才会让人防不胜防。   如今姚羡已经将沈绛,彻底看作自己人。   他也不傻,连他都看出陈氏的心思,他不信他爹那么精明的人看不出来。   沈绛望着天边渐落的夕阳,暖橘色的阳光笼罩着整个上京。   “既然想捕猎,就得挖更大的坑呀。” 第14章   于是姚羡花了两天时间,将姚家的铺子都逛了一遍,特别是最大的那几间。   他不仅逛了,还细细问了掌柜。   一副他马上就要入主,正式成为接手铺子的少东家。   晚上回家,姚华山就把他叫到书房,问他究竟想要选哪个铺子。   陈氏也得了消息,知道姚羡今日去了东直门大街,那里有姚家最大一间铺子。   一旁的张妈妈着急道:“夫人,我听说这间铺子去年光是进息,便有一千两银子,是家里数一数二的旺铺。更别说那铺子地段那么好,光是一间铺子恐怕就得好几千两。这要是真被大少爷接手了,咱们二少爷岂不是吃了大亏。”   陈氏哪还用得着她提醒。   她这么些年处心积虑捧杀姚羡,不就是为了自己儿子打算。   陈氏拽紧手里的帕子:“那能怎么办,老爷都说了让他随便挑。”   张妈妈眼珠子一转,低声说:“那咱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呀。要不您与老爷说说,派个管事过去。大少爷从前行事那么荒唐,岂是一朝半日就能改好的。”   “派个管事?”陈氏皱眉。   张妈妈继续鼓动她:“大少爷心性不定,是个爱玩的。到时候肯定没耐性成日里坐在铺子里,派个能干的管事过去,不就能拿捏着铺子上上下下。”   陈氏一听,确实是这个道理。   她又迟疑了起来:“那派谁去呢?”   “老奴觉得刘管事就是个好的,他在老爷身边当差,又受过夫人你的大恩。”   陈氏点头,觉得这个提议确实好。   姚羡是家中长子,日后是要继承家业的大头。   她要是什么都不做,日后能有什么好东西分给她儿子。   陈氏还在犹豫呢,张妈妈又添了一把火,说道:“我听说老爷一回来,就把大少爷叫到书房里说话。这会儿肯定是商量铺子的事情呢,要不夫人您也过去,趁机便能把管事的事情提一提。”   陈氏被她一鼓动,也等不了,让丫鬟把小厨房里炖着汤盛了一盅,赶紧去了书房。   她一到书房,果然他们正谈着铺子的事情。   陈氏吩咐丫鬟盛汤时,就听姚华山说:“这间铺子,你当真挑中了?”   姚羡点头。   姚华山说:“你若是选定了,便不可轻易放弃。”   陈氏胸口一阵跳,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柔柔开口说:“那真是恭喜老爷了,我知老爷一直希望大少爷能接手家业。可大少爷毕竟还是年轻,他乍然接了那样大的一个铺子,难免会手忙脚乱。不如老爷再派个管事,过去帮扶一二。”   “我瞧着老爷身边的那个刘管事,行事就颇为周到。”   谁知姚华山却看了她一眼,语气颇冷道:“谁与你说,羡儿要了一间大铺子?”   陈氏一怔。   他不是去看了东直门大街的铺子??   此刻姚羡嘻嘻哈哈开口:“让母亲失望了,我确实是去看了东直门大街的铺子,不过呢,看完我才发现打理那么大一间铺子,得需要经年的老掌柜才行。所以我跟我爹要了梧桐大街的那间胭脂铺,铺子小归小,适合我这样刚上手的。”   姚华山却颇为赞赏道:“你能沉下心来,就是件好事儿。”   姚羡没有好高骛远要大铺子,反而愿意先接手小铺子锻炼自己,姚华山心底自然满意至极,觉得他当真是比以前成熟了许多。   但这番话让陈氏彻底愣住。   梧桐大街早些年还颇繁华,可这几年每况愈下。   姚家在那里只有一间胭脂铺,因他家主营并非脂粉生意,所以这家店铺生意不算好,顶多就是维持着。   陈氏真没想到,姚羡傻到珍珠不要,去要鱼眼。   可此刻她顾不得笑话姚羡傻,因为姚羡瞥了她一眼,幽幽道:“母亲还真是关心我,我去哪儿,你都一清二楚啊。”   陈氏被他这句话说的,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姚羡却懒得给她狡辩的机会,起身跟姚华山告辞离开。   他走后,姚华山开口道:“以后你不要再让人盯着羡儿。”   “老爷,你误会妾身了。”陈氏惊地站起身,她习惯摆出柔弱委屈的模样:“大少爷之前行事有些荒唐,是你让我多关心他。”   姚华山猛地将手里茶盏,放在桌上。   “你是什么心思,你自己心底最清楚。”   陈氏越发委屈:“老爷,您竟这么怀疑我?难道我待大少爷的好,都不作数了。”   姚华山却冷哼一声,说道:“你是真当我糊涂透顶了,之前就是你让刘管家将羡儿的行踪传到我耳边的吧。”   “老爷,妾身冤枉呀。”陈氏腿差点儿都软了。   她没想到,姚华山早已经怀疑上刘管事和她的关系。   姚华山却一脸失望的看着陈氏:“本来前几日的事,我已帮你遮掩,就是怕你与羡儿的母子之情生分了。结果你一听说羡儿去看了东直门大街的铺子,就急不可耐的来找我。让我安排刘管事,你还敢说你是好意?”   “你这分明就是包藏祸心。”   姚华山猛拍了一下桌子。   平时他对姚羡横眉冷对,这还是他第一次对陈氏如此发火。   陈氏还要再喊冤,没想到姚华山却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嘴。   “昨晚我已让人问了刘管事的话,他都招了。”   陈氏再没了侥幸之心。   她坐在椅子上,心头一阵阵发凉。   待她就要跪下求饶,就见姚华山望着她:“我本以为经过上回的事儿,你能吸取教训,日后待羡儿宽容些。可没想到你竟丝毫不知悔改。”   他长叹一声,带着无尽惆怅。   “我对你真是太失望了。”   很快,姚家上下就知道老爷身边那个颇受重用的刘管事,吃里扒外贪墨了银两,全家都被老爷发卖了。   而夫人也突然病了,不得不让家里的姨娘帮着理家。   事后,连姚羡奇了,问沈绛:“你让我选小铺子,你怎么知道,就一定能坑到我继母?你可真是神机妙算。”   沈绛扑哧一笑:“我哪是什么神机妙算,只是做了些准备罢了。”   姚羡好奇:“什么准备?”   “不过是请你继母身边那位刘妈妈,替咱们说了几句话。”沈绛笑了笑,漫不经心道。   姚羡震惊:“刘妈妈?”   那是他继母陈氏身边的老人儿。   “你收买了刘妈妈?”   沈绛轻声一笑:“应该说是交易。”   原来之前沈绛陪着姚羡逛赌场做戏时,还怕陈氏不上钩,又派卓定他们调查了陈氏身边的人。   她的侍卫里面,有些祖上可是斥候出身。   昭狱那样的地方打听不到消息,可是姚家这样的商贾之家,却轻而易举。   果然没费什么功夫,被他们查探到,这个刘妈妈的儿子竟与一良家女子私通,于是沈绛让人趁着这两人幽会时,扣下他们,让他们在私通的文书上画押。   更是声称要去报官,于是刘妈妈只得为儿子求上门。   于是沈绛便让这个刘妈妈,鼓动陈氏一定要不能让姚羡拿到大铺子。   姚羡听到这里,才知这件事后头还有这样的事情。   他张了张嘴,震惊道:“刘妈妈就没怀疑?”   “我告诉她,我之前与你有些恩怨,见不得你最近风光,在外吹嘘要继承家里的大铺子。所以才想借她的手,让陈氏出面坏了你的好事。”   或许陈氏本来不用刘妈妈鼓动,也会想法子。   只是沈绛既给她挖了坑,就得保证猎物一定得上钩。   “我继母本就不愿看我得利,再加上你又让我在添福面前说,一定会要东直门大街的那个铺子,她就上钩了。”姚羡这下倒是把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人一着急,就会犯错。   明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可能被戳穿,却还是想要试试。   可陈氏没想到的是,姚羡居然是虚晃一枪。   他压根没要东直门大街的铺子,而是要了一间不起眼的店。   这招以退为进,不仅让姚华山对姚羡大感满意,也让姚华山看清了陈氏的心思。   姚羡冲她竖起大拇指:“三姑娘虽未在我家中,却依旧能运筹帷幄,着实厉害。”   他转念说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如今我继母连管家权都丢掉了。咱们是不是应该再趁胜追击。”   姚华山也有几个姨娘,只是陈氏一向手段了得。   这些姨娘被管制的服服帖帖,如今这个管家的姨娘,还是姚华山当年的贴身丫鬟。   沈绛听到此话,反而没有立即回答。   许久她才望着姚羡,问道:“难道你就甘心囿于后宅之中?”   姚羡闻言一怔。   沈绛抬眸,声音很轻:“之前我们对付陈氏,是因为她屡次陷害你。如今我们已让你父亲看清她的为人。你无需再担心,她会威胁你。”   “但你的未来不应该是与一个后宅妇人争斗。”   姚羡望着她明艳的脸庞,明明还穿着一身男装,待扬唇浅笑时,仿佛将漫山遍野的春色都尽数敛入,艳光让人不敢直视。   那双黑白分明的明眸,淬着光,迎风而燃。   像是烧了起来。   许久,姚羡都没说话。   沈绛微笑,朱唇轻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姚羡,你应该是乘风而起的人。”   她或许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免于像梦境中那样被逐出家门。   但她此举也可能彻底让他沦落为平庸。   毕竟只有在最大的绝望中,人才会迸发出想象不到的勇气。上辈子的姚羡因为被赶出家门,失去了一切,所以他敢乘船出海,与命运、与狂风巨浪搏斗,愣是拼出了那样的身家。   所以她希望他依旧是那个敢拼敢做的姚羡。   少女的眼眸明亮近乎灼热。   姚羡的心也跟着被点燃,心底的热血似翻涌而起。   一向纨绔的人,竟有种沸腾的灼热。   终于沈绛眼帘微抬望向天际,声音坚定执着。   “我们的未来,在更广阔的天地。”   终于姚羡忍不住问道:“我应该做什么?”   “银子,赚很多很多的银子。”沈绛轻笑着望向他,双眸晶亮。 第15章   京城最南边的故衣胡同。   沈绛租住的院子就在此处,一共三间正屋,东西两间厢房,她和阿鸢各住一间正屋。   西侧的厢房留给了卓定,让他贴身保护自己。   这样的窄门小户,容易招贼。   其他护卫则被安排住在邻近的一条街,没有全部跟着沈绛。   毕竟她如今隐姓埋名在京城,这么多护卫跟着自己,还是在南城那样的地方,未免太扎眼。   经过这两日的规整,院子里已经收拾妥当。   阿鸢坐在屋前,回头看着沈绛在屋头桌子上,又在写写画画。   “小姐,您真要跟那位姚公子一起做生意?”阿鸢放下手里的东西。   沈绛在纸上勾勒完最后一笔,将毛笔放下,转头看她问道:“怎么,对我没信心?”   “奴婢哪敢,奴婢只是觉得做生意难免要抛头露面”阿鸢咬唇。   之前她本以为小姐是见姚羡在家中处境艰难,才想帮他,可谁知姚羡的胭脂铺到手,沈绛竟要与他一起做生意。   小姐从侯府贵女沦落至此,本以够委屈。   竟还学商贾人家做生意。   阿鸢觉得自家小姐,简直是太可怜了。   沈绛不在意道:“在难能难的过手头没银子吗?如今咱们在京城里,哪怕是打听些消失的,都要花费银子。再不找出路,可坐吃山空不了多久。”   很快,沈绛去收拾东西,阿鸢过来帮忙。   她看着纸上画着的一个个花朵形状,可又像是盒子,不由奇道:“姑娘,你画的这是什么?”   沈绛盯着面前的宣纸,轻笑说:“是我想出来的赚钱法子。”   之前沈绛与姚羡一起看了胭脂铺,就与他说定,两人合伙做生意。   因为铺子是姚羡的,所以沈绛与他约定,只要她能够让铺子的获利比去年多两成,那么从高于两成的部分,她便可以分得一半的收益。   这么一间胭脂铺子,乍然要多两成利润本就有些难。   不管如何,她得先在京城站稳脚跟。   至于她爹的事情,她也一直派卓定他们在京城打探消息   如今朝中对沈作明的处置,也是一直争论不休的。   沈作明是个手握兵权的重臣,他忠于的是皇上,从未与哪位皇子过往甚密。   即便是太子殿下。   但是三皇子端王来势汹汹,他母亲乃是当今后宫位份最高的贵妃霍氏。   太子的生母虽为元后,却早已去世,外家日渐势弱,根本比不上三皇子的外家英国公府。   沈作明虽不是太子一派,但他曾直言过,朝纲稳定才是边境之大幸。   何为朝纲稳定,不就是维持现状不变。   太子生性宽厚仁爱,做一守成之君,绝无妨碍。   奈何如今圣上登位二十一年,早年间手腕强力,镇北戎平海祸,大晋天朝上国的形象响彻四海。   周边藩国更是年年进贡,心悦诚服。   本来太子地位稳固,可随着圣上日渐衰老,待太子的态度也开始有了转变。   手握无上权利的衰老帝王,面对年轻力壮的太子,越发想要抓住权柄。   古往今来,历是如此。   因此太子近年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底下是来势汹汹的兄弟们,而上头是时刻压着他的父王。特别是皇上越发不掩饰自己的喜恶,时常对太子严加斥责。   朝臣自然也会揣摩着皇上的心思,一时朝堂上便分成了太子派和端王派。   况且三皇子之下的那些个皇子,也并非省油的灯。   沈作明曾经也深感朝局之艰,才会头一回说出朝纲稳定之话。   如今沈作明身陷囹圄,可未必就没有想要让他重掌兵权的人。   比如太子。   虽然沈作明从未偏袒过太子,可他也绝不会倒向端王。与其让兵权落入旁人手中,倒不如一直由他掌着。   *   皇宫中。   皇上在奉昭殿内,宣了内阁大臣还有几位皇子议事。   自然不免提起了沈作明之事,太子谢瑞委婉提醒道:“父皇,如今边关将领人选迟迟未定,北戎人只怕会卷土重来。”   一旁的端王谢昱瑾不由发出一声轻哼,待把众人目光吸引过来。   他才不急不慢道:“仰天关一战,沈作明贪功冒进,葬送我大晋如此多好男儿的性命,岂可轻易放他出来。这样岂不是让天下臣民都不服。”   得,两人又要为了这件事争执起来。   自从沈作明入狱后,此类争端已经在皇帝面前上演了不知多少回。   保沈派,觉得边关无将领,应让沈作明这根定海神针戴罪立功。   倒沈派,则是觉得五万将士惨死,沈作明乃是滔天大罪,抄家夺爵都不够赎其罪。   这边正吵着,在附近御花园里等着九皇子谢时闵,早已不耐烦。   “议事什么结束,三哥不会又跟太子殿下吵起来了吧?”谢时闵一脸不耐的说道。   他尚年轻,还未封王爵,更没到入朝堂办差的年纪。   因为他没有出宫开府,所以越发想要出去。   这不三皇子允诺他,可以让他出宫在自己府上暂住两日。   旁边的近侍劝道:“主子,端王既已答应您,带您出宫小住两日,咱们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皇上和殿下们商议的肯定是朝中大事。”   谢时闵撇嘴,突然说道:“听说那人回来了。”   一开始近侍还没明白他的意思,正心底暗暗揣摩呢。   就听谢时闵又一阵抱怨道:“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又在这时候回来。真是让人厌烦,你说父皇和皇祖母为何就那么偏心他?不就是小时候受了点伤,一个郢王世子,还真当自己是皇子一样尊贵了。”   近侍这下听得清楚,自家主子这是在抱怨谁。   郢王世子,谢珣。   九皇子说的没错,谢珣确实只是个亲王世子,按理肯定是比不上的皇子。   可谁让人家的亲爹,是圣上的亲弟弟呢。打虎亲兄弟,更何况当年圣上登基时,郢王爷也是出了大力气,从龙有功。   况且郢王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   独苗,精贵着呢。   近侍讨好着笑说:“谁说不是呢,主子您是皇子,世子殿下不过是亲王世子,如何能与您比。日后他顶天也就是个亲王罢了,比不得你精贵。”   偏偏这句话,反而戳中了谢时闵,让他更生气。   谢时闵扯了下锦袍袖口,脸上带着郁气:“他以后好歹还有个铁板钉钉的亲王爵位呢,你看看去年,明明六哥与他是同一日生辰,六哥的加冠礼推后一日给他让路不说,可瞧瞧他闹出的是什么事,简直是丢人现眼。”   去年郢王世子谢珣,在加冠礼上,竟离家而去前往护国寺出家。   这一出,那是震动整个上京。   从王侯将相到贩夫走卒,无一不在讨论这件事。   可怜六皇子谢玄琅堂堂一个皇子的加冠礼,不如谢珣这个世子爷的热闹不说,还完全被抢了风头。   而几日之后的圣旨,更是让朝中议论不休。   因为皇上给六皇子册封了一个临江郡王。   前面几位皇子册封时,都是亲王,偏偏到六皇子这儿,就成了郡王。   皇上岂不是跟全天下人说,这个儿子不讨朕欢心。   近侍见谢时闵越说越不开心,赶紧又说道:“六皇子哪里能跟主子你比呢,他生母早逝,又没有外家扶持。被封为郡王也没什么意外,皇上多疼爱主子。”   “再疼爱,还不是赶不上谢珣。”   谢时闵连一声三哥,都懒得叫。   近侍干笑了两声:“如何能这般比较,您是皇上的儿子。世子殿下说到底是郢王爷的儿子,皇上对世子瞧着是疼爱,不过都是面子情罢了。”   谢时闵被这句话安慰的有些开怀。   对啊,说到底他才是亲儿子。   不过谢时闵立即想起旁的事情,立即冷哼起来:“咱们这些人非诏不得出京,他倒是好,仗着礼佛之名,大江南北的跑。谁知道他到底干嘛去了。”   近侍心底忍不住叹了口气,主子这是对世子殿下,到底多大的怨念。   说起来也不难理解,谢时闵是皇帝的幼子,按理说应该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   偏偏谢珣就是比他更皇上受宠,比他更得太后的欢心。   好气!   谢时闵气急之下,咬牙道:“他怎么就没死在外头呢。上次遇到他那个什么狗屁和尚师兄,我的马踹的还是轻了。”   突然,旁边的假山传来窸窣声,好像是衣服才发出的声响。   谢时闵和近侍都抬头看过去,就见一个月白色身影,缓缓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程婴…或者宫中众人更为熟悉的称呼应该是,郢王世子谢珣。   谢珣此刻望向自己这位堂弟,倒是不知他竟对自己怨念这么深。   他脸上扬起温和笑意:“原来九皇子心底一直这么想的。”   谢时闵目瞪口呆,全然没想到谢珣会出现。   说来谢珣以前住在宫里时,谢时闵最怕的也是他。   谢珣瞧着面上清冷疏离,可是真惹到他的话,谁都不好过。   谢时闵愣了愣,才张嘴喊道:“三…三哥。”   随后谢珣目光撇向一旁,平静如镜的湖面,在光线的照射下,显得波光粼粼。   此刻无风,偏偏谢珣一身广袖素衣,站在那里时,衣袂轻舞。   犹如九天而下的谪仙。   “原来是你的马把师兄踢伤了。”他声音似低喃。   许久,谢珣转而望向谢时闵,突然低低一笑,“这么久了,文华殿的那帮大儒,居然都没把你草包一样的脑子里填点东西,你可真是蠢的一如既往。”   周围空气里的风,一下都静止了。   谢时闵几乎是被骂懵了,等回过神,他气得几乎要发狂。   这次他就是拼着被父皇责罚,也要出了这口恶气。   于是他上前就要抓住谢珣的领口。   只是谢时闵的手指刚触碰到谢珣的衣领,只那么轻轻一碰,谢珣竟退后两步,直直落进身后的太液池。   扑通。   一声巨大水花砸起的声音,将谢时闵惊醒。   这样大的声音,吸引了不远处太监们的注意,很快连巡逻侍卫也到了。   待众人跳下去把人捞起来一看。   居然是郢王世子殿下。   这下可把这帮伺候的人吓坏,侍卫赶紧用急救的法子,让他吐出水。   可不管侍卫怎么弄,地上躺着的男人,那双眉眼如画的脸颊依旧苍白,甚至眼皮都微动一下。   最后也不知是谁,终于大着胆子去试探他的鼻息。   “没气了。”   明明这人声音极低,听在周围众人耳中,却犹如雷劈。   一旁本来站着等着看谢珣狼狈模样的谢时闵,这才发现,事情的发展超过他的预期。   突然他惊慌摇头:“不是我。” 第16章   这一声叫唤,却让一旁的侍卫太监的心,都快凉透了。   什么叫不是他?   难道九皇子真的对世子殿下做了什么?   一时间发现自己似乎卷入了惊天的皇家阴谋中的众人,又悔又怕,完全不敢想象这之后会有怎样的血雨腥风。   毕竟现在躺在这里的,是郢王爷的独苗。   奉昭殿内,太子和端王分坐两侧,还各持己见,就见皇上贴身近侍彭福海一路小跑进来。   皇帝本来心情就不好,见他居然在朝臣议事时闯了进来,更加不悦。   可彭福海扑通一跪:“皇上,世子殿下落水了。”   永隆帝脸色一变,立即说:“怎么回事?”   虽说京城里有不少世子,可在宫里说起世子殿下,那就只有一位。   那就是谢珣。   彭福海赶紧说道:“方才有人来禀告,说世子在御花园不慎落水,现在已经派人去请了太医院的院判大人,世子正被送到旁边的养心殿。”   永隆帝也顾不得朝政之事,匆匆说了句今日就散了吧,直接起身离去。   朝臣们自然不能跟随,可太子和端王两人想了想,还是纷纷起身,跟着皇帝离去。毕竟谢珣乃是他们的堂弟,他落水了,也该去看看。   一行人刚到了养心殿,就听里面狂怒的声音。   “怎么可能就没气,不可能,你们这群庸医,赶紧给我治。他才掉下去那么一会儿功夫,怎么可能就没气了。”   太子和端王都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这是九皇子谢时闵的声音。   永隆帝抬脚迈进殿阁内,一张脸阴郁的险些能滴出水。   待他们进去后,就看见谢珣被安置在暖阁内的暖炕上,身上湿透的外衣已经被脱下,只有里头雪白的中衣穿在身上。   本就黑至鸦青的头发,此刻被水浸染了,显得更加浓黑如墨。   只是他发丝间不停的向下滴着水珠,落在他的脸颊上,本就白皙的肤色此刻泛着脆弱的苍白,清俊的眉眼在水珠下,如晕染开的水墨画。   只可惜,这幅水墨画此时太过安静。   一动不动,恍如真的没了知觉。   谢时闵转头看见永隆帝进来的时候,整个人腿肚发软,险些要跪在地上。   可永隆帝却没看他,走到暖炕旁,问正在把脉的太医:“程婴如何了?”   程婴,便是谢珣的表字。   只是去年加冠礼上,他闹出出家一事之后,这个表字倒是极少人知道。   太医心中虽有定论,可刚才九皇子跟疯了一样,让他重新把脉。   此刻皇上来了,他更不敢说了。   “到底怎么样了,你这个太医院院判,难道连这个都诊治不了?”永隆帝不悦斥责道。   太医直接扑通跪在地上:“皇上恕罪,不是奴才不愿诊治。而是…是世子殿下已经没了脉搏。”   没了脉搏?   饶是永隆帝执掌帝朝二十余载,见惯了生死,甚至在他的帝王之怒下,也曾血流成河。   此时的他还是愣了好半晌。   直到他望着太医怒道:“世子不过是落水,宣太医院所有当值太医。若是世子真的有个好歹,朕就摘了你们的脑袋给世子陪葬。”   皇帝的声音越说越低,低到最后,有种让人背后发凉的阴冷。   此刻殿内众人,心思各异。   九皇子颓然的站在一旁,甚至没看见三皇子一直给他使眼色。   至于太子,这会儿倒是上前劝道:“父皇息怒,程婴一向吉人自有天相,不会轻易有事的。”   很快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全都赶到。   偌大的殿阁倒也被人围的是水泄不通,还是彭福海见皇帝一直站在一旁,轻声劝说:“皇上,不如您先到外头坐着等吧。诸位太医在,必能妙手回春让世子安然无恙的。”   太子也开口说:“父皇,这么多人围在殿内,难免有些闷砸。不如儿子陪您到外面坐会。”   本来皇帝没打算动,突然他转头看向一旁的九皇子。   “老九,你跟朕出来。”   这一话犹如一记重锤,砸在九皇子的心头。   可皇帝率先走出去,他这才哭丧着抬起头望向三皇子谢昱瑾:“三哥,救我。”   谢昱瑾还不知什么情况,只得让他先出去。   待到了外殿,皇帝坐在上首椅子上,沉着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程婴好端端怎么会落水?还有御花园的太监和侍卫,竟都是死人吗?”   很快今日御花园内负责守卫之责的侍卫长,被传了进来。   侍卫长跪在地上,埋首不敢抬头,只得说道:“微臣率队巡逻,听到落水声,立即前往才发现是世子殿下不慎掉入水中。”   “当时何人在场?”永隆帝问道。   侍卫长本就跪得极低,此刻恨不得匍匐在地,许久,他颤着声音说:“九皇子和他的近侍,当时在旁。”   谢时闵听到这句话,知道自己躲不过,立即跪下。   他带着哭腔喊道:“父皇,儿臣冤枉啊。”   可他这么一喊,太子和端王都不由皱起眉头,这个老九这是不打自招呀?   永隆帝显然也被他气笑了,他盯着九皇子问道:“你冤在哪里?是谁说了是你把程婴推下水的吗?”   谢时闵傻愣在当场。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永隆帝望着他,神色不虞。   谢时闵垂眸,却在片刻后,咬牙道:“儿子也不知道,儿子到时就看见三哥落水,想来三哥是在湖边一时不慎失足落水的。”   反正当时周围没人,谢时闵准备来个死不认账。   永隆帝倒是笑了,他说:“你这话若是你皇叔听到,你觉得他会信吗?”   “太后到。”   突然,殿外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   众人纷纷抬起头,看向门口,很快就见一身枣红色常服的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进了大殿。   “母后,您怎么来了?”连坐在椅子上的皇帝,都起身迎接。   太后心急道:“程婴呢,他人呢。”   永隆帝可不敢跟太后说实话,只得安慰道:“太医正在内殿给程婴诊治,并无大碍,母后别太过担心。”   太后却不顾他的劝说,执意要进内殿。   等太后走上前,看着躺在床榻上的人,只见他脸色发白,胸口竟是连一丝起伏都无。   “程婴他……”太后身体忍不住晃了晃,竟是要软倒下去。   幸亏身侧有宫女,及时将她扶住。   若说这些孙辈中,她最宠爱的就是谢珣。   打小他就生得聪慧机敏,小小年纪又极懂事,再加上他是郢王的独子,太后就偏疼了些。直到后来年幼的谢珣在宫中遭了事儿,太后对他好的更是无以复加。   哪怕是太子,竟还要排在后面。   永隆帝见状立即吩咐宫女,将太后扶走。   可太后竟执拗至极,“哀家要在这里守着程婴,今日是我召他入宫。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与他父王交代。”   永隆帝见状,转脸对太医道:“你们还跪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世子施针。”   太医一听,皇上这是要死马当成活马医呀。   于是众人不敢再辩解,赶紧拿出看家的本事,开始诊治。   谁知一刻钟后,突然有枚银针竟晃了晃。   几个太医本就死死盯着这里,自然没放过这个微动,要知道他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如今可都系在世子爷的身上呢。   直到有个太医,惊喜喊道:“有,有脉搏了。”   其他人一听这话还有些不敢相信,可待上前细细把脉,那脉象虽极弱极弱,却跟方才的一潭死水完全不一样。   生机竟从谢珣的身上,再次出现。   这一声喊,将太后和皇帝众人再次引来。   终于待太医再施银针后,谢珣的眼睫开始动了,那样眉眼如画的脸庞,从一波死水中慢慢活了过来。   直至他慢慢睁开眼睛。   “程婴。”太后惊喜喊了声。   谢珣眼神在太后脸上定格后,数秒后,他竟是挣扎要起身,“孙儿见过皇祖母。”   “你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给我见礼。”太后见他这般,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赶紧亲手把他扶着躺下。   待太医再检查过来,竟是神奇的发现,世子殿下无碍了。   就好像刚才断气和没脉搏的,都不是他。   虽然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是他们倒是挺一致的保持了沉默。毕竟能把一个‘死人’医活也是太医院的本事。   于是一帮人说了帮没用的废话,皇帝就让他们赶紧去开药。   太后坐在榻边,手掌覆在谢珣的手背上,柔声问道:“你跟皇祖母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珣视线忍不住上移,直到落在了人群之后的九皇子身上。   而后他收回视线,眼帘微垂,那长而浓密的眼睫一直轻颤着,最后他像是下定决心般,淡淡道:“是孙儿一时不慎,与九皇子无关。”   太后是何等人,如何能看不出他言语中的隐忍。   她立即转头道:“方才我过来,瞧见外头正在审问那些太监、侍卫,可是审问出结果了?”   没一会儿,有人把九皇子的近侍带了进来。   这近侍也被吓得不轻,跪在地上,身子瑟瑟发抖,三皇子谢昱瑾立即发难道:“你这奴才,还不赶紧把当时的情况如实说清楚。”   近侍一听这话,磕头道:“今日我家殿下本带着奴才在琥珀池等三皇子,谁知世子爷经过,还没说几句话,居然就出言羞辱殿下。定是…是世子爷怕此事败落,才故意落水陷害我家殿下。”   谢时闵听到自己近侍的话,恨不得当场赏了。   避重就轻,倒打一耙,说的好!!!   可他眼底的得意还未散去,就听太后道:“我刚才在门口听着老九自个说,他到时程婴已经掉下去了,怎么这狗奴才又说是程婴辱骂了老九,故意落水陷害?”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太后在后宫几十载,什么计谋勾当没见过,会被一个小太监蒙蔽了眼睛。   永隆帝一听,当即怒道:“你平时行事张狂轻佻,如今竟敢当着我的面,谎话连篇。”   谢时闵赶紧跪地。   皇帝虽是他的亲爹,可也是君上。   跟皇上撒谎,往重了说,那就是欺君之罪。   “父皇,儿子再胆大,也不敢隐瞒父皇片刻。况且三哥常年不在宫中,儿子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推他落水。”   太后却仿佛打定主意要给谢珣主持公道,她转头问道:“程婴,你尽管说,今日有皇祖母在此,断不会让你受了任何委屈。”   谢珣垂着眼眸,许久,他低声道:“皇祖母,今日之事真的是意外,您别再追究了。”   太后突然都心疼的难受。   多好的孩子呀。   他心底记挂着跟别人的血脉之亲,可看看九皇子那狗奴才说的话。   谢时闵也没想到谢珣居然会给他求情,此刻抬头看向谢珣的表情,都透着感激。   直到谢珣眼尾轻抬,眸光偏过来,再次落在地上的谢时闵,轻声说:“我们确实只说了几句话,聊了几句我师兄的事情而已。”   谢时闵:“……”   “你师兄?释然法师?”太后疑惑。   谢珣当年拜护国寺主持道远法师为师,是太后首肯的。而道远法师坐下,还有位真正的僧人弟子,便是释然法师。   待她看向谢时闵时,见他竟一脸愤恨的望向谢珣。   太后也不问他,直接问旁边跪着的近侍:“你来说。”   原来上月,九皇子出宫纵马,踩坏了农田。释然法师正好经过,便拦下他的马,让他赔偿。可九皇子不仅没下马,竟还直接纵马踩伤了释然。   太后礼佛几十年,此刻听到这话,整个人都气恼,指着谢时闵的手指都在颤抖。   “你竟恶毒至此,连出家人都敢打。” 第17章   太后养尊处优多年,为人宽厚温和,待孙辈更是极爱护,偶尔皇上要惩罚哪位皇子,她还会帮忙说话。   何曾见过她对哪个晚辈,如此这般疾言厉色。   不过这也不怪太后生气,她礼佛多年,一直向佛之心至诚。   每逢她的千秋寿辰,上至皇帝下至王公贵族,都会搜罗各种佛家珍品,讨得她的欢心。   就连九皇子之前还亲手超过几卷经文给她。   虽然之前太后曾因为谢珣要出家一事,迁怒到护国寺的僧侣。   可京城又并非只有护国寺一家寺庙,况且太后在自己的宫内就有专门的佛堂。这丝毫不耽误,她礼佛的诚心。   所以太后实在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肆意妄为。   此刻永隆帝见太后气得浑身发抖,赶紧说道:“母后息怒,身体要紧。”   “皇帝,此事你不可纵容啊。”太后被气许久才缓过一口气,缓缓说道。   永隆帝一向以仁政爱民,以示天下。   去年康平侯府的嫡幼子纵马行凶,竟活生生才一平民踩死,这事儿被御史得知,公然在朝会之时,参奏到御前。   当时永隆帝直言斥责康宁侯教子无方。   之后更是为了以儆效尤,将康宁侯府降为康宁伯府,惹得京城内一众勋贵世家纷纷约束自家子弟,生怕成了下一个被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永隆帝还得意自己雷霆手段,结果现在倒好,他自己的儿子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纵马伤人,伤的还是僧人。   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要让天下人笑他教子无方。   永隆帝看着谢时闵的眼神,越发恼火,他直言道:“平时里让你在文华殿跟诸位大儒听经筵日讲,你的书便是念到狗肚子里不成?竟敢纵马行凶,简直是张狂无状。”   “父皇,”谢时闵听着皇帝对他的训斥,吓得肝胆欲裂。   他脑袋磕在地上,喊道:“儿子知错了。”   此刻他不敢喊冤,他伤释然一事,只要一查便会一清二楚。   所以此时他干脆求饶,脑袋磕在铺着金砖的地面上,砰砰直响。   谢珣轻闭着眼睛,听着这声音,嘴角弯起一个近乎没有的弧度。   龙子凤孙,也不过如此。   很快,谢时闵的额头上被磕的一片通红,眼看着要沁出血,还是太后年纪大,见不得这般,开口道:“皇帝,你先让九皇子起身吧。”   永隆帝见太后发话,这才开口道:“今日若不是太后替你求情,朕必不会轻饶了你。”   听到这话,谢珣险些要笑出声。   他这位皇伯父倒是一如既往,他不叫谢时闵起身,就是断定太后见不得如此。   这么多人在场,到时候要这件事真的传出去,那世人也必会说是太后包庇亲孙子,而不是皇帝包庇自己的儿子。   果然,谢时闵听到此话,立即给太后:“孙儿谢皇祖母求情。”   太后似乎也被这么多的事情,弄得疲倦不堪,她望着谢时闵,颇为失望道:“哀家观你幼时也聪慧懂事,怎如今竟干出这样的事情。”   “母后且安心,朕必让人严加约束他。”   随后永隆帝转头看着谢时闵,语气冷淡道:“九皇子纵马行凶,言行失状,即日起禁闭半年不得出宫。”   “另文华殿大学士魏泰、刘培福,身为九皇子讲师,却未能教导皇子言行,罚俸半年。”   这样的处置,不可谓不重。   这些皇子的老师,在皇子们未来进入朝堂,都会成为他的帮手。   如今九皇子犯了圣怒,连带着自己的先生都一并被处罚。   谢时闵离开时,看向躺在暖炕上的谢珣,眼底闪过浓浓的惧怕。   疯子。   拿自己的命来陷害他,这个疯子。   不到半日,九皇子的事情就传遍了宫中,各宫都深感意外。九皇子一直颇受宠,这些年他哪怕犯了事儿,也未见皇上重惩。   待之后,得知他是因郢王世子落水一事,而受了处罚。   众人倒又有些理解。   要说偏心,皇上偏心郢王世子简直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   去年六皇子加冠礼推后一日,让给谢珣,就已经证明在皇上的心底,谢珣只怕比自己那些不受宠的儿子,还要重要。   如今九皇子的事情,似乎叫众人得重审谢珣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这样的宠爱,可真叫人羡慕。   谢珣刚回王府,皇上的赏赐就跟着下来,如流水般进了王府库房。   郢王爷和王妃这才知道,谢珣入宫一天,竟遇到了落水之事。吓得郢王妃这几日都不让他再出门,甚至发话,要是谢珣出府,就打断清明的腿。   清明不由哭丧道:“明明晨晖也是公子的侍卫,怎么王妃单单只打断我的腿。”   “谁让你总跟着世子爷东奔西跑呢。”晨晖轻笑。   此刻正坐在书房内的谢珣,手里拿着一本书,却半晌都没翻动一页,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在看。   直到外面传来一阵咕咕、咕咕的声音。   是信鸽。   清明走过去,将信鸽腿上的东西取下来,送到谢珣手边。   谢珣打开看了一眼,突然笑了下:“备车。”   清明:“啊??”   谢珣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清明赶紧跟上:“世子爷,您真想让王妃打断我的腿?”   “你的腿不是还在呢。”谢珣低头看了他一眼。   清明哭丧着脸,可是谢珣已经吩咐身边的晨晖,把他外出的衣服拿来。   晨晖年纪比清明大,性子更沉稳些,主子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   晨晖去拿了一套简单的月白银丝团花暗纹长袍,腰间系着一根巴掌宽的束腰,伺候谢珣穿上后,衬得他身形清卓挺拔。   “要不属下跟世子爷出去一趟吧?”晨晖到底还是心疼清明,不舍得他这双腿被打折。   谢珣却回头看了眼清明,“不用,还是清明跟着。”   清明嘴角正要下撇,就看见谢珣淡淡的目光扫过来,吓得他赶紧扬起嘴,再不敢露出一点哭丧。   看来世子爷,今个是打定主要要断他这双腿了。   只是谢珣上了马车,清明坐在外面,抬头看了眼天空:“世子爷,今个天气阴沉,只怕路上还会遭雨。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一直都上马车了,清明还没听主子吩咐要去的地方。   直到马车里头传来清冷声音:“护国寺。”   清明扬起的马鞭,险些要从手里掉下去。   自打去年闹出出家的事情后,郢王爷和王妃对寺、庙、佛这样的字眼格外在意,特别是王妃,以前极热衷烧香拜佛的一个人,连家中的小佛堂都叫人拆了。   “世子爷,王爷和王妃要是知道您又去护国寺,肯定又要打我板子。”清明委屈说。   谢珣的声音再次从帘子后传来:“你再不赶车,现在就去领三十板子。”   啪地一声,鞭子打在车辕上的声音响起。   马车缓缓启动。   护国寺在京城南城郊外,得出城才行。谁知马车走到城南,天上的雨星落了下来,一开始砸在车顶,是滴滴答答的声响。   后来一下子变成了噼里啪啦的动静。   雨势在片刻间,倾盆而落。   谢珣坐在马车里,想着方才纸条上的话,是他师兄释然送来的。   他要找的那个人,明明有了些眉目,却又让对方石沉大海,再无半点消息。   倒不愧是让天下人称赞的人物。   突然,马车急急停下,这样的前倾惯性,车内的谢珣却身形稳如松,没半分晃动。   “世子爷,前头有辆车陷进泥坑里了,挡了道。”清明在外面说道。   谢珣没掀帘子往外看,只等着对方将车挪开。   然后,一个清泠如泉水击石的声音,透过雨幕穿透而来:“对不起,我们的马车暂时挪不开,请稍等片刻。”   谢珣微怔,在低声一笑后,掀起帘子望向车外。   沈绛觉得她今个大概是出门没看黄历。   她去接胭脂铺子第一批原材料,这是新铺子重新上架的第一批货,所以她一切都亲力亲为,绝不假借人手。   谁知马车在这里陷入泥坑,半车的货往一边歪。   卓定和车夫推了半天,都不见马车动弹。   后面又来了一辆车,还挡着别人的道,于是沈绛也顾不得躲雨,扔掉手里的伞,就跟着他们一块推。   “三公子,您别淋着雨,还是让属下来吧。”卓定着急道。   沈绛双手攒劲,用力的同时,说道:“闭嘴,有力气说话不如一块推车。”   天际落下的大雨,将整条街都遮的雾气蒙蒙。   昔日金尊玉贵的侯府嫡小姐,似乎从那场梦境开始,注定要在这泥泞里挣扎。   大雨打在她的脸上,沈绛狼狈的几乎睁不开眼睛。   直到一把伞,悬于她的头顶。   雨水陡然被阻挡,沈绛抬头,目光向上,就看见一张光风霁月的脸。   “伞拿着。”谢珣往前一递,哪怕是在这样滂沱的大雨中,他的声音依旧如春风般温柔。   沈绛愣着还没回过神。   突然,天空中一道巨大而又明亮的闪电,直劈而下,仿佛要将阴沉的天幕撕裂成两半。   谢珣低低笑了声,说道:“我与三姑娘,原来是天打雷劈都斩不断的缘分。” 第18章   可谢珣似乎没听到她这声低呼,因为他已弯腰,与卓定他们一起推车。   身后的清明,赶过来时,快被吓坏了。   他赶紧上前拦住,说道:“公子,您怎么能做这个呢。”   清明忍不住朝拿着伞的‘男子’看了一眼,这人倒是真不客气,拿了他家世子爷的伞,还杵在这儿不动。   谁知他看清楚面前这个人的脸时,脑子嗡地一下炸开。   沈绛也认出了清明,扬唇看着他笑道:“又见面了,清明小哥。”   清明喉咙一哽,几乎说不出话。   刚才他还说为何公子好端端坐在马车里,非要下车不说,大概是认出了这位沈姑娘的声音。   清明也不敢多想,赶紧代替自家公子去推马车。   “公子,这里有我就够了。你前个刚落水,不能再受凉了呀。”清明哀求道。   沈绛听到这句话,赶紧拿伞挡在谢珣头顶。   “程公子,你别受累了。”她愧疚道。   谁知就在此时,四个大男人的合力之下,原本纹丝不动的马车,突然车轱辘发出吱呀一声,紧接着整辆车往前一滑,顺势出了泥坑。   只是众人还未收回劲,跟着马车往前,车夫是一个摔倒的。   卓定和清明都是习武之人,倒是能稳住身形。   沈绛见谢珣似乎站不稳,顾不得旁的,扔掉伞,上前拽住他。   谁知她低估了谢珣的身高,险些把自己带的往泥地里摔倒,直到谢珣伸手握住她的腰身,让她稳稳站住。   沈绛的衣裳早已在大雨中湿透,隔着湿湿的布料,他的手掌心,是烫的。   只是待她一站定,谢珣立即松开手。   谢珣弯腰将她掉落在地上的伞捡起,举起挡在两人的头顶。   沈绛此刻才回过神,想起说道:“谢谢你,程公子。”   “无妨,举手之劳而已,比不得姑娘之前对我的恩情。”谢珣温和说道。   沈绛也想起自己之前要把他埋了的事情,她突然笑了起来:“那日我若是真的把你埋了,今个可没人帮我推车。所以这恩情,以后不提也罢。”   少女娇柔的声音在滂沱的雨幕中,显得格外清脆悦耳。   程婴望着她,语气清润:“好,以后不提。”   沈绛忍不住凝视着面前的人,突然没来由的叹了口气,他怎么生得这样温润和雅的好脾气呢,她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为何叹气?”谢珣垂眸看她。   沈绛忍不住说道:“你生得这样的好脾气,容易被人欺负的。”   谢珣长这么大,倒是从未听过别人这样担心他。   他不由一笑:“我也并不好说话。”   沈绛一怔,似乎一下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他只对她这么好说话?   若是换作旁人的话,沈绛或许会觉得对方贪图她的容貌。   可眼前的男人,却不会让她有这样的忧虑。   他一身月白素衫立于伞下,天青色伞面透下的光线,让他的周身仿佛笼上一层朦胧清霜,清冷出尘。   眉目舒朗,风神俊秀,那一双幽深的黑眸,似浩瀚天空上悬着的星辰。   不似世间人,倒像天上仙。   这位程公子不像她见过的那些寻常男人,看着她的眼神,带着贪婪与欲望,而他的眼神平静、温和,透着玉质的干净。   或许这也是沈绛,从一开始就没对他抱有太大的戒备的原因吧。   此刻,清明也将马车赶到一旁,说道:“公子,上车吧,外面雨太大了。”   沈绛看着他全身都湿透,束着的黑发还在往下滴水,她立即说:“程公子,我家就住在这附近,不如你先到我家里换身干净衣裳吧,免得着凉。”   “不用了,我没什么大碍。”谢珣神色淡淡。   他将伞柄往前一递,素白手背覆在天青色伞柄上,衬得他的手指如玉雕般的骨节分明。   他说:“三姑娘未带伞,先用这柄。”   沈绛没想到他还要把自己的伞给她,于是有些着急道:“清明小哥不是说,程公子你前几日刚落水。你穿着这样湿透的衣裳,恐怕不妥。”   她说话间,秀眉轻拢,似乎在思考怎么说服他。   直到沈绛突然眼睛一亮,笑着说:“我请公子吃羊肉炉吧。”   谢珣眉峰微挑。   沈绛有些难为情,却还是说道:“上次破庙中,也是这般下着雨。我说这样的天气吃羊肉炉正好,公子不是还说,是个好主意。”   她睁着一双秋水明眸看向他,眼底水光潋滟。   谢珣也不知为何,突然开口说:“那我便叨扰三姑娘了。”   “不叨扰,不叨扰。”沈绛听他答应,心底格外开心。   卓定赶着马车走在前头,清明在后面跟着,心头嘀嘀咕咕,却不敢开口问一句。   羊肉炉?这世间他家公子什么没吃过,非要去吃什么劳什子羊肉炉。   那有什么好吃的。   可是想着,清明突然咽了下口水。   *   故衣胡同。   阿鸢听到外面敲门声,赶紧拎了雨伞过去迎人。谁知一开门,就看见门口站着两个人,共打着一把伞。   伞下的人,一个是她家姑娘,另外一个却是……   “程公子。”阿鸢在看见谢珣的脸时,惊喜的失声喊道。   沈绛看着阿鸢过分开心的模样,又想起之前阿鸢曾将她和程婴凑对的事情,不由有些头疼。   不过好在这丫头,还是有几分侯府丫鬟的素养,知道这时候不该多问。   她赶紧将程婴领进了屋里。   待收了伞放在外面,阿鸢才注意到他们身上,竟湿透了。   “姑娘这是遭雨了?”阿鸢问道。   沈绛吩咐她:“赶紧烧些热水,给程公子梳洗一下。”   阿鸢赶紧应下,就去了厨房。   清明将车上的衣服拿出来,沈绛让卓定带他们到旁边的东厢房更衣。待他们离开后,沈绛又去了厨房。   阿鸢见她过来:“小姐,您怎么还不去换衣服?”   “多烧点热水,以备程公子要。”沈绛叮嘱。   阿鸢在炉子里添了柴火,赶紧拉着沈绛回房更衣。   只是刚到房内,她又开启小喜鹊模式,叽叽喳喳问道:“姑娘,你怎么会跟程公子一起回来?你们在哪儿遇上了?程公子如今住在哪里呀?”   “我与程公子是在大街上遇见的,我们拉货的马车陷入泥坑里,是程公子帮忙推出来的。所以他才会全身都淋湿。”沈绛这次倒是满足了阿鸢的好奇心。   阿鸢拿出衣裳,伺候沈绛穿衣时:“我就说这位程公子,看着便是好性子的。”   跟那个什么楚公子,一点都不一样。   虽然当着沈绛的面儿不敢说,可阿鸢早已对自家小姐那个所谓的未婚夫厌弃不已。   堂堂伯府的少爷,竟与贫民女子私奔。   哪比得上程公子一根手指头哦。   沈绛见她这么说,笑道:“我答应了程公子,要请他吃羊肉炉。你既然觉得程公子这么好,待会得拿出看家本领,好生款待人家。”   阿鸢一听这话,伺候完沈绛换好衣服,就去厨房准备羊肉炉。   待沈绛将头发洗完擦干,这才到了堂屋。   程婴的衣服已经换上一身干净的素袍,头发看似也洗过,并未全部束起,而是半束着,却丝毫不嫌失仪,反而有种洒脱不羁。   “还望三姑娘见谅。”程婴轻笑。   沈绛指了指自己的长发,她一头乌发,此时也是并未束起,“我也同样,所以程公子就不要客气了。”   程婴望着她,低声说:“三姑娘直接叫我程婴便好。”   沈绛在心头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程婴。   长得好看,倒是连名字都这样别致。   突然沈绛想起,之前她在破庙中,好像并未告诉程婴,自己的名字。   那时,她还满心戒备,此刻她不由脸颊一红,开口道:“还未告诉你,我的名字呢。”   程婴抬头看向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沈绛说:“我姓沈,名绛。”   “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三姑娘的名字,极好。”   沈绛没想到,他竟是一下猜到了她的名是哪个字。   羊肉炉被抬上来后,阿鸢不仅将切好洗净的食物端上,还把调至好的酱料端上。   其中有一道菇,阿鸢特地说道:“这个菇我本以为是咱们衢州才有的,没想到京城也能见着。”   程婴拿筷子的手一顿,许久,他不着痕迹道:“原来三姑娘是衢州人。”   沈绛轻笑说:“我此番来京是为了寻亲。”   衢州,沈氏。   程婴眼底划过一丝异色。   炉子的热气很快冒起,对面的程婴似乎有些受不住,头微撇过去,掏出帕子抵在唇边。   沈绛想起之前清明说的话,问道:“你之前落水,可是遇到什么事情?”   他道:“落水只是意外而已,我去伯父家做客,一时不慎。三姑娘不用担心。”   听着他温柔的话语,沈绛眉头却一蹙。   沈绛突然问道:“可是有人为难你?”   倒不怪她多想,去伯父家做客,若不是有人为难,又怎么会无缘无故落水呢。难道是有人欺负他如今落魄?   毕竟程婴气质清冷出尘,偏偏瞧着穿着打扮皆是普通。   十足落魄贵公子模样。   “不碍事的,三姑娘不必为我忧心。”程婴透着锅内袅袅升起的热气,看向沈绛,神色更加温和无害。   突然,沈绛有些说不出的心疼。   这样温润如玉谪仙一样的人,居然也有人为难。 第19章   沈绛听着心底难过,所以在布菜时,便多将羊肉放在程婴那边。   “虽说已过了冬天,但是京城早春的倒春寒也颇为厉害,多吃些羊肉,可祛除身上的湿气。”   特别是他,刚落水没几天的,食补最好。   谢珣听着她的叮嘱,心底一笑,“沈姑娘既是寻亲,为何会住在这里?”   沈绛一怔,待她平静的将刚才阿鸢说的那道菇,放进锅子里。   “我要寻的亲戚,如今出了些事情。所以我带着阿鸢租了这处小院,暂时住下。”沈绛对自己的境遇倒也没有自怨自怜,反而极为坦荡。   谢珣再次看向眼前的姑娘。   她虽一身简单衣袍,与这南城中许多平民女子穿着相差无几,可是她的容貌之艳绝,却是荆钗布衣,也无法掩饰的。   就像是春日里漫天遍野鲜花竞相盛放,云蒸霞蔚之景,叫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   这样的美,是藏不住也掩不住的。   所以沈绛这样的容貌气度,便不是寻常家庭能养出来的。   关于她的身份,谢珣心底已隐隐有了猜测。   “京城生活颇为艰难,三姑娘,可做好了准备?”谢珣望着她,柔声问道。   也不知为何,他的一句话,竟叫沈绛想起她在衢州,决定离开远赴京城时的心情。   无法抑制的忐忑和惶然,日复一日的在她心底疯狂蔓延生长。   哪怕她身边最亲近的阿鸢,她都不曾透露过一丝不安。   偏偏在此刻,明明她已在京城初步站稳了脚跟,却被他的一句话,心头再次翻江倒海,许久,她终于敛起来突涌的复杂情绪,轻声说:“没关系,我不怕。”   谢珣突然端起面前的酒杯,冲着沈绛:“那我提前祝三姑娘,能得偿所愿。”   沈绛听到这话,突然笑问:“你可知我的心愿?”   “不管是何,我都愿三姑娘得偿所愿。”   沈绛心头一热,将杯中酒豪气的一饮而尽。   随后,她看着谢珣说:“那你呢,有何打算?”   谢珣神色微异,似乎是没听懂她问的是什么。   直到沈绛说:“你在你伯父家中既然能无缘无故落水,想来以前也没少遇到旁的事情吧。”   谢珣在一闪而过的惊讶后,唇角再次扬起。   这姑娘,果然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竟真的让她全都猜中了。   谢时闵对他的刁难,不过是这些年里的沧海一粟罢了。   他的沉默不语,在沈绛看来,便成了默认。   于是沈绛说:“我并非是要多管闲事,我只是觉得三公子这样的人,不该受委屈。”   三公子这样的人,不该受委屈。   谢珣微垂眼眸,若是她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还会毫无顾忌地说出这样的话吗?   沈绛并不知道他心中想法,只觉得这位三公子,真是个小可怜。   瞧着他也早该到了婚配的年纪,可身边却只有一个活泼乱跳的侍卫,想来是还未成亲。   这样好看的模样,却到现在未娶亲。   大概是家里真的落魄到不像话,说不准还是像她家里这样,是犯了事的。   祖上阔过,却一遭从凤凰枝头上掉下来。   他们这两个落地凤凰,倒真的同病相怜到一处去了。   片刻间,沈绛便在心底把三公子,划到了自己人的范畴。   她心底还在惋惜,谢珣开口问道:“你在京城没有旁的亲眷吗?不能去投靠吗?”   沈绛如实道:“我有个姐姐嫁在京城,不过那毕竟是她的夫家,我过去实在不方便。倒不如自己独住,活的自由自在,谁的脸色也不用看。”   “确实,如三姑娘这般自在的,让人羡慕。”   沈绛没想到他不仅没劝自己,甚至还赞同她离经叛道的想法。毕竟这世道,未出阁的姑娘单独在外住,着实罕见。   之前姚羡知道这件事,说了好一通,什么哪有姑娘家自个租院子。   他居然还想将姚家的别苑借给自己住。   沈绛怎么能去,若是将他爹知道了,还以为自己与姚羡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呢。   倒不如花上几两银子,自己租个小院,谁的脸色也不用看。   一顿羊肉炉,吃的沈绛两腮红润,隔着烟雾缭绕的热气再看她,更是美的活色生香。   谢珣美食吃了,美人也看了,便起身离开。   外面的雨没之前那么大,依旧是淅淅沥沥。   沈绛撑着伞,将他送到门口,她将程婴之前给自己的伞,重新递回去:“三公子,拿上伞,小心再淋雨。”   谢珣没拒绝,伸手接过伞,突然冲她一笑。   “羊肉炉很好吃。”   沈绛被他盯着的眼神,弄得心尖一颤。   沈绛下意识说道:“你若喜欢,下次我再请你吃。”   谢珣撑着伞,转身离开,窄窄巷道里,他的背影笔直挺拔,有种清冷的从容。   直到沈绛准备回去时,突然已快走到巷口的人,撑伞缓缓转身。   遥遥看过来。   沈绛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似乎已经想到他会浮起的温润笑容。   一瞬,沈绛似乎懂了旁人看她时,眼底会带上的惊艳。   原来有些人,光是存在就是如诗般雅致诱人。   下次再见面,该不知是何时了吧。   *   胭脂铺子的第一批货,已经快要做好。   沈绛和姚羡去看了一趟,姚羡看着面前摆着各种颜色,啧啧称奇:“原来口脂竟有这么多颜色。”   他也不是没去喝过花酒,对姑娘的印象便是唇儿娇艳欲滴。   所以在他心底,以为口脂只有一种红色。   可如今光是摆在他面前,就有湘妃色、嫣红、海棠红、枣红、银朱、茜色、绛红,看得他是眼花缭乱。   乖乖,这些女子到底有几张嘴。   姚羡问道:“难怪你之前非要做口脂,这些个颜色,倒是有得挑了。”   “挑?”沈绛回头看他,她说:“我做这些颜可不是为了让她们挑。”   “那是为什么?”   “当然是要让她们恨不得一股脑把所有颜色的口脂都带回家,咱们的铺子才会成功。”沈绛毫不犹豫道。   姚羡震惊的看着她,又转头看着摆着的这些口脂样品。   他说:“这些她们得用到什么时候?”   沈绛好笑的看着他,果然男人呐,是真的不懂女子。   她说:“京城那么多的胭脂水粉铺子,若是真的等这些千金小姐,将买了的东西用完,只怕早就倒闭了。只要咱们找好噱头,让所有人都觉得非买咱们家的口脂,就不愁她们不想将全部颜色都收集起来。”   毕竟,女人攀比起来,那也是十分可怕的。   这个颜色你有,她没有,她便会想要再买一盒。   “噱头,就是你之前给我的那些盒子图案?”姚羡确实聪明,一点就通。   之前沈绛将一些盒子的图纸交给他,都是一些样式别致的盒子,姚羡一开始还不知道用途,这下倒是知道了。   沈绛之前逛过京城其他胭脂铺子,一般来说,装胭脂的盒子都是圆形或方形。   当然不少店家,为了吸引客人,也会在上头描各种图案,数不胜数。   所以沈绛要想在盒子的图案上吸引人,完全推不出什么新意。   她干脆另辟蹊径,直接将盛口脂的小瓷盒,做成花的形状。   好在姚羡开的就是陶瓷铺子,别的不说,这些瓶瓶罐罐的制作,他们可是行家。   姚羡点头说:“你放心,我亲自吩咐下去的。他们不敢误事。”   商量完这些,沈绛又去了一趟梧桐大街。   虽然之前就是个现成的胭脂铺子,但是沈绛觉得与其他胭脂铺子太过相似,丝毫没有自己的特色。   要想让他们的店,在京城打响名声。   她就要把一切都做到精致、极致,不仅仅是口脂的颜色、包装,甚至连铺子的侍女,她都让姚羡提前买好,并且每人都预支了一个月的月银。   不用干粗活,只培训上妆的手法,还请了嬷嬷教规矩。   这样店里来了客人,她们还可以帮忙伺候。   两人一下车,就看见门口刚挂上去的匾额,上面是新的店名:朱颜阁。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把店名叫做朱颜吗?”沈绛说道。   姚羡问:“为何?”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都说红颜易老,朱颜难留,所以我们的朱颜就是要帮所有女子留住这易逝的红颜。”   姚羡差点要给沈绛拍案叫绝,难怪她之前说什么都要换店名。   这些前期事情繁杂,沈绛带着阿鸢回家时,天边被一片赤霞染着。   直到两人从马车上下来,往巷子里走,才发现隔壁院子一直紧闭着的大门,竟打开了。   阿鸢好奇道:“隔壁是搬来新的房客吗?”   这条巷子原本的住户都搬离,所以这两个院子是空着的。   沈绛租下其中一个院子,但隔壁还一直锁着。   直到她们看见有个人影从里面走出来,像是要扔什么东西,结果他刚一出来,抬起头,跟沈绛一对视。   两人都愣住了。   沈绛:“清明。”   清明是没想到会这时候遇到沈绛,他尴尬一笑。   很快,里面再次传来脚步声,而这次一身绣淡卷云纹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直到谢珣看着她轻笑说:“之前我说三姑娘这样自在的生活,确实让人羡慕。”   沈绛彻底愣住。   “所以往后,我便要和三姑娘做邻居了。” 第20章   沈绛好半晌,才回过神。   她指了指大门:“这处院子,是你租下的?”   “之前听了三姑娘一席话,如逢甘露,你说得对,独住反倒显得自在。”谢珣轻笑着说道。   他说话时,清明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绛原本还挺替他开心,可瞧见清明的模样,难不成他搬出来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该不会是被他伯父家里赶出来的吧?   之前沈绛虽没细问,但是却从两人的聊天中,大概推断出,程婴应该跟自己一样,来京城投奔伯父,奈何人在屋檐下。   只见她往院子里面看了一眼,里面依旧空落落的,看起来没添什么东西。   谢珣见她看,主动说道:“三姑娘要进来坐会吗?”   本来沈绛是要回家的,此时反而不着急,她点头:“那就打扰了。”   等她进院子,还未进堂屋,就闻到里面一股经久未住人的潮湿霉味。之前沈绛那个院子她收拾了好几日之后,才搬进去。   谢珣自然也闻到了,有些歉意道:“房屋久未收拾,还有些味道。”   沈绛这才发现,一进门,他这里比自己惨多了。不仅有发霉的味道,而且什么都没有,唯有一间陋室。   阿鸢左右看了一圈,都忍不住要同情这位程公子。   “你们在打扫?”沈绛看着堂屋里摆着的破破烂烂的扫帚还有水桶。   谢珣点头:“家里还未烧水煮茶,慢待三姑娘了。”   沈绛才觉得不好意思,人家家里正乱着,她过来反而添乱,于是她干脆说道:“要不我和阿鸢也帮你们一起打扫吧,收拾一下晚上才能住人。”   “这怎么能行,”清明连忙出声。   本来清明正打算劝世子爷,今个先回府里住呢。   这位沈姑娘说要帮忙打扫的话,世子爷肯定不会再回府里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世子爷为何放着好端端的王府不住,非要住在这种贫民聚集的地方。想到这里,他目光不由迟疑的看着沈绛。   难道世子爷真是被眼前女子所迷惑了?   清明一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朝沈绛看过去。   这姑娘此刻一身浅绿色裙装,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平民女子打扮,可是姿容之绝丽比他在宫里看见的那些盛装贵女还要美。   之前在驿站里,清明可是亲眼看见那些客人,偷看她的模样。   沈绛被清明盯的有些奇怪,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只是她生得一双明眸,眼波流转间犹如盛满春水,波光潋滟。   清明见自家世子也看向他,赶紧解释道:“公子和姑娘都是主子,哪有让主子也帮忙打扫的道理。”   阿鸢在一旁帮腔:“就是,我和清明小哥一起打扫便好。”   随后她又说:“我瞧着程公子这里,似乎还缺不少当用的东西,不如小姐你陪程公子去买些。要不顺便再在外面酒楼吃个东西,反正我和清明这里还得再打扫一段时间,只怕没时间给小姐你做晚膳。”   沈绛发现这小丫头不对劲。   就好像想着法子,要让她和程婴独处似得。   只是她看着这屋子里空落落的样子,也不得不赞同她说的对。   于是她和程婴便一同外出,这里虽然是城南平民聚集所在地,但是街道上也是店铺林立,一片繁荣之景。   日常家居要用的东西,很容易便能买到。   于是沈绛花了不到二两的银子,将被褥锅碗瓢盆,一应都置办齐全了。   甚至最后还仗着自个貌美嘴甜,让掌柜答应,免费把这些东西都送到家里去。   谢珣在一旁,看着她一路上毫不留情的杀价,不由笑了起来。   “三公子笑什么?”沈绛望着他,不由撅嘴不满。   她可是帮他省钱啊,他还笑话自己?   谢珣含笑解释说:“我只是觉得你若是再杀价,这掌柜便要哭了。”   沈绛立即说:“哪有,要我说就这些东西,他也足足赚了半贯钱有余。”   言下之意,她还杀得不够狠呢。   结果一旁的掌柜正好出来,叮嘱伙计将货品早些送过去,就听到这位姑娘大言不惭的话,他险些当场哭下。   这笔买卖他真没赚钱,若不是这位小娘子长得实在貌美,他早将人轰出去了。   东西都买的差不多,外面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   谢珣指了指不远处的酒楼,说道:“逛了这么久,三姑娘也该饿了,不如我请你吃饭。”   沈绛确实有些累,当即答应。   两人携手进了酒楼,沈绛找了临窗的位置坐下,谢珣则在她对面坐下。   待小二过来时,沈绛才发现这家酒楼的生意,竟并不算好的样子。这么宽阔的酒楼,居然只有三四桌人。   所以他们一进来,便惹得在座的客人,纷纷回头看过来。   只是在瞧见沈绛这样容貌绝丽娇艳的姑娘,心头不由一震,倒是没想到市井之中还有这样的绝色。   沈绛如今时常出入市井,早已经习惯不用帷帽遮面。   对于旁人的打量,她也习以为常,左右她自个又不会掉块肉。   谢珣问了店小二,酒楼有什么特色菜。   沈绛生怕他点太贵浪费银子,毕竟他刚搬出来独立门户,还是应该节省些才对。   所以她说道:“三公子,不用点太多,咱们两个也吃不完。”   待点完菜,伙计离开之后,谢珣倒是像刚想起来似得,他道:“上次匆忙,倒是忘记问三姑娘一件事。”   沈绛望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谢珣干脆问道:“不知三姑娘可还记得咱们的约定?”   约定?什么约定?   沈绛一怔,待她仔细想过,许久,突然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之前我答应你,下次见面便告诉你,我为何讨厌和尚?”   谢珣含笑点头。   既然是之前答应过的,沈绛便没什么好隐瞒,她说:“我出生时,有位大师为我批命,说我的命格太浅,不宜养在京城这样的繁华之地。是以我打小便远离我爹娘和姐姐,住在衢州老家。”   她从前也曾埋怨,不过是个和尚的胡言乱语,竟让父母当了真。   谢珣在听完,眉宇轻蹙,许久,他眼眸温和望着她:“不怪你,你讨厌和尚是应该的。”   沈绛这才发现,眼前的人竟好像与她有许多相通之处。   她许多离经叛道的想法,他不仅没有视作洪水猛兽,反而会赞同。   而且沈绛看得出来,他并非口头赞同,而是打心底觉得她并未做错,一时她冲着谢珣笑了笑,一双明眸甜笑成两道月牙。   待菜端上来,两人正要用膳时,就见不远处桌边一个络腮胡大汉,竟拎着酒壶走了过来。   “小娘子,不如陪咱们哥几个喝一杯。”这人也没喝醉,只是一开口言语轻佻。   沈绛安静抬头望过去,眸光如皎月般清冷。   络腮胡心神一恍,色心早已膨胀,大咧咧道:“跟这面团一样的男人,有什么可跟着的,他的腰只怕还没老子的腿粗呢。”   沈绛本不打算搭理这种市井无赖,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言语侮辱程婴。   她不由气笑了。   程婴容貌气度自不必说,一张俊颜眉清骨朗,再配上周身清冷出尘的气质,便是走在街上,也是叫无数小娘子回头张望的对象。   至于他的身姿更是高挑挺拔,穿上束腰长袍时,能勒住一段劲瘦的窄腰。   面团一样的男人?   呸。   沈绛此刻简直比自个被侮辱还要生气,待她正欲开口时,对面的程婴却已抬手,只见他将手杯的茶水杯端起,竟是精准无比的泼到了对方脸上。   络腮胡瞧着身材壮硕矫健,居然连这个都没躲开。   因着杯中热水是刚倒的,透着热气的滚烫,这一下泼过去,对方杀猪一样的叫唤。   待络腮胡喊完,就听他吼道:“我要杀了你。”   谢珣余光瞥见门口的人,声音冷淡:“我看是阁下得先没命。”   说着,他将水杯往地上一摔。   门口本来要进来的两个大汉,听到摔杯的声音,竟头也不回就往外走。   酒楼里坐着另外两桌人,立即从桌子底下,抽出佩刀,大吼道:“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不得阻碍。”   后面在门口的两个大汉,哪里还不知这是个陷阱,撒腿就往外跑。   至于这个络腮胡,本来是在等自己的同党,谁知调戏小娘子时,等来的居然是锦衣卫。   一时间,酒楼里喊杀震天。   络腮胡等人哪还敢恋战,纷纷四窜逃走,跳窗的、往门口闯的,各个拿出吃奶的劲儿,想要杀出一条血路。   于是络腮胡就近往沈绛这边冲,她身后就是一个窗户。   沈绛正抬起衣袖,她的袖箭,依旧还绑在手臂上。   只是络腮胡人还未到跟前,他的小腿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一击,钻心疼后,竟跪倒在地上。   待络腮胡抬头看着面前穿着青衫的男人。   他依旧轻笑,如仙人之姿。   “小心身后啊。”谢珣轻笑着,提醒了声。   他不提醒还好,这一提醒络腮胡下意识往后看。   于是追至跟前的锦衣卫,手里的绣春刀收势不及,原本准备斩在他背后的刀锋,竟是冲着络腮胡的脸而去。   沈绛直勾勾看着刀锋,瞳孔微缩,以为又要亲眼看见一颗人头落地。   可下一刻,一片宽大衣袖挡在她的眼前。   谢珣轻轻抬起手臂,将她的视线挡住。   沈绛虽看见前方,可近在咫尺的杀戮却依旧清晰传到她耳中,锋利刀刃砍进骨缝里的咔嚓声,光是听,便已头皮发麻。   接着是血飞溅而起的声音,喷到了酒楼悬挂着的灯笼上。   原本橙黄的光线,被染上了几分血色。   在血光之下,沈绛突然听到身侧的男人清冷的声线,温和道:“阿绛,别怕。” 第21章   谢珣的声线天生带着几分冷调, 可是这样的清冷,却在这喊杀震天和弥漫着血腥气的地方,莫名安抚了沈绛。   她突然松开手掌按住的另一只衣袖。   在这里, 她无需自保, 因为有个人挡在她身前。   本以为锦衣卫人数众多占据上风, 很快就能将此间局面控制住。可喊杀声刚起,就从暗巷内冲出十来个彪壮大汉, 拎着刀竟是来救人的。   原来这帮匪徒也藏了后手。   一时间,整个酒楼内外犹如人间地狱。   断臂残肢,竟随处可见。   血迹更是随处可见, 地上、墙壁上, 甚至是头顶的灯笼上。   酒楼掌柜带着伙计躲在柜台后面, 吓得瑟瑟发抖, 这会儿连哭都忘记了,甚至还隐隐闻到尿骚味。   有人被吓尿了。   谢珣微转头望着身侧的小姑娘,她安静站着,却浑然不觉害怕的模样。   待沈绛察觉到谢珣的眼神,她抬眸望过去,两人四目相对。   待她无辜的眨了眨眼睛之后, 才察觉自己的反应好像不太对, 一般来说寻常小姑娘若是遇到这样的场面,会是什么反应?   于是在思索片刻后,沈绛软声道:“这…这也太可怕了。”   谢珣垂下手臂,宽大的衣袖正要从她眼前消失时, 他却跨步过来, 整个人挡在了沈绛面前。   这下她的眼睛落在他青衫上的绣着卷云纹路。   “三公子。”她轻声喊了句, 似乎想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珣垂眸看她, 低声说:“我们得在这里等一会儿,外面刀剑无眼。”   沈绛自然不会拒绝:“好呀。”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喊杀声渐渐停了,明明时辰还未至深夜,可整条街却有种鸦雀无声的死寂。   “那些匪人都被抓到了?”沈绛听着外面动静,又问了句。   抓到?只怕都死的差不多了吧。   锦衣卫是什么人,但凡能出动他们来抓的人,必然不是什么寻常宵小。   况且方才那些锦衣卫下手不分轻重,显然是根本不在乎这些匪徒的死活,能抓活的最好,但是死了的也无所谓。   直到外面响起整齐脚步声,显然是后续赶来的官兵。   突然,谢珣开口道:“此间场景太过血腥恐怖,只怕你看了之后会受到惊吓,倒不如不看为好。”   “那怎么办?”沈绛下意识问,她总不能捂住自己的眼睛吧。   她刚未出口,只见谢珣已抬手将自己束发的装饰发带摘了下来,两寸宽的青色飘带被他握在手心。   然后他抬手将发带蒙在沈绛的眼睛上,低声说:“小姑娘不应该看这些的。”   沈绛安静站在原地,任由他的手臂环到她的脑后,将飘带轻轻打上了一个活结扣。   待他系好发带,几不可闻地低笑一声。   沈绛乍然被蒙住眼睛,看不见外面,又听他笑,忍不住问:“怎么了?”   谢珣低头打量着她的模样,一张小脸白的欺霜赛雪,两寸宽的青色飘带蒙着眼睛,教她身上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脆弱感。   煞是可爱。   他刚系好,就听到有大批人马再次进来。   是之前追杀出去的锦衣卫,再次回来了。   锦衣卫众人将酒楼的掌柜和伙计找了出来,又看着一直站在窗边的那对男女,其中一个人抬起绣春刀,指向谢珣,不耐烦道:“你们两个过来。”   沈绛虽然看不见,却下意识觉得,就是在说她和谢珣两个人。   她正要抬脚,却被谢珣拉住衣袖,他低声说:“我们不过是凑巧来吃饭的,跟这帮匪人毫无瓜葛。锦衣卫的人应该只是问问而已,你留在这里,我过去回话就好。”   沈绛不放心说:“听闻锦衣卫权势极大,可以抓捕任何人,你小心些。”   “我知道,你乖乖站在此处等我。”他声音温润,听着丝毫不紧张。   沈绛也只得点头,毕竟她蒙着眼睛,没有他在,她哪儿去不了。   只是谢珣离开后,她突然想到她眼睛上蒙着的发带,其实是可以随时拿掉。   偏偏,她心底念头微转过后,竟没有抬手摘下。   刚才叫谢珣的人,是个锦衣卫小旗,见他过来刚要呵问。   谁知谢珣却从怀里掏出一个令牌,对方见状,神色一变,正要行礼,谢珣却冲着他抬了抬手臂,示意他不用下跪,接着他才轻笑说:“大人,我与那位姑娘只是途径此处吃饭而已,实在不是有意打扰锦衣卫办案。”   锦衣卫小旗微垂头,却还在想他那块令牌,上面雕刻着的金龙,栩栩如生。   那是只有圣上御赐的东西,才会有的金龙。   没人敢在天子脚下的京城造这样的假,有这样令牌的人,应该是王公勋贵才是,偏偏对方与他说话却丝毫不倨傲,反而格外客气。   直到谢珣再次说:“若是无事,我可以带着那位姑娘离开了吗?”   锦衣卫小旗朝后面看了眼,就见那姑娘站在窗边,月色从打开的窗户处倾笼而下,佳人身姿绰约,哪怕青带遮眼,依旧看得出是个绝色。   这人心思活络,便猜测该不会是哪家贵公子乔装,在这儿私会美人呢吧。   啧啧,贵人可就是会玩。   于是他冲着谢珣拱手,客气说:“既然你们只是在路过,自然现在就可以走。”   沈绛离的虽远,却模糊听到他们的对话。   心底松了口气。   很快,谢珣回来,他将自己的衣袖递到沈绛的手边,“抓紧我的衣袖,我带你出去之后,再替你解开发带。”   沈绛缓缓点头,抬手抓紧。   此刻官兵正在收拾现场,只是有了那个小旗的吩咐之后,倒是没有人再为难他们。   谢珣走在前面,小心带着她绕开了地上的血迹,从酒楼正门离开。   两人在街面上走了好一会儿,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也淡去。   走在身侧的谢珣停下脚步,沈绛跟着停下。   她站在原地,听到他说:“我现在给三姑娘将发带拿下可好。”   于是她乖乖站在原地,没一会儿,抬起的衣袖从她耳鬓边轻轻擦过,她的耳垂竟没来由的发烫起来。   二月清冷的夜风拂过耳畔,白皙的耳垂依旧泛着沁血般的红。   谢珣将发带摘下,沈绛闭了闭眼睛,才重新适应光线。   夜色已浓,只有天边悬挂着的明月遥遥照映着大地,月光洒落下一片波光般的清泠银辉,与周围街道上店铺门口挂着的灯笼,相互辉映。   沈绛回头看了眼,刚才的酒楼。   那里门口守着一排官兵,酒楼里面更是影影绰绰的都是人。   周围的店家,胆小的早已经将店门关上。   此刻哪怕就算没关的,店里也是空无一人,客人早被这震天喊地的杀声吓跑了。   沈绛小声嘀咕道:“吃饭都能遇到这样的事情,我的运气似乎不太好。”   上京的路上遇到劫匪不说,还能撞见自己的前未婚夫跟其他女人私奔。若不是她实在不喜和尚,倒真该去寺庙里上柱香。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连累了你呢?”谢珣好笑地望着她。   沈绛摇头,脸上挂着无奈:“这种倒霉的事情,三公子还是不要与我抢了。”   饶是谢珣这样不动声色的性子,都被她这句话再次逗笑。   两人往回走了几步,突然沈绛转头问谢珣:“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谢珣挑眉。   沈绛缓缓说:“我们忘记吃饭了。”   刚才他们的菜刚端上来,还未动几筷子呢,先是遇到那个络腮胡,接着就是锦衣卫开始抓人,一桌好菜,全都浪费了。   沈绛倒是想起之前的事情,她问:“方才那个络腮胡后来怎么样了?”   谢珣神色淡然:“运气不太好,死了。”   他都已经提醒对方,小心身后了。   沈绛倒是没流露出什么同情的表情,这种人吃饭都能调戏小娘子,可见平时也是个恶贯满盈的人。   死了就死了吧。   因为这条街的店铺都关的差不多,两人只得多走了几步,终于在一座青石桥旁,看见一个馄饨摊儿。   这家还算讲究,用粗布拉了个棚子。   锅炉摆在棚子里,远远看着就有股人一缕缕白汽升起,这么乍暖还寒的夜晚,来碗热馄饨,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寻着香味走过去。   摊子里没有别人,老板见他们过来,热情招呼他们坐下。   没一会儿,两碗馄饨被端了上来,褐色粗瓷碗里盛着白皮馄饨,翠绿葱花洒在上面,碗刚到跟前,香味已扑鼻而来。   两人都是打小受着吃食不言寝不语的教养,安静吃着馄饨。   其实沈绛也饿了,她这一天就没消停。   白天忙着胭脂铺子的事情,结果晚上回家,热饭还没吃上一口,先看了一场血肉模糊的大戏。   幸亏她刚才没瞧见那满地的断臂残肢,否则现在这碗馄饨吃的也不香了。   这个店家的馄饨包的甚好,她吃完还有些意犹未尽。   以至于对面的谢珣,抬头看着她,好心问道:“还要再来一碗吗?”   啊?   沈绛一怔,她立即摇头:“不用,我吃饱了。”   好歹她也是小淑女,把一碗馄饨全部吃完,已是足够,哪还有再要第二碗的道理。   此刻两人都吃完,沈绛想起家里还殷切等着的阿鸢和清明。   不知卓定回没回来,她今日派他去了别处。   于是她让老板再做三碗馄饨,一并带回去,只是她说道:“老丈,我忘了带食盒出来,可否借你的盒子一用?”   “小娘子尽管拿去用好了,只要明个遣人送回来就行。”摊主笑呵呵答道。   两人坐着等馄饨,沈绛又想起之前的事情,好奇问道:“没想到,锦衣卫的人居然也这么通情达理,居然这么容易放咱们离开。”   谢珣温和一笑:“也不尽是,只是我拿出了证明自己身份的腰牌。”   沈绛略惊讶望着他。   谢珣解释道:“这两日家里给我寻的差事定了下来,正巧我身上带了文书,是以对方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   “恭喜三公子了。”沈绛发自内心笑道。   毕竟不管在何时,要想安身立命,还是得靠自己。   谢珣轻声说:“我并非科举出身,只是个小差事而已。”   “那又如何,大丈夫不拘小节,即便从微末做起,我相信以三公子的为人,一定会有大展宏图的一天。”沈绛也不知为何,莫名对三公子有种信任。   她相信她眼前的这位公子,虽一时困囿尘埃,却终究会扶摇直起。   可惜,她梦中怎么就没梦到三公子呢。   沈绛颇为遗憾地想着。   “你倒是对我有信心。”谢珣边说边摇头。   没一会儿,沈绛涌起一股想要打哈欠的困乏之意,谢珣朝摊主看了眼,问道:“请问馄饨做好了吗?”   “这就好了。”摊主答了一声。   谢珣起身走过去,将这几碗馄饨的钱,一块付了银钱。   待他提起摊主装好的馄饨,转身对沈绛说道:“走吧,咱们早些回去。”   沈绛起身,走到他身边,两人一块往家的方向走。   路上,谢珣见她满脸倦色,关切道:“三姑娘,很累吗?”   此时沈绛却注意到了他对自己的称呼,又成了三姑娘。   仿佛之前的那一声三姑娘,只是情急之下,他无心的脱口而出。   “今日去看了铺子,确实有些累。”沈绛声音透着带着一丝娇柔的懒散。   “铺子?”   沈绛小声说:“我要在京城久居,不想坐吃山空,便与人一起做了点小生意。”   谢珣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   着实又让他意外了一次。   谢珣沉默了会儿,眼眸微垂:“三姑娘,总是教我意外。”   “是让你见笑了吧,”沈绛疏朗一笑。   世家千金金尊玉贵,哪个不是被养在闺阁之中,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有家境落魄的实在过不下去,才会抛头露面。   至于商贾之事,更是在末流。   沈绛自个倒是不在意,不过她也知道世人眼光有多挑剔。   谢珣突然停住脚步,侧身望向沈绛:“方才三姑娘与我说过的话,怎么转头就忘了。”   沈绛也看着他,两人四目相接。   许久,谢珣轻声说:“即便是从微末做起,我相信以三姑娘的能力,定能如鲲鹏般扶摇直上。”   沈绛没想到自己刚才安慰他的话,转头就让安慰了自己。   “借三公子吉言。”   沈绛并未笃定命运的人,若是信命,那个梦境给她的预示,她就该远远逃脱,留得自己一条小命苟活。   可她既然来了京城,便会咬牙撑下去。   开铺子做生意,即便被人视作轻视又如何。   她亦不在乎。   因为她只信她自己。   *   过了两日,沈绛去了一趟作坊,将第一批最好的货,拿了回来。   毕竟这些口脂是要上唇的,而且虽然看着颜色是与她要求的相差无几,但是上唇之后的色彩,却会因为各人唇色不同而呈现出差异。   因为屋子里的光线略暗,沈绛干脆让阿鸢把口脂都摆在外面院子的石桌上。   这家院子原先的主人,应该也有几分闲情野趣。   院子里不仅搭了葡萄架,还做了一副石凳石椅在架子旁。   阿鸢又把一面水银镜拿了出来,这可是当初大姐姐特地在年货里派人带给她的,是西洋舶来品,比铜镜照的清楚多了。   当初卖东西时,沈绛都没舍得卖掉。   “小姐,咱们先试哪一个?”阿鸢瞧着摆了满满一桌子的精致小瓷盒,简直爱不释手。   沈绛指了指其中一个菱花瓷盒,说道:“先试这盒吧。”   这是她特地让人制作的瓷盒形状,用意自然深远。   阿鸢拿起盒子,一边给她上妆一边说道:“小姐,你说咱们的口脂,能卖的出去吗?”   要说这丫头有什么不好,大概就是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段时间,沈绛表面淡然处之,可心底早已焦急不已。   她来京城这么久,迟迟还没未见到姐姐,身上的银两看似还够用很久,可是跟姚羡合伙开铺子,人家都出了铺子,她自然也要拿本金。   银子光见出去,不见回头,她心底能不着急嘛。   这丫头的问题算是问到了她死穴上了。   她苦心经营的这些,能得到她想要的回报吗?   好在阿鸢这丫头,旁的不说,手巧的是没话说。之前在衢州时,她就会自个做胭脂,上妆手法更是别具一格的好看。   谁知阿鸢刚替她妆扮完,正要细细打量,就听门口传来敲门声。   阿鸢放下手中东西,转身去开门。   居然是清明站在门外。   清明将手里提着的纸袋,递了过来:“这是我家公子买的味鲜居的招牌烧鸭,特地送来给沈姑娘尝尝,也是咱们的乔迁之礼。”   阿鸢一听是烧鸭,正要眉开眼笑。   却见清明视线落在院子里,陡然瞪大了眼睛。   只见院中坐着个女子,一袭浅蓝色妆花锦缎襦裙,乌黑长发上戴了银色流苏发簪,微风一吹,被打的如蝉翼般轻薄的银色流苏叶,风中摇曳生姿。   她脸颊本就白皙,此刻更是散发着羊脂凝玉的柔软白嫩感。   可真正叫人挪不开眼的却是她的唇瓣。   原本应该是粉嫩的唇,此刻却呈现着大红色徘徊花般的红艳华贵,明明是唇,却有娇艳欲滴之感,明艳到不可方物。   让人立即生出不敢多看一眼的闪躲。   待她扬起唇瓣,冲着清明浅笑时,漫天天光似乎也在这一刻黯然失色。   “你家公子呢?”沈绛问他。   她轻启的红唇似乎打破了这一瞬的呆滞,让清明重新回过神,可他依旧呆呆立在原地,心头依旧惊跳不已,更是面红耳赤。   他少年心性,喜欢习武甚过姑娘,对姑娘的相貌从不在意。   这沈姑娘莫非是什么妖孽不成,竟让他都看到失了神。   见她居然还问自家公子,清明心底暗想:可不能让世子爷瞧见她这般模样。   清明正想着如何回复,就听沈绛说:“既是招牌的烧鸭,我如何好一人独享。”   于是她就让阿鸢又去隔壁将三公子请过来。   谢珣过来时,清明还站在门口,一副纠结万分的模样。   仿佛院子有什么,让他难以迈开步子。   直到谢珣自己走到门口,看见院落内坐着的姑娘,她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微偏头看过来,一双明眸在瞧见他时,眼波潋滟而妩媚。   一瞬,谢珣的眼瞳微缩了下。   下一秒,他抬脚入了院内。   清明跟在身后,却是惊诧不已,因为他实在没想到世子爷居然这般淡然。   难不成沈姑娘这妩媚明艳的模样,并未打动世子爷?   世子爷不愧是世子爷!!   可谢珣刚坐下,沈绛就问:“三公子可觉得,我今日有何不同?”   清明站在谢珣身后,一听这话,这一颗心猛地一跳。   沈姑娘这是打定主意要引诱他家世子爷?   不就比平时漂亮了许多,让人不敢直视了许多。   清明又咽了下口水。   今个又不是吃羊肉炉,他怎么口齿生津呢。   可坐着的谢珣却并不知他身后小侍卫,复杂的小心思,他在沈绛脸上略一打量,又低头看到满桌摆着的盒子:“三姑娘今日抹的口脂甚是漂亮。”   沈绛没想到,谢珣作为男子,竟也能观察这么入微。   或许真的是因为她的口脂极漂亮?   这一下,就让沈绛一直以来惴惴不安的心,似乎稍微放了下来。   “我先前与三公子说过,我与朋友做了点小生意,我们便是打算从这小小的口脂做起。”   谢珣低头看着桌上的东西,问道:“这些便是三姑娘要卖的口脂?”   沈绛点头,她迅速将其中四盒口脂拿了出来。   “这是我们店里的镇店之宝,用料昂贵不说,光是研磨原材料就经过二十三道工序。而且我们特地给每一盒口脂取了名字。”   沈绛之前曾经花了时间研究过,发现但凡能卖的广为流传的东西,一定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澄心堂纸、龙尾石砚、李廷珪墨,这些耳熟能详的文房三宝,或以地为名,或以人为名,反正各个名字都叫得响亮。   所以她这四盒口脂分别叫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谢珣轻笑说道:“是古时四位美人的传说,口脂本就是女子之物,以美人传说命名确实恰当。”   谢珣说完,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一笑:“三姑娘,好妙思。”   原本沈绛听着他的分析,正欲点头。   可她突然听到他夸赞自己的话,莫名耳鬓一热。   待她收敛好心神,迅速指着另外剩下的盒子,她说:“这些口脂用料虽不及,但是胜在颜色够多,足够满足所有姑娘的需求,并且也能够满足有些姑娘喜欢收集的癖好。”   “这些,三姑娘可想好取什么名字?”谢珣极跟得上她的思路。   有种沈绛说了上句,他已猜到了下句的默契感。   沈绛说道:“我是以二十四节气取名,因为节气是每个人都耳熟能详的东西。即便是平民女子,也知道冬至、霜降这些节气。”   他们的口脂是刚入市的,要想迅速有知名度,光是在取名上,沈绛就曾经绞尽脑汁。   后来她干脆舍繁取简,用身边耳熟能详的美人传说和节气命名。   二十四节气,还正好对应二十四种颜色。   而且每个季节的色彩,她也有研究的搭配过,比如春季节气的颜色多为水粉、浅红,夏日炎热颜色则是明快浓艳的绛红、真朱,秋日色彩则是略带橘调的薄柿色、檀红色,而冬季的色彩则是庄重的胭脂色、栗梅色。   因为正月里宴会颇多,出席宴会自然得配上大气又不失装作的口脂色彩。   月银有限的姑娘,可以根据沈绛的搭配,每个季节只挑选一两种颜色便好。   阔气的姑娘,倒是能一口气把二十四种颜色都包圆了。   至于这两种口脂的定价,更是天差地别。   四美的用料极尽昂贵,光是‘沉鱼色’这一种口脂,原材料便包含了云母、珍珠、冰片、大红珊瑚还有金箔等。   身后的清明出身王府,听着这些原材料时,眼角都抽了抽。   谢珣问道:“三姑娘想如何定价?”   沈绛斩钉截铁道:“一盒,十五贯。”   这下原本还只是眼角抽了抽的清明,差点跳起来,喊一声黑心商人。   她可真敢开口,一盒口脂十五贯。   大晋朝一贯便是一两,这一盒口脂要十五两银子。   谁知沈绛仿佛感觉到他的内心活动,突然抬头望过来,笑道:“清明小哥,你一个月月银几两?”   “一个月二两。”清明面无表情回答道。   沈绛满意的点头:“那你不吃不喝大半年,也能买上一盒了。”   清明:“……”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坏心肠的小姑娘。   沈绛心底却哼笑,别以为你不说,我就瞧不见你满脸都写着我是黑心商人呢。   谢珣想了下,开口说:“十五贯确实是贵,可是贵却又有贵的道理,因为光是因为这昂贵的价格,便会有人关注到这些口脂。”   沈绛恨不得将三公子,引为生平知己。   她眼睛一亮,轻声说:“对,我便是三公子这样的想法,用这样极致昂贵的口脂在京城的贵女圈子里打响名声,进而让朱颜阁名扬京城。”   而普通姑娘即便卖不了四美这样的顶级口脂,也可以退而求其次,买另一个系列的口脂。   比如二十四节气。   所以她真正要打响的是朱颜阁的名声。   她要让朱颜阁里出的口脂,成为京城所有姑娘都趋之若鹜的东西,要让她们一盒难求。   突然,她的一张仙人之姿的小脸垮了下来。   一旁阿鸢和清明都看愣了,怎么说的好端端就丧气了呢。   虽然清明没做过生意,可是他却不笨,觉得沈姑娘这法子是对的,若是真叫她走对了路子,必然是要赚的盆满钵满。   沈绛不等他们问,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我面临着一个最大的问题。”   “什么问题?”阿鸢着急问道。   清明也瞪大眼睛等着她的回答。   却不想,反而是坐在对面的谢珣,声音温雅道:“三姑娘现在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她上哪儿去找可以买这十五贯一盒口脂的人。”   对!!!   沈绛眼神热切的望着谢珣,三公子瞧着是个读书人,可是脑筋不仅不死板,而且格外灵活。若不是他如今已有官家的差事,她非得拉着他一块做生意不可。   若是以前,她本就是勋贵世家的娇小姐,自个都能买得起十五贯一盒的口脂。   可如今,就是因为沈家败了,她才沦落到做生意。   阿鸢倒是想到一个人,只是谢珣和清明在此,她不方便说出来,只能干着急的给沈绛使眼色。   只可惜她的眼色,沈绛瞧见了,也全然没当回事。   因为她已经猜到阿鸢想要说的是谁了。   自然是她大姐姐沈殊音。   大姐姐乃是安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当年未出阁时,更是有京城第一美人的称号,可以说她穿过的戴过的,都会在京城世家贵女圈子里引起关注。   后来她又嫁进国公府,出身好,嫁的更好。   大姐姐便是那种教人又羡又妒的人。   突然,沈绛有些不敢想大姐姐如今的日子,原本被人人艳羡的人,如今却突逢娘家败落。女子出嫁之后,娘家便是底气和靠山。   原本爹爹是大姐姐最大的底气,她可以在安国公府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可如今,会不会有人会趁机落井下石。   沈绛藏于市井之中,没人知道她是长平侯府嫡出三姑娘的身份,所以她无需面对别人嘲讽和不怀好意的眼神。   可大姐姐在京城,无数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她。   说不定她早已经尝遍了别人的冷眼。   沈绛心底突然失落,她其实也好想大姐姐。   可她知道现在还不是去见大姐姐的时候,她与大姐姐虽不是从小一起长大,可是阿娘去世后,她们两人一起在衢州守孝。   大姐姐瞧着外表柔顺娴静,内里其实极坚定。   若是让大姐姐知道,她没去扬州外祖家中,而是来了京城,她一定会第一时间赶自己走。   只有等到她让朱颜阁彻底在京城扬名,她自己能在京城靠自己站稳脚跟。   她才有资格跟大姐姐说一声,她留在京城不会拖任何人的后腿。   此刻,她想着大姐沈殊音的事情,显得格外安静。   可落在对面谢珣眼底,却是她微微蹙起的眉宇。   他坐在此处,听着这个小姑娘说了大半日的生意经,已是荒谬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可如今她一皱眉,他第一念头想的竟是……   得帮她呀。   谢珣自然明白,他对这位小姑娘并非有什么非分之想。   只不过是瞧她如今沦落,想要伸手拉一把。   他想看看,若是借一把力给她,这个姑娘能飞的有多高。   于是他缓缓开口道:“我倒是知道有个地方。”   沈绛抬起头,面露疑惑,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能买她十五贯一盒口脂的人。   她等了一会儿,谢珣再次开口。   “映雪堂。”   *   映雪堂,要说具体出现的时间,还真没人说的上来。只记得刚成立时,是因为京城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压倒了民房。   当时死伤惨重,无数人在寒冬腊月流落街头,凄惨之景,让见过的人至今难忘。   于是朝廷积极救灾之外,京城的贵夫人小贵女们,也纷纷大发善心慷慨解囊。   施粥的、捐银两、捐衣裳被褥的,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   后来是当时的长公主牵头,说是将大家的力量积攒到一起,方能办成大事。   没成想,当年救灾中,这个由女子组成的松散小联盟,竟出了大风头,圣上更是下旨夸赞众女眷有木兰之风,在危急之时能挺身而出。   于是初期的映雪堂就这样成立。   后来渐渐发展成了世家贵女们联谊的一个圈子,再后来门槛渐渐降低,连商贾女眷也能进入,不过是为了吸纳有财力的商贾女眷。   待捐款捐物时,才能有人积极出银子嘛。   因此映雪堂可以说是京城里容纳最多贵女的地方,更何况为了扩大影响力,映雪堂经常会举办诗会、茶会各种大小宴会。   谢珣此刻提到映雪堂,沈绛立即就点头赞同。   之前她在京城打探消息时,便听说过映雪堂的大名。   而且京城贵女们都多以身为映雪堂一份子为傲,所以她若是能在映雪堂里先打响她家口脂的名声,那么扬名整个京城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只可惜,映雪堂之所以是映雪堂,就是因为它对受邀女子的身份,是有要求的。   沈绛如今就是一个破落小姐,只怕连一只脚都踏不进去。   晚上,谢珣坐在桌边看书,清明正在整理被褥。   待他将被子抖了抖,突然转身说:“公子,咱们真的得一直住在此处?你这两日不在家中,王爷还派人问了晨晖。”   谢珣低头翻了一页书,并未理睬。   清明叹了口气,要说自家公子,人人瞧他外表温润有礼谦谦君子模样,可是骨子里却坚持己见,他若想要做的事情,谁都挡不去。   去年出家那件事,之所以未能成,只怕也是因为他心底并不是真的要出家。   见公子不说话,清明干脆又说起旁的。   “对了,说起这位沈姑娘,公子瞧见她说起生意经时,眼睛都发亮的模样了吗?简直就是个钱篓子。”   突然,谢珣将手里拿着的书搁在桌子上。   书脊落在桌面上的轻响,让清明心底咯噔一下。   谢珣抬头望着他,声音冷淡:“若你觉得实在闲来无事,要背后非议别人,就去外头蹲一个时辰马步吧。”   清明呆愣。   “还不快去,”谢珣终于低斥道。   清明哪还敢多言,放好被子,一溜烟的跑到外面墙角,马步稳稳扎住。   此刻依旧坐在房内的谢珣,重新拿起书。   只是刚看了一眼,谢珣突然起身,他负手出了门,一眼看见墙角边的一团黑影。   清明打小的功夫底子,一个时辰的马步丝毫不在话下。   于是谢珣慢步到他跟前,清明立即开口说:“公子,我知道错了。”   “知错了?”谢珣将手掌从背后拿出,只见他将手里拿着的书压在清明头顶,声音微凉:“书若掉下来,就重头再站一个时辰。”   清明:“……”   待他转身准备回房时,突然又转身看着清明,“钱篓子怎么了?”   不是也挺有趣的。 第22章   沈绛将映雪堂的事情, 与姚羡说了下,他当即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不就是个名帖。”姚羡一听说这映雪堂也有商贾女子进入, 所以立即打了包票。   只是几天之后, 他问过自己各路朋友,竟是都没将这事儿办成。   倒是清明从阿鸢那里, 知道这事儿进展的不顺利。   于是他小心翼翼把这件事告诉了谢珣,谢珣倒也没责怪他多管闲事。   就在沈绛想着,该怎么办时, 姚羡那边倒是峰回路转。   他兴奋的找到沈绛,说道:“我有个朋友的姐姐,便是这映雪堂的人,听闻这几日映雪堂便赏春宴。所以我朋友正好可以帮忙弄张请帖,只是沈三你的身份。”   因为沈绛时常在外着男装,所以姚羡叫她沈三。   “就说我是你家外地来的表妹,不就是要慷慨解囊,若是咱们捐了银子,这身份之事倒也好办。毕竟映雪堂又不是官府衙门, 不会看我的路引帖子。”   姚羡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于是很快就真的拿到了映雪帖。   沈绛没想到最难搞定的事情, 竟也被搞定,一时精神大振。   三月初春暖花开, 虽还有春寒未退,不少爱美的女子已脱去臃肿的冬衣, 换上了春衫。   映雪堂的园子原本并不大, 可是经过这么多年的扩建和修缮, 竟慢慢成了京城有名的观赏园。   因为园子也可以出借地方办宴会, 虽说花费不低,可实在有面子。   这日映雪堂的茶会是今年办的头一场赏春宴,不仅贵女们来了,更有不少夫人也参加。   而不少夫人都是由家中子弟送来的,映雪堂虽是女子聚会的园子,却也有招待男客的地方。   甚至还因为这个延伸出来映雪堂宴会的新功能。   相亲宴。   大晋朝民风还算开放,未婚男女之间倒不至于真的盲婚哑嫁,直到成亲那天掀盖头才瞧见对方的模样。   所以不少云英待嫁的姑娘,时常会在映雪堂与其他贵夫人相见。   若是相看满意,便会安排家中子弟在这里悄然见上一面。   不至于大费周章,就那么看上一眼,心底总也有个数。   今个宴会是为了浴佛节,大晋赏佛,因此来参宴的人极多。   门口的马车络绎不绝,不过映雪堂的下人应酬惯了这样的场景,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一阵清脆铃声,一辆略显朴素的马车,缓缓驶至门口。   待马车停稳,一个穿着草绿色长裙的小丫鬟先下来了,丫鬟年岁不大,但颇为貌美,竟是不输一些来参加宴会的贵女。   映雪堂侍女本来候在一旁,瞧见小丫鬟,心底略惊讶,这样貌美的丫鬟可不像是小姐喜欢用的。   一般来说,主子是红花,丫鬟便是绿叶,都是绿叶衬着红花。   万不能让绿叶抢走了红花的风头。   哪怕是容貌极美的贵女身边丫鬟,也顶多沾个清秀可人的边儿。   敢用这样貌美的丫鬟,要么便是主子极有自信,觉得自个容貌远在丫鬟之上,要么就是不在意样貌。   不过这世上可没有不在乎容貌的女子。   侍女还在猜测时,车上的人终于款款而下,却也一下解释了这个侍女的疑惑。   只见下车的女子白纱蒙面,对,白纱笼着她的脸庞,让人瞧不清楚她的模样。   可偏偏给人第一感觉便是,这定是个极美的女子。   少女在车旁站定,一袭浅蓝色广袖流仙裙,宽袖长裙,抬手间却身姿窈窕婀娜。   腰间系着一根同色腰带,将一寸腰身勒地不盈一握。   叫人无端想起春日里清新嫩绿的柳条枝,纤细而又柔软。   虽说她面上有白纱,但仔细看却还是能瞧出端倪,少女的雪肤白的如瑶池天山的山尖上才有的那一簇雪,圣洁而无暇。她露在白纱之外的一双眼睛,黑眸清亮润泽,如蕴着千山万水的烟波,朦胧而又潋滟,远远看着就要被这样的眼睛吸了进去。   额心是画的花钿,色鲜如血,被雪白肌肤衬地越发娇艳。   满头乌发被束起,头顶戴着是一个金色镶红宝石流苏莲花冠,左右两侧长长的流苏,上面缀着被打磨的极薄的金箔叶,微风吹起来,金叶在风中轻轻摇曳。   侍女上前福身,对方轻轻一抬手。   阿鸢将映雪帖交给对方查验,在简单确认身份后,侍女做了个请的手势。   便走在前面带路。   一路上缓缓往里走,穿过园子里的亭台楼阁,这里的园林风格乃是江南小桥流水的雅致。   太湖石堆叠而成的假山,立于庭中。   而周围遍布树木花草,看似丛莽一片,漫无章法,实则却暗藏心机。   乔木高大可遮天日,绿柳秀丽树姿奇特,可供观赏,而墙壁上攀附的藤萝、蔓草也在经历了一整个冬日后,再次焕发出新的生机。   前方九曲回廊,弯弯折折,更是别有一番风韵。   沈绛心中暗暗点头,难怪这映雪堂这些贵女们扎破脑袋,都要挤进来。   便是这园子瞧着就别具一格的出彩。   还未到厅堂,就听到里面莺声笑语,光是听着声音便能想象里面好不热闹的场景。   侍女引她到了门口,就笑着通传道:“沈姑娘到。”   厅内的贵女们正三三两两坐成一团,说的正亲热,自然没太在意门口一个连府第都没有沈姑娘,只是有人习惯性朝这边扫了一眼后,竟愣住了。   这一愣仿佛会传染似得,但凡往这边瞧了一眼的人,都默不作声的看着门口的姑娘。   直到沈绛缓缓抬脚进了正厅。   正厅里的喧闹,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竟是忍不住地跟着她一直挪,直到沈绛缓缓走到花厅角落的位置坐下。   也不知是谁,忍不住轻呼了口气,只是声音略大了些。   这声音如石子投进湖里,一下让原本安静的正厅又有了说话的声音。   只是这些矜贵的小姑娘们再说话,就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不少人依旧在目光瞄着沈绛。   心底暗暗猜测,京城什么时候来了这样一个人物。   若论起美人,自打长平侯嫡长女沈殊音嫁人之后,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就落在了进来刚声名鹊起的英国公府嫡女霍竹韵。   英国公府本就是大晋朝顶级勋贵世家,霍竹韵十五岁及笄礼之后,在宫宴上一曲惊鸿舞,名动整个京城。   京城勋贵家族里的未婚少年郎们,对她更是趋之若鹜。   但凡有霍竹韵参加的宴会,那些公子哥必会上蹿下跳,想要一睹佳人风采。   “今日霍大小姐会吗?”也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这心思却是有那么点不怀好意的意思在。   姑娘家都不喜欢自个被比下去,哪怕霍竹韵真的美到名动京城,可也有不服气,想要看着被人比下去的。   可京城的贵女来来回回就那么点人,要是真有出挑能压得住霍竹韵的,自然早就出头了。   何至于苦苦等到今日。   “这个沈姑娘是哪个沈家?”也有人好奇问道。   按理说若这位沈姑娘出身官家,通报的侍女必会提上一句是某某侯府的姑娘,或是某某大人家中姑娘。   这什么都未提的,莫不是个商贾之女?   于是,就有人说:“以前从未见过她,莫不是刚到京城的吧?”   “我瞧着像是个商贾之女。”有个人酸里酸气的来了句,仿佛只要说一声商贾女,就能将沈绛贬低到尘埃里。   这边还在窃窃私语,另一边沈绛却坐在位置上,谁也不看,只安心喝茶。   反而是站在她身后的阿鸢,声音极低道:“姑娘,她们都在看你呢。”   而且眼神都不太和善,透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打量。   沈绛没说话,心中却笑:她要的就是这些世家贵女注意到自己。   今日她来映雪堂,可不是为了卑躬屈膝的让这些贵女们瞧一眼自己的口脂。   她就是要先声夺人,打一开始就让所有人都看见她。   注意到她的打扮,注意到她的妆容,哪怕面上瞧不起她,可心底却依旧会暗暗在想,这个姑娘用的是什么口脂香粉。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低调行事。   一大清早她让阿鸢给自己妆扮了一个小时,她本就生得娇艳妩媚,如今盛装而至,只要出现在人前,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她不知觉吸引。   现在,就看见哪条鱼先上钩了。   沈绛并不着急跟这些人结交,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贵女们,她若是态度谦卑,反而会被视作奉承和低下,倒不如一开始就拿出高人一等的姿态。   况且哪怕这些贵女不上钩,不是还有商贾人家的姑娘。   这些姑娘手头的银子,可是更为宽裕。   沈绛既然主意已定,便更加不紧不慢,就连品茗香茶的姿态都格外优雅大方,举手投足间,带着叫人不敢直视的妩媚娇妍。   明明她坐在角落里,可这一刻角落仿佛在发光。   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往这边落。   没一会儿,厅堂内再次响起欢声笑语,只是没人与沈绛说话。   而原本有些世家小姐,本来心底正等着看她笑话,初来这样的社交场合却受冷落,就等着看她着急又上不得台面的模样。   谁知对方不仅没着急,反而气定神闲的饮起茶。   这样从容的气度,竟比在座自忖矜贵的娇小姐还要尊贵上几分。   终于,有个穿鹅黄色衣裳的姑娘,主动站起来走到沈绛旁边,笑着问道:“沈姑娘,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请坐。”沈绛微微一笑。   对方想来也是个活泼的急性子,方一坐下,便笑道:“沈姑娘,你不是京城人吧?”   沈绛心思敏锐,自然能听得出一个人的口吻。   最起码这姑娘没有恶意。   沈绛摇摇头,低声说:“我是刚入京不久。”   她声音虽不大,可坐在周围的这些千金小姐却还是听见,自然有人心底恍然:哦,果然是个没见过市面的乡下,白长了这样一张脸。   鹅黄衣裳姑娘,笑着说:“我叫方宝宁,我爹爹乃是刑部侍郎。”   刑部侍郎。   听到这个官职后,沈绛心头一动,爹爹入狱之后,皇帝命三法司会审,三法司便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   “沈姐姐,你长得可真漂亮。”方宝宁痴迷地看着沈绛的脸。   不远处有个人扑哧笑了声,沈绛略蹙眉,倒是有个人笑道:“沈姑娘别见怪,方妹妹这是爱美之心又犯了。”   “咱们这位方妹妹不好男色,偏爱大美人,若是街上遇见了沈姑娘你,只怕她都会走不动道。”   这个方宝宁人缘不错,说话的人也都是逗趣,并无恶意。   只不过有人却看不顺眼,被方宝宁看上的就是大美人,于是一个穿着藕粉色衣裳的姑娘,轻哼了声,微撇嘴道:“方妹妹,你眼光倒是好,只不过可别吓着人家沈姑娘,毕竟人家初来京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这几乎是明晃晃笑话,沈绛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   厅堂内的众人也没想到,会有这么连面子情都顾不上的人,一时,气氛颇冷。   却不想沈绛笑盈盈朝对方看过去:“我确实见识少,没见过像姑娘你这样说话的。”   扑。   要不是有个帕子及时堵住了嘴,对面的姑娘差点就要将口中的点心喷了出来。   见过莽的,倒是没见过这样的。   这不是直接说对方没教养呢。   不过说完,沈绛也并未在开口,反正她又不是来打嘴仗的,见好就收。   好在这里的小姑娘都知体面的重要,大家很快将话题转开。   自然小姑娘在一块,聊的不是趣闻见识,就是胭脂水粉料子。   沈绛安静听着她们聊,并没有急吼吼的推出自己的口脂。   不急。   她需要等一个机会。   只是一直到众人在厅内坐的不耐烦,要去园子里逛逛,沈绛都未找到合适的机会。   只能说良机难觅。   于是她跟着大家一块去了园子,众人到了凉亭中,有人隔栏喂着池里的锦鲤,还有人找来投壶玩乐。   好不热闹。   沈绛被方宝宁拉着也认识了不少人,方宝宁虽最爱美人,可与她关系最好的,却是一个叫姜妙的姑娘。   这姑娘瞧着性子有些木讷,不太说话。   姑娘们原本正玩的开心,却被一个隔墙而来的声音打断。   “那个姜家的姑娘,我才不会娶呢。性子沉闷不说,她若再生了一张跟她爹一样,紫得跟猪肝似得嘴唇,谁愿意要谁要去。”   这个急急不耐烦的声音,震的在场所有姑娘都愣住。   而原本正拐弯进了园子的一行男子,也愣住了。   他们听说这些姑娘都在另外一个芳草厅,离这个园子颇远,谁知竟就撞上了。   本来叫嚷着的人,这下也愣住,直勾勾朝这边看来。   姜妙原本在这些贵女当中,并不算出众,她父亲不过是个伯爷,圣眷并不浓,在京城就跟她一样,算是个半透明的边缘人物。   姜姑娘打八辈子,都没受到这么人同时的注视。   而且还是被一个男子如此嫌弃,竟还说她的嘴唇似猪肝。   姜妙唇色并不像寻常女子那帮嫩粉如樱,反而有些紫的发乌,这是姜伯爷家里祖传的。   若是传给儿子也就罢了,偏偏让她一个女儿也继承了这样的唇色。   本来她就有些自卑,生怕被人注意到。   谁知如今竟被人拿出来当众取笑。   一时间,她拎着裙摆,转身就跑走了。   这下,炸开锅了。   本来还趾高气昂的男子,这下也有些尴尬,他摸了摸后脑勺:“我怎么知道她也在这里。”   一旁另一个男子,立即呵斥道:“你还嫌不够乱是吧。”   “霍世子今个怎么也来了?”有个姑娘好奇道。   原来呵斥无理男子的人,是英国公府的世子爷霍定钧。   见到他竟也在,花园内一众顾不得追上去安慰姜妙,反而一个个眼波娇羞的看着霍定钧。   京城谁人不知英国公府,霍氏兄妹的大名。   妹妹霍竹韵是赫赫有名的京城第一美人,而哥哥霍定钧便是京城很多怀春少女心中的良婿之选。   霍世子人才品貌皆为上佳,文治武功更是顶顶出众。   况且他还早早就被请封为世子爷。   况且他还矜持守礼,从未听过他在女色方面有什么不良的风言风语,这样一个出众又有家世的公子哥,即便再冰冷的姑娘,都能生出三分柔肠。   霍定钧看了一眼这些姑娘,没找到相熟的,只得让小厮去找自己的妹妹霍竹韵。   让她去安慰安慰那位方家小姐吧。   至于刚才那个行为无状的男子,就是他不成器的堂弟霍文思。   *   这边姜妙哭着跑出去,竟一个不慎还摔倒在地上,衣裳沾了一身泥。姜姑娘身为一个步子都不肯迈大的姑娘,今日算是彻底丢尽了脸面。   沈绛和方宝宁追上去时,就见她的丫鬟正哭着把她扶起来。   主仆两人你哭我也哭,看得无比凄楚。   方宝宁虽然平时活泼,可是遇见事儿也不是个能镇定的。她瞧见姜妙哭成这样,差点儿也跟着一块哭。   还是沈绛拉住姜妙,将她头上不小心沾到了树叶,轻轻摘下:“我先送你去更衣吧。”   她声音温柔,却语气坚定。   姜妙哭的泪眼模糊,却不自觉想要靠近她。   于是沈绛半搀着半抱着,将她带到了留给客人更衣的厢房。   很快,姜妙的丫鬟将她带来的备用衣裳拿来,伺候着姜妙重新换下。   只是她的丫鬟要给她重新梳妆时,沈绛却拿过梳子,“我来吧。”   她用梳子轻轻理顺姜妙的长发,声音轻软道:“世人多浅薄,这样的人说出的话,只当是他放的气罢了。”   方宝宁正不开心坐着,突然听到这句话,瞪大了眼睛。   她没想到沈绛这样看着矜贵又美丽大方的姑娘,竟也会说这样的话。   就连姜妙都被她的话,逗的回过了神。   沈绛这时候说道:“阿鸢,把我的梳妆匣拿过来。”   阿鸢上前,将梳妆匣摆在桌上,很快匣子打开,里面竟是摆着一排又一排的小瓷盒。   特别是最上层摆着的四个盒子,不管是形状还是颜色,都格外显眼。   沈绛把最上面的四个盒子一一打开,她指着上面说道:“喜欢哪个颜色,选一个。”   姜妙垂着眼眸,透着绝望道:“沈姑娘别费心了,我也不是没用过口脂,只是那些口脂不过一会儿就掉落。而且我的唇色这样难看,上什么样的口脂都遮不住的。”   “你信我好不好。”沈绛弯腰望着她。   姜妙望着她一双水波潋滟的双眸,竟是莫名被说服。   直到她手指指向一盒樱花粉色,这样娇艳欲滴的浅浅粉色,春日里漫山遍野开着,那样的美是姜妙从未企及过的。   曾经她也怨恨过,为何她有这样丑的唇色。   谁都不知她有多羡慕旁的姑娘,那样如娇花般的唇瓣。   “闭上眼睛。”沈绛在给她上妆之前,轻声说了句。   姜妙当真听话的乖乖闭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妙感觉到沈绛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似乎是结束了。其实她心底并不抱什么期待,之前她甚至涂过香粉在唇上,依旧遮不住。   直到沈绛轻轻压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柔声道:“睁开眼睛吧。”   待姜妙眼睫轻颤着,看向镜子里。   她怔住了。   那个她一直以来都讨厌至极的唇色,居然真的不见了,不是被口脂单纯盖住,而是与口脂融为一体。   她的唇似樱,更让她惊讶的是,似乎还泛着润润的光泽。   她轻轻张开唇时,有种娇艳欲滴的惊艳感。   一旁的方宝宁早已经忍不住了,她急急问道:“沈姑娘,你这口脂是什么做的?怎么不仅把嘴唇颜色变得这么好看,还有种闪闪发光的感觉呢。”   “怎么做就不能告诉你了,不过你就说好看还是不好看?”   方宝宁重重点头:“好看,姜姐姐的唇瓣真的好像变成了花瓣。”   沈绛低头看着面前的姑娘,“现在你该去做另外一件事了。”   园子内。   本来霍竹韵是被郢王妃叫过去说话,没想到哥哥派人来找她,说是二哥闯祸了。她二叔家的这个堂哥,行事一向不羁,时常惹祸。   霍竹韵到了之后,才知他居然说姜妙的嘴唇似猪肝。   虽然确实挺像,霍竹韵心底偷笑了下,不过面上却是将自家哥哥好生批判了下。   这些贵女们并不全是想要给姜妙打抱不平,只是对方说的确实是难听。   “待姜姑娘回来,我必让二哥亲自过来给她赔不是。”霍竹韵摆出落落大方的姿态,一副我们英国公府的人敢作敢当。   真是叫人平生好感呢。   却不想她刚说完,就有人说:“姜姑娘回来了。”   果然,姜妙正好走了回来,众人瞧见她,原本正要围过去,可又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直到有个人突然说:“姜姑娘,你的妆容……”   竟是变得格外精致,不仅额头上画了花钿,而且唇瓣格外娇粉,似还透着闪闪光泽。   姑娘家对胭脂水粉上的事情,格外敏感。   有个人疑惑道:“你的唇色怎么回事?”   刚才还紫如猪肝,怎么转头就粉如花瓣,怪好看的。   姜妙却对霍竹韵福了福身,“霍姑娘方才说的话,我也听到了,请霍姑娘将霍二少爷请过来吧。”   霍竹韵方才已夸下海口,自然不好再拒绝,便让自己丫鬟去请了二哥。   没一会儿,霍文思来了,只是连世子爷霍定钧也陪着一块来了。   霍文思心底虽不开心,却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太重,肯定伤了人家姑娘,于是还是过来了。   待他走到姜妙跟前,正要弯腰行礼,却一怔。   他之前也是听家里说要跟姜家议亲,他见过姜家那几个儿子,各个跟姜伯爷一样生了一张紫嘴唇,所以他生怕自己未来媳妇也是这么个猪肝一样的唇。   霍家人长相一向出众,他还有个京城第一美人的堂妹。   如何能忍受自个娶那样的妻子。   谁知他如今瞧见姜妙,自然也看见她的嘴唇,应该是上了口脂,可是却色如春樱,显得格外娇滴滴。   这也不是猪肝呀。   霍文思一愣神的功夫,姜妙开口了。   她望着霍文思,咬牙便道:“像你这样只注重女子容貌的浅薄男子,我便是嫁猪嫁狗,也不会嫁给你的。”   姜妙这辈子都没在人前这样骂过人,说话时,声音是颤抖的。   可是说完,她心底却又觉得无比畅快,仿佛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彻底被搬开。   霍文思回过神才明白,这姑娘把他叫过来,就是为了羞辱他呀。   他气得涨红了脸,谁知姜妙却又轻飘飘道:“好了,你也不用同我道歉,咱们扯平了。”   这下身后的这些世家千金们,竟是不顾身份,给她叫好了。   “姜姑娘说的有道理。”   “就是,这种只注重容貌的,就是浅薄男子。”   一旁的霍竹韵都脸色难看起来,毕竟被羞辱的是她霍家的人。   可她生气之余,却突然看见站在角落的一个姑娘,她头戴莲花流苏金冠,那样安静站着,却有种叫人一眼就能看见她的美。   这一下,霍竹韵的心头莫名生出一股敌意。   那是出于一种女子对女子的敌意。   沈绛也注意到了霍竹韵的目光,她确实扬唇,浅浅一笑。   待霍家人离开后,凉亭里的姑娘们这下可放开了问姜妙。   “姜姑娘,你这口脂怎么如此好看?颜色如樱不说,好似还闪闪发着微光。”   姜妙此刻望向沈绛,笑着说:“那就要谢谢沈姑娘,若不是她的口脂帮了大忙,只怕我今日还不能出这口恶气。”   虽然霍文思话说的难听,可是她若真的顶着一张紫如猪肝的嘴唇出来,定然是不能这么打他脸的。   沈绛看向姜妙,发现她也冲自己眨了眨眼睛。   没想到,这倒真的是妙人儿。   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更是投桃以李,用自个的事情来勾起这些贵女们的兴趣。   于是,梧桐大街上那家叫朱颜阁的铺子,便这么出了名。   一开始也只是这么一小圈贵女中出名,可是没过几日,霍文思被揍了一顿,这件事就这么传了出去。   于是大家便都想瞧瞧,这盒神奇的口脂到底是什么模样。   待知道一盒口脂竟要卖十五贯时,倒也有人嫌贵。   不过好在店里,还有二十四节气可供选择,虽说用料没有云母、珍珠这样提亮的,但是颜色却依旧纯正。   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朱颜阁的生意一下子火爆了起来。   这些贵族小姐又爱攀比,前天刚有人买一整套的颜色回去,第二日就有三四单这样的预订单子。   于是口脂作坊那边都快赶不上出货的速度。   一时,有些出挑的颜色早早就被卖完了。   待一个月下来,姚羡跟沈绛对账时,两人看着账册上的数字,哪怕心底有了大概的估算,依旧被震惊的目瞪口呆。   这晚,沈绛乘马车回家,刚到家门口下车。   就看见从衙门也刚回来的谢珣,她笑道:“程推官回来了。”   如今谢珣在京兆府当了一名七品的推官,平时断些案子,不过大多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人虽隔墙住着,可是能见面的机会竟也不多。   主要还是沈绛太过忙碌了,她忙着进原材料,忙着盯着口脂作坊不能偷工减料。   “程推官,帮忙搬一下吧。”沈绛指了指马车上的箱子。   她没让车夫拿,却偏偏叫谢珣拿。   谢珣瞧着她眉梢眼角都染上的笑意,伸手将箱子抱了下来。   只是他差点就被砸着脚,因为他没想到什么东西,能这么重?   他疑惑的望向沈绛,可是沈绛已经推门进去了。这些日子阿鸢和卓定也被她派的四处跑,今个两人又去盯着原材料了。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谢珣将东西抱到堂屋。   他放在桌上,就见沈绛伸手打开,说道:“我的未来。”   然后谢珣就看见箱子里满满的银子。 第23章   谢珣看着这一箱子银子, 怔了瞬,才缓缓开口说:“三姑娘,怎么会将如此多银子拿回家中?”   这自然是这个月朱颜阁赚到的银子, 还是她和姚羡两人平分之后的。   原本姚羡是要折成银票给她,谁知沈绛却一开口要了现银。   她打小虽生在衢州, 却从未因为银两的事情,担忧过片刻。可在朱颜阁开始赚钱的那一个月之前, 她却日日焦虑。   沈绛望着面前的银子, 低声说:“我只是想要告诉自个, 这世上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情。”   一文钱能难倒英雄汉。   但以后都不会难倒她了。   谢珣淡声问:“三姑娘,打算怎么处置这些银子?”   “自然学地主老财那般, 埋在床下,往后我便日日睡在这堆银子上。”   听着她略显调皮的话, 谢珣还是被逗笑了, 他点头说:“这么多银子,还真是叫人羡慕。”   沈绛刚要安慰, 三公子若是想要,早晚也会有。   可一想, 他刚在京兆府的新差事。   这年头在大晋朝, 当官可是发不了财的。   她倒是有些好奇问道:“我瞧三公子这些日子,倒也有大半时间不在家中,可是衙门里公务繁忙?”   京兆府推官,掌治刑狱。   不过京城有三法司在,京兆府日常断的案子,顶多也就是家长里短的事情。   但凡涉及大案要案, 俱会转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共同侦办。   所以京兆府多半都是打打下手。   哪怕沈绛挖空心思, 想要进机会进昭狱见父亲, 却依旧没从三公子身上打主意。   谁知谢珣看向她,开口说:“近日发生了几起案子,大理寺和刑部都无暇顾及,便交给京兆府负责。府衙上下都在忙着这几个案子。”   “大理寺和刑部竟这般忙?”沈绛似是随口说了句。   谢珣微掀嘴角,淡声说:“因为他们正在全力侦办长平侯沈作明的案子,这是圣上都在关心的大案,牵动朝野上下。”   沈绛突然微握紧手掌,低声说:“胜负乃兵家常事,难道沈将军打了败仗,便要将他贬低至此吗?”   “若是他并非只是寻常失败呢?”谢珣声音平静。   “不可能。”   他的话音刚落,沈绛的声音断然响起。   她看着谢珣,说道:“沈作明在大晋朝已封侯拜将,他有什么理由勾结北戎人,背叛家国?”   她似是气急了,说话时,胸口微微起伏。   父亲兵败之事,已成事实。   沈绛并不知当初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她无法在这件事上为父亲辩驳,可是要说他勾结外敌,意欲谋反,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作明在西北掌兵多年,不仅他本人身上有无数被北戎人砍下的伤痕。   他的士兵,他的属下,甚至是他多年知己好友,都有死在北戎人刀下。   他与北戎早已经是不死不休的状态,他又怎么可能会与北戎人勾结。   待她瞧见三公子幽深的眸子,突然醒过神,自己似乎太过激动。   沈绛找借口道:“我只是打小便听着沈将军力克外敌,守卫边境的故事,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大英雄竟会被认为勾结外族。”   “三姑娘无需解释,因为三姑娘所想,也是我的看法。”谢珣颔首。   沈绛看着面前的他,突然眼神柔和了下来。   她说:“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   真好。   原来这世间,还是有人愿意信爹爹。   原来他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谢珣转头看了眼沈绛家中,开口询问道:“三姑娘的护卫呢?”   “你是问卓定?”沈绛脸上闪过一丝讶异,还是解释道:“我派阿鸢去取一批口脂的原材料,所以就派卓定跟着保护她。”   谢珣低声说:“三姑娘这些日子,还是切勿一人出门。”   沈绛猜测应该是跟他近日忙碌的案子有关,她突然问道:“可是京城中发生了什么案子?”   如今买卖人口乃是合法之事,所以时常会发生女子或者儿童被拐卖的案子。   特别是一些节日里,大家上街玩乐,人多吵杂。   更是容易发生这样的事情。   谢珣不得不道:“确实发生了一些女子失踪案子,我今日已递了折子,申请入天牢,提审一个去年刚被抓的江洋大盗。”   本来沈绛也只是随意这么一听。   她点头乖巧道:“劳烦三公子提醒,我出门在外定会小心谨慎些的。”   *   待晚上卓定和阿鸢回来,原料已被送至口脂作坊。如今那里早已被朱颜阁买下,只做朱颜阁一家的口脂。   所以沈绛特地把身边的护卫分了一拨,守在那里。   毕竟很多货品都堆积在那里,若是被窃贼盯上,损失便大了。   阿鸢出去后,卓定上前说道:“三小姐,方才一直打探侯爷消息的人告诉我,说是皇上下令侯爷这几日已被从昭狱转入了天牢。”   沈绛正要点头,却突然心脏猛地一跳。   昭狱。   大晋朝的昭狱之所以赫赫有名,就是因为每个进入昭狱的人,都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但凡入了昭狱的犯人,都是锦衣卫亲管,外人插不上手。   但是天牢就不一样了,这也是关押重犯死犯的地方,但是相较于昭狱,就有机可趁多了。   就连这消息,也是从天牢那边泄露出来的。   自打朱颜阁开始赚银子,沈绛就把之前从衢州带过来的银子,拿了两千两出来,交给卓定负责侦查消息。   他们在京城潜伏了一个多月,虽还未彻底入门,却也不像刚来那样似得,两眼一抹黑。   只要银子到位,消息还是能打探到的。   这不,今个就有人来告诉他们,沈作明被押往天牢的消息。   沈绛心头一喜,可下一秒却又心跳如擂鼓。   天牢、天牢、天牢。   她在心中默默念叨着这两个字,然后脑海中猛然想起那个温润的声音。   ——我今日已递了折子,申请入天牢……   程婴的声音在她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回荡着,明明初听时温润,可如今再想,沈绛背后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是巧合吗?   今日她刚听到程婴说起,他要去天牢之事。   晚上卓定便告诉她,父亲已从昭狱被转入了天牢。   梦境中那样深刻而又痛苦的记忆,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她,入京后一定要小心谨慎,万不可掉以轻心。   程婴或许是知道了什么吗?   他是故意把入天牢的消息传递给她的吗?   一时,哪怕机敏如沈绛,竟也有些乱了心神。   “三小姐,我已让人去问过对方,可有办法入天牢。虽说天牢看守也严格,但是若扮成杂役入内,也不是没有机会。”   沈绛蹙眉,低声说:“花钱买消息尚可,但若是花钱混进天牢,风险太大。这些人未必就靠谱。”   毕竟混进天牢这种地方,风险太大,若没有十足把握,沈绛是不肯信对方的。   至于去求程婴,沈绛也没想好。   他说今日递了折子,那说不准明日就会入天牢。   只有这一个晚上的时间了,她得考虑清楚。   一整个晚上,沈绛就心神恍惚,就连阿鸢说的话,她都一句都没听到耳中。   她本坐在桌子上看书,谁知看着看着,竟歪着脑袋昏睡了过去。   很快,她似乎入了一段梦。   梦中她也正坐在椅子上,对面则坐着另外一个人,她似乎在于对方说话,可是她却一句都听不到。   而当她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只有朦朦胧胧的一片。   她看不清对方的脸。   但是沈绛能模糊感觉到,这是个女子。   直到对方将一样东西递过来,沈绛伸手接过,垂眸时,瞧见她手掌的虎口处,有一颗明显的黑痣,像是墨汁滴在上面。   很快,画面一转,便是她倒在地上的场景。   于是她再次听到了那段熟悉的对话。   “红颜薄命呐。”   “这等绝色美人也下得去手,当真是狠心。”   ……   萤萤烛火,轻摆摇曳,将一室黑暗笼成朦胧一片。   惊醒的沈绛坐在椅子上,偏头茫然看了一眼四周,这里是她租下的小院。   外面不知何时起,竟雨声再起。   点点雨滴,打在窗棂上,这才将她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她又梦到自己被害的场景了,只是这次似乎梦往前延伸了点,最起码她知道,自己死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人,是个女子。   女子。   沈绛的心情似乎没那般沉重,她猛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伸手拿起一把纸伞。   自入春之后,即便是京城这样的北方,也在频繁下雨。   她甚至没顾得上换鞋子,踩着脚上的绣鞋,微拎着裙摆,就开门出去了。   待她站在隔壁院子,伸手拍响门时,脑子里的弦似乎还是紧绷着的。   雨夜中,敲门声似乎被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地的声音所掩盖。   就在沈绛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从伞下抬头,以为看见的会是清明,可是映入眼帘的人,却是那道长身玉立的高挑人影。   他依旧撑着那把天青色油纸伞,劲瘦的身姿立于雨中。   “三公子,”沈绛望着他,轻唤了声。   可是求人的话,却在嘴边,迟迟无法说出口。   天牢哪怕不如昭狱那般危险,可若是被人察觉自己跟着他混入进去,只怕也会连累三公子吧。   谢珣看着眼前欲说还休的姑娘,轻声说:“外面雨大,要不三姑娘进来再说?”   “不,不用。”沈绛下意识道。   或许是因为天色太暗,头顶天际早已经被漫天的乌云遮蔽,连一丝星光都未漏下来,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反倒是有了开口的勇气。   她缓缓道:“我能与三公子一块入天牢吗?”   “三姑娘想何时去?”   沈绛一愣。   求人的是她,此刻愣住的还是她。   沈绛望着程婴出尘的身姿,脸上带着错愕,反而问道:“三公子不问我为什么吗?”   “天牢那等地方,不是酒楼也非戏园子,若不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谁又会想要入那样的地方。”谢珣清朗的声音缓缓响起。   这个声音在雨幕中穿透而来,瞬间,周围的雨声、风声似乎都消失了。   唯有他说的每个字都落在了沈绛的心头。   沈绛眼底似鼓鼓胀胀,想有无数的话想要说,结果却反而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许久,她轻声说:“三公子,日后若是有需要,我亦会肝脑涂地。”   谢珣低声一笑,这才说:“不过我倒是有件事,得让三姑娘替我办。”   “何事?”沈绛抬起头开心问道。   “明日起,就得劳烦三姑娘当我的小厮了。”   沈绛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为官者身边跟着小厮,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这是要让她扮成他的小厮,再带她入天牢。   沈绛立即笑起来:“当三公子的小厮,我求之不得。”   第二日,沈绛一身男装出现在谢珣家中。   只是谢珣看了她一眼后,似微蹙了下眉心,沈绛问道:“可是我的打扮有什么不妥?”   “确实不妥。”   沈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身成衣还是她一大清早在外头铺子买的。   价格便宜,用料普通,小厮穿上并无不妥呀。   直到对面的谢珣,再抬头望着她,一双黑眸光华潋滟,似乎昨夜未出现的星光此刻都落进了他的眸底。   他说道:“问题太大了。”   沈绛瞪大眼睛望着他,竟是一时分辨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故意戏弄自己。   “哪有这样俊俏的小厮。”他轻声说道。   沈绛这下彻底涨红了脸颊。 第24章   沈绛几乎是红着脸逃回家, 等她再出来时,谢珣站在马车旁望着,眼眸轻眨。   这次沈绛改变太大。   她一张脸原本白的欺霜赛雪, 此刻却透着一种晒久了太阳的幽深。一双秋水潋滟的眸子也不知怎么化的,眼皮微耷拉,没了之前那种诱人又妩媚的味道。   寻常姑娘把自己一张脸看得如此重要, 恨不得睡觉都要带着胭脂水粉。   她好似浑然不在意,男装、扮丑,只要有需要,她全都可以。   谢珣上了车后,沈绛跟着上车, 只是她刚要在门口坐着,就听马车里传来一声:“进来。”   “大人, 我还是坐在外面吧。”马车外面地方够大, 除了车夫之外,还有位置让她待。   直到谢珣淡然的声音又传来:“进来伺候着。”   沈绛:“……”   于是她掀开帘子,坐到了马车里。   “大人要喝茶吗?”沈绛笑眯眯望着他。   谢珣明知道她是故意为之,却也不恼,反而笑吟吟望着她:“暂且不用。”   马车很快启动, 沈绛安静坐在车内。   京城的晨光伴随着街上的喧闹,冉冉升起。马车驶入街道上后, 周围两侧叫卖声不断, 还不时传来小馄饨和包子的香气。   沈绛早上一起床, 便收拾妥当来当小厮, 都没来得及吃饭。   她正想着, 突然肚子里翻滚了下似得, 紧接着就是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空气没来由的凝滞, 沈绛更是眼睛死死瞪着对面的车厢壁。   丝毫不敢转头看程婴一眼。   哪怕她可以丝毫不在意扮丑这件事,可是在一个男子面前,肚子饿的咕噜响动,还是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她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即便事情已发生,也要硬当成无事。   可脸颊上的皮肤一寸一寸发烫,却是骗不了人的。   “饿了?”一个含笑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响起。   明明她想当做无事发生的,显然老天爷没听到沈绛内心的祈祷,坐在旁边的男人更是没听到。   沈绛微抿嘴,小声辩解:“倒也不是十分饿。”   那就是一点点饿了。   谢珣轻笑说:“京兆府衙门旁边有家烧饼,做的极地道。”   沈绛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轻声说:“是吗?那真是想尝尝。”   只怕这吃货的名头,打今个开始,算是要彻底盖在了她的头顶。   好在马车居然在此刻停了下来,到了。   于是沈绛开心的掀开帘子,先行下车之后,在旁边候着。   谢珣踩着马凳下来,朝一旁微转头,抬了抬下巴:“去买早膳吧。”   沈绛得了吩咐,往不远处的早点摊子走过去。   这家不仅有烧饼卖,也有馄饨。   摊主瞧见她过来,立即笑道:“小哥可是替程大人来买早膳的?”   沈绛一愣,转头看着不远处依旧站在原地的程婴,问道:“老丈竟认得我家大人?”   “那是自然,虽说程大人来京兆府没多久,不过咱们这条街可都听说了。”摊主手脚麻利的把炉子里的烧饼拿了出来。   沈绛又要了两碗馄饨。   她好奇问道:“为何?”   “自然是程大人断案公正,叫人佩服,”摊主笑呵呵回道。   沈绛没想到三公子不过才来了京兆府几日,就有了这样的好名声,着实是厉害。她随意看了眼旁边,瞧见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正忙着盛馄饨,看模样应该是摊主的女儿。   只是她盛一下馄饨,就往街对面瞧一眼。   瞧一眼,脸颊就红了几分。   待沈绛转头看过去,又转头看着小姑娘,才知她竟是在偷看三公子。谁知她这么一转头,反倒被小姑娘发现,并且还把人家吓得不轻,满满的汤洒出一小半。   手里的瓷碗险些掉落在地上。   “你这丫头,怎么做事没轻没重呢。”摊主埋怨女儿。   小姑娘嘴角嗫嚅,却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待沈绛将吃食拿在手里,重新回到谢珣身边,眉开眼笑道:“三公子。”   先前在车上,因为有赶车人来,她都是唤的大人。   此时她一声甜润的三公子,倒是叫谢珣微怔。   “原来三公子竟这般厉害,我不过是去买个早点,那位老丈便把你夸的犹如在世包公,说您断案公正。”沈绛望着他,笑容灿烂。   谢珣垂眸望了眼她手中的烧饼:“你买了几块烧饼?”   沈绛:“五块。”   谢珣闻言,淡淡道:“咱们两人,你为何买这么多?”   为何?   她本来确实是只想要两块烧饼的,但是那个摊主一直跟她聊天,直接就将烧饼放进了纸袋子中,等包完,直接就说了个价格。   沈绛一心想回来跟三公子邀功,让他知道自个在百姓心中,是何等威严。   居然就被摊主糊弄过去了。   沈绛此刻再低头望着手里提着的吃食,又回头看了一眼街道对面,那个看似憨厚老实的摊主。   想她朱颜阁生意兴隆,把满京城的大姑娘小媳妇哄的是团团转。   没想到她这个好猎手,居然也有被鹰啄了一天。   她这是摊主套路了?   “没想到连个小小的烧饼摊,都深谙做生意的道理。” 待她摇头,抬头看着谢珣,问道:“三公子,为何这般清楚摊主的小伎俩?”   按理说谢珣这般,瞧着清冷出尘的性子,不会在意这些吧。   却不想谢珣看了她一眼后,悠悠道:“他与府衙中其他大人的小厮,也都是这般说的。”   沈绛瞠目,好吧,原来人家一网子下去,捕的不只一条鱼。   不过想想也是,为官者,谁不爱听旁人夸他勤政爱民呢。   见她一张小脸鼓鼓,似乎还在郁闷,自己这般机敏的人居然会被随意忽悠。   谢珣终于还是淡声开口:“左右你也不算亏。”   沈绛抬头望他。   “你听他夸我时,不是也极开心的。”谢珣语气悠然。   沈绛拎着的烧饼,好似一下烫手的拿不住。   险些被她扔掉。   她一双星眸望向谢珣,满眼就差写着,我不是,我没有。   奈何谢珣此刻竟转身直接进了衙门,沈绛只得跟上去。一路上,竟还与其他两位大人遇上,双方简单打了打招呼,谢珣带着她继续往里走。   好在没人注意她这个垂着头的小厮。   府衙里每个大人都有自个专门的值房,以便不时之需。   谢珣带着沈绛到了值房,便让她把早点放下,“坐下吃吧。”   “不用了,我站着就好。”沈绛立即摇头。   哪有小厮与主子一块坐着的。   谁知谢珣走到门口,直接将房门反锁,待转头看着她:“这下敢坐下了吧。”   虽然他只是为了让自己吃饭,才锁上房门。   可是沈绛还从未跟一个男子这般单独待在一间房内,明明谢珣并无过分之举,可她觉得这间屋子里头,连空气的味道都不对劲。   待谢珣见她还没坐下,眼风刚扫过来,沈绛一下在椅子上稳稳坐下。   她拿出一块烧饼,吃下一口,原本香气扑鼻的烧饼,竟没了脑海中想像的那般香了。   因为她担心随时有人过来,吃东西难免比平时快了些。   谢珣倒是吃的慢条斯理,他眼睛略撇沈绛一眼,就见她端起瓷碗,将馄饨汤竟喝了大半。他认识的女子中,莫说那些年轻貌美的,便是太后这般上了年岁,吃饭都讲究细嚼慢咽,仪态大方。   面前的沈绛却是真的在吃。   女子在男子面前保持仪态,是因为想要将最美的那一面,留在她心仪男子的面前。   她总是跟旁人不一样,或许是不在意。   又或许是因为她心无旁骛吧。   没有心仪的男子,自然就不会介意旁人的眼光。   谢珣望着她的眼睛,又幽深了几分。   很快,果然有衙役过来敲门,沈绛走过去开门,就赶紧退到一旁。   衙役果然没太注意她,只恭敬冲着坐在桌旁的谢珣行礼:“大人,昨晚花月楼又发生了一起姑娘私奔的案子。”   谢珣起身往外走:“她的东西可都还在?”   “跟前面几起失踪案一样,姑娘的私房全都不见了。”   原来这些日子,京城发生了一件怪事,就是出现了好几起秦楼楚馆的姑娘失踪事件。   一开始,这些姑娘的私房全都不见,老鸨便觉得是她们自个逃跑。   气得发下话,定要将逃跑的姑娘捉回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青楼妓子赎身从良的,并不在少数。特别是那些当红的姑娘,能歌善舞,又有贵客追捧,攒个赎身的钱并不难。   况且要是私自逃跑,被抓回来,等待她们的下场可就不堪至极。   听闻有些心狠的老鸨,为了杀鸡儆猴,将外逃抓回来的姑娘,身上刺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流落风尘,本已可悲至极,却还落得这个下场。   所以极少会发生姑娘私自外逃这样的事情。   最近这阵子却连着发生五六起,可就不寻常了。   谢珣立即带着沈绛去了一趟花月楼。   他们刚到,花月楼的老鸨就被带了过来,徐娘半老的年纪,却打扮的格外娇艳。   她似乎听到有脚步声过来,抬头就先娇滴滴唤了一声:“大人呐……”   只是刚脱口三个字而已,老鸨就愣住了。   晨曦方过,头顶朝阳灿灿,金黄色光线顺着楼阁窗棂覆笼而至,穿着青袍的年轻男子行至正堂,周身上下,是寻常七品官的打扮,没有越制一分。   可通身却又透着清贵风华。   这样神仙模样的男子,叫见多识广的老鸨,都看呆了一瞬。   谢珣扫了堂下女子,淡声问道:“你可是花月楼的主事人?”   老鸨见他问话,再不敢露出刚才那样轻浮妩媚的样子,在这样的人眼前卖娇,倒是污了他的眼睛。   于是她福身回话:“妾身姓桑,正是花月楼的管事。”   桑妈妈年轻时也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如今年纪大了,又当上了长袖善舞的老鸨,仗着的就是她懂眼色知进退。   很快,他们上楼进了那位失踪的烟云姑娘的闺房。   这位姑娘是楼里颇红的姑娘,虽未到头牌,却也差不了多少。   因此一进房,就闻到闺房之中一股子软玉温香的味道。整个房内也是用红纱装饰,最奇特的便是那张大床,出奇的大,只怕在上头滚上三四个人也不碍事。   一旁的衙役进来就开始翻东西。   桑妈妈无奈,只得软声喊道:“各位官爷,且轻着点,这屋子回头旁的姑娘还要住呢。”   沈绛一听,被逗笑了,她回头望着桑妈妈,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位失踪的姑娘就一定回不来了?”   这句话问完,谢珣也抬头看过去。   桑妈妈一怔,见众人都望着她,赶紧摆手:“哟,这位小哥瞧你说的,难不成我还能害了自己楼里的姑娘不成。”   她见众人还看着自己,立即又解释:“这些日子,我也不是没听过风声。说是好几家乐坊青楼的姑娘,都突然失踪,说是跟着野男人跑了。我本来以为我这楼里的姑娘,各个精明,不会被那些个轻薄男子花言巧语蒙骗了。没想到,竟也还有这样眼皮子浅薄的。”   “花言巧语蒙骗?”沈绛轻笑,她说:“你怎知他们不是两情相悦呢?”   桑妈妈瞥了沈绛一眼,眼底露出一丝好笑,她抬手扶了下鬓边,柔声说:“这位小哥哥,我瞧着你长得一表人才,没想到竟这般天真。”   沈绛被她说的也不恼火,只等着听下去。   “咱们青楼出身的女子,本就苦命,若是真有男子与她两情相悦,最好的自然就是替她赎身才是。要不然这卖身契都还在呢,谈什么情意。”   沈绛点点头,倒是认可了桑妈妈的话一般。   反而是谢珣此时突然说:“你既然已听说这些传闻,可有加派人手,看管这些姑娘?”   桑妈妈无奈说:“大人,您是有所不知。咱们这个地方,龙蛇混杂,什么三教九流都有。况且这些个成名的姑娘,每天有那么多客人,不少还都是贵人。这房门一关,我又如何看得住呢。”   衙役此刻也将整间屋子都搜查了一遍。   果然没什么,留下来的。   房间内一切都正常,不见丝毫打斗或者绑架的痕迹,看起来就是这位烟云姑娘,自个消失了的。   桑妈妈唉声叹气了好久,一边叹烟云没良心,被臭男人几句话就骗走了。   可一边又叹自己命苦,好不容易花了大价钱养出这样的好苗子,就平白没了。   沈绛本来也只是过来走个过场,查案的事情,她并不懂。   只是待上车,她突然笑了声。   谢珣望过来就听她说:“人还真是有趣,这个桑妈妈方才又气烟云姑娘白眼狼,又叹自己命苦,不过我瞧着她好像并不太想在意烟云的死活。还不如关心那间屋子多些呢。”   好歹她还让衙役们,别把屋子里的东西弄坏。   至于烟云,她压根不在意对方的死活。   不过这个案子本来已发生了好些日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破案。   沈绛跟着谢珣回了衙门,谁知刚进去,就听说上头的折子发回来了,同意去天牢提审犯人。   沈绛一听,心头微颤。   不用她多说,谢珣转头就带着她去了天牢。   *   天牢。   哪怕此刻正值正午,天牢门口依旧幽深,像是一个张开的大口,里面黑洞洞的让人看不清楚。   门口便是一段长长石阶。   阳光只能落在最上头的几层台阶,之后的石阶,踩上去有种湿滑感。   地下湿气重,这些台阶更是长年不见日月。   连门口的台阶都尚且这般,这牢里的岁月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难熬。   自出事以来,她一直都克制着自个,让她不要多想。   毕竟有些事情再想,也是无望。   她跟着谢珣走在长长的甬道,左右两边皆是牢房。   这里太过阴暗,所以即便是白日,墙上的油灯依旧被点燃。豆大的光火,在墙壁上轻轻摇曳,无风自摆。   前头是天牢的守卫,在给他们带路。   沈绛走在最后,得以打量两边的情况,每间牢房上面都写着字号。   越是重刑犯,关的越里面。   直到他们先到了谢珣要提审的那个犯人牢房,这人是去年刚被抓到的犯人,之前因为拐卖了忠勇侯府的小公子,引得满朝震惊。   谁都没想到,一个江湖匪人,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如今这些青楼女子失踪,虽说跟这人无关,可对方在京城这么久,要想悄无声息的弄走一个姑娘,也得有法子。   所谓术业有专攻,谢珣就是来找懂行的人了。   他们进了牢内,不想谢珣突然转头说:“沈三,你到外面等我。”   “是,大人。”沈绛得令,立即退出牢房。   谢珣又指着身边的两个守卫,“我听闻此人功夫了得,你们先将他按住,我再问话。”   守卫们对视了一眼,心底露出哭笑不得。   这个江湖匪人即便再功夫了得,如今也没长三头六臂,何至于身上戴着锁链呢,还叫这位大人如此惧怕。   不过他们心底虽如此想着,却还是上前按住匪徒。   一时,也顾不得牢房外面的事情。   沈绛站在牢房外,将他的话听的清楚。   她心底暗暗好笑,只怕今日过后,京兆府那位神仙模样的程大人,其实胆小如鼠的消息,只怕要传遍整个天牢了。   只盼着在连累了三公子的名声下,她能真的见到爹爹。   于是她立即往前,脚步轻巧。   好在昨日卓定的消息打探到位,连爹爹在哪个牢房里都弄清楚了。   如今她顺着牢房上面的字号,往前走,终于看到了她想要找的那一间。   然后她就看见一个长发凌乱披散的男子,背对着牢门而躺。   他一动不动,有种不知死活的感觉。   墙上的油灯散发着的光亮,叫她清楚看见那披散的长发,竟已是半白。   一时,沈绛眼眶发热。   她记忆中的爹爹,是束着长发,身穿劲装的高大男子,而不是此刻佝偻的躺在牢房简陋床铺上,这个看似行将腐朽的人。   她到了门口,刻意踩着脚步。   里面的人似乎听到动静,回转过头,望向这边。   一瞬间,沈绛看到了长发下的那张脸,虽然老了许久,却真的是爹爹。   于是沈绛再不犹豫,直接将手中蜡丸,从手指尖急射而出。   里面的人瞬间瞪大了眼睛。   待他挣扎着爬起来,朝这边看过来时,沈绛已经悄悄离去。   她不敢在沈作明的牢房前逗留,毕竟周围也有犯人,若是让别人看见,与狱卒告状,那么就会害了三公子。   于是她将蜡丸扔下,就给立即转身离开。   等她重新回到谢珣所在的牢房,谢珣还在里面审问。   而那两个正按着犯人的守卫,丝毫没发现她的离去又复返。   很快,谢珣就审问结束,本来这些失踪案跟这个犯人也没什么关系。   所以他出来后,睨了沈绛一眼,抬脚往外走。   到了外面,刚上了马车,沈绛整个人松弛了下来,眼泪竟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哭。   这一路上,她杀人时都不曾害怕痛哭。   可是一想到方才爹爹的模样,她就难受到心如刀绞。   爹爹一生光明,他是是受人尊敬的长平侯,是镇守边境的大晋战神。   如今却只能被关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牢狱,曾经他抬眸看见的是塞北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现在他却只能看见头顶那个小窗口,被切割成四四方方的灰朦天空。   直到一方帕子,悄然落在她的手边。   沈绛抓紧,努力想要平复心头情绪,可是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下。   终于她放弃般的抬头望向谢珣,声音哽咽道:“对不起,三公子,我失态了。”   谢珣并未立刻说话,他似叹了口气,伸手又将她手里的帕子拽了回去。   沈绛抬着脸望他,终于谢珣用帕子擦了擦她的眼泪。   “阿绛,想哭便哭吧。”   他再次这般喊着她的名字,更是纵容着她的眼泪。 第25章   沈绛不知哭了多久, 竟是渐渐累了,靠着车厢壁,眼睫微垂, 竟是睡着了。   这一天虽只过去了半日,可她却像是经历了许久。   马车停下时,车夫掀开车帘,正要开口, 就见谢珣轻轻抬起手挥了下, 示意他先退下。车夫扫了一眼蜷缩在角落的沈绛, 心中虽有疑惑, 却还是安静退下。   沈绛却还是被掀开帘子的动作,所惊醒。   她微垂着的长睫轻颤着, 待缓缓睁开眼睛时, 那双秋水潋滟的眉目, 似褪去了早上的木讷, 重新灵动鲜活了起来。   沈绛抬头望了一眼外面, 感觉到车子已经停住, 才问道:“到了吗?”   “你既已去过天牢,我让车夫先送你回去吧。”谢珣开口说道。   沈绛摇头:“既然当了三公子一日的小厮, 当然是要做到底, 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她正要下车, 谢珣却把她叫住。   只是他却盯着自己不说话,沈绛一脸疑惑,就见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脸。”   沈绛一怔,伸手抹了下脸颊, 才发现她脸上之前涂的褐色粉底, 因为刚才哭过, 渐渐脱落了下来。   只怕现在她整张脸,都是花的。   谢珣拿起方才的帕子,低声道:“抬头。”   沈绛眼睛睁大,眼尾的红晕似渐渐晕染,直到她轻轻仰起脸,谢珣修长的手掌持着帕子伸了过来。   他的手指捏着帕子,在她脸颊上轻轻擦拭。   明明没有丝毫的肌肤接触,可也只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而已。   沈绛仰望着他,长睫下的眸光闪动,眼神渐渐迷离,一双唇瓣不知觉的轻抿着,就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   马车内极静,空气仿佛开始浓稠,变得奇怪。   直到谢珣将手收回去,仔细端详了她的脸颊,低声说道:“好了,擦干净了。”   沈绛深吸一口气,立即挪开视线。   许久,她才低声说:“谢谢三公子。”   回了府衙之后,谢珣待在值房内,直到通判陈秋来找他。   “程推官,今个你去天牢内,可有收获?”陈通判一进来,就无奈的问道。   谢珣微摇头,含蓄道:“并无收获。”   陈秋又是一叹气,他低声道:“你说不过是几个妓子失踪,何至于闹得人心惶惶,说不准就是她们跟情郎逃跑了呢。”   谢珣虽来京兆府时日尚短,可是他性子温和,谁都能跟他说上两句。   他说道:“毕竟事有蹊跷,不过若是实在查不出来,府尹大人也并不会怪罪。”   “若是这事由府尹大人说了算倒也好,我听说这件事是兵部侍郎杨志谦大人亲自过问,你也知道咱们府尹一向小心谨慎,既有这样的大人物过问,他如何敢阳奉阴违。”   谢珣微笑:“大人说笑了吧,不过是几个妓子失踪,何至于惊动杨侍郎亲自过分。”   “可不就是,不过这是府尹大人亲口说的,他说若是咱们找不回那些失踪的妓子,杨侍郎定然会怪罪下来。”   一旁的沈绛,原本正在低头磨墨,此刻听到这话,忍不住抬头。   兵部。   自打父亲出事之后,她就想要弄清楚当时战场所发生的事情,只是天牢看守太过严厉,她压根没办法跟父亲说上话。   为何一个兵部侍郎,要如此关心一个妓子案?   “府尹大人亲自说的?”谢珣又皱眉,似乎还是有些不信。   陈秋此刻讪讪,压低声音道:“程大人,这话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其实也是府尹无意中说漏嘴的,我这不是觉得咱们同在京兆府衙门,该同气连枝。你若是查到什么证据,可定要趁早拿出来。”   原来陈秋是怕谢珣藏私,故意拿杨侍郎吓唬他。   谢珣抬手将案桌上的一本册子,拿起来,递给陈秋:“这是我调查的受害者资料,不过从她们的籍贯来说,并无什么疑点。”   这些姑娘有些被卖时,年纪太小,压根不记得自己是哪里人。   有些则根本不是一个地方。   一般来说这样的连环案,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这些受害人身上的共同点,因为只有找到这个疑点,才能查清楚她们失踪的缘由。   “会不会是跟她们的恩客有关?”陈秋问道。   谢珣点头:“不无这种可能性,只是这些秦楼楚馆并不愿供述出这些女子平时相熟的客人,说是不好坏了规矩。”   本朝虽有不许官员狎妓的说法,不过时间久了,也无人查证。   反倒是不少官员,都有上秦楼楚馆的爱好。   很多官吏的请客应酬,也都是设在这种地方。   民不举官不究,要是无人告发,这种事情大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但要是真的查案查到这些官员身上,那确实是会引起不小的轰动。   至于这些妓院为何感拒绝交出恩客名单,无非就是仗着自己背后有人。京城何等地方,秦楼楚馆想要在这里立足,背后都会有靠山。   京兆府查案,他们会配合行事,却并不惧怕。   陈秋叹道:“这也不行,那也不可。这案子还如何查下去,要我说,咱们京兆府就是后娘养的,这种既没油水又没噱头的案子,总是扔给咱们。”   谢珣安静听着他的抱怨,只含笑道:“今日去花月楼,老鸨倒是给了茶水钱。”   “沈三。”他开口喊了一句。   沈绛这才想起,早上他们在花月楼要离开时,那个姓桑的老鸨,特地给她塞了银两。于是她立即把银子拿了出来,递给这位通判大人。   陈秋一听,连呀呀了两声,略有些羞赧道:“这如何能使得,这一趟是程大人你亲自跑的。”   “无妨,我独身一人在京城,了无牵挂,想来陈大人比我更着急用银子。”   陈秋并不是京城人士,虽说人人都想当官,可是有个肥缺,那是祖坟生青烟。   很多京官也就是名声好听罢了,若是没有丰厚的家资,比一般商贾过的还不如。   这位陈通判就是苦读考上功名的,原本家中也只是略有薄产。如今在京城这样柴米油盐都昂贵的地方,活的实在是艰难。   前几日他还在府衙中与别人借了银子。   陈秋见他话说到这里,便伸手拍了拍谢珣的肩膀,低声道:“我就不与程贤弟你客气了。”   待陈秋走后,沈绛转头望着谢珣。   谢珣刚提笔正要写折子,似察觉到她的眼神,虽未转头,却开口问道:“为何这般看着我?”   “只是没想到三公子竟这么会做官。”沈绛嗓音微松,这一天她都是压着声音说话。   原本甜润的嗓音,带着一丝丝嘶哑。   谢珣手中毛笔尖一顿,他似有些发笑,抬头望着她:“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愚钝不可及之人?”   “不是,只是之前还担心过,三公子为人清冷,会不会不太适应官场。”   毕竟在沈绛看来,谢珣这样清冷出尘的性子,或许在官场会显得过分清高,不会阿谀奉承,与旁人看起来分外格格不入。   如今看来,她的担心反倒是多余的。   他看似清冷出尘,可却比谁都通透理智,既是为官,便如鱼在水,既不清高也不阿谀。   这样的三公子,总是叫人惊喜呀。   *   下值后,沈绛跟着谢珣一块回家,刚在院门口下车,清明就迎了上来。   沈绛看着比平时里还要殷勤的清明,不由笑道:“清明,三公子今日说我当他的小厮,甚好呢。”   “沈姑娘就别拿小的打趣了。”清明脸上闪过一丝忍耐。   这姑娘怎么回事,难道还真要给他家世子当小厮不成?   那可不行。   好在等沈绛回去之后,清明立即低声说:“世子爷,王妃说你若不忙,回去陪她用膳。她几日没见你,甚是想念。”   谢珣点了点头,转头问道:“我让你派人买的东西,买到了吗?”   不就是朱颜阁的口脂。   清明应道:“买了,一共两套。”   十五贯一盒的四美,现买居然没有,竟还要等几日,这世道简直是没法说了。   现在整个京城谁还不知,这个朱颜阁就是立在那儿的聚宝盆。   “那就等东西买到了,再回去看望母妃吧。”谢珣淡然说道。   入夜。   护国寺陷入一片安静,白日里香客络绎不绝,晚上只有青灯伴着古佛。偶有木鱼敲击的声音响起,也添加了几分静谧。   厢房的门被悄然推开,一个黑衣人影缓步而入。   待坐在佛像前入定的白衣僧人,缓缓睁开眼睛,突然叹了口气。   反而是进来的人,冷不丁笑了起来:“怎么,师兄瞧见我来,竟是这样的态度。莫不是不想见到我这个师弟。”   不同于往日清冷温和的声音,这语调透着不羁和随性。   释然和尚望着面前的人,叹道:“若是师弟日后让我少打一些诳语,我便先谢过师弟了。”   谢珣走到案桌旁,掀开长袍下摆,眼神透着桀骜。   他说:“我来就是特地谢谢师兄的,若非师兄的三寸不烂之舌,只怕我还没那么容易进京兆府,也没那么容易搬出王府居住。”   释然和尚双手合十,口中称了句:“阿弥陀佛。”   谢珣这次以程婴之名入京兆府,若想瞒过皇上和他父王,自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干脆反其道而行,让释然和尚替自己到郢王面前进言,既然他自己一想要出家,倒不如先让他入世。   原本郢王爷还有些恼火,本来不想与释然废话。   奈何却又这个所谓的入世之说,给吸引住了。   释然不愧是个能辩经胜过天下僧人的,口舌看似普通,却处处戳中了郢王爷的心思,他当时是这般说的:“师弟之所以想要出家,无非是因为他自小便在佛寺中长大,离佛祖太近,而离红尘太远。既然王爷想要让师弟回头是岸,不如先让他到红尘中历练。”   简而言之就是,让他去世俗感受红尘的美好。   至于这世界哪个地方最世俗,还有比官场更合适的地方吗?   不仅要历练,还要让他隐姓埋名的历练。正因为舍弃了谢氏皇族的名讳,看尽了人间冷暖心酸,方才让他感受到如今所有的一切,乃是上苍的恩赐。   郢王爷也心疼儿子,可是一想到自己这么一个独苗,居然要出家。   他又觉得释然说的话,不无道理。   正所谓,失去后方知珍贵。   郢王爷听罢,思索了半晌竟真的点头答应,自然这件事皇上也知道。   至于这个京兆府的小小七品推官,位置太过低微,哪怕皇上觉得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他也不会怀疑什么。   郢王爷为了让谢珣回心转意,彻底打消出家的念头,早已经病急乱投医。   皇帝也就任由他闹腾,反正一个小小推官而已。   谢珣的身份文书,是查不出一丁点作假的。   既有了推官的身份,谢珣要求出府住,郢王爷也就同意了,算是彻底融入百姓生活。   这么一桩匪夷所思的事情,   “师弟只怕是志不在京兆府吧,”释然望着面前的谢珣。   他这个师弟就是太过聪慧,师傅曾经说过,他是走一步已想至百步的人。   谢珣轻笑:“师兄倒是了解我。”   释然和尚坐在蒲团上,双手依旧合十,声音温和道:“那师弟能放过护国寺了吗?”   “师兄何出此言,我与护国寺乃有师门情分。何至于谈放过二字。”谢珣笑起来,依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释然却不想与他争论。   可他做过的事情,却足以让护国寺拖进火坑。   去岁他刻意选在加冠礼之际,要在护国寺落发出家,险些让护国寺的百年佛门被砸个稀巴烂。   这次他要求自己去诓骗郢王爷,言语间又提到去年落发之事。   俨然就是,只要他不答应这个要求,落发之事他就会再玩上一次。   释然一个出家人,若不是佛祖心中在,只怕早已经恶语相向。   他这个师弟,外人瞧他一副神仙容貌,气华出尘。   却不知他这喜怒无常的性子。   京城之中提到郢王世子,都知那位清俊温雅,满身佛气一身矜贵的翩翩贵公子,却不知道这位贵公子若是想要折磨人的时候,竟有一万种不重复的可能性。   “师弟心中执念,竟越陷越深。”释然又叹了一口气。   谢珣突然眸色微冷,这是头一次,他露出如此模样,他轻声说:“若是你从五岁开始,就深受奇毒之害,一次又一次从生不如死的痛苦中醒来。”   明明死了便会痛快,可却得一次又一次活过来。   这样的日子,哪怕多活一天,都是折磨。   他却已过了十六年,师傅还在世时,曾与他说过,人生在世,便是修行。既是修行,便有痛苦,望他能安守本心。   可他抬眼望过去,活在痛苦中的,只有他一个人。   旁人倒是活的肆无忌惮,既是如此,他有何本心可守。   释然欲再问,谢珣已经起身。   只是待他走到门口,释然突然说:“师弟如今心中可有牵挂?”   他这次前来,除了说谢谢,其他却一言未发,叫释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同。   谢珣回头看向他,眉头微蹙。   “不曾。”   *   谢珣回到家中,刚推开院门,很快就听到隔壁竟扔过来一块石子。   “三公子,是你回来了吗?”沈绛的声音在隔壁响起。   谢珣没想到,这样深夜她竟还未睡下。   但他还是应道:“是我。”   很快,院门被敲响,谢珣走过去重新开门。   就见沈绛穿着一身粉色长裙,在漫天银辉映照下,如月宫仙子般。直到她将手中盒子拿出来,轻声说:“我问了清明,知道三公子有用香的习惯,所以特地给你做的。”   今日她一回家,就把自己关起来,在屋子里调制了一个晚上的香。   本来见今日太晚,想要第二日再给他。   谁知就听到了隔壁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她赶紧在自家院子里捡了石子扔过来探探路。   果然,是他刚回来。   沈绛并未问他去了哪儿,毕竟这是三公子的私事。   谢珣伸手接过盒子,就听沈绛说:“这香味道极淡,我是估摸着三公子的性子,才调制这样的香。”   “我的性子?”谢珣有些好笑,伸手打开面前的盒子。   一股淡雅而清幽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竟让人有种心旷神怡之感。   谢珣略有吃惊:“这味道?”   “有凝神静气之效,是我特有的香料方子,绝无害处,亦不会叫人上瘾,三公子尽管放心。”沈绛认真说道。   有些香料铺子,为了让客人时常购买,总会在香料中加上容易使人成瘾的药草。   见他低头,沈绛心中略有期待道:“三公子,你可喜欢?”   少女清润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喜欢。” 第26章   待收了香料, 谢珣才问道:“三姑娘,为何要送我这个?”   “自然是想谢谢三公子愿意带我去天牢, ”沈绛望着他。   还有就是,谢谢他不曾逼问自己,为何要去天牢。   从始至终就只是,她求他带自己去一趟天牢,他便同意了。沈绛不知他是否有所猜测,但是不管如何,他没有开口问。   单单是这份缄默, 就叫她心中感激不已。   待送完香料,沈绛就要回去。   她冲着谢珣轻轻摆手,低声说:“三公子,早些休息。”   谢珣站在原地,目送着她进了院子, 之后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盒子,沈绛所用的盒子乃是淡雅青花瓷。   估摸着他的性子, 特意调制的香料?   谢珣脸上的笑意渐收,若是她知道她所见一切都不过是假象,他亦非她心中所想的那个谦谦如玉的温雅君子,又会如何呢?   他轻轻握紧手掌中的瓷盒。   沈绛这一夜竟睡的极安稳, 或许是在天牢见到了爹爹。   虽然他如今的境况并不算好, 但是好歹没有生命之忧。   特别是皇上将他从锦衣卫的昭狱, 转到了天牢之中, 似乎也透着一种讯息。   因此一大清早,沈绛就起床。   阿鸢将早膳端进来, 伺候她吃饭时, 问道:“小姐, 今个您还去铺子吗?昨日姚公子就问我,您怎么没去?”   沈绛喝了一口小米粥,沉思了会:“待会去一趟吧。”   自从朱颜阁开始赚钱之后,姚羡一颗心就扑在上面。   这些日子,他恨不得睡在铺子里。   倒是沈绛因为要追查沈家的事情,没了一开始的上心,这几日确实有些懈怠。所以用完早膳,她叫了辆马车,带着阿鸢一块去了朱颜阁。   沈绛从马车上缓缓而下,只见宽阔一条街上,人流并不算繁密,唯有小贩的吆喝声,显得格外响亮。   倒是马车停靠着的铺子,一大清早竟也有不少客人。   朱颜阁如今生意极是火爆,刚开门便有客人光顾。   进了铺子,便发现铺子中间摆着两个对称的正方形台子,上面摆满各种各样的口脂。   一进门,就能看见。   光是这么看着,就给一种琳琅满目的感觉,仿佛市面上能买到的口脂颜色,都摆在这里了。   而且朱颜阁专门提供了各种试色口脂,里面的侍女,各个心灵手巧。   不仅可以帮忙上妆,而且服侍周到。   为此,沈绛还特地花大价钱,买了两面水银镜在店内,这样口脂上唇之后的效果,能够清楚可见。   种种小心思,都让朱颜阁在京城的名声越来越大。   不过即便是这样,姚羡和她都觉得还不够,过几日便是花朝节,他们都打算在花朝节搞一次盛大活动。   姚羡比她到的还早,原本正在吃早膳,见她来了,笑着招呼。   “你来了正好,昨个我想了一个晚上,总算想好咱们在花朝节怎么宣传铺子了。往年花朝节的时候,京城许多人家,都会在淮水河畔郊游踏青,即便是王公贵族之家,也会凑这样的热闹。所以我想在淮水河畔搭个戏台子,请乐坊前来庆祝。”   这种法子倒是新奇,沈绛点了点头。   她略想了想,说道:“既然是这样,就从二十四节气中选几样口脂,着重推荐,因为我们很多口脂里都是以花为主料。既然是祭花神,咱们干脆排一出与花神有关的舞,尽量将咱们的口脂放在舞中。”   姚羡猛地一拍大腿。   他直接冲着沈绛竖起大拇指:“三姑娘的办法好。”   “对了,我觉得咱们可以趁着花朝节,在推出花朝节的纪念版口脂,就是将二十四节气的口脂上,雕刻出花神像。可以适当将价格提高些,增加这种纪念版的珍贵感。”   姚羡一怔:“恐怕请玉雕大师的话,有些来不及吧。况且这些玉雕大师,各个矜贵,会愿意来给咱们雕口脂吗?”   沈绛扑哧一笑:“请什么玉雕大师,市面上不是有专门雕小核桃,或者其他小玩意的手艺人。这些手艺人只要技术不差,你都把他们请过来。”   还真是这个道理。   姚羡正要去请人的时候,沈绛又说:“而且花朝节的盒子也得配套,咱们既然要做这样的纪念版,就要做到精细。”   于是这下,姚羡又彻底忙了起来。   其实他和沈绛两人倒是分工明确,沈绛负责把控铺子的大方向,姚羡则是执行能力极强。   或许是之前他在姚家,没有一展能力的地方。   如今他有了自个的铺子之后,凡事亲力亲为,只要沈绛说过的,即便再难,他都能力将这个完成。   如今花朝节的事情一敲定,他就开始忙了起来。   沈绛在铺子里待至酉时,外面天色渐晚,黑暗重新笼罩着整个大地,卓定也从外面回来了。   卓定如今就是专门在外打探消息。   他刚一进屋,就叫阿鸢给她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没够,又自个倒了杯。   沈绛从库房出来的时候,他刚抹完嘴。   卓定迅速走到沈绛跟前,行礼后,低声说道;“三姑娘,我们已经打探到了周管家的下落。”   沈绛立即问:“周管家如今在哪儿?”   卓定望着沈绛,让她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直到他说:“自打侯府被抄家后,他就被抓了起来。后来还是大姑爷出面,这才把他从牢里救出来。”   沈绛正要松一口气。   就听卓定又说:“可是周管家在牢里遭了大罪,腿被打断,到现在还没将养好。”   周管家是沈作明身边最亲近的人,打小就跟在沈作明身边,如今已超过三十年。   他又没官职在身,别人抓他,定然是想从他那里挖出对沈作明不利的事情。   只是周管家被打成这样,看来确实是没说出对她爹不利的事情。   沈绛想了会儿,低声说:“你再替我跑一趟,送五十两银子过去。”   因为沈绛住在衢州,周管家去过几趟。   卓定是认得他,当初那样风光无限的侯府大管家,这次他再见时,就躺在那样一张憋屈的小床,头发花白一片。   整个人颓废的不像样子。   卓定不敢跟沈绛细说,昨日小姐去天牢里看了侯爷回来之后,整个人就瞧着十分   阿鸢一旁听着,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没说出口。   姑娘之前为了省银子,租了这么小的一个院子,五十两,都快赶上他们一年的租金。   可心疼也没法子,周管家是长平侯的老人,是跟着侯爷身边三十年的忠仆。   卓定点头,这才又说:“周管家让我带话给姑娘。”   “你说。”   “他说他没背叛侯爷,牢里受了酷刑,也一句话都没说。”   沈绛一愣,忽然眼眶微热,这种感觉就像之前跟随她的少年郎们,齐齐跪在客栈厢房门口,誓死要追随她。   她爹下狱后,落井下石者多,可忠心耿耿的人亦有。   卓定顿了下,接着说:“他还说,如今侯爷下狱,三姑娘不该进京。”   “连他都为了爹爹,宁愿断了一双腿,都不吐露一个字。我为何要独自逃走。”   之前大姐姐沈殊音送来的信,都让她不要进京。   周管家如此说,沈绛并不奇怪。   沈绛低声说:“况且爹爹的事情,未必就是个死局。”   “不过我们盯在周家门口两日,发现还有别人偶尔会过去接济他们。”   沈绛问道:“是大姐姐派的人吗?”   卓定摇头:“并不是,此人格外谨慎,在闹市时还特意甩开了我的跟踪,瞧着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   那就是别人,若是大姐姐派的人,不至于这么谨慎。   毕竟周管家和沈府的关系,人尽皆知。   她皱眉,既然是接济周管家的人,会不会是爹爹在京城里埋下的暗棋?   虽然长平侯府看似落败,可是破船尚且还有三千烂钉,爹爹不可能不藏着暗手。这也是她迫切想要找到周管家的原因。   周管家是爹爹身边最亲近的人,他未必不会这些。   想到这里,沈绛起身道:“你亲自带我过去一趟,我要见见周管家。”   “小姐,你不是说要尽量隐藏行踪?”卓定忍不住说道。   这些日子都是他们在打探消息,沈绛则是将自己隐藏在暗处,以免被有心人发现自家的行踪。   此刻去见周管家,万一还有旁人盯着他。   沈绛摇摇头:“我必须得去见他。”   卓定去见了周管家,他为何单单要让卓定给自己带这句话,他说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什么。   沈绛觉得她必须要亲自见一面周管家。   于是她将铺子放置着的男装换上,束起长发,这才从后院悄悄离开。   卓定亲自赶着马车,沈绛坐在车内。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在一处小院门口停下。   下车后,卓定拍了拍院子的门。   很快里面有人开门,是个年纪颇大的驼背老头,他抬头看了一眼卓定,认出他是早上刚来过的那个少年。   “老伯,我来看看周叔。”卓定低声说。   老头年纪太大了,耳聋眼花,却在卓定开口后,往旁边挪开身子。   随后沈绛跟着卓定进了院子,驼背老头将院门重新关上,只是眼睛却落在了沈绛的身上。   卓定压低声音:“这个老伯是周管家的老仆人,听说侯府出事之后,其他人都走了。只有老伯还留在周管家身边,也多亏他,周管家才有人照顾。”   沈绛颔首,两人进了屋子。   原本躺在床上的周管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抬头看过去,先是看到卓定。   随后他将目光落在卓定身后的那个‘少年’身上,一身石青色长袍,只用最简单的带子束着头发,却依旧一副小公子模样。   周管家微眯着眼睛,打量了半晌,突然挣扎要起身。   沈绛赶紧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周叔还是躺着吧,不要起身。”   “三小姐。”周管家望着沈绛,明明她是男装打扮,却还是让他认了出来。   沈绛看了眼他的腿,正用板子和布条捆着,她蹙眉:“您受苦了。”   “我这算什么受苦,如今侯爷还在大牢之中。”周管家说着,眼眶已红,明明已到了暮年,想起自家侯爷,竟也能说哭就要哭。   不过周管家却是一抹脸,低声说道:“小姐,您怎么不去扬州呢,难道大小姐没给你送信?”   “我有收到大姐姐的信,只是我不想去扬州。爹爹出事,我想进京救他。”   周管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般的望着她,摇头就说:“不行,三小姐你不过是个小姑娘,无权无势,如何救得了侯爷。况且你根本不知道当时仰天关发生的事情。”   “爹爹在仰天关究竟为何战败?他与北戎人交手这么多次,根本不可能轻易就上了对方的当,更别说追敌深入,使得那么多将士阵亡。”   周管家低声说:“三小姐,你可知半年前,圣上就派了监军前往西北大营。”   监军?   沈绛错愕的望着周管家。   沈作明身为西北大营主帅,早已经掌兵多年,不管是带兵打仗还是旁的,皆已成熟,何至于还要劳什子监军。   而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圣上不再信任他。   “仰天关一战,侯爷战败之后,这个监军却如同销声匿迹,如今朝廷都在追究侯爷的责任,要侯爷为战死的五万军士负责任。可是这个监军呢,他为何躲在人后?”   沈绛一怔,低声道:“难道就没人知道此人身份?”   “当初圣上也只是派了此人,作为秘密监军,我也只是从只言片语中,才了解到。”   沈绛此刻竟庆幸,她及时来见周管家。   待她低声说:“爹爹有留什么人给你吗?”   周管家望了她一眼,轻声说道:“之前大姑爷,也曾问过我同样的话。”   大姐夫方定修?   沈绛有些愕然,实在没想到他竟也对爹爹的暗棋感兴趣。   周管家说:“我与大姑爷说过,侯爷是从西北大营直接被押送进京,压根没来得及交代任何事情。自从出事之后,我也再未见过老爷。”   自然就没有什么所谓的暗手。   沈绛却定定的望着周管家。   他轻叹了一口气:“自从出事之后,我还从未见过大小姐。”   沈绛低声说:“你的意思是,大姐姐被定国公府软禁了?”   就像她得知周管家的事情之后,就一定要过来见他一面。大姐姐更是周管家打小看着长大,她不至于连一面都不来见。   除非是,她出入已经没有了自由。   “毕竟侯爷的事情,谁都不知道圣上是什么心思。我想大小姐的安危应该并无大碍,只是定国公府不会让她自由出入。”   周管家这才想起来,问道:“三小姐,入京之后还未见过大小姐吗?”   “未曾。”沈绛摇头。   本来她是想先安顿好自己,再去见大姐姐,可是如今想想,她来京城都这么久了,那么扬州那边肯定没等到自己。   扬州那边送信入京,可是比衢州快多了。   大姐姐何至于到现在还不曾发现她失踪了。   沈绛一时,有些心乱如麻。   “三小姐也无需多担心,大小姐毕竟是安国府的嫡长媳妇,即便咱们侯府出事了,他们也不至于连这点体面都不要,对大小姐做出点什么事情。”   沈绛暗暗点头,却又想起方定修。   他竟也对爹爹的暗棋有兴趣,他是真的想救爹爹吗?   沈绛正要再问,突然周管家抓住她的手,低声说道:“三小姐,你一定要小心。”   突然她感觉手心中,仿佛有个东西滑过。   沈绛猛地握紧,就在她再要开口时,突然嗖地一声破窗声,那种利箭呼啸而至的锋利,竟是直奔着她的脖颈而来。   沈绛就要躲开时,床上躺着的周管家竟似爆发了最后的生机,竟扑过来挡在她身前。   利箭力道之大,竟直接穿胸而过,将他的胸口射了个对穿。   沈绛伸手正要扶住周管家,就看见他的嘴角已开始流血,随后他大口大口的吐血,竟是在最后咬着牙,极艰难的说出两个字。   “小心。”   周管家双眼圆瞪着,直勾勾望着她,眼底却似透着欣慰。   这是侯爷的女儿。   他总算护住了。   “周叔。”沈绛低吼一声,声音嘶哑。   随后周管家似乎支撑不住了,整个人往床下倒去,沈绛想要伸手拽他,却又被身后的卓定抓住。   他拽着沈绛往后退了两步,窗外的箭再次射了进来。   沈绛抬手将屋内的油灯熄灭,对方就是利用窗户上的剪影,才能这么准确的透过窗子射箭而入的。   “三小姐,我冲出去掩护您逃跑。”卓定压低声音说道。   沈绛抓住他的手臂,低声说:“不可,对方此时还有箭,咱们出去就都是活靶子。”   她转头看了一眼,方才她看到了,对方使用的也是弩箭。   这种箭能配的箭头数量有限,不可能单凭几支箭,就把他们逼出去。   “咱们若是一直在屋子里的话,他们肯定会闯进来的。”卓定声音略急。   要是被围困在屋子里,他们就没有逃生之路了。对方只要闯进来,他要护着三小姐,双拳抵不过四手,到时候两人定会在这间屋子里被困死。   突然,沈绛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的壁虎游墙功夫如何?”   卓定一怔。   沈绛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她说:“我一直戴在身上,没想到居然还挺有用。”   片刻后,外面的箭似乎射光了。   沈绛侧耳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还有头上的屋顶,似乎也有微弱的脚步声。   竟还来了不少人。   直到她缓缓点头,卓定的长刀直接将屋顶捅穿,这个屋子本就老房子,方才沈绛一进来就瞧见西北角墙壁上居然长出了青苔。   显然是屋顶经常漏雨所至。   所以西北角那块屋顶的砖瓦,一定很松,只要轻轻一捅就会被捅穿。   卓定将西北角捅穿之后,就将怀中的信号箭发射了出去。   围困院子的黑衣人,眼睁睁看着头顶上炸开一朵红色烟花,将半边天空都照亮。   这种信号弹,是西北大营特有的。   就是为了防备北戎人的突袭,所以信号弹不仅亮,而且在空中滞留的时间也久。   沈绛在屋内朗声道:“诸位,信号弹已经发射了,若是趁现在逃跑还来得及。或许你们也可以赌上一把,能在锦衣卫或者五成兵马司的人赶到之前,杀了我和我的侍卫。”   “不过我想诸位的下场,也会与我无二。甚至你们背后的主子,也会因此暴露。”   “望三思。”   头顶信号弹亮的逼人,将这小小院落都照的透亮,院内站着的黑衣人,听着屋内冷静的声音,一字一句传了出来。   如此杀机之下,对方的声音丝毫不慌。   黑衣人对视了几眼,突然,站在院子中间的一人,缓缓挥手。   很快,这些黑衣人如潮水般退出了小院。   就如同他们来的时候那样安静。   沈绛在屋子里等了片刻,卓定先走过去探了一眼,见院子里没有人,他们立即冲了出去。   “锦衣卫说不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我们分头走。”   沈绛的信号弹虽然能引来锦衣卫,可是黑衣人撤走了,他们也可能暴露在锦衣卫的眼皮底下。她还不知道周管家给她的是什么东西,万万不能这时候,被锦衣卫撞上。   于是两人在巷口处分开。   就在她准备往前走时,竟发现前面已经开始被封锁了。   这帮锦衣卫的鼻子还真是比狗还灵,这下居然要封锁四周了。   沈绛四下看了几眼,突然发现周围居然有些眼熟。直到她看见那个馄饨摊子,那个擅长哄人的摊主这会儿正在下馄饨。   “两碗馄饨。”沈绛急急说道。   她站在原地望着不远处,信号弹太过醒目,对面竟在短短时间,就要封锁四周。   不过也是,在皇城根下居然出现了西北大营敌袭时,才会发出的信号弹。   只怕明个就得在整个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突然一队人马冲着这边而来,沈绛赶紧转了个身,面对着摊主。   只是她的动作不知是太明显,还是对方就是冲着她来的,只见一个领头侍卫,指着她说道:“喂,你过来。”   “大人,小的只是过来买碗馄饨。”   领头看了她一眼,竟在她脸上细细打量了起来,沈绛虽然事先给自己抹了黑粉,但是毕竟五官还在,这样的长相着实叫人难忘。   “都出事了,你居然还有心思吃馄饨。”对方冷哼一声。   沈绛心底微乱,却指着摊主说道:“这位摊主认识我,大人,小的真是来吃馄饨的。”   摊主本来也挺害怕,此刻朝她一打量,突然说道:“你不就是程大人的小厮。”   沈绛真没想到,这位摊主居然真的记住了她。   心下竟还有余心,感动想着,看来她之前的五块烧饼没有白买。   侍卫正狐疑望着她时,沈绛突然感觉到自己的领口被人一扯,整个人往后,随后额头上被轻拍了下。   “你这个贪吃货,这时候还忙着吃。”   谢珣温润的声音在她的头顶缓缓响起。   沈绛的心突然没来由的安稳了下来,他来了,好像她就彻底安全了。 第27章   谢珣一身青色官袍, 他抬手朝着锦衣卫拱了拱,“这位大人,这是我的小厮, 年纪小, 正贪吃的很。不知他买两碗馄饨, 可是有什么问题?”   沈绛垂着头,认真抿着唇, 却差点要笑出来。   所以她的问题只是不应该买两碗馄饨?   明明这般紧张的时候, 她不该这么轻松, 可是三公子说的话,就好像是锦衣卫因为她多买了一碗馄饨, 就来为难她。   不过此刻谢珣已将自己的腰牌递了过去。   对方一看,竟是京兆府衙门的推官。   难怪这个卖烧饼的小贩会认识他的小厮, 大概是经常来这里买烧饼吧。   于是这个领头没再多想, 只是公事公办说道:“城中突生异变,现在附近几条街全部戒严。这位大人若是无事,就带着你的小厮赶紧回去吧。”   谢珣微颔首:“多谢大人。”   随后他转身往京兆府衙门的大门走去, 身后的沈绛就要跟上去。   突然, 身后的锦衣卫喊了一声:“站住。”   沈绛脚步一顿, 身姿微僵, 心底已急转在想, 是不是自己哪里漏了破绽。   她缓缓转过身去,就见这个领头朝着烧饼摊指了指:“你的馄饨, 不是还饿的点了两碗。”   谢珣站在稍靠前的地方, 侧着身望着她, 声音清淡道:“沈三, 把碗拿上, 我也有些饿了,回衙门里一块吃。”   “是,大人。”沈绛低着头,一副眉眼乖顺的模样。   反倒是摊主不知是在京兆府衙门口摆惯了摊子,还是在街上待久了,见惯这些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居然也不过分害怕。   他一边盛馄饨一边小声问道:“这位小哥,可吃香菜?”   “吃。”沈绛低声胡乱答了一句。   这个锦衣卫领头还没走,竟是站在旁边要把她这碗馄饨端起来不可,于是沈绛耐心等着摊主把馄饨装进食盒里头,交给她拎着。   这下谢珣才带着她缓缓入了不远处的京兆府衙大门。   谢珣走在前面,她跟在后头。   今日夜空之中悬挂着的是如圆盘般的满月,苍穹之上的黑云被月光染上一层浅淡的银色光辉,夜风袭来,拂过脸颊时,叫心头忽上忽下的情绪,竟一下沉浸了下来。   谢珣推开值房的门,沈绛跟着走了进去。   谁知她刚把食盒放下,就听到另一边走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谢大人,你怎么也在?”依旧是那位陈秋陈通判,他瞧见谢珣似有些奇怪。   谢珣指了指案桌上的几册文书,“之前的案子依旧没有什么眉目,所以我便留下来,想看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   陈秋赶紧说道:“外面出事了,刘府丞让京兆府在值的人都过去一趟。”   “我也要去吗?”谢珣淡淡问道。   “若是刘大人知你在衙门中,只怕不去的话,不太好。”陈秋如实说。   谢珣轻笑一声,指了指身后的食盒,说道:“可惜了我刚让小厮去买的两碗馄饨。”   “是门口那家的对吧,也就你刚来还觉得新鲜,咱们京兆府其他人都快吃腻歪了。”陈秋朗声一笑。   只是还未等他们说完,就见一个衙役急匆匆跑了过来。   “两位大人,南城的取灯胡同发生命案,现在锦衣卫正在封锁周围,命咱们京兆府的值勤人员都立即赶过去帮忙。”   陈秋皱眉,说道:“这都什么事儿。”   谢珣正要跨门出去,沈绛却轻声道:“大人,不如我跟您一起去吧。”   既然锦衣卫已经开始封锁周围,她必须得去看看卓定,是不是已经安全了。要是他还没能到安全的地方,她跟着谢珣一起过去,或许还可以用京兆府的身份掩盖一番。   虽然她心中知道自己太自私,利用三公子一次两次还不够。   可如今她别无他法。   谢珣垂眸望着她,却看见沈绛微仰着头,她就站在门口处,月光正好当空倾泻而下,皎洁的银辉似在她的眼底缓缓流动着。   带着隐隐的祈求和期待。   “你要小心。”谢珣眸光清冷温和。   他依旧是那般不问缘由,只要她开口,他似乎都愿意帮忙。   沈绛心底轻声道了一句谢谢,就跟上转身离开的谢珣,前往府衙大堂处。   果然,京兆府的人已经全部集合,不管是在值的官员还是衙役。   按理说出了命案,本来就是先归京兆府管。只是这次直接先惊动了锦衣卫,所以他们京兆府的人就是过去打下手的。   好在京兆府的人在京城这么个地界,一向都是后娘养的,谁都能骑在地上。   更被说还是权势滔天的锦衣卫,就连那些国公府侯府瞧见,都要客客气气。   所以众人也没什么怨言,分配好要去的地方,众人立即离开。   今日府尹大人不在,所以管事的是京兆府的府丞刘康,他见谢珣也在,赶紧说道:“正好,程推官,取灯胡同发生了命案,你过去走一趟。要是锦衣卫不管这事儿的话,就得扔到咱们手里。”   沈绛没想到谢珣要去的是那个小院。   因为京兆府离那里很近,所以两人一路走了过去。   等到了地方,发现锦衣卫已经把周围都严格看管了起来,根本不让人靠近。   沈绛进了小院,就见周围已经升起了火把,将整个院子照的透亮。   地上则摆着两具尸体,一具是周叔,还有一具就是驼背老伯。   沈绛只看了一眼,就别看头,不再多看。   谢珣将自己的腰牌给负责此处的锦衣卫千户看过,这才说道:“大人,在下京兆府推官程婴,我是京兆府刘府丞特地派来,协助大人办案的。”   “你们府丞倒是胆子挺大,竟派你这么一个小小的推官过来。”   这个千户说话声音竟有些熟悉,沈绛微抬起头,瞥了对方一眼,突然整个人像是怔住。随后她立即垂下头,心跳如擂鼓。   “老子姓傅,叫傅柏林,是锦衣卫的千户。”姓傅的一副行事张狂的模样。   锦衣卫因为是天子近卫,深得圣眷,历代锦衣卫指挥使莫不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因此锦衣卫在京中即便行事张扬,也无人敢说什么。   顶多也就是御史台那帮不怕死的御史,敢跟他们顶着干。   谢珣依旧是温和淡然的模样,即便面对这种张狂之人,也丝毫未变脸色,对方说什么做什么与他无关。   很快他查看了周围,指着地上的箭:“这些都是在院中找到的?”   傅柏林斜睨他一眼,轻哼道:“不错,确实都是在院子里找到的,这帮人用的弩箭。”   “弩箭?”谢珣缓缓走到窗户前,上面的窗纸早已经被射成了马蜂窝,显然当时这些人并未手下留情,是一心要对房中的人下手。   “这户人家的身份是?”谢珣转头看着一旁的锦衣卫。   傅柏林不满道:“到底是你配合我查案,还是老子配合你查案,他的身份不应该是你们京兆府来查的。”   谢珣淡淡点头。   倒是很快,去查探这个院子里身份的锦衣卫回来了,这些人去哪儿都有特权。   所以想要弄清楚这家人的身份,肯定是极简单的。   只听回禀的锦衣卫说道:“大人,属下已查探清楚,此间小院的主人叫周勤,京城人士,半个月前刚从天牢里放出来。”   “哟,还是个犯事儿的呢,他翻了什么事。”傅柏林问道。   锦衣卫说道:“此人乃是前长平侯沈作明的贴身管家,因为长平侯府抄家夺爵一事,怀疑他私藏了长平侯府的产业,这才被抓进了天牢。后经过调查,并无此事,这才被放了出来。”   傅柏林微眯着眼睛,轻声道:“前长平侯沈作明。”   如今长平侯沈作明兵败仰天关一事,还尚未有定论,朝中上下虽然都在吵的热闹。   可是他们锦衣卫的消息,比旁的地方都要灵通。   最起码从西北边境传来的消息可不太好,北戎人狼子野心,如今没了沈作明这个定海神针在西北镇着,这些妖魔鬼怪只怕还要卷土重来。   这也是圣上迟迟不肯降罪沈作明的原因。   杀一个沈作明容易,只怕明个圣旨降下来,天下人也都是拍手称快。   可是要找到一个守卫北境的将领却是难于登天。   此时谢珣弯腰将地上的一支箭拿了起来,他将箭在手心里转了一圈,轻声说道:“这种箭乃是精铁所制,所配置的弓弩只怕更是制造精良。而且根据现场的箭头数量来看,只怕这帮凶徒所持弓弩的数量也不会少。”   “在此要先恭喜傅大人了。”   傅柏林原本就在沉思,此刻听着他的话,缓缓看过去。   而沈绛也略有所思的望着他。   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谢珣手指轻轻滑过箭尖,冰冷玄铁,在月光和火光之下,折射出几分冷铁肃杀气。   此刻傅柏林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却有这么一批人暗藏着一批制作精良的弓弩,恐怕不单单只是这批弓弩吧,或许还暗藏着一批私兵。只怕这些人图谋不小。如今大案不就是傅大人立功的机会。”   沈绛心中微震。   因为听着三公子的意思,竟打算小事变大,将这么一桩凶杀案变成谋反的大案。   锦衣卫本来就是皇上的走狗,但凡有威胁到圣上安危的事情,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一丝一毫。   如今这帮人胆大妄为到,敢在京城中公然杀人。   沈绛一想到要不是周叔救了自己,此刻躺在这里的就会是她。况且她余光撇向地上的两具冰冷尸体,心头悲凉。   也好。   对方既然来者不善,倒不如将这天都捅破了才好,谋反大案,她倒要看看这帮人真要通天的本事不成,把自己彻底隐藏在这京城之内。   傅柏林突然朗声大笑,走到谢珣身边,伸手拍了下:“兄弟,你说的不错啊。”   在京城中暗藏一批这样的兵器,即便不是谋反,也是心怀不轨。   这样的案子如何不是通天大案。   谢珣望着傅柏林,淡声道:“现在傅大人就差一道全城搜查的圣旨了。”   “对,我这就去请旨,我倒要看看这帮人敢在我们锦衣卫眼皮子底下杀人,是存了什么通天的胆子。”傅柏林冷笑道。   只是临走前,谢珣提醒说:“对方深夜携带这样的弓弩,必然会引人注意。方才信号弹发出之后,锦衣卫迅速赶到。我想这帮人说不定就藏在这附近,所以傅大人表面上是全程搜查,倒不如重点搜查以取灯胡同为中心,方圆三公里的地方。”   “挖地三尺,不愁没有收获。”   傅柏林此刻算是彻底对谢珣刮目相看,他忍不住摇头道:“你在京兆府当个小小的推官实在是可惜了,不如到咱们锦衣卫来,我保你做个百户可好。”   锦衣卫百户是正六品的官职,比起京兆府推官这个七品官吏,那可是好上太多。   不仅升了官,而且锦衣卫出门那是横着走。   京兆府哪怕是府尹,都是低着头做人。   谁知谢珣却神色平和,微微笑了起来:“谢大人抬爱,我不过是一介文弱书生,何德何能入锦衣卫这样的地方。”   他的拒绝倒是没太出乎傅柏林的意料。   对方一笑,说道:“也是,我们锦衣卫都是一介莽夫,比不上程大人这样的。”   这个程推官想要把案子往大了闹,未必对他自己不是没有好处。只是傅柏林得利更大,毕竟就像他说的,把案子做大,到时候破案也是大功一件。   傅柏林在锦衣卫千户这个位置上,待了不是一日两日。   镇抚使这个职位,看似只往上升了一层,可却真正成了天子近卫。平日不仅可随驾圣上左右的,而且还压着一干千户。   因着这案子被锦衣卫接手,周叔和驼背老伯的尸身,并没有被送回京兆府。   不过沈绛也没听到锦衣卫抓到新嫌犯的消息,虽然让那帮人逃走了,但是最起码卓定现在也是安全的。   她与谢珣缓缓出了巷子。   这次他们往回走,直到周围彻底没了锦衣卫的人,沈绛才开口说:“三公子,其实方才我就那个院子里,那帮人真正想要杀的是我。”   她还是如实说了出来,对方帮了她这么多,她不想叫他一直糊里糊涂的。   谁知谢珣脸上却并没有出现意外的神色,反而微转头,眼神清清淡淡:“我知道,所以我才说这个谋反大案。”   沈绛微怔,似乎不太懂他的意思。   谢珣目光落在她的脸颊,声音清润朗泽:“如此一来,锦衣卫必然会全力追杀这帮凶徒,而他们为了躲避锦衣卫的追查,一定会销声匿迹。”   无论是主动潜伏,还是被他们的幕后主脑灭口,总而言之,他们都会消失。   而他们自然就没有余力再去追杀沈绛。   至少这段时间,沈绛的安危都不用再担心。   待沈绛想清楚其中环节,她呆呆地望着他,竟一时说不出一个字。   “三公子为何要这么做?”终于她缓声问道。   漫天银辉之下,眼前的男人身穿青色官袍,却有种从身体散发出的冰冷漠然,他看似温润无害,却又暗藏杀机。   只简单几句话,就利用锦衣卫的手,将这个案子要做成谋逆大案。   可是面对这样的三公子,沈绛反而并不害怕。   直到谢珣的眼睛终于掀起一丝波澜,声音也透着之前未曾听过的淡漠。   “因为他们今日要杀的人是你。” 第28章   两人回到京兆府衙门, 府丞刘康瞧见谢珣,赶紧问道:“取灯胡同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我怎么听说锦衣卫还不打算撤呢?”   谢珣微摇头。   刘康着急的差点儿直拍大腿,说道:“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到取灯胡同的时候, 发现一处农家小院内有两人被杀, 而现场发现了很多弓弩箭羽,只怕对方携带了不少弓弩。”   刘府丞瞪大眼睛, 半晌才说道:“啊,怎么会这样?”   “大人,您要尽快做好准备了。”谢珣提醒道。   刘府丞不解道:“什么准备?”   “京城之中突然出现一群死士,还携带这么一批制作精良的兵器, 意欲何为?”谢珣既然有心要将这件事做大,自然会保持同一个口径。   至于傅柏林能不能把这阵风搅和起来, 就看他的本事了。   反正刘康在听到这话时,整个僵硬在原地,摇头猛道:“这话可不能乱说的。”   历来帝王对私兵这样的东西就敏感, 前朝不就有个将军, 府上囤了二十副盔甲, 被查出来之后,落得满门抄斩的下落。   帝王怕什么, 不就是怕有人造反。   造反需要什么,人、兵器。   现在这两样都有了,要是真追究起来,只怕整个京城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但是谢珣却一副言尽于此, 并不打算再开口。   刘康只是个府丞,哪里遇到这样大的事情, 他在原地打转了好几圈, 还是说道:“不行, 还是得派人通知一声府尹大人,这要是真出事了,咱们也好有个定海神针呐。”   定海神针?   谢珣低头不置可否一笑。   府丞孙继德是个更胆小懦弱的,遇事儿腿就打软,今日的风雨,他那么个小身板可扛不住。   *   奉昭殿。   殿内不同往日的安静,早已经灯火辉煌,地上铺着的金砖被灯光一照,金光闪耀。殿阁角落摆着的鎏金狻猊香炉之上,青烟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沉水香的味道。   一身龙袍的永隆帝面沉如水坐在榻上。   很快,几位大臣与太子一块来了。   “京中为何会突然出现狼烟弹,”永隆帝问道。   这种狼烟弹乃是工造局之前特别制作的,整个大晋只有西北大营才有,当初被制作出来的时候,皇帝还颇为满意,大肆奖赏了工造局的人。   说来也是凑巧,皇帝今日突然发了兴致,登上了皇宫的观月楼。   观月楼乃是整个京城最高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眺望整个京城。或许帝王总是有这样的心思,站在高处俯瞰着脚下这片属于他的土地。   只不过谁都没想到,皇帝正高高在上看着他的帝都时,突然一颗狼烟弹升起。   升起到半空中的烟火弹,将半边天空,都染成红色。   永隆帝惊慌过后,便是无尽的恼怒。   立即宣了锦衣卫的尹晋,让他派人立即去查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至于臣子和太子一同前来,也是因为看到京城上空的异常。   待傅柏林依照着谢珣的说法,如实与指挥使尹晋禀告之后,尹晋深觉事情重大,立即带着傅柏林一同进宫。   傅柏林虽不是头一次面圣,但是这么大的事情,他难免也有些心底打鼓。   永隆帝免了他们的行礼,立即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傅柏林垂首回道:“回皇上,卑职带人前往发射狼烟弹的地方,发现是在一处名为取灯胡同的小院上空。待卑职等人到达时,发现院子之中有两具尸体。其中一具尸体脖颈断裂,猜测是被人从身后勒颈所致。而另外一人则死于弓弩的箭羽之下。”   “弓弩?”永隆帝眉宇间带上阴郁之色。   傅柏林继续道:“根据现场的箭头来看,对方所持的弩箭应该并不少。因此卑职不得已,已命令锦衣卫将四周街道都封锁起来。”   永隆帝一掌拍在身侧的案桌上:“荒唐,京师重点,天子脚下,竟有这样杀人越货的事情。”   一旁的太子,连忙劝说道:“父皇息怒,不过是些宵小罢了。锦衣卫既已封锁了周围,必能将这些人缉拿归案的。”   坐在下首的英国公霍远思,乃是皇上最亲近的大臣,此刻却摇头道:“太子殿下此言到底还是想的浅了些,这帮人胆敢在京师杀人,分明是没有将皇上放在眼中。况且这些人还手持弓弩这样制作精良的私兵,只怕是图谋不小啊。”   “霍卿此言不假。”永隆帝缓缓点头。   虽然他并未说太子什么,可心底不由还是对太子有些失望,身为太子竟是连这点小事都想不到。   这些人身怀利器,还胆敢在京城这样来去自如的杀人。   这不是谋反,只怕也快差不多了。   傅柏林见皇上赞同了霍大人的说法,当即心头暗喜,他随口又说道:“皇上圣明,而且据卑职查询了当地的户籍,才发现被杀的两人当中,有一人乃是前长平侯沈作明的管家。”   “什么?”永隆帝猛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沈作明这个名字一出,在座众人心头都隐隐有种的感觉。   这件事只怕不简单。   “你们锦衣卫已将四周封锁了?可有把握将这些人缉拿归案?”永隆帝沉声道。   傅柏林立即跪下:“回皇上,这帮人身持兵器,锦衣卫又及时封锁四周。只要给我们足够人手抓捕,定能将嫌犯捉拿归案。”   “好,朕便立即给你旨意,让你全城搜铺。”   待出了殿外,尹晋与傅柏林走在几位大臣与太子的身后,待拉开几步之后,尹晋才低声问道:“此事你可有把握?”   “大人只管放心好了,此事咱们锦衣卫必能出尽风头。”傅柏林恭敬说道。   他没说自己,反而把功劳扣在了锦衣卫身上。   锦衣卫出尽风头,不就是指挥使尹晋在朝中出尽风头。   况且傅柏林本就是尹晋的人,既然他得了这个机会,尹晋也没打算拦着,反而说道:“此次是你的机会,若是真的将这些人抓住,别说一个镇抚使,就是再上一层楼也未必不可能。”   “属下写过指挥使。”傅柏林当即拱手。   要不是这会儿是在皇宫大内,不可太引人注意,他恨不得给尹晋拜上一拜。   至于京城的后半夜,竟是没了往日的平静。   锦衣卫倾巢出动,全城搜捕杀手。   而京兆府其余众人也跟着忙碌起来,反倒是谢珣带着沈绛回了值房,他将房门锁上之后,直接说道:“内间有床铺,你可以先睡会。今晚我们不宜回去,等明天早上我再带你回家。”   沈绛望了一眼里面的床铺,摇头说道:“还是三公子先休息吧,我不困。”   “三公子是男人,岂有让你看着我睡觉的道理。”   谢珣这次难得的强势,叫沈绛微微一怔。   沈绛只得入内,她看着床上干净的被褥,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上,这才发现石青色长衫上,其实是沾染了血迹。   大概是血污太深,早已经跟衣裳的颜色混合在一处。   若不是她自己仔细看了半天,只怕也瞧不出来。   这是周叔最后吐出来的血。   沈绛坐在床边,周围是安静的,可是她的脑子却是一刻都没停歇下来。   锦衣卫不知道小院中发生的事情,沈绛自个却是清清楚楚的。周叔在那里少说也住了快一个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她现身之后,就突然出事了。   说明那帮杀手根本不是盯着周叔的。   他们是盯着她的。   但是沈绛又觉得他们盯着的应该不是沈家的三姑娘,毕竟她常年生活在衢州,京师之中根本无人认得她。况且她还是男装扮相,这些人就更不可能认出她是谁。   大概他们要盯着的,就是跟周叔接头的人。   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沈绛突然想起周叔之前说的话,他说大姑爷也问了跟你一样的话。   她问的是,爹爹可有留什么人给他。   周叔从牢中出来,据说是大姐夫四处找人通融。而这个小院应该也是大姐夫安排他住着的,可是卓定又说周叔过的并不算好,身边只有一个驼背老伯照顾。   这就好像故意摆着一个诱饵,等着谁上钩似得。   沈绛并不愿把自家人想的那么坏,可是事到如今,她不得不考虑最坏的情况。   还有大姐姐,这么久她都没出现,究竟是不想出现还是不能出现。   想到这里,沈绛忍不住将怀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只是她刚掏出来,还未来得及细看,就听到门吱呀一声打开。   她抬头望过去,就见谢珣端着水盆缓缓入内。   “我打了些水过来,”谢珣将水盆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抬眸望向她:“虽然这里有些不便,不过还是先洗漱一下。”   沈绛望着盆中干净的清水,又想起清明,他每次看见她出现在三公子身边时,总会瞪着自己,仿佛在责备,你怎么尽是给我家公子添麻烦。   沈绛缓缓走过去,待她捧起盆中清水,将脸洗净。   原本脸上涂着的褐色粉膏,此时被彻底洗去,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丰肌雪肤,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眸,眼角微上翘似天生便带着一股动人的明媚。   沈绛洗完之后,深吸一口气。   她缓缓转头看着谢珣说:“我好像总是给三公子添麻烦。”   谢珣安静望着她,似并不在意她说的话。   许久,沈绛仿佛下定决心般,面对这个一次又一次帮她的男子,低声说:“可我是一个你想象不到的大麻烦。”   她从未对三公子透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似乎对他极不公平。   这一刻,她想要对他吐露真相。   其实她是沈作明的女儿。   可是谢珣突然伸手指了指身后,说道:“去睡吧,你今晚太累了。”   说完,他将桌上的水盆重新端了出去。   沈绛没想到,即便到了这时,他依旧没有丝毫想要探知她秘密的欲望。   她竟说不出是感激,还是失落。 第29章   清晨, 沈绛在床铺上醒来,窗棂虽紧闭着,却有丝丝光亮从外面透进来。她微眨了眨眼睛, 终于适应了晨光。   外间似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侧耳听了好久,当真是一丁点没声音, 一时她有些心乱。   于是沈绛安静下床, 走到门口, 正要往外看。   谁知门被推开,一身青色官袍的谢珣缓步走了进来, 两人四目相对。   谢珣望着半藏在门口的沈绛,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肩头,身上的中衣领口微乱, 一截白嫩纤细的颈子露在外面,瞧着细腻光滑,只怕连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都比不上。   白皙的脸颊两侧还残留着浅浅红晕, 无意中散发着刚睡醒的妩媚。   沈绛本来心底还有些慌乱,此刻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晨曦从敞开的门房,肆无忌惮的闯入。   谢珣凝视着沈绛, 低声开口:“醒了。”   沈绛看着谢珣,略歪了下头, 长发顺着肩头滑落下来, 她如释重负道:“我还以为你出门了。”   她独自留在这里, 要是有人闯进来, 只怕就出事了。   毕竟留一个女子在京兆府衙门里过夜, 对他的名声也有大碍。   “我只是出去给你买了套衣服。”谢珣走过来, 将手里的衣服递过来后, 眼睛微撇向一旁。   沈绛接过衣服,正奇怪他为何这般,待她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领口的风光。   前襟一夜下来被碾的有些凌乱,领口敞的有些大,她自己低头看到了里面那一抹淡粉色。   “谢谢。”沈绛尽力克制声音的不乱。   可是转头她就急急进了里间,将干净衣服扔在床铺上,双手压着脸颊。   此刻脸颊滚烫,微凉的手掌贴在上面,这才稍稍降了点温度。   片刻后,她平复心情,将衣服拿了起来。   这才发现这套衣裳与她昨日穿的那套,不仅颜色相似,就连款式都有些相同,即便仔细看也不容易认出来是不同的衣服。   昨天她的那套衣裳,沾了血迹。   晚上可以仗着光线昏暗,把衣服上的血迹混过去。可是白日里,若是真的遇到搜城的锦衣卫,想要混过去,并不容易。   于是她把这套新的衣裳换上。   等出来之后,她已经重新束好长发,一副男子打扮。   谢珣此刻坐在案桌旁,低声说:“京兆府今日应该极忙碌,待会我让人送你回去,就说让你回去拿些东西。到时候你让清明准备一套我的衣裳,交给车夫带回来便好。”   “你身边没人伺候,可以吗?”沈绛低声问。   自从她这个假冒的小厮出现,谢珣便没有将清明带在身边,所以沈绛心底颇为愧疚。   谢珣一双黑眸静静望着她,才开口道:“无妨,我不过是七品推官,身边即便没有小厮也不碍事。况且衙门里还有衙役,若有事吩咐他们去做,也是一样。”   如何能一样,自己的人用着才放心。   待沈绛坐上回家的马车,果然一路上竟都设置了关卡。   据说锦衣卫从昨个半夜开始,就一直在全城大搜捕,一副誓不抓住对方不罢休的模样。   好在沈绛有京兆府的文书,有惊无险回到家中。   她敲门时,门内传来阿鸢提防的声音:“是谁?”   “是我。”她开口说了句。   阿鸢立即打开门,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望着她:“小姐,我快吓死了。这一夜你去哪儿了?”   沈绛直接将她推进了院子里,“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进院子再说。”   于是两人边往里面走,沈绛就问道:“卓定回来了吗?”   “还没。”阿鸢摇了摇头,她朝外面看了一眼,说道:“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今天早上想要出去找你们,可是外面全都是锦衣卫。”   阿鸢胆子并不算小,可是昨晚她几乎等了一夜,他们还是没回来。   她小声说:“你们去的太久,我在家里实在等的没办法,只能去隔壁找清明。”   “当时三公子在家中吗?”沈绛问道。   阿鸢摇摇头:“并不在,不过清明让我别着急。”   沈绛这下似乎明白,昨晚三公子能及时赶到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清明用某种办法联系到他,所以他才会出门找自己。   正好那时她就在京兆府门口,两人这才遇上。   阿鸢低声说:“小姐,你昨晚去哪儿了?”   “是三公子救了我。”沈绛低声说。   阿鸢眼底生出欢喜,说道:“肯定是清明给三公子通风报信的,我就知道三公子一定有法子能找到小姐。”   沈绛微叹了一口,声音轻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我又欠了三公子一份人情。”   在酒馆中遇到匪徒,是他牵着她的手,让她避开那些血腥。   也是他一句不问,带着她入了天牢去见爹爹。   这次更是他把她从锦衣卫的手底下救出来,一次又一次,他替她考虑周全,却不问缘由。   明明两人无缘无故。   因为那个梦境的缘故,沈绛对所有非身边的人,都抱着一股浓浓的戒备。   即便是姚羡,两人如今利益捆绑,她也丝毫没有想要将自己的身份透露给他的意思。对她而言,姚羡可信任,却并非全无保留。   可是面对三公子时,她却总有脱口而出的冲动。   她想要告诉他,她是沈绛,是沈作明的女儿。   帮她,可能会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后患,所以他可以考虑好了,再选择帮不帮她。   但是每一次,在她要说出口时,打断她的人也是三公子。   他似乎并不在意。   沈绛也知自己不该过分依赖三公子,可是昨晚,他出现的那一瞬间,仅仅是听到他的声音,便有种心安感。   就像那一刻,即便是山崩地裂,苍穹突变,她亦可以无所畏惧。   因为身前站着的是他。   “小姐,卓定哥怎么没跟您一起回来?”阿鸢虽然看见沈绛,已心安大半,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沈绛摇摇头。   因为她也不知道卓定去了哪儿,不过她带来的护卫,都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说不准卓定是先去了那里。   所以沈绛让阿鸢待在家里,自己准备过去。   阿鸢赶紧拦住她,“小姐,让我去瞧瞧吧,你还是待在家里。”   “傻丫头,青天白日的,你还怕什么。”沈绛在她额头上轻轻拍了下。   阿鸢摇头:“你们昨晚没回来,我就好害怕。”   她怕沈绛和卓定,万一真的没办法回来。从衢州到京城这么远,她是跟在了小姐的跟后,才没有害怕。   可要是叫她一个人,她真的怕极了。   沈绛想了下,似乎明白她的心情,说道:“那你与我一起去吧。”   阿鸢开心点头,赶紧就要去更换外出的衣服,谁知此刻院门响起,两人对视一眼,眼底露出惊讶和些许惊喜。   于是阿鸢也顾不上换衣,立即过去开门。   卓定站在门口,毫发无损的模样。   沈绛站在堂屋前,望着他,心底一下彻底松了一口气。   待人进来后,他主动说道:“我昨日离开,锦衣卫已经开始封锁四周,所以我躲在一家农院,一直等到今天早上才出来。”   搜城也需要时间,卓定躲的农家小院,昨晚没被搜查。   他正好躲过,等今个一早,天亮之后,街面上的人多起来,他才跟着人群混了回来。   沈绛这才放心了。   锦衣卫连着在京城查了三日,结果却连一片毛都没找到。   反倒是弄得整个京城怨声载道,指挥使尹晋脸上无光,把傅柏林叫过来狠狠骂了一通,而他转头也被永隆帝训斥了一通。   没办法,日日这么搜查也不是办法。   于是只能暂时撤了回来。   这次锦衣卫弄的灰头土脸,朝中有些大臣可是极开心,毕竟锦衣卫这些人飞扬跋扈惯了,心底只有皇上。   说句不好听的,连太子这个半君,都未必放在眼里。   沈绛这几日一直在揣摩着,周叔最后给她的东西。   一枚印章。   上面刻着沈作明三字,这应该是爹爹的私章。   他为何要给自己一枚爹爹的私章,是可以调兵还是能调人?   不过沈绛之前猜测的确实没错,破船尚且有三千颗烂钉。沈家表面上是败了,却不至于真的一泻千里。   爹爹手里总归是留下些东西的。   况且他在西北大营那么多年,手握兵权,即便如今皇帝撤了他的军职,将他打入牢中,西北大营的诸将士就不会觉得心寒吗?   毕竟真正带着他们血战沙场的,不是端坐在皇宫内院的皇帝。   而是他们的大将军沈作明。   只可惜周叔还什么都没说,就平白丢了性命。   沈绛忍不住握住手心里的私章,牙根都微微泛着冷。她这两日已经开始让卓定他们,去打探定国公府的事情。   大姐姐如今在国公府里,究竟如何,她总是要知道个清楚。   *   朱颜阁。   沈绛正在查看最新款的口脂进度,姚羡做事还是靠谱,她不过是给个思路,他竟全部办妥了。   街面上跟雕刻有关的手艺人,他不计成本全都请了。   一开始确实是费了些口脂,可是架不住熟能生巧,这不,第一批雕花口脂就做出来了。   就等着花朝节一块上货。   自然,底下的侍女也给来访的客人都透了口风。   这些个贵女喜欢什么,不就是独一无二。旁人没有的,我有,这份体面有了,即便再多的银子花了,依旧还是觉得值得。   沈绛正在上头看货,姚羡自夸道:“你看这花神像,画的可好。”   她点头,一边盯着看一边轻笑:“确实好看,只是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为了方便雕花,这次的口脂盒子做的比之前的大,不过口脂的份量不增,只是比之前略薄了几分。   “你再瞧瞧,像谁。”姚羡得意道。   沈绛又盯着看了会,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直到姚羡说:“我可是照着你的模样,叫人刻的。”   沈绛一怔,她撇向姚羡,就见他无奈道:“那些个神女像,我左瞧右瞧,远不及三姑娘的花容月貌。”   如今沈绛时常会着女装,毕竟她也算是店里的活招牌。   偶尔从在店内那么一站着,便有人会偷偷问侍女,这位姑娘唇上用的口脂是哪种颜色。   要不是她生性低调,只怕早已经带动了满城女子的审美了。   虽然姚羡对沈绛并无越矩的心思,可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样美的三姑娘站在他面前,他也是会看的失神。   “就当是三姑娘你为咱们朱颜阁,再当一回活招牌。”姚羡对她拱手作揖。   正好,侍女上来:“沈掌柜,方姑娘和姜姑娘来了。”   “快请她们到内堂来坐,”沈绛说道。   很快,方宝宁和姜妙都被请了进来,两人虽见多识广,可是一进了内堂,瞧见她还先开口道:“沈姑娘,你家口脂的颜色,实在是太好看了。”   说话的是方宝宁,她本就是个活泼性子。   姜妙跟在一旁,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嘴角轻扬,整个人似比之前从容大方了许多。   “你们可有特别喜欢的颜色?”沈绛问道。   方宝宁道:“全都喜欢,恨不得都带回家去。”   沈绛笑了笑:“待会我让人给你们包两套带回去,一人一套。”   “那怎么能行,我只是说笑的。我自个有银子,怎么能让你破费。”方宝宁一下急了,她说都喜欢,是出自真心的。   朱颜阁的口脂不仅颜色丰富,而且敷上唇瓣之后,有种润泽舒服的感觉。   姜妙也点头说:“方妹妹说的是,若是沈姑娘这般做,只怕日后朱颜阁的大门,咱们两个都无脸踏进来了。”   这两个姑娘都是骄矜的性子,知道无功不受禄。   沈绛说要送她们东西,虽然心底开心,可是却坚持原则,坚决不要。   沈绛拉着她的手,轻声安慰说:“你们先别着急,之前在映雪堂时,若不是你们两个帮忙,朱颜阁的名声也打不开。我谢你们是应该的。”   姜妙却摇头,她说:“沈姑娘此言差矣,朱颜阁之所以能风靡京城,是因为朱颜阁不仅口脂好,而且还有你们的奇思妙想。给每种口脂附上一个节气的名字,不仅好记而且好听。”   方宝宁赞同道:“就是,我最喜欢的就是小雨的颜色,粉粉嫩嫩,像极了落雨时的春日。”   果然,姑娘之间一说到这些胭脂水粉,便有说不尽的话。   于是沈绛着人端了茶水上来,三人在朱颜阁的二楼,一边品茶一边聊天。   沈绛来了京城之后,还难得有这样的闲暇。   二楼的视线不错,从楼上看下去,便能瞧见街面上的车水马龙。   直到方宝宁突然低呼一声:“咦,她怎么也来了?”   “谁?是方妹妹认识的人吗?”姜妙也难得来了兴致,凑过去看。   方宝宁指了指下头,说道:“沈芙绫呀,我没想到她居然也会出现。说起来,她也有好些日子没去映雪堂了。”   沈芙绫。   沈绛在心头默念着这个名字,竟是有种隔世的恍惚感。   姜妙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柔柔道:“自打长平侯府被抄家夺爵之后,她便低调了许多。我听说她跟她姨娘,一块回了她外祖韩家。”   “说来她倒是走运,自家虽败了,可总还有个外家能依靠。”   沈绛微抿了口茶水,这才开口问道:“你们说的是?”   “沈芙绫,她本是长平侯府庶出的姑娘。长平侯府,沈姑娘你应该知道吧,说起来你还与她一个姓氏呢。”方宝宁小嘴倒是没停。   方宝宁说到这里,轻皱鼻尖,低声说:“其实我一直觉得长平侯爷是个大英雄。”   姜妙突然低声道:“方妹妹,小心隔墙有耳。”   “我知道,我知道,不能乱说话嘛。也就是跟你们在一处时,我才敢这么说的。”方宝宁微吐了下舌尖,俏皮道。   姜妙叮嘱她:“祸从口出,特别是这种朝政大事,不是咱们闺阁女子可以擅议的。”   相较于方宝宁,姜妙的性子就谨慎许多。   沈绛倒也没气恼她这么谨慎的态度,反而跟着点头说:“姜姑娘所言极是,方姑娘日后可要记得谨言二字。”   方宝宁立即捂着嘴,嗡声嗡气说:“我以后一定不乱说。”   待她放下嘴唇,才小声说道:“我现在可以说别的了吧。”   见沈绛和姜妙都点头,她才开口说道:“之前说京城第一美人时,不是还有人说若不是沈芙绫只是庶出出身,这第一美人的名头必是她的。若我来说,真正的第一美人既不是她也不是霍竹韵。”   “那是谁?”姜妙好奇道。   “以前是长平侯府的嫡长女沈殊音沈姐姐,”方宝宁的眼睛这么一转,又落在沈绛,“现在嘛,自然是眼前的这位沈姐姐啦。”   沈绛没想到她竟将话题扯到了自己身上。   “别胡说。”她摇头。   方宝宁立即说:“才不是呢,你本来就生的好看。怎么沈氏竟出美人呢,殊音姐姐是一个,阿绛你也是。”   沈绛听她叫着殊音姐姐,心头一动,笑道:“你与定国公世子夫人很熟识吗?”   “当然,我大姐姐未出阁时,与殊音姐姐乃是手帕之交。所以我以前还时常跟着她们一起玩,后来殊音姐姐嫁人了。这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才又落在了旁人头上。”   说着,方宝宁有些生气道:“说起来女子嫁人之后,仿佛就不精贵了。明明殊音姐姐嫁人之后,依旧美若天仙,偏偏大家又选了别人当第一美人。霍竹韵不过就是仗着她还是闺阁女子,未曾嫁人罢了。”   或许世人都是这般浅薄,未出阁的姑娘,是在家娇滴滴的千金。   什么响亮的名头,总是能堆在身上。   可一旦嫁人,仿佛顷刻间就不精贵了。   沈绛倒没在意什么第一美人的名头,她想着的是方宝宁之前说的,她姐姐与大姐姐乃是手帕交。   那是不是她可以借助方宝宁,进入定国公府。   毕竟大姐姐若是出不了府门的话,定国公府总不能拒绝旁人去见她吧。   想到这里,沈绛看着方宝宁的眼神更加温和了。   这姑娘仿佛是老天爷,专门送到她身边来的。   所以她们二人要告辞离开时,沈绛特地让人包了两盒口脂,给她们带上。   方宝宁和姜妙自然是拒绝不受的,不过沈绛说道:“这是我们朱颜阁特地为花朝节推出的典藏款口脂。你们两位就当是提前替我试用试用,若是觉得好,可别忘了帮我在其他姑娘面前,多美言几句。”   她已这般说,方宝宁和姜妙都不好再拒绝。   于是两人收下口脂,沈绛送她们出去。   只是在出去时,瞧见不远处正在试看口脂的沈芙绫,方宝宁不觉有些奇怪道:“先前沈芙绫一直替京中另外一间胭脂铺子百香居当说客,时常说百香居的胭脂水粉如何如何好。咱们都以为她就是百香居的幕后掌柜,怎么今个又有空来朱颜阁。”   沈绛抬眸望过去,就见沈芙绫正不紧不慢的闲逛。   似乎没什么目的,只是随意看看。   “沈姑娘,你要小心些呐。”此时,姜妙终于开口说道。   沈绛安静望着她,姜妙忍了忍,还是抿唇凑过来,低声说:“这些也只是我听闻的,本不该胡乱传,但是我怕沈姑娘不小心着了旁人的道。”   “其实京城之前也有几家价格高昂的胭脂铺子,只是后来渐渐就出了事,只剩下百香居这一家。”   京城之中胭脂铺子众多,只不过价格昂贵的也不过是几家。   毕竟这些贵女也极看中这些胭脂铺子的口碑,喜欢光顾老店,所以百香居的竞争对手渐渐出事,难道真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姜妙是个聪明姑娘,说话点到而止。   反正以沈绛的聪慧机敏,已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   很快,沈绛把她们两人送上了马车,这才反身回了店内。   沈绛慢悠悠走到沈芙绫的附近,就见店内侍女正给她介绍,她手中拿着的那款名为‘落雁’的口脂。   那是四美之一的口脂,价格极昂贵。   侍女大概是瞧出了沈芙绫的穿着打扮皆贵气,便推荐的格外用心。   朱颜阁采取的是奖励制度,不仅每个月有基本的月银,而且但凡从侍女手中售卖的口脂,每盒都会给予一定奖励。   因此每个侍女都在对待客人时,都极恭敬和热忱。   此时沈芙绫拿起口脂盒子,似乎想要闻味道,微抬起手。   沈绛本是随意瞥了一眼,却在这一眼之后,整个人犹如定格般,立在原地。   因为她看见了沈芙绫左手虎口处,有一颗黑痣,像是墨汁不小心滴在上面般。   那个梦境里的女人。   就是她死之前,见的最后一个女子,难道就是沈芙绫?   沈绛站在货架后面,望着不远处的沈芙绫。   说起来,她与沈芙绫虽为姐妹,却见面机会不多。上一次见面,还是母亲去世,她来衢州奔丧,那时候她们都不过才是几岁的稚童。   长平侯府人口简单,而且沈作明只有三个女儿。   除了她和大姐姐两个嫡出女,还有个庶出的二姑娘沈芙绫。   要说沈芙绫的身世,那便有些说法了。   早年间,沈芙绫的外祖父韩善长在朝为官时,因涉及到一宗大案中,判了满门流放。   当时的韩夫人与沈绛的祖母沈老夫人乃是至亲手帕交,拼死求了沈老夫人,给自己女儿一条活路。   毕竟男丁流放,只是受些煎熬。   这样花一样的姑娘家流放,那就是生不如死。   据说当年韩夫人对沈老夫人还有些恩情,因此沈老夫人就应了下来。   那时恰逢沈作明边关大捷,回京受赏。   于是在沈老夫人的哀求之下,他向陛下求了韩家女。   圣上虽有些恼火,却也不想因为一个女子,让自己最器重的将军失望,于是干脆让沈家一顶小轿把韩家女抬了进来。   从此韩家女成了韩姨娘。   虽然沈绛不明白当年事情的经过,但她偶尔听家中老人说过,当年京中还盛传沈作明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可母亲重病到衢州将养时,一向军务繁忙的沈作明,却半月一封信。   母亲每次拿到他的书信,脸上温柔的笑容,让沈绛永远无法忘怀。   是以沈绛绝不相信,爹爹会为了韩姨娘冲冠一怒。   至于她母亲去世许多年后,韩家被平反,不仅回了京,韩家老太爷还被重新授了官职。韩家老爷子刚起复,沈家族里的人都在议论,韩姨娘会不会就此被扶正。   可是沈作明却不为所动。   哪怕后来韩善长位列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他依旧没有把韩姨娘扶正的打算。   如今长平侯府出事,韩姨娘带着沈芙绫一块回了韩府。   沈绛刚来京城时,也让卓定打探过她们两人的消息,但是在得知她们目前在韩家后,便也放了心。最起码比起旁人,她们还有韩家庇护,衣食无忧。   如今沈绛才发现自己似乎对这个庶出的姐姐,太过不了解。   此刻,她自然没有上前要认亲的想法。   待沈芙绫离开,沈绛便立即让店里一个护卫跟了上去。   谁知当晚,还没等护卫回来同她回禀,在家中的沈绛,听到院门外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阿鸢过去之后,发现敲门的竟是姚羡身边的小厮。   这人是姚羡后来提拔上来的,足以信得过。   谁知他一进来,看见沈绛就急道:“沈掌柜,咱们的口脂作坊着火了。” 第30章   口脂作坊着火了。   沈绛站在原地, 足足愣了一瞬,这才回过神,“我们立即过去。”   身后站着的卓定开口说:“不如我陪小姐一同过去吧。”   阿鸢也要跟着, 沈绛却让她在家等着。小丫头嘴巴撅的上天,但是卓定有功夫,身手好, 沈绛出门一般都会带着他。   三人急匆匆走到巷口,来报信的小厮正好赶着马车过来。   他们可以乘这辆马车前往作坊。   沈绛正要上车, 就听到一旁的声音道:“三姑娘。”   她转身,就瞧见站在不远处街边的谢珣和清明, 刚才出声叫她的人, 是清明。   只是此刻谢珣走过来,微仰头, 望着已经踏上马车车架上的沈绛,声音温和道:“这么晚了,急急匆匆要去哪里?”   “我们的口脂作坊着火了,我得去看看。”沈绛说道。   她眉宇微蹙,原本长而明媚的眸子,此刻似乎被笼上一层灰蒙蒙的阴影, 叫人只是看着, 便不自觉心疼。   谢珣声音低沉:“我陪你一起去。”   沈绛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一脚踏上了马车旁摆着的车蹬,她只得往前钻进马车中, 很快, 谢珣跟着她弯腰进了车内。   此时, 沈绛才来得及问:“三公子不回去休息吗?这几日应该你应该很忙吧。”   锦衣卫全程搜查, 京兆府跟着后面打杂, 她已经好几日没看见谢珣了。   “还好,只是全力配合锦衣卫的搜查。”谢珣说了一句,便又问:“口脂作坊什么时候时着火的?”   沈绛摇头:“我也不知,是姚羡派他的小厮来告诉我,我也是刚准备赶过去查看。”   “别担心,作坊中定有水源,说不准你到那里时,火已经被扑灭。”   谢珣的声音清朗,虽然依旧透着冷淡,却莫名能安抚人。沈绛本来一颗心已经跟着快着火,此时听着他的话之后,也渐渐平静下来。   马车一路疾驰,幸亏夜晚路上的行人颇少。   待快到作坊附近时,沈绛鼻尖轻嗅,原本平静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这空中的浓烟和糊焦味,竟如此之浓烈。   火势肯定极大。   她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这样的味道给浇灭。   等马车停下,她起身准备下车,一掀开车帘,空气中扑面而来的烟尘让她忍不住轻咳了好几声。   待她抬起头就看见不远处,半边天空都被染成赤色。   滚滚浓烟,即便在漆黑夜幕下,依旧清晰可见。浓烟不断往上蔓延,张扬舞爪,一副要将头顶那轮银月遮蔽住的气势。   沈绛再顾不上旁的,提起裙摆,疾步走去。   此刻,作坊门口已经站着不少人。   周围居民都过来看着,不少人都在指指点点。   “这么大的火,里面的东西只怕都烧完了吧。”   “这个作坊是做口脂的,这东西最容易烧,我看这大火非得烧一夜。”   “旁的我可不管,别烧到咱们房子就行了。”   沈绛拨开人群,看见站在最前面的姚羡,只见他满头大汗,正指挥着人救火。他大声道:“火丁怎么还没到呢,不是早派人去请了吗?”   大晋有专门负责救火的队伍,是由禁军统领之下的救火组织。   这是京城为了防止火灾,特地设置的部门,平时京城大火小灾都归这个部门管。   只是今个,竟是久等不见人来。   沈绛走过去时,姚羡一看见她,眼眶被火光照的通红,眼泪差点落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怕是未到伤心处。   这是他们两人的心血,姚羡长到这么大,从未为了一件事如此努力。这些日子以来,他睡得晚,起得早,眼睛只要一睁开,就觉得这一天格外有干劲儿。   可如今他的心血,就要在自己的眼前,毁于一旦。   “救火的人手是不是不够?”沈绛刚才已经听到他喊的话。   姚羡伸手抹了下脸,他的袖口有被火燎烧到,显然刚才他也在里面救火。   他点头,说道:“火势一起,我就派人去请了火丁,没想到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来。”   沈绛眼眸微沉,却不再犹豫,转身望着围观者。   她朗声高喊:“诸位,此地作坊乃是朱颜阁所有。今日大火无情,但我希望众邻里能携手助我们度过难关。但凡帮忙救火者,我以一贯钱酬谢。”   人群中轰的一下热闹起来。   原本还只是事不关己的围观,此刻也开始激动起来。   此时哪怕家离的有些远的人,也急不可耐的回家去拿盆和工具过来救火。   一时间,人声鼎沸。   直到作坊内救火的人又增加一倍有余,火丁终于姗姗而来。   不到一刻钟,大火终于彻底被熄灭。   于是沈绛缓缓步入作坊之中,原本   沈绛站在门口,冷冷望着眼前的一切,丝毫没有大火被扑灭的喜悦。一副苦心经营的一切,尽数毁于一旦的苦楚和绝望。   谢珣走过来,站在她的身侧,转头时望着她脸上的神情。   许久,他低声喊道:“阿绛,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会的,我的一切都毁了。”沈绛双手捂着面,完全没了方才让人救火的从容和坚定,仿佛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所有的念想都成了空。   她站在一堆被火烧成灰烬的废墟中,无助而绝望着。   直到一旁的火丁首领过来,颇为歉意道:“我们瞧见这边大火,又接到有人来请,本是第一次时间赶过来。只是路上竟遇到了两辆马车相撞,将路堵了个结结实实。咱们没法子,只得派人先把马车挪开,这才耽误了时间。”   火丁过来还携带着不少工具,水桶、竹梯、藤斗、麻搭、锯子、斧。   这些东西是用马车运送,所以路上被堵住,他们只能先清理路障。   谢珣转头看着对方,淡淡道:“可有派人将那两辆车的人看住?”   火丁长被问的一愣,回过神才奇怪道:“那两辆马车只是无意中相撞在一处,我们挪开车子之后,就立即赶到这边。并未留下人手看住他们。”   沈绛唇角微抿,朝谢珣看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明明未说话,可是一眼却看明白了对方的心思。那种不用言语,就能读懂对方心思的微妙感觉,是旁人怎么也无法融入。   在火丁长说到他们来的路上,遇到马车相撞时,沈绛便觉得这场大火不是意外。   或许,本来她也没觉得这场大火是意外。   而这两辆马车,成了她这个猜测的一个佐证。   因为一切都太过凑巧了,大火一烧起来,就正好有两辆马车在夜晚的街面上相撞,还恰好就拦住了来救火的火丁队伍的去路。   要知道刚才沈绛坐着马车,也是一路疾驰狂奔而来。   这两辆马车出现的太过巧合,就好像专门拦在那里,拦住来救火人的路。   要不是沈绛用赏银刺激周围居民救火,只怕不等火丁队伍赶过来,这个口脂作坊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此刻虽然还未全部烧尽,但好歹能救一点回来是一点。   饶是沈绛,都不得不叹服一声,这人可真是好计谋。   先是放火烧了口脂坊,又知道京城之中对明火极敏感,必会在大火烧起来的第一时间,就派出火丁部队灭火,于是干脆派两架马车来挡住道路。   令得火丁队伍没办法第一时间赶来灭火。   竟是个连环计。   心思毒辣,一副要置她于死地,或者说是要置朱颜阁于死地。   火丁长离开之后,谢珣望着面前烧毁的房屋,说道:“我派人去找那两辆马车的人,看看周围可有认识这些人的。”   “至于你们作坊的人,我觉得需要审问一番。”   能烧这样大的火,没在第一时间发现,还让火势蔓延开来,这可不是轻易的事情。   沈绛走出来时,就见不少人正围着姚羡,问什么时候发银钱。   姚羡被一群人问的不知怎么回答,直到沈绛走过来,人群这才转移目标。   “诸位,今晚实在有些晚,银庄早已经关门。一时,我们也并无这么现银在身边,不如大家先将自己的姓名登记。明日我们一定将所承诺的银钱,发到诸位手中。”沈绛朗声道。   小娘子清甜柔媚的嗓音,被夜风轻轻一吹,竟也格外好听。   只是也不知谁在其中喊了一声:“那不行,谁知道你们明日会不会赖账,咱们现在就要银子。”   原本已经被半说服的人群,一下又闹腾开了。   沈绛皱眉,正要将朱颜阁拿出来做担保,毕竟以朱颜阁的名声,怎么可能抵赖这么点银子。   谁知她还未开口,站在她身侧的谢珣,却先一步说道:“我是京兆府的推官,今晚之事由我全权做担保。只要你们如实登记自己的姓名,待明日,这位姑娘必会将银两分发到你们手中。”   说着,他将身上的腰牌拿了出来。   离的近的人,定睛看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认识,反正瞧着腰牌样式颇为古朴,瞧着确实是官府所制。   于是立即有人喊道:“确实是推官大人。”   “既有推官大人作保,咱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沈绛立即安排识字的人,开始登记。   外头登记之事,正做的紧紧有条。   院内,谢珣看了一眼周围,低声道:“不如三姑娘先让今晚留在作坊里的,先集中到此处,让我问他们一些情况。”   沈绛没想到他连这个都愿意帮自己。   想到他乃是京兆府推官,平时做的便是断案判案的事情。   所以查出今夜大火所起原因,他比自己更合适。   于是沈绛吩咐卓定,将今夜留在作坊里的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   很快全员都到齐,而其中几个满脸乌黑,一看就是积极救火的侍卫,站在一旁,皆不敢抬头看向沈绛。   之前为了防止作坊出事,毕竟朱颜阁名声大起之后,朱颜阁的口脂就成了紧俏货物。   沈绛特地派了自己的侍卫过来守着。   此刻她虽未责备,可是这几个侍卫心底却深感自责。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现在,你们将今晚作坊里每个人的行踪,都一一说出来。”沈绛倒并开口责备他们。   于是侍卫就开始说起今晚作坊里的情况。   只是在他们的描述之下,好似并未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因为朱颜阁目前生意火爆,所以对口脂需求极大。而且这阵子姚羡与江南商人频频见面,打算将朱颜阁的口脂,卖到最繁华富有的江南。   所以他们备下原料,准备扩大生产规模。   口脂作坊里还新招了一批会做口脂的伙计,这些人虽然沈绛调查过他们的背景,但是也全然不能保证,他们不会被收买。   而几个伙计也都有人证,都没有单独出去的经历。   众人说完,沈绛转头看向谢珣。   谢珣安抚道:“断案,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查出来。待细细问过每个人的口供,总能问出些有用的东西。”   很快,他问道:“一开始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   侍卫中一人,立即说:“是西北角那个仓库,我记得最开始火就是从那里烧起来的。”   “是谁先发现着火的?”谢珣又问道。   很快,一个伙计开口:“是我,我先发现的。”   沈绛看了一眼他,对这个叫刘青山的伙计,她倒是有些印象。因为当初他的手艺并不算顶好,只是刚出师。只是他说他妹妹重病,一直要吃药,他必须得赚钱。   后来沈绛派人去他家中查看了一番,证实他所言不假,这才将他收下。   刘青山说:“我出来小解,看到西北角那个仓房不太对劲,就过去看了一眼。谁知一推门,就发现里面着火。赶紧叫人来灭火。”   “你们既然这么早就发现火势,为何任由这火越烧越大?”谢珣道。   刘青山一脸苦笑,他说:“大人,您是有所不知。这口脂之中本就有大量的油脂,遇火则燃,起火的这个地方正好是咱们的库房。所以火一起来,还来不及扑灭,火势就变大了。”   “那看来你们平日应该极重视明火吧?”谢珣问道。   众人纷纷点头。   夜风拂过,空气中大火焚烧之后,那种刺鼻的烧糊味,依旧弥漫在暗夜中,久久无法消散。   谢珣开口问:“平时晚上应该安排人守夜了吧,今晚值夜的人是谁?”   众人左右看了一眼,就见站在后方,一个颇为瘦小的老者,缓缓出列:“今晚应是我值夜。”   沈绛自然认得他,此人在作坊里做事许久,大家都叫他毛伯。   原本他也是作坊里的师傅,只是年纪大,手抖眼花,不太干得了制口脂这样精细的事情。因此沈绛他们买下作坊之后,也没把他赶走,而是留着他在作坊里打杂看门。   “你值夜时,可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情?”谢珣语调平和。   听起来只是随口问问,而非断案审问。   因此毛伯摇摇头:“不曾看见。”   “是不曾看见,还是你根本没机会看见?”谢珣突然望着他,从容淡然的气质,陡然变成了,浑身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似乎强迫着人不敢不说实话。   毛伯果然不敢再看他,只低头嗫喏道:“我真的不曾看见。”   谢珣对于他的逃避,并不在意。   他反而指了指一旁问道:“你平时值夜时,就是坐在这里吗?”   因为要守着整个院子,所以值夜的人格外辛苦,就是裹着一张被子,躺在外面睡觉。   毛伯胡乱点点头。   直到谢珣说:“你之所以不曾看见,是因为你今夜喝醉了酒,所以才什么都没看到。”   “不是的,没有,我没有喝酒。”毛伯赶紧摇头。   谢珣走了几步,伸脚踢了下,就见瓦片下面竟有个坛子。   这个坛子并未被烧毁,只是通体被熏的乌黑。   直到沈绛走过去,正要将坛子从地上拎起来,谢珣轻轻挡住:“我来。”   他拎起来,沈绛微凑近坛口,就闻到一股烈酒的味道。   她脸色极其难看,之前她便三令五申,作坊内不得饮酒作乐。   因为口脂中确实含有很多油脂,一旦着火,后果不敢设想。   沈绛环视了一圈,将目光落在众人的身上,语气微低:“今日火灾并非凭空而起,程大人乃是京兆府推官,断案判案对他来说,乃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所以若是有谁犯了大错,不要再抱有侥幸心理。”   这下有人忍不住抱起了委屈:“掌柜的,咱们大家都一心为了作坊,方才起火的时候,我们全都没跑,哪怕衣裳被烧坏了也还是忙着救火。”   这句话,叫作坊里的人纷纷点头。   沈绛却并未因这人的话生气,反而颔首道:“我自然知道绝大多数人,都是想着作坊,想让朱颜阁越来越好。所以作坊内参与救火的人,我个人奖励三两银子。”   这个转折却是众人没想到。   本来外头那些百姓因为参与救火,得了一贯钱的奖赏,作坊里的人多少心底有些没滋味。   但是作坊起火,多少是他们失职所造成的,所以大家都不敢提。   谁知现在不仅赏钱没有,竟还怀疑他们之中有人故意纵火。   这下大家的怨气,纷纷涌了上来。   谁知沈绛突然公布奖赏的事情,一时间,众人喜笑颜开。   沈绛接着说道:“一旦查出真的是有人故意纵火,我亦不会包庇,定会将此人交给官府处理。”   随后她转身看向谢珣,恭敬道:“程大人,不知大晋律法对纵火罪的判罚如何?”   “但凡纵火烧官宇及私家房舍者,处三年有期徒刑;若纵火造成损失满五匹,流放三千里;若损失满十匹,处以绞刑。”谢珣站在洒落的银辉之下,负手而立,声音虽清淡,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因为很多房舍多以木材为原料,所以一旦发生火灾,后果必会不敢设想。   所以大晋在律法上,就对纵火一事,有严格的刑法。   此刻谢珣将律法当众宣读了一遍,即便是再不懂律法的人,也明白了纵火是多么严重的罪名。   此刻,毛伯突然喊道:“掌柜的,这酒不是我要喝的,是青山,青山这小子非要孝敬我的。”   刘青山没想到毛伯,竟会这么说,当即白了脸颊。   直到这时,一旁站着的另外一名伙计宋冬,也说道:“掌柜的,我前几日去青山家中,他妹妹喝药竟用到了参须子,我……”   他似乎不好意思在说出去,这种出卖朋友的感觉,并不好。   人参乃是昂贵之物,即便是参须子,都不是一个贫民家庭能够负担得起的。   在口脂作坊做事的这些伙计,家境都一般。   特别是刘青山家中,有个这样重病的妹妹。   若是有人真的想对作坊下手,要买通作坊内的人,刘青山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沈绛声音微冷。   刘青山慌忙开口:“掌柜的,我没有。我妹妹病重了,参须子是药店老板赊给我的,他知道我给朱颜阁做事,知道我每个月月银丰厚。所以他才会赊给我。”   这话说出来,着实是可笑,一旁其他人看着他的眼神已变了。   沈绛眉头轻皱,许久她叹了口气,“将他给我捆了。”   侍卫立即上前将刘青山按住,刘青山还在喊冤:“掌柜的,你信我。当初是你让我进作坊做事,您对我恩重如山,我不会背叛你,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   沈绛似气恼到极致,指着他说:“把他嘴堵上,我不想再听他说一个字。”   等他的嘴被堵上,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   沈绛站在那里,望着众人,许久,声音低哑道:“我自问待你不薄,没想到你竟还会勾结外人来害我们。如今朱颜阁的货物都被毁了,日后朱颜阁该如何,你可曾想过。”   说罢,她似乎失望到极致,挥挥手,示意侍卫将人押走。   随后她轻掩面,转身离去。   她本就生得风华绝代,掩面时,不经意流露出的脆弱无助,便如悬崖绝境之外上的雪莲,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落,叫人忍不住生出了怜惜。   身侧的谢珣将侍卫将刘青山,押送到京兆府,送至大牢。   随后他转身去追沈绛,待他掀开帘子,就见她正背对着马车门,一身极素净的浅绿色长褙子,乌黑长发挽起,发鬓间插着一支色泽温润的淡碧色莲花玉簪子,簪子的末端垂着一颗雕刻更小更精致的莲花。   她身体似在微颤,乌发间的莲花轻轻晃动。   马车内的光线极昏暗,只有外面隐隐的光线透进来。   谢珣走过去,手掌轻抬,刚落在她的肩膀处,正欲开口时,突然趴着的姑娘,转过头,一脸笑意的望向他:“我是不是连你也骗到了?”   少女清亮柔和的声音,带着笑意,似蜜似甜。   此时她那双修长而蕴着潋滟秋波的黑眸,正落在他的脸上,眼尾上翘,眼底的狡黠,已不经意流露而出。   谢珣当真是有些怔愣。   他说:“你并未生气?”   沈绛抬手抚了抚自己的乌发,声音微得意道:“若是我今日未提前安排人,将之前库存的货物都转移到别处,只怕现在我确实是趴在这里,哭上一天一夜。”   这下竟是叫谢珣也彻底生出意外。   “你已猜到有人要对作坊下手?”   沈绛摇摇头:“倒是没猜到,他们敢直接放火,我啊,只是天生谨慎了些,胆小了些。”   在姜妙已给她提醒,以及她梦境中对沈芙绫的预示,她要是还什么都不做的话,那她可真该活活蠢死。   她之前并不知对方会在哪里下手,只是想着推断了自己最不能损失的东西。   现在朱颜阁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   但是朱颜阁目标太过明显,况且朱颜阁守着的人更多,所以那里并不适合下手。   剩下的就是口脂作坊,要是能一次性毁了她所有的原料和货物,只怕她的朱颜阁真的要无以为继。   这样的口脂铺子,若是无货可卖,只怕几日,客人便会流失惨重。   “你还胆小?”谢珣斜睨她一眼,语中竟难得带上调侃。   现在他倒是都明白了,方才沈绛在外头,那绝望又无助的模样,合着,全都是演出来的。   这一下,又叫他想起了漳州。   沈绛不由托着下巴,低声问:“三公子,如果我连你都骗了,是不是也能骗得过别人?”   “那是自然。”谢珣点头。   她这样是为了让对方放松警惕,露出破绽。   如今作坊虽然着火,但是朱颜阁一时却不至于真的伤筋动骨,就看接下来对方要干嘛了。   沈绛双手托腮,不无得意道:“连三公子这般聪明的人,也是被方才表情骗到的吗?”   “并非如此。”   她一怔,随后抬眸望着他,卷翘的长睫微颤着,突然又是一笑:“那是为什么,关心则乱吗?”   或许是靠的太近,丝丝缕缕的幽香似乎在周围弥漫着。   这样的若有似无的幽香,反而更是诱人。   终于昏暗的马车内,响起一声极低的回应,“嗯。” 第31章   沈绛回到家中, 阿鸢正急不可待的问作坊着火的事情,她却无心回答。   最后还是卓定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阿鸢。   沈绛则是走回房中,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是温热的, 阿鸢总会及时更换她房中茶水。   她微闭着眼眸, 满身疲倦。   可是一闭上眼睛, 脑海中却不是宁静, 而是出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程婴。   三公子。   昏暗的马车内,她语气轻松,略带狡黠,可是却在他那一声回应后, 彻底安静了下来。   关心则乱吗?   嗯。   程婴性格温和内敛, 似乎从不轻易露出一丝半刻内心真实的想法。   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一个字,是他内心的想法吗?   沈绛想了许久, 突然有些惶惶。   三公子的好,她自然是知道。可是如今的她,不说还有未退的婚约, 就是父亲深陷囹圄,她会成为别人的包袱。   她也总是给三公子带去麻烦。   她长这么大,从未与谁这般亲密信任。   在衢州时,她渐渐长大后, 即便已有婚约在身, 可是偶尔参加宴会时,也总有少年郎忍不住想要接近她。   沈绛并不耻笑他们,却也从未将谁放在心上。   即便是身为她未婚夫的楚凛, 对她来说, 这也只是一个熟悉的名字罢了。   沈绛待睡去时, 脑海中竟还时时浮起谢珣的样子。   第二天。   昨晚作坊的大火,果然在今日的京城里引起了讨论,只是叫人都没想到的是,待消息传出是朱颜阁的口脂作坊着了火。   因为朱颜阁刚在京城的声名鹊起,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叫人议论不断。   毕竟这场大火来的实在蹊跷。   反而朱颜阁的生意,竟还好了起来。   不少贵女得知消息之后,生怕朱颜阁真的断了货源,赶紧过来买些口脂备着。   *   户部侍郎韩府,坐落在城东,三进的院子虽不够大,却也住的还算舒服。   毕竟韩家起复至今,也不过才几年时间。   这一大清早,长房大小姐韩珮就在母亲房中撒娇,“娘,如今我都这般大了,出去交际,没几件新衣裳如何能行。”   “你上月不是刚裁了两套春装,怎么又要做衣裳。”大夫人孟氏,有些无奈。   韩珮不由一哼:“我好不容易才进了映雪堂,那些个世家贵女,眼睛长在头顶之上,我若是穿的不好,她们定会私底下耻笑我的。咱们家在京城本就艰难,你忍心再看女儿被旁人耻笑吗?”   孟氏又是一叹气:“倒是苦了我儿。”   韩家之前被流放,所幸几年前圣上大赦天下。   韩善长这才被特赦回京,这才在故旧和长平侯府的帮助下,渐渐被重新启用。   如今韩善长位列六部之首的户部侍郎,韩家也算是苦尽甘来。   只是韩珮自幼长在流放之地,生活艰苦,她打小就帮着家里干活,一双手粗糙宽大。刚回京时,头一回参加宴会时,她一端茶盏,就被隔壁桌的小姐瞧见,当即大呼。   韩珮是哭着回到家中的。   所以孟氏一直觉得委屈了自己的长女,对她也是事事纵容。   “不过如今家中账上银钱并不宽裕,你再稍等些时日,”孟氏哄道。   韩珮一听,说道:“姑母不是在家中住着呢,为何她不给咱们家用?我看沈芙绫倒是日日换新衫,她也不嫌害臊。亲爹在牢里头,她自个在咱们家,跟个没事人似得。”   孟氏见她越说越过分,赶紧捂着她的嘴。   “你这话可千万不能让你祖父听到,要不然他非得责罚你不可。”孟氏低声说。   韩珮不服气道:“我说的还不是吗?咱们家当初被流放时,母亲你陪着父亲日日受苦,你再看看沈芙绫。前几日,我听说她还出门去了一趟朱颜阁。”   孟氏皱眉,问道:“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   “她让人套了车出门,又不是我专门去打听的。”韩珮也知道自家做事不光彩,有些不自然说道。   其实她就是派了自个的丫鬟,在沈芙绫回来之后,特地去了车夫。   “阿娘,你是不知道这朱颜阁的东西有多精贵,就那么一小盒口脂,就卖十五贯呢。”韩珮酸溜溜道。   本来刚回京城时,她还想与沈芙绫这个表妹好好相处的。   可是一见到沈芙绫时,她便自卑了。   即便沈芙绫只是个庶出的女儿,可是长平侯府的大姑娘早已出嫁,三小姐据说又因为身体原因,养在老家,她这个庶出的小姐反倒占着整个侯府。   那日,韩珮跟在沈芙绫身后,游览整个长平侯府。   听着她慢条斯理的说着京城的趣事,看着她那双柔软而又白嫩的手掌,轻捏着鱼食,扔进池塘之中。   明明她只是个庶出的小姐,可是却比她这个所谓的韩家嫡长孙女还要矜贵。   后来,在宴会之中,韩珮被人取笑。   沈芙绫明明在场,却丝毫没有出言帮她说话,从此韩珮就嫉恨起了这个表妹。   如今沈家败落,高高在上的沈芙绫一下子跌落到了尘埃里。   虽然长辈们时常唉声叹气,毕竟长平侯府在的话,对韩家大有益处。可是韩珮心底却偷偷高兴着。   只要沈芙绫得不着好,她看着就开心。   此刻孟氏也被十五贯一盒的口脂给惊呆了,她道:“这口脂难不成是金子做的?怎能卖的如此贵。”   “这次我去映雪堂参加春宴,瞧见不少贵女手里都有呢,”想到这里,韩珮忍不住拉了拉孟氏的手,撒娇道:“阿娘。”   “你想都不要想,这样贵的东西,”孟氏咋舌之余,还是轻斥。   她虽心疼女儿,却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如今家里头,靠着老太爷那点银子,供养着全家,本就紧巴巴。   韩珮更加不服了,哼道:“那为何沈芙绫就能买,说起来如今她还不如我呢。长平侯府抄家夺爵,可是一点私产都不许带的。她如今哪来的银子,这般奢靡。”   孟氏没想到,她年岁也不小了,竟这么口无遮拦。   她气道:“不管你如何不喜欢她,她到底也是你嫡亲的表妹。况且你姑母若是真的一丁点恒产都没有,你以为倒霉的是谁?是咱们家里。”   韩珮一怔。   孟氏由不得将话跟她说清楚:“你以为咱们全家在流放地能熬过来,靠的是谁?靠的就是你姑母年年从京城派人偷偷送银两过来。当年隔壁方家的事情,你也瞧见了。不过是为了五十两银子,你那个方姐姐就被家里人送给了县官当小妾。”   提到这个,韩珮冷不丁的打了个寒噤。   “所以长平侯府败落之后,你祖父就立即派人接了你姑母和表妹回来。”   韩珮听罢,也不敢再说什么,便带着丫鬟离开了母亲房中。   只是走到小花园处,就瞧见沈芙绫的丫鬟闻莺,匆匆而过,似是从门房上回来。   “见过大小姐。”闻莺没想到会撞上韩珮,心头暗叫不好。   这个韩家的嫡出大小姐,一直以来都对自家小姐不太和善,瞧见她们这些侍女,也是横眉冷对的模样。   若是搁从前,闻莺一个侯府侍女,哪怕瞧见她,也是不卑不亢。   如今她们在韩家寄人篱下,难免要看人眼色。   “表妹可真阔绰,竟日日有东西送来,这又是哪家的?”韩珮瞥了一眼。   闻莺笑道:“大小姐说笑了,不过是我家小姐穿旧的一件衣裳,拿去略修改了下。”   韩珮自然不信她的话,不过也没多说,就带着人走了。   闻莺心头微叹,赶紧拎着手里的包袱回了自己的小院。   韩家的地方并不算大,因此沈芙绫是与她母亲韩幼娘住在一个院子里。闻莺回院子里,就进了东厢房。   正房里住着韩幼娘,沈芙绫自然只能住厢房。   闻莺回来的有些迟了,此刻正在案桌后面画画的沈芙绫,抬头望过来:“怎么了?”   说来,沈家确实出美人。   当年沈家嫡长女沈殊音名动上京,若不是长平侯府手握兵权,皇上不放心,让沈家与皇子联姻。只怕一个皇子妃,沈殊音还是能当得。   至于沈芙绫,京城也有传言,若不是她只是个庶出,只怕名声并不会低于霍竹韵。   她确实生得花容月貌,一张小小的脸,杏眼、菱嘴。此刻穿着一身粉色素面长褙子,耳边垂着的碧玉耳环,衬得整个人秀雅而又精致。   这样的长相,确实是叫人另眼相看。   闻莺轻声道:“奴婢方才遇上韩大小姐了,可真是……”   她轻叹了一口气,虽未说完,可心底却是实在看不上这个韩家大小姐。说是侍郎家中的嫡出小姐,可眼皮子浅的,竟连她这样的丫鬟都不如。   “韩珮?”沈芙绫微一怔,随后轻笑:“往后遇见她,只管避开便是。”   闻莺回道:“小姐说的是。”   沈芙绫对韩珮这个表姐倒是没什么感觉,倒不是因为她大度宽容,只是完全没将韩珮放在眼中罢了。   若不是因着这层亲戚关系,韩珮这样的人,在映雪堂里遇见,她甚至不会多瞥一眼。   闻莺将拿回来的东西递过来,确实是一件旧衣裳。   只不过这包裹里还藏着另外一封信。   待她拿出信,脸上的欢喜已遮不住,很快她拆开信。   果然是熟悉的笔迹。   闻莺低低一笑,问道:“可是四皇子殿下,又给小姐备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别胡说。”沈芙绫一边看着,一边脸上浮着笑意。   魏王谢仲麟乃是当今圣上的第四子,两年前,沈芙绫十四岁时,两人偶尔中相遇,当时魏王便对她一见倾心。   当时谢仲麟年过二十,刚加冠,被册封为魏王。   两人年岁差了些年纪,可是魏王却甘愿等沈芙绫及笄。   沈芙绫本也想过,自己不过是个庶出的女儿,如何能成为皇子正妃。况且父亲沈作明还是手握兵权,当年大姐姐沈殊音那样的美若天仙的人,都未能成为皇子正妃。   可四皇子殿下却对她说,别害怕,他来想办法。   如今沈家败落,他也对自己不离不弃。   沈芙绫如今在韩府,唯一能开怀笑的时候,就是收到他只言片语之时。   只是等看到信的最后时,她眉头微蹙了下,许久都没回过神。   “小姐,怎么了?”一旁收拾东西的闻莺见状,忍不住问道。   沈芙绫又将信尾的最后几句话,仔细看了一遍。   她说:“殿下说,朱颜阁共有两个掌柜,一个是京城商户姚家的嫡子,另一个则是个女子,是二月时入京的,姓沈。”   闻莺道:“竟是与小姐一个姓。”   沈芙绫轻轻抓住手里的信,眼看着纸张快要被抓皱,她才轻吐一口气,低声道:“殿下说,此女子姓沈,名绛。”   沈绛、沈绛、沈绛。   沈芙绫在心底一口气将这个名字念了三遍,直到旁边的闻莺说:“这名字,怎得听着如此耳熟呢。”   “三妹妹,就是叫这个名字啊。”   沈芙绫的声音轻如烟,似一阵风就能吹走。   闻莺被吓了一跳,“三小姐来京城了?”   “殿下不仅打探出了她的名字,还知她是从衢州来的。”沈芙绫低声说。   这样的名字,本就不普通,况且根据四皇子信上所说,此朱颜阁之主人,貌如天仙,有艳冠京华之容光,所以她所用口脂才会引得京城贵女追捧。   沈芙绫从前是见过沈绛的,那时她不过是个幼嫩女童。   可是长相却精致可爱,即便是在衢州那样的地方,丝毫叫人感觉不到她身上的一丝怯懦。反而是她盈盈望向沈芙绫,大方一笑后,与她打招呼。   那样小的姑娘,身上却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云淡风轻感。   待长大后,每年都会有人专门去衢州送年礼,回来之后,府中都会盛传着关于三小姐的事情。   三小姐长得越发貌美,甚至比大姑娘当年还美。   若是三小姐在京城,英国公府的霍小姐哪还是什么第一美人。   虽然这些话只在府中流传着,可是侯府的每个人都在期待着那个少女回到京城的那一天。   沈芙绫本以为沈绛过了十五岁及笄之后,便会回京。   谁知竟又耽误了一年。   终于到了她十六岁,可是长平侯府却一朝落败。   侯府众人终究没能等到那个传说中貌若天仙的三小姐回来。   “若是三小姐的铺子,那咱们岂不是自家人打自家人了。”闻莺忍不住说道。   沈芙绫抬眸望向她,神色微淡:“三妹妹若是真来了京城,她却没来找咱们,只怕也是没把我当一家人吧。”   况且她已对朱颜阁下手,不管对方是不是沈绛,她也不会再停手。   自打朱颜阁声名鹊起之后,百香居的生意便直线下落。   光是这个月,便掉下去五成之多。   而且她还听说了,江南那边的商人正在与朱颜阁接触,之前每个月江南商人都会从百香居进货,将百香居的货物卖到全国各地。   这才是沈芙绫要对朱颜阁痛杀狠手的原因。   若只是影响了京城的生意,她尚且还能忍耐几分。   可商品行销到其他各地,这是沈芙绫安身立命的东西。她能安心在韩家住下,真以为是韩家人良善吗?她们住进来的第一晚,阿娘便拿出去了五千两银子给祖父。   若不是她们母女住在外面,实在太过显眼。   沈芙绫压根不想住在韩府看旁人脸色。   闻莺瞧着沈芙绫的话,竟是还不打算轻易放过朱颜阁。   不过想想也是,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即便是亲姐妹,只怕也没什么情面可讲。   更别说还是异母的姐妹,从小分居两地,连面儿都没怎么见过。   此刻闻莺低声说:“小姐,我听说这几日朱颜阁的生意,反而因为这场大火变得更好了起来。”   这把火可真是邪气了,不仅没把朱颜阁的生意烧没了,反倒是越烧越旺。   “别着急,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呢。”沈芙绫将手中的信,仔细折好,亲自收在匣子中,脸上闪过一丝决绝。   *   朱颜阁外。   一辆马车刚停下来,只见一个穿着桃红衣裳的中年妇人,拉着一个年轻姑娘下来,就开始喊道:“你们朱颜阁的人呢,都给我出来。”   她嗓门尖利,这么一喊,街面上的人都给吸引了过来。   里面出来一个侍女,正要福身,却被桃红衣裳女子,一把抓住了手,喊道:“你们这个朱颜阁,卖的什么狗屁口脂,看看我家姑娘用了之后,这张小嘴都成什么样子了。”   此刻年轻姑娘正戴着面纱,在后面垂着个脸,也不敢说话。   “你还遮什么遮呀,你这是替她们遮掩呢。”桃红女子一把将年轻姑娘脸上的面纱拽了下来,没想到这女子的唇竟红肿的吓人。   一张原本秀丽柔美的脸,生生被这红肿的唇给毁了。   女子捂着眼睛嘤嘤哭了起来。   桃红女子气跳如雷,跟周围看热闹的人开始嚷嚷说:“大家快来给我评评理,这朱颜阁的口脂,一盒便要卖到十五贯,十五贯呐。可是她们竟卖的是害人的东西,瞧瞧我这可怜的姑娘,昨个涂上口脂上,唇竟红肿成这样。”   “生生被自己的客人轰出了房门。”   这最后一句,着实是太过精彩。   原本众人瞧着这女子行事作风,便觉得大胆,如今这一开口,便知道,这竟是个青楼的老鸨呀。   啧啧,没想到朱颜阁的口脂,竟还卖给这种人。   此刻站在一旁的侍女,吓得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绛站在楼上的窗口,望向楼下。   一旁阿鸢急的快要跳脚:“小姐,这些人肯定是来捣乱的。”   原来这就是后手啊。   沈绛安静看着,脸上没有丝毫慌乱表情。   如果对方的后手就只有这样,那未免也太过不入流。   着实叫她看低。   不过开食馆的最怕客人吃坏东西,开胭脂铺子的,自然就是最怕客人用坏了脸。   这招来对付朱颜阁,不难想。   法子是简单粗暴,可是只要管用就好。   “小姐,现在怎么办啊?”阿鸢急道。   沈绛回头看了眼身后,吩咐卓定道:“你让姚羡先下楼处理,我稍后便到。”   等卓定离开后,沈绛伸手抚了下发鬓,缓缓道:“来给我更衣吧。”   阿鸢瞪大眼睛,都这时候了,小姐还要更衣??   姚羡原本在后面库房,他也是昨个才知道,原来他们的货物并未被烧掉,只是被烧了一些原材料而已。   此刻听到外面有人来捣乱,他气得拔腿就跑出来。   这桃红女子叫嫣红,乃是追月楼的老鸨,她身边的姑娘据说是追月楼的头牌。   姚羡一出门,嫣红正说的吐沫横飞呢。   只听她骂道:“朱颜阁前几日的作坊刚失火,一把火将那些货都烧没了。现在卖的这些肯定都是以次充好的东西。只可怜我这姑娘,为了引客人欢心,竟买到了黑心货。”   这嫣红一口一个姑娘、客人,一副今个就要拉着朱颜阁同归于尽的模样。   显然,这影响着实是太坏了。   众所周知,朱颜阁这样的铺子,面对的客户多是京城的世家贵女。这些贵女并不在乎银钱,最在乎的就是面子。   若是要让她们知道,自个用的口脂,连这些妓子也在用。   只怕恨不得立即就扔掉,才能解上心头之恨。   不得不说,这招确实是又狠又毒。   姚羡出来之后,便立即说道:“你不要在此处胡言乱语,你说你家姑娘是用了朱颜阁的口脂,嘴唇才成了这般模样。你可有证据?焉知你不是受了旁人的指使,来败坏朱颜阁的名声。”   他是男子,往门口一站,倒真叫嫣红愣住了。   此刻一旁围观群众,见朱颜阁终于有人出来回应,一下围了更多的人。   原本这条街的客流并不算多,但是自打朱颜阁火了之后,倒是带动了不少人流。   此时简直是围了个水泄不通。   嫣红也不着急,慢悠悠将一盒口脂,从兜里拿了出来,举起来给众人看到:“大家瞧瞧,这就是她们店里卖的口脂,十五贯一盒呢。我呸,若是知道这是能让人毁容的货色,五文一盒,我都不要愿意要。”   姚羡看着她手里的盒子,心头一紧。   因为看着盒子,确实是朱颜阁出的‘闭月’。   不过他也没有慌乱,反而冷静下来,“你将盒子拿给我,我自会仔细查看。”   “交给你,你当我是傻的?说不定你立马拿去毁掉呢。如今我证据已经拿出来了,你们就赶紧说说,我这姑娘的嘴该怎么办。要知道好些客人,原本可是最喜欢她这张嫩生生的小嘴。”   嫣红当惯了老鸨,当众说起这些,丝毫不觉害臊。   反倒那个姑娘此刻还在嘤嘤哭泣。   姚羡跟这种胡搅蛮缠的女子,压根说不到一块,就在他无奈之时,就听到身后一个清润娇媚的声音响起:“你若是不给我们查看,又该如何知道,她就是用了我们的口脂,才会如此呢。”   原本还喧闹的街道,竟是在这一刻,莫名安静了下来。   这份安静,如同会传染般,在人群中一层层传递过去。   直到姚羡转头看过去,就见一个女子站在朱颜阁匾额的正中间处,妆容精致,眉心一朵花钿,乌黑长发细细挽成朝云髻,上面插着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簪子尾端垂着长而繁琐的流苏。   她一袭粉色大袖对襟罗衫,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显得仙气逼人。   此刻她脸上哪怕还遮着一层薄纱面罩,周身依旧犹如有一层艳光笼罩着,不似世间人,犹如天上仙。   一直耳闻朱颜阁有位美若天仙的女掌柜,只是这位姑娘过分低调,等闲见不得。   可如今,众人哪怕还未见到她的全貌,却依旧被震慑的说不出话。   哪怕嫣红这种专门来找茬的,此时也不由看愣了一瞬。   以至于她手上拿着的东西,被一旁的卓定伸手拿过去,她才反应过来。   卓定恭敬将口脂盒子递给了沈绛,待沈绛轻扫了一眼,说道:“这口脂是假的,并非朱颜阁所卖。”   “你说不是就是,红口白牙,你也好意思?”嫣红原本一肚子骂人的话,可是却在沈绛眼神撇过来时,竟声音越说越低。   沈绛直接让人将整块口脂挖掉,露出盒子最底端。   随后她又让人从铺子里拿出一个盒子,同样将上面的口脂挖掉,露出底部。   她用手中所持香扇,在两个盒子上轻点了点,才说道:“你拿的这个盒子里,并没有朱颜阁的标志。”   “原本朱颜阁的每卖出去的一个口脂,都会有标志。而这个标志就在盒子的底部。”   这是当初沈绛特地制作的防伪标志,毕竟一旦朱颜阁的东西火了,市面上肯定会出现跟风的产品。   嫣红确实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她正要垂死挣扎时,就见沈绛又说:“而且朱颜阁每卖出一盒口脂,都会登记客人的信息。因为我们朱颜阁的口脂,并非什么人都卖的。”   她说话间,眼睛在嫣红身上略一撇。   明明她的眼神淡然,并非是鄙视,反倒是格外平和。   可这轻瞥的一眼,却让嫣红突然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她在这京城摸爬滚打了快三十年,哪怕当年身为妓子,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自个是来找麻烦的,可对方态度既不激烈也不恼火,只是平平静静的解决。   或许她这样的人,压根不配出现在人家的眼里。   沈绛这一句话,便将朱颜阁和青楼妓子之间的关系撇清。   至于之后,她再次看向嘴唇红肿的女子,柔声道:“我知市面上已有些朱颜阁的假货,只是还请大家擦亮了眼睛。因为朱颜阁的口脂乃是秘制配方所制,并非轻易就能制成。”   此刻,朱颜阁的侍女缓缓走了出来,竟在沈绛身侧排成一排。   她指了指身侧侍女,说道:“我们正宗朱颜阁的口脂,不仅上唇色泽美丽,而且安全又无害。”   说完,她朝着那毁容的女子看了一眼,略叹了口气,轻声道:“若是为了贪图便宜买了假货,只怕就会落得这位姑娘的下场。”   这些侍女本就生的清秀,此刻唇上涂着口脂,颜色虽有差别,但妆容精致。   显得每个都清纯动人。   竟活生生把那所谓的青楼头牌姑娘给比了下去。   以色侍人的妓子,还不如一个胭脂铺子的丫鬟好看。   “好,姑娘说的好,假货不能买。”也不知人群中是谁,竟是高声应和。   “就是,用了假货,可不就得烂嘴,还好意思来人家店里来闹。”   嫣红这下回过神,气得浑身发抖。   她是来闹事的,不是来帮朱颜阁打假的。 第32章   周围给沈绛的话, 高声喝彩之余,还不忘鄙视嫣红和她所带来的女子。   毕竟老鸨本就被人看低,况且她还明显是来闹事的,如今被沈绛四两拨千斤的解决掉, 围观者莫不都一脸嫌弃的望着她们。   甚至两人站着的地方, 周围还空了很大的地方。   旁人似乎生怕沾上她们, 好似躲着瘟疫似得。   嫣红一跺脚,拉着身后的姑娘就要走。谁知她刚迈一步, 就见沈绛看向她, 淡淡道:“不是口口声声说这口脂害了你家姑娘, 怎么现在就要走了?”   “我不追究了还不行?”嫣红嘴硬道。   说着, 她还想走, 可是沈绛已轻轻抬起手,卓定已经上前,挡在她们身前。   嫣红怒道:“你们想干嘛?”   沈绛嘴角微翘, 淡淡道:“我说过朱颜阁的东西不是什么人都卖, 当然朱颜阁这个地方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踩上一脚。你闹了这么久, 企图败坏朱颜阁的名声,我若轻易放你走, 岂不是让旁人觉得我心虚。”   “就是, 这种泼妇不能轻易饶了她。”   “把她送去见官,让青天大老爷审她。”   沈绛几句话又将围观人群的情绪挑了起来, 她不无无奈的望着嫣红:“你瞧,今日即便我想放过你,大家也见不得这世道恶人横行。”   嫣红:“……”   她嫣红在秦楼楚馆里横行二十年, 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把她们送官吧。”沈绛挥挥手, 语气淡然。   嫣红眼看着朱颜阁的侍卫过来, 对方刚碰到她的肩膀,竟一下扯着嗓子喊道:“救命啊,臭男人占便宜了。你们这些臭男人,连老鸨都不放过。”   朱颜阁的侍卫都是跟着沈绛从衢州一块来的,全都是半大的少年。   平日里连女子的手都没摸过,这么一大盆脏水泼下来,各个还真被唬住,不敢上前。   嫣红正得意,谁知很快,人群之后传来声音:“让让,让让,别挡着官差办案。”   待人群渐渐散开缺口,就见一个身穿石青官袍的男子走在前头,身姿修长挺拔,眉眼如沉静的水墨画,透着被笔墨细细勾勒出来的清冷俊美。   众人不由看恍了眼。   竟不知今个是什么日子,不仅见着了朱颜阁这位传闻中貌美如神女的掌柜,就连来办差的官爷也生得一副神仙面孔。   沈绛确实派人去请了县衙的人,自打朱颜阁开业之后,姚羡没少跟县衙打交道。   因为朱颜阁日进斗金,所以给的茶水费都比旁人丰厚。   之前也偶有地痞流氓过来想要闹事,可是朱颜阁不仅有自己的侍卫,县衙的那些衙役一听说是朱颜阁来请,都是争着抢着要过来。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今个来的会是三公子。   谢珣走到身前,就瞧见方才喊叫的女子,回头对身后的衙役道:“把人带走,仔细审审,看看究竟是谁指使她来闹事的。”   “大人。”嫣红慌忙喊冤,她说:“奴家也是因为关心自家姑娘,才会一时气急的。”   谢珣的视线扫过嫣红,她心头一颤,背后竟生出冷汗。   他神色平淡,开口道:“既然你关心她,就更应该去公堂回话,看看你手里的假货究竟是从哪里买来的,以免日后还有旁人上当受骗。”   嫣红觉得这一回,真的是撞了邪。   怎么遇上的一个两个,都这么难缠呢。   这些衙役可不像朱颜阁的侍卫那样,不敢动这个老鸨,他们日常在街面上处理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什么泼妇、流氓、地痞没见过。   其中一个捕快,伸手就将老鸨拽走了。   旁边的姑娘嘤嘤的还在哭,沈绛都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般多的眼泪。   两人被带走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也自然而然散了。   沈绛视线落在谢珣身上,有那么一丝惊讶:“大人怎么来了?”   因着此时在外面,所以她唤他大人,而非三公子。   “你之前托我查的事情,有了些头绪,我本来想晚上再告诉你。谁知在县衙办差时,正巧听说朱颜阁这边出事了,就顺道过来看看。”   谢珣声音温和的解释一番。   他本是京兆府的推官,不过京城之中也有管着城南城北的县衙,毕竟街面上的一点小事,不至于事事都要闹到京兆府去,所以就留给县官管了。   沈绛立即问:“可是作坊放火一事,有了新的进展?”   谢珣轻笑:“你贿赂清明的东西,到底还是没浪费了。”   因为沈绛身边的这些侍卫,口脂作坊的人都太过脸熟,所以她没将跟踪对方的事情,交给了卓定他们。   而是拜托了谢珣的侍卫清明。   清明武功比卓定还高,追踪人的本事,自然也不低。   况且只是调查口脂作坊里的人,这些只是平民百姓,查起来不难。   为了请动清明,沈绛特地给他买了他最爱的挂炉烤鸭。   清明吃了她的嘴软,就把这件事接了下来。   打从一开始,她就没觉得刘青山是那个内鬼,她之所以当晚让刘青山背下这个罪名,也是为了让真正的内鬼掉以轻心。   果然,没两天就真的露出马脚了。   沈绛将谢珣引到了楼上,阿鸢亲自奉茶。   阿鸢本就对谢珣心有好感,恨不得拿他当自家的未来姑爷看,刚才又瞧见他让衙役将闹事的老鸨带走,干脆拿出朱颜阁最好的茶叶顾渚紫笋来招待他。   谢珣端起白瓷茶盏,抿了一口,放下后,轻笑道:“顾渚紫笋,青翠芳馨,嗅之醉人,啜之赏心。”   沈绛见他一口便喝出,有些惊讶:“没想到三公子对茶,也颇有研究。”   “只不过是多看了几本杂书而已。”谢珣望着她,语气轻松。   他在外人面前,一向话少,偏偏跟她在一块,什么都愿意说。连小时候偷看了几本杂书,都愿意告诉她。   沈绛立即让阿鸢把店里剩下的顾渚紫笋,全都包了过来,她望着谢珣说:“三公子若喜欢喝,待会我叫阿鸢带回去。”   “不必。”谢珣抬眸,带着几分好笑。   可她一双明眸直直落在他身上,透着诚恳殷切,仿佛若他再多说一个字,她眼底就要升起委屈。   沈绛带着一丝委屈说道:“我一直都不知三公子喜欢什么,如今好不容易知道一样。你竟还不要。”   一直以来,她总想为谢珣做点什么。   就像他一直替她做了什么。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缓她心中的愧疚,如今好不容易她有了他喜欢的,恨不得全都捧到他面前,讨得他的欢喜才好。   谢珣见状,心底明知她的委屈存着几分演的成分,却还是不由软了态度。   他说:“这样的好茶,你既然是放在店中,肯定是为了招待贵客所用,所以倒不如把茶叶还是留在店中,招待重要的客人。”   谁知沈绛想也不想的说道:“可是我在心里,谁也没有三公子更重要。”   脱口而出的话,叫两人都愣了下。   还是沈绛先反应过来,摇头说:“我的意思是,三公子是我入京前就认识的人,之后你又帮了我那么多。我一直想要报答三公子,如今这茶叶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沈绛说完,心头升起那么一丝坚定。   三公子待她好,她亦同样回报三公子,所以他们之间就是单纯的朋友情谊吧。   她犹如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让这几日忐忑不安的情绪,渐渐又缓了下去。   谢珣无法,只得先应下,之后才开口说:“清明说他这几日跟踪了口脂作坊的几个人,最后圈定了一个嫌疑最大的人。”   “谁?”   谢珣说:“一名叫宋冬的手艺人,他与刘青山的关系不错。”   沈绛略想了下,立即回忆起来说:“就是那日第一个告发刘青山,说他妹妹以参须入药的人,对吧。”   谢珣也有过目不忘的记忆,那日询问时,他就站在一旁。   自然也记得这个人。   沈绛摇头,倒是笑了一声:“贼喊捉贼,确实是聪明。可惜这样的小聪明却没用对地方。”   谢珣见她并未生气,只是轻嘲了一句,心下竟有种放松的感觉。   末了,他才察觉到不对。   为何这般在意她生气还是难过,好似不忍看她忍受背叛,生怕她会因为这种事情,心生失望,似乎她的一丁点小情绪就能牵动着自己。   谢珣坐在桌子旁,眼睛明明是看着她。   心绪却已千变万化。   他自幼便被养在佛寺庙宇之中,耳中听惯了,凡所有相,皆属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样的佛经真言。   他生在帝王之家,明明是皇天贵胄,却自幼受尽折磨。   明明他的心,早已如枯石,如明台。   可偏偏她如雨露般,并不滂沱,也不浩渺,星星点点的洒落下来,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他。   突然,谢珣猛地握紧手掌,黑眸幽深。   沈绛似乎也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变化,有些奇怪问道:“三公子,怎么了?”   “无事,清明已将嫌疑人查探清楚,他说这个宋东极嗜赌,私底下输了不少钱。之前赌坊的人曾扬言要斩他一只手,可是前日他突然将所有赌债都还清了。”   手艺人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一双手,若是被斩断一只手,只怕下半辈子就毁了。   沈绛点头道:“看来他确实才是最大的嫌疑人。”   “如今我有旁的事情,交给清明去做。只怕他无法再帮你了。”   沈绛赶紧说道:“无妨,是我一直麻烦你们了。接下来我会让卓定专门盯着他一个人的,我想要是对方不死心的话,肯定还会跟他再接触的。”   其实她大概猜到,三番两次派人来搞事的,究竟是谁。   盯着朱颜阁的,只怕就是百香居而已。   只是不知沈芙绫究竟知不知道,朱颜阁背后的人是她呢。   毕竟要想对付一个人,肯定会要先调查清楚。   很快,谢珣便起身准备离开,沈绛正要送他离开,却听他道:“朱颜阁生意繁忙,三姑娘留步。”   沈绛还未说话,就见他阔步走出了房门。   他身高腿长,几步就走到楼梯处,顺势离开。   只是沈绛看着他的背影,往日那个清冷出尘的背影,如今竟带了一丝落荒而逃。 第33章   京城中关于朱颜阁真假口脂的传闻, 在沈绛的刻意宣扬之下,人人都知市面上那些仿制朱颜阁的口脂,用了竟会烂嘴。   这些世家贵女平素最要体面的人, 哪怕买不起‘四美’。   好歹还有‘二十四节气’, 可供他们选择。   所以一时还真抑制住了假货的势头, 就连那些同行胭脂铺推出的仿制口脂,都没多少人愿意买。   毕竟价格虽便宜, 但是大家都宁愿省吃俭用的买一盒朱颜阁口脂。   也不愿浪费银钱买这些仿制的。   乘着这股东风,朱颜阁的口脂正式行销到京城以外的地方,开始涉足江南商界。   第一批货物从水路, 发往江南时, 正好赶上花朝节。   限量款的花朝女神口脂,不到一日就被京城的贵夫人和富家小姐抢购一空, 就连平时在京城最难买的颜色,都在几日内全部售卖完。   于是京城加急制作货物, 准备将朱颜阁的口脂彻底卖到大江南北。   至于宋冬, 沈绛一直派人盯着他。   一开始,他还每日都到作坊里正常劳作, 就连赌场都去的少了。沈绛以为他当真要改邪归正, 谁知没过几天,也就是朱颜阁的货物要卖往江南的消息传出去,他就有了动作。   那日, 宋冬从作坊内离开, 可是走的方向却不是他自己家。   于是跟踪他的侍卫,一直小心跟随, 丝毫不敢马虎。   直到他走进了一个酒楼, 侍卫眼看着他进了二楼的一处包厢。   在外等了差不多一刻钟后, 就见一个穿着锦袍的中年男人从包厢里出来。   侍卫从门缝里瞥见宋冬确实还坐着吃东西,想了下,还是决定先跟踪这个中年男人。于是一路上,一直跟踪对方到了一处宅子。   对方进去之后,再也没有出来,侍卫这才回去。   沈绛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特地让人打探了那个宅子的主人,这人叫欧阳泉,乃是远近闻名的香料商人。   据说此人身上有一半的南越国血统,南越位处于大晋的西南地区。   据说那里常年温热,百花盛开,国土面积虽小,可是土地上遍布着各种珍贵宝石矿藏以及无数的珍稀花卉。   每年南越国向大晋进贡的贡品之中,各种宝石和香料,也占据不少。   因此南越国的香料,在大晋的贵族圈极为受欢迎。   所以欧阳泉虽只是个香料商人,但是与大晋权贵却多有往来。   沈绛听到侍卫的回禀,想了会儿,低声道:“从现在开始,你们轮流盯着这个地方,欧阳泉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我都需要知道。”   百香居跟欧阳泉有关系,她倒没什么意外。   只是欧阳泉这个名字,她却格外熟悉。   在梦里她记得有一个大案,就是从一个南越国香料商人那里牵扯出来的,当时满朝震惊,似乎还牵连了很多人。   如今这个欧阳泉突然出现,沈绛觉得或许真的就跟他有关。   卓定立即安排人手,让他们轮流去监视欧阳泉。   回来时,他难得笑道:“这帮人别提多开心了。”   “开心?”沈绛有些不解。   卓定说道:“平时他们不是待在作坊里,就是待在朱颜阁,每天总觉得自己无所事事,没能替三小姐分忧。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任务,各个都想去。”   沈绛没想到侍卫们,竟是这般想法。   不过想想也是,朱颜阁往来的都是女子,做的也是女人生意,他们也没什么帮得上手,每天只能干看着。   之前口脂作坊失火之后,众人内疚不已,晚上恨不得不睡觉守夜。   而得知派人跟宋冬联系的人,就是欧阳泉之后,宋冬这个人自然也没了监控的价值。   沈绛怕他再在口脂作坊里作坏,就让人找了个借口把他赶走。   他这个人有些爱躲懒,做事也不是很仔细。   所以在一批口脂出了点小问题之后,作坊立即将他辞退。   当时阿鸢还气呼呼的问,难道就这么放过这种白眼狼。   谁知过了两天,就听说他喝醉酒之后,失足跌进了护城河里,居然死了。   沈绛听到这个消息,心底微冷。   对方只是个口脂作坊的小手艺人,真正能牵扯上的就是失火这件事,只怕是欧阳泉看他被辞退之后,生怕宋冬说漏了嘴,干脆将他灭口。   毕竟故意放火,不是一项小罪名。   况且对方还是京城颇为有名的香料商人。   她不知道沈芙绫对这件事,知道多少,可是她的百香阁跟这个人牵扯颇深,这些事情只怕她应该有所了解。   沈绛又想起百香阁曾经的对手,那些接二连三败落的铺子。   这些人手上,只怕沾了不止一条人命吧。   沈绛并没有一颗普照大地的圣母心肠,她心中是非分明,害过她的人,她绝不姑息。待她好的人,她绝不辜负。   这个宋冬虽然是在离开作坊之后被杀,可是沈绛却没有将他的死揽在自己身上。   人是欧阳泉杀的,为的是掩盖他们的罪责。   她只是个作壁上观罢了。   不过她一定会让欧阳泉付出代价,才不辜负那些曾经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人。   正想着时,沈绛坐在院子里,听到外面的动静。   她突然站起来,走到院门口。   待她推开自家的院门,一探出头,就瞧见隔壁的院门确实被推开了。   但来人是清明。   沈绛望着他,一脸茫然,许久才问道:“三公子,还没回来吗?”   清明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回来拿个东西,就被撞上。只是这好像也不是无意中撞上,反倒像是沈姑娘刻意等着。   他解释说:“我家公子这几日忙着案子,暂时留在衙门中,不得空回来。”   说来很多外地来京的官员,其实都喜欢住在府衙内,宽敞不说,还不用花费银两。   沈绛失望点点头,却问道:“清明你着急回去吗?”   “沈姑娘可是有何吩咐?”清明问道。   沈绛说:“阿鸢做了几道点心,待会你也一并给三公子带过去吧。”   “不用这般麻烦。”   沈绛摇头:“并不麻烦,三公子在府衙中公务繁忙,你好生照顾他,一定要叮嘱他多多休息,差事总是做不完的。”   清明还要说,沈绛已经转身回去,让阿鸢将点心装上。   只留得清明一个人站在原地。   沈绛站在院子里,等着阿鸢装好点心,可是心中却不无迷茫。   三公子已经好几日没回来住了,他们自然也有好几日没见面。之前沈绛忙着朱颜阁事情的时候,也是忙得跟陀螺似得,两人也有几日没见。   可那种感觉,却与现在不一样。   她不知为何,就莫名觉得三公子是在疏远她。   因为那日她让阿鸢包好茶叶,当时谢珣并未带走。于是待她回来后,便打算亲自送给他。   那日也跟今天一般,她在院子里等着。   一等到外面巷子响起了脚步声,便打开自己院门,走了出去。   她看见谢珣与清明一道回来,她迎上去时,就见他淡淡瞥了自己一眼。   并未开口。   等沈绛要把茶叶递给他时,他却没有伸手接住,反而是身后的清明上前接过。   那日,他看她的眼神,冰冷如霜。   是那种平淡到没有温度。   沈绛从未在他这般模样,哪怕旁人觉得三公子清冷淡漠,可是他待她却透着不同,那样清冷的眉眼看着她时,总是含着清浅笑意,如三月春风。   虽也有些清冷,却已带上了暖意。   他会细心在她眼睛上蒙着一层发带,只因怕她会撞见那些血腥。他也会在以为她因为作坊的事情伤心绝望时,轻声安慰她,在得知被她骗了之后,却依旧没露出恼意。   那样温柔的三公子,却一夕之间,好似变得格外遥远。   竟连见一面,都格外困难。   “小姐。”阿鸢拎着食盒出声,打断了沈绛的出神。   沈绛从思虑中回神,接过她手里的盒子,出门交给了清明。   也不知为何,突然加了一句:“若是三公子没问起,你就不要说这些点心是我给的。”   清明拿着盒子,登时觉得自己握着的是烫手山芋。   *   京兆府衙。   清明拎着盒子,一路进了谢珣的值房,这几日他都住在这里。   谢珣正伏案在写东西,听到推门的声音,一阵冷风顺着掀开的门帘,涌进房中。他抬头望过来,清明忍不住握紧手里的食盒。   其实清明是回去给谢珣拿换洗的衣裳,本来以为世子爷只是在这里住两日。   谁知竟有种一住不走的意思。   待他将食盒放在旁边的桌案上,将里面的点心拿出来,摆着桌上。   清明正准备把刚拿回来的衣裳放进内室,可刚转个身,就听身后的世子爷淡淡道:“这点心,是怎么回事?”   不好。   清明心头划过一丝无奈,可是主子问话,哪敢不回答。   他抱着衣裳包裹,转身后,一脸谄媚笑道:“是三姑娘叫属下带过来的,说是怕世子爷您太过忙于公务,忘了用膳食。”   他微垂着头,没敢望世子爷。   可是房中却莫名安静下来,那样肃穆,竟是连他的心脏不自觉加速的声音,似乎都渐渐更加明显。   终于,清明壮着胆子,悄悄抬起头望着世子爷。   就见谢珣幽深的黑眸,此刻正落在那盘点心上,若有所思。   清明心底咯噔一下,之前他还觉得世子爷待这个沈姑娘有所不同。本来世子爷主动疏远沈绛,他是应该开心的。   毕竟那位沈姑娘与世子爷,并不合适。   那位的身份,注定是没办法嫁入王府。   可是他作为属下,如何敢质疑主子,即便是规劝也是越矩的行为,如今世子爷自个想通了,倒是皆大欢喜。   如今瞧着谢珣盯着一盘点心发呆,清明反而涌现出一股更不妙的念头。   果然,等衙门散了值,谢珣站起来。   清明赶紧问道:“公子,可是要回家?”   谢珣点头。   于是清明赶紧去套车,谁知谢珣上了马车之后,明明已经往故衣胡同走了好远,就听车内的人说:“回王府吧。”   啊?   清明一怔,却赶紧将马车重新调转了方向,赶向王府。   郢王爷作为圣上的亲弟弟,圣眷隆宠,就连王府都比一般亲王府要大上许多。   郢王府的园子在京城内出了名的清雅别致。   光是园子里假山的石头,全都是从太湖船运过来的。   此刻王府里本该清静,谁知王妃院子里竟热闹了起来。   谢珣一回来,就有人立即给郢王妃禀告,于是王妃赶紧让小厨房又准备了膳食。   正巧郢王爷也回来了。   郢王妃笑道:“今个是什么日子,要不都不回来,要不就一块回来。莫不是两人存心的吧。”   “肯定是世子爷念着您,特意回来看望王妃。”老嬷嬷在一旁,陪着说笑道。   谢珣先回自己院子,换了一身绛紫色锦衣长袍,用华丽的金银色丝线绣着销金云玟团花图案,腰间配着一根同色系的腰带,将整个人勒着劲瘦修长。   一头乌发不再只是简单的青色发带束着,而是用了色泽温润的玉冠束成发髻。   这样张扬的颜色,却被他穿出了清贵雅致。   清明瞧着重换了一身装束的世子爷,心底不由感慨不已。   之前看惯了世子爷清贫温雅的打扮,如今这一身矜贵,似乎又显出不同。   要是三姑娘在此的话,只怕眼睛都要瞪大了。   清明突然发现自己脑子里的这个想法,还真是危险。   好在谢珣并不知他的想法,只是在丫鬟给他配上玉佩之后,便起身走了出去。   没一会儿,他就到了郢王妃的院子里。   整个院子显得格外明亮,廊下挂着一排灯笼,似乎就在等着谁似得。   谢珣进去时,郢王妃便立即站起身,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半晌,竟诧异道:“脸色好看了许多。这个清明,我该好好赏他,竟将你照顾的这样好。”   “母亲这些日子,在家可还好?”谢珣淡声问道。   郢王妃点头:“我一切都好,你不必忧心。”   两人刚说上话,郢王爷便到了。   王妃见状,立即说道:“既然都到了,就先让人摆膳吧。”   她瞧了一眼之后,竟觉得眼眶微微发热,还是谢珣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轻声说:“母妃可是有不开心的事情?”   “不是不开心,是太开心了。”郢王妃望着他。   明明是她自个生的孩子,可是谢珣打小就是个玉人儿。   小时候聪慧过人,格外招人喜欢,于是太后也喜欢他,便干脆招了他进宫中长住。她这个当母亲的,即便再想儿子,也只能隔着两三日才见上一次。   那那会儿觉得,在宫中也好,毕竟长在太后和皇上的眼皮子底下。   谁知,这却成了她此生最后悔的事情。   再后来,他住在佛寺之中,一住就是小半年。明明不是佛家弟子,却胜似佛门弟子。   她想他时,就在家中烧香拜佛。   偶尔太过思念,便偷偷跑去护国寺,却不敢叫他看见。   道远大师说过,他的病要细细养着,不宜大悲也不宜大喜。   所以干脆远离父母亲人,才是最好的。   郢王爷见状,赶紧道:“程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便不要说那些不开心的。”   三人在桌上坐下后,郢王爷望着他,问道:“京兆府的事情,可还做的顺手?”   “目前正在查一桩案子,案情虽有些复杂,但到底有些头绪了。”谢珣不紧不慢说道。   郢王爷听到这话,别提多满意。   这样才对,哪怕如今只是个七品的推官,可到底真的像释然法师说的那样,他渐渐融入红尘,不像从前那般,一心只念神佛。   郢王爷这下对释然的恶感,又缓和了不少。   等上菜之后,虽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可筷子停歇的时候,偶尔还说上两句。   就在相谈甚欢时,郢王妃突然笑着说道:“我听说今年皇上要给皇子们指婚,前两日太后特地招我入宫。”   “既是给皇子指婚,招你入宫为何?”郢王爷不解道。   郢王妃气不打一处来,她说道:“程婴如今已二十有一,早该考虑婚事的。”   若不是去年谢珣在加冠礼上,要出家的事情,郢王妃早就开始给他相看了。   谢珣的筷子略顿,随后他慢慢放下。   许久,他低声说:“给我指婚吗?”   不知为何,他发出一声极低的笑声,这一声叫王爷和王妃,同时一愣。   郢王妃以为他是不愿,急忙问道:“程婴,可是心中已有心悦的人?” 第34章   夜凉如水。   花苑内, 在清辉月光的照映下,唯有那一片引入活水的池塘,显得波光粼粼, 夜风拂过时, 水面如被轻轻吹皱。   晨晖站在亭内, 望着前面正在喂鱼食的谢珣。   “你的意思是,这么多天, 你没有发现她跟任何可疑的人有联系?”谢珣声音清淡。   晨晖脑子中不自觉想起,方才清明的抱怨。   他说世子爷这几日行事反复,只怕跟那位沈姑娘有关。   于是,晨晖低声说:“属下亲自跟踪过沈姑娘, 确实没有。特别是您吩咐过的,四五十岁的中年文人模样的男子,更是从未出现过。”   晨晖自然知道谢珣要找的是谁。   他低声说:“姚寒山此人, 名声太大,当年他出山时,就是为了助圣上和王爷成事。待今上登基之后,他竟不受一官一职, 行事低调,后来更是寄情山水,寻游世间, 行踪颇为难定。这十几年来, 他的行踪几乎是成了迷。”   晨晖一直知道世子爷在找姚寒山, 但是他却不敢细想这其中的意味。   都说帝王难当,可是比起帝王更难做的, 便是帝王的兄弟。   历朝历代, 帝王争夺莫不都是异常血腥的, 很多帝王都是踏着兄弟的尸骨,登上了那个至尊之位。   即便今上和郢王爷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当年争位时,郢王更是全权支持。   只怕当初,永隆帝私底下,也没少许诺共享天下权柄。   可是他登位之后,一两年尚且还好,待彻底坐稳帝王之后,大权在握,曾经的许诺,不过都是镜花水月罢了。   若是谁真的敢当了真,等着他的,只怕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所以郢王爷一直以来都不过问朝政之事,甚至偶尔还会干出那么一两件惹人非议的荒唐事。   就连他唯一的嫡子谢珣,这么多年,久居佛寺,未必就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只为了让那个已经手握着天下权柄的人,安心罢了。   晨晖忍不住道:“这样的人,名声太大,便是引来的目光也太多。之前属下派人去衢州时,就发现有另外的人,也在打探他的行踪。”   谢珣慢条斯理的捏了鱼食,洒在池塘里,水里的锦鲤养了许久,早已习惯了被喂食,有甚者,更是越出水面争抢。   “只怕太子也急了吧,三皇子端王势大,眼看着交好一半朝臣,四皇子魏王虽封地位于西南,听闻封地管理极好,是个财神爷。只怕这些人当中,最想找到姚寒山的,就是太子爷了。”   当年姚寒山作为今上的第一幕僚,据说有经天纬地之才华。   要不然太后家世那般普通,皇上和郢王爷当年即便是一母同胞,同气连枝,可是在先帝的皇子之中,也并不占优势。   当年先帝不仅有册封的太子,还有皇贵妃之子,这两位才是最被看好的帝位人选。   永隆帝反而是后来居上的例子。   有这么个例子在前,还记忆犹新着呢,太子如何能不着急。   要知道古往今来,没能登上帝位的太子,都是落得何等凄凉下场。   晨晖小心觑了谢珣一眼,这才说:“若是世子爷先找到这位姚先生,可是打算用他交好哪位?”   一直以来,晨晖都听从谢珣的吩咐,寻找姚寒山。   只是今上的这些个皇子里面,晨昏打眼瞧着,自家世子爷好似对谁都平平淡淡,要是说嫌恶的,大概也就是九皇子。   只是每回都是九皇子主动挑衅,觉得世子爷抢走了太后和皇上的宠爱。   这等小孩子脾性,只怕也是被宠坏的。   至于真正交好的皇子,倒是未曾见过。   这些皇子都想找的幕僚,若是被世子爷先找到了,是不是要拿他出来,交好哪位皇子。   “我为何要交好他们?”谢珣声音微凉。   融与这凉如水的夜色中,丝毫不显维和。   难道世子爷要将姚寒山此人,留着自己用?   这个念头刚在晨晖心头划过,他心跳猛地一狂,紧接着后背上起了一层密密实实的汗,脑海中的想法却如何都停不了。   一直在脑子中回荡。   直到许久,谢珣缓缓转过身望着他:“从明日起,我让父亲给你重新安排差事。”   “世子爷。”晨晖立即跪地。   他抬头,双手紧紧盯着谢珣,声音似暗藏着金戈之声,“属下乃是世子爷的人,一日是,终身便是。主子若是用不着我,只管赐我一瓶毒药。”   头顶星月清辉,洒落下来照在他的脸上,那双眸子异常坚定。   谢珣:“既然今日你想知道的,都已经问完。接下来该怎么做,想必你也清楚。姚寒山这个人,我要他活着来见我。”   “是,属下遵命。”   待晨晖要退出去时,谢珣抬眸看向他,突然说:“你知你与清明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晨晖垂首:“属下愚钝,还请世子爷示下。”   谢珣轻声一笑:“你比清明聪明。”   晨晖心口再次发紧,可是却发不出一声。   大概这也是主子为何事事,都带着清明在身边,因为清明并不在意世子爷想要做什么,只要世子爷吩咐的事情,他只管去做。   哪怕世子爷让他从悬崖绝境一跃而下,清明也会毫不犹豫。   因为他相信世子爷,一定不是让他去死,定早已经埋好后手救他。   “属下愚钝,”晨晖声音微苦。   谢珣望着天边那一轮弦月,低声说:“你与清明,自幼便伴我,皆是我信任之人。”   晨晖心底温热,一下想起了他们当初在佛寺中的岁月。   公子每日都要礼佛做早课,他与清明就守在外面。   偶尔两人实在嘴馋,去后山打野鸡,谁知却不小心点燃了枯草,险些酿成大祸,却是公子替他们遮掩过去。之后公子竟还给银子,叫他们去山下酒肆中大吃一顿。   晨晖还记得,当初清明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哭着说,世子爷是这世间最好的主子。   如今晨晖会如此问,并非不忠。   而是忧心,皇子之间夺嫡之争,从来都是充斥着腥风血雨。   *   沈绛没想到三公子这一忙,又是好几日没回来。她自然不会主动去京兆府衙门找,毕竟三公子若是真的在躲她,反倒是尴尬。   况且这两日,方宝宁突然与她说,这几日护国寺会有一场法会。   乃是释然法师亲自主持。   这位释然和尚虽然年纪并不大,可他的师傅乃是高僧道远,这位大师在世时,法名远播,佛法精深,便是皇上和太后都颇为推崇。   况且释然还是郢王爷世子爷谢珣的师兄。   之前虽然因为世子爷要出家的事情,郢王爷和护国寺生了龌蹉,就连太后心中都颇为不满。   不过护国寺到底是百年佛寺,竟不知怎么就峰回路转,这次法会听闻郢王妃会亲自出席。   所以旁人猜测,定然是世子爷从中斡旋。   也是为了挽回护国寺的声名。   因此这次法会不仅办的隆重,甚至还光邀京中权贵,这些平时就爱礼佛的夫人小姐,自然也不会缺席。   方宝宁悄悄说道:“你之前不是说,一直听我说殊音姐姐美貌,却无缘得见。我听说这次定国公府也会去,好像殊音姐姐也会一道前往。”   沈绛望着方宝宁,竟是有些说不出话。   方宝宁却冲着她眨了眨眼睛:“若是你想去的话,便同我一道,我阿娘平时最爱捐香火钱,在护国寺便捐了不少。”   “谢谢方妹妹。”沈绛由衷说道。   她与方宝宁都心知肚明,她绝不会只是因为听闻大姐姐的美貌,便想见她。   但是这个小姑娘,却还是愿意帮她。   沈绛突然觉得她这次入京,竟是遇到了那样多真心待她的人。偏偏她碍于如今状况,竟连真实身份,都无法告知她们。   一时,她又有些愧疚。   好在沈绛打定主意,若是今后她真实身份曝光,姜妙和方宝宁若是恼她,她一定会亲自道歉。   一次不成,就两次。   两次还是不成,就一直等着她们原谅自己。   护国寺,位于城西外的灵山之上。从故衣胡同过去,约莫要三十里。沈绛一早便约了方宝宁在城门口相见。   果然,她到了没多久之后,方家的马车也便到了。   沈绛戴着帷帽,上了方宝宁的马车,有些歉意道:“没来得及给方夫人请安。”   方宝宁笑道:“你放心吧,我母亲并非那等一味重规矩的人,我昨日便与她说过,邀了你一同前往护国寺。”   “她可知我是朱颜阁的掌柜?”沈绛问道。   方宝宁摇头,低声说:“我只与她说,你是姚掌柜的表妹,来京城没多久。但是在映雪堂上,咱们一见如故,你还帮姜姐姐解围。我母亲夸你,颇有侠义心肠呢。”   沈绛这才放下心来,虽说她自个不在乎。   但是长辈会觉得一个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的做生意,有失体面。   这一路上,因着有方宝宁在,倒也并不无趣。   反而不知不觉中,就到了护国寺。   待刚一下车,沈绛就隔着庙门,看到了那座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宝塔,九层之多,足有二十六七丈高。   在充裕的阳光之下,宝塔周围仿佛被笼着一层圣光。   叫人心中不自觉就生出敬畏。   沈绛趁着知客僧来之前,给方夫人见了礼。   这位方夫人看着便是个极喜礼佛的,手上还戴着一串佛珠,因着方宝宁是她的幼女,上头还有好几个已经娶妻的哥哥和嫁人的姐姐。   因此方夫人看得出年纪,显得有些慈眉善目。   她们是来参加法会,不过此刻法会还未开始,因此她们被知客僧领着,先去了可以休息的厢房。   一进了厢房,刚坐了没多久,方宝宁便说道:“母亲,你刚才也听那知客僧说了,后山的那片桃林正开着花,不少小姐都去赏花了。”   “我便知你是个坐不住的,你瞧瞧人家沈姑娘。”方夫人叹了一口气,一副拿方宝宁没法子的模样。   方宝宁轻摇着方夫人的手臂:“母亲。”   “去吧,逛一会儿便回来,可千万别误了法会。”方夫人说道。   方宝宁欢喜的点头,赶紧拉着沈绛离开。   沈绛今日带着阿鸢一块过来,方宝宁身边也有个侍女。谁知这侍女却是来过护国寺许多次,这里的路都有些熟。   她瞧着这路的方向,立即诧异道:“小姐,咱们是不是走错了,这里不是往桃林的方向。”   方宝宁哪里是要去桃林,她说:“沈姐姐,我知道定国公府的人已经来了,这会儿肯定也在厢房里歇息。”   沈绛知道她是要带自己去找大姐姐,自然是相信她。   至于她自个的丫鬟,被方宝宁瞪了一眼,赶紧闭嘴不说话了。   谁知,她们刚走出去没多久,竟又遇到一群千金小姐。   她们其中一人,瞧见方宝宁便笑道:“方妹妹,可是也要去桃林赏花,可真是太凑巧了。”   方宝宁:“……”   谁与你们凑巧了。   可她这会儿却不能说不是,因为她在方夫人那里,就是找的这个借口。况且她们这会儿不去桃林,非要去别的地方,反而惹得旁人怀疑。   她无奈的看向沈绛,就听沈绛缓缓开口:“是啊,我们也要去桃林。”   这时,众人才看向沈绛。   只是她脸上戴着面纱,大家都颇有些疑惑。   直到其中有一人说:“莫非你就是沈姑娘?”   沈绛虽说之前只去过一次映雪堂,可是见过她的姑娘,虽嘴上不说,心底却无不惊讶她的美貌。后来她又帮姜妙,当众回敬了英国公府的那个纨绔少爷。   大家心底纷纷替她叫好。   虽然后来她再未去过映雪堂,于是她虽不在映雪堂中,但映雪堂上却依旧流传着关于她的传说。   至于后来不少小姐私底下,都有讨论,觉得她容貌比霍竹韵更盛。   顶多也就是霍竹韵比她占了一个贵字罢了。   这些京城贵女虽各个自持美貌,却依旧难以与霍竹韵相比,况且霍竹韵还有那样尊贵的家世。可是谁又甘心成为旁人的衬托呢,红花虽娇艳,绿叶却并不甘心。   如今突然出现一个沈绛,于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不知不觉把沈绛的美貌传了出去。   一个商户之女,却能艳压身为国公之女的霍竹韵。   还有比这更大的羞辱吗?   此刻有人把沈绛认出来,众人看她的眼神,都变得格外不同。   只是相较于今日光彩照人的众位小姐,沈绛的打扮却格外低调,浅蓝色绣着白玉兰花的长身裙,唯有有些出众的就是腰间系着的那根用银丝绣着的腰带。   将她本就苗条纤细的身材,衬托的越发纤秾合度。   她脸上覆着面纱,只有一双清澈修长的黑眸,还露在外面。   今日阳光正浓,金色光线似轻轻落在她的眼底,让温柔娇媚的眸子边缘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金光。   沈绛微微颔首,引得众人都忍不住打量她。   很快,她们到了桃林旁,谁知远远竟瞧见有一处凉亭在略高的地方摆着。那里才是观赏桃林的绝佳好地方。   因此众人缓缓走过去,只是走近了,才发现亭子上竟站着一对男女。   站在亭边的男人是背对着众人,只见他一身白袍,上面用银丝线绣着暗纹,在阳光之下微微闪着波光,犹如水波粼粼。   他身姿颀长,单手背在身后,雅致而不失英挺。   光是这一道背影,就叫人忍不住心生波澜,想要见见他转身时的模样。   至于旁边那位国色天香的小姐,却是大家都熟悉的,英国公府的小姐霍竹韵。   这位素来在京中享有盛誉的贵女,此刻却没了往常那种高高不可攀的矜贵模样,反而是她主动抬起脸,与身侧的男子攀谈。   也不知地方说了什么,就见她笑逐颜开。   本就出众的容貌,在这样的温柔笑意下,越发显得光彩照人。   “这是哪家公子?”有人忍不住低声开口。   霍竹韵因着生得貌美,不少世家公子都会想方设法与她亲近,如今她却反而主动与这个男子攀谈,可见对方身份必是不低。   “瞧着并不是哪位皇子啊?”   就在话音刚落时,那个站在凉亭内的男子,却淡淡转身。   只是众人心头却大失所望,因为他脸上竟带着一张精致的银色面具,在阳光下面具熠熠生辉,却也把男子的面遮得严严实实。   便是连下巴都未露出。   突然,有个人说道:“这不会是那位三公子吧?”   沈绛眉心一跳,心脏随之剧烈跳跃。   其实在看到对方的背影时,她就觉得太过熟悉了,像极了第一次她邀三公子回家吃羊肉炉,她与三公子在巷口道别。   那时,她遥遥望着程婴的背影,就如今日这般。   终于沈绛开口说:“是哪位三公子?”   “自然是郢王世子,我听说这位世子殿下虽然在京里的时间并不多,但是每次出现都会引得所有人注视,但是他又生性低调温和,并不喜旁人这般瞧他。所以之后偶尔出现时,都会戴着面具。”   沈绛心下一松,原来对方戴面具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可是她心底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一旁的小贵女们,却已经讨论开了。   “我也听说,这位世子殿下长得极英俊,堪称是上京第一美男子,只可惜他除了宫里的宴会之外,竟没怎么参加过旁的宴会。”   “难怪都没什么人说过此事。”   “可惜这位世子殿下一心只有神佛,要不然也不会加冠礼上,闹出那样的事情。”一位瞧霍竹韵不顺眼的小姐,轻哼了声,幸灾乐祸道:“有些人的心思只怕注定要落空的。”   “可别这么说,说不定世子爷如今已回心转意了呢。连皇上都不许旁人在议论此事,许家妹妹,你这话可不能再乱说。”   一个与霍竹韵交好的姑娘,暗含警告的说道。   就在众人吵吵嚷嚷时,凉亭上的男子却已悄然离开。   想来他是发现了这边的众多闺阁小姐,带着自己的侍卫,直接从另一边缓缓离开。   众人看着他清冷出尘的背影,又是一阵感慨,恨不得上前掀开他的面罩,好一睹这位传说中的风采。   待他离开之后,霍竹韵也带着丫鬟缓缓走过来。   “霍姐姐,那位真是郢王世子吗?”有心直口快的,立即问道。   霍竹韵却没像众人以为的一言不发,反而微微一笑:“确实是世子殿下。”   又有人好奇问道:“霍姑娘可有瞧见世子殿下的真容?”   霍竹韵微一愣,随后轻声说:“方才在厢房时,殿下并未戴着面罩。”   这意思还不明了,世子殿下并不避着她,这不就是把她当成自己人。   “世子殿下果真像传闻中,那般俊美吗?”   霍竹韵一向有些孤傲,除了与她交好的人外,并不太与旁人亲近。今个她能站在此处,任由旁人问来问去,已是极难得。   如今再听到这样大胆的问题,还真有人怕她甩了脸色离开。   谁知她听罢,不仅没有气恼,居然面上微赧,柔声道:“三公子长相自然是俊美无俦,只是他生性淡薄高洁,并不在意皮囊。”   一声三公子,再次彰显了她与谢珣之间的亲密关系。   众人一阵哄闹,虽各个羞涩不好将那些话宣之于口,却也打趣着霍竹韵。   毕竟这位世子殿下,虽之前闹出那样的事情,可是他身份尊贵,又生得那样一副好皮相,京城贵女谁听见,能不心动呢。   况且这位传说中一心只念神佛,若是能有叫他贪恋红尘的女子出现。   只怕整个京城都会沸腾。   这样巨大的虚荣心下,这位世子殿下反倒比宫里的几位皇子,更叫人心动不已。况且太后偏宠世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这样的婚事,偏偏又要落在霍竹韵的头上。   即便是再瞧不惯她的人,心底都要酸一句,她怎么那么好命呢。   *   沈绛在一旁听了半晌,终是不耐烦。   况且这位神秘的世子殿下给她的感觉,实在太像三公子。此刻听着这个霍小姐,一口一个三公子,她心情越发堵塞的慌。   于是干脆给方宝宁使了眼色,于是两人借口去旁边走走,远离了众人。   待她们往回赶,准备去定国公府的厢房,看看能不能借机跟沈殊音说上话。   就见在一个拐弯处,突然一人从树后跳了出来,竟是个公子哥模样的男子。只见他长袍领口松散,衣冠不整不说,眼神迷离,一张脸潮红不已,整个人看起来似癫似狂。   “你们,”他指着沈绛和方宝宁,突然大叫:“快来陪我。”   方宝宁被吓得愣在原地,幸亏沈绛伸手拉了她一把,这才没叫他被扑了满怀。   “登徒浪子。”方宝宁吓得快要哭出来。   沈绛却一眼就瞧出来,这人不对劲。此人衣袍华贵,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即便再纨绔,也不至于在佛寺之中对女子下手。   况且他眼神不对劲,是那种好像服用了什么药物,产生了幻觉,整个人都很癫狂。   “我们快走。千万别大叫,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沈绛立即推开方宝宁。   这人虽然是疯的,但要是别旁人看见,他这般追着沈绛和方宝宁。   沈绛是不在乎她的名声,但是却不能连累方宝宁。小姑娘若是坏了名声,只怕连亲事都无法说。   方宝宁含着泪点头,两人带着丫鬟迅速往前。   可是这人似疯了一般,居然跟在她们身后,一边追一边喊道:“美人,美人,别跑,快来陪我玩,来陪我呀。”   他声音癫狂又极大,说不准就要把别人引来。   沈绛突然站住,松开方宝宁的手,对阿鸢说道:“你先带方小姐走。”   “小姐,你呢?”阿鸢喊道。   沈绛皱眉:“快走,我留下来处理他。”   要是任由他这么喊下去,迟早要把别人喊来。到时候看着他追逐自己和方宝宁,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   她握了握自己的手掌,这种服了药的人,对她而言,轻而易举。   “快走呀。”沈绛怒道。   阿鸢一向是听她的话,此时咬着牙,拉上方宝宁就先走了。   沈绛不跑了,对方眼看着要追上她之后,眼神迷离而又狂热的看着她,突然说:“我好热,美人,快来给我宽衣。”   她看着他,眉眼冷漠,此刻如同看着一个死人。   在她正要动手时,却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   沈绛叹了口气,失望的望着对方,今天算他的命大。于是她立即选了个跟方宝宁相反的方向跑过去,谁知这人竟如疯子般,紧追着她不放。   只是她跑出了桃林,才发现前方竟有条河挡着。   对方眼看着她站在河边,一边笑一边扯自己的衣服:“美人,你可真是调皮,为何还不与我一道快活。”   沈绛发现这么久,这人的癫狂不仅未减缓,竟还似越发狂热。   就在对方伸开双手,就要扑过来时,突然两边各一根绳子竟甩了过来,绳子顶端有一个圈,直接将男人的手臂套住。   随后两边一拉紧,此人一下摔倒在地上。   不知何时出现的侍卫,直接出手将此人制住。   沈绛抬眸望过去,就见不远处,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站在那里。   他身姿挺拔而又瘦削,气势凌人。脸上带着的银色面具,虽熠熠生辉,可是阳光却透不过面具,让他整个人仿佛被一层化不开的雾气萦绕着,神秘而又清冷。   “世子殿下,他好像是服了药。”侍卫查看后,单膝跪在他面前回话。   终于一个声音响起:“把他扔进河里,好好清醒清醒。”   声音暗哑低沉。   沈绛的心终于彻底一松,并不是三公子的声音啊。 第35章   此刻谢珣带来的侍卫, 将男子的双手用绳子绑好。   这男人显然还处于癫狂状态,此刻一双眼还直勾勾盯着沈绛,突然发出几声大笑:“你逃不了的。”   他的眼中流露出贪欲, 似乎要将沈绛吃掉。   沈绛皱眉望着他, 微抿着唇,手掌忍不住握紧。   就在侍卫准备把他扔进河里清醒时,谢珣低头对身边侍卫说了几句话。   很快站在他身侧的侍卫走过去,竟阻止将这发狂男子扔进河中。   “我爹是兵部侍郎,你们凭什么抓我?”男子似乎找回了理智, 将家世搬了出来。   可是这些侍卫,却丝毫不在意他的狂吠。   他们并未把人直接扔进水中,竟是就近利用湖边的一棵树,将绳子从树杈中穿过,紧接着把他整个人吊起来。   男子此刻在半空中挣扎, 拼命喊道:“你们想干什么?我姐姐是圣上宠妃丽嫔, 你们快放我下来。”   沈绛回头, 看了一眼, 依旧还站在那里的郢王世子。   他一张银色面具遮住脸, 虽然叫人看不清表情,但是他整个人沉静而淡漠, 有种冰冷如刃的锋利感。   直到他轻抬手掌, 做了个向下的手势。   拉着绳子的侍卫们迅速松手,吊着的男人急速下降, 整个人被浸泡到水中。   他双手被吊着, 只能一双腿拼命挣扎。   巨大的水花在河中溅起, 那种溺水的绝望, 隔着水面竟也能清楚感受到。   沈绛站在湖边, 甚至觉得有水珠,被溅到了她的身上。   终于,侍卫们合力将人拉出了水面,男人在出水后,大口大口的呼吸,眼泪鼻涕还有河水,早已分不清楚。   此刻他再没了方才叫嚣着,自己是宠妃亲弟弟的嚣张。   这边的动静,似乎把别处的人也吸引了过来。   原本在桃林中赏花的一群姑娘,胆战心惊的走到这边,就瞧见这里树上吊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各个吓得花容失色,有些差点失声叫出来。   谢珣迎风而立,却始终一动不动,直到他手掌再次抬起。   挂在树上的男人看见这个手势,吓得肝胆俱裂,哭喊道:“饶命,饶命,饶了我吧。爹,娘,姐姐,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啊。”   他一边哭一边喊着救命,形容极是凄楚。   站在身后的姑娘们,瞧见都尤为不忍,直到有人认出来说:“这不是兵部侍郎杨家的公子杨雷?”   “他是如何得罪世子殿下了?”有人心有戚戚的问道。   方才这帮千金小姐们,还在暗暗感叹,世子殿下这样光风霁月的俊美男子,怎么就这么快与霍竹韵有了关系。   失落之心,还未彻底消失,就瞧见这一幕。   着实是被吓了一跳。   霍竹韵眸色微沉,许久,她轻声说:“我听闻这位杨公子,一向行事颇为张狂轻浮,定是他冲撞了殿下。所以殿下只是对他小惩大诫罢了。”   就在众人以为,谢珣会放过杨公子时,就见他手掌再次放下。   侍卫手中的绳子松开,那位鬼哭狼嚎的杨公子,又开始在水中挣扎,他整个人像一条濒死的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在扑腾。   那样绝望挣扎的模样,叫一旁悲天悯人的小姑娘们,各个看得心惊胆战。   这位世子殿下久不在京城,众人不知他的脾气秉性。   本以为常年生活在佛寺之中的王世子,一心想要出家,那般不恋红尘,定也生得一颗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   可此时,众人再看向安静站在那里的谢珣,心头惶惶。   这哪里是神佛一样的翩翩公子,分明是从鬼蜮中走出来的修罗,此刻他身上的沉静淡然,分明成了冷冽的肃杀之气。   那张银色面具,也叫人不敢生出丝毫轻薄之心。   若是谁敢掀开那张面具,只怕当场就会斩断一只手吧。   方才还浮想联翩的世家贵女们,此时一个个恨不得赶紧逃离此处,偏偏来的容易,想走却难。   谁也不敢迈出第一步,生怕惹恼这位阴晴不定的世子殿下。   终于,杨公子再次被拉上来了。   这次他只剩下喘气的劲,喉咙里呛满了水,如同被刀割了似得,张开嘴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侍卫将他放下来,拖到岸边,隔着离谢珣极远的地方就放下。   这位杨家少爷,已如死狗般躺在地上。   很快,侍卫上前迅速开始搜他的身,很快从他怀里掏出一个极精致的小瓶,待拿出来之后,递到杨雷眼前。   他无力的望着小瓶,似乎想要拿回去。   但是侍卫却迅速收回手,打开瓶子,在瓶口闻了下,这才逼问道:“方才你是不是服用过这里面的东西?”   杨雷已没了撒谎的胆子,无力的点了点头。   侍卫很快将瓶子递给谢珣,回复道:“世子殿下,他方才就是服用了此药。”   谢珣站在原地望着他,“佛门乃清静之地,你在佛门之中擅用禁药,行事疯癫张狂,若还有下次,就不会只是如此简单的惩处。”   这下围观的小姐们,可算知道,世子殿下为何要这般对待杨雷。   只是理解归理解,眼看着杨雷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一个个心底又觉得,这位世子殿下的手段未免太过果断狠辣。   这些千金小姐,平日里踩死一只蚂蚁,都心觉愧疚。   方才看着一个人被活生生淹在水里,不免对谢珣产生了惧怕之心。   “殿下,此人该当如何处置?”侍卫单膝跪地问道。   谢珣并不欲在此停留,声音沙哑道:“将他送回杨家厢房,若是问起,如实告知。”   “是。”侍卫应了声之后,缓缓站起。   随后他挥挥手,不远处的两名侍卫走过来,将人直接抬走。   沈绛本不打算说话,只是在对方要离开,她想了下,还是上前说道:“多谢世子殿下。”   她微福了福身,只是抬眸时,就见谢珣淡淡瞥了她一眼。   沈绛透过那一层银色面具,看到他露出的一双黑眸,幽寂平静,没有丝毫情绪,也未掀起一丝波澜,无悲无喜。   是跟三公子完全不一样的眼神。   三公子的眼睛虽也清冷,却不是这种孤寂、幽深的冷漠,他眼中如蕴着星月之辉,澄澈却也温暖。时常眼底里带着浅浅笑意,流露出不经意的温暖柔和。   此刻,眼前藏在银色面具下的眼睛,看着她时,没有丝毫情绪。   犹如她在凡间,而他在云端。   他高高在上,俯首轻扫一眼而过,即便此刻眼睛落在她身上,只怕也与看一块石头没有区别。   沈绛似乎彻底打消了自己心头可笑的念头。   一个与自己一样,家道中落到只能租住一个农家小院的七品推官,怎么会是高高在上的郢王世子呢。   即便沈家未败落时,沈绛若是遇见这位世子殿下,也是要恭敬请安。   一个王世子,又怎么能够忍受那样清贫的生活。   沈绛彻底松了一口气,那样温柔的三公子,不会是眼前之人。   谢珣声音沙哑道:“他冲撞的是本世子,你只不过是路过,并无罪责。无需多谢。”   沈绛一愣,她本想谢谢这位世子殿下出手相救。   可听起来却像是他把自己开脱出来,似乎在告别旁人,这个杨雷一开始就是冲撞的他,而并非是对她的不轨。   说完,他转身离开。   沈绛站在原地,还在发怔。   就见霍竹韵缓缓走到她面前,望着她说道:“沈姑娘,你怎么会此处?你不是应该与方姑娘在一起?”   这样的质问,叫周围安静了一瞬。   沈绛掀起眼睑,淡淡看着她:“我想我的事情,不需要处处与霍姑娘交代吧。”   霍竹韵没想到她一个商户女,说话竟这般有底气,当即被噎的说不出话。   好在她平时交好的贵女,也有些嘴巴厉害,当即帮腔说:“沈姑娘,这话你就说的不对了,霍姑娘也是关心你呀。你怎么能如此无礼呢。”   这样的帽子扣下来,倒是显得霍竹韵出师有名。   沈绛却懒得与这些小贵女口舌之争,她遇到刚才那个疯子,本就是无妄之灾。   此刻既然事情已经结束,她得赶紧去找方宝宁,还得再找大姐姐。   要不然等法会开始,说不准就再没机会了。   “那就多谢霍姑娘的关心,此间事既已结束,请容我先走一步。”她微微福身,同样转身离开。   气得帮霍竹韵出声的千金小姐,气恼道:“霍姐姐,这样的商贾之女,丝毫没有礼仪教养,日后还是别与她说话了。”   霍竹韵望着离开的沈绛,眼眸微闪。   又想起谢珣离开时,说的那句话,为何世子殿下的声音,与方才在凉亭时不一样了。   他好像是刻意改变了声音。   是在担心吗?担心这里面有谁认出他的声音?   不得不说,女子的心思敏感,特别是在自己喜欢的男子身上,只怕是知一便能猜十。   霍竹韵与其他贵女不同,她们只能逢年过节才有进宫的机会,甚至还无法得见天颜,只能见见后宫的太后与嫔妃。   她身为国公府的嫡女,亲姑母乃是执掌六宫的霍贵妃,膝下育有三皇子,如今已被册封为端王殿下。   除了公主之外,她便是京城中最矜贵的世家千金。   别的姑娘都得仰头,才能看见她。   这样的天之娇女,当然也得有世间独一无二的男子来配自己才行。   她打小就出入宫闱,旁人没见过郢王世子,可是她却见过数次,每次见到,她都会偷偷打量他。   这位殿下不仅是姿容胜似仙人,更是深得皇上和太后的宠爱。   特别是那年,她去太后宫中拜见时,就看见他站在廊下,庭院中的花叶落下,飘至他的肩头,他微垂眸轻轻拂去。   待他抬头望过来时,霍竹韵的心仿佛也被拂起。   她喜欢世子殿下,早已有了许多年,所以每次见到郢王妃,她都会竭力表现。   总算叫王妃看见了她的好。   她绝对无法容忍,旁人也觊觎三公子。   霍竹韵扫视了一眼身边的人,又想起方才谢珣改变声音时,似乎是在那个沈姑娘说话。   对于这个沈绛,霍竹韵当然知道她。   她头一回出现时,就帮着姜妙一起羞辱了自己的堂弟。   之后许多人又在私底下传,说沈绛容貌胜过她许多。霍竹韵素来心高气傲,眼睛何曾看过这些低微的商户之女。   今日她却主动与沈绛搭话,不就是因为心中有所怀疑。   可是想想,却又有一丝不可思议,三公子何等高贵的身份,沈绛那样的人,别说是接近他,即便是给他当个侧室,都是抬举了她的身份。   一想到这两人身份的云泥之别,霍竹韵一颗心又微落了下来。   *   沈绛沿着方宝宁离开的方向找过去时,没一会就瞧见不远处的阿鸢。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阿鸢看见她,脸上露出庆幸的表情。   沈绛问道:“方姑娘呢?”   阿鸢赶紧解释:“方姑娘怕您有事,去找人来救你了。”   沈绛生怕方宝宁把事情弄大,赶紧带着阿鸢追到前头,谁知没走几步,就看见方宝宁带着自己的丫鬟,往回走了。   “沈姐姐。”方宝宁看着她,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表情。   沈绛问她:“你可将刚才的事情告诉别人了?”   方宝宁摇头说:“我还未来得及找人帮忙,就瞧见几个人抬着一个湿漉漉的人走过去,我看了一眼,好像就是方才在林子里发狂的那个人。于是赶紧先回来找你。”   沈绛松了一口气,说道:“这个人乃是兵部侍郎家中的公子,他好像是吃了什么禁药才会这般发狂。所以待会你千万不要说自己遇到了他,只要说他是冲撞了郢王世子,才会被世子殿下惩处就好。”   方宝宁没想到,还牵扯到郢王世子,当即反应过来道:“可是世子殿下救了你?”   她双手合十,满脸感激道:“真不愧是在佛寺中长大的世子殿下,果然是生得一颗菩萨心肠,出手救了沈姐姐。”   沈绛看着她一脸庆幸的模样,又想起方才那帮千金小姐,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凄楚样子。   倒是不忍心打破她心中的美好幻想。   不过沈绛还是说:“世子殿下并非是为了我,他只是看不惯这个人在佛寺之中行事癫狂无状,毕竟今日开法会的是释然法师。听说他是世子的师兄。”   “竟是这样。”方宝宁心底虽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很快振作精神:“不管怎么说,都是世子殿下出手惩处了这样的疯子。”   显然,小姑娘也被刚才那个行事癫狂的男人,吓得不轻。   很快方宝宁带着沈绛,找到知客僧,问清楚定国公府女眷休息的厢房位置。   于是两人带着丫鬟各自前往。   只是到了门口时,沈绛说道:“我与定国公府无亲无故,贸然来打扰,只怕不太好。不如我扮成你的丫鬟。”   “那岂不是太委屈你了。”方宝宁立即说。   沈绛摇了摇头,好在她今日所穿衣裳的料子,本就不太名贵。   她将头发带着的发钗首饰取下,交给阿鸢拿着之后,陪着方宝宁进去。   只是,待方宝宁进去问道:“这位嬷嬷,可否通传一声,我乃刑部侍郎方瑁之女,先前我家大姐姐与世子夫人乃是至交。大姐姐特托我来问候世子夫人。”   谁知这嬷嬷朝她看了一眼后,板着脸道:“这位方小姐,我家世子夫人身子不适,如今正在歇息,并不见外人。”   方宝宁尴尬一笑,待亲自递过去一个荷包:“嬷嬷,我并非要打扰世子夫人,只是我姐姐外嫁出京后,一直挂念世子夫人。之前来信,还非要我去给世子夫人请安。”   可是她没想到,这个嬷嬷居然看也不看荷包。   “还请姑娘见谅,世子夫人确实不见客的。”   沈绛微咬着唇,才叫自己没有开口问出来,大姐姐究竟是怎么个不舒服,如何不能见客。   这会儿连方宝宁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问道:“世子夫人可是哪里不适?”   “方小姐,此话您问的僭越了。”这老嬷嬷声音更是古板,竟是如此直言。   惹得方宝宁小脸一红,再不好纠缠下去。   两人出去之后,方宝宁歉意道:“没想到,这个嬷嬷好生古板,竟连通传都不通传。”   她们不知道的是,这个老嬷嬷竟没有直接去沈殊音的房间。   而是去了另外一间厢房。   只见厢房内,一个穿着绛紫色长袍的男子,此刻正坐在窗边,待老嬷嬷进来时,他抬眸看过来,竟是个温润儒雅的男人。   就连长相都是难得一见的清俊。   “世子爷,方才刑部侍郎家的小姐过来,说是托了她家大姐姐的吩咐,来给世子夫人请安。奴婢按照世子爷的吩咐,都给打发了。”   方定修抬起头,问道:“这个方小姐可有让你传递什么东西?”   老嬷嬷道:“方小姐只是给了奴婢一个荷包,想让奴婢通融,允许她去见少夫人,其余并未让奴婢传递。”   方定修摆手,示意她退下。   待老嬷嬷离开之后,方定修缓缓站起来。   他起身推门而出,很快,走到最顶端的那间厢房,待推门时,就瞧见端跪在蒲团上的女子。   他疾步上前,伸手握住女子的肩膀,柔声说:“阿音,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可劳累。”   “不过是跪着与佛祖祈愿,算什么劳累。”沈殊音神色淡淡道。   方定修眼神温柔的看着眼前的妻子。   沈家的姑娘,容貌竟是如得了上天的恩赐一般,美的叫人挪不开眼睛。   哪怕已成婚几年,方定修看着沈殊音时,依旧会觉得她的一颦一笑,宛如会勾魂,时时刻刻都在撩拨着他的心。   此刻已梳着妇人发髻的沈殊音,容貌、气质却不再有姑娘的那种懵懂楚楚。   可是她的一张脸,胜似芙蓉,散发着诱人的柔媚。   曾经名满京华的第一美人,如今被他藏起来了,却依旧美的惊为天人。   沈殊音被扶起来后,同样抬头看着眼前男人。   他未成亲之前,也是盛名贯京城的俊美儿郎,如今虽成了亲,除了气质更加沉稳温润,其余竟更胜年少时。   这样一对如珠似玉的璧人,光是站在一处,都叫艳羡不已。   方定修安慰道:“我知你心中担心的事情,如今岳父已从昭狱被转入天牢,可见圣上的怒气渐渐消了,并不像刚出事那样盛怒。待过些时日,我会先安排人上书,为岳父说话。”   “灼灼呢,她可有消息了?”沈殊音颤声道。   方定修搂着沈殊音的肩膀,柔声说:“我知你担心三妹妹,但她已平安到了江南外祖家中,所以你不要太担心了。”   灼灼是沈绛的小字,是只有家人才知道的名字。   只是沈殊音倒在方定修怀中时,眼眸低垂,瞧不真切眼底的情绪。   “待会法会就要开始了,你若是不想听,我与你一同到佛堂祈愿如何?”方定修问道。   沈殊音摇头:“此次法会乃是释然法师召开,他一向佛法精深,听听也好。”   方定修点了点头,又让丫鬟过来伺候她。   这才重新走出房门。   待他走到院中,就见自己身边的侍卫罗永进来,到他身边后,开口说:“主子,我已经派人将周围都监视起来,若是有可疑之人出现,一定能将其抓住。”   “这次若还像上次那样,让人跑了,我拿你是问。”方定修的神色突然一变,没了方才那股如沐春风的温柔。   罗永低声说:“上次那人身上带着狼烟弹,是属下等人始料未及的。”   方定修冷着一张脸,似乎对他的解释并不满意。   他冷声道:“那人一定已从周管家手里拿到长平侯留下的东西,无论如何,你们一定要尽快找到。”   “是,属下遵命。”   待他离开后,方定修望着天际。   他一直没有动周管家,就是怕他那位厉害的岳父还留有后手,谁知终于等来找他的人,对方竟能在那样的围杀之下,从容脱身。   这次你若是再敢出现,定让你有来无回。 第36章   因为法会快要开始, 方宝宁只能带着沈绛先回自己的厢房,不过路上,她说道:“要不咱们待会去求求我娘?”   沈绛望着她。   方宝宁解释道:“说起来定国公世子爷和沈姐姐的婚事, 当年还是我娘撮合的呢。定国公府与我家乃是远房亲戚,我姐姐与殊音姐姐关系一向极好。每次宴会时, 她们两人便会坐在一起,定国公夫人知道之后,特地托我母亲上门求亲。”   沈殊音当年名冠盛京,又有一个手握兵权的侯爷父亲, 不知多少人家想要求娶。   即便是定国公府这样的顶级勋贵, 也不敢托大, 竟小心翼翼的请了与沈家交好的人家上门, 以显示自家的诚意。   “你母亲会同意吗?”沈绛犹疑道。   方宝宁笑道:“你放心吧, 我母亲一直也很喜欢殊音姐姐。待会开法会时,各家女眷都会坐在一处,而且护国寺还会提供斋食。殊音姐姐即便身体不适,也会出来吃斋饭吧。”   沈绛这才勉强点头。   她知道方宝宁想方设法在帮自己, 但她也不能连累她太多。   于是沈绛说:“若是找不到机会就算了, 日后总能有办法的。”   两人回了厢房,正好撞上方夫人遣来找她们的丫鬟,于是两人一同去见了方夫人之后, 就离开厢房, 前往举办法会的大殿中。   因为这是护国寺难得举办一次的大法会,整个护国寺被装饰的焕然一新。   这是沈绛第一次来护国寺,经过长长走廊, 发现连墙壁上都绘制着佛教典故, 朱红的墙壁上, 色彩富丽,似还用了金粉,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熠熠。   不时,有悦耳又清脆的铃声传至耳畔。   沈绛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佛寺宝塔,才发现宝塔每层翘起的飞檐下,挂着铜铃。   伴着春风拂过,铜铃被轻轻吹起后,悠扬的铃声传出去极远、极远。   此番法会是在佛塔前的宽阔广场处举办,因此越往里面走,越是热闹。男女老少皆有,每个人身上都穿着簇新的衣裳,浑身上下干净整洁。   待她们到了地方,才发现宝塔之下已设置了香案,不少人已在广场上等着。   领着她们过来的知客僧,则是将她们引到了旁边的佛殿内。   殿内地上摆放着精致的蒲团,显然与外面席地而坐的普通信众并不相同。   能在此处坐着的皆是京城的世家贵夫人和小姐,虽说佛说众生平等。可是这些贵夫人乃是佛寺香火钱的主要捐赠者,即便是护国寺这样的地方,都会宽待她们。   沈绛心底突然一松。   护国寺将贵人们都安排在一处,倒是方便了她。   于是沈绛找了一处蒲团坐下,安静等待着。   此刻佛殿的大门皆开,所以即便坐在殿内,也能清楚看到外面法会的盛况。很多百姓已经在等着,殷切望着前方的高台,只等着释然大师的出现。   沈绛也像众人那般,眼睛看着外面,可是她看着的并不是法台。   而是门口随时会出现的人。   终于,在殿内的蒲团不剩多少时,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整个佛殿似乎有了些动静,原本大家只是低声说话,在女子出现的一瞬,突然声音略大了些。   可仔细听来,好像又普通闲聊,并未提到这女子。   “是殊音姐姐。”方宝宁有些激动,扯了下沈绛的袖子。   沈绛端坐在蒲团上,微垂着的眼睛,直到她抬头看过去,就见本来已走向另一边蒲团的沈殊音,仿佛有了什么感应。   她微回眸,视线落在沈绛的身上。   一瞬间,两人过分相像的一双眸子,似乎都在震颤。大殿内,明烛摇曳,照亮她们彼此的乌黑清澈眼眸,眼底仿佛有水光在隐隐滑动。   此刻若有人仔细盯着她们的脸,一定会瞧出蹊跷。   因为仔细看她们的五官,竟有惊人的相似。   沈绛立即垂下头。   而一旁的沈殊音极艰难,才能控制没惊呼出声。   她站在原地,身后陪同的嬷嬷,看似关切的问道:“少夫人,可是有不妥?”   这个嬷嬷很警惕的环视了殿内一圈,不过就是些贵夫人还有千金小姐,并无世子爷所交代的可疑之人呐。   沈殊音手掌握紧,一颗心似被万斤巨石压着,简直不能呼吸。   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表现。   “无事,我只是瞧见了相熟的夫人,”她淡然道,就冲着另一边的一位夫人颔首示意。   老嬷嬷一瞧,确实是与定国公府交好的夫人,便也没再疑惑。   沈殊音在蒲团上坐下后,她将手指握紧到,指甲都快戳破手掌心。   那样剧烈的痛楚,似乎能让她,控制自己不往后看过去。   灼灼,怎么会在这里。   爹爹出事之后,沈殊音就立即修书一封,派人八百里快马传信给沈绛,让她不要入京。她让沈绛去江南外祖家中,暂避风头。   待爹爹被押送回京,沈殊音想要救爹爹,甚至亲自求过她的公爹定国公。   当时定国公怒极,一脸铁青问她:“你是不是想让整个定国公,跟着长平侯府陪葬,才会善罢甘休。如今谁都知道,沈作明贪功冒进,葬送了我大晋五万好儿郎的性命,圣上如今能留他一条命,已是皇恩浩荡。”   随后赶来的国公夫人,更是气急,竟不顾身份,当众指着她。   “没想到你竟如此不知好歹,沈家败落,我们国公府不曾嫌弃你分毫,你没有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沈殊音没想到,往日待她宽厚慈爱的婆母,此刻竟如此说。   虽说树倒猢狲散,可是现实太过冷情,不过是一夕之间,竟全都变了模样。   沈殊音低声说:“我只是希望国公府能够看在往日的情面,看在我们两家姻亲的份上,帮帮我爹爹。他一生镇守边关,劳苦功高,到了如今这个年纪还要在昭狱中受苦。”   定国公冷着脸,一言不发。   于是国公夫人冷漠望着她:“事发至今,我们国公府已受够旁人指指点点,如今你是罪人之后,若不是咱们国公府还能容下你,只怕你连栖身的去处都没有了。”   沈殊音即便没想到,原来如今大家竟都这般看着她。   她竟不气,反倒轻笑出声:“原来您心底是这般想的,我是罪人之后,今日沈殊音就自请下堂,从今往后,再不拖累定国公府。”   也许定国公和夫人,都没想到沈殊音柔柔弱弱的一个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们相互看了眼,还是国公夫人开口说:“好呀,如今你还敢威胁我。你以为我当真不敢让沐阳休了你吗?你们成婚四年,你都没咱们方家生下一儿半女,光是一个七出之罪,便可将你休掉。”   果然,一切都是假的。   沈殊音想起之前,她一直未怀孕时,国公夫人还安慰她,不急,他们都还年轻。   如今沈家败落,她没有了原先的利用价值,倒是全把真面目露出来了。   沈殊音带着丫鬟回房后,便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在定国公府,上门求娶时,父亲便已派人打探过。   如今这位定国公资质平庸,圣眷也不过平平,只领着一个正三品的闲职。不过长子方定修却是勋贵世家中,少有的出色之辈,再加上一副好相貌,确实是个好夫婿的人选。   说起来两家确实是门当户对。   即便方家真的是对沈家有所图,但是只要沈殊音能幸福便好。   只是待沈殊音嫁入国公府才发现,定国公府不过瞧着光鲜亮丽,这么多年下来,国公夫妇不善经营,再加上定国公府还未分家,人口众多,底子早已经被掏空了,只等着娶一个高门大户的女儿,拿嫁妆进去填补。   她虽心底不畅,可是方定修却待她真的好。   婚前,他虽从不曾越矩,却总是偷偷托人给她带各种小礼物。他出京办差,回来连家都不曾回,就让人先把给她准备的小礼物送来。   其实也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黏人,梳子,手钏,各种小玩意。   却藏着他的小心思。   他说他加冠后,一直不叫母亲相看自己的亲事,就是为了等她及笄。   而两人成亲之后,方定修更是待她一心一意,不仅没有通房、妾室,就连他身边伺候的丫鬟都被打发走了。   沈殊音以为他们会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是没想到沈家败落,什么都变了。   她去找国公之前,方定修已三日未回家了,她派人去找,也得来一句,世子爷公务繁忙,暂时不得空归家。   待丫鬟收拾东西时,一直未见人影的方定修终于归家。   他一向儒雅的脸孔上,竟还有胡茬,显得有些疲倦。   “阿音,我一知道今日发生的事情,就立即赶回家中。你别与母亲置气,你也知如今岳父之事,牵扯甚广,她也是心焦才会说那样重的话。”   沈殊音看着他温柔的面孔,方才坚定要自请下堂的心,又动摇了。   口出恶言的是婆母,她对他终究还是留着眷念。   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被人艳羡的神仙眷侣,未出事前,京城不知多少贵女都羡慕她,羡她事事圆满,羡方定修待她的这份一心一意。   沈殊音望着他,问道:“如今是我连累了你,母亲说的对,你前途要紧。”   方定修握住她的手掌不松,低声说:“这几日我未归家,是因为忙着周管家的事情。”   “周叔?”沈殊音露出惊讶之色。   方定修眸底含着温柔说:“有人举报说周叔藏匿了沈家的财产,所以刑部将他抓起来审问。我知他是看着你长大的家中老人,虽说我不能救出岳父,但是我总能帮你把周管家救出来。”   当时的沈殊音,就落了泪。   心底更是后悔不已,她竟如此轻易就将和离的话说出口。   实在是比不上他待自己的这片赤诚。   是啊,那时候沈殊音以为这个男人将一颗心都捧给了她,在全世界都要厌弃她时,他终究陪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她曾以为她遇到了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什么时候,开始第一次产生怀疑的呢。   大概是她再也出不了国公府,就连她身边的人都出不去。   方定修说这是为了保护她。   一开始她是信的,可是直到他几次三番的旁敲侧击问她,爹爹有没有留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给她。   沈殊音当然是摇头,她说:“爹爹这一年一直西北,未曾回京述职。我们通信也不过说些家常话。”   方定修似是不信,还是继续问道:“岳父掌着兵权这么多年,哪怕是一些暗卫,他也不曾交给你?”   沈殊音只觉得荒唐,她说:“爹爹一心保家卫国,从不结党营私,何至于要留下什么这种见不得光的势力。”   “若不是你的话,就是沈绛吧。”   也就是那次,当沈殊音听到他冷漠的喊着沈绛二字,而不是平时的三妹妹。   她心头犹如被泼上一盆冰水,彻底被冻住。   沈殊音一向聪慧,或许她被蒙蔽一时,可是时间长了,她也会发现不对劲。   这些日子,方定修提到爹爹时,说的最多就是爹爹是否有留下东西给她。他是不是真的关心爹爹,想要救爹爹出来,其实她内心已经感受到了。   只是她心底一直残存着一丝侥幸。   她希望是自己太过敏感,是自己在沈家出事之后,成了惊弓之鸟。   直到周叔被杀的事情传来,方定修回来说,有人闯进小院将周叔杀了,还说那个人肯定是掌握了爹爹的东西,现在开始杀人灭口。   可沈殊音却不相信他了。   她被他软禁在府中,耳朵被堵住,眼睛被蒙上,所有听到的消息皆从他口中说出。   他想要让她心中的黑白是非,就是他所传达的那样。   偏偏沈殊音没有,她不再盲目相信方定修的话,因为行动比言语更加有用。   她一日不出国公府,就一日不会再信他的话。   哪怕他还是她的枕边人,她也必须要保持冷静和理智。   直到这次方定修主动要带她来护国寺的法会,说是带她出来散散心。沈殊音因着想给爹爹还有三妹妹祈福,自然也想来。   但她也明白,方定修只怕不会无缘无故带她出来。   沈殊音已猜到自己或许是个诱饵,用来钓一个方定修想要抓住的人。   但她怎么都没想到,她竟是被用来钓沈绛的鱼饵。   灼灼,她又在心头轻轻念了一遍沈绛的小字。   要不是老嬷嬷此刻,就在一旁随侍着,她真想站起来喊一声,让沈绛快些离开,快跑,有多远跑多远。   不要再抓到。   但她不能这么做。   方定修此刻还不知在何处,说不定他就站在角落里,仔细盯着这个佛殿,看着接近她的每一个人。   沈殊音知道他身边有个叫罗永的侍卫,早上这个侍卫分明是陪着他们一起来的。   可是刚才沈殊音看着方定修身边一直没有人。   这个罗永是不是已经去布置好天罗地网。   此刻她心底焦急万分,偏偏心底不能表现出万一。   她要保护灼灼。   *   此时,谢珣从静室出来,正巧郢王妃也刚从自己的厢房出来,她瞧见谢珣时,便径直走过来。   郢王妃刚走到他身前,便似按捺不住,问道:“方才兵部杨侍郎家派人来请罪,说他家公子得罪你,被你淹在水中,弄得半死,可是有此事?”   谢珣一笑,反问道:“他们这是来请罪,还是来告状的?”   “你竟还有心思与我说笑,我还听说你惩处他的时候,一众闺阁小姐都在场。你还熟视无睹,把那帮小姐吓得够呛。”   谢珣道:“吓得够呛吗?我倒是不知。”   见他丝毫不在意的态度,郢王妃忍不住上火道:“程婴,那杨侍郎的公子算个什么人物,岂需要你这般大动干戈。你可知你当着这些闺阁小姐,这般行事偏激,日后京城之中会如何宣扬,与你名声也有碍啊。”   不怪郢王妃上火,谢珣本就是因为加冠礼出家之事,落了一个行事偏执的名声。   这一年来,她也有心想要给他挑选世子妃人选。   可是那些贵夫人虽眼热他尊贵身份,却也怕他真的不恋红尘,万一真将女儿嫁过来,他又再生出家念头,岂不是叫世子妃日后成了活寡妇。   如今倒好,竟当着这么多贵女的面儿,那般惩处杨公子。   岂不是让人更加畏惧他。   谢珣干脆问道:“母妃是怕别人多想,还是霍家多想?”   郢王妃被他问的有些哑口无言,待冷静后,她不由辩驳道:“竹韵有何不好?她乃英国公府嫡女,样貌、家世皆与你般配,这样的姑娘做你的正妃,才正是合适。”   谢珣没想到郢王妃,被戳破之后,还这般说。   于是他神色微冷:“母妃,若说这京城之中最不适合嫁给我的,只怕就当属这位霍家小姐。她姑母是谁,你不是不清楚。如今太子和三皇子,虽表面上还兄友弟恭,可私底下早已经势如水火。你选霍竹韵当我的正妃,这是要告诉所有人,咱们郢王府要站在三皇子这头吗?”   “当然不是。”郢王妃当即否认。   许久,她才低声说:“我知道按照你父王的意思,咱们就该给你选个家世一般的女子,可是程婴,母妃不想再委屈你了。”   凭什么她的儿子,身为亲王世子,便得只娶一个普通家世的女子。   郢王妃说:“况且霍竹韵也是太后看好的,太后也是心疼你,不舍得叫你娶的太低。”   谢珣淡然道:“对我而言,娶不喜欢的女子,才是委屈。”   “竹韵样貌出众,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这样的姑娘你真的不喜欢?”郢王妃也是有些无奈。   谢珣见她还不死心,干脆把话说明白:“她便是再好,与我而言,也跟草木无疑。不喜欢便是不喜欢,这件事日后母妃不要再提起。”   与我而言,也与草木无疑。   这句话让郢王妃一时无言,连这般出众的霍竹韵,在他眼中都如草木,他究竟要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还是说他依旧还想要出家?   郢王妃面色发苦。   她问:“若是你不喜欢霍家的姑娘,京城那么多贵女,总能有你喜欢的。”   突然她抬头望向谢珣,声音迟疑的问:“你今日那般惩处杨家公子,可也是为了吓唬那帮贵女,让她们不敢心悦与你?”   “程婴,那日我问你,你可曾有心悦之人,你没回答母妃。今日母妃再问你一次,你可有心悦之人?”   谢珣望着郢王妃,突然说道:“母妃,我这样的人娶妻又有何用呢?你是忘记了师傅说过的话吗?”   郢王妃浑身一僵,脸上忽然竟是带着似哭似笑的表情。   “母妃如何敢忘记。”   “师傅说我幼年中毒,恐怕不得长寿,其实这已是安慰你们的话了。”   他如此说,郢王妃是真的不敢再提娶妻生子这样的话,生怕惹得他难受。   待郢王妃带着丫鬟去了法会,晨晖就从外面进来。   “主子,方才侍卫来报,今日寺庙中还来了一波来历不明之人,他们目前就藏在参加法会的信众当中,只怕是有所图谋。”   谢珣沉声道:“你派人暗中盯住定国公府的世子爷和世子夫人。”   晨晖正要点头称是,就听主子再次开口。   “把清明叫过来,保护好她。”   晨晖神色一滞。   公子的语气平缓,提到她时,也是不紧不慢。他虽未明说这个她是谁,晨晖却已经清楚,公子口中的她,指的是那位沈三姑娘。   自打清明回府之后,便一直念叨着的三姑娘。   晨晖转身后,谢珣站在原地,却未回静室。   哪怕是在这个,他无比熟悉的佛门清净之地,他似乎也找不回以前的宁静。   母妃的话,就像是一柄利刃,活生生的剖开他的心,叫他再也无法回避这个问题。   他可有心悦之人?   没有。   谢珣心中并无心悦之人,他如此告诉自己。   可是脑海中,却仿佛有另外一个轻微的声音,一直在响着。   这个声音在说——   谢珣无心悦之人,程婴却有了忍不住想要保护的人。 第37章   沈绛安坐在位置上, 眼眸微垂,似沉浸在这法会的庄严肃穆气氛之中。   直到门口再次出现一道身影,这次竟不少人纷纷起身,沈绛顺势抬头看过去, 就见这次是一位贵夫人。   沈绛在朱颜阁这么久, 也见过不少京城贵夫人亲自过来买东西。   可是不管是哪位, 都没有眼前这位, 给她的感觉来的惊艳。   说来沈绛本就生得貌若天仙,大约是瞧惯了自个的脸, 眼界不免被拉高。寻常难有人能入得她的眼。   说来头一个叫她觉得惊艳的人,便是三公子。   他虽男子, 但是容貌之清俊却再无人能出其右。   没想到第二个叫她看得挪不开眼的,竟是一位贵夫人。她容貌看着虽不是年轻姑娘那般芳华正茂,但是却有一种岁月沉淀的端庄华贵。   待仔细瞧着, 又隐隐有几分眼熟。   只是沈绛又想不出, 究竟是像谁。   “这位是?”她轻声问身边的方宝宁。   方宝宁凑到她耳边, 将声音压的极低极低:“是郢王妃娘娘。”   郢王妃?   沈绛略震惊的看过去,又想起之前那些贵女们闲聊时, 说起郢王世子因不喜每次出现时,旁人都要盯着他的脸看,便时常戴着面具。   若是郢王妃是这样的容貌, 倒是能理解那位世子殿下的烦恼。   想必他的模样,确实足够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只是不知这位殿下与三公子比起来, 谁更胜一筹呢。   肯定是三公子。   沈绛心底又不由自主想起程婴的模样, 特别是第一次在那个破庙中相遇, 外面银色闪电照亮破庙时, 他的样子她的眼前划过。   那颗红的仿佛要灼烧起来的眼尾痣, 历历在目。   或许是第一次太过惊心,之后沈绛与他在一起时,都不会去看他那颗痣。   仿佛看了一眼,就会被勾魂引魄。   就在沈绛心思浮动时,外面却出现了变化。   天际骄阳正暖,巍峨雄伟的佛寺宝塔沐浴在一片璀璨的金光中,一旁的佛殿庙宇,香火不断,渐渐汇集的信众垂首默念,竟在广场中形成阵阵梵音。   一阵清越的诵念声响,广场上的人群纷纷抬头,所有屏息望着前方。   佛殿内的一众贵人,也纷纷朝殿外看过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列手持法器的僧人,而走在正中间穿着红色金纹袈裟的男人,头戴赤红僧帽,缓步而来,步履从容。释然法师过分年轻的面孔,此刻透着淡然出尘,不带一丝世俗气。   他沐浴在从天际处弥漫而来的璀璨金光,圣洁庄重的袈裟,被照的越发熠熠生辉,仿佛有佛光在他周身笼罩。   梵音响彻广场,所有人注视着他,不由自主的双手合十,面带庄重。   待释然坐上布置好的高台,眼眸微垂,整个人犹如端坐在云端。   此刻每个人仿佛都能从他身上,看到那种超然物外的佛性。   直到他缓缓开口,一道醇厚的声音响起时,信众满脸虔诚的听着他诵念出的每一个字。   佛殿内的众人也凝神静气,听着释然法师的宣讲。   沈绛却从先前的心思抽离回来,重新思考,待会如何与大姐姐见面。   刚才大姐姐分明看见她,却克制住不与她相认,这正是印证了沈绛的想法。如今大姐姐在定国公府并不自由。   只怕她身边那个嬷嬷,就是监控她的人。   法会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待结束时,信众们似乎依旧意犹未尽。   反倒是佛殿内的贵夫人和千金小姐,已有人脸上露出疲倦之色。   于是结束时,立即有知客僧过来,护国寺早已备好了素斋供各位贵人享用。护国寺的素斋在京中本就有名,听闻太后娘娘来礼佛时,都要吃上一碗素面。   因此众人纷纷起身,前往斋堂。   方宝宁见沈绛不急不慢走在最后头,她不由着急道:“殊音姐姐就在前面,咱们现在就过去吧。”   “不急。”沈绛低声说,随后她有些歉意的问:“宝宁,待会你能帮我把那个老嬷嬷引来吗?”   方宝宁看了眼:“就是刚才拦着不让咱们见殊音的那个老嬷嬷吧。”   她朝前方瞧了一眼,再次确定。   “说来这些高门大户的嬷嬷,仗着自个辈分高,伺候过家中长辈,只怕没少在殊音姐姐面前摆谱。要不然我看殊音姐姐脸色如常,哪有她之前说的什么不适。”   她们两人走在最后面,说话声音又小,方宝宁忍不住替沈殊音抱不平。   沈绛眼眸微沉,哪怕方宝宁不说,她也知如今大姐姐的情况,只怕比她预想的还要差。   到了斋堂后,众人分桌而坐。   郢王妃乃是众多贵夫人中,身份最为尊贵的,自然是坐在首席。   待依次坐下后,方宝宁和沈绛坐在最末端,与沈殊音所坐的位置,离的颇远。   沈绛刚才刻意避开那个老嬷嬷,就是怕她万一要认得自己就遭了。   如今坐的这般远,倒也正好。   待吃到一半时,方宝宁便与方夫人说,想去找沈殊音说两句话。方夫人因着许久未见沈殊音,知她家中遭了这样大的事,便也一同过去。   原本沈殊音心中惦记着沈绛,进了斋堂后,也不敢看沈绛坐在何处。   此时见方夫人,待自己一如既往,也不由打起精神说话。   直到她们要离开时,方宝宁的袖子似不小心带到了桌子上的杯子,竟直接泼到了身侧伺候着的老嬷嬷身上。   方夫人当即低斥道:“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   “伯母千万别这么说,不过是点小事罢了,嬷嬷去换一身干净衣裳便好。”沈殊音淡笑解围。   方宝宁垂着头,一副被斥责的抬不起头的羞赧模样。   老嬷嬷虽也福身说不碍事,可心底却暗恼不已。   谁知她就看见方宝宁抬头朝她瞥了一眼,眼底似乎带着幸灾乐祸。   这下老嬷嬷就明白,原来这位方姑娘是在恼火,先前自己挡了她去见少夫人的事情,寻机让她吃暗亏。   这样睚眦必报、小肚鸡肠的贵女,还真是少见。   老嬷嬷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小丫头片子这里,阴沟翻船。   沈殊音朝她看了一眼,淡淡道:“嬷嬷去换一身干净衣裳吧。”   老嬷嬷是得了方定修的命令,要贴身看着她,岂敢轻易离开。   她摇头道:“少夫人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老奴的衣裳并不碍事。”   方宝宁一听,有些着急。   这老嬷嬷居然连这样都不走啊。   “嬷嬷的衣裳都污了,岂有不换的道理。你也是定国公府的老人,叫旁人看见你穿着这么一身衣裳,还以为咱们定国公府都是这般没规矩呢。”   方宝宁立即可怜兮兮说:“嬷嬷见谅,都快我笨手笨脚的。”   老嬷嬷无法,只得轻声道:“那就请少夫人在此处等奴婢片刻,待奴婢换了衣裳,便快快就回。”   只是她眼角扫过方宝宁的裙角,突然说:“方小姐的裙角也沾了污,也该换了。”   要是这位方姑娘借机不去,老嬷嬷说什么也不会离开去换衣裳。   毕竟这斋堂中,若是真有来给沈殊音传递消息的,她最怀疑的就是这个方小姐。   即便她要离开,她也得把方宝宁支走。   谁知她一说,方宝宁低头看了一眼,惊讶道:“我竟没瞧见,我的裙边也湿了。母亲,我也去换一身再回来吧。”   待老嬷嬷亲眼瞧见方宝宁离开,这才略放心的走开。   她一走,沈殊音立即起身,匆匆走向门口。   因为她已看见门口那个熟悉的窈窕身影,待两人一前一后,往不远处的佛殿走去。   终于在一个僻静的院落里,两人进了佛堂中。   沈绛站在门口,将殿门回身关上,再转身,就看见站在她身后的沈殊音,此刻眼角已闪着泪光,在须臾间滑落了下来。   “大姐姐。”   沈绛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孔,从得知父亲出事以来,从发现她所做的噩梦正一一成真以来,她一直都独自承受着,无数次告诉自己,别怕,总会好起来的。   她以为见了爹爹后,会好起来。   可是她真的见到爹爹,才发现,曾经那样巍峨如山般的爹爹,如今只能佝偻在天牢那个又窄又冷的床板上面。   她也曾想过与大姐姐见面时的模样,她们已经好久没见了。   自打她为了嫁人,离开衢州回京,沈绛就只能与她书信相通。   那时候沈殊音给她写的每封信的末尾,都会写上一句,离灼灼回京,只剩下三年两个月。   之后是两年。   一年。   她们数着盼着要团聚的日子,似乎终于要来了。   可谁都没想到,这一天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到来。   下一瞬,沈殊音已疾步走到她的面前,语带哽咽的声音,透着无尽气恼:“你为什么不听大姐姐的话,为什么要来京城。我不是跟你说过,切勿进京。”   沈绛望着她,原本还冷静的眉眼,突然染上无尽的委屈。   她说:“大姐姐看见我,只有这句话吗?”   阿娘在她九岁那年去世,之后沈殊音就在衢州守孝陪着她,那是沈绛第一次感受到家人的温暖。   沈殊音望着她打小就无比心疼的妹妹,终是没忍住,低声说:“灼灼,姐姐好想你。”   她的灼灼,阿爹和阿娘最放心不下的灼灼。   打小她就一个人被送到衢州,沈殊音也曾经不理解爹娘的决定。   所以不管她在京城得了什么东西,她都会留一份给灼灼。   直到阿娘病重,还只到她胸口的灼灼,便会抱着她安慰说,大姐姐你别怕,阿娘不会有事的,我也会保护你。   明明她才是大姐姐,可是灼灼总说,她会保护自己。   这样听话懂事的小人儿,让她更加心疼。   终于沈殊音上前轻轻抱住沈绛,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帘,泪光闪烁,她带着哭腔说:“灼灼,大姐姐没能照顾好你。”   沈绛心头滚烫,终于她回到了家人的身边。   好在沈绛知道此时不是哭的时候,她立即拿出帕子,给沈殊音擦了眼泪,低声问道:“大姐姐,时间紧迫,我有事情必须要问你。”   沈殊音点头。   沈绛开口问道:“爹爹可有交东西给你?”   这一句话,竟是叫沈殊音浑身一颤。   她抬起眼眸不敢置信的望着沈绛,但是迅速摇头道:“没有,真的没有。”   沈绛心底有些失望,她手中只有一枚刻着爹爹名字的印章。   “大姐姐为何反应这般大?”沈绛眼睛紧紧盯着她。   沈殊音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说:“因为你大姐夫也曾经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沈绛心底松了口气,她就知道大姐姐什么事都不会瞒着她的。   这种能够确定的相互信任,还是让她心底一暖。   “我知道,之前我去见周叔的时候,他也与我说过。”沈绛眸色微沉。   沈殊音一怔,她说:“你是什么时候去见周叔的?”   沈绛不想骗她,如实回道:“就是周叔被杀的那天。本来卓定带我偷偷见了周叔,谁知我们正说着话,突然有一帮人闯进院子,直接就用弩箭开始围杀我们。”   沈殊音身体慢慢颤抖,有人要杀灼灼。   沈绛看着她的样子,心底却有所猜测,或许大姐姐也正怀疑着什么,否则她不是这样的表情。   她干脆将一切都是说出来:“要不是那天我带着狼烟弹,可以引来锦衣卫,只怕我也无法轻易脱身。”   沈殊音紧紧握着她的手掌。   疼的沈绛轻呼出声。   沈殊音这才歉意的松开手,她望着沈绛,问道:“你可看见那帮是什么人?”   “应该是一群暗卫,至于是哪一方势力,我暂时还没有证据。”沈绛摇头,她现在还不想将她的怀疑说出,毕竟她确实没有证据。   沈殊音凄楚一笑:“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考虑我的感受。”   沈绛心疼的望着沈殊音。   她不想让大姐姐伤心难过,可是如果对她下手的人,真的是方定修,他连自己都要杀,又怎么会真心实意对待沈殊音呢。   与其活在被刻意制造的虚假之中,倒不如早些面对真实。   “他知道爹爹留了东西,而这样东西不是在周叔手里,就是在我的手中。我的东西就在家中,想必他已经搜过,确定东西真的不在我手里,所以他就一直派人盯着周叔。你一出现,他立即派人过去,就是想要拿到那样东西。”   说到这里,沈殊音立即抓住沈绛的手:“灼灼,快走。”   “他今日带我来,就是为了诱你出现,他是来找你的。”沈殊音声音透着无限惶恐。   沈绛也知,她必须得走了。   她声音沙哑:“大姐姐,我会来接你的。”   沈殊音强忍着眼泪,声音坚定道:“我会保护好自己,你也是。等过些时日,我再来寻你。”   “朱颜阁。”沈绛赶紧说道,她说:“你可以到这里来找我。”   沈殊音点头,就在沈绛准神要离开时,她突然说:“芙蓉醉。”   这一声让沈绛再次回头,沈殊音道:“这是我偶然偷听方定修与人交谈时,提到这个东西,而且他还提到了西北。我一直怀疑,他所提的东西,说不定与爹爹有关。”   沈绛没想到,沈殊音会给她提供这么重要的消息。   但是沈殊音的怀疑也不无道理,方定修不可能无缘无故要沈作明的东西,即便沈作明真留下什么暗卫势力,也不至于让他眼红到要杀人的地步。   沈绛心脏猛地一狂跳。   但是她来不及细想,拉开门离开。   在院门口,沈绛和沈殊音就分头离开,可是往夹道走了几步,就在要走到下一个转口时,沈绛突然停住了。   今日法会,信众繁多,按理说整个寺庙都热闹非凡。   这周围虽说是斋堂,总也不至于这般安静。   除非是有人刻意将闲杂人从此处赶走,这样只要沈殊音出去后,那么另外一个离开的,就一定是与沈殊音接头的人。   那日去见周叔,沈绛特意伪装过容貌,甚至还男扮女装。   所以方定修他并不知道,真正与大姐姐接头的人是谁,要不然那个老嬷嬷也不至于在斋堂那么掉以轻心。斋堂里都是京城的贵夫人和千金小姐。   他们都以为那晚出现的是个男子。   而只要她此刻出去,哪怕她是个女子,对方也一定会盯住她。   哪怕他们并不会在佛寺中对她动手。   但只要发现她的踪迹,下山路上,甚至可以一路尾随她回家。   沈绛望着周围,这一刻竟觉得杀机四伏。   可惜她身上没带狼烟弹,况且真的带了,也只会把人更快的引过来。   上一次她侥幸逃过,难道这次真的又要被围困。   她不想束手就擒,拔腿往前走。   谁知她刚走回先前的佛堂院门口,她踏进去,正要从里面关上门。谁知就被一只突然冒出来的手,从门外挡住。   沈绛心中大惊,直接将藏在袖中的匕首,刺了过去。   对方顺势往后一退,却又伸手想要捏住她的手腕,沈绛本意也只是刺退他,将门关上。对方退后一步,她也丝毫不恋战,直接就缩回自己的手掌,想要用身体推紧院门。   但是对方却比她想的还离开,竟直接伸脚挡住门缝。   沈绛低头看着那只鞋,突然愣了下。   于是一阵天旋地转,她整个人被拦腰搂住,顺势被压在了院门上。   然后一只手轻轻覆在她的脸颊上,温热的手掌心抵住她的嘴唇,将沈绛所有的声音都堵了回去。   她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那张清俊的脸上出现淡淡无奈。   谢珣低声说:“别怕,是我。”   沈绛整个人被压得门板上,而身前是他的怀抱,他个子极高,身形挺拔,这般站着时,下巴正好抵着她的乌发。   她仰头想要看他,黑发在他下巴,轻轻摩挲,透着微微痒意。   谢珣确定她现在不会叫出声,这才松开,也顺势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眸光微闪,似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   但是谢珣没有回答,因为他抓着沈绛的手,直接带着她进入方才那个佛殿。   沈绛以为他要找到东西,立即说:“这里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谁知她话音刚落,就见谢珣直接移动佛殿高案上的一个金光闪闪的法器,然后案桌下侧竟出现机簧作响的声音。   紧接着沈绛看到一个足有一人长的暗格出现。   谢珣正要拉着她躺进去,外面似乎已有了动静,于是顾不得太多,他直接将她抱住,躺了进去。   很快,暗格的盖子重新被关上,又变成了看似固定的案桌一部分。   只是等周围彻底暗了下来,沈绛才后知后觉到不对劲。   因为谢珣抱着她躺下,两人是面对着面,此刻这样狭窄的暗格勉强躺着两人,只能侧躺着不说,竟还紧紧的贴在一处。   沈绛想要往后退,但是后背早已经贴着壁边。   而她只是略动了一下,鼻尖竟擦着谢珣的鼻尖,一扫而过。   很快一阵清淡的幽香似轻轻萦绕在周围。   沈绛咬唇,似乎想要缓解此刻的尴尬,她微仰着头,想要让两人的脸颊拉开一点距离,最起码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近到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受到。   可是她一仰头,反而有种把胸脯凑更近的感觉。   本就贴的极近的身体,这下竟有种挤压在一起的感觉。   谢珣并非想要故意感受,可是春衫本就单薄,如今两人挨的这么近,那样浑圆而又柔软的触感,像海浪般冲刷着他的认知。少女柔弱无骨的娇躯,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即便清冷出尘如谢珣,在从未有过的经历下,也有种心底某处要烧起来的感觉。   京城贵公子二十未婚的本就少,婚前又多有通房,如他这般的本就极少。   谢珣以为他清心寡欲,是因为有足够的定力,自幼在佛寺所受的教导,让他克制而又内敛,不会轻易动情,更不会轻易动.性。   可此刻他才知,那是因为他未曾遇见。   就在他心头犹如渡劫时,沈绛终于轻声开口,她似乎也觉得贴太紧,又把脸挪近,身体往后靠。   “三公子。”   她开口喊了一声。如幽兰般的气息,洒落在他的脖颈上。   只这一声,却像一把火,彻底点燃了谢珣。   原来他守身至此,不是因为通过了佛祖的考验。   而是佛祖不曾将真正的考验,送到他跟前。   如今,他的劫数来了。 第38章   沈绛心头有无数的疑惑,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又是巧合吗?   还有他怎么会知道这个佛堂里,有这样的机关?这种隐蔽的机关,只怕是护国寺内部的僧侣,知道的人都不知道吧。   可是这些念头在心底升起时, 她感觉到他近在咫尺的温热。   又想起方才在瞧见他的那一瞬, 那种油然升起的安心。   就像是漫无边际的大海中, 遭遇着突如其来狂风暴雨的一叶孤舟, 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却在即将绝望时,突然看到遥远天边的一座岛屿。   他就像那座孤岛,安静而沉默,却能在最危险的时候,成为她最大的依靠。   只要看见他挺拔的身影, 她的心就会无比安定。   哪怕有再大的风浪,都不担心会吞没自己。   眼前的男子待她太过温柔,在她在京城茫然无助时, 是他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一次又一次的纵容,让她从心底依赖了他。   明知不该, 这样的依赖如毒似瘾,稍微放纵便一发不可收拾。   之前谢珣冷落她时,沈绛心底也曾告诉自己, 不该对一个陌生男子这般依赖,即便他是三公子,也不该如此。   就在她要放下时, 他又突然出现了。   这样的绝境中, 犹如降世的神祇, 又一次救了她。   沈绛睁着眼睛看着他, 因为此刻暗格已被重新封住,变成一个黑暗而又狭窄的密闭空间,一丝光束都无法透进来。   她只能模糊感觉着他的轮廓,小声说:“谢谢你。”   说完,她忍不住低吸了口气。   这个密闭的空间,因为太过狭窄,空气无法流通的同时,还躺着两个大活人,两人的每一次呼吸,都一下比一下重。   她说了两句话,就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只是待她再吸气时,不仅脑袋开始昏昏沉沉,心头更是闪过一丝恐惧。   想要努力爬出这个暗格的恐惧。   与此同时,外头传来的脚步渐渐变得清晰,脚步有些杂乱,不止一个人。待佛殿的门被推开,窸窸窣窣的声音越发近了。   直到有人开口低声道:“人没有离开,肯定还在这里,搜。”   “是。”好几个人应道。   沈绛缓缓闭上眼睛,似乎驱散心底的那股恐惧,可是在这样密闭空间下,所有的感官和回忆都被无限放大。   不知为何,沈绛又想起梦境里她死去的画面。   其实不像那两个收殓的人说的那样,她死的都那般美,在死之前,她挣扎、痛苦过,拼命想要活下去的无助,以及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一点点从身体里消失。   因为她是从梦境里感受到这一切,所以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她感受的尤其深。   那种感觉,就像…就像现在。   对,沈绛终于明白为何她一进入这个暗格,就抑制不住的恐惧。   因为这种濒死的感觉,带给她的痛苦太过强烈,之前她刻意遗忘这种感觉,不想让它影响自己,可是躺在这里,心头隐藏着最深的恐惧,就那样被勾了起来。   身侧的谢珣一动不动,犹如一尊已入定的佛像。   沈绛努力克制心底的恐惧,不想在这时候拖累他,可是不管她再怎么忍耐,身体还是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暗格内一共就这么大的地方,她哪怕让自己的后背紧紧贴着壁边,却还是碰着他的身体。   谢珣也是在这时候,察觉到不对劲。   他睁开眼睛,眼底幽芒闪动,此刻沈绛正紧闭着双眼,明明看不清楚,却仿佛能感受到她心底正经历着巨大的痛苦。   外面搜查的人还未散去,依旧在佛殿内走来走去。   鞋子踩在佛殿石砖上的摩擦声,隔着一道木板,清楚传递过来。   忍过去就好。   沈绛拼命闭着眼睛,她不自觉咬住嘴唇。   仿佛这样的疼,能让她克制住。   直到一双手臂强势压了过来,穿过她的腰间,紧紧扣住她的腰上,薄薄的一层衣裳挡不住他双手滚烫的温度。   沈绛这一刻,心底的防备犹如彻底被击穿。   原本还强忍着的恐惧、颤栗、害怕,此刻全都倾泻而出,她的身体不禁颤抖,整个人靠在谢珣怀中,他就那么抱着她。   待他一只手掌心慢慢往上移,贴着她的后背,轻轻摩挲着。   肌肉紧绷着的手臂,还有温柔摩挲的指腹,让沈绛渐渐放松下来。   她脸颊轻轻靠了过去,温软脸颊贴着他的胸膛,这是她第一次离三公子这么近。   谢珣身姿修长挺拔,平时看着更是清瘦,可是此刻靠近,才发现他的胸膛肌肉紧绷,隐隐蕴藏着蓬勃的力量。   他手掌依旧还在她的后背,上上下下的轻抚,安慰她的情绪。   这样轻柔的动作,让她忍不住他衣裳一角。   “三公子。”   她低呼一声,此刻她的意识在慢慢涣散,连声音都变得沙哑。   这一声更像是无意识的呢喃。   她的声音太轻,除了紧紧贴着她的谢珣之外,再也旁人能听到。   似交颈呢语。   谢珣在听到她的声音,停顿了片刻,随后他又收紧自己的手臂,让她贴的自己更近。   温热的气息,几乎将她包围。   沈绛感受这样的温暖,她再一次低低呢喃。   “三公子,难受……”   幽闭空间里带来的痛苦,不仅仅是身体上,更是精神上的压迫,只要光亮一刻没出现,她就永远无法放松。   谢珣眼眸微缩,眼睫微垂着,因为无法低头,只能用余光瞄着怀中人。   “别怕,我在。”   许久,他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沈绛蜷缩在他怀中,浑身滚烫,额头似有薄汗,她难受的又动了下。   密闭的空间内,两人的体温都在持续上升,暗格内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谢珣呼吸很浅,甚至轻到几乎没有。   但此刻的沈绛并不知他这细微的动作,她只能尽量让自己安静靠在他怀中。   佛殿外又想起脚步声,一个轻柔又略带急促的女声响起:“你们是什么人?”   是大姐姐的声音。   沈绛的意识仿佛被这个声音拉了回来,她猛地睁大眼睛。   待她转头,想要循着那声音看过去,才发现她什么都看不到。   “这里是佛寺,你们在这里干嘛?”沈殊音压着声音,缓缓问道。   终于,有另外一个声音想起:“阿音。”   沈殊音回头望着身后的方定修,他缓缓迈步进了佛殿,挥挥手,让这些人先出去。很快,佛殿只剩下他们两人。   方定修细细打量沈殊音,突然一笑:“阿音,你是不是早就怀疑我了。”   沈殊音此刻面色不变,似丝毫没意外他的态度。   她说:“你派人跟踪我,到底想干嘛?”   方定修上前一步,沉声说:“只要你把跟你见面的人交出来,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沈殊音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说,当场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却是笑她自己的天真。   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方沐阳,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的话吗?你想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却不能。”沈殊音嘲讽的望着他,低声说:“你想要知道跟我见面的人,那就先杀了我。”   方定修低声说:“殊音,我们夫妻四载,我待你如何,难道你了解吗?我怎么会害你呢,我要你交出那个人,是因为他拿着能害人的东西。我都是为了你好。”   “你待我好,不过都是虚情假意罢了。”   沈殊音语气决绝。   方定修脸上闪过恼火,冷声道:“长平侯府被封之后,你父亲被关在天牢中,你那个姨娘和二妹妹沦落到寄人篱下。只有你还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定国公府世子夫人,你以为旁人没劝过我吗?”   “殊音,要不是我在,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如此安稳吗?”   沈殊音望着面前的丈夫,这一刻,他终于撕下了一直以来的伪装。   她明白他的意思,沈家败落了,她是罪臣之女,活该应该被送到庄子上,或者被一封休书了此残生。   她还能好好当方家的儿媳,就该多谢他的恩赐。   之前父亲出事时,他所有的维护,在这一刻都暴露了真实的目的。   亏得当时她还万分感动,现在看来这感动,也只是徒增笑柄。   “只要你把这个人交给我,我跟你保证,不会要他性命。我只要他手里的一样东西而已。”方定修此刻还耐着性子,温言说道。   只是他所有的温声柔语,在沈殊音听来,都只是伪装。   沈殊音此刻心底无比清醒,他待她好或许是真的,但是他并不爱她。   这一切都只是利用罢了。   沈殊音断然道:“你死了这条心吧。”   关于沈绛的事情,她一个字都不会告诉方定修。   方定修终于彻底失去耐心,他上前,抬手捏住她的下颔,“沈殊音,事到如今你何苦再摆出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你瞧不起我玩弄心术,是因为我将你保护的太好,若不然怎让你如此天真。”   沈殊音想要挣脱他的桎梏,却不想捏着她下巴的手掌,更紧。   她强忍着痛呼,直勾勾望向他:“方沐阳,你别把自己的狼子野心伪装的如此动人,你是为了我玩弄权术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而已。”   “跟我见面的人早已经离开,我也永远不会告诉你,她是谁。”   沈绛藏在暗格之中,却将两人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掌,生怕她会忍不住出去。   大姐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   可方定修在听到沈殊音的话,不怒反笑,他说:“若是你没说这句话,我倒还有些怀疑。”   他转头在这佛殿,打量了一圈之后,透着笃定说:“看来与你见面的人,一定还在此处,要不然你也不会去而复返。”   沈殊音一颗心被吊到嗓子眼。   其实她也不知沈绛到底有没有离开,但是她回斋堂之后,许久都没见她回来。   于是她放心不下,又赶紧折返回来。   果然就瞧见这个院子内,守着的一行人。   原本院门口有人守着,不让她进来。但是这些人都认得她是世子夫人,不敢强拦着,在她横冲直撞下,竟让她闯了进来。   大约是她强闯之后,立即有人禀告方定修。   他这才会赶过来。   “我不过是耳铛丢了一只,回来寻罢了,你要是想找,尽管找好了。”沈殊音冷漠道。   她刚才进来时,看见那些人在佛殿搜了一圈,并未找到人。   想来灼灼,一定已经离开了。   方定修却没回她,而是往前走了两步,他走到佛堂的案桌旁。   藏在暗格里的谢珣和沈绛,听着这脚步声,渐行渐近,一直到在他们耳边停下。   “我之前一直在想,究竟什么样的人,会让你以死相护。”方定修伸手在案桌上轻拂而过,这才又转头看着沈殊音:“那个人是三妹妹吧。”   沈殊音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是她心智坚定,很快抬眸望着他:“你不是说,灼灼现在在江南。”   方定修坦然:“我骗你的。”   “无耻。”饶是已经看清这个人,沈殊音还是被他气到。   不过方定修立即道:“阿音,我从未有一丝一毫想要伤害灼灼的念头。”   “你有没有这样的念头,重要吗?”沈殊音淡然说。   关键是他有没有做过。   从那日他下令去杀跟周叔见面的人开始,就注定他们两个之间彻底成了死结。   沈殊音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女子,她明白自己的家族就是她的底气,而家族的利益大于一切。   要不然为何长平侯府一落败,原本待她如亲女儿的婆婆,就立即变了脸色。   男女之情固然重要,可对于沈殊音来说,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之前她还深信着方定修,他待她的好,也依旧历历在目。   她曾经是全京城最被羡慕的女子,因为她的夫婿不仅身份尊贵,还将她捧在手心中,待她如珠似宝。   可谁能想到,此刻他们站在这里,就在佛像跟前,彻底撕破最后一层伪装。   彼此恨不得挟制住对方。   方定修叹了一口气,似乎在惋惜她的冥顽不灵。   于是他走到门口,将人重新招了进来,吩咐道:“她一定还在这座佛殿内,这里每一寸都不许放过。”   暗卫称是,众人立即开始搜查起来。   沈殊音心底着急,却无法阻拦,直到她将发簪从头上拿下,竟当众要刺向方定修。   不等旁边侍卫来护着,方定修已经抓住她的手腕。   他冷漠望着她:“你想杀我?”   沈殊音死死盯着他,浑身都在颤抖。   眼前似乎突然闪过一个画面,竟是他们那日大婚,他们坐在喜床上。沈殊音的头上还顶着盖头,因为周围是陌生环境,她安静坐着,一言不发。   直到一只手,偷偷伸过来,似乎想要握住她的手。   也不知他是紧张,还是怎么回事。   他居然一下握到了她的手腕,沈殊音呆呆的望着他捏着自己手腕,等了好一会儿,才听他低声说:“阿音。”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却笨拙的抓着她的手腕,说出这句话。   沈殊音藏在盖头之下,抿嘴浅笑。   那时她也曾满心欢喜,满心期盼,满心忐忑,直到他握住她的手腕时,她的一颗心仿佛安定下来。   这是她的良人呐。   她如是想着。   可如今触目时,那张熟悉的脸却成了最陌生的人。   她拔出发簪,想要的杀,竟也是他。   沈绛听到此时,再也忍不住,她双手抵着暗格的门,竟想要破门而出。她要救大姐姐,她要让大姐姐离开这个人。   可是谢珣却在紧紧护着她,不让她动弹。   两人无声的角力着,沈绛最初的冲动,在他的怀抱下,渐渐消失。   她死可以,她不能连累三公子。   她安静躺在他怀中,整个人犹如脱力。   这一刻,她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当方定修说出:“将少夫人带走。”   谁知这一刻,外面有急促脚步声,进来喊道:“主子,郢王世子殿下过来了。” 第39章   方定修皱眉, 转头看着沈殊音,依旧说道:“先将少夫人带走。”   沈殊音却不愿意,还在挣扎, 似乎打算即刻便与她鱼死网破。   就听方定修在她耳边低声说:“阿音, 我原不想告诉你的,但你若是在世子殿下面前乱说话,我就将岳父贪污受贿的证据, 递交给大理寺。你也知现在圣上正让人查岳父的案子, 他的生死就在你一念之间。”   “血口喷人。”沈殊音当然不相信,爹爹那样正直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贪污。   沈殊音冷漠望着他:“你以为这般就能吓唬我吗?”   方定修瞥了一眼院门口,又道:“西北粮道,岳父大开方便之门,在运粮时夹带其他东西,要不然你以为这次仰天关大败是如何来的。”   沈殊音望着他, 震惊到无法开口。   此刻, 方定修又轻声说:“说起来, 岳父确实是个好父亲。他是舍不得你,才会同意的。所以阿音,待会世子殿下过来,你可要想好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啊。”   躺在暗格内的沈绛,彻底安静下来。   她同样被这个消息砸的,茫然无措。   仰天关大败,沈绛一直相信父亲肯定是冤枉的, 他带兵打仗这么多年, 不可能只因为简单的贪功冒进, 就中了敌人的陷阱。   难道真的是因为军队的粮食出了问题,才导致大败?   沈绛再次握紧手掌,这次她已经感觉不到手心的痛楚。   直到身侧的男人,轻轻握住她的手掌,然后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掰开,掌心的痛楚消失。   “别信。”谢珣嘴唇贴着她的耳畔。   清冷的语调,如一股寒泉在她的心头流淌而过,并不温柔,却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沈绛有种被兜头叫醒的感觉。   方定修此刻一定是为了唬住姐姐,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的话,她不该信。   一个字都不能信。   沈绛感激的转过头,即便此刻暗格内太黑,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可她漆亮的眼睛却仿佛有剪碎的月光落了进来,叫谢珣看的分明。   而外面,方定修和沈殊音也终于看见,迈入院子的那道白色身影。   对方身姿挺拔,穿着一身显眼白袍,最重要的是腰侧挂着一块蟠龙玉佩。   这样的玉佩,本来只有皇子能佩。   但圣上宠爱王世子,竟破格赏赐了他一块。   如今对方腰间挂着的玉佩,哪怕这两人都未见过郢王世子,却能确定对方身份。   说起来谢珣,在京中一向行踪神秘,除非经常出入宫闱,才有可能见到他真容。要不然身份贵如国公府的世子和少夫人,都没见过谢珣。   “见过世子殿下。”方定修在对方入大殿内之前,已主动迈出门口。   脸戴银色面具的男子,望着方定修,暗哑的声音响起:“方世子,这是在干嘛?”   他说话间,眼睛扫过院子里的侍卫。   方定修丝毫不慌,恭敬道:“还望殿下谅解,只是内子说遇到行踪不轨之人,我才不得不带人过来。毕竟今日乃是释然法师的法会,又有诸多贵人在寺内。”   “原来方世子如今领了禁军的职务。”白袍男子轻声道。   方定修这才神色尴尬,无奈道:“如今我依旧还在户部,未曾领禁军的职务。”   “既是如此,就请世子带着这些人离开吧,护国寺的安危除了有护寺僧之外,还有郢王府的侍卫负责。方才护寺僧人来回禀,说是寺内发现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想必就是方世子带来的人吧。方世子带着如此多的人出入,很容易造成什么不必要的冲突。”   “是我考虑不周。”方定修恭敬道。   “所以你尽快带着你的人离开吧,我师兄也不喜这么多侍卫出没,毕竟寺庙里大部分都是普通信众,很容易造成恐慌。”   郢王世子的话,透着高高在上的吩咐。   方定修不敢辩驳,毕竟他带人来护国寺,本就是处于不可告人的目的。   要是惹怒了这位郢王世子,恐怕会旁生枝节。   毕竟之前就有属下来禀报过,先前兵部侍郎杨家的小公子不知如何得罪了郢王世子,竟被他扔进水里,淹了个死去活来。   这位世子殿下在京城太过神秘,脾气秉性更无多少人知晓。   万一是那种阴晴不定的性子,方定修可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在小心间就惹恼了他。   “是,殿下。”   沈殊音在一旁安静站着,她几次抬头望向这位世子殿下,却又垂下头。   方定修谎话连篇,她不该信他说的一个字。   可是沈殊音却不敢赌,万一他手中真的有所谓的证据,那就会成为治爹爹罪的最大证据。如今圣上心思不定,他未必会真的要爹爹的性命。   可一旦真的有证据出现,只怕事情就会往最坏的方向而去。   待最后,她也未开口。   方定修温柔道:“夫人,咱们这就回去吧。”   沈殊音朝他看了一眼,没理会他伸出的手掌,径直离开。   方定修也未恼火,冲着郢王世子行礼后,便几步追了上去。   很快,院子里所有人都撤了出去。   暗格里的两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毕竟此处太过封闭,虽开了小气孔,但到底不太够两人长时间待在里面。   听着方定修离去的动静,沈绛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担心起来。   如今他与大姐姐撕破了脸面,大姐姐再跟他回定国公府,只怕更没出入的自由。   待佛殿内彻底没了动静,一旁的谢珣踢了一脚暗格的角落处,原本紧闭着的出口,突然出现一丝光亮,然后沈绛就感觉到眼前的光线渐渐亮堂起来。   沈绛心底压着的巨石,也一点点被挪开。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方才那种压抑、绝望、胆怯的情绪,也如抽丝般,渐渐被剥夺。   原来光明是如此的珍贵。   哪怕只失去了这么短暂的时间,此刻重新获得光明,她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待她转过头,正想说话,才发现自己依旧躺在,身侧男子的面孔,就在咫尺间。以至于她望见时,心底莫名升起心虚。   他就躺在自己的身边,清俊面孔,没什么表情,眉清目朗,一如既往的清冷出尘。   沈绛回过神,惊慌从暗格内坐了起来,仿佛离他这般近,就是亵渎了他似得。   就在她爬出暗格之后,谢珣也跟在她身后,站起来,长腿迈了出来。   很快,谢珣将之前的莲台又挪了下,暗格再次闭合。   沈绛终于问出了,方才一直想问的话:“你为什么知道这里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护国寺乃皇家寺庙。”谢珣开口道。   沈绛不明所以,她自然知道护国寺是皇家寺庙,可这跟他知道这里的秘密有何关系。   谢珣不等她发问,继续说道:“因此寺庙建造后,就留下了可供藏身的密室还有密道。当然这些东西本不该被外人知道,我知道此地的秘密,是因为我幼年时,来护国寺贪玩,不慎发现此处机关,便一人藏在这个暗格内。谁知后来暗格关闭上,我却找不到出来的法子。”   找不到出来的法子?   沈绛听完,一颗心犹如被揪住,竟有些呼吸不上来。   一瞬间仿佛一个画面出现在她眼中,一个小小的幼童,就那样躺在密闭的暗格内,双手紧紧扒着那道门。   那种绝望的情绪,再度涌上了沈绛的心头。   方才她只顾着自己的情绪,却丝毫没顾忌他,甚至还需要他来安慰自己。   幼年时就被关在过这个小小暗格内的他,会是何等心境。   “后来呢?”她声音颤抖道。   谢珣低声说:“后来寺庙中的一位僧人,终于找到了我,把我救出。”   沈绛微垂眸,带着一丝庆幸道:“真是幸亏这位法师。”   随后她低声说:“若不是我的话,三公子也不用再躲在这里,我知道这肯定会勾起三公子你心底关于这个暗格的痛苦记忆。若易身而处,或许我根本做不到三公子这样。我与三公子非亲非故,可是却一次又一次得三公子的援手。”   幼年时,被关在此处茫然无助,本以为遗忘的记忆,此刻再次被勾起。   她只是想起梦境里的记忆,就差点被这样的幽闭所击溃。   他却意志坚定,不仅未受影响,还宽慰了她。   “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三姑娘不用放在心上。”   沈绛听着他云淡风轻的声音,鼻尖突然一酸,摇头说:“才不是举手之劳,三公子次次救我与水火之中,可是我却差点一次次将你拖入深渊。”   谢珣平静看着面前,情绪突然起伏的小姑娘。   直到她抬起乌黑的双眸,直勾勾的望着他说:“我叫沈绛,我是长平侯府沈作明的女儿,我入京是为了救我爹爹。我父亲一生为大晋征战,他保护边境百姓安危,让他们免受北戎铁蹄的欺凌和侮辱。我不信他会为了所谓的功劳,害得那么多将士性命。”   谢珣清俊的面孔,终于第一次出现了变化。   透着一丝明显的诧异。   似乎他没想到,自己能跟他突然透露这样大的秘密。   反而是说出口的沈绛,此刻心底无比的轻松,或许负重前行的人,好不容易能偶尔放下身上的枷锁,留得一瞬能自由喘息的机会,是多么难得。   她冲着他笑了笑。   “其实我请三公子你带我去天牢,你或多或少都猜到了吧。可是三公子你却一直没问,”沈绛皱了下鼻尖,眉梢间带上几分笑意,低声说:“那时我便在想,我何德何能遇上这样的三公子。”   谢珣的眉心微动。   沈绛脸上一丝自嘲,低声说:“可我却配不上三公子的这份好,明明我有那样多的机会与你说实话,却一次次瞒着你。”   她闭了下眼睛,待深吸一口气后,才继续说:“三公子,并非我不信任你。而是世道多嫌恶,方才的对话你也应该听到了。刚刚那位女子,便是我嫡亲的大姐姐,而那位定国公府的方世子乃是我的大姐夫。”   她似乎心底又升起了几分情绪,这次是因为沈殊音。   “哪怕亲密如枕边人,在我们沈家败落之后,即刻都翻脸无情。三公子总说是举手之劳,让我不要记挂。可是这世上雪中送炭者少,落井下石者多。今日为了救我,三公子甚至踏入了对你而言,如噩梦般存在的地方。”   这世上,良善总是弥足珍贵。特别是对快要溺毙者的良善,就如海面上突然浮过来的一块木板,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沈绛再次吸了吸鼻子,待她重新收敛好情绪。   她抬头望着他,清澈黑眸,带着一片赤忱。   “对我而言,遇见三公子是我一生之幸。”   沈绛知道谢珣几次三番的救命之恩,不是她几句话便能回报,可这一刻,她就是想要告诉他一切,把她的来历、身份,全都毫无保留的告诉他。   他待她好,她便该报以赤诚。   *   谢珣并未让沈绛离开,而是带着她去了后山,那里竟有一处安静的厢房。   他低声道:“你先在此处休息,待方定修的人彻底离开,你再慢慢离开。”   沈绛点了点头,又赶紧说道:“清明今日可跟着三公子一块过来,能否请清明去见阿鸢一面,告诉她我一切安好,让她不要担心。”   “好。”   谢珣沉声说完,便退出厢房。   待他重新回到另一侧的静室时,刚进了房间,就突然伸手捂了下胸口,随后,一口鲜血从他嘴边慢慢溢出。   不知过了多久,清明领头,身后跟着刚脱了隆重法衣的释然,两人一道走至门口。待清明敲门几次,却无人应答,释然径直推开房门。   于是入目就是他躺在塌上,整个人面如死灰的场景。   “主子。”清明立即着急上前。   待身旁的释然伸手试探,试了试谢珣的鼻息,还有微弱气息。   清明见状,立即松了一口气,赶紧从怀中掏出药瓶,直接喂谢珣吃下。   许久,谢珣似渐渐缓和过来,他双眸睁开后,望着头顶处的横梁。幽静的佛寺厢房,就像他无数次睁开眼睛时,看见的场景一样。   清明着急道:“主子,你方才与沈姑娘躲在何处?我四处找不到你,只能让晨晖先假扮您的模样,去对付那个方定修。总算是将他的人全部打发出了寺庙。”   因为谢珣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才换了一身衣裳,亲自去找沈绛。   “我们就躲在那个佛殿的密室内。”   清明诧异:“密室?”   随后他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谢珣,失声道:“那不是您的……”   禁忌。   难怪主子会情绪起伏这般大,引发这样严重的后果。   主子幼年所中剧毒,却全无解药,只能一点点化解,所以一直被告诫要戒大喜大悲。   谢珣眼神渐渐聚焦,眉宇却依旧蹙着。   那是他曾以为自己死都不会踏入的地方。   这次他依旧没与沈绛说实话,因为他并非是无意中移开莲台,而是有人故意引诱他去动那个莲台。之后更是骗他躺进那个暗格。   那时他年幼,又因为对方也是护国寺的僧人,更是他接触惯了的人。   他丝毫没有戒备,当真躺了进去。   然后他就关在那里。   护国寺的人发现他不见时,发动整座寺庙的僧人去找他,可是那样大的佛寺,要找一个被藏在暗室内的孩童,犹如大海捞针。   哪怕已过去那么多年,谢珣依旧还记得那时的情形。   此时,身侧的释然双手合十,低声道:“师弟,恭喜你跨过心魔。”   谢珣转头,望着他。   许久他说:“师兄,我记得当初你开了暗格将我救出后,与我说过,佛说一切都有因果。原来是真的。”   他声音极低,低至近乎呢喃。   原来这就是因果。   他昨日所受之磨难,今日却成了救她的善果。   那个暗无天地的小小暗格,再也不会成为他的梦魇。   她一直说他是拯救她的人,却不知她也在无意中化解了他梦魇。   他不曾信过一日佛陀,因为在这个佛寺中,都有要害他的人。   可这一刻,他却感觉到了佛陀的慈悲。   要不然,她也不会出现在他身边。 第40章   沈绛在厢房里待了一会, 似乎听到外面有动静,但三公子走之前说过,让她不要轻易出去。于是她安心留在房中, 连门口都没去看一眼。   这里是佛寺的厢房,所以东边墙壁上不仅摆着佛像, 还有蒲团。   她在蒲团上盘腿端坐着, 对着佛像,安静望着。   可是她心头却一丝祈福的念头都没有, 不管是爹爹还是大姐姐,求神拜佛并不能救他们。   这世上,现在只有她, 可以为他们拼尽一切。   只是很快, 她脑海中又浮起那张清俊出尘的面孔,离她那样近, 狭长而幽深的黑眸, 在她撞上的那一刻, 仿佛有漩涡般,要将周围的一切都吸进去。   她双手轻轻合十,第一次有了求佛的念头。   若是神佛真的有灵,就保佑三公子平安吧。   他这样的人,应该被保佑一生一世。   许久,门口传来脚步声后, 房门被轻轻敲响, 外面熟悉的声音响起:“沈姑娘, 我是清明。”   沈绛赶紧站起来。   她走过去打开房门, 看着清明, 立即问道:“你可见到阿鸢了?”   “见到了, 我已告诉她,沈姑娘你会留在佛寺中住上一晚,明日再下山。本来我想送她回城,不过阿鸢说她是同方姑娘一起来的,待会再随方姑娘回去便好。”   沈绛见阿鸢已经被安排妥当,这就放下心。   她朝另一边厢房看了眼,问道:“三公子,此时可是休息了?”   “公子确实在歇息,沈姑娘可是有事要找公子?”   沈绛立即摆手:“无妨,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等三公子歇息好了,我再去见他也不迟。”   她重新关上房门,清明这才离去。   ……   在另一边厢房,谢珣依旧还躺在榻上,释然端坐在一旁,双手合十。   躺在榻上的人突然开口道:“太吵。”   释然转头望着谢珣,缓缓开口:“我并未出声。”   “嗯。”谢珣轻应了声,又语气有些不耐道:“但是你脑子里念经的声音,吵到我了。”   释然长相不如谢珣这样丰神俊朗,但他自幼便在佛寺出家,养的一身超然物外的气度。此时他听着这句话甚是无理的话,却只是安然一笑。   “是师弟心中杂乱,才会无法静心。”   谢珣安静躺着,竟没反驳他这句话。   释然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躺在谢珣,温和道:“师弟心中杂乱,可是隔壁厢房的那位女施主?”   虽然释然并不是护国寺的主持,但是他的恩师乃是道远大师。   道远法师是大晋朝有名的得道法师,佛法精深,不仅熟知所有佛教圣典,更是精通三门语言,早年远赴西域佛国,带回大量的佛教典籍。   光是他译出的佛典就有48部140卷。   他更是毫不藏私,并未将这些佛典只藏于护国寺中,而是将这些典籍捐献出去,流通到全国各地。   因此道远法师的名号,才会响彻整个大晋。   释然自幼就在护国寺出家,他曾被道远称赞过慧根,说他日后必会成大器。   而他并未让众人失望,因为他的语言天赋比道远法师还要强,早已经掌握了四五种语言,更是尤为精通梵文。   再加上,他的师弟乃是郢王世子。   释然在护国寺的地位极高,仅次于主持一人。   甚至如今宫里来请大师,也都是请的他前往。   因此寺庙中发生大大小小的事情,他若是想知道,就没人能瞒得了他。今日方定修带来的人形迹可疑,就是护院僧人先发现之后,他让人通禀了谢珣。   而沈绛与沈殊音在佛殿见面,也是护寺僧第一个发现。   这才让谢珣抢在方定修的人之前,先找到了沈绛。   他救出沈绛后,将人直接带到了后山的云深院。此处本是留给贵客居士,偶然在寺庙中留宿所用,身处后山,地广人稀,不会被人打扰。   所以释然虽未见到沈绛,却知道隔壁住着的是一位女施主。   “师弟并非沙门弟子,无需恪守清规戒律,更不用舍弃贪恋欲望。若是遇到喜欢的女子,还望师弟珍惜、珍重、珍视。”   谢珣依旧保持躺着的姿势,却扭头看向他:“我没想到师兄一个佛门之人,竟有几分媒婆的天分。”   这句话,就同方才那句话嫌弃释然太吵一般。   若说这世上,能叫谢珣真正放下戒心的人,并不多。   但释然绝对是一个。   在他的面前,谢珣无需伪装,哪怕是他的阴晴不定,他的偏执阴鸷,都会被一一包容。   释然不在意道:“我只是盼着师弟能早日破眼前迷障,毕竟师尊在时,是望着师弟能享世俗之情,成亲生子。”   谢珣一怔。   这样的话,他还是第一次听。   先前释然从未与他说过,许久他低声问道:“她是沈作明的女儿。”   “这位女施主竟是长平侯的女儿,”释然提到长平侯的名号,忍不住双手合十,脸上带着钦佩的表情道:“我曾至西北之地传经讲道,那里的百姓提到长平侯时,皆是心存感激,他是那里真正的保护神。”   “如今长平侯因为仰天关之战,性命有忧,想必这位女施主的境遇一定不会太好。师弟能在此刻对她施以援手,也是有慈悲之心。”   谢珣听到最后,终于坐了起来,待彻底坐定后,脸上浮起一抹笑意。   带着轻嘲。   他说:“师兄,你可知她的身世,她自幼被养在衢州。”   释然一直淡然平静的表情,终于在这一刻,出现了一丝裂开。   他抬头望着谢珣,眉宇轻拧。   “你猜的没错,”谢珣看着他的表情,神色近乎冷酷:“她的先生就是姚寒山。谁能想到名冠天下的姚寒山,居然会甘愿隐姓埋名与乡间,只当一个闺阁少女的先生。”   释然轻叹一口气,问道:“所以你接近这位沈姑娘,只是为了从她口中,探知姚寒山的下落?”   “姚寒山号称有经天纬地之才,当年父王和皇上两人,都得三顾茅庐才将他请出。如今他更是彻底隐姓埋名,这世间能知道他行踪的人,恐怕只有她一人。”   “师弟。”释然见他声音变得冰冷,忍不住喊了一句。   谢珣微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只手在几个时辰,还曾放在她的背上,轻轻抚摸,想要安慰她。   沈绛在佛殿对他说的话,此刻每个字,都让他记忆犹新。   仿佛依旧在他耳边响着。   她对他如实以待,但他却始终包藏野心。他并非是因为良善,才会对她施加援手,是因为想达成目的。   方才她说的那番话,她望向他时,眼底的赤诚。   若是有一天,她得知这一切的真相,只怕会大失所望吧。   既然明白最后注定是要失望,他为何还要抱有期待。   他这样的人,注定是要跟皇宫的那群人,一起沦陷至无间地狱,才能罢了。   所以他冷声回道:“我接近她,是因为想要从她身上得知姚寒山的下落,是在利用她。往后她若知真相,必会对我退避三舍。”   释然见他似又沉浸住,不由道:“师弟既知这般,又为何一意孤行。”   “难道你不知我为何吗?”谢珣望着他。   释然悲叹一声,竟再说不出话。   幼年时,他因身患剧毒,连太医都束手无策之际,是他的师傅道远大师站了出来。师傅说他有一法可救的他的性命。   原来护国寺有一门不世出的秘法,只是这秘法太过霸道,竟要求练习者先死而生。   这种诡谲的功法,本就不是本朝的秘法。   而是护国寺的一位得道法师,远行至西域后,得到的功法。   只因练法太过诡谲,因此只成了一个被束之高阁的秘密。   可那时谢珣身受剧毒,已危在旦夕,皇上甚至下令,若是治不好他,就让太医院的人都陪葬。甚至还有两名太医因说了丧气话,被当庭杖杀。   甚至皇上为了以示亲厚,还广召天下名医。   弄得得道圣手们,人人自危。   他那位心怀天下又仁慈过头的师傅,便站了出来。   道远大师一向有一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慈悲心,于是便将此法呈上,因为此功法虽诡异,却有先死后生之效。   因为从无人练过,压根也没人知道这功法真实效果。   但是谢珣就这样进了护国寺,在道远法师的指导下练了这门逆天功法,听闻功法大成时,有万夫莫当之能。   那时候的谢珣不过才五岁,他只是被旁人推着往前。   甚至都不知,为何自己要从宫中搬到佛寺之中。   但是叫人惊奇的是,他真的慢慢好了。身体中的毒素,似乎被渐渐压制住,再不反噬,不仅父王母妃开心,就连太后都格外开怀,大肆奖赏了护国寺。   直到那年,他九岁时,终于身体大好。   他第一次随着圣驾去围猎,与他一般大的六皇子,早已去过几次。   就连比他小的九皇子,都被自己的师傅抱着,一块上了马背。   只有他因为中毒垂危之故,从未来过围场狩猎。   但是叫所有人都惊诧的是,第一次去围猎的谢珣,却表现出色之极。他可以拉起成年男子才能拉的弓,臂力惊人,耐力更是超过寻常人。   因此他一人所获猎物,甚至比最年长的太子还要多。   要知太子身板有那样多的侍卫,都在帮他。   在那天晚上的篝火比赛中,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打败了最擅武的禁军统领。   所有人都在惊诧,为何一个只有九岁的小少年能这样骁勇。   而坐在上首的皇帝,亲自将奖励递给他,看着他的目光,看似充满了欣慰。   可眼底更深处却是说不出的探究。   他为何这般骁勇,皇上自然知道为何。   皇帝笃信佛理命法,不由想起相师曾说过,郢王爷此子,本是福浅命薄之人,但是若能得贵人相助,逢凶化吉,躲过命中最大一劫数,反而可乘风直上,大有作为。   如今这相师所言,竟一一应验。   他虽贵为亲王之子,可五岁幼龄便深中剧毒,可不就是福浅命薄。   后得道远法师不顾自己的性命,冒死献上救命的法子,助他化险为夷。   现在他已躲过命中最大劫数。   乘风之上,大有作为。   大约这八个字深深刺激到了皇帝,这个世界上心胸最过狭隘的,莫过于帝王。   因为他们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地位,手握无上权利,尝过手握生杀大权的滋味之后,是不可能愿意将手中的权利,分给旁人一丝一毫。   他们想要控制一切。   自然也会盯紧每一个对皇权有威胁的人,相比那些权臣宦官,他们最警惕的就是自己的兄弟。   自古以来,兄弟取而代之的事情,数不胜数。   因此做皇帝难,但是皇帝的兄弟却是难上加难。   亲王会引得皇帝的猜忌,而亲王之子自然也是,因为他也是处于权利漩涡中的一个。   哪怕谢珣已被送至佛寺之中,只要他还姓谢,还是郢王嫡子。   他就永远无法摆脱。   只可惜那时候谢珣太过年幼,不知藏拙为何。   他只知自己在围猎场上,赢了所有人。   却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又一场浩劫。   那日他被骗至佛殿,在那个僧人的诱哄下,打开莲台,就被迷晕关在里面。或许对方未直接出手杀他,而是将他骗至这样的地方,是想制造一个他年幼贪玩,误入机关的假象。   当释然打开机关,他终于在那一刻重见天日时,谁都不知,他如何能坚持这么久。   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如洪水般滔天的恨意。   他不想争,却依旧在漩涡之中。   他的命不被自己掌握,尽在旁人的一念之间。   所以谢珣觉得,他既已被迫入了这局,倒不如彻底搅乱。   ——“对我而言,遇见三公子是我一生之幸。”   突然一道清泠的声音,如泉水击石般的清脆悦耳之声,就这么闯入他耳畔。   谢珣重新躺在榻上,默不作声。   师兄有句话说的极对。   他的心杂乱了。   *   沈绛是在晚膳时,才重新看到谢珣,见他状况一切良好,这才稍放下心来。   “三姑娘,可是有事儿想问我?”谢珣看着她。   沈绛点头说:“其实在三公子你没来之前,我已与姐姐在佛殿中交谈过,她告诉一样东西,是从方定修那里听来,想来对咱们极有用。”   “什么东西?”   沈绛:“芙蓉醉。三公子可知此物?”   谢珣认真思考了之后,这才肯定摇头道:“我从未听闻过,你可知这是何物?”   沈绛无奈说道:“我也并不知道,只是听大姐姐说,她是从方定修那里听来的。”   光是一个名字而已,对他们的帮助并不算大。   谢珣想了下,安慰说:“不如这样吧,明日下山之后,我带你去见一人。他在京中颇有些门道,若是京城中出现这样的东西,说不定他就会知道。”   沈绛心底虽失望,却也只能如此。   就在沈绛准备告辞离开时,就听他忽然道:“我之前唤你阿绛,是唐突了三姑娘。”   沈绛一怔。   随后就见谢珣神色平静,道:“原来你小名叫灼灼。” 第41章   沈绛站在原地, 颇有点呆如木鸡的感觉。   直到谢珣脸上浮起浅浅笑意,她才知,自己这是被戏弄了。   “不如三姑娘留下来一起用膳吧。”谢珣主动说道。   沈绛还没说话, 就听他又说道:“关于芙蓉醉的事情,我想与三姑娘细聊一下。”   于是她留了下来。   清明已将晚膳提了过来,是护国寺的素斋。   沈绛感慨道:“之前招待女眷的素斋, 我还未品尝呢。”   那时候她一心想着跟大姐姐见面的时候, 筷子都没动几下,就离开了斋堂。此刻倒是能坐下来, 细细品尝, 传说中的护国寺素斋。   “三公子,好像对护国寺很熟悉?”沈绛想了下,随口闲聊。   谢珣的筷子一停,开口后,却没否认, 反而说道:“大晋尚佛之气甚浓,我家中长辈皆是虔诚礼佛之人。”   沈绛问道:“所以三公子这次也是陪着家中长辈一道来的?”   谢珣点了点头,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他并不想对沈绛撒谎。   不过郢王妃已经提前回去, 他派人告诉母妃, 自己要在护国寺留宿一日。   郢王妃自然也没在意,毕竟他从小就在护国寺长大,相较于郢王府, 他反而对护国寺更为熟悉。   况且这些日子他一直在京兆府当值,郢王爷私底下也与王妃说过, 他应该是回心转意了, 不会再有什么出家的念头。   郢王妃便带着人, 先行回了王府。   谢珣又主动提起沈绛最关心的话题,他说道:“今日你姐姐与方定修的话,你可有听仔细?”   他知沈绛在暗格内,有状况出现,生怕她错过了重要信息。   沈绛轻应一声:“我都听到了。”   此刻静室内,烛火摇曳,朦朦脓脓的昏黄光线映照在她脸上,她微垂着脸颊,冰肌雪肤,笼在潋滟朦脓的光晕中,娇丽的脸庞散发着越显妩媚。   灯下美人,动人心魄。   待她轻轻抬起脸,眼尾上翘,明丽乌亮的眼眸,似绽放着比月华更清泠的光辉。   “你是说西北粮道之事,先前因为事发突然,我一时心乱,竟差点着了方定修的道。三公子不也说了,让我别信。我爹爹在西北大营这么多年,手握兵权,他若是想要以权谋私,不至于要等到如今。”   她一字一语,认真说道,连眼眸中都透着坚定。   沈绛说:“我觉得大姐姐也是被他一时唬住,待大姐姐想清楚,必然会看清他的真面目。”   “不过他既提到了西北粮道,这就是给我们的一个线索,倒不如咱们就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毕竟这或许真的跟仰天关一战息息相关。”谢珣淡然说。   沈绛望着他,神色有些异动后,低声说:“三公子呢,你到现在还愿意帮我?”   她明确告诉谢珣,自己的身份,就是想给他一个机会。   选择彻底远离她这个麻烦。   “为何不愿?”谢珣望着她,声音清清冷冷:“仰天关战败,并非只关系到长平侯一人,还有大晋的五万战士,和他们身后千千万万个家族。这一战,那么多人失去了自己的儿子、父亲、丈夫,总该让他们知道,究竟是为何吧。”   哪怕这世间,魑魅魍魉横行,也总该有人破魔障,找出真相。   沈绛没想到谢珣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她犹如石像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双灵动清亮的黑眸,头一次变得灰暗。   许久,她放下手中碗筷,抬起双眸,视线重新落在谢珣的脸上。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来的念头都是,找出仰天关战败的真相,还我爹爹一个清白。却不知这是我的自私,也是我的狭隘。三公子一语恍如惊醒梦中人。”   对,仰天关之战不仅仅关系到沈作明,更关系着那五万将士之死。   只有找出真相,才能告慰他们所有人的英灵。   谢珣看着她脸上浮现的愧疚,想了想,轻声道:“三姑娘何必自责,你到现在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查出仰天关之战的真相。既然都是为了查出真相,目的是何,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绛却知,这其中自然有区别。   她追查真相是为了救爹爹。   三公子愿意与她一起查找真相,与自身丝毫不相关,不会升官发财,说不定还会得罪朝中一帮实权人物,引来杀人之货。   于是她端起手边的茶杯,冲着谢珣举起来:“三公子,此处虽无酒,但我愿意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我还什么都没做,三姑娘不必如此。”谢珣淡声道。   沈绛却依旧举着杯子,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睛,眸光澄澈,“哪怕是有这份心,三公子便已高过旁人许多。如今朝堂之上,勾心斗角、拉帮结派、尸位素餐者,数不胜数,又有谁真的在乎边境那些将士呢。”   太子一派和三皇子端王的争斗,日益激烈,惹得朝臣纷纷站队。   就是方定修,只怕他也是因为站队了某位皇子,这才会对自己的岳父都翻脸无情。   沈绛对于方定修的行为,丝毫没有奇怪。   天家无父子,为了皇位,尚且可以父子相残,兄弟阋墙。   对方定修而言,沈作明不过是自己的岳父,真的触及到了他自身的利益,是可以被丢出来牺牲。   听到此言,谢珣这才端起手中酒杯。   “纵然暗夜行舟,我亦心向明月。”   沈绛听着这话,心底无端一股豪气,她将杯子撞在谢珣的杯子上,发出一声清脆异常的响声:“这暗夜,我愿与三公子一同照亮。”   明明听起来不自量力的话,此刻却那样的豪气万丈。   *   第二日,两人并未一大清早就下山,而是待过了午后,跟随着进香结束的信众,一道下山。   毕竟谁也不知道方定修的人,会不会还继续守着。   好在护国寺每日来上香的信众成百上千,往来的马车,更是络绎不绝。   他们的马车是最普通,上面未悬挂任何标识身份的东西。   清明赶车,沈绛和谢珣两人坐在马车内。   待进了城时,辽阔苍穹之上,晚霞密布,天边那一轮赤红夕阳,显得格外壮阔,整座京城都被笼在这炽红霞光中。   鳞次栉比的楼宇建筑,被街道划分成一片又一片。   他们的马车是从城南入京城,此处因为多为平头百姓,因此分外有烟火气息,炊烟渐起,笼在一处,交织成一道世间最平淡温馨的景致。   为了方便行事,谢珣特地带沈绛去买了一身男装。   待在店内换了衣服之后,一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小公子,就翩然走出。   奈何平时沈绛男装时,不管与谁在一处,最是吸引小娘子的目光。   今日偏偏身边的是谢珣,他即便穿着最简单普通的青衫布衣,但是身姿高挑挺拔,清冷出尘的眉眼,叫旁人一个劲盯着他看。   沈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虽然她的身量在女子中,颇为高挑。   可与男子比起来,肯定不如。   而她长相太过妩媚,女扮男装肯定会显得阳刚之气不足,过分娘气。   不过两人之后去的地方,却让沈绛大吃一惊。   居然是一家赌场。   谢珣带着沈绛入了赌场之后,大厅里摆着大大小小的桌子,每张桌子旁边都挤满了人,哪怕不下注,也一个劲吆喝。   大厅里烟气缭绕,有种乌烟瘴气感。   偶尔看见穿着艳丽的娇媚女子,攀附着身侧男人,时不时发出娇笑,若有旁人朝她看去,女子不但不生气,反而会更加得意展现自己的风情。   这些陪着客人来赌场的,多半是青楼女子。   这也是沈绛不穿男装,坚决不会踏足赌场的原因。   这里太过鱼龙混杂,正经人家的姑娘,哪怕是大户人家的丫鬟,都不会轻易出现。   沈绛跟着谢珣,他看似随意走着,眼睛却在打量着。   显然是在找人。   就在此时,谢珣脚步顿住,沈绛也跟着停下,站在他身边。   她还未开口询问,就听一个巨大的响声,不远处一张赌桌上的牌九,大半被推落在地上,一个穿着灰色衣裳的男子,双眼通红:“不可能,你们肯定出老千。”   这种输急眼的人,每天在赌场里面,都能看见。   只见周围的人往后退了几步,只是众人都没慌张,显然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很快原本站在赌场四周的高大壮汉,纷纷赶到这里。   这些人都是赌场里的护卫,赌场因为经常会有人闹事,所以每个赌场都会又很多护卫,专门防备闹事的人。   一个身高足足有九尺的护卫,上前就将灰衣裳的男子提了起来。   周围发出一阵哄笑,因为这护卫拎着男人,犹如拎起一只小鸡般轻松。   灰袍男子在半空中挣扎,却被护卫往地上一摔,巨大的声音让周围正在看热闹的人,心头一凌,众人神色一下凝重了起来。   很快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从二楼下来。   他踱步到灰袍男子的身前,低头端详了下,幽幽道:“又是你,屠四,之前我与你说过的话,你竟忘得一干二净。你要是再敢在我的赌场里闹事,我就要你一只手。”   管事抬起一只脚,直接踩在了屠四的手背上。   屠四一下疼的直叫唤。   对方还嫌不够,又用鞋底碾了碾,屠四眼泪都快掉下来。   显然管事也并不想让他一个小杂碎,影响赌场的生意,很快就收回脚,一脸冷漠的对身边的侍卫说:“将这个屠四,给我扔到外面。”   “对了,顺便斩他一只手。”   屠四这下真的被吓到,哭着求饶:“王管事,饶命,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沈绛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幕,并无感触。   这样的赌鬼,不赌到倾家荡产,六亲断绝,是不可能收手的。   哪怕今日真的斩落他一只手,明日他包上断肢,还会继续来赌的。   “不过就是撞翻了赌桌,何至于要他性命。”   沈绛颇为惊讶的转头看着身侧,她没想到谢珣这样性子的人,居然会为一个赌鬼求情。她还以为谢珣,会跟她一样,冷眼看着赌鬼落得该有的下场。   不过她立即又想到一个可能性。   这人,就是谢珣带她来找的人。   毕竟芙蓉醉这种偏门的东西,确实也只有三教九流之辈,才会知晓。   “这位公子,你若是想赌场消遣的,您就是咱们赌场的贵客。不过你若是要来找茬的,只怕我这些兄弟也不会答应。”   王管事本就指着用屠四来立威,赌场隔一段时间,就会杀杀鸡。   谢珣轻笑:“我自然不是来找茬,只是与这位屠四有几面之缘。”   屠四一听这话,赶紧抬头,只是抬头看到这个丰神俊朗的贵公子,居然没有一丝印象。按理说这般长相的人,任谁看了,都会记忆深刻。   不过对方是来救他的,屠四当然不会没眼力见的,说自己不认识。   “公子,救我。”屠四撕心裂肺。   王管事见状,不由有些迟疑。京城卧虎藏龙,住着这般的王公贵族,说不定就有哪位公子哥闲来无事,非要跑到他这个城南鱼龙混杂的小赌场来消遣。   况且看对方的长相和气度,还真有这种可能性。   于是王管事也没了方才的嚣张,反而做了个请的手势,竟要请他去楼上细聊。   沈绛在一旁,想要提醒谢珣小心,不要轻易跟对方走。   可她偏头看着谢珣淡然的表情,便知她的担心也是多余的。   于是她安静等着,直到谢珣说:“细聊便不用了,不如就此将他放了。”   王管事脸上颇有些挂不住,直到谢珣走过去,似乎给他看了一样东西。王管事当即脸色微变,很快对他拱手:“既然如此,今日就看在公子的面子上,将屠四交给你了。”   谢珣颔首,浅笑。   待他重新走回来,见屠四还趴在地上,淡淡道:“还不起身,是要赌场里的这些朋友,扔你出去吗?”   屠四一听,哪还敢装死,忙不迭的爬了起来。   三人一块出了赌场,屠四一直偷看谢珣和沈绛。   清明将马车赶过来之后,沈绛和谢珣先行上车之后,屠四恭敬道:“小的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不进车厢里污了两位公子的眼睛,坐在外头便好。”   他咧嘴冲着清明笑了一声之后,就在旁边坐下。   清明嗤笑,这人倒挺有眼色。   而坐在车内的沈绛,朝车外看了一眼,随后凑近谢珣,压低声音问:“三公子,你说此人可靠吗?”   她害怕让坐在外面的屠四,听到自己说的话,所以凑的格外近。   那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再次袭来。   谢珣偏头,就看见她乌眸晶亮,泛着认真。   “我们只是从他这里打听消息,并不需要他的忠诚。”   沈绛一听也是这个道理,便放下心来。   清明将马车停在一间酒楼的后门,三人入内,选了一个极隐蔽的包厢。进去之后,屠四站在一旁,都不敢坐下。   谢珣也没让他坐下,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   “这位公子,小的可是曾在哪儿见过您,瞧着你这般面善?”屠四先讨好道。   谢珣坐在椅子上,身上只着一袭天青色衣衫,眉眼淡然,俊美清冷,此时几束余晖从窗边漏了进来,笼在他身上,勾勒出他越发深邃的轮廓。   屠四垂下头,不敢再看上首这位一身仙人风姿的人。   谢珣淡淡开口:“你我未曾见过面,只是我听闻你在京城中颇有些门道,找你打听些消息。”   屠四一听,一颗心登时放下肚子。   他这种没有手艺,又不想卖苦力养活自己的,在道上混着,总有点自己的门道。   旁的没有,他打探消息是一绝。   久而久之,这京城三教九流,就没他不知道的事情。   屠四赶紧问道:“公子,您想打听些什么,不是我屠四吹,这京城里就没我打听不出来的事情。况且您今个可是保住我屠四的一只手,哪怕是肝脑涂地,屠四也没有一句怨言。”   这种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谢珣语气平静道:“京城没有你打听不出来的事情?那好,我问你,今上如今最宠爱的是哪位娘娘?”   沈绛:“……”   三公子,不要这么调皮。   屠四神色一僵,似乎也没想到谢珣会说这话,半晌,舔着脸笑道:“公子,你可别拿小的取乐了。深宫大院的事情,能是我这种不入流的小人物能打听的。可别哪天,锦衣卫找上门,直接把小的这颗脑袋摘了,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珣扫了他一眼,眸底幽深,吓得屠四立即闭嘴,不敢再胡说八道。   之后,他才低声说:“公子,我听说如今受宠的娘娘叫丽嫔,乃是兵部侍郎的嫡女。”   沈绛微怔,没想到这么个市井之辈,居然还当真知道宫里的消息。   她转头看向谢珣,见他神色如常,便知这个屠四不是胡说八道。   果然,下一瞬,谢珣再次开口。   只是这次他直接说道:“芙蓉醉,你可知?”   “哎哟。”屠四猛地惊呼一声,似乎是因为太过意外,这才失声喊出。   只可惜上首的沈绛和谢珣,都不打算配合他,见他们两人不动声色,屠四便知这两位沉得住气,不会被他这点小伎俩所唬到。   于是他收敛脸上一惊一乍的表情,语气越发恭顺道:“这事儿,公子可真是找对人了。您若是找旁人,只怕什么都打听不到。”   说着,他用一种近乎崇拜的口吻:“要说这芙蓉醉,又名神仙药,听闻服用此药,不仅有延年益寿之奇效,更是可以……”   突然屠四朝沈绛瞥了一眼,似是难以言齿。   沈绛也奇怪,不明白他干嘛突然这么看着自己。   只是谢珣一脸平静道:“你继续往下说。”   屠四嘿嘿一笑,继续说道:“这种药更是能让人进入一种忘乎所有的境界,忘记这世间的一切烦恼和忧愁,让人享受极致的快乐。因此芙蓉醉才又被称为神仙药。”   谢珣说道:“这芙蓉醉既然有如此良效,为何我在京城甚少耳闻?”   “还是公子高见,”屠四一脸佩服的模样,他说:“虽说这神仙药能叫人忘记一切忧愁,不过也有些弊端。这第一点,就是但凡服用此药的人,皆会对这药物上瘾,从此之后隔三差五就得吸上几口,方能一解心头之痒。”   听到此处,沈绛和谢珣对视了一眼。   两人都明白了彼此心中的想法。   此药不就跟与魏晋时,广为流转的五石散,是一样的。   当年魏晋风流文人,皆以服用五石散为荣,弄得整个魏晋时期皆是靡靡之音。当然文人依旧推崇魏晋,可是后世帝王,却深刻感觉到了五石散的害处。   毕竟魏晋实在是个礼崩乐坏,黑暗腐朽的时代,战事频发,世道动乱,不管是哪一样,都是当世统治者都不愿看见。   因此从大晋立朝开始,当年铁血手腕的太.祖皇帝,便严禁禁止过五石散。   反违令者,不是流放便是死刑。   这样重典之下,五石散一时间成为了禁药。   毕竟五石散这样的东西,一旦服用,自是瞒不住的。若是叫仇家知道了,只要去官府告上一状,便可将你抓到大牢之中,兵不刃血的解决你。   如今已很少有人再敢服用五石散。   这芙蓉醉说什么是神仙药,不就是因为可以让人致幻,沉浸在那种虚无的快乐之中。   屠四此时继续解释:“而且此芙蓉醉,价格实在是昂贵,所以根本不会在市面上流通。都是私底下售卖,或是小范围的圈子内流行。”   沈绛倒是能理解,这种东西虽不是五石散,但是药效与五石散相似。   因此贩卖者不敢公开大规模贩卖,反正这种东西针对的也都是权贵子弟或者商贾富甲之流,是有钱人消遣的玩意。   有银子的人,才会是他们的目标。   所以小范围的售卖,反而能保持芙蓉醉的格调,叫那些世家子弟觉得,这不是一般人能卖得起的东西。   这手段倒是跟她的朱颜阁颇为相似,所以沈绛立即理解了对方的想法。   “此物有多昂贵?”沈绛问道。   屠四想了下,这才说道:“我之前在赌场时,认识了一位生意人家的公子哥。说起来这芙蓉醉便是他透露给我的。不过他透露给我的时候,他已经变卖了所有家产,连身边仆人都遣散,饥寒交迫。我请他吃了一顿街头的小笼包,他便把什么都跟我说了。”   沈绛皱眉,显然这样的东西,上瘾程度之严重,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果然,屠四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想法。   屠四说:“此人父母去世之后,不仅给他留下万贯家产,光是京城里就有好几处宅院,最大的一间据说足足有四进。可是他自从吸上这个芙蓉醉之后,那是一个挥金如土,不消几年时间,就将这样大的家产都败的干干净净。”   “几年?”沈绛敏锐的提取到关键点。   屠四点头,想了下,说道:“大概有三四年吧。”   三、四年?   沈绛又朝谢珣看了一眼,显然他也有些意外。   这芙蓉醉竟在京城中流行了这般久,就连锦衣卫居然都没发现?还是说锦衣卫哪怕发现了,也没当回事。   毕竟这种药说起来并不是五石散,没被明令禁止。   只要不闹得太过分,锦衣卫也没那个心思去管。   沈绛追问说:“此人如今在何处,你将他带过来,只要他将自己知晓的事情,全部告诉我,我定有重赏。”   屠四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怅然,与方才一直以来的讨好还有恭敬,都不一样的表情。   他说:“若是能早日遇到小公子,只怕他也能挨得过去岁那样的大雪。”   沈绛和谢珣脸上浮现哑然。   “这芙蓉醉早将他的身子骨都掏空了,当初我见他最后一面时,他已经面瘦肌黄,形容枯槁,整个人跟枯草似得,眼瞧着都要不行了,居然还想与我借银子,再吸一次芙蓉醉。”屠四显然对这个人,颇为同情,他说:“果然还过完年,我就听说他死在租住的屋院里,后来尸身因为无人认领,被扔到乱葬岗,草草埋了。”   沈绛朝他看了一眼,眼神古怪道:“你眼看着他这般,居然还敢说那芙蓉醉,是神仙药?”   屠四脸上一讪,赶紧说:“这不也是我那位朋友同小的这般形容,您是没瞧见,他说起芙蓉醉时,脸上那向往的表情。只怕神仙药,也不过如此。”   “你也想试试?”谢珣语气清冷道。   这一句话可算是把冷水泼在了屠四的脸上,他忙不迭的摆手:“可不敢,小的可没那个胆子。小的虽说平时也爱赌个小钱,但是小命还是看的颇为重要。我那位朋友若不是吸食了这玩意,只怕还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沈绛凉凉道:“你知道就好。”   这样的药物说什么延年益寿,长生不老,沈绛看来,只怕是索命药差不多。   瘾君子都不值同情。   谢珣面无表情望着屠四,语气冷淡道:“你可知找谁可以买到这样的药?”   屠四嘿嘿一笑。   很快,谢珣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看得屠四双眼发光。   但他很快摇头说:“今日公子救了我,我岂能再收公子的银子呢。”   “救你的事情,就当是方才你说了这么多的报酬。至于这个,”谢珣将银票往前推了下,温雅清润的声音道:“是你接下来说的消息的报酬。”   屠四这下心底简直是佩服至极。   这样矜贵的公子,瞧着清冷出尘,看似不通庶务的样子,可是这办事手段却叫人佩服。   如今激烈之下,屠四恨不得跟谢珣掏心窝子。   他说:“之前我那位朋友是死活不干说的,他说自己说了的话,就会有杀身之祸。后来有一次我趁着他酒醉,才从他口中套出一些话来。他当时醉酒一直咒骂一个叫欧阳泉的人,说他是下作小人,故意引诱他吸食芙蓉醉,让他败了家里的祖产不说,如今落得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他死后无脸见爹娘,还说想跟欧阳泉同归于尽。”   欧阳泉。   沈绛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就浑身僵硬。   居然是这个人?   是这个熟悉的名字,是巧合吗?   很快,谢珣就让屠四拿着银票先行离开,包间内只留下他们两人。   谢珣这才转头,眼眸静静望着她,低声问:“可是这个欧阳泉,有什么不妥?”   沈绛回望他,心头在他清清冷冷的目光下,渐渐被安抚住了情绪,轻声说:“之前我家口脂作坊失火一事,便与此人有关。我查到了真正的内鬼之后,派人一直盯着他,就发现这个内鬼与欧阳泉的管家有联系。后来我将内鬼赶出口脂作坊,没多久他就失足落水溺死了。”   “你怀疑是欧阳泉派人做的?”   沈绛轻轻点头,她坐直了身体,脑子里飞速运转,然后说道:“据我调查,此人乃是一个香料商人,身上有一半南越国的血统。他常年为大晋的世家贵族们提供顶级香料,所以他只是一介商贾,却多与权贵相交。”   沈绛又想起她那个梦境,当时只模糊说,有一个大案牵扯到南越国香料商人。   因为她在梦境中,也并非亲身经历这个大案,而是听旁人说起。   所以对于这个案子极为模糊。   可是现在一切证据却有种隐隐串联起来的感觉。   这个欧阳泉为何要帮百香阁出手对付自己,难道只是沈芙绫指使他的?还是说沈芙绫通过方定修结交了欧阳泉?   又或者他和沈芙绫还有方定修背后,又有别人呢?   沈绛一五一十将自己的怀疑,告知了谢珣。   她说:“若是说沈芙绫只是因为方定修的关系,结识了欧阳泉,倒也说的通。但是我却觉得没那么简单。”   “为何?”谢珣耐心说道。   沈绛解释:“你也知方定修与我大姐姐决裂,就是因为他与我爹爹之间的立场冲突。沈芙绫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沈家的女儿。方定修连大姐姐都不放心,又怎么会让她参与这样机密的事情,难道他就不怕沈芙绫与我爹爹告密吗?”   谢珣缓缓点头。   沈绛说:“或者沈芙绫单单让欧阳泉对付朱颜阁,只是因为朱颜阁的口脂抢了百香阁的生意,与芙蓉醉这件事并无关系。”   突然,她眉宇轻蹙。   芙绫,芙蓉醉。   一时间,她竟也有些不确定。   谢珣却伸手将一旁的点心盘子拿了过来,他将盘子里的糕点,先全部拿了出去,接着他拿了一块糕点:“这是欧阳泉。”   接着他又拿了一块:“这是方定修。”   待最后一块糕点摆进去,这是沈芙绫。   他指着三块散落在盘子里的糕点说:“你看这三块糕点,他们之间可能是相互独立的,但是也相互联系着的。而他们之间的最大相同之处,你可看了出来?”   沈绛盯着看了半天,最大的相同?   见她脸上疑惑不解,谢珣也并未卖关子,他手指轻敲了敲盘子,说道:“他们都被摆在这个盘子上。”   沈绛一下明白了过来,谢珣的意思是,他们三个背后,一定还有一个人存在。   那个人才是串联他们三人的关键。   此时谢珣又说:“若是把他们把比作一根绳上串着的蚂蚱,如今我们已经看见三个蚂蚱,唯一没找到的就是这根绳在哪儿。”   沈绛被他这个促狭的比喻,逗的一笑。   “方定修是国公世子,沈芙绫乃是长平侯府的小姐,这个欧阳泉又是京城大名鼎鼎的香料商人,能他们所有人都牵扯,甚至还能指使他们的人……”   终于谢珣眸底冷如冰霜,连声音都变得有些沉:“皇子。” 第42章   沈绛直到出了酒馆, 依旧一言不发,显得心事重重。   待上了马车后,她坐在马车的角落里, 微垂着头。显然这个消息,确实让她心底沉重了不少。   如果最后真的查出来,仰天关之战有皇子牵扯其中。   皇帝真的会愿意为她爹爹平反吗?毕竟这牵扯到皇家脸面, 事关五万将士的性命, 让一个沈作明当靶子背负上所有的罪名,总好过让一个皇子出来承担罪责。   “在担心这件事真的牵扯到皇子?到时候哪怕我们找到证据,也未必能还你父亲清白?”   沈绛下意识抬起头, 眼睛睁大, 望着他, 这人竟犹如会读心术般。   她心中所想,皆被他猜中。   马车内并未点灯,略有些昏暗, 沈绛眼前,只有男人坐在对面的高大挺拔身影。   随后他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无意间驱散马车内浓郁到散不开的黑暗, 他说:“虽然帝王确实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但是皇上也并非能掌握一切。他也需要考虑民声和民望, 还有朝中诸多朝臣的意见。”   沈绛忍不住点了点头。   这话确实不假,若是他们真的找到证据,哪怕皇上真的想要包庇自己的儿子,也要考虑那么多朝臣还有悠悠百信之口。   “况且当朝的这些皇子,并非铁板一块。”   沈绛一怔, 却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珣指的是如今这些皇子的争斗, 太子虽有仁德之名, 但其实他并非皇帝最喜爱的皇子,况且他如今乃是半君,手底下幕僚和附属无数,看似势力庞大。   但越是这样的势大,却越发将他置在水火之上。   毕竟没有皇帝能够忍受自己的权柄被分享,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可以。   这也是为何三皇子端王,四皇子魏王等成年皇子,如今都有各自辖管的部堂,形成了如今分庭抗议,而并非太子一家独大的状况。   “三公子的意思是,这些皇子之间斗争极是激烈,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   “如果这件事真的牵扯到哪位皇子,哪怕皇上想要隐瞒,其他皇子却未必让他如愿,皇位之争,激烈血腥,将其他竞争对手彻底失去希望,光是露出一丁点味道,就足以让他们疯狂。”   “况且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我们找到证据,这天地必有乾坤。”   沈绛心底的阴霾,在这番话,一点点被驱散。   她望着眼前男人的轮廓,他那双狭长而又乌亮的双眸,此刻在这浓稠的黑暗中,犹如头顶苍穹乌云蔽月时,最璀璨的那颗恒星,散发着清清冷冷幽光。   这样清冷的光辉,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马车行驶了大约半个时辰,总算是到了故衣胡同。   不过才一日没回来,沈绛又有种恍如隔月的感觉。   谁知清明刚将马车停下来,就见旁边一个声音响起:“这可是程推官的马车?”   清明答道:“正是。”   “我瞧着这位小兄弟格外眼熟,想着你大概便是程推官身边的小厮,不知程大人如今可在车上?”   “请问您是?”清明伸手挠了下脑袋。   对方立即笑道:“我乃是京兆府的衙役,府丞大人派小的,特意回来请大人。”   谢珣掀起帘子朝外面看了一眼,京兆府的人并不算太过繁杂,所以他一眼就认出对方,确实是京兆府的衙役。   “好的,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随后便到。”   衙役弯腰行礼:“是。”   不过在抬起头时,他突然说道:“府丞大人说,是事关大人正在查的案子,所以还请大人早些去京兆府。”   沈绛一听事关案子,立即说道:“都已经到巷子口了,我自己回去就好。三公子你还是先去府衙吧,毕竟事关重要。”   说完,她不等谢珣挽留,伸手掀开车帘。   待她下了马车,站在路边的那个衙役,还颇为好奇的瞧了她一眼。   谢珣虽是刚到京兆府没两个月,但是他却是京兆府除了府尹大人之外,最叫人关注的一位大人。   无外乎其他,就是因为他这幅长相。   府尹孙继德就感慨过,他家中女孩要不就是已嫁人,要不就是年岁尚小,实在没有能与谢珣般配的,要不然他非要把谢珣招为乘龙快婿。   况且他到了京兆府,连着办了几件案子,都颇为干净利落。   如今京兆府遇到了什么大案,头一个就是分派给他。   沈绛往巷子里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响起,她回头看了一眼,清明已驾着马车慢慢离开。   等沈绛走到巷子内,自己家的院子门前,她正要敲门。   谁知手掌刚碰上院门,门板就被轻轻推开,露出一丝缝隙。   沈绛的心,猛地狂跳一瞬。   她站在门外,脑子在疯狂的飞转,进入还是就此退出去。   可她回头望了来时的巷子,长长的巷道,离外面的街道只有十几米远。   可是这十几米,只怕就是一道天堑。   两侧的屋舍院落里,说不定就会在她往后转的一瞬间,扑出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   沈绛突然在脑海中生出这个念头。   这一路上,她不是在被追杀,就是被围猎,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   此刻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院子里和房内都没点着灯,到处都是漆黑一片,沈绛一步一步缓缓向前。   她所租住的这个小院,并不大,所以院子里藏没藏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个时辰,按理说阿鸢和卓定都应该在家。   况且她曾叮嘱过,不管什么时候,门口的院子都得拴上。   她并没有立即前往正房,而是走到院子里堆着干木柴的地方,这是卓定劈好,堆在这里的。沈绛摸了一下,就找到了那把砍柴刀。   幸好,这把刀还在。   砍柴刀的刀口是被开过锋的,今晚月色不错,天上银月,往整片大地倾泻了一地的银辉。如水的光辉照在这把砍柴刀上,刀口上反射出同样冷冽的光。   不知为何,这个院子犹如陷入死寂。   沈绛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贴身藏着的。   这个荷包里的东西,她从得到起,一直到现在,还从未用过。   因为先生曾与她说过,此物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使用。   之前在周叔的院子,她就想过,若是她发出狼烟弹还是无法将对方劝退,就会服下这个东西。   那日没用到的,没想到在她家中,反而用到。   她将荷包里的东西倒出,一口吃下。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照得整个小院里亮如白昼。沈绛的脚步轻晃,竟轻如鸿毛,不知道她怎么动的,就一下到了正房门口。   她一脚踢开房门。   骤然响起的撞击声之中,却夹杂着一道极轻的破空声,随后一道而来的闪电,将逼近门口的刀锋,照的雪亮。   刀锋破空而至,瞬间就逼近了沈绛的脖颈。   沈绛丝毫不乱仰首,避开刀锋的同时,手里的砍柴刀已横扫出去,刀尖刺啦一声,划破了对方的衣裳。   而空中也飘落着一丝鬓发,那是沈绛的长发,被刀锋削去。   要不是她方才身形如鬼魅般快,躲避及时,被这锋利的刀刃削去的,只怕不只是她的发丝,而是她的脑袋。   依旧无人说话。   因为随之而来的刀刃,再次逼近,这次沈绛不再被动防守,竟是豁出性命般,与对方拼杀。   很快,她就摸透了。   这是个男人,因为无论是臂力,还是隐藏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身高,皆是男人。   只是这一人一刀,不仅身形快如疾风,就连刀法亦是。   对方一把长刀在她周围挥舞出一片刀网,只要她一个不慎,非死即伤。   两人在这个狭窄的正堂内,打得难解难分。   哪怕是沈绛的砍柴刀,都能轻易击穿身侧的桌子,将椅子一分为二。   只是几次交锋之后,沈绛心底突然升起了一股异样。   因为对方的刀风虽然快如闪电,却没有要取她性命的意思。   似乎每一次的劈斩袭来,都留有余力。   直到最后的两刀相击,刀身长鸣,迸溅出零星火花。   沈绛手中的砍柴刀终于受不了这样剧烈的相击,竟应声破碎,刀片如破碎的雪花,洒落到地上。   她此刻只握着砍柴刀的刀柄。   对面的人终于在一直以来粗重的喘息声之后,发出了第一声冷笑。   长刀已顺势再挥舞过来,指向她的喉咙,而随之而来的是:“小师妹,你的刀不行。”   而下一刻,又轻又细的机簧拉紧声音,男人停在耳畔,却如同擂鼓。他的刀还未指到沈绛的喉咙,却已经收回,竖起挡在自己的身前。   电光火石间,短箭的箭矢射在刀刃上的声音响起。   男人听着刀身那一身箭矢响起的位置,这一箭是冲着他的喉咙来的。   “你的身手不行。”沈绛收回手臂,藏在长袖下的袖箭,再次隐没在宽松的袖子下。   黑暗中的人影无奈道:“师妹,你还真的想杀我。”   沈绛面无表情道:“我曾与先生发誓,不轻易动刀,但是见过我动刀的人,必须得死。”   “你不记得了,你自小习武时,便是我给你喂招的。”黑影又是一声叹气。   当屋子里的烛光被点燃,沈绛望着一屋子里的碎片,满地狼藉。   她回头望向站在另一端的傅柏林。   就见他穿着一身玄衣劲装,确实是暗夜行走的好穿着。   “别这么看我,我可没打算把你家搞成这样。”傅柏林双手平摊,一副他很无辜的模样。   沈绛走到桌子的碎片旁,轻踢了一脚:“黄花梨木雕花方桌,一百两银子。”   “黄花梨木太师椅,三十两银子,一共四张。”   “青花瓷瓷碗,一套八十两。”   傅柏林目瞪口呆听着她一一报数。   直到沈绛走到另外一堆碎片前,冷冷说道:“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一千两银子。”   “……”   他指着沈绛站着的地方:“那什么景泰蓝香炉,怎么可能价值一千两,南门大街上的古玩店,一百两都算贵的。”   此刻,傅柏林才发现自己他妈是脑子坏了?   居然跟她争执这些破烂的价格,而不在意她让自己赔钱的事情。   傅柏林跳脚,他堂堂一个锦衣卫千户,向来只有他威胁别人,敲别人竹杠,今个居然有人敢敲诈到他头上。   沈绛双手抱在胸前,冷冷望着他:“还有你未经我同意,擅自进我家里,五千两银子。”   傅柏林彻底无言以对。   他这是被讹上了?   被讹了吧。   “最后是你刚才差点失手砍到我,导致我心跳到现在都没缓和下来,一万两银子。”   沈绛在心头默数了下,认真道:“统共是一万七千六百两,我给你凑了整数,两万两银子。”   傅柏林晕头转向,最后说道:“我当锦衣卫至今,都没有一万两银子。”   “那你混的可真够凄惨的。”沈绛一向算得上好性子,此刻却有些刻薄道。   傅柏林瞧着眼前的小姑娘,突然低声说:“小丫头,你长大了。”   离开那年,他看着站在先生身侧的小姑娘,还是仰头望着她,明明眼里包着泪,却死活不愿跟他说一句话。   还是他骑上马要走了,故意逗弄她:“师妹,你真的不跟师兄再说一句话。”   终于小姑娘板着脸,冷冷道:“日后你在外,可千万别轻易提咱们先生的名字。”   傅柏林诧异问:“为何?”   “因为我怕别人会诧异,先生为何会教出这么个蠢笨学生。”   傅柏林哈哈几声大笑,随后他双腿夹着马腹,与她挥手的同时,扬长而去。   那时也是春天。   官道两侧上的杨柳依依,在微风吹佛下,轻轻摇摆着枝条,仿佛都在说着再见。   沈绛站在原地,似也被他这句话戳中了心思。   直到傅柏林说:“还被你说中了,来了京城之后,我可再未提过咱们先生的名字。”   “为何?”这次反而是沈绛问道。   傅柏林朗声一笑:“人人皆说锦衣卫是皇上御前走狗,一条狗,何必要侮辱先生。” 第43章   沈绛这时才想起来, 阿鸢和卓定,立即问道:“你把我的丫鬟和侍卫怎么了?”   “放心吧,都在里面躺着呢。”傅柏林指了指旁边屋子。   沈绛还是走过去看了一眼, 推门一看, 发现阿鸢正躺在她自己的床上, 而卓定则被捆绑着手, 躺在地上。她试了两人的鼻息, 都很平稳,确实只是昏迷了过去。   等她出来,就见傅柏林靠在墙边,指了指里面:“你身边的侍卫是不是太弱了些, 跟我没过上两招。”   “那是你因为你肯定耍手段了。”沈绛语气肯定。   卓定的功夫她了解,不至于只在傅柏林的手上只过了两招。   傅柏林:“心软的人总是会吃亏。我刚才一拿这小丫鬟威胁,他就束手束脚, 要是真的遇到危险,怎么保护好你。”   沈绛与他对视:“卓定的功夫并不差, 这一路上他护送我从衢州到京城。”   提到这个,傅柏林忍不住蹙起浓眉,他这人脾气算不得好。况且如今又是锦衣卫的千户,身上自然流露出一种凶悍气势。   “如今都是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敢进京。若是让别人知道,你是沈作明的女儿,你可知自己会引来多少不怀好意的目光。”傅柏林皱眉。   沈绛知他是担心自己, 却还是说道:“爹爹如今这样的情况, 无论如何, 我都不会不管不顾自己去活命。”   傅柏林被她的话, 无奈摇头。   但他也知自己这个师妹的性子, 别看她自幼被养在衢州,可她偏偏从未怨恨过自己父母。连先生都说过,别看灼灼是女子,其实性子大气,做事亦是从不失分寸。   若沈绛能生作男儿身,毕能取得一番作为。   傅柏林生怕她不知如今情况,开口道:“你别看沈家另外两个女儿都在京城,看似无事,可那是因为人家都有人护着。你大姐姐那是因为人家嫁给了定国公世子爷,方世子是世家子弟之中出了名的才俊,新一辈的世家子弟里,就属于他最有出息。”   沈绛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至于你那个庶出的二姐,她倒是更有一番境遇。她那个落魄的外祖,前几年刚起复,如今乃是户部侍郎。所以长平侯府被封之后,她们就回了韩家。”   “你两个姐姐如今能平平安安在京中,不是因为她们福大命大,而是因为她们都有庇护她们的家族。可是你呢,孤身一人来京,若是真的出事,谁能护着你。”   沈绛沉默了许久,嘴角一翘:“那你呢,那日在取灯胡同,你应该就已经认出我了吧。还不是这么久才来找我。”   看到傅柏林的那一刻,沈绛就知道,周叔被杀那日,她陪着三公子一块去取灯胡同的现场,她认出了傅柏林的时候,他同样也认出了自己。   只是他们两人,都未与对方相认。   傅柏林苦笑一声,轻声解释道:“你突然出现在京城,本就奇怪。我不敢轻易与你相见,是因为我乃锦衣卫身份。若是让别人得知我与你的关系,一定会让人觉得,我是沈侯爷埋在锦衣卫的一颗暗棋。”   傅柏林的身份确实与沈作明无关。   因为他乃是沈绛的先生的学生,当初先生在衢州,虽教导沈绛,却未住在沈府。   他身边带着一个小书童还有傅柏林,住在一个颇为安静的小院落中。   先生说他只是一个寄情山水的穷书生,生性淡泊,并不像其他文人般,一心想着考科举,当进士,光宗耀祖。   傅柏林当时跟在先生身边,于是沈绛便跟着喊他一声师兄。   只可惜他这个当师兄的,颇有些为老不尊。   寻常只是爱戏弄沈绛也就罢了,沈绛练刀时,他负责喂招,居然丝毫不收下留情。   因为两人年纪相差巨大,沈绛那会儿一个小小的孩童,举着刀瞧着像模像样,但是一到真过招,就全都是花架子。   不出几下,她的刀就会被傅柏林的刀击落在地。   小姑娘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去捡自己的刀。   傅柏林居然不以为耻,反而格外得意洋洋的对她说道:“练刀很苦吧,不要看你师兄我练刀就眼红,毕竟师兄是男子,你安安心心当个娇滴滴的小姐不好吗?”   若是一开始沈绛还未对练刀有什么执着,那么在他日复一日,这般嚣张而又欠揍的表情和语气之下,她开始疯狂练刀。   以至于到了最后,哪怕傅柏林离开。   身边再也没有这个嘴巴格外坏的师兄在,她也再没将自己的刀放下。   只是从她练刀开始,她就与先生起过誓言,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用刀。更不可让人看见自己用刀。   那时候尚且还算稚嫩的沈绛,天真的问先生:“若是有人看见我用刀呢?”   “那就用你的刀,让他永远无法开口。”   先生的声音第一次冷如寒霜。   如今傅柏林在锦衣卫这么多年,坐上这个千户的位置。锦衣卫本就是皇上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跟朝臣牵扯不清。   若让人知道,他与沈作明的女儿,有这样一层关系。   谁又会相信他跟沈作明毫无瓜葛呢。   沈绛并未对傅柏林的解释生气,反而点头说:“我知师兄的顾虑,其实我心底并未怪师兄这么久才来见我。”   她自己不也是,这么久才找机会,与大姐姐见面。   傅柏林是一听她软乎乎的语调,一时有些不适时,不免又感慨,果真是变成大姑娘了。   先前在取灯胡同中,刚开始傅柏林真的没认出她来了。   毕竟两人已有许多年未见,他离开时,沈绛不过还是个小女童模样。   而重逢时,她又是男装打扮,还做了一部分的易容改变。若不是她一直盯着周叔的尸体看,让傅柏林瞧出了端倪,只怕还真的极难认出她。   沈绛说完这句话后,傅柏林未开口。   一时,房中陷入了莫名的安静。   沈绛问道:“师兄,你在京城可见过先生?”   傅柏林摇头:“未曾,先生寄情山水之中,在他离开衢州之后,想必如今正四处游山玩水。”   沈绛心底无奈,自打先生在两年前离开衢州之后,便行踪不定。   哪怕她想要修书给先生,也不知该寄往何处。   没想到不仅是她如此,师兄也同样。   此时傅柏林倒是想起一事,笑道:“说来你入京不过两三个月,竟将朱颜阁弄的这般名声大噪。”   沈绛对此丝毫不意外,傅柏林乃是锦衣卫,要想查她的行踪,简直是轻而易举。   她是朱颜阁幕后老板之事,并不算是个秘密。   毕竟她之前曾经公开露面过。   “师妹,咱们不该就这么站着说话吧?”突然傅柏林说道。   沈绛转头看了一眼满室狼藉,她问:“要不你挑个干净的地儿,先坐下?”   “我前几日去了一趟天牢。”   这句话刚落,房中又安静了一瞬。   沈绛浑身一僵,她念头微转,低声问:“我爹爹如今怎么样了?”   她并未对傅柏林提起,自己曾经对天牢的事情。不是因为对他不信任,而是当时带她入天牢的人是三公子,她必须要保护三公子。   哪怕是再信任的人,她都不能透露。   傅柏林安慰道:“虽然沈侯爷确实受了些苦头,但他必定尚未定罪,所以天牢之中的人待他还算客气。而且他是一人一个监牢,不用与旁人同住一室。我之前也吩咐天牢的人,尽量多看顾他一些。”   “谢谢你师兄。”沈绛望向他,眼神明亮,透着真挚。   傅柏林被她这一声谢,说的有些发笑,正要抬起头,想要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这才发现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姑娘,已是个身材婀娜纤细的大姑娘。   哪怕他记忆中,还存在着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却也不得不面对眼前这个姑娘。   沈绛想了许久,还是问道:“师兄,如今你是锦衣卫,乃是天子近侍。你可圣上对我爹爹的案子,如何打算?”   这么久以来,她接触的人当中,傅柏林是离皇帝最近的人。   皇上有何打算,是否要追查到底,还是只打算让她爹爹背负所有罪责。   傅柏林低声说:“你不要太担心,事情还未到最坏的地步。毕竟北戎八部还在呢。”   沈绛一怔。   北戎八部,确实,她竟将这个最强大的边疆对手忘记了。   一直以来北戎与大晋的关系,皆是战战歇歇,北戎人时不时骚扰大晋的边境,打劫大晋边境村庄,骚扰边民。   他们是逐水而居的游牧民族,是天生长在马背上的民族。   因此北戎的骑兵力量,格外强大。他们的骑兵,不仅骑术好,而且还会有一套配合体系,一旦让他们集结成一处,几百人的骑兵便可以冲破几千人的阵营。   达到以少胜多。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沈作明镇守西北大营,他就是守护边疆的战神。   如今这个战神被大晋人自己关了起来,北戎人若是消息灵通,只怕这会儿早已经得到了消息。   说不定已经蠢蠢欲动。   北戎人一旦再次发起大规模的进攻,如今西北大营主帅之位空虚,军营之中士气低落,哪怕朝廷临时调派主帅过去,那些将士会真的服从吗?   只怕到时候又是一场惨败。   也正是因为要提防北戎人,所以朝中对沈作明的态度,一向分为两派。   一派是希望他彻底败落下去,这样西北大营的兵权就将彻底的被重新瓜分。   而另外一种,则是一直在强调让他戴罪立功。   胜负乃兵家常事,只要下一次再赢下北戎,同样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让他们也知道疼,知道难受就行。   也正是双方的争执不休,才让沈作明的案子,迟迟没有进展。   *   就在此刻,另一处庭院内。   只见一个略显干瘦身影,跟着前面的管家,一路进了书房。他此行颇为轻车熟路,可见往日是来惯了这里。   待他入了书房,走到正坐在书桌前,冲着桌后的男子,恭敬行礼。   “殿下。”   没想到,此间屋子的主人,竟是如此尊贵的身份。   “杨侍郎,天色已这般晚了,为何还要前来?”坐上之人,声音平缓道。   只见这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说道:“殿下,还请你救救老臣。昨日我那不争气的小儿子,竟在护国寺行为无状,冲撞了郢王世子殿下。”   原来这位杨侍郎,正是兵部侍郎杨继德。   也正是之前在护国寺无端发疯的杨雷的亲爹,他也是今日才得知,昨日在护国寺发生的事情。   要命的是,他之前就曾听闻过九殿下,因为故意纵马踢伤了护国寺的释然法师。   竟叫世子殿下告到了太后和皇上的跟前,现如今九皇子还被禁足,没放出来呢。   还有之前康宁侯府的嫡幼子,纵马行凶一事。   康宁侯府还是开国就存在的百年侯府,还不是被皇上一句话,说降爵就降爵。他不过是个靠着年岁熬上资历的兵部侍郎,脸面岂能与百年侯府相比。   之前他在宫中为妃的女儿,还特地传出话来。   说不管在京城中,不管得罪谁,头一个便不要得罪这位行事无常的世子殿下。   “谢程婴?一个郢王世子便把你吓成这般模样?”座上的这位殿下,显然是有些看不上杨继德的胆小怕事。   杨继德只差没伸手抹汗,他讪笑道:“殿下身份尊贵,自然不用惧怕郢王世子。可是微臣是怕万一这件事传到皇上或者太后的耳中,到时候一桩小事,只怕也会闹的不可开交。所以老臣这才厚着脸皮,来求殿下。还请殿下开口,替老臣向世子美言几句。”   “无妨,只是些小事罢了,这点事情程婴还是会给我些许薄面。”   杨继德这才彻底放宽心。   待他又千恩万谢了几句之后,便告辞离开。   他一走,座上之人立即喊道:“出来吧。”   只见一个穿着一身劲装的高大男子,从身后的屏风处,走了出来。   “方才杨继德的话,你已经听到了吧。”座上之人开口说道。   高大男子颔首:“殿下,杨继德胆小懦弱,实在不堪大用。”   座上之人嗤笑一声:“本王自然知道他胆小如鼠,本来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大用处,不过现在他倒是真的有了用处。”   “先前安排在杨府的探子,不是说杨家这个小少爷最近行为颇为古怪。”   高大男子点头:“确实,探子回报说,这个杨雷似乎染上了‘芙蓉醉’,似乎时常会参加私下聚会。听闻杨雷甚至还在外面借下了虎皮钱。”   “都说虎父无犬子,杨继德此人虽胆小,却也算得上精明。可惜他这个幼子,简直是一无是处。好在他马上就要派上大用处了。”   “咱们不是一直不愁查不出这‘芙蓉醉’背后的主子,不过我猜测也不外乎我那个太子哥哥,或者另外那几个人。如今咱们也不用费心再去查了。”   高大男子似乎有点不太懂,他问:“殿下有何打算?”   “方才杨继德不是说,谢程婴的一点小事就容易传到父皇和太后的耳中,可若是程婴摊上一件大事,你说父皇和太后会不会关心呢?”   “您的意思是,是借世子的手,将‘芙蓉醉’这个案子捅到皇上跟前,让皇上来彻查,究竟谁是‘芙蓉醉’的幕后主使。”   只是高大男子又疑惑道:“不过方才属下听了杨大人所言,世子与杨雷之间也不过是些小纠纷,顶多算是杨雷行为无状。”   “若杨雷死了呢。”   高大男子一怔。   座上之人眼底露出诡异,他说道:“郢王世子在护国寺将兵部侍郎的儿子,吊入冷水中施虐,惹出一桩人命官司。只要这个消息在京城中传来,对程婴的名声必会大大影响。我父皇一向愿意向全天下的人展现,他是如何恩宠程婴。况且还有一个太后在,她老人家可是实打实的偏心。”   “这个杨雷又算什么东西呢,他们两位怎么可能让这种人影响程婴的名声,到时候父皇必会派锦衣卫调查杨雷的死因。而如果他是死在‘芙蓉醉’用料过度之下,‘芙蓉醉’就能闹到父皇面前,有父皇在,何愁找不到那个幕后之人呢。”   “殿下计划缜密,竟能从这么一件小事,将‘芙蓉醉’彻底推到所有人面前。不过单单只是这个东西,真的能绊倒一位皇子吗?”   甚至是太子?   毕竟芙蓉醉究竟是哪位皇子,他们到现在也还没查出。   座上之人冷笑:“越是这种藏着掖着的东西,就说明它越见不得光,你以为这单单只是一味能让人上瘾的药石吗?这是白花花的银两,‘芙蓉醉’价格昂贵,光是在京城之中便已经秘密流传这么久,更别提在其他地方了。幕后之人靠着芙蓉醉只怕早已经赚下几百万银子。”   “你说如果这件事背后,真的是一位皇子,他还秘密谋取这么多银两,究竟是想干嘛?”   高大男人脑海中闪烁出了两个字。   谋反。   只怕到时候这幕后之人,哪怕没有谋反之心,也定然是百口莫辩了。   高大男子再次躬身:“殿下,果然是算无遗策。”   “既如此,就让咱们安排在杨家的棋子,找个时间送杨雷上路吧。”   “是。”   *   沈绛这几日都早早到了朱颜阁。   因为她与大姐姐说过,要是她想找自己,就派人来朱颜阁。所以她每日都守在这里,也算是另外一种方式的守株待兔吧。   待她要出门时,就见在后院歇息的侍女,竟是在闲聊。   “一个自小在佛寺中长大的人,竟活生生将别人虐待至死,可见这位世子殿下性格肯定是阴鸷,说不准他就特别喜欢虐杀旁人呢。”   “啊哟,听着就吓人呢。”   “谁说不是呢。”   她们本来聊的正开心,也不知是谁先看见沈绛,赶紧站了起来,冲着她行礼。   “你们方才是在说什么?”沈绛问道。   最开始说话的侍女,赶紧半蹲着身子哀求道:“掌柜的,奴婢们只是听了客人的话,闲聊几句而已,并非有意要躲懒。”   “无妨,你们本来就有歇息的时间。”   沈绛又追问道:“我方才听你说什么佛寺,还有世子殿下?”   见她似乎确实是对这个消息感兴趣,而不是要寻她们几个的麻烦,小侍女赶紧回禀:“回掌柜的,奴婢也只是听了今日来店内的贵人闲聊。说昨天夜里,兵部侍郎杨大人家的小儿子好端端的就没了。后来才说,原来是前几日释然法师开法会的时候,这位杨小公子入寺,也不知怎么就惹恼了郢王世子殿下。”   “听说那位殿下竟叫人将杨小公子绑在书上,活生生溺在水中,杨小公子又被淹又被吓,听闻刚回家就不行了。这不挨了梁三日,竟一命呜呼了。”   沈绛诧异:“他死了?”   那日她明明看见杨雷是活生生的被抬上来的,他虽被吓得不轻,但也不至于被吓死吧。   “对呀,今个杨府都闹翻天了。听说杨老太太生前最喜欢这个小孙子,还要进宫告御状呢。”   沈绛想起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   他安静站在那里,清冷出尘,周身似有佛光笼罩,犹如仙人之姿。   没想到今日竟有如此泼天黑水,被倾倒在他身上。   沈绛作为那日在场的人,她当然不信杨雷是被这位世子殿下折磨死的。   世子确实惩罚了他,却并未要他性命。   沈绛突然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这件事的背后。 第44章   沈绛没想到这件事, 竟在整个京城引起了如此轩然大波。   杨家的儿子昨个夜里没的,谁知今日一早,就传的整个京城都知道, 闹的是满城风雨。就连她店里的侍女们, 都议论纷纷。   沈绛立即派了卓定出去打探,究竟是怎么回事。   卓定出去一趟, 大约到了晌午时分才回来。   他一进来, 满头大汗,阿鸢赶紧给他倒了杯温茶,他一口气喝下去,才看向沈绛,说道:“杨家确实是乱了,据说昨天夜里, 他家小公子在院子里面, 突然就不行了。连夜请了大夫, 都不行,没救回来。”   “那关郢王世子什么事?”沈绛问道。   卓定说:“听说杨小公子自打从护国寺回来之后, 就一直卧病在床,听说是被那位殿下给折磨的下不了床。”   沈绛蹙眉。   心底浮现一个念头,怎么可能。   先前侍女们说起的时候, 她还以为是女子间闲聊, 容易将言语夸张。   可是卓定出去打探一圈消息之后,居然说法与那些侍女的差不多, 那就是说如今整个京城都在谣传着,郢王世子将杨小公子凌虐至死的传闻。   于是沈绛不再犹豫, 换了一身男装。   卓定问:“三小姐, 需要属下陪你一同出去吗?”   沈绛摇头:“不用, 替我准备马车,我自己去就好了。”   很快,马车在店铺后门处等着,沈绛上车后,马车悄无声息离开。   一路上行驶,待到了地方,车夫停下,恭敬说了一声。   沈绛掀开帘子下车,外面人声鼎沸,街道两边的小摊贩,正操着南腔北调做着买卖。再抬头望向不远处,京兆府衙门的大门就在眼前。   只是门口站着两个腰间别着刀的衙役,威风凛凛,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沈绛转头瞧了一眼不远处卖小馄饨的摊贩,立即走过去:“老板来份小馄饨还有烧饼。”   “好嘞。”老板应道。   待他抬头看向沈绛时,突然一怔:“哟,小兄弟,是你啊。”   这个老板倒不是吹嘘的,他确实有双过目不忘的眼睛。   沈绛指了下,说道:“待会能麻烦你将小馄饨,送到府衙给我家大人吗?不过大人吩咐我去办别的事情,我得马上离开。”   “那是自然可以。你放心吧,我这摊子在这儿摆了十几年,京兆府衙门熟的很。”   沈绛轻笑,付钱时特地多给了点。   很快,她躲在街角等着。   果然老板让自家女儿将馄饨和烧饼送进京兆府,那些衙役不仅没审问,反而冲着小姑娘笑了笑。   又等了片刻,小姑娘出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是清明。   沈绛心底一笑,没想到这法子居然管用了。   她让馄饨摊将东西送进去,三公子定会问是谁送的,只要小姑娘与他一形容自己的模样,三公子就会真的是她来了。   果然清明跟着走出来了。   只见清明看似随意走出来,眼睛却在街面上仔细搜寻着。   直到沈绛的身影从角落闪了出来,让清明看了个清楚,她就立即进了旁边的酒楼。   待以沈公子的名义,要了一间包厢之后,还特地扔了块碎银子,嘱咐店内伙计,待会若是有人找沈公子,直接将他带到这个包厢便好。   伙计得了赏赐,满脸堆笑的答应。   沈绛在包厢内喝了一杯茶,房门被推开。   在瞧见谢珣的一瞬,沈绛心底情绪稍稍平静。   “三公子。”她站起身,轻唤了一声。   谢珣看向她,声音温和问道:“可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   “兵部侍郎杨志谦的儿子,突然在家中暴亡,你可听到消息?”沈绛急切问道。   谢珣没想到她急匆匆来找自己,居然是为了这件事。   谢珣立在她对面,缓缓点头。   说来也巧,方才在离开衙门过来时,他正与府丞大人,还有京兆府的几位同僚一起议事,论的就是杨雷暴毙之事。   府尹拍腿道:“如今杨家尚且未曾报案,可这京城里闹的沸沸扬扬,万一要真问起他的死因,岂不是又要推到咱们京兆府头上。”   这种涉及人命的官司,都得先经京兆府的手,才能上报到刑部或者大理寺。   “你说说这怎么就会出这种事情呢?”孙继德此人作为京兆府府尹,寸功未建,只求不出事的懦弱性格,是府衙上下谁都知道的。   主官不够强势,这也就造成了京兆府在京城,就是个小娘养的。   谁都能欺负两下。   一旁的府丞刘康劝道:“府尹大人,如今不过都是些市井谣言而已,哪怕杨家的小儿子真的去世,又与郢王世子殿下有何关系。”   “你是没听到外面如何传的,就差说世子殿下活生生将杨小公子吓死了。”   孙继德习惯性朝众人看了一圈,望向谢珣,开口说:“程推官,你一向善断案,就说说这件事该如何?”   “大人,如今杨家尚未报案,与咱们京兆府并无关系。”谢珣端坐在椅子上,眸光清冷如水。   孙继德说:“要是真的等杨家报案,那可就晚了。到时候咱们是能得罪杨家和宫里的丽嫔娘娘,还是能得罪郢王府?这两头都是咱们得罪不起的。”   厅堂内坐着的京兆府大大小小官员,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倒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因为他们的府尹大人。   胆小怕事不说,还想的格外多,杨家都还未放出消息,是否要追究小公子之死,他倒是先替人家愁上了。   通判陈秋,一向与谢珣关系不错。   他忍不住开腔,帮谢珣说话道:“大人,我觉得程推官说的不无道理,郢王府何等勋贵。如今小公子人已经没了,杨家不至于这般想不开,非要得罪郢王爷。况且他们两家的官司,哪怕真的打起来,那也是闹到御前,请皇上做决断。”   “就是,就是,陈通判言之有理。”   “府尹大人,也不必这般忧心。”   孙继德被众人这么一安慰,似乎心情轻松不少,脸色也不似方才那般难看。   众人见状,也是换了个话题。   也不知谁提起说道:“说来那个杨家小公子,只怕许多人听到这消息,可是一点也不可惜。”   这话立即有人点头应和。   他们京兆府的人,日常要处理京城发生的事情,因此有些世家纨绔子弟,在他们这里算是排了名号。   杨雷就是这其中之一。   一人略显不屑说:“去年他与人在青楼,为了一个妓子争风吃醋,竟纵容家仆将对方打了个半死。后来还险些把青楼一把火点着。也就是没闹出人命,要不然康平伯府的下场,就是他杨家的下场。如今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也是拖累家族的名声。”   “谁让人家有个好姐姐,听闻如今在后宫之中,丽嫔圣眷正浓。”   另外一人嗤笑:“那是他惹事时,没惹到厉害的人物。如今惹到了这位郢王世子,哪怕杨侍郎真的告到御前,难免圣上会让世子殿下给他偿命不成?”   说起圣眷正浓,只怕整个京城都没人能与这位殿下相比吧。   毕竟太后最宠爱的孙辈,便是这位殿下。   皇上便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不过我听闻世子殿下,乃是得道圣僧道远大师的弟子,性子怎么这般偏执,当真活生生将这杨小公子吓死了?”有人提出疑问道。   “这个杨小公子虽然小小年纪,可成日里不是青楼楚馆,就是惹是生非。只怕身子骨早就被掏空,若是被世子殿下吓唬吓唬,说不定还真能要了他的小命。”   “那说起来世子殿下也是无妄之灾,不过是想教训教训他,谁成想他竟这般虚弱。”   “可不就是,而且事情发生释然法师的法会上,这都已经过去了三四日。说不定是他身体中还有什么隐疾呢。”   说起这件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还是孙继德打断众人:“好了,即便这里是京兆府,咱们都是府衙同僚,是自己人。可是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你们也该知道,真当锦衣卫是摆设。”   提到锦衣卫,众人纷纷沉默。   这么个阎王组织,谁都惹不起。   ……   沈绛没想到,就连京兆府衙门里头居然也在探讨这件事。   虽然谢珣没有详细说,但他说的是,先前在府衙中,与其他同僚已经聊过此事。   沈绛追问:“现在杨家是如何打算?”   谢珣抬眸朝她瞥了一眼,沈绛面色微红。   她轻声说:“我关心此事是因为,那日郢王世子惩罚杨雷时,我就在现场。说起来这件事还与我有些关系。”   “那日我在寺中,本来是打算去找我大姐姐,谁知路上就遇到这个杨雷,他当时行为癫狂,整个人如同疯了一般,一直追着我。”   说到这里,沈绛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触碰到某个她之前未曾注意到的地方。   但是她还是接着说下去:“之后郢王世子便出现,因为那日是释然大师的法会,所以世子殿下因杨雷在护国寺行为无状,便让自己身边的侍卫惩罚他。世子殿下让人将杨雷捆绑好之后,吊入水中。但是很快就让他上岸,而且当时他上岸之后,虽然呼吸有些不畅,但是身体绝对没有大碍。”   不至于回家休养了几天之后,还忽然暴毙。   谢珣拧眉。   突然,沈绛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袖口,整个人激动道:“芙蓉醉。”   她一张柔媚的小脸,犹如春风拂过格外灿烂张扬,她抬眸望着谢珣,黑亮的眼睛晶亮到发光,“那日杨雷在寺庙中,整个人行为无状,根本不似常态。那时候世子殿下似乎还从他身上搜到了禁药。现在想来,这个禁药大概就是‘芙蓉醉’。所以他出事根本与世子殿下的惩罚无关。”   “世子是清白的。”   谢珣垂眸,望着她灿若桃华的小脸,突然低声说:“你很关心这位郢王世子?”   沈绛望着谢珣的表情,似乎有些懵懂。   可突然她坚定摇头:“不是。”   只是她回答完之后,三公子脸上并未露出笑颜,难道她想错了?   三公子并不是因为她过分关心那位世子殿下而吃醋。 第45章   沈绛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谢珣, 试图从他眼神中,看出点端倪。   但是谢珣很快别开眼睛,一张脸表情淡然。   “三公子, 我只是觉得那日郢王世子帮了我,若是可以, 我也想回报与他。”沈绛抬眸望着谢珣, 解释了自己为何这般着急的原因。   谢珣眉宇再次轻拧, 他低声说:“此事是冲着郢王世子而去,不管如何,他身份尊贵,哪怕旁人想要陷害他,他也有脱身的法子。你不应该为了他, 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他帮你的时候, 也许并不在意你是否能回报。”   沈绛凝视谢珣,眼神坚定:“我知道自己如今身份卑微,力量有限, 但此事与我有关。不管背后到底有什么阴谋, 不试过怎么知道我帮不上忙呢。”   听起来应该是莽撞而又冲动的决定, 偏偏谢珣听完, 嘴角却是一松。   因为这确实是她会做的事情。   哪怕前面困难太大, 她也从不会轻易退缩。   而且沈绛心底似乎永远有一个天平, 在那个天平之上,她从来不会轻易从别人那里获取帮助。因为一旦她得到了, 就会满心渴望着能回报对方。   这样的赤诚, 让人动容。   “况且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了‘芙蓉醉’之事, 倒不如就从这件事上查起。”   见谢珣不开口, 沈绛反而安慰道:“反正本来我也打算从芙蓉醉查起, 如今两件事源头都是芙蓉醉。”   “正好卓定这两天帮我打探了这个欧阳泉的消息,听闻他有个别庄,修葺的极尽奢华,乃是整个京城都出了名的园子。而欧阳泉本人也时常会在庄园内,举办私人宴会。据说这个宴会极为神秘,只知欧阳泉会拿出上等香料邀众人品鉴。”   谢珣闻言,低垂眼眸。   沈绛继续说道:“我怀疑他举办的聚会,便是与芙蓉醉有关。毕竟芙蓉醉这样的东西,吸食之后,整个人会处于亢奋和疯癫之状,若是在别的地方吸食,只怕早就被传了出来。”   也只有在自己的私人庄园中,才能享受这般无所拘束的自由自在。   谢珣抬眸望着她,语气坚定:“好,这件事交给我。”   “三公子,你都还未听我的计划呢。”沈绛说道。   “我知道你想要混进这个宴会中,但是对方既然是私人宴会,肯定会严查每个客人的身份。况且你是女子,要混入这样的宴会十分不易。此事交给我就行。”   沈绛没想到,一向温和的谢珣也有这么武断一面。   她有些想要争辩,就看见谢珣黑眸轻轻凝视她,眼神中透着不容置喙。   行吧。   她没想再继续说什么,反正她有的是法子。   反而谢珣看着她乖顺住嘴的模样,还以为她是听从了自己的说法。   *   沈绛回去之后,很快让卓定打听出来,原来明日就是欧阳泉别庄的私宴,据说这两日已经有不少东西,正送往别庄,看起来这次宴会办的规模还不算小。   她赶紧与卓定商议,混入别庄的法子。   本来她也不是没想过,让傅柏林给自己安排一个假身份,但是她乃是女子之身,即便女扮男装,但是比起男子来身量还是太过纤细。   若是这庄子真的是那种饮酒作乐的宴会,恐怕还有舞姬。   这些舞姬的眼睛可毒辣的很。   于是她干脆打消这个念头。   而这边的谢珣,却被太后一道懿旨宣入皇宫。   自打去了京兆府之后,谢珣确实有好些时日未入宫。此番太后召见,他自然不敢推脱。   只是方一入宫,居然遇见了几位皇子。   三皇子谢昱瑾、四皇子谢仲麟以及六皇子谢玄琅,三人看起来是从前朝过来。   “程婴,今个倒是巧了,你可是前去看皇祖母?”谢昱瑾说道。   谢珣点了点头。   随后他与四皇子还有六皇子一同见了礼。   谢仲麟瞧着他一眼,说道:“程婴脸色瞧着竟有些不太好,可是有什么烦恼?”   这话意有所指了。   一旁的谢玄琅皱眉,他朝着谢珣看了一眼,反而说:“我看程婴的脸色,极好,恐怕是四哥你看错了吧。”   谢仲麟嘲讽的看了一眼谢玄琅,低声一笑:“六弟,你这性子可真够宽厚的,果真是大肚能容。”   说完,他跟三皇子一样,扬长而去。   反而留下六皇子和谢珣两人,站在一处。   谢玄琅瞧着谢珣,压低声音,关切道:“此番是皇祖母宣你入宫的吗?”   谢珣应了声:“嗯。”   说起来谢玄琅长相竟与谢珣有几分相似,皇帝的儿子当中,没有同母所生的皇子。但是当年谢珣却是与谢玄琅同一日出生。   而且两人皆是在皇家别苑出生,就连出生的院子都是连着一起。   原来那年,他们出生时,京城乃是罕见的大暑,酷热难耐,因着太后险些被热得病倒,于是皇上带着所有宫妃以及皇子一道出宫避暑。   太后心疼小儿子和小儿媳妇,就让快要生产的郢王妃也一块跟着。   为了方便太医照顾,便将两位孕妇安排临近的院子。   至于方才四皇子嘲讽谢珣朗大肚能容,就是在嘲讽他明明是皇子,可及冠礼被谢珣压了一头不说,最后连封爵时,都只是一个临江王。   众所周知,三皇子成年后封为端王,四皇子乃是魏王。   一字亲王,二字乃郡王。   因为有一个年纪与他太过相近的谢珣在,照成了不管是太后还是皇上,都忽略了谢玄琅太多。最起码比起谢珣这个世子,他反倒不受宠的不像个皇子。   只是谢玄琅从未怪过谢珣,甚至他也从未像其他兄弟那般,嫉妒谢珣得到了太后和父皇太过关爱和纵容。   又或许是两人年纪相仿,就连脾性都有几分相投。   因此往日的宴会上,谢珣的位置总会与谢玄琅临近。   “这几日京城之中谣言四起,你虽不在意,但也不能这般纵容,毕竟三人成虎。”谢玄琅提醒道。   谢珣轻笑:“连你也听说了?”   谢玄琅同样一笑:“我临江王府虽然是个冷灶,但这样的流言蜚语总还是能听说的。”   他头上有太子、三皇子和四皇子这几位哥哥,太子地位尊贵,手底下能人忠臣无数,至于三皇子和四皇子又比他年长,入朝办差的时间比他长。   所以谢玄琅在朝中,一向是名不见经传。   哪怕就是谢珣比他都更引人瞩目。   待两人携手至太后寝宫之中,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显然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先来了一步。   只听门口通传太监,尖着声音喊道:“郢王世子,六皇子到。”   谢珣刚迈步进去,就见上首的太后,急急喊道:“程婴来了,刚到皇祖母身边坐下。”   太后坐在上首,瞧见谢珣的一瞬,脸上的笑容明显与方才不同,让底下的端王和魏王两人,心底同时冷哼了一声。   不过从小到大,太后对太子和谢珣两人态度便是这般亲厚。   她是太后,不管她偏心与否,旁人都不得置喙。   哪怕就是偏心又如何,皇上早年不也格外偏爱太子一人,去御书房查阅皇子们的功课时,对其他皇子不过是随口一问。   唯有太子一人,是问了又问,提了又提。   这些皇子不服气的地方,自然便是,太子乃是一国储君,太后和皇上偏爱他无可厚非。   凭什么谢珣一个亲王之子,也能骑在他们头上。   谢珣却并未上前,反而躬身行礼之后,低声道:“我与六皇子也许久未见,不如皇祖母让我与他一道坐。”   “你们兄弟两人,倒是一直这般亲厚。”太后满足的笑道。   孙子们这般兄友弟恭,她瞧在心中,喜在心底。   人年老之后,总是喜欢看着这些,哪怕只是表面的,她也不愿打破这层幻想。   至于谢玄琅对于太后现在才注意自己,也丝毫没有怨言,只是垂眸,安静坐在自己位置。   谁知还没说几句话,突然听到里面屋子,竟有几声低呼之声。   太后皱眉道:“怎么回事?”   有个老嬷嬷从里面出来,急急说道:“回丽嫔娘娘突然身子不适,快要晕倒了。”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太后脸上露出不悦。   原来方才三皇子和四皇子来时,正有几位宫妃在太后处,他们一来,这几位只能回避到内室。没想到这位丽嫔进去没多久之后,就叫唤着肚子疼。   老嬷嬷见她脸色不似作伪,又听她的宫女说的话,赶紧出来。   太后让人赶紧去请太医。   还无奈道:“这怎么好端端的,就身子不适了呢。”   一旁的老嬷嬷低声回道:“丽嫔的宫女说,她家娘娘乃是受了些惊吓。”   “惊讶?”太后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她低斥道:“我这慈安宫有何能吓唬她的东西。”   太后极喜礼佛,对这些怪力乱神之事,颇为信任。   可老嬷嬷此刻却一直抿嘴不敢说。   太后不喜她这么欲言又止的模样,立即说道:“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后恕罪,老奴不敢说。”老嬷嬷跪在地上。   太后皱眉,低声道:“你尽管说,哀家赐你无罪便是。”   老嬷嬷这才忍不住朝谢珣瞧了一眼,低声说:“是丽嫔的宫女说,丽嫔娘娘一听到世子殿下来了,便吓得脸色发白,这才引起腹痛难忍。”   太后一怔,许久才问:“程婴与丽嫔有何关系,她为何一听到程婴的名字,便这般害怕。”   老嬷嬷却摇头不敢再说。   “你还不如实道来?”   谢珣此刻坐在下首的座位,却突然明白,今日哪是太后想他,才召他前来。分明这是有人利用太后,设下了一场鸿门宴等着他。   “老奴也是听那小宫女说的,她说前两日丽嫔的娘家弟弟,竟突然在家中暴毙而亡。而他之所以会这般,是因为之前在护国寺的法会中,受了世子殿下的折辱,回家一病不起之后,就突然暴亡。”   太后震惊的朝老嬷嬷看了一眼。   这才又抬头看向谢珣。   一旁的端王低声道:“皇祖母,不过是些市井谣言罢了。我想定然是丽嫔误会了程婴,程婴肯定未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自从杨雷死了之后,就有几个贵女曾私底下偷偷说过,她们亲眼看见郢王世子,将杨雷放入水中,进行水溺。   险些将杨雷淹死。   四皇子谢仲麟听罢,却是一笑:“三哥,我觉得这件事你说了不算,倒不如让程婴自个说说?”   太后望向谢珣,眼底透着疑惑。   反而是谢玄琅替他开口说道:“太后,我听闻那日护国寺之中,人多繁杂,只怕很多都是不实之言。”   终于谢珣微垂眼眸,许久,才低声道:“皇祖母,那日乃是师兄法会,但此人在法会中服用禁药,行为癫狂,险些冲撞了法会。我无奈之下,才会让人将他没入水中,让其神智清醒。”   “好呀,竟污蔑到世子头上了,我看这些人竟是活的不耐烦。”太后本就不信,如今谢珣这般解释,她自然一字不疑。   她就知程婴如此性子,必不会做出这般孟浪之事。   她不禁望向里头,冷声道:“丽嫔的这腹痛,倒是来的真够及时的。”   太后乃是千年老狐狸,如何看不清丽嫔的小心思。   于是她叫人将丽嫔带出,伸手拍了身侧桌子,怒道:“你说,究竟是谁与你这般诋毁世子名声?”   “太后饶命,不曾有人与嫔妾诋毁世子,只是嫔妾一想到自己的弟弟,小小年纪,还未过双十加冠,竟就这么去了。叫嫔妾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嫔妾想起来便心底难受。”   太后冷然道:“你弟弟的事情虽令人惋惜,但是又与世子何干。如今你们居然让在京城之中这般诋毁世子,该当何罪?”   就在太后正要发落丽嫔的时候,太医正巧赶到。   丽嫔也顺势倒在了地上。   太后无奈,只得又叫人将她抬到后殿之中,谁知没一会儿太医出来回话道:“恭喜太后贺喜太后,丽嫔娘娘这是有了身孕。”   众人皆是一愣。   几个皇子更是脸色精彩纷呈,毕竟谁都没想到,自己这个年纪了,居然还能再有个弟弟。   这下连太后都为难起来了。   本来她是打定主意,要惩罚丽嫔。   谁知她居然怀有龙种,这下可真是不好再责罚。   于是太后派人将皇上请了过来,皇帝本来正在奉昭殿与朝臣议事,听闻太后宫中有请,又说是丽嫔娘娘怀孕,他立即赶了过来。   待他出现时,太后瞧着他满脸红光,瞧着开心不已的模样,只得道:“丽嫔在内殿,皇上先去看看吧。”   皇帝进去看了丽嫔,自然是好生安抚一通,这才又出来。   待他坐下后,太后收敛情绪道:“说来皇上喜得龙子,本该是件高兴的事情。只是正巧赶上还有这么一件事情,还要请皇上决断。”   “母后尽管吩咐便是,儿臣不敢决断。”   太后虽也开心,有了新的孙子,不过想起丽嫔,便有些不开心,她道:“方才程婴一入殿,丽嫔便在内殿叫唤,派了老嬷嬷出来说乃是听着程婴的名字,便被吓着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悦,于是身侧她的贴身嬷嬷赶紧开口,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皇帝,你是知道你弟弟那个性子,最是胆小。他与王妃两人哪怕是听着这样的谣传,也不敢进宫来求你做主。程婴这孩子更是生性淡泊,只怕这些流言传至他耳中,他也不会在意。可是你不能任由这样的谣言,伤害程婴。”   “将大臣的子弟逼死,这是何等难听的名声,你定要彻查到底。”   永隆帝一听,竟是为了这件事,他赶紧正色道:“母后放心,这几日锦衣卫也曾收到消息,来回禀朕。朕已经下令彻查此事,绝不会任由旁人冤枉程婴。”   谢珣坐在下首,脸上清冷淡然。   心底却丝毫没有一丝喜悦。   此事看似因他而起,可是他却明白,自己是给别人当了棋子。   有人以为自己是执棋人,可以任由以他为子。   他微垂眸,眸底闪过一丝冷漠。 第46章   长月当空。   静谧的黑夜被头顶不断倾泻而下的银辉, 映照成一片浅浅的白色,整座京城没了白日里的繁华,寂静的连细小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包括女子闺房内, 那被噩梦浸染,无法挣脱的小小轻吟。   许久未曾再做过的梦, 终于再次将沈绛困在其中。   这次她的记忆, 竟是永隆二十一年, 五月初一。之所以连时间都这般清晰,是因为沈绛听到了旁人的议论之声。   “今个都初一了,眼看着就要到端午节,结果这京城最大香料商人居然没了,今年这香料可怎么办?我听说好多铺子在欧阳泉这里进了香料, 都还没拿到货呢。”   “我听闻这欧阳泉乃是因为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才会被……”说话这人对着自己的脖子, 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可别乱说。”另一人显然有点不相信。   这人立即道:“怎么是乱说,这么大个别庄,竟是烧的一点不剩, 昨个可没刮什么大风, 你说着蹊跷不蹊跷。况且哪怕是失火, 那么多下人在,这欧阳泉居然逃不出来。”   于是周围人附和了几声蹊跷。   很快,画面一转, 是官府将几间铺子查封。   “这不是那个先前被杀死的香料商人, 欧阳泉家中的产业, 怎么突然被查封了?”   “谁知道呢, 之前就说他死的有蹊跷, 果真如此。”   “肯定又是卷起什么大事之中, 算了算了,咱们赶紧走吧,别待在这里看热闹。”   梦境中的议论声,越发模糊。   那种无法挣脱的桎梏感,也在身上渐渐减弱。   终于沈绛猛地睁开眼,望向头顶。   她的视线落入一片漆黑之中,待视线缓缓找了回来,这才发现她依旧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并不是先前在梦里那般,是在街上。   周围布置的轮廓,哪怕在黑暗之中,也能被慢慢认出。   确实是她自己的房间之中。   沈绛松了一口气后,方才梦境中的种种,再次浮现在她脑海中。   五月初一,欧阳泉的别庄被烧。   今天是四月三十日,便是欧阳泉别庄举办私宴的日子。也就是说,这日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欧阳泉幕后之人,不得不放弃了这颗棋子。   是因为欧阳泉暴露了吗?   沈绛因为这个梦,心底再没有睡意。   所以第二天一早上,她就问卓定:“你昨日说找到了欧阳泉别庄送酒的铺子,能不能想法子让我藏在里面,混进别庄之中。”   他们盯着欧阳泉的别庄好几日,发现日常都有送菜和送东西进去的马车。   只是这些都是从欧阳泉自己庄子上送过去,往来都是熟人,沈绛压根没办法从这里下手。   好在卓定之后发现,欧阳泉会从京城一家极为有名的酒庄,为自己的私宴订酒。   这家酒庄,就成了他们最可能下手的地方。   卓定低声说:“三小姐,这个欧阳泉我也打听过多日,他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所以他的庄子定然危险万分。您不该这般涉险。不如让属下替您去一趟吧”   沈绛没办法解释,要是没这个梦境,她确实会小心翼翼,徐徐图之。   可是今晚之后,这个别庄就会不复存在。   所以她错过今晚,很可能就会错过给自己爹爹找到证据,洗清冤屈的机会。   哪怕有危险,她也得去试试。   “你不行,你也说了,这个别庄的守卫森严。你是男子,这些守卫一定会对陌生男人看守的格外严格。反而我不一样,听说欧阳泉为了招待这些私宴的贵客,特地招了些会跳波斯舞的舞娘在别庄里。我可以假扮成舞娘,再不济院子里肯定有侍女。”   她也可以假扮成侍女。   因为女子天生柔弱,所以很多人总会忽略女子。   卓定还想再劝说,但是沈绛主意已定,他也没有别的法子。   于是到了下午的时候,卓定带着沈绛一起去了酒庄。到了地方,沈绛看见两个熟悉的面孔,竟是她的护卫。   她不由笑道:“你们怎么在此处?”   “外人送三姑娘进去,我不放心。所以我特地给今天原本应该送酒的两个人,下了点药。让他们没办法去送酒。他们两个是前两日就进来的,因为是新手,所以被人安排四处打杂,今个缺人,正好他们就顶上了。”   沈绛就知卓定心细如发。   没想到他还这么缜密,提前两日就安排了自己的人进来。   这样不管今天谁要去欧阳泉别庄送酒,都会被他安排的护卫给替换掉。   于是沈绛坐上马车,与他们一同前往别庄。   日暮西沉,西边辽阔的天际,群山与晚霞,似乎在天际边缘线渐渐重合在一处,原本青绿的山峰,沐浴在一片璀璨又艳丽的暮红色之中,投下壮阔的轮廓。   欧阳泉的别庄,就在京城郊外,依山傍水之处。   待他们从半山腰将马车赶下,就看见山脚下的那处别庄。   居高临下看过去时,发现这个别庄竟占地面积格外大不说,而且离的这般远,都能看见院子中间的被修葺得格外华贵精致的园子。   虽然他们的马车,只能停在专门留给下人走的角门。   好在因为酒庄与欧阳泉别庄,生意来往已经很久,门口看守的侍卫随意看了几眼之后,就将马车放了进去。   沈绛此刻整个人紧紧攀附在马车的底部,腰间是有一道钩子,挂在车轮毂上。   马车进了院子之后,她伸手将自己腰上的挂钩取下。   然后整个人犹如一根脱落的羽毛般,轻轻落在地面上,直到马车从她头顶彻底过去,她才猫腰站起来,溜向旁边的一侧小门。   沈绛不敢直接上房顶,怕房梁上也有人护卫。   好在她之前打探过欧阳泉别庄下人的穿着,知道侍女都是穿着浅绿色衣裳,所以她此刻身上穿着的就是一身浅绿。   她蹑手蹑脚往前,很快来到一个小院子。   就听到里面人声鼎沸。   她往里看了一眼后,发现是个厨房。   他们的马车是过来送酒,应该是去了酒窖,所以这附近有厨房也不奇怪。   此刻院子里两个小丫鬟正在择菜。   其中一个丫鬟低声道:“我家隔壁的那个银杏姐姐被调去伺候了瑶琴姑娘,听我娘说,瑶琴姑娘极得老爷的那些客人喜欢,连带着银杏姐姐都得了好多赏赐。我到现在还只能在厨房里帮佣。”   另外一个丫鬟跟着叹了一口气,“谁说不是呢。不过我听闻绿柳居的那位大红人十三夜姑娘,过些日子身边要提新的丫鬟,要不咱们也去试试?”   “姑娘们身边的丫鬟,都是个顶个的美人,咱们这样的,能选上吗?”先前的丫鬟叹道。   沈绛猫在墙角下,听着她们的话。   却是越听越奇怪,怎么感觉这不是香料商人的别庄,而是一个隐藏着的青楼妓馆呢。   这倒是让沈绛想起了扬州瘦马。   那些女子被妈妈带回去养着,从小琴棋书画教导,无一不跟正经的大家闺秀一般。但是她们又有别于那些闺秀,还会学勾引人的招数。   因此这些瘦马待养成之时,便价值千金。   甚至是千金难求。   欧阳泉在自己别苑中,养着这些个漂亮的女子,究竟是想干嘛?   难道只是为了在私宴中,招待自己的那些贵客吗?   可是养着一个这样的女子就该花费不小,听起来这别庄中,还养着不少个。   沈绛心底突然觉得,自己这趟还真是没算白来。   没一会儿,就见一个老妈子模样的人走过来,喊道:“冬儿,你去十三夜姑娘的院子送一份燕窝。姑娘又没胃口了,她若是不吃东西,晚上又该如此在客人面前表演。”   原本在择菜的小丫鬟,赶紧起身,满眼开心。   不知过了多久,就见那个小丫鬟手里拿着一个食盒走了出来。   沈绛赶紧跟了上去。   她小心翼翼查看着四周,不仅要紧紧盯着前面的小姑娘,还要防止周围有护卫出现,一路上走走停停,总算没将人跟丢。   欧阳泉这个别庄确实是太大了些,这些女子又住在内院,与厨房所在的外院,离的极远。   况且过了内院的那道门,周围的戒备显然森严了许多。   就连每个院子门口,都有人看守。   沈绛在小院的围墙旁看了一眼,竟是直接伸手攀住墙壁,游了上去。   卓定的壁虎游墙功夫不错,她的可更不差。   待她进了小院,就见一个丫鬟从厨房小侍女的手里,接过了那个食盒。只可惜那个丫鬟刚敲了敲房门,就听到里面传回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我都说了让我安静待着,出去。”   丫鬟咬着嘴唇,还是劝说道:“姑娘,老爷说今个您无论如何,都要出去给客人们表演。你若是不吃东西的话,待会表演时,身子会受不住。”   “滚。”房内毫不留情面。   丫鬟似乎知道房内人执拗的性子,也不敢再劝说,只得将食盒放在门口。   许久,院子里静悄悄。   于是沈绛悄然落入院子里,在悄无声息走到门口时,轻轻推开房门。   只是这房门,吱呀一声轻响。   里面的人似乎听觉格外敏锐,这么一声轻响,便让她有了反应。只不过她以为又是自己的丫鬟,一声呵斥道:“不是让你滚出去的吗?”   可随着一声关门声响起,房内女子竟察觉到了不对劲。   待她回头看过来,正要惊呼,就见门口那人飞掠而过般,直接将她抓在手中,一手捂住她的嘴巴,一手捏着她脆弱的脖颈。   房内女子惊恐地望着面前的梳妆镜。   可下一秒,她怔住了。   因为挟持她的,竟是个女子,还是个让一向自诩艳动天下的十三夜,看到的一瞬间,都舍不得眨眼睛的女子。   沈绛柔声说:“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若是愿意就眨眨眼。”   “若是不愿意的话。”她收了收自己的手掌,十三夜的脖子就在她的一念之间。   十三夜立即拼命眨了眨眼睛,似乎生怕她看不到。   沈绛松开女子的脖子,却没放开自己的手掌。   直到女子指了指她的手掌,沈绛想了下,才慢慢松开。   只是她一松开,就听十三夜望着她,眼神有些迷离道:“竟有人能生得这般美。”   沈绛:“……”   不是,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第47章   夜色深沉, 小院内周围静悄悄,而整个别庄不知何时挂上了灯笼,丝竹声萦绕, 在幽幽光晕衬托下,升出一副歌舞升平之景。   一身红装的十三夜还在望着沈绛,眼神除了好奇和惊艳,居然没有害怕。   弄得沈绛不得不问她:“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姑娘你长得这般美, 又怎么会是那般蛇蝎心肠之人呢。”十三夜嗓音是那种如轻纱般柔软飘渺的音调。   配上这满室红妆,迷离而又梦幻。   她这般媚骨天生的模样, 对付男人或许还能迷倒对方。   只可惜沈绛是个女子,还是个姿容艳绝的女子。   她此刻眉眼平静望着十三夜,低声说:“如果你不能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或许我就真的是个蛇蝎心肠的人。”   十三夜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轻揉了揉, 柔媚道:“姑娘, 何必要这么吓唬奴家呢。”   “欧阳泉是不是一直在贩卖芙蓉醉, ”沈绛懒得再与她装傻下去,直接问道。   十三夜神色微怔。   大概是因为听到芙蓉醉这三个字,不过她很快收敛好表情, 低笑说:“姑娘看来真的是有备而来。”   沈绛微眯着眼睛,只见她手掌略翻, 一把匕首出现在她手掌心。   下一刻,一缕青丝从半空中轻轻落下。   沈绛伸手将发丝抓在手中,她微举着青丝, 看向瞪大双眸的十三夜, 压着声音道:“不要再跟我兜圈子, 因为这样很容易让我失去耐心。”   她将匕首轻轻贴着十三夜的脖颈。   开了刃的锋利匕首,哪怕在暖黄灯晕的映照下,依旧寒光尽显。   十三夜终于叹了口气说道:“是,泉爷一直在卖芙蓉醉。这芙蓉醉本就泉爷从南越国带回来的,而且据说制作芙蓉醉的原材料,只有南越国才有。所以整个京城芙蓉醉,都是泉爷提供。”   沈绛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又立即问道:“芙蓉醉原料是怎么从南越国运送到京城的?”   “这个恐怕只有泉爷自己知道了。”十三夜耸肩。   只是匕首放在她脖颈处,她一动,脖子上竟被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要是再用力点,只怕就是一道血口子。   十三夜这下明白,眼前这姑娘可不是轻易说说。   她再不敢乱动。   “你们招待的客人中可有西北大营或者兵部的人?”沈绛又问。   方定修既然说出了西北粮道之事,她就开始怀疑西北大营或者西北驻地守备军中,有人与欧阳泉勾结,帮他运芙蓉醉的原料入京。   自从沈绛知道这个芙蓉醉的名字后,便猜测到,这东西的原料,只怕也是禁药阿芙蓉。   当朝太.祖不仅曾明禁过五石散,也曾经禁止南越国等藩国所种的阿芙蓉。   因为前朝西南地区曾经闹出过大乱子,南越小国竟然差点攻占了前朝的大片领土,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不少军中将士染上了南越国的一种草药,这种草药制成粉末后,吸食后会容易让人上瘾,时间长了,精神萎靡不振。   别说上阵打仗,只怕连提刀的力气都不会再有了。   都说前事之不忘,后世之师也。   当年西南诸地,差点被南越这等小国毁了,于是太.祖就严禁这样的东西流入大晋。   没想到,如今有人为了赚钱,居然连这样的禁令都敢犯。   沈绛大概才想到,不管是东南地区还是中原地区,都会严查这样的东西。   反而是常年苦寒的西北之地,或许守将会扛不住这样的诱惑,被欧阳泉这样的人拿下。况且还有方定修在身后,利用她父亲在西北大营的地位,让那边的守将大开方便之门。   十三夜立即说道:“兵部的官嘛,倒是没有。不过有个客人的爹,是在兵部当官。我听他吹嘘,还是不小的官员呢。”   “杨雷?”沈绛突然道。   十三夜瞪大眼睛,呀地一声轻呼:“就是这位杨公子。原来姑娘也认识他,我听说他爹不仅是兵部侍郎,还有个姐姐在宫里当娘娘。”   说着,十三夜伸手轻抚垂在胸前的长发,声音哀怨道:“说起来杨公子,先前还说喜欢我,想要赎了我,让我入他府中。谁知他也好久没来了,男人都是负心薄幸之徒,说过的话,都不能当真的。”   沈绛轻描淡写道:“他已经死了。”   虽然这个杨雷确实很可能只是说说罢了,但是她也还是不想让这个女子,抱着这种无望的念头继续过下去。   “啊。”十三夜略一惊讶,却再无他话。   还是沈绛问她:“你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很惊讶。”   十三夜轻笑:“做咱们这一行的,不就是这样,客人来来往往。我虽被养在泉爷的庄子上,不过做的也还是那样的皮肉生意。况且这里的客人,只怕我原先在的青楼,还要不如呢。”   “因为他们都会吸食芙蓉醉?”   十三夜又是伸手抚了抚长发,她一头青丝保养的极好,抚着抚着才说道:“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姑娘,要紧守的第一条规矩就是,千万不要跟客人一起用药。要不然呐……”   她的手指在空中略一转,朱红的指甲显得格外艳丽。   “怎么死都不知道。”   这一句话,是入骨的孤冷。   沈绛倒没想到,这个十三夜在这样的地方,却能守得灵台清明。   “你来这里,应该是为了泉爷吧。我就知道他这般,总有一日会树大招风,引来他无法解决的麻烦。”十三夜似乎来了兴致,话兴正浓。   或许平时她没有这样的机会,倾诉自己吧。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陌生人,哪怕她拿着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子,可是瞧着这么一张面如芙蓉的姑娘,她也就没那么计较了。   “不过他是真的收不了,因为来钱太快了。他做香料生意,一年能赚多少钱,十来万两银子,便是了不得。可是你知道他利用芙蓉醉,搞的多少人家破人亡吗?你说那些人的家资,最后都到了谁的手里。”   十三夜的表情,神秘而又诡异。   沈绛问她:“欧阳泉的账册藏在哪里?”   十三夜抬头看向她,低声一叹:“你觉得他这样的人,会把这种秘密告诉我吗?我不过是个被养在府上的舞娘罢了。”   “可她们说,你是最当红的,也是最得欧阳泉宠爱的。”沈绛的匕首紧了紧。   十三夜哈哈一笑,她转头看向沈绛:“姑娘,我看你的模样,还未曾嫁人吧。这世上最薄如纸的,只怕就是男人的宠爱。有时候风一吹,就没了。”   “先前有个男子,也曾为了我,日日都要来这别庄。他说他家中父母已不在世,全凭他一人说了算。哪怕就是娶了我,也不会有人反对。所以我信了他的话,等着他与泉爷提娶我的事情。谁知他居然就再也不来了。”   沈绛皱眉,突然,她低声说:“放账册的密室,就放在院子里的假山之下对吧?”   十三夜的笑意,突然一顿。   她诧异的看向沈绛,但是沈绛却笑了起来。   昨晚她的梦境里,就听到围观的人说,欧阳泉的别庄是从园子中的假山开始烧起来的,按理说烧到正院,还需要一段时间。   那些人都在猜测欧阳泉为何没跑掉,反而是沈绛对于从假山起火这个点,很奇怪。   如果真的是要毁灭证据,干嘛不从欧阳泉的书房烧起来。   一般来说,东西不是最容易藏在书房里。   刚才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也只是想要诈一诈这个十三夜。   没想到,她还真的知道。   看来她与欧阳泉的关系还真的不简单。   沈绛望着她,说道:“你说的这个男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已经死了。所以十三夜姑娘,别再骗你自己了。你压根就不需要什么人拯救你,因为你已经彻底烂在这里。”   说完,沈绛一掌劈在了十三夜的脖子上。   她丝毫不同情十三夜,因为她明知道欧阳泉是做什么的,却依旧助纣为虐。   欧阳泉利用那些人的心态,迷惑对方吸食芙蓉醉,待对方上瘾之后,不停诱导对方将自己的铺子、庄子抵押给他。从而到了最后,对方彻底摆脱不了芙蓉醉。   这样的人就像是一头被他养肥的猪,到了时间,就彻底杀掉。   吞占对方的家产,岂不是比做什么正经生意都来钱容易。   她掏出怀中迷药,在十三夜的鼻尖,又让她吸了吸。这是为了防止她中途醒来,影响她的计划。   沈绛又将十三夜放在了床上,将她弄成睡着的模样。   待做完这些之后,她立即离开了十三夜的院子。   现在她就是要趁着天黑,前往园子里的假山处,找到藏账册的密室。如果西北大营之中真的有叛徒,那么这人会不会为了掩盖自己的事情,在行军作战之中做手脚,刻意陷害她爹爹。   虽然一切都只是猜测,但是最起码她如今有了可以前进的方向。   只是她没想到,越是到了晚上,反而看管的越发严格了起来。   她压根找不到一丁点机会。   直到沈绛看到不远处宴会厅,还有四周正在正穿着波斯舞娘衣裳的侍女,大概是了取悦今晚来的宾客。这些侍女穿着的都极有异域风格。   沈绛找到一个落单的侍女,直接将她劈晕。   将人拖进旁边屋子,放在柜子里藏好之后,她迅速换上对方的衣裳。   这一身大红波斯舞娘服,上面是短衫,下面则是到脚踝的长裙。短衫上垂着闪闪的亮片还有宝石,腰间是一圈缀着的红色珊瑚坠珠,只要腰身一晃,就会叮叮作响。   待她将衣服穿好之后,还是有几分不适应。   毕竟她还从未穿过这样暴露的衣裳。   好在这些侍女都有面纱遮着脸,似乎也是为了营造一种欲拒还迎的气氛。   比起直接的暴露,这种若隐若现的裸露,反而会先吸引人。   沈绛本来是想穿着这一身衣裳过去,谁知刚走出去,就被人叫住,让她跟着一块端酒到宴会厅。   客人已经陆续到了。   沈绛没办法,只能跟着一块去端酒。   她要是拒绝的话,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等她随着众人将酒水端进去,就听坐在上首的欧阳泉,得意说道:“不是我吹嘘,我这别庄里的舞娘都是一等一的,京城那些秦楼楚馆的舞娘压根相比。就连这些侍女,各个都会跳胡旋舞。”   “欧阳兄,你这么说,未免是太过狂放了些吧,那为兄可就要考校一番了。”只听一个中年男人,不甚服气道。   欧阳泉大笑道:“王兄请尽管。”   沈绛垂着头,一副要把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低的模样。   千万不要点到她。   “就最后面那位吧。”这位王兄仔细看了一番,就瞧见最后面的那个小侍女。   她虽垂着头,可依旧有种鹤立鸡群的耀眼。毕竟光是露在外面的肌肤,就比别人白腻上许多,大厅内点着一圈白烛,将周围照的明亮如白昼。   这小侍女穿着与旁人一样的舞娘衣裳,可一抹晶莹雪白的肌肤,搂在外面。   竟比最上等的羊脂玉还要细腻嫩滑。   一个区区小侍女就有这样冰肤雪肌,难道这个欧阳泉如此得意。   沈绛在被点到时,脑子嗡地一下,只是她虽紧张,却没露出马脚。反而是她将手上拿着的东西,递给旁人之后,大大方方走到大厅内预留的舞台。   方才舞娘们,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给大家表演的。   沈绛深吸一口气,微闭了下眼睛。   欢快悠扬的舞曲被奏响,她面戴红纱,在乐声中,双手如花般舞动往上,最后高高举过头顶,而一条腿则是搭在另一只腿。   她只在书上看过这种胡旋舞的起手式,只有这一招能糊弄人了。   如今这起手式结束,就是真功夫了。   沈绛微咬牙,终于在鼓点再次响起时,双手一转,整个人飞转了出去。   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   此刻的沈绛就这样跟着鼓点,旋动起来,她以足为点,围绕在这一点,不停的旋转,伴随着手掌姿势变幻,腰间、裙摆上垂着的流苏,发出叮铃作响的韵律声,骊珠进珥逐龙星,虹量轻巾掣流电。   其实沈绛压根不知道胡旋舞如何跳,但是她知道胡旋女会在鼓乐中起舞,左旋右转不知停歇,就连急速的旋风都会这样的舞蹈之前逊色。   所以很多舞娘,最后比较的就是谁转圈的圈数多。   沈绛虽然不会跳舞,但好在,她会转圈呐。   况且这边身姿曼妙的美人,在舞台中央这般旋转飞舞着,已是极尽曼妙。   就在沈绛想着,该转多少圈停下便好时,她的眼睛突然落在了左边下侧的一个男人身上,只见他穿着一身绛紫华贵锦袍,头束玉簪,面如冠玉,眉清目朗,整个人看起来风流而倜傥。   要是这人的眼神,能再温和些的话,沈绛大概就会一声三公子喊过去了。   她没想到谢珣也会在今日,混了进来。   于是心神一动,脚下自然站的不稳,沈绛整个人往一边摔了过去。   竟好巧不巧摔到了谢珣的席边。   “哧。”不远处一声不屑的声音传来。   这一声似乎把欧阳泉惹恼了,他立即道:“来人,将这个侍女给我拖下去。”   沈绛的脚下失足,将欧阳泉的面子上挂不上,竟是要直接把她拖下去。   沈绛心底叹了口气,正要爬起来求饶。   就听一旁的谢珣缓缓开口说:“泉爷,不如让这小侍女今晚宴会上专门伺候我吧。”   “怎么,程公子,居然看上这个小侍女了?”欧阳泉哈哈一笑,他眯着眼睛看着谢珣,心底飞速打着主意。   此人据说是扬州盐商家中的嫡子,家资足有百万之巨。   这种肥羊可是他的头号目标。   要不是一开始不能表现的太过明显,将人吓走了,欧阳泉可是打算安排十三夜伺候他,没想到他竟还有怜香惜玉之心。   也罢,就先给他一点甜头。   于是欧阳泉板着脸对沈绛说道:“还不快写过程公子,今日若不是有程公子为你求情,只怕一顿板子是少不得你。”   “谢过程公子。”沈绛跪在谢珣面前。   旁边一人立即笑道:“救命之恩,岂是一声谢就能轻易掀过的。我看不如来杯交杯酒如何。”   沈绛:“……”   这些人本就是来寻欢作乐,自然不会多敬重出现在此处宴会上的女子。   沈绛垂眸,故作一脸羞涩的模样。   旁人还要说话,却听谢珣淡声道:“不用,我喜与人这般喝酒。”   他这样开口拒绝了,反倒是比沈绛说话管用。   随后沈绛坐在他的身侧,只是两人衣裳并不挨着,中间隔着一点点距离。直到欧阳泉几次从上首看过来,沈绛这才轻轻挪动自己的身体,将自己看似亲密的靠上谢珣。   而谢珣则是偏头看向她,端起酒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绛一怔,倒也不用演的这般认真吧,三公子。   只是他问了之后,沈绛也不能不回答,她绞尽脑汁半天,才低声道:“灼灼。”   爹娘在上,小女绝不是为了侮辱您两位取的小名。   “是个好名字。”谢珣语调浪荡,仰头喝了一口酒。   沈绛一边给谢珣倒酒,心底起了一点作弄之心,故意娇滴滴问道:“公子呢,奴婢该怎么唤公子?”   “我在家中行三。”谢珣轻笑一声。   沈绛翻了下眼睛,真是没新意呐,三公子。   可下一刻,身侧的男人声音低沉而动人:“唤我三郎便好。” 第48章   丝竹声渐起, 周围衣香鬓影,却挡不住眼前男子脸上浮现的浪荡表情。   沈绛还是未开口。   终于谢珣眉梢轻挑,呷了一口酒,轻声道:“怎么不叫?”   这样浪荡不羁的声音, 绝对不是平时的三公子会发出来的。沈绛眨了眨眼睛, 心底想到, 片刻后,她将眼前的人只当做是跟三公子长一样皮囊的男人, 倒是心底没那么怪异。   于是她轻端酒杯, 柔声道:“三郎, 请喝酒。”   谢珣本只是顺着她的话,故意逗她, 让她轻松些。   没想到小姑娘倒是适应的挺快。   谢珣接过她手里端着的酒杯, 贴着杯边, 仰头喝了下去。   大厅内舞娘们重新上场, 伴随着悠扬乐声翩翩起舞, 身侧男人的酒一杯接着一杯, 往下喝,身侧有人敬酒,他也来者不拒。   周围有人在, 沈绛也不敢轻易开口。   只能在他放下杯子时,恭敬端起桌上的酒盏, 替他重新满上。   终于在谢珣毫不客气喝下第五杯时, 沈绛再次端起酒盏,趁着这曲终了, 舞娘们在大厅中间谢幕时, 众人举手鼓掌叫好时, 她手指头轻轻戳了下他的手背。   谢珣垂首,漆亮黑眸落在她脸颊上。   沈绛连忙低声道:“这个酒虽然入口绵长,却后劲十足。三郎,缓缓喝吧。”   她的声音本就清润甜美,此刻更刻意放缓,有种入骨的绵软,谢珣握着的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又捏紧杯口。   “不碍事,三郎千杯不醉。”他转头望向她,语调轻浮。   一旁坐得近的客人,听到他这话,出言道:“程公子,想来这位小女郎是怕你喝醉了,耽误了今晚的春宵良夜啊。”   沈绛手持的酒壶一抖,险些把酒倒洒了出去。   不过谢珣似未听到这句话似得,单手撑着自己的额头,微偏头,冲着她轻抬下巴,示意她继续倒酒。   沈绛稳住心神,将面前的酒杯再次满上。   身侧的男子似乎因为谢珣没搭理自己,有些不满,冷哼一声之后,重新抱起自己身侧的姑娘。   沈绛垂眸,望着眼前的酒壶底座,想起方才这一幕。   显然谢珣虽故意逗弄她,让她唤一声三郎。可他却决计不会与旁人一起轻薄自己,她此刻只不过是个小侍女,但他宁可这般无视旁人也不愿附和一句。   怕自己会连累谢珣露出马脚,沈绛心底深吸一口气。   重新打起精神。   好在,谢珣的酒是来者不拒,很快,他脸颊微红,那张如白玉般的脸颊,一片绯红,他似有些耐不住这样的热气,伸手扯了扯胸前的衣衫。   眼看着他领口儿微敞着,身上那股不羁风流的味道更足。   然后,沈绛感觉到自己的脚,被轻轻踢了一下。   她抬眸望着面前的男人,见他眼眸猩红的望着自己,突然,她惊呼道:“三郎,你怎么了?”   谢珣手撑额头,长眉轻拧:“别吵,我没喝醉。”   他一脸不耐,还抬手挥了下,似乎不许旁人扶他。   沈绛有些害怕,不敢上前,又不住望向上首的欧阳泉,似乎在等着他的吩咐。   欧阳泉在上首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这个程公子果然与传闻的一样,贪杯好色,如今这好酒是给他下了肚,剩下的自然是美人了。   本来欧阳泉给谢珣准备了更出众的女子,但是见他身侧的沈绛,便说道:“既然程公子略有些喝醉,不如你先扶着他到后院歇息。”   “是。”沈绛轻轻福身,这才敢上前扶谢珣。   欧阳泉还不忘叮嘱道:“你留在程公子身边,一定要好生伺候。”   一旁不怀好意的笑声再次传来。   沈绛赶紧垂眸,露出一副娇羞的模样。   “三郎,还是这边走吧。”沈绛张开手臂抱住谢珣的胳膊,企图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搀扶着他走出去。   谢珣原本也顺势靠了过来,可是不知为何,他的身体突然一僵,随后拉开一段距离。   沈绛不明所以,跟上去,继续拽着他的手臂。   谢珣本就身体发热,可是他的手臂处触感,却强烈的让他无法忽略。   那样绵软一团,用力挤在他的胳膊上。   待他余光不经意扫过,才发现她穿着的是充满异族风情的装扮,红色短衫,不仅胸口敞开,露出一片细腻柔滑的肌肤,在满室烛火灯晕的映照下,如同被裹上了一层薄薄的浅黄色蜜蜡。   谢珣赶紧抬起头。   身侧的沈绛似乎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扶住这般高大挺拔的他,两人之间的贴的更紧。   好在走出正厅之后,沈绛身上的重量轻了许多。   谢珣的脚步看似虚浮,却控制住了自己的身形。   沈绛之前在这个别庄里走过一趟,虽知道后院在哪儿,却不知道供客人休息的厢房在何处,于是她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问道:“三公子,你来这里干嘛?”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谢珣轻叹了一声。   他声音因为喝了不少酒,有些低沉的暗哑,但是温润的语调,却一如往昔。   这让沈绛莫名安心。   仿佛只要他在自己身边,即便是身处狼穴,也不会让她觉得恐惧和害怕。   沈绛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关于自己做梦梦到欧阳泉这个别庄,即将要被烧毁,她必须要赶在所有证据都被毁灭前,亲自来一趟这个别庄。   沈绛怕他以为自己是任性妄为,还是说道:“三公子,我有不得不来这里的理由。”   只是梦境之说,怕别人也不会相信。   所以她才无法解释出口。   她仰头还欲说话,突然谢珣的手掌抬起,隔着些许距离,虚虚环住她的肩膀:“别动。”   沈绛立马垂眸,靠在他怀中。   果然,有脚步声响起,很快转角处,一群侍女端着托盘出现。   两人姿势亲密,沈绛身上又穿着显眼的侍女衣裳,立即被认为是今晚的贵客和被客人看中的侍女。   “这位姐姐,能请你帮忙与我一同,将这位公子送入厢房歇息吗?”沈绛柔声喊出最后一个人。   这个侍女在看向前头之人,得到点头后,走过来伸手要扶谢珣。   谢珣微微一怔,浓眉轻拧。   许久,才任由对方托着自己的手臂,只是他的身体尽量靠在沈绛这边。   在这个侍女的带领之下,沈绛和谢珣终于到了后院的厢房。   很快,这个侍女离开。   躺在床榻上的谢珣缓缓坐起身,他垂眸盯着自己的袖子,仿佛上面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沈绛站在门口盯了会儿,转头才发现他的动作。   “怎么了?三公子。”沈绛小声问。   谢珣皱眉,沈绛只得走到他身侧,发现他拍的衣袖是方才那个侍女碰的那边,沈绛立即猜测,难不成三公子有洁癖不成?   沈绛立即蹲下来,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袖:“都怪我,不该让那人碰你。”   她仰脸望着他,眸光清澈,一脸真诚。末了,还伸手在他衣袖上认真拍了拍,“好啦,现在干净了。”   浓烈的酒气之下,萦绕着一缕清淡幽香。   让谢珣原本昏沉的脑子,总算有了一丝清明。   随后他从怀中拿出一个鼻烟壶状的瓷器,拔开瓶口,放在他自己的鼻尖下,一股腥辣而又刺鼻的味道,扑鼻而来。   谢珣眼底的迷离,仿佛如潮水般,缓缓褪去。   “等我片刻。”谢珣低声说道。   沈绛点头,很快她就见谢珣坐在床上,身上那股酒气似乎慢慢散去。   他再抬眸时,原本因为饮酒,而通红又水润的眼眶,此刻渐渐平复了下去。   “你留在此处,若是有人来拖住他们,我要去找一样东西。”   沈绛:“……”   他怎么把自己想要说的话,提前说出来了。   沈绛立即道:“三公子,我也要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去找,不如你在这里帮我拖延一下?”   谢珣和沈绛四目相对,望着对方。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账本。”   “账本。”   很快,他们都是来找欧阳泉的账册。虽然人的嘴巴会骗人,但是记录在纸上的东西,却是不会骗人的。   欧阳泉这样的人,敢在京城干这么大的事情,可见他背后一定有人。   但他也并非相信着背后的那位大人物。   毕竟他只是一介商贾,对方若真想要杀了他,易如反掌。   欧阳泉这种人手中一定会存着保命的东西,而那样东西会让他这条线上的人,不敢轻易将他除去。   沈绛问道:“三公子,你可知道他把自己的账册藏在何处?”   “知道。”谢珣似乎还想说服她留在此处。   但是沈绛微笑道:“不巧,我好像也知道呢。”   就在两人谁都无法说服对方留下,沈绛眼珠一转:“不如咱们一起前往,反正这里厢房偏静,要是欧阳泉派人过来寻,也要许久。与其在这里耽误,我们赶紧走吧。”   说完,她伸手抓住谢珣的手掌,就要走。   谁知谢珣却反握住她的手,沈绛被他拉住,回头看了一眼,眼底疑惑。   “不急,你先换一身衣裳。”   沈绛刚想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顾得上这些,然后她就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   她脸颊一红,低声道:“三公子先到外面等我片刻,我尽快出来。”   谢珣推门走了出去。   沈绛打开衣柜,发现这柜子里不仅有男子的衣裳,还有女子的衣裳。于是她迅速拿出男子的外袍,开门扔给谢珣。   “三公子也换上吧,你的衣裳也实在显眼,而且还有些酒气。”   谢珣站在走廊,抱着衣裳,就听到一门之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待两人都换好之后,便立即往假山处。   沈绛跟在谢珣的身后,见他竟对这边的路格外熟悉,丝毫没有刚才摸不着头脑的模样,不由奇怪道:“三公子,你先前来过这里?”   “不曾。”谢珣低声道。   沈绛奇怪:“那为何你对这里的布局格外熟悉?”   “因为我有这个别庄的建筑舆图。”   沈绛目瞪口呆,刚才她还找人带自己去那个厢房。   “让那个侍女带路,是为了告诉别人,咱们确实是去休息的。欧阳泉听到下人的汇报,也会对我们暂时放下心来。”谢珣解释。   沈绛和谢珣两人到了花园处,欧阳泉这个别庄花园,修建的是极尽奢华。   光是占地面积,只怕就有别人家一个三进的房子那么大。   花园内种植着的奇珍异草,更是数不胜数,更叫人觉得壮观的,是花园里错落有致的茂密竹林。   正值春日,竹叶冒出新芽,整个竹林郁郁葱葱。   谢珣和沈绛一路过来,竟是格外顺利。   只是到了竹林边,沈绛知道那片假山就在竹林的另一端尽头,她刚要抬脚进入林子,就见谢珣一把拉住她的长袖,低声说:“别动。”   沈绛的左脚已经轻轻提起,此刻被他一声呵下,竟悬停在半空。   她转头望着谢珣,眼神询问,怎么了?   谢珣左右看了一眼,问道:“你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沈绛眨了眨眼睛,一双清澈润泽的黑眸,流露着些许迷茫,她,她没发现呀。   “这里太安静。”   谢珣声音沉着,在这夜色中,竟有种诡异的回响。   沈绛看了看周围,这才发现这个问题。   一路上,欧阳泉的别庄都守卫森严,就连十三夜的院子门口,都有侍卫守着。但是这里,本该是这个别庄核心的地方,却没有守卫。   虽然沈绛没问谢珣,但显然他也知道欧阳泉的账册,就藏在这个假山下面的密室。   等等。   她是因为梦境的缘故,才会有这样的推测。   三公子又是从何处知道的?难道靠着他们京兆府的势力拿到了这样的情报?   就在她脑海中有些烦乱时,谢珣低声说:“三姑娘,这里必然凶险,你不如回院子等我。若我拿到账册,你想要知道的东西,我定会全部告诉你。”   沈绛听着他突然郑重其事的喊自己三姑娘。   她摇头:“我要与你一起去。我能照顾好自己。”   哪怕真的惊动这里的守卫,大不了就是杀出去。   谢珣见她坚持,不知是担心她一人回去,还是觉得自己能保护她,居然没再劝说,反而弯下膝盖,转头道:“你上来。”   “啊?”沈绛吃惊。   “这个竹林,我背你走过去。”谢珣声音清冷,却始终透着坚定。 第49章   漆黑天幕之上, 一勾弦月高挂。一阵夜风拂过,竹节轻摆,竹林里登时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   沈绛还在犹豫中, 就听到谢珣解释道:“我来之前就已打探过, 这处别庄的这个竹林白日里无事, 但是夜晚也极少有人允许进入。之前还有客人无意中误入竹林, 据说一整夜都出不来。”   那些客人多是来寻欢作乐, 没有闲情逸致来这边看园子赏花。   所以后院的那些厢房, 是客人们最常去的地方。   反而是别庄里伺候着的老人就知道, 这个竹林乃是府中的禁忌之地。   “竹林?”沈绛疑惑, 那个密室不是应该在假山之下吗?   难道是因为假山和竹林靠的太近,所以她判断有误?   谢珣回头看了她一眼, 又道:“你是要我一直这么等着吗?”   沈绛这才发现状况, 想了下,她还是伸手攀上他的后背, 双手轻轻扣在他的肩膀两侧, 谢珣也没有立即进去,而是解释道:“有些时候,人想要藏住自己最重要秘密的时候,都会设置一个障眼法。”   欧阳泉将这个竹林弄的这般神秘, 就是为了让有心之人将注意力放在竹林上。   此时谢珣往前踏上了一步, 正式进入竹林。   沈绛忍不住问道:“既然竹林只是个障眼法,我们为什么不直接重新找条路,前往假山。”   反正只要能安全到达假山, 不就好了。   谢珣轻笑:“这就是欧阳泉聪明的地方, 如果直接从别的地方进入假山, 那么假山就只是一座假山。只有从竹林里找到正确的暗号, 才能真正进入假山内的数字。”   “暗号?开启密室的暗号就藏在这里?”沈绛轻声说道。   她这下倒是有些明白了,如果有人以为竹林就是那个藏着秘密的地方,那么只会在竹林中没头苍蝇般乱找,而不管怎么找,都不会发现原来真正的密室藏在假山下。   可若有人想从假山直接进入密室,却没有真正的暗号。   “三公子,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沈绛趴在他的身后,问道。   谢珣丝毫没有掩盖,他说:“这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欧阳泉的别庄虽然现在守卫森严,但是当初他修葺之时,可是动用了不少工匠。我不仅找到了当时的建筑地图,还知道了他请了凌顶楼的人出山。”   凌顶楼?   沈绛立即说道:“就是那个号称建筑天下第一的工匠楼?不过我听说他们一直在江南,从不曾涉足京城。而且不是说他们行踪不定,寻常人就连想找都找不到他们。”   “不过是些江湖艺人,为了吹嘘自己,特地对外散播的说法。若是真的想找他们,法子多的是。况且天下第一这个名号,他们也担不起。”谢珣轻笑。   沈绛不由小脸一红。   因为说起吹嘘自己,她的朱颜阁不也是靠着这种名气起家。   说来都是同行,理解理解。   这时沈绛发现谢珣走的路格外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踩错一步,她低声说:“这处机关是凌顶楼设计的吗?”   “嗯。”谢珣低声说,“不过他们也说过,这里的暗号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变换,所以得靠自己去找。”   沈绛听罢,安静伏在他的肩膀上。   她小心望向四周,看了半天,突然说:“他们的布局可是依照八卦阵而来?”   “凌顶楼的祖师爷是个道士出身,据说当初凌顶楼之所以出名,也是靠着一手八卦阵变幻无穷,这才得了很多贵人的青眼。”   毕竟很多贵人都有想要藏住的秘密,这秘密放在普通的地方,都不会让人放心。   不仅要放在密室,还要放在那种旁人无法闯入的地方。   自然凌顶楼这种可以在家中布置阵法机关的,得了贵人的青眼。   不过这种阵法机关,也有风险所在。   有些贵人不愿暴露自己的秘密,干脆在事成之后,杀人灭口。之前凌顶楼就差点儿被杀到覆灭的程度,所以他们才会行事越发低调。   而且他们有行规,就是绝不涉及权贵。   简单来说,他们只给有钱人设计宅子,土财主最好。   他们不求权利,只求银子。   这也是他们只在江南一带,绝不轻易涉足京城的原因。毕竟天子脚下,谁敢说自己就能独善其身,倒不如跑的远远。   沈绛观察四周,低声说:“八阵图,以乾坤巽艮四间地,为天地风云正阵。”   “三姑娘也曾学过这个?”谢珣问道。   沈绛摇头:“我只在书上看过这句,若是真的学过,此刻也能帮帮你。”   就在谢珣一只脚抬起,往西北方向踏了一步,咯噔一声,似乎是踩到细碎石子的轻响,几乎是在一瞬间,沈绛提醒:“小心。”   谢珣的耳力自然胜过她,所以在她提醒的时候,整个人急急往后退了两步。   就见一支细箭,急射而出来,发出划破虚空的锐响。   要不是他腿的极快,只怕这支箭,已经刺破他的脚底。   沈绛立即提醒:“小心箭头上有毒。”   这种机关,不可能只是一支箭这么简单,很可能会在箭尖上淬毒。   沈绛此刻才明白,谢珣为什么非要背着自己,他是怕在这种时候她没办法自保。她眸光轻闪,心头再次生暖,与他在一处,自己永远是被保护的那一个。   竹林风声渐起,竹叶飞舞。   “三公子既然找到了凌顶楼的人,他们可有给你什么线索?”   谢珣环顾了四周,黑眸落在不远处,沉声道:“山泽相连可通气,水火相克不相射。”   只有这两句话呀。   “我曾在书上看到说,艮覆碗东北齐山,艮卦在八卦阵中代表东北方向,而其符号便如同山。”   沈绛发现一开始谢珣确实是从东北方向进入竹林。   谢珣突然低笑了一声,沈绛本在思索,却被这一声笑打断。   她略显诧异的问:“三公子笑什么?”   “你不是说只在书上看过一句,这是第二句了。”谢珣语气中带着轻松的调侃。   沈绛唇角扬了扬:“都这时候了,你还要在意我在书上看了一句话还是两句话?”   “嗯,你若是再多看两句话,咱们就能走出这个竹林了。”   沈绛一怔,抬手就在他后背上敲了下。   只是打完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举动又多亲昵,就像是恼羞成怒的小姑娘正冲着她的情郎撒娇。   这个念头让沈绛浑身僵住,不敢动弹。   谢珣反而没有想到,她心底念头如此复杂,见她不动,轻声道:“不疼。”   你打我这下,不疼的。   明明两个字而已,却一直在她心头萦绕。   以至于当谢珣重新出发,沈绛才重新回过神。   这次他似乎走的极其顺利,不曾遇到突如其来的冷箭,就在沈绛以为即将走出竹林时候,谢珣突然说:“发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沈绛抬头望着四周,黑暗之中,空气里似乎多了丝丝缕缕的东西。   是雾气。   不对,这个时辰怎么可能突然下雾。   “毒气。”沈绛立即喊道。   她赶紧从怀中掏出帕子,直接将谢珣的口鼻蒙住,在脑后系好。   丝帕上传来的清淡香气弥漫在他的鼻尖,谢珣没想到她第一时间会将帕子给自己,不顾自己也要保护他。   谢珣低声道:“帕子拿回去,我用不着。”   沈绛见他居然要在这时候,把自己放下来,急的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都这个时候,我们还要你推我让吗?现在只有你活着,才能将我带入这片竹林。”   她柔嫩的手臂,此刻紧紧贴着他的脖子。   整个人趴在他背后,不再像方才那样若即若离。   谢珣再次感受到那股绵软至极的触感。   “程婴,我的命现在就交给你了。”她将脸颊轻轻贴着他的后背。   口鼻都压在他的衣襟上。   谢珣眉心轻拧,浑身紧绷,直接背起沈绛,发足狂奔。方才他明明走的位置是对的,却还是触发了毒气陷阱,说明位置不在地上。   于是他跃起,脚尖借助身侧的青竹,飞跃往前。   他的身形在这一刻,灵动而飘逸。   沈绛虽然没有抬起头看,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跟着腾空了起来,谢珣这次似乎是在借助周围的竹子,腾挪转移,身法如风,势如疾电。   身后飘渺雾气,越来越浓,如影随形,似乎随时要追上来。   将身前的两人笼罩住。   连谢珣都察觉到不对劲,因为这雾气不仅没停止,反而越来越浓,似乎要将周围都覆盖进去。他之前听说,还有误入此处的客人,难道那些人都没触发这些陷阱?   还是说欧阳泉已经发现,有人闯入。   可若是他发现了,为何还不派人过来追查?   待谢珣彻底脱离竹林时,才发现事情确实偏离了他的想法,因为这股雾气,竟冲着假山而来,完全没有因为他们成功闯出竹林而停止。   两人进入假山内部,沈绛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三公子,毒气还是没有停止。”沈绛说道。   而假山在刚才他们离开的一瞬,已经发生了变化,只见一个小小的暗门出现,只是这门上,居然还有数字。   是九宫格,上面刻着九个数字。   上面是一排四个小方格。   应该是只要按对四个数字的话,就能够进入此门。   居然还有一道门。   九个数字,要猜对四个数,这得有无数种可能。他们两人此刻哪怕胡乱按四个数字,只怕也没头绪。   “怎么办?”沈绛着急道。   谢珣反而没她这般慌乱,他黑眸落在她白如霜雪的脸颊上,低声说:“这回,你的命真的在我手上了。”   沈绛被他这一句话,说的没脾气。   她闭了闭眼睛,点头道:“那这样,三公子你报四个数字吧。”   “七、二、六、三。”   他念一个数字,沈绛伸手按下一个数字。   直到最后数字念完,毒气已经弥漫至假山的洞口,沈绛盯着面前的暗门,祈求神迹的出现。   然后她听到咯噔一声,暗门打开。   她转头看向谢珣,就见他眼尾轻扬,眉眼露出一抹笑意,单手搂住她的腰身,带着她跳下去之前,清冷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你这条小命,谁来都拿不走。” 第50章   沈绛落入密室内, 双脚踏在地面上的那一刻,心底还在彻底回过神。   神迹,真的出现在此刻。   四周一片漆黑, 沈绛被谢珣揽在怀中, 静谧无声, 如同死寂,有种连呼吸都要忍不住放轻的感觉。   终于在一声轻响之后, 周围亮了起来。   谢珣拿出火折子,豆大的昏黄火光将眼前的视线不再只剩下漆黑。   虽然室内无风,火折子顶端的火苗还是左右轻晃着,连被映照在墙壁上, 两个紧紧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都轻轻动了两下。   下一刻, 这两个依偎着的影子,突然分开了。   不知是谢珣先放手,还是沈绛挣开了他的手臂, 两人分开的一瞬, 往两边打量, 似乎想要打量清楚这个密室。   很快, 谢珣找到了密室墙壁上的油灯,用火折子点燃灯芯。   轰地一下,整个密室变得亮堂起来。   沈绛想起刚才暗门打开那一幕,忍不住问道:“三公子, 怎么会猜到那个门上暗号?”   “我本以为凌顶楼给我的那两句, 是用来闯竹林。可是现在才发现, 竟是我想岔了。这两句话, 应该是这道门上的暗号。”   难怪在竹林中, 他们不是触发了暗箭,就是升起毒烟。   沈绛又低声念了一遍之前的那两句话:“山泽相连可通气,水火相克不相射。”   谢珣望着她秀眉微蹙,明眸里透着疑惑,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你方才不是说过艮覆碗东北齐山,齐同七音,因此我猜第一个数字为七。”   竟是这样。   沈绛抬起头,樱唇因惊讶而微张着。   “兑上缺西方双泽,泽的先天数为二。而水与火的先天数,依次为六与三。所以我才会猜测这道暗门的暗号应该为七、二、六、三。”   沈绛心头依旧还是震惊。   刚才那么电光火石间,他居然能脑筋急速飞转,想起这四个字。哪怕沈绛自诩冷静过人,在那一刻想着的居然是,随便按下四个数字,然后其他一切交给老天爷吧。   她期盼着的神迹,是他亲手带来的。   沈绛望着眼前沉静如水的男人,他身上的清冷、从容,似乎无时无刻不在。   也正是这份从容淡定,一次又一次拯救了她。   沈绛光是看着他,就忍不住心口直跳。   于是她赶紧转过身,说道:“我们赶紧找证据吧。”   密室面积很小,四面墙壁上都是书架,摆着整整齐齐的册子。   谢珣和沈绛赶紧上前,沈绛先抽出一本,才发现竟是账册。很快她发现这是关于‘芙蓉醉’的账册。   只是这本应该是一个姓文的布商的,从对方初次吸食芙蓉醉开始记录。   而记录在最后的是欧阳泉从这个文姓商人身上获取的利益,这几乎是对方全部的身家。   沈绛一目十行,将这本册子放回之后,迅速取了另外一本。   她才发现这排书架上,全都是那些在芙蓉醉之下,家破人亡商人的血泪册。   “我这里全都是欧阳泉,利用芙蓉醉,霸占别人财产的记录,三公子那边有别的吗?”沈绛迅速问道。   她想要找的是,欧阳泉背后之人的资料,还有他跟西北粮道上的利益瓜葛。   谢珣回道:“有。”   沈绛乍听,心头一喜,立即将手中账册放回,走到谢珣身侧,凑近看他手里的账册。   因为光线昏暗,她忍不住挨近,才看清账册上的内容。   那股清幽冷香再次逼近。   “这是欧阳泉进献给别人银两的账册,这个人就是他背后之人。”沈绛扫了一眼,欢喜的往上找,发现竟没名字。   她心底的欢喜,登时碎成齑粉。   沈绛捏紧手中账本,失望道:“居然没有这人的名字。”   “我知道他是谁了。”却不想,身侧的男人开口道。   沈绛心底再次升起巨大希冀,抬头,一双黑眸紧紧望向他,眸中波光微转,有种小心翼翼的期许,似期许又怕再次面对失望。   谢珣抬手,修长指尖落在账册的一角,低声说:“这是那人的标志。”   沈绛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发现角落有一个小小的麒麟。   麒麟。   *   京城内。   一处安静的院落内,身穿黑色披风,将身体都紧紧包裹着的人,终于在进屋之后,将头上的帽兜摘了下来。   “殿下。”方定修恭敬开口道。   “若不是我在锦衣卫之中,安排了一个后手,竟不知道,他们已经从芙蓉醉查到了欧阳泉,他身上有太多秘密了,还牵扯着西北之事。这人不能再留了。”   方定修一怔,没想到趁夜前来,听到的居然是这种消息。   他立即皱眉说道:“殿下是否太过紧张?欧阳泉不过是个香料商人,哪怕弄了些违禁的香粉,又怎么会惊动锦衣卫呢。”   “还不是本王那个好堂弟,他先前与兵部那个杨侍郎的儿子,在护国寺发生争执,谁知杨小公子回家没几日就死了。他那个姐姐丽嫔,仗着自己怀有身孕,竟敢在太后面前故意诬陷谢程婴。”   男人冷笑一声,轻嘲道:“连我们这些年长的皇子,在太后跟前,都不及谢程婴半分。她肚子里不过就是一块肉,就敢这般行事。之后太后听说京城有关于程婴逼死人的传言,十分不悦,就让父皇派锦衣卫彻查此事。”   “谁知那个杨雷,竟是死于芙蓉醉,这才把欧阳泉牵扯进来。”   方定修皱眉,惊疑道:“竟是这般凑巧吗?”   “可不就是这么巧合,要不是事关程婴,这件事也绝对不会出动锦衣卫调查。现在被查出来杨雷是死于芙蓉醉,这事肯定是要被闹到皇上面前的。”   听到此处,方定修不顾尊卑,立即摇头说:“不对,不对,殿下,此事绝不会如此巧合。”   原本坐着的锦衣男子,猛地望向他。   “你什么意思?”   方定修解释说:“殿下,若是您这般想,就是有人故意利用世子殿下之事,将杨雷之死丢到圣上面前,从而为了引出芙蓉醉。您说这背后密谋之人,是不是为了要利用芙蓉醉对付您。”   站着的男人,身形一僵。   哪怕尊贵如他,此刻也禁不住紧皱眉头。   方定修问道:“那日在太后宫中,除了您之外,还有谁在?”   “三哥,”原本隐没在灯光阴影处的男人,终于慢慢从黑暗中踱出,光线渐渐照亮他整张脸,让他的五官一点点变得清晰。   魏王谢仲麟,也正是当今的四皇子。   谢仲麟原本尚算俊美的脸颊,因为恼怒,五官有些扭曲:“一定是他,难怪他那日居然会帮着程婴说话,笃定他一定是清白的。”   竟是打的这般主意。   方定修却想起那日在护国寺,遇到的世子殿下。   他忍不住说:“会不会是世子殿下自己呢?或是他与三殿下一起联手?”   谢仲麟立即摇头:“你应该也听说过程婴的事情,他打小就在佛寺中长大,对权利根本不在乎,先前不是还闹着要出家的。况且他与九弟一向关系紧张,三哥又与九弟那般要好。程婴怎么可能会与三哥联手。”   “殿下,话可不能说的这般绝对,若是三殿下许下,让世子殿下无法拒绝的好处呢。”   谢仲麟似乎也拿不定主意。   方定修说道:“这个杨雷,从一开始或许就是个诱饵,世子殿下那样的性子,为何偏偏要在护国寺中,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处罚他。说不定就是为了引出之后的事情,让杨雷死于芙蓉醉,让芙蓉醉和欧阳泉都闹到皇上跟前。”   欧阳泉这人身上的秘密多,哪怕是谢仲麟都明白,要是真的让此人被父皇拿住,他自己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当机立断道:“先不管端王和程婴有没有联手,反正欧阳泉此人不能再留。”   方定修颔首,他也明白这个道理。   “今晚就动手,省得夜长梦多。”   *   “你是说欧阳泉背后之人,就是四皇子谢仲麟?”沈绛之前并不止四皇子的名讳,毕竟皇子之名,并不会太多人知晓。   反正底下人瞧见这些尊贵的皇子,不是唤王爷就是唤殿下。   沈绛赶紧将所有刻有麒麟的账册都找了出来。   而很快,沈绛又发现了几本账册,竟是欧阳泉与西北几处驻军首领的往来,全都是他记录自己每次行贿的证据。   难怪欧阳泉的货物,能在西北一路顺通无阻。   他们之间,全都有利益瓜葛。   沈绛忍不住开口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未搞懂,明明南方的水路发达,交通更加方便,为何欧阳泉一直都从西南往西北运送货物,然后再入京呢。”   “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就与你父亲的事情会牵扯上。”   沈绛望着这个狭小密室,这已是欧阳泉所有账册所在的秘密之所,如果连这里都没有的话,难道真的要将欧阳泉抓住,亲自逼问吗?   墙壁上的油灯,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在石壁之上。   她微垂首,突然身侧谢珣的手掌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低声说:“别动。”   沈绛闻言,当真未动。   谢珣走到旁边墙壁,他轻轻抓住油灯,左右轻转。   没想到,原本应该固定在墙壁上的油灯,突然动了下,那块看似密合着的石壁,露出一个狭长夹层空间。   沈绛立即抽出里面的几封信,待打开她才发现,竟是她看不懂的文字。   她转头望向谢珣,只见他也垂眸望着这几封信:“是北戎文字。”   而最下面的一封信,倒是一封看似寻常的书信,但是写信的人,却让沈绛大吃一惊。因为这人竟是她耳熟能详的。   建威将军许昌全。   这是爹爹副将。   沈绛的手指都在颤抖,她捏着信,说道:“三公子,这人是爹爹的副将。”   而原本谢珣正在看那几封北戎书信,望向她殷切的脸颊,缓缓开口道:“这几封信也解释了为何你方才的疑惑,为何欧阳泉要舍弃交通更为便利的南方,非要借道西北。”   “因为他就是北戎的奸细。”   沈绛浑身一颤,先前散落成一块一块的线索,此刻似乎完全拼凑成了一整个真相。   谢珣道:“坊间一直传闻,欧阳泉之所以做香粉生意,乃是因为他身上有一半南越人的血统。这话并没有错,但是他身上另一半并非是汉人血统,而是北戎。这几封信,就是欧阳泉寻回他北戎父亲所在家族之后,对方给他的回复。”   北戎人以身为狼神之后而骄傲,因此他们对于血脉混杂的人,更为鄙视。   所以他们不会接受,应该被称为杂种的人。   这么多年来,欧阳泉盘踞在大晋,其实一直都在源源不断给北戎提供情报。   突然头顶上似乎传来脚步声。   虽然这个密室在假山下,可真若有人在上面行走,也会被听到。   谢珣立即把所有的信封收拢在一处,又将关于谢仲麟的账本都拿出,待做完这些,他回身抓住沈绛的手臂:“此处不是长谈的地方,我们先把证据收集好,待回去之后再说。”   沈绛明白他的话,忍住心头翻涌的血气。   油灯熄灭后,谢珣将她重新搂在怀中,顺着上面的暗门,重新出去。   出去后,原本的烟雾早已经消散。   两人谨慎起见,还是分别抬起袖子掩住自己的口鼻。   待他们彻底走出假山,发现毒烟确实不见了。   “我们去找欧阳泉。”谢珣说道。   沈绛跟在身侧,缓缓点头,如今这些证据都在,欧阳泉再不能狡辩,只要抓住他,就不怕撬不开他的嘴。   仗着谢珣早已经记住别庄的建筑图,两人一路直奔前厅。   弦月高挂天际,刚接近前厅,就感觉到前方亮如白昼,就连空气都弥漫着香味,馥郁香浓,甜腻扑鼻,刚一靠近,便丝丝缕缕缠绕上来。   年轻貌美的乐师,身着异域衣裳,或怀抱琵琶,或低头拨弄琴弦,或手握萧、笛,吹奏欢快乐曲,整个厅堂都是一派富贵旖旎之景。   沈绛心底原本强压着的怒气,仿佛被这欢快乐曲一下点燃。   她的父亲在边疆出生入死,为是保护大晋百姓,不受北戎铁骑侵辱。可是他遭受的却是什么,是背叛,是冤枉,是眼睁睁看着五万将士死在他的眼前。   如今眼前这一幕,沈绛心中悲凉。   她不为自己。   是为枉死在仰天关的那些英灵,是心疼他们无法再也无法听到自己的妻子、儿女的欢声笑语。   可害了他们的人,却还能坐在此处,享受这样的靡靡之音。   “什么人?”   未等谢珣和沈绛到前厅,就听黑暗中一声暴呵。   他们两人脚步一顿,都以为是自己行踪暴露,可是利箭撕破虚空的声音暴然响起,带着尖锐的戾啸声,撕破浓稠的夜色。   彻底打破先前的靡丽享受。   整个前厅一下如有水滴入了油锅,尖叫声响起,男人的怒吼,还有利箭持续发出的连环嗖嗖声。   欧阳泉今日特地将宴席,摆在了开阔之地,原本是为了享受夜风吹拂。   如今居然也正好享受到了利箭爆头。   别庄里的护卫立即上前,想要护着他先走一步,可是这些护卫冲过去,反而立即暴露了目标。   “杀手在房梁上。”有个护卫大喊一声。   可是他这一声刚喊完,一支急速而来的铁箭,射穿他的脖子。   护卫想抬手,捂住自己脖子,可努力抬了几下手,最后晃了晃重重摔在地上。   沈绛抬头望向房顶,果然一团又一团黑影,正站在上面。   这些杀手穿着黑色夜行衣,脸上戴着黑色面具,整个人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他们的箭一支接着一支,直冲欧阳泉。   欧阳泉身边护卫虽忠心不退,却接二连三倒下,眼看着人越来越少。   谢珣头也不回,扔了一句话:“你先躲在此处,我去接应欧阳泉。”   别庄护卫肯定还有在别处,只要此刻他保下欧阳泉的命,待会护卫赶到,未必没有拼死一搏的实力。   沈绛还没来得及喊。   谢珣已率先冲了出去,只见他捡起倒下侍卫手中的长刀,直奔刚跳下来的杀手。   房顶上的刺客,似乎也差不多。跃下几人,直奔着欧阳泉。眼看着身后刀芒已现,欧阳泉吓得手脚发软。   他虽游走权贵之中,可到底是商人。   即便心底知道,自己或许有这么一天,真正面临时,还是不免胆寒。   却不想横空杀出一人,手中长刀,寒芒寸闪,煞气逼人,一抬手砍翻一个人黑衣人,待另外两个黑影人举刀向他。   可来人不慌不忙,高挑瘦削的身形灵动如燕,兔起鹘落,轻松避开对方的刀锋。   反手就将另一边劈刀上来的人,捅了对穿。   鲜血如瀑布般,在半空中洒落,血腥味弥漫,将原先的馥郁香浓彻底冲散。   片刻前,还富丽堂皇的厅堂,此时横七竖八躺着一具又一具尸体。有些尸体的脸上还带着不甘和不敢置信,或许他们怎么都想不到,不过是一场寻欢作乐的宴会,如何会招致这般屠杀。   此刻沈绛躲在暗处,怔怔望着谢珣。   原来三公子竟有这样的好身手。   她突然明白,身上藏着秘密的人,并未只有她一人。 第51章   嗖嗖数声, 箭雨再次落下。   房梁上站着的杀手,见谢珣几个照面,直接将先前下去的人全都击杀, 就知道他身手不凡。   于是杀手中的领头人不再派人下去, 继续利用他们站在高处的优势。   不断朝下面放箭。   但是谢珣挡在欧阳泉面前,一把长刀挥舞,刀光闪烁, 在身前似形成了一面护盾。   叮叮叮,是铁箭被长刀击落在地上的声音。   谢珣长身玉立,此刻他不再是那个温润和雅的落魄贵公子, 手握长刀,浑身透着肃杀之气,气势如虹,竟硬生生一轮又一轮来势汹汹的箭雨都挡在身前。   “此人武功高强, 不可与他单打独斗,结队,下去围杀他。”终于, 领头之人见箭雨攻势, 无法凑效, 下定决心,哪怕是折损些手下,也要将此人围杀在此处。   就在此刻,欧阳泉身在别处的护卫,终于陆续赶到。   欧阳泉大喜,指着房顶上的杀手, 吼道:“今日能杀一人, 我赏纹银百两。”   护卫一听, 各个大喜过望,这些人自然清楚自家主子多有钱,如今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四散着的尸体都挡不住,这些人护卫的决心。   “走。”谢珣却知这些护卫,绝对不是房梁上杀手的对手。   在护卫冲上前,他抓起欧阳泉就往外跑,待他冲到沈绛藏身的地方,沈绛立即现身。   “你身上带了信号弹吗?”谢珣问道。   沈绛摇头。   这处别庄在郊外,所以沈绛想着,哪怕发了信号弹,也不会立即引来锦衣卫,所以就没带。况且原先她想着的是,欧阳泉别庄的护卫,不过都是些江湖武士,功夫并不如何,只是胜在人多。   哪怕她真的被发现,只要及时撤退就好。   谁能想到,今夜居然还有另外一波杀手出现。   明明梦里面,欧阳泉别庄被烧,应该是明日的事情。没想到居然提前了一日,她这运气还真是有够差。   谢珣松开欧阳泉,伸手,一下握住沈绛的手。   “我带你离开这里。”他声音坚定,眸光冷静,藏在骨子里的强势,彻底迸发。   沈绛抬起头,望着谢珣。   一旁的欧阳泉,还以为谢珣不管他,吓得赶紧道:“程公子,你可一定要救救我。我有银子,只要你能带我逃出去,我一定给你银子。”   谢珣回头冷冷道:“你以为这时候,银子还管用。”   说着,他提起手里长刀,指向庭院。   此刻房梁上的杀手已经尽数跃入庭院内,花树上粉红的花瓣,已被飞溅的鲜血染成赤红色,妖艳诡异。   方才在重金悬赏下,被鼓动的护卫,此时正遭受屠戮。   那些杀手一看便是训练有素,无人落单,进退成阵,更是擅长近身搏杀,别庄护卫看似人多,却丝毫不占上方。   欧阳泉也没想到两方差距如此巨大。   而能在京城出动这样的势力,他只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我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只要你们能救我出去,我一定将这个秘密告诉你们。”欧阳泉说道。   这时,一支流矢急射而来,竟直奔欧阳泉面门。   谢珣抬刀格挡,欧阳泉冷汗还是被吓了出来。   此时谢珣已将沈绛半揽在怀中,转身就想走,只听欧阳泉喊道:“程公子,你这样的好身手,却混入我的私宴。肯定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来吧。”   欧阳泉此刻虽然害怕,却还没把脑子丢掉。   方才谢珣出现,挡在他面前时,一开始他是开心的。   可是待看清楚他就是那位程公子时,欧阳泉心底就明白过来了,他这个别庄虽然隐秘,但也不是没有招过居心叵测的人。   想必这位程公子必然也是有所图谋。   “我愿意与你合作,不管你想要什么。”欧阳泉大喊道,他眼看着后方自己的护卫倒下的越来越多,语速加快说:“我都可以给你。”   谢珣淡然望向他:“好。”   说完,他半抱着沈绛,冲往另一个方向。   欧阳泉不敢多言,立即跟上,追在两人后面。   今夜天穹旷远,头顶弯月如勾,繁星密布,月光将整片天地都笼在烟灰色的光线之下,原本应该是一个静谧美好的夜晚。   此刻别庄里的丝竹声早已经消失,只剩下不远处隐隐传来的惨叫、肃杀声。   原本富贵堂皇的庄园,在月光下依旧投射出巍峨壮丽的轮廓阴影。   沈绛突然拉住谢珣的衣角,低声说:“三公子,不对劲。”   谢珣脚步一顿。   他低头望向怀里的小姑娘,只见她浓密长睫轻轻颤动,粉嫩如花的嘴唇,带着颤音道:“为什么没有别人的声音?”   这个别庄里本来还应该有舞娘、侍女、帮佣、厨子。   可是满府除了后来赶到侍卫,居然没有别人。   除非……   “这些杀手有两拨。”谢珣声音响起。   这帮人不只想要杀欧阳泉,他们这是要彻底将这个别庄抹去,将这里曾经的罪恶,都一并都掩盖。   就在此时,又一波侍卫赶到。   欧阳泉眼看着是自己人,开心道:“来的正好,快护送我与程公子突围出去,只要能离开此地,我赏你们每人百金。”   “是,主人。”站在最前面的护卫,跪下回道。   “往后退。”谢珣沉声呵道。   欧阳泉下意识往后一退,这一退,也让对面侍卫藏在袖中的匕首暴露了出来。   对方见状,当即暴跳而起,直冲着欧阳泉的脖子。   谢珣上前一步,伸手抓住欧阳泉后颈处的衣裳,直接把他人拉的倒退好几米,三人这才与对方拉开距离。   欧阳泉死里逃生之后,再看向这些侍卫,“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   “忘恩负义?这句话应该是我给你吧,你原先不过是个普通商人,得了主子的势,才有了今日。可现在主子让你死,你居然还敢反抗。”   侍卫脸上一声狞笑,他抬手挥了挥,身后的侍卫扑上来。   谢珣举起长刀,再次上前。   对面三人同时举刀劈砍,来势汹汹,谢珣举刀格挡,转身一脚踹向其中一人。待他纵身跃起,一脚踩在身侧墙壁,借势抬手。   长刀斩出,冷铁寒光在夜幕中闪动,刀锋所向之处,劲风凌厉,气势磅礴。   下一刻,刀刃划破脖颈,伴随着刺耳钝响声,是鲜血飞溅。   两人倒在地上,脖子抽动,已然气绝。   对方显然也被谢珣的凶悍所震动,一个照面,就先死了两个人。于是其他人手握刀刃,齐齐望向他,眼睛中带着愤怒,还有刚刚涌现的恐惧。   谢珣手持长刀,眼眸清冷,面容淡然,高挑身形似蓄满浑厚力道。   “都给我一块上,他只有一人,咱们这么多人还怕杀不掉他一个,”终于,方才拿着匕首准备刺杀欧阳泉的人大吼道。   于是新一轮的绞杀,再次开始。   沈绛站在一旁,眼眸紧紧盯着谢珣,只要他有体力不支,或是被人偷袭,她一定会出手。   只是她与欧阳泉站在旁边,太过显眼。   就在一个侍卫见久围谢珣不下,居然举刀冲到这边,朝着欧阳泉砍过来,欧阳泉吓得拔腿就跑。只是不知他是被吓得,还是方才饮酒太多,居然没跑两步,就倒在地上。   沈绛见状,心底叹了一口气,喊道:“看我毒药。”   侍卫听到就往后退,抬起袖子,掩住口鼻。   谁知半空中,居然什么都没有。   这人一见自己被戏耍了,举刀上前,这次是对准沈绛,可是沈绛却趁机抬起手掌,一枚长针,从她手中急射而出。   两人距离极近,沈绛出手隐蔽,对方待察觉时,长针已至身前。   一下没入了他的脖颈处。   侍卫的手脚抽搐了几下,双眼圆睁,望向沈绛,似心有不甘。   但很快扑通一声,他重重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沈绛望向欧阳泉,笑道:“泉爷,你们南越国果然是名不虚传,不愧是万药之国。你给我这无色无味的毒药,当真是管用。”   欧阳泉目瞪口呆的望向沈绛。   沈绛冲到谢珣身边,他虽有刀法凌厉,可是这么多人围攻,却还是不慎受了刀伤,此刻他左手因为格挡刚才偷袭过来的刀刃,生生挡住一击。   衣裳被划破,鲜血直流。   “三公子往后退,”沈绛大喊一声。   就见她冲着对面凌空一挥手,看似什么东西都没有,但是居然真的把人唬住,谁都不敢尝试这无色无味的毒药。   见对方被吓住,谢珣回身,直接扣住沈绛的肩膀,将她抱在怀中,跃起离开。   欧阳泉连滚带爬,跟在后面跑了。   他们走了,这帮人赶紧捂住口鼻,一时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还是领头之人,上前查看之前死了的那人,结果发现他脖子上竟有血迹,等伸手摸了摸,摸到一根快要没入脖颈内的长针。   领头怒道:“干他娘的,那个小娘子手头竟有功夫。”   方才夜色太浓,沈绛长针出手,压根没人注意。   所以他们真的以为,这人是被所谓的无色无味毒药杀死,此刻检查一番,发现长针,就知道沈绛说的话是假,全都是在诈他们。   “追上去,他们跑不远。”   谢珣抱着沈绛,三人直奔后院马厩。   只是沿途,谢珣居然还有闲心问道:“你方才怎么杀了那个人的?”   沈绛抬头望着他,眼底透着惊讶。   他居然没信自己的鬼话。   于是沈绛实话实说。   只见他收紧搂着她腰身的手掌,伴着吹拂而来的清风,低笑道:“小机灵鬼。” 第52章   谢珣带着沈绛一直到了马厩, 果然,有好几匹停在马厩里。谢珣抱着沈绛直接上了一匹马,身后的欧阳泉坐惯了马车, 连爬了几次,都没爬上去。   待谢珣勒紧缰绳, 将马头调转。   吓得欧阳泉赶紧喊道:“程公子,等等我, 等等我。”   谢珣居高临下, 眼眸冷然望向他:“杀手已经追来了。”   果然这一句话竟叫欧阳泉生出无限动力,怎么都爬不上去的马背,居然一脚蹬了上去。只是他平时出行都是华贵舒适的马车,此刻勒着马缰,虽然不至于摔下马, 却也左摇右摆。   在他摇摇晃晃间, 杀手已经追了上来。   他们刚才依仗着谢珣对别庄地图的熟悉,找到最近一条路, 抄到马厩。   谢珣怀抱沈绛, 飞驰而去。   沈绛窝在他怀里,转头看向身后, 大喊道:“欧阳泉, 还没跟上来。”   “我得先保护你。”谢珣神色冷漠。   他当然知道欧阳泉身份重要,他是直接人证, 比他怀里的这些账册还要重要。因为从他嘴里,可以撬出无数的秘密。   但是身后有这么多杀手, 若是只有他一人, 他一定会保欧阳泉一命。   谢珣忍不住勒紧怀里的人。   只见杀手迅速骑上马厩上剩下的几匹马, 这些人骑术熟练, 几乎立马就要追上欧阳泉,沈绛眼见对方一把长刀出手,就要砍向欧阳泉。   她情急之下,大喊道:“看我飞针。”   这些杀手就是刚才那批侍卫,他们检查过之前那个人,发现他确实是死在飞针之下,所以沈绛一声喊完,提刀砍向欧阳泉的那人,下意识勒住马缰往后躲。   但是杀手等了半天,发现并没有什么飞针。   他怒吼一声,横眉冷目,看向沈绛。   以为自己又被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戏耍。   谁知他刚要夹马腹,身底下的那匹马,马身一晃,竟哐当一下,直勾勾摔倒在地上。   连带着杀手,一起摔了出去。   那匹马在地上,四肢抽搐,呜咽几声,竟直接死去。   杀手们纷纷目瞪口呆,实在没想到,什么毒药,竟能在顷刻间,让一匹马死去。   欧阳泉大喜,赶紧拍马追上他们。   沈绛回头,得意道:“谁不怕死的,尽快上来试试,看看是南越国的奇毒厉害,还是你们这些人的命硬。”   杀手们望着倒在地上的马,这样大一匹马,什么样的毒,能让它顷刻间倒下。   众人面面相觑,还真的被她一句话,吓到踌躇在原地,不敢上前。   连这一匹马都扛不住,他们这凡身肉胎,真的能吗?   沈绛心底一松,她将手中的三根毒针射进马身。这种毒药本就见血封喉,成年男人一根就够,这么一匹马,三根也刚好。   就在领头之人大吼道:“这个女人肯定是在吓唬咱们,就跟刚才一样,给我一起上,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们不成。”   接二连三,被一个女人戏耍,早已经让他面子上挂不住。   可当他捏着马缰,扬刀冲上前,谢珣似乎就跟着这个机会。他将缰绳塞进沈绛手中,叮嘱:“抓稳了。”   沈绛抓住缰绳。   谢珣一跃而起,脚尖借助马背,在半空中,扭转身体,长刀挥起,直扑身后冲过来的马匹以及它背上的男人。   杀手领头没想到,他竟凶悍至此,在马背上腾空而起。   此刻坐在马上的杀手,仰头望着半空,狰狞的表情如同凝固,双眸死死盯着男子。   茫茫夜色,高空中悬挂着那轮弯月,此刻谢珣纵身跃起,整个人如凌空般,踏月而来,身后清泠如银鳞的月光,笼在他周身。   他一张如水墨勾勒的俊美脸颊,此刻冰冷、肃杀、淡漠,不带一丝怜悯。   挥刀斩下,头颅横飞,鲜血如泉涌般,四处飞溅。   这场景,犹如修罗地狱重现。   饶是这帮见惯了血腥场面的杀手,一时间,都被震慑在当场。   谢珣轻轻落在地面,长刀横在身前,冷冷望向身后:“还有谁,不怕死?”   他唇边染上一抹血迹,开口说话,唇瓣殷红。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被吓得肝胆欲裂,一种从脊椎骨窜起的恐惧和胆怯,将他们的脚死死固定在原地。   居然真的没人,敢再上前一步。   诡魅嗜杀,冷酷无情。   眼前男人,如地狱而来的恶魔。   “三公子,上马。”就在谢珣站在原地,突然一骑轻乘,逆风而来,马蹄声渐近,至他身前,马背上女子弯腰,冲他伸出秀白手掌。   青丝如瀑,垂下拂过他掌心。   谢珣抬起手掌,握住她细嫩的手掌,借着力道,翻身上马。   三人终于冲出了别庄。   “我们去哪儿?”此时沈绛勒紧缰绳,全力策马。   谢珣:“护国寺。”   不能回京城,此刻城门关闭不说,四皇子的人可能会在回京的路上截杀他们,所以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护国寺。   护国寺有护院僧人,而且还是皇家寺庙。   只是他们跑出去没多久,发现前面居然也有两拨人在搏杀。   沈绛借着月光,看清楚其中一人,竟是卓定。   她大喜过望:“卓定。”   原来打斗的人,竟是卓定和一群黑衣人,看这群黑衣人的穿着,应该是与别庄里的是同一批。估计这些人派人守在通往别庄的路上面。   只要是有人过来救援,他们就会阻止。   这时候沈绛发现,连清明也在一旁。   卓定带着的是沈绛身边的护卫,他怕沈绛一人独闯别庄,会陷入麻烦,就带着人在外面接应。   没想到还真的歪打正着。   本来他们就占据上风,杀手分散在此处的,只有寥寥数人。   清明功夫了得,一人近身搏杀,竟手起刀落杀掉两人。   等他们的马冲到面前,杀手以为是卓定和清明的援兵到了,心生退意,不肯恋战。只是在战场中,怯意一生,败势便不可挡。   剩下的人,很快被围杀。   “三小姐。”卓定跑到跟前,着急喊道。   沈绛骑在马上,低头道:“我们立即离开这里,杀手很快就会再次追来,听三公子的话,我们前往护国寺。”   “是。”卓定不敢多问。   沈绛正要策马,突然身后的男人,竟翻身下马。   他转头望向身后,将怀中账册掏出,递给沈绛,“这些东西,就先交给三姑娘你保管。”   “你呢?”沈绛见状,着急问。   谢珣将她手掌拉过来,把账册递到她手中:“这些账册还有欧阳泉此人,应该能帮三姑娘你找到真相,救出你父亲。所以你现在要做,就是把账册和人,都带到安全的地方。”   身后的杀手,一旦汇合,便会立即杀过来。   他知道最开始在庭院,用弩箭围杀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死士。   后来他们碰见的,身穿别庄护卫服装的人,应该是谢仲麟安排在别庄的内奸,谢仲麟让这些人时刻监视欧阳泉,以备在需要的时候,直接把人杀掉。   “他们开始烧庄子了。”谢珣望着远处,大火已经升起。   谢珣回头看着沈绛:“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三姑娘先走吧。”   沈绛还僵在原地。   她问:“你是不是要留下来挡住这些人?”   不怪她会如此想,都到了这种时候,不管是账册还是欧阳泉,都在他们手中,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要在这时候做。   谢珣终于抬起头,他第一次神色冷淡望着沈绛,淡淡道:“三姑娘,不必将我想的如此伟大。”   “我还不至于为了别人赴死。”   这句话虽平静,却透着生疏。   顷刻间,将他与沈绛之间,划出了一道了天堑之隔。   清明在一旁干看着,忍不住抬头看向沈绛,本以为这位姑娘在如此冷言冷语之下,会生出恼羞成怒之意。   可没想到沈绛的表情,反而比他们任何人的都平静。   她竟抬手,直接将账册扔给卓定:“卓定,如今我将关系到我爹身家性命的东西,都交给你了。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带着它回去。”   卓定在一旁着急,他恨不得立即过来替沈绛驾马。   沈绛却垂眸看向谢珣,嘴唇扬起一抹笑:“先前在竹林,你与我说过,有你在,我这条小命就不会丢掉。所以我还在此处,三公子你要往哪里去?”   “你去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   他陪着她去找账册,她就知道,他此番潜伏别庄,就是为了这个而来。   如今他说,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沈绛当然不相信。   先前在竹林里,他拼死都护着她。   这一路上,他的刀所向之处,给她硬生生劈开了一条血路。   所以这次不管他去哪儿,她都不会再让他独自一人。   谢珣没想到她这时候,反而这般执拗,他当时皱眉,竟是没有再劝说,反而直接翻身再次上马。   沈绛一喜,以为他打消念头。   谢珣吩咐道:“我们走。”   众人闻言,全部策马跟在他身后,谁知马刚跑出去几步,沈绛就感觉眼前一黑,竟是硬生生被从脖颈处,打了一记手刀。   她以为他不会骗自己。   这竟成了她昏倒后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53章   沈绛是在颠簸中醒来, 她没想到自己会受到来自谢珣的暗算。她以为他上马之后,已是同意跟他们一起离开。   此刻她与卓定同骑一匹马。   卓定见她醒来,立即道:“三姑娘, 请恕属下无理。”   沈绛晕过去之后,无法独自骑马。   “我昏过去多久了?”沈绛立即问道。   卓定不敢隐瞒:“已经有一刻钟了。”   很好。   沈绛微咬紧牙关,她转头看着身侧马上的清明, 喊道:“你竟也任由你家三公子这么任意妄为吗?他以为他一人能挡得住那些杀手吗?你为什么不拦着他?再不济,你也该跟着他啊。”   马背上风大, 但是她说的每句话, 都让清明听个清清楚楚。   清明委屈望着沈绛, 说道:“三姑娘,你就放心吧, 我家公子独来独往惯了。我们在他身边, 才会给他添麻烦呢。”   沈绛这话, 好像说的他贪生怕死。   谢珣身份特殊, 他乃是亲王之子,身侧当然不能养太多属于自己的暗卫。要不然会容易引来旁人的猜忌, 特别是当今那位圣上,表面上英明宽宏。   可实际上,今上猜忌心重,他连如今正值壮年的太子, 都无法容忍。   又怎么能容忍一个亲王之子, 在他眼皮子底下, 拥有自己的势力。   因此谢珣很多事情, 都是自己亲自去做。   沈绛气道:“难道你就没想过, 你家公子万一再出现之前的反噬该如何?”   清明一怔, 目瞪口呆望着沈绛。   沈绛秀眉拧住, 她果然没猜错。之前她曾见过谢珣出现闭气之症,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闭气,那时候卓定明明已经试探过他的气息。   事后,沈绛也曾问过,卓定说过,当时谢珣的脉搏、气息全无。   与死人无疑。   她不知道谢珣何时会出现这种情况,但万一是在这种时候呢,此时她只是情急之下问出口,没想到清明的脸色就变了。   竟被她猜对了。   难道是三公子一直不曾动武,就连上次在护国寺,方定修的人围堵她时,他也是带着自己一起躲起来。   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他不能。   只怕他之前出现的闭气状况,便是与这有关。   ……   远处火光冲天,夜色在火光映照下,一半赤红一半黑暗。   皓月穹顶,一人一马。   黑衣杀手浩浩荡荡追寻而来,没想到居然有一人等在此处,为首黑衣人冷笑:“居然还敢来找死,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给我……”   待他看清楚谢珣的脸,黑衣人突然愣住。   之前在庭院里,黑衣人便已经看清了谢珣,只是后来没找到,以为他已经离开。   “你认得我。”谢珣淡声说。   他语气平静,用的是肯定的口吻。   如果说他有非要回来不可的理由,除了阻挡这些人,给沈绛他们离开争取时间,还有就是,方才在庭院拼杀时,他看见那个领头的黑衣人,在提刀砍向他时,竟然犹豫了。   在对敌之时,出现这种情况,不可能是一个死士该有的反应。   除非发生了让对方过于震惊的事情。   就比如这个人在跃下房梁后,终于彻底看清了谢珣的脸。发现出现在这里的人,居然就是一向深居简出又超然物外的郢王世子殿下谢程婴。   谢珣冷淡望向他,黑眸看似平静,眸底却闪烁着肃杀。   “既然你认出来了,那你就不该活着。”谢珣低喃,声音轻的近乎耳语。   黑衣人本打算回去之后,就将此事禀告四皇子,一直以为看似不涉朝政的郢王世子,居然会出现欧阳泉的别庄。这绝非是偶然,说不定他已与朝中某位殿下联手,一起对付自家主子。   这黑衣人并非简单死士,而是跟在谢仲麟身边最忠心的护卫。   这种绝密任务,谢仲麟不放心别人,就把他派了过来。   没想到他作为跟在谢仲麟身边,少数见过谢珣的人,居然就把谢珣认了出来。   谢珣没派清明回来,是因为清明没有必胜的手段,在这么多杀手之中,来去无影。而他只要杀掉这个领头人,再拖延一段时间,力保让沈绛他们跑的更远。   在这些人之间,他可以做到来去自如。   领头人咬牙之间,吼道:“都给我上,杀了他。”   今日他来之前,得到的命令是杀掉欧阳泉,如今让欧阳泉跑掉,任务已是失败。若是能杀掉郢王世子,也是对殿下的一片赤诚。   于是他身后的人,高举刀刃,随着他一起冲了过来。   谢珣依旧待在原地,等对方快冲到眼前,他双脚一蹬,身形兔起鹘落,竟谁也不看,直奔着领头黑衣人。   刀锋雪亮,破空之声,如影而至。   领头黑衣人才知道,原来这位殿下回来,就是冲着他来的。   他连忙举刀迎接,两刀相撞,刀刃锐响,刀身震颤。   黑衣人只觉得双手发沉,他震惊望向谢珣,这样的臂力,他咬牙:“你竟一直都是扮猪吃老虎。”   什么郢王世子不恋红尘,一心斩断尘缘,皈依佛门。   都是假的。   “他是郢……”黑衣人深知自己或难逃一劫,竟要大声喊出谢珣的身份。   哪怕今日他一人死在此处,但是在场有这么多人。   难道世子能将这些人都杀了不成。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刚说完三个字,手臂上又传来一股力道,他咬牙硬抗,竟再无法说出一个字。下一刻,他手臂上力道竟没了。   只是等他感觉到,却已经迟了。   谢珣的身形在浓稠如墨的黑夜里,如同鬼魅般,当他直接将黑衣领头人斩落下马。   前后也不过几息功夫。   这些杀手眼看着自己的头领被杀,虽然在一瞬有胆怯。   可他们本就是被豢养着的暗卫,今日任务不成功,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将此人杀掉,还能有所交代。   毕竟就是他将欧阳泉劫走的。   于是一轮厮杀再次开始。   *   密林。   谢珣在进入林中,就弃了自己的马。他脚步趔趄的往前,竟没想到,这次的反噬来的竟如此之快。   他并不知沈绛已猜到,但他先前的闭气与他的功法确实有关。   谢珣身中蛊毒,只能练得功法压制体内奇毒,于是这两股力量竟在他体内形成了莫名的平衡。   带来的后果就是,他平时里不能轻易动武。   因为一旦动武,就会血液在身体里游走沸腾,让原本安静的毒素再次被激发。   师傅为了让他缓解毒素激发,交给他同样是西域传来的闭息之法,让整个人陷入如同死去一般的境况,不仅呼吸停止,脉搏都会全无。   让身体彻底归于平静。   血液停止流动,毒素自然也会被再次压制。   只是这种法子带来的后果就是,必须要有人在旁边看护才行,要不然他很可能会陷入闭息之中,无法醒来。   这样的荒郊野岭,他虽然暂时摆脱了身后的杀手。   但是一旦对方追上来,找到他,而他陷入闭息之中,只怕就是最弱小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将他斩杀。   谢珣找到一个僻静之处,藏在一块山石后。   他将手中长刀,插在身侧松软土地里,只要有人出现,他就能立即拔刀而起。   群山峻岭,风声呼啸。   周遭一片冷寂,树林里那种沙沙之声,不绝于耳。   谢珣双眼紧闭,盘腿而坐,他试着将体内毒素压制,可是身体一阵阵发热,那种无力的下坠感,缓缓袭来。   不要再挣扎,只要放弃,一切都将结束。   就像他五岁时那般,太医的声音就在他耳边,说他已药石无救。   宫人在哭,却并不是为他难过。   只因为他若是死了,也会连累到旁人。   他的记忆似回到了那一日,他们都在御花园里玩,然后有宫人端来甜点,是他最喜欢的冰酥山。   只是那日皇上特地单独赏了他一道,他自幼便聪慧不凡,就连进宫讲学的大儒们,最喜欢的学生便是他。   他与六皇子同岁,也只比四皇子小上一岁。   旁人只知道九皇子嫉妒他,其实那时,最嫉妒他的人,便是四皇子。   那日他吃完东西,便开始觉得不舒服,让小太监去找太医。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四皇子谢仲麟竟趁他的奴才不在,让自己的小太监,将他抬起来,扔到杂房之中。   他们抬着自己时,三皇子谢昱瑾就从旁边路过。   那些年幼时模糊记忆,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他的小手抓住谢昱瑾的衣袍,轻声喊道:“三哥,我疼。”   九岁的谢昱瑾,倨傲望着他之后,冷漠拽回自己的衣袖,朝四皇子道:“扔杂房算什么,不远处的崇华殿有一口枯井,你敢不敢把他扔到那里去。”   不要。   他哀求的声音,却无法发出口。   因为他浑身疼的厉害,就连呼叫的力气都没有。   他想求他们,不要把他扔掉。   但是没人听到他的心声,那日他就躺在枯井旁边,被人找到。   谢仲麟到底还是胆子小,不敢让人把他扔到枯井之中,只敢把他放在枯井旁边。   原来那日,他吃的冰酥山中,便被人下了蛊毒。   若不是师傅及时赶到,暂时压制住了蛊毒,只怕他早已经下了地狱。   师傅说佛法可教化众生,可拯救身心,让他要学会放下。他也试图放下,可是哪怕他置身佛寺之中,却依旧有人想要取他性命。   佛法究竟在何处,若是这世间真有神佛,为何不来救他。   为何不去惩处那些恶人。   谢珣双眸依旧紧闭,眼关紧咬,只是这一刻他脑海中不再是回忆,竟是刀山火海般的炼狱,他置身其中。   无数声音向他袭来。   就凭谢昱瑾和谢仲麟那样的人,也敢望向权掌天下,坐上那至高之位。   只有他身受煎熬,犹如置身炼狱之中,他们这些人却还能这般高枕无忧。   那个高坐在皇位上的人,将他置于鼓掌之中任意摆布。   不断燃烧着的火海,如同他这些年心底积攒的怒怨,终于越燃越烈,如同无间地狱的炼火,要焚尽这一切。   他要毁灭他们所有人。   他们谁想当皇帝,他偏不让他如愿。   那个高在皇位上的人,还想要牢牢抓住手中权柄,他就是要打碎。   烈焰焚烧,火海中的不甘声凝结成滔天巨浪,震天撼地。   师傅劝他放下,他放不下。   那就让他把这条路,走到最后。   任凭皇权显贵又如何,谁都挡不住他的路。   密林中繁杂的脚步声密集响起,伴随着风声,传到他的耳畔。   待杀手拨开乱草,看到坐在巨石旁的谢珣,见他双眼紧闭,竟是受了伤,想到方才他凶悍至极,连杀数十人的模样,众人心头大喜。   就在此时,谢珣猛地睁开双眼,原本如点漆般乌黑的眼眸,猩红异常。   方才在长道上,嗜杀无情的阎罗,似乎又回来了。   谢珣抬手,缓缓握住身侧的长刀,对面的杀手,眼看着他要拔刀,居然被他一个动作,吓得集体往后退了一步。   只是谢珣却早已经强弩之末,他身体一晃,呕出一口鲜血。   杀人终于发现他的不对劲,其中一人大喊:“他已经力竭,咱们一起上,杀了他。”   这人高举利刃,一边喊一边给自己鼓气似得。   并非他懦弱,而是刚才他们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他杀了自己这边十几人,竟还能再全身而退。如今他们只剩下几人,也是猜到他身负重伤,才会追上来。   谢珣以刀为杖,强撑着缓缓站起来。   今日他若真的殒命在此,便是死,也要站着。   他用力将长刀拔出,身后是巨石,身前是要杀他的人。   既然退无可退,便无需再退。   “杀。”一声喊之后,对面的人冲了过来。   可是密林中响起一声破空之音,急速而来,如流星划过,跟着众人眼前一道银芒闪过,噗嗤一声,是箭头扎进血肉里的声音。   冲在最前面的杀手,一下栽倒在地上。   杀手立即往后躲起来,纷纷藏在大树后面。   “在那儿,东南角。”   谢珣循声看过去,只见密集丛林中,将月光都遮了个严严实实,光线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   刹那,风声大作,树冠上枝叶哗啦作响,茂密枝叶被吹开了缝隙。   终于清冷的月辉倾泻而下,笼在树下的那道身影上。   窈窕玲珑的身段,被月色照的越发分明。   明明这里是你死我活的肃杀场面,却被这道月光下的身影,吹散了血腥的气氛。银月清辉下的少女,纤细玲珑,乌发翻飞,衣袂狂舞,分明如误入的月光仙子。   但是很快,又是一箭,再次袭来。   少女双手持箭,不仅拉动弓弦,竟还能箭无虚发。   很快,杀手们确定,她竟是一人孤身前来。   “先把这个男人杀了,”剩下四个杀手中的一人,高声吩咐。   沈绛闻言,并不慌乱,她迅速拔箭,一边往前一边将箭射向对方。她疾步走向谢珣,可是在快要靠近他时,她的箭用完了。   这把弓还是方才清明借给她的。   沈绛扔掉弓箭,拔出长刀。   那些人见她没了弓箭,似乎没把她放在眼中,竟全部攻向谢珣,似乎打算集力将谢珣先杀掉之后,再来对付沈绛。   只是他们没想到,当他们靠近时,谢珣举刀,似耗尽最后一丝气血。   与他们缠斗在一起。   这些人心底震惊,方才分明已看见他吐血力竭,怎么这下又似恢复。   就在谢珣杀掉两人时,他终是再次呕出一口血。   剩余两人心下恐惧,却又不甘心就此放弃,终于还是合力砍向他,谁知从横里杀出的少女,身形如鬼魅,手中长刀,一出手竟斩杀一人。   待最后一人望向她,月光清冽,朦胧如纱,笼在她绝美的脸庞上,唯有那双清丽黑眸。   冷若冰霜。   一刀劈下之后,银色月光似乎都被染上了一层血色。   谢珣看着最后一个人倒下,他握着刀柄的双手,缓缓松开,倒向布满鲜血的杂草上。   最后他的余光,看着她奔向自己。   “程婴,我来了。”   这次他并没有倒在冰冷地上,是一处温暖柔软的怀抱,这是他头一次这般放心的闭上眼睛,彻底昏睡过去。 第54章   耳畔风声呼啸, 可这次带来的却不是惊悚、颤栗还有戒备,因为他身上很温暖,似有什么紧紧拥着他, 柔软细腻的触感,不带一点攻击。   还伴随着一丝丝熟悉的甜香,在梦境中柔柔安抚着他。   山林中, 凉风夜露。   这个时节的山间,透着湿气, 夜风拂过, 依旧冷的叫人打寒噤。天边依旧一片漆黑,丝毫还没见鱼肚白,这夜晚竟如此漫长难捱。   谢珣慢慢睁开眼睛, 黑眸望着上面的石壁, 脑中竟如打了结般, 居然不记得自己怎么出现在此处。   待他想抬起手,撑着自己坐起来。   这时才察觉不对劲,他的手臂竟被轻轻握住。   谢珣眼眸往下, 就看见沈绛正安静趴在他臂弯处, 也并未完全趴着, 只是脑袋轻轻挨着,柔软黑亮的长发随意在他身侧。   待他手掌微动, 就摸到一缕落在掌心的青丝。   柔顺滑腻, 让人不想放手。   随后他脑袋转动, 看着周围的环境。   没想到这竟是一个不小的山洞, 不远处堆着一些干柴, 他身侧还摆着一个瓦罐, 看起来这应该是山间猎人打猎时, 用作歇脚的地方。   温暖又避风的地方,难为她找到。   虽然洞中有干柴,不过沈绛应该是怕生火,引来敌人。   所以并未生火取暖,只是这洞中倒也不冷。   此刻谢珣才又发现不对劲,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盖着的东西,再转移视线,重新落在趴在他臂弯旁的少女身上。   她竟把自己的外衣都脱下来,盖在他身上。   胡闹。   谢珣皱眉,悄悄抬起另外一只手,将身上的衣裳抽开,要盖回沈绛身上。可是衣裳刚碰到她身上,原本轻伏着的人,犹如突然被惊醒,猛地抬起身看过来。   “程婴。”   她黑眸晶亮,竟不像刚从睡梦中醒来,没有一丝惺忪。   等看清楚是他醒了,沈绛动作一顿,随后脸颊上浮起庆幸的笑意。   她望着他,仔细端详了好几眼,才柔声问:“你身上可还有哪儿不适?”   谢珣听着她口吻中的关怀,轻轻摇头:“我已经好了不少。”   沈绛闻言抿嘴,脸上的神色反而沉了下来。   许久,她微垂眼眸,低声说:“刚才你又没呼吸和脉搏。”   他躺在她怀中昏倒之后,沈绛便立即用手中长刀,砍了一旁的树枝,勉强做了一个担架。她将谢珣放在上面,拼命拉着往前走。   沈绛也不知道这些杀手,究竟还有没有后手。   所以她不能让谢珣与那些尸体躺在一起,她得带他离开那里。   说来也是如此好运,没过多久,就被她找到了这个猎人用来歇脚的山洞,这里面虽然格外简陋,但好歹是个能避风挡雨的地方。   好在地上还铺着细软干草,沈绛将谢珣放在草堆上躺着。   她望着安静躺着的谢珣,突然心底一怔,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指,去试探他的鼻息。   果然,他的气息全无。   随后沈绛又伸手去试他的脉搏,感觉不到一丝跃动。   虽然沈绛心中大概有些猜测,可是真正遇到时,难免还是有些慌乱。第一次是卓定亲手试探,沈绛只在一旁看着。   如今她亲手试探,这种震惊远胜之前。   沈绛赶紧摸了摸他的身上,果然,摸到了一个小瓶子,她欣喜若狂的打开瓶子,在倒出药瓶时,沈绛再次呆立。   此刻谢珣听她说话,眉头微蹙,沉声道:“是不是又吓到你了,别害怕。”   沈绛愣住。   他竟还在担心她会害怕。   都到了这种时候,他先关心的居然还是她。   沈绛望着他,掏出怀中药瓶,声音微颤:“你可知这是什么药?”   谢珣知道自己能醒来,必然是因为吃了药,想来也知是她喂了自己。只是他没想到,沈绛却因为这个药,质问自己。   “当然是能救命的药。”谢珣声音平静。   沈绛没想到,他还能如此避重就轻,她嘴唇紧紧抿着,眼睛直勾勾望着他,仿佛要盯着他,直到他把真相说出口为止。   谢珣也没想到,小姑娘会这般倔强。   她眼睛一眨不眨瞪着自己,哪怕眼圈有些泛红,也丝毫不退怯。   谢珣抬手,手掌靠近沈绛紧握着的掌心,他居然还想要把药瓶拿回去。   沈绛死死握住,就是不松。   “三姑娘,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谢珣语气淡然。   他似乎想用这句话,再次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让沈绛放弃追问。   可他刚说完,突然手背一凉。   谢珣微微错愕,垂眸看去,就见他手背上一颗水珠,随后,又是一滴,眼前垂首的少女,眸中清泪,早已如断了线的珠帘,不断落下。   她的眼泪,尽数落在他的手掌。   “这不是救命的药,这是能要了你命的药。”许久,沈绛抬起头,眸中带泪的望向他。   此刻少女清亮的双眸,泪光盈盈,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谢珣并不是没有见过沈绛的眼泪,她也是娇气的小姑娘,难过时会哭。   只是今夜,她的泪为他而落。   而且她竟知道这药的特性。   谢珣牢牢望着她,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要不然他也不会总是行走在刀锋剑尖之上。   他出身显贵,却命运多舛,不过二十,大半岁月,如陷炼狱。   这药不仅能助他功法大成,而且还能在他闭息之后,强行唤醒他,犹如起死回生的神药。可是沈绛说的对,这并非救命之药。   因为这药乃是以药力激发他身体潜能,是在提前消耗他的身体。   所以沈绛才会说,这是要他命的药。   总有一天,他会彻底耗空自己。   “好了,别哭了,我这么多年来,还不是好好的。”他伸手替她擦掉眼尾的泪水。   这句话非但没安慰到沈绛,反而炸的她头皮发麻。   她连眼泪都忘记落,还在眼眶中打着圈,发愣的问道:“这么多年来?你居然已经吃了这药好多年?”   谢珣到底是一场大战之后,身心疲倦,连平素圆滑的话锋,也让沈绛找出了漏洞。   “你不能再吃下去了,给你这药的人,肯定是在害你。这药虽暂时能让激发你的潜能,让你变得更强,但是时间一久,就让你的身体沉珂难返。”   谢珣看着她替他焦急的模样,她以为他不知,是被人蒙骗。   却不知,从始至终,他都知道。   当年师傅说他以功法压抑蛊毒,并非真正长久之策。   可师傅一直到去世,都未曾找到真正能解决他身上蛊毒之法,如今师兄云游四方,苦行天下,也还是未能找到。   时也命也,或许从一开始就决定了。   这也是谢珣会一直服用这个药丸的原因,他连自己能活多久都不知,又何必在意这药丸会带来的反噬呢。   沈绛见他只笑不语,心底焦急,以为他不信自己。   “程婴,我并未诓骗你,这药不可再吃。”   沈绛抿唇,突然举起手掌,郑重道:“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在此发誓,我所言无半分虚言。”   谢珣没想到,她能做到如此。   他想也不想,伸手握住她的手掌,低声道:“我并非不信你。”   只是他如今已无法舍弃这药丸。   沈绛见他始终不答应自己,又是焦急又是心疼,已不知该如何劝服他。   她之所以会反应如此之大,是因为她在给谢珣喂药时,突然发现,他瓶中的药,竟与先生曾给她的药一模一样。   先生与她说过,此药过于霸道,能在极短时间内,强行激发人本身的潜力。   但是,切记一点,不可以轻易服用。   因为这样药,越是药效显著,留下来的隐患就越大。   沈绛之前就曾经服用一粒,是因为那日傅柏林闯入她家中,她误以为是歹人,吃了药丸之后,便与砍柴刀与傅柏林相拼。   也正是在药丸之效,她才能用砍柴刀力抗傅柏林。   想到此处,沈绛心绪乱起,望着身前男人,沉静淡然的眉眼,突然,她伸手抱住他,将礼法教条,全都抛却在一旁。   “程婴,我要你一直活着。”   活到成为白头翁的那一日。   少女晶莹泪珠,再次落下,这次滴在他脖颈皮肤处,缓缓往下流淌。   这一滴微凉的泪,仿佛流进了他的心底。   谢珣就这么被少女抱着,纹丝不动。   他双眸微闭,心头似什么都没有,又仿佛千头万绪滑过。   之前父王和母妃曾几次三番,追问他娶亲之事。他们明知他命不久矣,却依旧想让他娶妻生子,留下血脉。   只是谢珣从未动过念头,他虽不信神佛。   他自幼生在佛寺,却对情爱看的极淡,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情爱亦是如此。这世间情爱,不正如朝露,终会消失。   况且他身上还背负着这些,随时都可能没命,又岂会轻易动情。   害人亦是害己。   至于他一次又一次出手帮沈绛,无非是因为她是姚寒山的学生,他要从她身上得知姚寒山的踪迹。   而另外一方面,是因为她是沈作明的女儿。   沈作明乃是大晋战神,他作为镇守一方的将领,恪尽职守,尽忠尽责,只可惜他面对的君王,是个猜忌心严重的帝王。   永隆帝想要用仰天关一战,彻底夺下沈作明的兵权。   谢珣偏不想让他如愿。   况且谢珣心中自有一杆秤,他厌恶乖戾小人,自然也敬佩沈作明这样心无旁骛的将军。哪怕他是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而不是死在这些朝局党争之中。   况且之后越查越多,竟发现仰天关居然牵扯到皇子。   他在利用眼前这个少女,一次又一次。   偏偏她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无条件的信任他。   他不愿心动,亦不能心动。   可是脖颈皮肤上,湿润触感,再一次撩动他的心弦。   终于,谢珣缓缓抬起自己的手臂,扣住少女纤细腰身。 第55章   当晨曦破开黑暗, 天际终于浮起一丝鱼白。   谢珣之前醒来后,就坐在山洞内,打坐调息,反而是身侧的沈绛, 一开始还强撑着陪他, 但这一夜实在太过惊险疲累,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闭上眼睛。   此刻她正窝在谢珣的身旁, 这次是他把自己身上的外衣, 脱下罩在她身上。   突然,石洞外传来一阵古怪的鸟叫。   谢珣睁开眼睛, 先是低头看了眼身侧的沈绛,确定她依旧熟睡, 并未被吵醒, 这才缓缓起身。   等他走出山洞之后, 走到不远处。   林中响起碎叶被踩响的声音, 很快, 一行人出现在眼前。   护卫们在看见他的瞬间, 立即跪地,朝他行礼。   唯有领头的晨晖, 走到他面前,恭敬道:“殿下,属下救援来迟, 还请殿下恕罪。”   “如今什么情况?”谢珣问道。   晨晖道:“属下是接到清明的传信,立即前来寻找殿下。不过我们在来时, 京城已戒备森严, 显然别庄里的凶杀案, 已经传了出去。”   “清明已将欧阳泉带到护国寺之中, 你现在立即前往护国寺,撬开欧阳泉的嘴。他是北戎内奸,在大晋经营这么多年,必有数不清的秘密。昨晚别庄被烧,又死了那么多人,必定会惊动锦衣卫。虽然我们现在把人藏在护国寺,但是时间并不多。”   “问出仰天关之战,他究竟在其中做了什么,边关五万将士的性命,不能这么白白丢下。”   晨晖应道:“是,属下立即去办。”   只是晨晖刚起身,谢珣又把他叫住,声音淡漠道:“还有他与魏王之间的交易,这些年他究竟给魏王输送了多少银子。”   谢仲麟这次落到他手中,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谢珣单手背在身后。   天边一轮朝日渐起,金灿灿的晨光在山谷中洒落一片金辉,周围树林密布,枝繁叶茂,几束霞光穿透枝叶之间的缝隙,轻轻落在他肩头。   他侧站在斜坡上,立于阴影和光线的交汇处,身体恰好被分成两半。   一半肩披霞光,一半隐在灰暗。   像极了他身上的特质,一半圣洁佛性,一半魔鬼嗜血。   谢珣心中有慈悲,只是他悲悯的是边关无辜枉死的五万将士性命,还有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所以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出真相。   但是他也有狠辣的一面,魏王多行不义,他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要钉死谢仲麟,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待晨晖带着人,再次悄然离去。   谢珣这才慢慢走回山洞,只是他刚到洞口,就与从里面冲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沈绛看起来也是刚醒,青丝凌乱,随意散落在肩头,眼眸惺忪,脸颊泛着淡淡红晕,浑身都带着一股刚睡醒的慵懒。   被这么撞一下,谢珣反而伸手先捞住她,防止她后退摔倒。   沈绛被他拦腰抱住,目光落在他脸上,缓缓松了一口气。   谢珣低笑:“我怎么会扔下你,一个人走掉。”   这一句话,反倒让沈绛不好意思起来。   似乎是因为没有信任他,所以她立即解释说:“我不是怕你走掉,我是怕你一个人,万一再遇到杀手。”   晨光大亮,洞口也有光线倾泻而下。   她微仰着脸,在微光下,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哪怕经过这么狼狈的一晚,依旧美如神女。   “天亮了,我们都安全了。”谢珣轻抚她的发鬓,温言安慰。   两人休整一夜,心底都存着事情,不愿再在山上浪费时间,于是赶紧顺着山道离开。   沈绛昨日虽然着急上山,却一路留下记号。   她顺着自己的标记,在山脚下,顺利找到她昨晚拴在山下的马。   这匹马倒是悠闲,虽然被拴在树下,却没饿着自己,反而把树周围的一圈青草,都吃了个干净。   沈绛先骑上马,谢珣随后,翻身上马。   两人共骑一匹。   原本谢珣是想要直接前往护国寺,可是他们刚到山下,就发现居然沿途有禁军,还设置了关卡。   显然是在搜查可疑人物。   虽然别庄血案是昨晚发生的,但是很有可能,会有漏网之鱼,还在附近。   设卡的人也是想要亡羊补牢,只是他们也没想到,还真的有两只漏网之鱼,没逃出去。   沈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她的还算好,没有残破,只是身上有明显的血迹。至于身后的谢珣,身上伤口只用布条简单包扎了下。   他的衣服早已残破不堪,手臂上被刺破好几处,身上血迹遍布。   两人怎么看,都是可疑至极。   “咱们的衣服被搜查的人发现,肯定会被怀疑。”沈绛说道。   谢珣:“我们先换身衣服。”   可说的轻松,这里是京城的郊外,方圆几里,别说是成衣铺子,就连农户都看不见几家。   两人不敢走官道,只能另辟蹊径,从小路骑马。   好在很快,终于看到了农家。   这应该是京城附近的一个村庄,村落并不算小,一条小溪流在村落的前面。此时不少农妇正在溪边洗衣服,还有小孩子在周围嬉戏打闹。   一派祥和宁静的农家景象,叫人不忍打扰。   “你留在这里,我过去。”谢珣翻身下马。   沈绛弯腰,伸手拉住他衣裳,低声说:“禁军的人很可能会找过来,所以你还是别让人看到你。”   谢珣一怔。   不让人看见自己,怎么才能借到衣服。   沈绛冲着他眨了眨眼睛,声音俏皮道:“三公子,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非常之法?   谢珣立即意识到她的意思,不就是偷?   他一时有些语塞,他堂堂亲王世子,虽游历在外时,也风餐露宿过,可还从未偷过东西。   “你先在此处等我。”谢珣留下一句话,立即离开。   沈绛将马牵在林中,暗中看着谢珣,只见他悄然潜入村庄。   因为小孩子在河边不断打闹,沈绛手边牵着的马,打了个响鼻,险些将玩闹的孩子吸引过来,吓得沈绛只得将马继续往林中牵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感觉到,赶紧抬起头。   谢珣已站在不远处,他望着她,眼中似有焦急,在两人四目相对,他语气略急:“为何不在原处等我?”   沈绛正要解释,就见他浓眉紧蹙,黑眸中流露出一丝后怕。   她低声道:“你是不是怕我被抓走?”   方才谢珣拿着衣裳回来,却在原地没有找到她,他不敢高声呼叫,怕引来旁人的注意。好在他顺着马蹄印和脚印,一路往里走,总算是看到了她的身影。   沈绛赶紧安慰他:“我若是被人抓走的话,原地肯定不是一串脚印和马蹄印。”   若是平时,谢珣怎么可能会不懂这些。   当下,他只是关心则乱了。   谢珣站在原地,凝视着沈绛,惹得沈绛心底也内疚不已。   她上前,垂眸低声道:“三公子,别生气了。”   “我不是生气,”谢珣伸手揉了下眼皮,他这一夜救了人,也杀了人,吃了药丸,也受了反噬之苦,如今还能强撑着到现在不倒,皆是因为眼前之人。   若是她真的被抓走,只怕他会再不顾及什么身份暴露,直接杀过去,将她抢回来。   谢珣没再说话,只是将手中的衣裳递了过去。   沈绛接过,也没敢走远,只是找了个大石块,躲在背后,赶紧换了起来。   她换完之后,走过来,说道:“三公子,也去换衣裳吧,我在这里守着。”   谢珣点头,同样走到石块后面,换好衣裳。   沈绛没想到的是,她站在此处,居然听到石块之后,衣裳窸窸窣窣的声音,虽是□□,可是这样的声音,不仅让她双颊泛起浅浅粉色。   太过暧昧。   谢珣换完衣裳回来,瞧了她一眼,突然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   反而是沈绛惊讶道:“怎么了?”   “我看你脸颊泛红,还以为是病了。”谢珣语气温和。   沈绛眨了眨眼睛,一时,整张脸肉眼可见的,布满红晕,比方才还要红上好几倍。   谁,谁生病了?   她就不能是羞涩吗?   当然她可不敢说,她是因为听了谢珣换衣裳的声音,这才面色潮红。要是让三公子知道的话,岂不是要将她当成是什么轻薄之人。   她赶紧抱起手中换下的衣裳,说道:“咱们把这两件衣裳,都埋掉吧。”   因为衣裳沾有血迹,肯定不能再带在身边。   将一切都处理妥当之后,两人这才重新骑马离开。   这次他们身上穿着普通农家衣裳,一路上,虽然遇到关卡,却也只是被问了几句话,就被放走。   他们并未回城内,而是骑马前往护国寺。   沿途,远远听到一连串杂乱马蹄声,靠近后,是一队锦衣卫,穿着华贵的飞鱼服,腰间别着统一制式的兵器。   气氛森然,叫人不敢轻易说话。   他们也垂眸走过,与其他百姓一般,连头都不敢抬起。   好在一路上,有惊无险,总算到了护国寺。   两人并未从一般香客惯常的正门进入,而是走了护国寺僧人,常走的侧门。   原本门口有一个小沙弥守着,瞧见谢珣与沈绛入内,竟也没多问,只是双手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   沈绛虽然不信神佛,可是在佛寺中,却也不敢怠慢僧侣,立即回礼。   “三公子,你对护国寺好像格外熟悉?”沈绛略有些惊讶道。   谢珣轻声道:“来的多了,自然就熟悉了。”   沈绛轻轻点头,欲言又止。   很快,两人重新去了上次的厢房,因为在后山,所以格外僻静。   沈绛刚入院子,正要去找卓定,就见谢珣道:“你奔波了一夜,不如我先让人送些热水过来,洗漱一番之后,我们再一起去审问欧阳泉。”   原本沈绛心急,想要立即审问欧阳泉。   可是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着‘借来’的衣裳,但是昨晚被溅上的血腥味,似乎还没有彻底散去。   她想了想,还是点头答应。   这样的佛门清净之地,她确实不该一身血污就入内。   小沙弥将热水送来之后,沈绛用布巾擦拭了自己的全身,因为小沙弥送了一桶热水,她干脆将头发也洗了一遍。   此时,谢珣正在静室,他看着手中的纸张。   上面不仅有欧阳泉交代的事情,还有他按下的手印。   他越看,神色越发冷漠。   晨晖敢在他们回来之前,审问了欧阳泉,此刻他望着谢珣的脸色,说道:“殿下,欧阳泉方才与属下说,只要殿下愿意,保他一条命。他愿意将这些年,利用芙蓉醉赚来的所有钱,都尽数献给殿下。”   谢珣轻笑,似乎来了兴趣,问道:“他可说,有多少两银子?”   “两百万两白银。”   谢珣突然大笑了起来,他伸手似要揉碎手中的纸张,却最终还是松开。   “他利用西北粮道走私禁药,大肆敛财,还利用西北大营的内奸,将沈作明的作战计划尽数透露给了北戎王部,坑害我大晋五万将士性命,居然还敢让我保他一条命吗?”   “银子我要,他这条命我也要。” 第56章   晨晖额角一跳, 心底更是直突突。   他低声道:“主子,这么多银子,您打算怎么处置?”   其实晨晖一听到, 欧阳泉居然愿意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 饶是他见惯市面, 也还是被吓了一跳。   谢珣冷笑起来:“这么大一笔银子,买他自己的一条狗命, 他还真是够看重自己的。两百万两银子, 这么多银子, 都够西北大营直接把仗打到北戎王庭。如今他张嘴就要给我,我该怎么拿?哪怕把银子藏起来, 都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儿。”   “他在诈你。”   晨晖念头直转,吓道:“殿下说他是诈属下?”   “在京城能吃得下两百万银子的人可不多, 除了太子之外,只怕就是端王, 就连六皇子临江王都没这个实力。所以他是在猜你,究竟是属于谁的手下。”   “难怪这个老贼,看见我的时候,丝毫不慌乱, 张口就要提出要给两百万银子。原来他是打的这主意,想要通过我,猜出您的身份。”   晨晖庆幸道:“幸亏刚才我是偷偷潜入关押他的柴房, 而且他提出要给两百万银子时, 我并没有立即应承他。”   “待会我会与三姑娘一起再去审他一次,方才你审问时候, 可有叮嘱过?”   晨晖明白他的意思, 说道:“主子只管放心, 我审问他的时候,伤的都是暗处,三姑娘决计看不出来端倪。况且我也与他说过,我乃是偷偷潜入进来。救他还是不救,就在我一念之间。他以为我是别处派来的人,绝对不会在三姑娘跟前说漏嘴。”   “如今你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待会我与三姑娘会再次审问他,若是他前后敢给出不一样的口供,就说明他还在撒谎。”   谢珣却没小看欧阳泉,此人虽为商贾,却敢在这种情况下,用两百万银子买自己的一条命,可见他心中果决,遇事慌而不乱。   只可惜,这人死不足惜。   很快,沈绛洗漱好之后,她将头发随意扎成发辫,过来找谢珣。   “三公子,我们现在就去审问欧阳泉吧。”沈绛有些焦急,若不是方才她身上太过脏乱,她恨不得立即就去审问欧阳泉。   谢珣这次没拦着,直接将她带去了柴房。   此刻清明正窝在柴房门口,看起来疲倦不已,这一夜奔波,让大家都疲倦不堪。   “主子。”清明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赶紧说道。   沈绛开口道:“怎么只有你守在这里,卓定他们呢?”   清明赶紧说:“我们回来之后,就是卓定他们守在这里,天亮之后,我过来看守,卓定他们才回去歇息。”   沈绛这才点头:“辛苦了,清明。”   “三姑娘,怎么与我这般客气。”清明挺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   沈绛与谢珣推开柴房门,里面的欧阳泉,听见动静,一下从草席上坐了起来。这柴房没开窗子,不仅没透光,而且不通风,屋子里一股发霉的味道。   欧阳泉养尊处优惯了,平素最会享受,如今突然落难,想睡又不敢睡。   这开门的吱呀声,一下就把他惊醒。   欧阳泉望着进来的两人,一男一女,还都是熟人。男子便是昨个拼死救他的那人,欧阳泉当即拱手道:“程公子,你可算是来了。”   毕竟对方拼死把他救下,欧阳泉哪怕知道他别有所图,也还是心生亲近。   至于身侧的那个姑娘,他想了下,问道:“这位姑娘该不会就是昨日跳舞的那位舞娘吧?”   沈绛冷眼,望着他:“建威将军许昌全与你是什么关系?”   她懒得跟欧阳泉兜圈子,如今他在自己的手中,她为刀俎,他是鱼肉。   “这位姑娘,你为何要关心此事?”欧阳泉干笑。   谁知他还没说完,就见沈绛上前,袖中滑出一柄匕首,她握在手心,猛地朝被绑住手脚的欧阳泉刺过去。   刀锋利刃,寒光凌人。   欧阳泉眼前一道光闪过,接着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刀锋竟避也没避,直接扎进了欧阳泉的肩膀上,衣裳被刀刃划破一个口子,里面迅速往外渗透血迹。   沈绛微微歪头,神色淡然的打量着欧阳泉脸上的害怕恐惧,待她手指轻轻一转,刀尖在伤口也跟着转动。   利刃在皮肉里切割的声音,叫人听着头皮发麻。   沈绛唇角勾起,声音冷漠至极:“现在我问你的每一句话,你最好都老实回答,要不然下一刻,我会把你的肉,一块一块的割下来。如果你不信的话,尽管再试试。”   欧阳泉失魂落魄的望着眼前的少女。   他哪里能想到,旁边这位程公子还没动手,这个柔弱貌美、楚楚可怜的少女,居然能出手这么凌厉。   待沈绛拔出匕首,利刃顶端血迹斑斑。   她拿出帕子,将匕首擦干净后,手指轻抚着的刀刃,寒光在她手指间闪烁,只听她道:“欧阳泉,你自己现在的处境,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昨晚若不是我们将你救出来,你早就已经死在别庄之中。还有,我也不妨告诉你,你的别庄昨晚已经被全部烧毁。是谁烧的,想必你心底也一清二楚。”   “所以,趁早说实话,别再受些无谓的皮肉之苦,才是你现在最该做的事情。”   欧阳泉接连被审问了两场,特别是之前晨晖,早已经将他的心理防线被破开。如今他也知道,自己已经被自己身后的主子放弃。   此刻,他也不想确实不想再挣扎。   所以他道:“姑娘不是已经拿到了我密室中的账册,应该知道,我一直有送银两给建威将军许昌全,是因为制作芙蓉醉的原料,我们一直利用西北粮道运送到京城。”   “为何是西北粮道?”沈绛问道。   欧阳泉眼珠一转,说道:“是因为安国公世子方定修,乃是长平侯的女婿。当初我之所以能搭上许昌全这条线,也是方定修从中出力。毕竟许昌全得卖方世子这个面子。”   沈绛脸色沉了下来。   “这几年来,我们一直利用许昌全,从西北粮道走私香料。所以我也给了许昌全不小的好处。”   听起来,他们之间似乎只是有利益瓜葛。   “你与北戎人是什么关系?”终于,一直没开口的谢珣缓缓问道。   这次,欧阳泉的脸色变得苍白。   之前他是听到沈绛提起账册的事情,毕竟昨晚沈绛是当着他的面,将账册交给了自己的护卫。所以他以为沈绛,并没有找到他藏起来的信件。   但是此刻,谢珣问及他与北戎人的关系,欧阳泉又不确定。   只是他朝谢珣看了一眼,心头如乱麻。   之前来审问过他的那个男人,莫非是与这个程公子有关?   可是两人真的有关系,为何他又要陪着这位姑娘又来审问自己一次。   要是先前那人,真的与他们都没关系,只是暗中潜进来,那么估计是又一个势力,想要他的证词。   欧阳泉仰头望着谢珣:“程公子,我想你不只是简单的商人吧。”   “我乃京兆府推官,之所以会伪装成商人,是因为有人被你榨干财产之后,不甘心受此蒙骗,便举报你在京中售卖禁药。所以本官才会微服查访你。”   欧阳泉无言以对。   常在河边走,岂有不湿鞋。之前也曾有商人想要反抗,一来是因为实在离不开芙蓉醉,这种药瘾症发作时,若不及时吸食,整个人就会生不如死。   二来则是因为他背后之人,乃是魏王殿下,有这么个大靠山,那些商人就是待宰的羔羊。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你与北戎人是什么关系?”谢珣再次道。   欧阳泉倒是想要隐瞒,可是他不知先前审问的那人,与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又怕他们是一伙人,再次审问,只是为了验证他说的话是不是对的。   一时间,欧阳泉也是乱了起来。   可是他乱,沈绛却并不乱。   她并不知道先前已经有人来审问过,还以为欧阳泉又想隐瞒情况,她手中匕首一挥,擦过欧阳泉的脸颊。   他先是感到脸上一凉,接着又是剧痛袭来。   有液体从他脸颊上缓缓流下。   沈绛匕首再次贴在他脸上:“我说了,我问的,你就乖乖回答就好。如今你是不是觉得,你若是胡说八道,我也拿你没办法。我告诉你,我自有法子证实你说的对还是不对。”   欧阳泉霍得抬头望向她。   这一刻,他心底再没有侥幸。   让他恐惧的并非沈绛的匕首,而是先前被审问时,那个陌生男人使出的手段,让他痛不欲生。偏偏又未在他身上落下什么明显伤痕。   这让欧泉阳响起一个传闻,听说宫里的人审人,都有特别折磨人的法子。   “我确实是北戎探子。”欧阳泉脸上露出嘲讽,他说:“我父亲乃是北戎人,但是我母亲则是南越人。所以我与母亲一直不被容与北戎。”   “所以你就一直就在大晋打探消息,传递回北戎?”沈绛问。   欧阳泉点头。   终于,沈绛再也忍不住,问道:“仰天关之战,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让许昌全偷取了西北大营的所有行军计划?”   沈绛的匕首,这次抵在欧阳泉的脖子上。   欧阳泉从未这么狼狈过,被一个小姑娘将刀抵在脖子上,可是他却不敢不说,因为此刻她眼中透着狠意。   有种若是他真的敢说一句假话,她就会立即抹了他的脖子。   欧阳泉能从一个小小商户,混到如今地步,靠的不仅是胆识,还有眼色。若是昨晚没出现那帮杀手,他倒是还能硬扛一番,等着魏王派人来救他。   可如今连魏王都要杀他,他这颗棋子,俨然已经成了死棋。   若是他自己再不知找到那根浮木,只怕真的要沉下去。   “是,许昌全一直收受我的贿赂。长平侯沈作明治军颇严,对于手底下贪腐者,必不会轻饶。所以许昌全被我们拉上一条船之后,我就开始等着这一刻。这次王庭的赤融伯颜王子,得到了大汗的准许,攻打大晋。所以他一早就联系我,让我窃取西北大营的行军图和作战计划。”   “许昌全就这么答应你了?”沈绛握紧匕首。   欧阳泉低声道:“我不仅给许昌全银子,我还给他献上了一个南越美人,其实那并不是南越美人,而是北戎贵族女子。如今那女子怀有身孕,我告诉他,要是不答应的话,我就会让人到长平侯面前告发他,与北戎人勾结。”   这招确实是毒辣。   美色和钱财,双管齐下。   若是许昌全真的敢不答应,可是他身边女子乃是北戎贵族女子,到时候又有谁相信,许昌全没有勾结北戎呢。   “你可有证据?”沈绛问道。   欧阳泉说道:“当初建威将军把作战计划交给我时,我交给伯颜王子的乃是手抄的一份,建威将军交给我的那一份,如今还在我手中。”   “没在你密室中。”沈绛淡淡道。   他们已经将密室都翻了个底朝天,就连那个墙上放着的小暗格,都被谢珣找到。   没想到这个欧阳泉,居然也如此谨慎。   把证据又藏在别处。   只是一旁的谢珣,似笑非笑望着欧阳泉,在给晨晖的那份口供里,他都没提到这个。   不老实。 第57章   欧阳泉别庄门口, 全副武装的锦衣卫,各个腰间佩刀,面无表情, 腰板挺直的守在大门口。   京兆府尹孙继德和府丞刘康到时, 两人刚下马车,瞧见这阵仗,腿都软了。   “怎么回事?”孙继德小声嘀咕道。   他们这一大清早, 就接到消息,说是京郊发生惊天血案。   孙继德哪儿还敢耽搁, 赶紧带着人赶了过来。   谁知刚到门口,就看见门口这一排锦衣卫,哪怕他的官职远在这些锦衣卫之上, 可是瞧见他们, 心底难免还是发憷。   好在很快,有个锦衣卫小旗出来迎接。   他冲着孙继德拱手道:“府尹大人, 里面请。”   “好好, 你请前面带头。”孙继德摆手, 客气说道。   待他们一行人,入了正门, 绕过影壁, 孙继德和刘康都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两人不由自主瞪大双眼,目瞪口呆望着前方。   只见偌大的前厅空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尸体。   一具又一具, 有些尸体断肢残臂, 有些脸上, 衣裳上全都是, 鲜血风干后,留下的褐红色痕迹,触目可及,血腥恐怖。   孙继德一下没憋住,他一介文官,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他转头过去,当场弯腰呕了出来。   身旁的府丞刘康,本还强忍着,如今见自个的顶头上司都吐了,还忍什么,干脆跟着一块吐。   这一时间,场面颇为滑稽。   “两位大人,这是怎么了?”直到一道声音悠悠响起。   两人同时抬起望过去,只见一个身着锦衣卫千户飞鱼服的男人,头戴官帽,腰间同样别着一把钢刀,猿臂狼腰,身高腿长,还未到跟前,那股凶悍气已到面前。   孙继德认得此人,这是锦衣卫的千户傅柏林。   都说此人,乃是锦衣卫指挥使尹晋的心腹,年纪轻轻便已官职千户,若不是之前办坏了一件差事,要不然镇抚使的位置,早已经到手。   “傅大人,”孙继德拱手,结果一股尸体烧糊的腥臭味,扑鼻而来。   他又欲作呕,赶紧别开脸。   还是孙继德的随身侍从,拿了水壶过来,让孙继德喝了口水缓和,这才把那股子反胃的劲儿,压了下去。   孙继德瞧了眼傅柏林,不好意思道:“让傅千户见笑了。”   “无妨,大人乃是文官,不曾见过这种场面,我岂会笑话大人。”傅柏林说着,竟从怀中掏出一方香帕,轻轻掩住口鼻。   这方帕子,看起来可不是男子所用。   孙继德知道此时,不是好奇的时候,他问道:“敢问傅千户是何时收到此处消息?”   傅柏林转头朝孙继德看了眼:“昨晚在百芸楼吃酒,谁知天光还未亮,就接到消息,说京郊这处别苑发生了火灾。待火丁的人前来救火,发现这里面死了一院子的人。所以咱们锦衣卫才先来一步。不过此别庄虽在京郊,却也是京兆府的管辖之地,所以我派人去请大人过来。”   说着,他冲着孙继德又是一笑。   “大人,该不会嫌我多管闲事吧。”   孙继德赶紧摆手,嫌锦衣卫多管闲事,他是疯了,还是活的不耐烦。   傅柏林随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居然是邀请孙继德一块上前,去查看尸体。孙继德心中胆怯,却不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一块上前。   谁知傅柏林一手用帕子捂着唇,一手指着近处的一具尸体:“这个人倒还算走运,他的伤口在脖颈处,应该是一刀毙命。生前没遭什么罪,直接就死了,之后才被火烧。”   孙继德大惊失色,一张脸发白,额头直冒虚汗。   “至于这个就惨了,他是先被斩去一条手臂,孙府尹你也知,手臂被砍去,不会立即死去。因此这人生前必受了极大的痛楚。”   孙继德不明白,傅柏林为何单单与他说这个。   难道自己往常曾有对这位傅千户不恭敬之处?   孙府尹被自己的念头吓得,是越来越不敢确认,就怕自己老眼昏花,往日冲撞了傅柏林,今个落到他手中,少不得要受一番磋磨。说起来,京兆府尹乃是堂堂正三品的京官,按理说,不该被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吓着。但孙继德胆小怕事,哪儿敢惹名声在外的锦衣卫。   “千户大人,不知我可曾无意中冒犯过千户?”孙继德拱手,强颜欢笑道。   傅柏林挑起长眉,轻笑说:“孙府尹何出此言,倒是叫下官惶然。”   孙继德心头嘀咕:嘴上说惶然,我看你还没我怕呢。   “这枚箭头,府尹大人可眼熟?”傅柏林弯腰,将地上摆在一处的箭矢,捡起一支。   通体黝黑的箭矢,箭头锋利,寒光凛凛。   孙继德摇头。   “孙大人不认识啊,”傅柏林脸上露出可惜的表情,突然,他手指将箭矢猛地掷出,力道之大,直接穿透对面的廊下木柱表面,牢牢扎在了上面。   他转头看着孙继德:“京兆府却有一人认识,怎么,他今日没来?”   孙继德心头大骇,这下可确认了。   原来不是他自己惹到了这个傅千户,而是京兆府里的别人。   “不知是何人?”   “推官程婴,”傅柏林将手中的帕子,扔在地上,抬头望着孙继德:“之前京城取灯胡同,对方所用弓箭箭矢,与今日所用的弓箭箭矢,颇为相似。上次这位程推官说,京城有一批贼人藏着这样制作精良的弓弩,只怕是图谋不小。”   “上次没抓到他们,这次可不能再让这帮杂碎跑掉。”   之前傅柏林本以为自己能轻易,抓住那帮人。可是没想到他在京中搜查了好几日,什么都没查到。   不仅让锦衣卫被别人看笑话,就连指挥使大人都被皇上责骂了一通。   其实那次傅柏林就知道,不是他们锦衣卫办事能力不行。   而是这些死士,只怕牵扯着大人物。因为只有手眼通天的人物,才能将这么多杀手,藏在京城里面,不露痕迹。   孙继德一听他居然说的是程婴,当即说道:“原来傅千户说的是程推官,别看程推官刚入京兆府半年不到,可是他大大小小处置过不少案子。”   “既然这样,孙大人就派人将这位程推官请过来吧。”   *   谢珣并不知道,他居然会被傅柏林惦记上。   此时,他与沈绛刚从柴房出来,沈绛脸上明显是兴奋多了些。她没想到这个欧阳泉,居然当真胆小,不过是一吓唬,什么都招供。   “我之前听闻,我爹爹被押解入京之后,整个西北大营,就暂时由长信将军左丰年掌管,而建威将军依旧还在其账下。我们必须尽快把欧阳泉的证词呈上去,以免北戎人来犯,再次出现仰天关惨败之大祸。”   谢珣微怔。   他没想到的是,她拿到证据后,想着不是第一次时间给沈作明洗白冤屈,而是担心西北大营再起祸事。   “你可知此事并不易,欧阳泉不过是个小小商户,光是凭他一人证词,并不能搬到堂堂建威将军。况且我之前就曾与你说过,哪怕这些证词真的呈现到皇上面前,他真的会愿意舍弃自己的儿子,让整个皇族蒙羞,来保住你父亲吗?”   沈绛沉默不语。   谢珣低声道:“三姑娘,我并非要在此时刻意泼你的冷水,只是我们已走到此处,身侧便是万丈悬崖。只要踏错一步,便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毕竟昨晚之事,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所以我们必须要小心谨慎。”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时机在哪儿?等待便会有吗?三公子,我这一路走来,从不奢望旁人能帮我。如今我找到了证据,机会就摆在眼前,哪怕前路再难,我也不会放弃。”   “至于你说的圣上,不愿舍弃自己的儿子,可现在是他的儿子让千千万万的将士,枉死在边疆。马革裹尸还不可怕,真正叫人心寒的是,那些死去的英灵,只怕连死都不知道。他们是被自己人害死的,他们在前方浴血奋战,可是魏王和欧阳泉这些人呢,利用自己的身份大肆敛财不说,居然还勾结外敌。”   “还有我爹爹,他远离故土,扎根漠北苦寒之地,他这一生都在这个朝廷,为谢氏皇族卖命,如今他落得这个下场,我无法容忍。他一身清白,不该被这些人毁掉。”   沈绛深吸一口气,她望着谢珣,低声说:“三公子,你帮我到此,已是够了。”   她知道,之后她要面对的是皇子,是皇帝的亲生儿子。   这个天底下,没有父亲会愿意帮着外人,来责怪自己的儿子。或许圣上得知此事,只怕也并不想将这件事掀开。   可是这天底下,难道就没有公义二字?   哪怕是皇帝又如何,当真能堵住这天下悠悠之口吗?   她不信,亦不服。   若是这天地不公,那她就捅破这天,踏平这地。   “你以为我劝你是怕遭受牵连吗?”谢珣压着声音,肺腑间居然有种喘不上气的压抑,从未有过的感觉。   沈绛再次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若是怕受牵连,当初我就会离你远远的。” 第58章   晨光斜照入廊, 将两人影子映照在地上,是交缠在一起的亲密姿势。   这一世入京,能遇到三公子, 是最大的惊喜。   只可惜,她已不能再拖累三公子了,之后的路不管如何, 总是要她一人走下去。她是沈氏女, 爹爹的性命与清白, 都该由她去争。   沈绛轻轻靠在谢珣怀中, 她生出了贪恋,竟舍不得挣脱这怀抱。   “如今已有欧阳泉的证词, 而且许昌全乃是欧阳泉所策反,方才我问他,魏王可知此事, 欧阳泉说魏王一开始并不知道他是北戎内奸。可见魏王还未丧心病狂到, 与北戎人同流合污。”   谢珣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低声问:“你想放过魏王?只追究许昌全和欧阳泉的罪责?”   沈绛却咬住唇,她要放过魏王吗?   若不是魏王为了一己私利, 让欧阳泉买通许昌全,许昌全就不会落入欧阳泉的陷阱, 也不至于有之后的仰天关之祸。   这样的人,她要放过吗?   “我不想。”沈绛微微咬牙。   谢珣说:“既然不想,就一个都不要放过。我之所以让你别着急, 就是因为此事并非不为,而是需要徐徐图之。如今太子和端王还在朝中, 皇上哪怕真的想粉饰太平, 保下魏王, 维系皇家脸面。可是其他人未必与皇上一条心,只怕巴不得将这一切都摊开来,彻底铲除魏王,让夺嫡路上少一个对手。”   沈绛默然。   谢珣手臂收紧,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似一点点安抚她的情绪。   终于,谢珣沉声道:“灼灼,相信我。”   “我一定会帮你,洗清沈侯身上的冤屈,让他堂堂正正的走出天牢。”   沈绛在他怀中,轻轻点头。   她一直都相信他,这世上,除了大姐姐之外,她最信任的就是程婴。   谁知院门口,突然传来响动。   沈绛赶紧轻轻推开谢珣,往后退开一步,两人拉开距离。   清明匆匆走进来,抬头望着谢珣,说道:“公子,京兆府的人到寺中来寻,说是府尹大人急寻您,应该是衙门中出了棘手的案子,让您赶紧去一趟。”   今日本是谢珣修沐,他就与人说过,自己会在护国寺参禅一日。   大晋尚佛,从太后到皇上都喜欢礼佛,官员中的风气也是如此,因此谢珣说要到护国寺参禅,无人怀疑。   谢珣之所以寻这个借口,是因为他要夜探欧阳泉别庄。   怕第二日从城外回来,若是不慎被人看到,也有个借口。   他行事一向谨慎,这不,这个借口就派上用处了。   “三公子,既然衙门有事,你赶紧先过去吧。欧阳泉这边,我会看好他,不会让他跑掉的。”沈绛说道。   谢珣冲着她点头,轻声叮嘱:“等我回来。”   说罢,他带着清明离开,只是清明转身时,又忍不住转头冲沈绛看了一眼。   谢珣走出门,才沉声道:“为何要看三姑娘?”   清明一怔,赶紧说道:“公子,你可曾想过,要是日后沈姑娘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会作何反应?”   原本神色泰然的谢珣,却因为这句话,一下沉了脸色。   清明脖子一缩,恨不得当场抽自己的嘴,让你多话。   从来沉稳到泰山崩于眼前,都不会变了神色的人,头一次因为一句话,心神不再静如明台。他这样聪明的人,何曾没想过这个问题。   可清明一提起,他一颗心还是被揪起,就是因为太过在意。   他从来理智清醒,却唯独忘记了一件事,情不知所起,待发现时,便似乎已割舍不掉。师兄问过他,如今连清明都说起。   沈绛虽面上看似柔弱,可他从来都她并非寻常女子,心中恩怨分明,爱憎清楚。   若她知道,自己隐藏身份在她身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谢珣从来没想过。   *   沈绛没想到,谢珣刚走出去没多久,卓定也匆匆进来。方才他是被人寻了出去,这会儿他回来,赶紧说道:“三小姐,大小姐被安国公府送出城了。”   “出城?去哪儿了?”沈绛急问。   之前沈殊音被带回安国公府,沈绛一直不放心她,便派人日日夜夜盯着安国公府。   而且她利用朱颜阁之便,办了一次赏香会,特地让方宝宁请了安国公府还未出阁的小姐来参加。因为安国公府尚未分家,所以来了一位二房的嫡出小姐。   沈绛旁敲侧击,得知沈殊音回去之后,一直没出院子。   后来沈绛又让人买通方府的下人,只是打探大姐姐的情况,并未传递消息。   待得知大姐姐一切还好,沈绛这才放下心。   不是她不想把大姐姐接出府门,而是之前她不便在京城露面,方定修本就想得到她手中的东西,若是她贸然出现,只会再次引来那些死士。   也只能暂时先委屈大姐姐,让她在安国公府再待上几日。   “走,我们去把大姐姐接回来。”沈绛毫不犹豫说道。   只是沈绛刚要走出去,突然一愣,她望着不远处的柴房,“卓定,你不要跟去了,留下来,将欧阳泉看守住。”   她刚抓到欧阳泉,大姐姐就立即被方定修送出京。   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瓜葛不成?   沈绛如今谨言慎行,走一步都要思虑再三,欧阳泉是她手中最大一张牌,也是能压垮魏王一系的稻草。方定修身为魏王马前卒,连自己的岳父都不愿放过,早已经跟魏王绑在了一条船上,根本下不了船。   难道是因为事发,他一时良心大发,要把大姐姐送出京避祸?   怎么可能。   沈绛自己都觉得这个念头可笑至极。   卓定问道:“三小姐,是怕这是方世子故意设下的圈套?”   护国寺一事之后,沈绛并未隐瞒方定修之事,卓定是她可以信任的人。只是沈绛没想到,她一说,卓定就意识过来。   她心下满意,卓定并非徒有功夫的莽夫。   沈绛主动说道:“方定修与魏王乃是一丘之貉,昨夜魏王派人去杀欧阳泉,一夜过去,那些死士又没有回去,恐怕魏王已知任务失败。所以他现在一定在怀疑,究竟是谁,将欧阳泉劫走。”   “魏王一定会怀疑是太子或者端王,可方定修不一样,他知道我在京中。”   沈绛略顿了下,而且方定修知道她拿了爹爹的东西。   虽然沈绛至今都不知,那枚玉章,究竟有什么用途,可是方定修一定会觉得,她拿到了爹爹的暗卫力量。   所以他会把大姐姐当成是鱼饵抛了出来。   “那三小姐你岂不是很危险,”卓定握紧腰侧佩刀,斩钉截铁道:“我留下两人看管欧阳泉,我陪三小姐一道去救大小姐。”   “不行,欧阳泉太过重要,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三小姐,”卓定急的又喊了一声。   沈绛望着他,轻笑,安慰道:“昨晚那样危险的境地,我都能活着回来。我骑马追上去,朗朗乾坤,我不信他方定修胆大妄为到,敢在青天白日里杀人。”   他若是真敢,她也不介意再次提起刀。   虽然她曾对先生起誓,绝不轻易用刀,可是危及生命和家人,只怕她也要对不起先生了。   沈绛主意已定,留下卓定,带着其他人一同离开。   不过在寺庙的人,也只有两位护卫而已。   好在安国公府外面守着的两人,其中一人是许青,是除了卓定之外,最受沈绛重视的人。他一得知沈殊音被送走,立即追出了城。   只是他还派了人,来护国寺送信,如今他孤身一人在追着大姐姐。   她出了护国寺,就被守在寺内的晨晖察觉到。谢珣带着清明,一同去了欧阳泉别庄,留下他还有其他暗卫,暗中看管欧阳泉。   见沈绛离开,晨晖思虑了下,派人将欧阳泉的院子四周,围的水泄不通。   沈绛沿着官道,一路策马狂奔。   好在路上,都有许青留下来的标志,引领着他们往前,直到标志偏离了官道,竟进了京郊的一座荒山。   沈绛勒住缰绳,让马停在山道前。   说来好笑,她这两天光是在这山坳里打转,没想到现在居然还要进去。   原本她还心头怀疑,如今可真是一点都不疑惑,这是个圈套。   此刻前方的密林,就成了一个口袋,等着她钻进去。   沈绛握紧手中的短刀,策马进了林子。谁知一路进去,居然畅通无阻。她有些诧异,只得继续策马前进。   很快,就到了上山的路上,她又在山路的道口处,看见许青留下的标志。   没走错呀。   沈绛一路往前,终于在半山腰,看到有人影。她正要从马背跃下,却突然瞧见熟悉的脸孔。   “三小姐。”只见前面的人冲了过来。   沈绛定睛一看,是许青。   “大姐姐人呢?”沈绛急急问道。   此刻,她突然听见一股细微的嘈杂声,仔细一听,居然是刀剑相击之声。   两人对视一眼,沈绛策马立即上前,山道狭窄,只容得下一匹马上前。沈绛先行上去,待到了山顶处,就看见一片开阔的空地。   一辆马车停在山道边,马车夫早已经躺在地上,脖子上的血流了一地。   沈绛此刻再打量正混战一团的人,才发现不对劲,因为这两拨人,居然全都蒙着面。只是一行人穿着黑衣,另一行则是穿着寻常衣裳,但也蒙着脸。   而这些当中,唯一一个没蒙着面的,居然是个穿蓝衫的男子,他一支银色长缨枪在手,挡在马车前面,有种一夫当关的气势。   明显是两伙蒙面人想要抢马车,手持长缨枪的人,在保护马车上的人。   连沈绛都被眼前的混乱,弄得错愕不已。   这是什么情况?   谁是敌?谁是友?   饶是沈绛,也一时分辨不出。   难怪方才许青躲在山道下面看着,而不是加入战局,因为实在是太过混乱了。   此时黑衣人见长枪男人,枪法太过凌厉,久攻不下,竟不再攻向他,反而冲向穿着常服的蒙面人。   “三小姐,这些都是什么人呐?”许青一脸诧异。   沈绛想了下:“坏人。”   不过她指了指站在马车旁的长枪男子,如今仔细一看,说他是男子好像并不妥当,这人有种介入少年和男子之间的气质,持枪而立,一身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这个没蒙面的,应该是个好人。其他人蒙着脸,藏头露尾,一看便不是好人。”   许青点点头,只是点完头,他才意识到不妥。   这会儿山顶的这片宽阔地上,喊杀声震天,他们居然在讨论谁是好人谁不是。   “三小姐,我们该怎么办?”   沈绛神色悠然道:“等等吧,马上就要分出胜负了。”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身着黑衣的人,明显占了上风。   几个照面,四个穿着常服的蒙面人就倒了两个。   其他两个一看势头不好,萌生退意,谁知其中一个犹豫了下,居然被两个黑衣人追上,斩杀在当场。   眼看着剩下最后一个常服蒙面人,也要惨遭毒手。   沈绛大喊一声:“许青。”   许青赶紧挡上前,与黑衣人战在一处,这下常服蒙面人有了喘息的余地,居然连滚带爬想要逃走。   沈绛揪住时机,一脚踢在后背,将他再次踹倒。   待她短刀搭上他的脖颈,常服蒙面人当即鬼哭狼嚎:“饶命,饶命,好汉饶命。饶我一条狗命吧,求求你,求求你。”   这人扑通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这叫站在他身后的沈绛,都愣了下。   这几次与这批死士打过交道,沈绛知道这些人悍不畏死,昨夜杀了那么多人,都不见有人中途逃跑或者求饶。   眼前这人,看起来倒更像是江湖上的人,更准确的说,有点儿像市井上的流氓混混。   此刻许青他们,与黑衣人交战时,丝毫不落下风。   这些护卫学的都是上阵杀敌的本领,各个近身功夫了得,况且他们对彼此十分熟悉,配合密切,没一会儿黑衣人就被杀的节节败退。   可是这些人并未放弃,反而是注意到身侧的沈绛。   出现在山崖顶的少女,身穿简单的衣裙,丝毫不见华贵,就连头发都只是用发带扎了起来,乌黑柔亮的青丝被束在脑后,此刻山风拂过,发丝在半空中飞舞。   少女的脸庞,看得出来粉黛未施,但是面容皎洁生辉,一双黑眸如清波潋滟,容色出众,夭桃浓李,哪怕身着村姑衣裳,依旧美的惊心动魄。   黑衣人似乎发现了目标。   他们直接放弃与护卫们缠斗,居然直接扑向沈绛,想要劫持她。   沈绛在黑衣人冲着自己来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她松开常服蒙面人,站起来往后退。   没想到一直站在马车旁的长枪少年,手持银枪,赶了上来,一枪挑飞其中一个黑衣人的长刀。   沈绛手握短刀,仗着自己身形灵活,在黑衣人离手时,她身形如灵燕,顷刻间,到了对方的身后。   待黑衣人扭头,沈绛手中短刀已经直接捅进他后心。   黑衣人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命丧一个看起来弱稚柔美的少女手中,此刻两人离的太近,短刀入肉,血溅三尺,带着腥气的鲜血一下喷溅到沈绛的身上。   还有一滴不知怎么,居然飞到她的眼角。   一颗血珠,沾在眼角,犹如血痣。   日光浓烈下,竟透出一股妖异的诡艳。   沈绛拔出短刀,黑衣人身体软倒下去,眼神慢慢空洞,失去了神采。   她转头,重新看向不远处。   一旁本想要逃跑的常服蒙面人,被吓得重新跪在地上,抱头大喊:“女侠,饶命,饶命。我不敢逃跑了,不跑了。”   长枪少年朝沈绛看了眼,迅速上前帮许青。   大概他心底跟沈绛也同一看法,蒙面的都不是好人。   许青他们将其余黑衣人陆续打下山崖,没想到最后一人眼看不敌,居然转身,自己投崖。   这一下山崖顶的开阔上,横七竖八,再次躺着尸体。   沈绛望着这满地尸身,轻吐一口浊气。   这两天,她犹如在修罗地狱,进进出出,这样血腥恐怖的场面,一而再的看见。如今她已经能面不改色,而不是像第一次杀人时,虽然表面看着如常,其实半夜里却做了噩梦。   她本不想杀人,奈何别人非要追着她。   沈绛低头看着手中短刀,她有要保护的人,哪怕手中刀染尽鲜血。   “先把他看住。”沈绛吩咐一声,赶紧去马车查看。   可她刚走到马车旁,长枪少年居然横在她面前,长缨枪指着她的方向,静静看了她片刻,声音冷寒:“站住。”   沈绛站定,有些好笑,却不得不解释:“这位好汉,马车里的是我姐姐。”   长枪少年却依旧未让开,显然是不信她的空口无凭。   沈绛突然笑了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笑问:“你看我这个样子,像坏人吗?”   少年人似乎不太擅长于姑娘打交道,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察觉不妥,略移开目光,才又说道:“这世上有种人,叫蛇蝎美人。”   并不是长得好看,就是好人。   少年人想起了方才她一刀,刺死黑衣人的模样,此时,那颗血痣,还粘在她的眼尾,艳丽生辉。   沈绛:“……”   “那你让车内的人,出来与我一见,不就能说清楚了。”沈绛无可奈何,但又想到,对方也是为了保护大姐姐。   谁知她话音刚落,只见长缨枪被转了方向,枪尖直接挑开马车车帘。   车内正昏倒着两个人,沈殊音还有她的丫鬟。   主仆两人,看起来应该是被迷昏了过去,要不然这样的打斗声,早就把她们惊醒了。   “大姐姐,大姐姐。”沈绛喊了两声,沈殊音依旧没醒。   沈绛忍不住望着他,突然眼神一震。   她仔细打量了对方许久,轻声问:“敢问公子姓名,我大姐姐此刻还在昏迷之中,我想先代她,谢谢公子相救。”   “在下林度飞,乃是京城五大营,七品云麾校尉。”   林、度、飞。   沈绛将他的名字,在心头一字一句念了遍,没想到她竟能在此,见到林度飞。   说来这确实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但沈绛对于林度飞,却并不陌生。甚至能将他的沙场事迹,说的一清二楚。林度飞生在边关,本是将门之后,只可惜他年幼时,父亲便战死沙场。   他举家迁回京城,父亲不在,家中只有母亲,家道中落。   直到长平侯沈作明下狱,漠北边境一直受北戎滋扰,还未加冠的林度飞,重回西北大营,率八百轻骑奔袭敌营,以区区八百之军士,斩敌三倍,取得长平侯离开之后的第一次大捷。   当时朝野上下振奋不已,一扫颓势。   更有人说他,乃是当世白起,战神再世,神勇无敌。   之后他被圣上重用,镇守边境,与北戎王庭号称百年来最勇敢的勇士赤融伯颜王子,斗的不死不休。   赤融伯颜狼子野心,集结北戎八部落的力量,全力攻打大晋边境,竟妄图彻底占领边境城池,让北戎人摆脱逐草而居的习惯,成为这片大地的主人。   至于沈绛之所以在梦境中,对他印象深刻。   是因为他是朝中,少有替沈作明说话的人。   在他立下大功之后,圣上的嘉奖到了西北大营,传旨大臣问他可有何话对圣上说时,他恭敬跪下,朗声说,请皇上饶长平侯一命。   他身后的将士齐齐跪下,同样齐声喊道,求圣上饶长平侯一命。   沈作明在京城身陷囹圄,可是西北大营的人,却没一刻忘记他们的主帅。   “你是林度飞。”沈绛微歪头,眼角竟有波光微闪。   林度飞在边境时,沈绛在京城,并未见过他。关于他为爹爹求情之事,也是在传遍京城之后,她才有听说。   可以说,她对这位少年将军,充满了天然的好感。   “多谢公子相救,”沈绛盈盈俯身,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林度飞没想到少女竟这般有礼,当即想扶她,又想起男女授受不清,清了清嗓子,说道:“姑娘,客气了。”   沈绛转头见大姐姐一直未醒,又转头望向不远处,问道:“许青,你身上可带了水?”   许青身上自然没带,马车上也没有。   沈绛没法,让他们赶紧把此处打扫了。   最后林度飞亲自驾着马车,找到了山下的一条溪流。   沈绛在沈殊音身上找到帕子,在溪边沾了沾,在她脸上洗了洗,终于一直昏睡的人,似乎被溪水的冰凉刺醒。   待沈殊音醒转,沈绛心底松了一口气。   连坐在马车门边,一直望着这边的林度飞,也不由喊道:“沈姑娘。”   沈绛正要转头,却发现,他似乎并不是喊自己。   而且她方才似乎也没跟林度飞,直接表明自己姓沈。   终于沈殊音眼皮微颤,长睫轻抖,缓缓睁开眼睛,一双美眸有些不适的又闭了下,这才望向身侧。   “灼灼。”沈殊音望向沈绛,突然眼角滑过一滴清泪。   下一刻,她突然抓紧沈绛的手掌,保养得当的手指甲似要抓进沈绛皮肉中,“快逃,别管我,快逃。”   “大姐姐,别怕,别怕。”沈绛握着她的手,柔声安抚。   此刻沈殊音鬓发颤颤,眸中带泪,本就美色无边的娇人儿,此刻如霜打芙蓉,亦美亦楚楚惹人怜。   昔日的京城第一美人,即便嫁做人妇,依旧能叫人看得挪不开眼。   待沈殊音心情稍稍安定,眼睛看向车门口,就见少年灿若星辰的眉眼,正直勾勾盯着她。   林度飞突然别开头,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唐突。   “大姐姐,你别怕,这位是林校尉,方才就是他救了你。”沈绛安慰道。   林度飞听到她们的对话,已知这位少女确实是沈殊音的亲妹妹,便拱手道:“两位慢慢聊。”   说完,他跳下马车离开。   沈绛好奇问道:“大姐姐,你可认识他?”   沈殊音皱眉思虑,半晌,还是摇了摇头:“不曾有印象。”   少年人的长相俊朗,浑身都透着,干净、清朗。   “看起来他似乎认识大姐姐。”沈绛嘀咕一声,不过她也并未过多纠结这件事,毕竟既然在此遇见林度飞,交好那是肯定的。   她赶紧问道:“大姐姐,可是谁把你迷晕的?”   沈殊音眼底生起一股厌恶,赤裸裸,不加掩饰道:“还能有谁,如今他为了权势,已经是丧心病狂。我如今是他的绊脚石,早已惹了厌弃,他想将送回安国公府的祖地青州。”   “方定修是这么说的吗?”沈绛皱眉。   沈殊音见她这模样,不由道:“你怀疑他是别有用心?”   沈绛点头,她立即将昨晚之事告诉了沈殊音,虽然事情太过曲折,但是她长话短说,还是让沈殊音迅速喜上眉梢。   沈殊音又惊又喜:“你是说,你已经找到了能证明爹爹清白的证据?这次仰天关之败,并非爹爹贪功冒进,而是因为有人将爹爹的作战计划泄露给了北戎人。”   沈绛再次含笑点头。   “灼灼,”沈殊音抓住她的衣裳,眼泪居然又要落下,只是她很快擦掉眼角泪水,自责道:“你陷入这般危险境地,出生入死,为爹爹找到洗脱罪名的证据。结果姐姐居然只能哭,丝毫帮不上你。”   沈绛赶紧道:“谁说大姐姐没帮上我,上次在护国寺,若不是大姐姐告诉我芙蓉醉,我又怎么会查到欧阳泉这个人。”   然后才从欧阳泉这里,找到了账册和信件。   “就是因为大姐姐提供了最重要的消息,我才能找到这些证据,只要我们能将呈到御前,不管是魏王还是方定修、许昌全,他们全都逃不掉。”   哪怕皇上舍不得杀自己的儿子,但一定也会降罪。   “灼灼,如今竟这般厉害了。”沈殊音双眸望着她,似又想哭,却又拼命憋住。   她突然低声说:“阿娘九泉之下,该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虽然沈绛将昨日之事,说的轻描淡写。   但是沈殊音光是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就能感受到这其中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   “大姐姐,别哭,只要熬过去,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团圆了。”   团圆呐。   沈绛眼中闪过灼灼光亮,她从小到大,最期盼着的事情,便是能回到家人的身边,与他们团聚。   如今,她的心愿,终于要实现了。   待沈绛又把沈殊音的丫鬟弄醒,她陪着沈殊音打了下车,在溪边重新整理仪容。   回到马车边,看见许青身边扣着的匪人,这才想起来问道:“你是什么人?”   若是那帮黑衣人,她确定是方定修派来的,可这几人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女侠,饶命呐。”这人一路上恨不得把饶命两字挂在嘴上,生怕这几位一个不开心,就把他抹了脖子。   毕竟刚才这些人对付那些黑衣人的时候,可是一点没手软。   沈绛皱眉,呵斥道:“我问你是什么人?”   “小的叫张角,乃是江湖人士,并非……”这人说着说着就垂下头,似乎不好意思将并非歹人这四个字说出口。   沈绛:“谁让你来劫持这辆马车的?”   “我也不清楚,只知是位贵人,”这个张角垂眸,一副害怕至极,知无不尽的模样。   沈绛轻哼一声:“不老实。”   许青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手中长刀出鞘,明晃晃刀光,在张角眼前滑过。   “我说,我说,这次咱们的任务是将马车里的女子劫走,一开始是说将她卖掉或者远远送走,反正只要别让她回京便好。后来也不知为何,主顾又改了主意,说是将她送到京郊的一处别庄藏起来。”   这人说了个大概方位。   沈绛问道:“那你可有幕后之人的信息,模样或是名字?”   “姑娘,你也知道的,干咱们这行的,哪有主顾会给真的姓名。至于长相?”张角沉思了一番,皱眉说道:“我倒是见过一次,是个三十来岁的公子哥,瞧着平时应该也是酒色之徒,看着挺虚。”   他话音刚落,许青一脚踹在他背上,怒斥道:“胡说八道什么。”   张角这才发现,这两位姑娘,一位梳着妇人发髻,一位一看便是少女模样,赶紧自打嘴巴,却突然眼睛一亮,喊道:“我想起来了,那人是三白眼,耳朵这边长了个痦子,挺明显的。”   沈殊音在听到这话,身体一僵。   “大姐姐,你知道此人是谁?”沈绛见她的反应,好奇问道。   沈殊音缓缓点头,低声说道:“我婆母……”   她停住话头,许久才说:“定国公夫人徐氏,她的娘家侄子,便是三白眼,而且耳边长了个痦子。”   而且此人还是个纵情声色之徒,秦楼楚馆如同自家后院。   全部附和这个匪徒所言。   “徐氏的侄子?”沈绛脸色大变,忍不住咬紧贝齿,这才没把恨意吐出口。   “自打沈府败落后,徐氏便对我百般挑剔,我没想到她竟欲除我而后快,她想趁着这次方定修将我放出来当鱼饵时,彻底把我送走。”   方定修若真的想将沈殊音送走,就不会派黑衣人跟在身后。   他就是想钓出沈绛。   谁知阴差阳错,徐氏派来的劫匪出来劫马车,黑衣人以为对方是沈绛派来的,立即出现阻止,与对方搏杀起来。   他们两败俱伤,反倒让沈绛捡了个便宜。   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这次连老天爷都要站在她们这边呢。   徐氏或许是不想动用定国公府的人,就委派了自己的侄子,只是这个侄子居然色胆包天,不但不想把沈殊音送走,居然还要把她劫持了,藏起来,成为自己的禁.脔。   沈绛光是想想此人的意图,就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大姐姐,你受委屈了。”沈绛低声道。   沈殊音摇摇头,低声:“这等恶人,日后总会有报应。”   突然,沈绛握住她的手掌:“咱们得立即回京。”   “怎么了?”沈殊音被她突然的紧张感染。   沈绛说:“这个徐氏用心太过险恶,只怕你前脚出京,她后脚就会在外散播,你被人劫持的事情,坏你的名声。”   虽然沈绛也不愿意沈殊音,再待在那个污糟的定国公府,可是她却不愿大姐姐的声名受损。想想她上一世的命运,路遇劫匪,这样的流言蜚语,足够毁掉一个女子。   沈殊音即便是要和离,也该一身清白的离开定国公府。   而不是带着他们泼的一身脏水。   *   夕阳西下,整个京城被赤霞染红了天际,初夏的傍晚,微风清凉,拂在身上,心旷神怡。此刻街面上的人,不是在归家,就是在归家的路上。   定国公府。   御赐的牌匾,挂在府门上方,风光而又尊贵,就连门口的一对石狮子都彰显着一等国公府的气派。   一辆马车在大门口停下,还有随后的几个人骑着马。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最后一匹马上捆着的一个人。   这样显眼的一行人,叫街面上的人都忍不住侧目,在他们在定国公府门口停下时,更是有人开始议论纷纷。   这群人,瞧着不像是来定国公府寻亲。   倒有点儿像寻仇。   沈绛率先从马车里下来,她一下车便将一把短刀拿出,放在手中把玩。   “灼灼。”沈殊音走下马车,看到她手里的短刀。   她有些吃惊望着沈绛。   就见沈绛偏头望着她:“大姐姐,天道或许不公呢,所以我们不要等老天爷,来给这家人报应。”   少女皎洁无暇的清丽脸庞露出一丝冷漠。   “这报应,我亲手来给。”   话音一落,她手中短刀出手。   不偏不倚,直直冲上正前方的朱门。   直到咚一声闷响,刀扎进了大门。 第59章   还有比这更挑衅的事情?   一品国公府的大门上, 被人扎了一把刀。而此刻,罪魁祸首沈绛,打量着门上的短刀, 居然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似乎是满意自己这刀,扎的真准。   终于外面的动静,引出了安国公府里的门房,两个家丁从侧门出来:“你们是哪里来的?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无事赶紧离开。”   其中一人转头看了一眼大门,突然看到一把刀插在上面。   “你, 你们找死, 知不知道这可是国公府,居然敢把刀子插在府门上,真是狗胆包天,”这门房小厮被吓得倒退一步, 这才想起大吼。   这小厮转头对身侧的同伴道:“快,赶紧进去请管家出来, 说, 就说外面出大事了。”   此刻, 街面上的行人,越聚越多,颇有围观看戏的意思。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走。”小厮见状, 厉声呵斥。   这些高门大户之内, 就连门房小厮都比一般平民百姓的腰杆子硬朗,因此, 小厮一呵斥, 还吓唬走了大部分人。   当然也有看热闹不怕事大的, 远远望着。   没一会,一个瞧着是管事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五六个仆役,看起来是得了门房小厮的信儿,听说外头有人在闹事,所以直接带人出来驱赶。   果然管事一瞧见朱门上的短刀,脸色立即变了。   这上门寻仇的,才会这么干吧。此事若传了出去,整个安国公府脸面,都会摔在地上。   “何人如此大胆,”管事扭头呵斥,指着站着的沈绛一行人,怒道:“来人,立即将这帮刁民给我扭送见官。”   “田管事。”沈殊音不疾不徐上前一步。   田管事定睛一看,大惊失色:“少、少夫人。”   “您怎么会在此处?”田管事愣神了下,这才又嗫喏开口。   今个一早,少夫人就被世子爷以身子不好的理由,送出府休养,据说是直接出京,回了安国公府祖籍之地休养。   这一走,其实府里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毕竟少夫人如今是罪眷,长平侯府被抄家夺爵,沈作明如今被关在天牢,杀头还是流放,就看皇上还念不念及他往日的功劳。   世子爷方定修本是京城世家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如今乃是兵部职方郎中。   本来他娶了长平侯府嫡长女为妻,安国公府和长平侯府两家结为姻亲,同气连枝,即便在朝中不投靠任何一位皇子,都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谁知长平侯府突然落败,沈殊音成了朝中重犯之女。   外人待她是何态度,尚且不知。可是安国公府里的下人,却再不像从前,把少夫人院子当成香饽饽,人人都想伺候。   虽说落井下石,叫人不齿。   可人人都懂得趋利避害的道理,府里有这么一位在,这就是个活生生的祸根。   特别是国公夫人徐氏,日夜垂泪,生怕自己儿子的前途从此被毁。毕竟只要沈殊音一日还是方定修的妻子,皇上瞧见方定修,只怕就会想起沈作明。   这不,今个世子爷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把少夫人送出京。   沈殊音不顾他脸色变换,说道:“田管事,你还不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我回来求见国公夫人。若是夫人不愿见我,你就与她说,我不介意到京兆府去诉诉冤屈。”   “是,是,小的立即就去通禀。”田管事弯腰点头。   好歹沈殊音还是安国公府的少夫人,田管事也不敢多问,转身就又进去通传,只不过他重新入府,就觉得这次少夫人回来,好像来势汹汹。   此刻国公夫人徐氏,正在自己的院子里。   她娘家侄子徐泰正在她院子里,徐氏屏退了左右,问道:“事情成了吗?”   “放心吧,姑母,我请的人做事干净利落,等过两日消息就会传回来,到时候您的一切烦恼都没了。”徐泰一脸讨好的笑道。   “不过姑母,我这次找的这些人不仅办事牢靠,而且嘴巴也牢靠,绝对不会露出去一丁半点的风声。当然了,这花的价钱可也是不菲。”   徐氏斜睨了他一眼,哪儿还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意思。   “行了,你别再给自个邀功了。这三千两银子,你拿去花。还有你的事情,我已经同你表弟说过。过阵子他会为你周旋,只不过这次你可得好生做事,切记不可再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徐家本也是世家,虽说没有勋爵,但是徐氏的父亲,也就是徐泰的祖父已官至工部尚书。   只可惜徐老太爷仙逝之后,徐氏几位兄长资质平平,徐泰这个嫡长孙更是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之前他因着家族荫庇,有个太常寺主薄官职。   可太常寺乃是掌管祭祀的地方,有一次他喝酒险些误了大事。   要不是安国公亲自出面,替他走动,只怕就不是罢黜这么简单。   所以这两年他一直赋闲在家中,徐家如今大不如前,家中长辈在朝中说不上话,徐泰只能指望自己的这位姑母。   徐氏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总会交给他做。   “本来我也不想将事情做到这等地步,毕竟我与殊音也相处这些年。可是你是不知道你那个表弟,简直是被迷魂了头。我与他说过,早做了断,这长平侯都已经被关进天牢半年。皇上若是想赦免他,早就下令了,何至于等到现在。他偏是不听,如今总算想开,要将她送出京。谁知我居然听他说,过阵子还要将人接回来。”   徐氏这会儿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起来。   居然还念起了沈殊音的好。   徐泰略惊,低声问道:“姑母,沐阳还想将沈氏接回来?”   “可不就是,昨个他与我说要将沈氏送走,我本以为他想通了,想将沈氏院子重新收拾了。他居然说不用,还说什么反正过些日子,她就回来了。”   徐氏盼天盼地,可算盼着将沈殊音送出京。   只等她离京之后,过些时日,以七出的名头将她休掉。   反正沈氏嫁入安国公府这几年,也没能为方家,生下一儿半女。   两人正说话,丫鬟站在门口,轻声道:“夫人,田管事过来,说是有急事,要与您禀告。”   “什么急事?”徐氏皱眉。   好在她与徐泰要交代的,也交代的差不多。于是她道:“你让他进来吧。”   徐泰在椅子上坐好,田管事从外面匆匆进门。   “夫人,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你慢慢说。”徐氏今个心情还算不错,一听到不好了这三字,差点坏了这好心情。   却不想田管家得了训斥,赶紧垂首缓缓道:“少夫人带着一帮人,杀上门了。”   “你胡说什么,什么少夫人?”徐氏本欲端起身侧的莲纹白瓷茶盏,在听到这话,错手险些打翻茶盏。   这府上能被称为少夫人,只有一人。   沈殊音。   徐氏掉转头,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一旁的徐泰。   徐泰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只能喊道:“姑母,我真的听那帮人说……”   “你给我闭嘴。”徐氏生怕他,当着下人的面,把这等腌臜事说出来。   徐泰委屈闭上嘴。   徐氏这才又问道:“如今她在哪里?”   “就在门口,少夫人说要求见夫人,她还说……”说到此处,田管事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似乎接下来的话,十分难以启齿。   徐氏本不是性急的人,此刻却讲究贵夫人的涵养,薄怒道:“她还说了什么,你只管说来。”   她倒要看看,沈殊音还能说出什么。   “少夫人说若是夫人不愿见她,她也不介意到京兆府去诉诉自己的冤屈。”   徐氏闻言,一掌拍在案桌,银牙险些咬碎。   “还有,少夫人带来的人,在府门上扎了一把刀。”   田管事这会儿才把最重要的事情,说了一遍,他躬身回话,不敢抬头瞧面前夫人的脸色,生怕自己这个传话的,也要受了牵累。   “胆大妄为,居然在府门上插刀,她这是想做什么?难不成就因为沐阳将她送出京,她就要行这等泼妇手段?”   此刻徐泰在一旁有些害怕,忍不住提醒道:“姑母,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徐氏哪里还需要他提醒自己。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徐泰知道自己事情办砸,也不敢多嘴。   待田管事离开后,徐泰正要说话,徐氏却先开口说:“你先回去吧,此间事情,我会处置妥当。”   “姑母,你说沈殊音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徐泰不安道。   徐氏瞪他,低声说:“所以我才让你先回去,你现在立即带人去找替你办事的人。只要将这些人制住了,就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   徐泰一愣,他虽是纨绔子弟,可也是混惯了温柔乡的纨绔。   之前徐氏让他找人,劫走沈殊音,倒也不是真要将她绑走,只是为了坏了她的名声,让方定修顺利与她和离。而且还能堵住京城悠悠众口,省的有人说方家落井下石。   绑人这事儿,不算个难事,他可以干。   现如今,这是要他去杀人灭口啊。   “姑母,我怎么、怎么制住他们呐?”徐泰吓得,连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徐氏眼看着他这模样,恨铁不成钢道:“没用的东西,你下不了手,就先将人关起来,反正别叫沈殊音找到人证便是了。哪怕她真的知道我找人劫持她,那又如何,空口无凭。他们这会儿在国公府门口,你正好离开。”   等沈殊音想要去找人证,徐泰也处理干净。   徐泰这才松了口气,点头:“好好,我这就去。”   “别走前门,从后门离开。”徐氏这会儿反倒是比徐泰更冷静,还叮嘱他从后门离开,别与前门的沈殊音一行人撞上。   *   田管事重新回来,这才将他们迎入府内。   说来这还是沈绛头一次,到安国公府中,当初沈殊音成亲时,沈绛虽不能到场亲贺,却也送了自己亲手的礼物。   没想到,本该至亲夫妻,大姐姐却要忍受这样的委屈。   安国公府不愧是御赐国公府,不仅门口一对石狮子瞧着够气派,一进入,处处雕梁画栋,气派非凡。本来田管事要给她们安排小轿子,只是谁都不想坐。   待她们要入正堂之内时,却又被拦住。   田管事瞧着跟在她们身后的护卫,说道:“再进去便有府内女眷,这些护卫不可再入内。”   “那不行。”沈绛想也不想。   田管事朝她瞧了眼,却是心下纳罕,如此容貌绝尘的少女,他可不曾见过。   而且也未曾在少夫人身边出现过。   这是谁?他心底默默想到。   不过田管家还是说道:“这位姑娘,还请见谅,实非我刻意为难。”   “我说不行,不是在与你好好商量,只是告诉你一声,”沈绛轻扫了他一眼,淡然道:“若是你非要让我们的护卫留在此处,那不如我们与贵府的国公夫人,换个地方,换到京兆府去聊聊如何?”   田管家不是个傻的,不管是少夫人还是这位小姐,三番两次,提到京兆府。   可见肯定是拿住了自家夫人的把柄,有恃无恐。   于是他也不敢再去请示徐氏,直接将人带入正堂院内。   徐氏早早在正厅内坐下,她特地换了一身贵气十足的绛紫色绣牡丹纹样对襟大袖绣袍,以至于沈绛在门口瞧见她,倒是意外的年轻,模样更是瞧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长得倒是人模狗样。”沈绛低嘲。   沈殊音与她离得近,将这话听的一清二楚,本该严肃的气氛,她也实没想到,沈绛会对徐氏做如此评价,扑哧一声笑了。   坐在上首的徐氏,一脸尊贵,正等着两人入内。   谁知门口的两人反而笑了起来。   这一下倒叫端坐着的她,成了笑话似得。   “殊音,沐阳不是让你先回青州休养,你为何折返回来了?”徐氏先发制人道。   沈绛这才发现,原来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有礼义廉耻。   沈殊音轻握沈绛的手掌,示意让她先开口。   于是沈绛安静站在一旁。   沈殊音并未气急败坏,相反她站在正堂中,身姿优雅,比起上首端坐着的徐氏,气韵更为高贵,只听她缓缓开口道:“我为何回来,说起来还要感谢国公夫人你。”   徐氏额头一跳。   竟没察觉到沈殊音称呼她为国公夫人。   徐氏说:“你胡言乱语什么?”   “胡言乱语吗?若不是国公夫人您派去的匪徒,要去劫我的马车,耽误了路上的行程,只怕我三妹妹都不能及时带人,赶来救我。”   徐氏没想到,有此内情。   此刻她望向沈殊音身侧少女,原来这就是沈家三小姐。   这个传闻中的姑娘,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又是长了一副勾魂引魄的妖媚模样。   “你若是聪明点,自个离了京城,往后我儿给你一封休书,从此两人夫妻和离,各不相关啊,该有多好。偏偏你居然带着自己的亲妹妹,一块来送死。”徐氏稳坐在椅子上,高高在上说道。   沈殊音却也一笑,她说:“国公夫人,这世间可没这样的道理。难道你处心积虑派人劫我马车,毁我名声,只为了让我与方定修和离,我就得一再避让你吗?”   徐氏忽而怒道:“沈殊音,如今我还是你的婆母,你怎敢如此血口喷人,随意污蔑。真当我国公府没了规矩不成,任你在此处胡说八道。”   “来人呐。”   只听她一声令下,原本空无一人的正堂,竟迅速涌入二十来个看家护院。   这些护院各个手持刀剑,将正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难怪她们入内,连个端茶倒水的丫鬟都没有,原来人家是打算来个瓮中捉鳖呢。   正堂内连接着外面的门,被落了锁。   此时黄昏时刻的潋滟晖光,从院落上的那块四四方方的天空,倾泻而下,洒落在院子里,站在正厅靠门口的沈绛,被这样的一道余晖温柔萦绕着。   正值逢魔时刻,残阳如血。   典籍中有记载道,逢魔时刻,乃是天地间鬼怪最容易出没的时候。   人与鬼怪会在此时,同时出现。   沈绛本是不信神佛之人,可此时她望着厅堂上坐着的徐氏,突然觉得,这世间若是真有鬼怪,只怕也并不可怕吧。   真正可怕的,是坐在你面前,比鬼还可怕的人。   “你擅自带着这些人,闯入我安国公府,我便是将你们打死,旁人也说不出一句话。今日你既然活了一条命,就不该再回来。”徐氏捏着手中帕子,似给自己壮胆般。   她也是头一回,干这样的事情。   连沈殊音都有些诧异,她这婆母,平日里看起来只是个普通京城贵夫人。   没想到可了此时,倒生出了一股末路枭雄的气概。   “我姐姐早就想与方定修和离,你若是嫌她拖累你们方家,只管说一声就好,”沈绛轻轻抬头,望着眼前的妇人,缓声道:“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生出害她的心。”   话音刚落,沈绛身形已动。   院落里的护院家丁压根反应不过来,沈绛已到徐氏跟前。   她手掌抬起,直接抵着她的脖颈,手指收紧,叫徐氏一下喘不上气,喉管仿佛被堵住。   待徐氏挥舞双手,想要挣扎。   可沈绛的手掌丝毫不松,徐氏只能双手拼命去挠她的手腕。   “灼灼。”沈殊音惊呼了一声。   “你不该我大姐姐。”沈绛面无表情望着她,终于在这时松开了徐氏。   但是一把匕首,再次从她袖口滑落。   她手握匕首,轻松抵着徐氏的脖子,冲着外面的护卫道:“谁敢上前一步,我就在她脸上划上一刀。”   徐氏眼睛瞪大,似不敢相信。   不管多大年纪的女子,都视自己的容貌为天,别说在上面划上一刀,就是碰出个口子,都要担心受怕。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没有国公还有国公世子呢,还不派人去将两位请回来。”   沈绛一番话,叫院子里彻底乱了套。   徐氏本以为叫人埋入在院子外面,等她们全部入了院子,哪怕她们带了几个护卫,只要制住这几个护卫,两个弱质女流压根翻不出大浪。   可徐氏也压根没想到,沈绛身手如此之好。   半个时辰不到,方定修与国公爷方沛,纷纷赶回府中。   待一入正堂,就瞧见整个院落里,兵戈相对的剑拔弩张气氛。   方定修走到正房门前,刚上台阶,就看到屋内,他母亲坐在上首座位,但是嘴巴被丝帕堵着,双手被绑在身前。   而厅堂中,两个女子正坐在的高椅上。   “殊音。”方定修认出了其中一女子,便是自己的妻子。   等他朝另外一人看去,是个妙龄少女,十六七岁模样,一张脸明艳动人,丰肌雪肤,一双乌黑澄澈双眸,此刻透着不同于妙龄的淡然冰冷,不过再冷淡的神色,却也不妨碍她的容颜艳绝,颜若舜华。   对于少女的身份,方定修几乎在第一眼便确定。   毕竟沈绛的容貌与沈殊音,还是有几分相似。   “沈绛。”方定修喊了一声。   沈绛抬眸,轻笑一声:“没想到方世子,居然认得我。”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你不是该叫我一声大姐夫。”突然,方定修温和一笑。   沈绛轻轻挑眉,随后站了起来,待她走到徐氏身侧的案桌旁,缓缓拿起放在桌上的匕首,将刀刃放在徐氏的脖颈处,“我觉得方世子还是站在门口说话,我比较放心。毕竟你这样的人,心狠手辣,连身边人都算计。”   方定修原本要迈进来的脚,缓缓收了回去。   “殊音,你们这是要干嘛?”方定修转头看向沈殊音,问道。   此时安国公方沛上前,一眼就瞧见自己夫人,被一个小姑娘劫持,他抬手指着沈绛,大喊道:“你、你想干什么,还不赶紧把刀放下,把我夫人给放了。”   沈绛充耳不闻。   她这两日几乎事事要用刀,这会儿反而觉得,直接动刀说话,更方便些。   于是她将匕首移到徐氏的嘴边,刀尖靠近她的嘴角。   “小姑娘,好好说话,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方沛吓得赶紧喊道。   可是沈绛不为所动,刀尖继续靠近,徐氏被吓到拼命挣扎。可是她的手掌被捆住,整个身体被麻绳和椅子摆在了一起,压根动也动不了,逃也逃不掉。   连方定修都忍不住喊道:“沈绛,你究竟想要干嘛。”   谁知沈绛用刀尖轻轻一挑,将徐氏嘴里的帕子挑掉。   待她无辜的望向门口,柔声说:“别紧张嘛,我只是想让国公夫人与你们二位亲自说几句话。”   “老爷,沐阳,快救我,救我。”徐氏一能开口说话,立即大喊大叫。   她鬓发散乱,哪还有半分方才国公夫人的气势和尊贵。   方定修一身计谋,奈何此刻母亲在人手中,全都施展不开,他只得看向沈殊音,说道:“殊音,你当着要与我这般吗?三妹妹不懂事,难道你也要跟着胡闹。她若是今日伤我母亲一根头发,你们绝对走不出国公府半步。”   “那我们就试试。”沈殊音掀唇淡然道。   从沈绛劫持了徐氏开始,沈殊音就未曾阻拦。   她只安静坐在一旁,陪着沈绛,一副你今日就是捅破了这天,大姐姐也要陪着你一起。   方定修说:“你是不是怨恨我今日讲你送离京城,我也与你说过,近日京城纷乱,我只是送你出京散散心。待过段时日,就会将你接回来。好,你若是不喜,我们就不离开京城。”   沈殊音扭头看着他,许久,突然笑了起来。   她的声音本就动听,此时笑声清脆婉转,只是笑着笑着,她眼角都快笑出眼泪。   “都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你居然还会觉得我会因为你而生气?你以为我是气你送我离京?”沈殊音冷漠道,“况且你为什么送我出京,我心知肚明。你不就是想要找出三妹妹,如今三妹妹就在这里,你还敢杀她吗?”   “我何曾说过要啥三妹妹,我与她之间,一切都只是误会。若是那晚我知道,是她在院子里,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这么久以来,我明知她在京城中,可曾大张旗鼓找她。”   沈殊音不想再与他在这件事上纠缠,她说:“我今日来,就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情?”方定修问。   沈殊音终于也从椅子上起身,她缓缓转身,正对着方定修。   “我要与你和离。” 第60章   夕阳的光线如浮金, 余晖倾泻而下,斜照到门口,将屋内和屋外,切割的泾渭分明。明明咫尺间, 却又恍如有天堑不可跨越。   沈殊音毫不犹豫说完之后, 在场众人,情绪各异。   徐氏此刻被绑着, 一下忘记挣扎, 目瞪口呆望向沈殊音。她没想到,她心心念念让儿子和离, 让沈殊音这个罪臣之女,尽早离开府内。   可到头来,沈殊音却主动提出和离。   她压根不想留在安国公府。   这里对她而言,犹如炼狱。   方定修的气定神闲, 也终于被这句话击碎,他阴沉着脸色望着沈殊音, 说道:“阿音, 我说过, 我们不会和离的, 这句话我也不希望再听你提起。”   “我们若是不和离, 不知有多少人晚上会睡不着。”沈殊音嘲讽道。   方定修皱眉:“你在胡说什么?”   “胡说?”沈殊音轻笑,她眼尾微抬, 望着方定修, “只怕我这个世子夫人的位置,早已有旁人盯着了吧。”   方定修矢口否认:“我与你乃是夫妻, 我从未想过和离。阿音, 我说过你对我有许多误会, 我都可以解释。”   “殊音,沐阳说的对,他与你本就是夫妻,你们有什么话不能说开。你何必带着人闹的这么不可开交,平白让人看了我安国公府的笑话。这位小姐,你既是殊音的三妹妹,想必就是长平侯府的三小姐,你快将刀放下吧。”   方沛显然是个老好人,全然处于状况之外,还在劝说沈绛。   沈绛低头望着徐氏,谁知匕首不仅没撤离,反而贴的更近。   沈殊音道:“你今日签下和离书,咱们一别两宽,从此两生欢喜,各不打扰。”   “儿子,强扭的瓜不甜,既然殊音打定主意要和离,要不你就答应了吧。要不然这好好一桩姻缘,可别成了孽缘。何必要当这冤家对头,正所谓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夫妻一场,万不该闹到如此你死我活的地步。”   安国公犹如墙头的一尾草,风一吹,他就调转了个墙头,全无主心骨,完全不像堂堂一品国公爷的模样。   看得沈绛也是目瞪口呆。   方定修终于也忍不住,拔高声音道:“父亲,这是我与殊音之间的事情,您若是关心母亲,就该少说两句。”   这一句话,还真叫方沛讪讪住嘴。   待方定修欲再劝说,院外响起喧哗声,似乎有人在外面吵吵嚷嚷。   “罗永,你瞧瞧是谁在外面喧哗?这国公府当真成了街边的菜市口不成。”方定修沉着一张脸,语气不善。   谁知不等他的侍卫走过去,就见院子里看着的家丁缓缓往两边撤开。   只见一个人手持长刀,挟持着另外一个人,步入了院子。   此刻场面场面混乱,便是安国公府经年伺候的老人,都从未见过。堂堂国公府还真成了菜市口,不对,这只怕比菜市口还不如吧。   毕竟街面上都不会随便出现被刀搁在脖子上的事情。   如今这个正院里,居然一下子有两个被挟持的人。   “姑母,沐阳,快救我,快让这位大侠别杀我。”徐泰进了院子,可算是见到眼熟的人,立即鬼哭狼嚎的叫唤起来。   生怕旁人看不见他被刀架在脖子上。   方定修扭头,就看见自己这个蠢货表哥,被人挟持着进了院子。   “你又是什么人?”方定修恼怒。   只恨他手头的人昨夜和今日都派出了大半,如今居然全都没回来,整个国公府简直让这帮人来去自如。   许青挟持着徐泰,走到院子中央。   他一眼看到正屋内的沈绛,朗声喊道:“三小姐,我把这个畜生逮住了,他果然想从后门溜走。”   “好。”沈绛满意望着,被许青一脚踢的跪在地上的徐泰。   她立即用匕首,将徐氏绑在身上的绳子割掉,只剩下绑着她双手的绳子。沈绛用刀抵着她的脖子,冲着站在门口的方定修喊道:“方世子,还有方国公,麻烦你们往后退上几步。”   大姐姐与她说过,这个方定修身上也有功夫。   沈绛虽不怕他,却也不想节外生枝。   毕竟这出大戏,刚开了锣。   方沛一如既往的好说话,沈绛让他退,他赶紧退后了几步。   倒是方定修站在原地,并未后退,沈绛也不恼火,匕首贴着徐氏的脖颈,再次压紧,闪着寒芒的利刃,似乎将皮肤轻轻划开。   徐氏当即大声呼道:“疼,疼。”   “沈绛,你敢动手。”方定修抬手指向她。   沈绛微歪头,狭长双眸微微扬起,一字字道:“要不,你就拿你亲娘的命试试。”   徐氏胆战心惊,旁人站在远处感受不到,她却是亲身感受,此刻脖子上更是清楚感觉到,匕首一点点压紧,她慌忙喊道:“沐阳,你快这位三姑娘的话,赶紧退后。”   方定修狠狠望着沈绛,原本一张能迷倒京城无数少女的英俊面孔,此刻微微扭曲。   竟有几分狰狞。   以至于沈殊音望着时,心底扬起一丝恍惚。   原来她这个多少女子羡慕的美男子相公,也有这般面无可憎的时候。   方定修和方沛都退到了院子里。   沈绛压着徐氏,沈殊音站在身侧,三人一并走到了廊下。   此刻沈绛带来的护卫,则是一下围了过来,站在廊前。   “今日,我之所以会闯入国公府,挟持了这位国公夫人,就是因为我要给我大姐姐讨个公道。如今我们沈家落魄,陷入危难之中,你们方家不施以援手,我无话可说。但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当我沈家无人,欺我大姐姐至此。”   “国公夫人,你做的丑事,是我替你说,还是你自己说。”   沈绛面无表情看着徐氏。   此时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徐氏身上。   徐氏面色铁青,咬牙,一言不发。   如今这么人在此处,还有很多都是国公府的下人,她身为堂堂国公夫人,被人挟持,已是丢尽脸面。她怎么可能,还亲口诉自己的罪过。   沈绛嘴角轻翘,拿匕首轻轻拍拍徐氏的脸颊:“你不说是吧,那行,我来帮你说。”   徐氏浑身一僵。   沈绛喊道:“张角。”   此刻站在沈绛身前的那一排护卫中,有个人颤巍巍走了出来。   “小的在。”张角恭敬望着沈绛。   此时张角心头大骇的,早已无法用言语表明。他这样的江湖人士,寻常只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哪怕是遇见京兆府的衙役,都是毕恭毕敬。   何曾跟大官打过交道。   能这么堂而皇之的进入国公府,是他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本来他还想着,哪怕自己把事情告诉这位小姑娘,她们姐妹也只能吃个哑巴亏,毕竟女子出嫁从夫,岂能轻易改变。   谁成想着,这位三姑娘竟带着他们,直接杀到了国公府。   如今还劫持了国公夫人。   张角不是头一回干劫匪这勾当,可在别人家里头,明目张胆的劫持,他没干过。   沈绛好整以暇道:“张角,你就把你之前与我交代的事情,如今在原原本本的说上一遍。好叫所有人都辩个是非黑白。若是你敢胡言乱语一句,你应该知道下场是什么。”   “小的一定如实道来,绝不敢胡说八道。”   张角本就怕极了这位三姑娘,此刻他牙关发颤道:“小的叫张角,平常做的是下九流的勾当。前些日子,我们接到一个黑活,对方竟是要让我们绑架安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说是只要将这位少夫人绑到一处别庄,就会给我们一千两银子。”   “我们这些人见钱眼开,狗胆包天,当真就接下了这个黑活。”张角说到此处,再也站不住,扑通跪下,冲着沈绛喊道:“三姑娘,我们真的没有要伤害这位少夫人的意思。还请三姑娘开恩。”   “委托你们劫持我大姐姐的人,究竟是谁?可在这个院子中。”   张角原本脑袋磕在地上,砰砰砰,沉闷声响,听的人心惊肉跳。待他抬起头时,只见他额头已被磕破,缓缓渗出血迹。   他低声道:“我与三姑娘说过,我只见过那人一次,他三十来岁,长得一对三白眼,而且右耳上还有一颗痦子。”   方定修听到此时,岂能再不知前因后果,心下震怒。   他转头看向跪在院子中央的徐泰,他与徐泰乃是表兄弟,自幼一块长大,这位表兄身上那么明显的特征,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徐泰这时候也知道,对方是在指证他,于是他不顾脖子上架着的刀,高声喊道:“你这个狗东西,你是从哪个阴沟里钻出来的,也敢诬陷我。沐阳,你可千万不能被他挑拨离间,我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呢。”   许青抬手就要用刀柄打他,却被沈绛喝止道:“许青,住手,你让他继续说。”   果然,许青收回手,居然任由徐泰喊叫。   倒是徐泰反而怔住,不过他即刻又说道:“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不仅挟持我姑母,居然还想要往我身上泼脏水。你以为你这么胡言乱语,就能逃得了今日的罪责。你挟持的是一等公爵夫人,你死不足惜。”   此时徐泰咬死不认,居然还挺伶牙俐齿。   若是平常他遇见沈绛这样容貌的姑娘,只怕眼珠子都能看直。   可今日,美人哪怕是再美,却也带着凌厉的刺,直刺着他而去,由不得他不拼死为自己挣扎出一条活路。   沈绛被人如此骂,不仅没气,反而扬唇轻笑。   她站在廊上,居高临下,远远望着跪在地上的徐泰:“你以为我敢找上门来,是没有证据吗?你以为你咬死不认,就能逃得了。”   徐泰跪在地上,口齿发寒,有种不好的念头,从心底深处升起。   沈绛慢悠悠问道:“你就没想过,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就在安国公府里吗?”   徐泰瞪大双眼。   “那是因为是我让张角送信给劫匪头子,告诉那人任务完成了。果不其然,那个劫匪头子立即送信给你,告诉你任务成功了。我本来是想趁着你出府,与劫匪头子见面的时候,将你们一网打尽。谁知你居然没去见劫匪头子,而是迫不及待的来了安国公府,所以我只好在安国公府,将你和真正的幕后黑手,一网打尽了。”   徐氏听着沈绛娓娓道来,身体几欲软塌。   要不是她还有一丝气力强撑着,只怕已经昏倒。   因为她看到方定修,此刻转头望向自己,眼底透着怒气。   “你胡说,沐阳,你看看这个女人越说越离谱。她就是想要让你疑心我,离间咱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你可千万不要上她的当。”   果然,方定修心神终定,缓缓望向沈绛:“三姑娘,你一入京城,便要闹出这样大的事情。今日你劫持我母亲,不管缘由为何,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只要你现在放了我母亲,哪怕你入了天牢,我也一定代你向审案的大人求情。”   “我本就不打算让你信我,或者,即便是真的,想来你也不会在乎。反正你与我大姐姐之间,早就已经没了夫妻情分。我今日来,也不是向你讨什么公道,我只是要叫所有人都瞧瞧,你们方家人是什么样的丑恶嘴脸。”   “什么钟鸣鼎食之家,什么一品公爵之府,我看不过都是藏污纳垢的肮脏地方。”   沈绛一口气说完,说道:“许青给我搜他的身,之前张角将我大姐姐的一枚发簪作为任务完成的信物,交给了劫匪头子。这劫匪头子只怕又给雇佣他们的人。”   她直勾勾望着徐泰,嘲讽说:“你既然说你是无辜的,想必这枚发簪,应该并不在你身上吧。”   可是话音刚落,许青就从徐泰怀中,搜出了那枚发簪。   徐泰脸色,猛地一僵。   此刻方定修望着他,神色阴沉不定,看得出他也是恼火至极。   终于一直没说话的沈殊音,再次开口说:“方定修,你我夫妻若是无缘,你给我一封休书,我离开方家便是。但是你不该叫这个人辱我至此,你可知他,知他…要将我绑到何处。”   沈殊音说到最后之时,似再也控制不住心中委屈。   她一双明眸,潸然泪下,盈盈水光将本就黑润的眸子,晕染得楚楚动人。美人垂泪,惹人怜爱。   方定修即便心思再深沉,可沈殊音毕竟是他身边人,如今她受了这般委屈,他也不免恼火。他心中暗暗责怪徐氏,简直是胡作非为,多此一举。   而此时沈殊音这般吞吞吐吐的说法,又叫方定修有所怀疑。   沈绛冷漠道:“张角,你们当初得到的命令,是将我大姐姐绑到何处?”   张角赶紧说了一个地名,方定修一听,这竟是徐家在京郊的一处庄子。   他虽比徐泰小上几岁,却也算一起长大,深知自己这个表兄的为人,贪财好色,一事无成,十足的纨绔子弟做派。   此时方定修听到劫匪说,徐泰居然要让他们把沈殊音绑到自己的庄子里。   电光火石间,他已明白了徐泰的心思。   他竟敢,竟敢觊觎他方定修的人。   方定修先前还压抑的怒气,终是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再也不顾许青的刀还架在徐泰脖子上。因为他自己就恨不得一刀捅了这个畜生。   也许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哪怕他自个三心二意,却也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女人被人碰上一根手指头。   若是谁有这个胆子,杀了此人的心,都有。   方定修没想到,徐泰这个蠢毒的东西,居然真的敢把心思打到沈殊音身上。   他居然还利用母亲,简直更是罪不可恕。   方定修冲过去,抬起一脚,直接踹翻徐泰。   许青一瞧,也不拦着,拎着长刀,在一旁看戏。   “沐阳,表弟,你听我说,听我说,我真不敢了。”徐泰整个人躺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不停哀嚎。   可方定修打定主意,不再听他的话,竟一脚狠过一脚,踹在他身上是丝毫不脚软。往日翩翩贵公子,此刻凶狠而又狰狞。   全然没了平日里的让人如沐春风的做派。   等他撒完气,徐泰已经被打的昏死过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徐氏望着自己儿子的疯狂举动,一言不发。哪怕看到徐泰躺在地上,这般凄惨模样,她心底反倒在责怪徐泰,居然贪图沈殊音的美色,生出这样多的事端。   她一时又怪徐泰蠢笨,一时又恨沈殊音是个天生的狐媚子,短短几句话,就激得方定修把徐泰打了个半死。   沈绛看到此番闹剧,只觉讽刺。   狗咬狗,也不过如此吧。   沈绛转头看着徐氏,说道:“你不是一直盼着我大姐姐能离开安国公府,现在你让方世子写下和离书,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既称你的心愿,也称了我大姐姐的心愿。”   徐氏咬牙不说话。   可沈绛已不耐烦在与她们耗下去,她手中匕首抬起,轻轻一挥。   寒光闪过,徐氏啊的一声大叫,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被吸引过来,只见徐氏头上的发簪被切断,原本挽着的长发,一下披散下来。   方沛终于喊道:“好,好,这和离书我们签了,我们一定签。”   “父亲,”方定修怒道。   方沛无可奈何说:“沐阳,你母亲和徐泰做下这等事情,你与殊音的缘分到今日已是彻底断了。你若是再执着下去,也不过是徒增烦恼。倒不如这次彻底做个了断,也算是全了你们两人夫妻一场的缘分。”   安国公府就怕没把好聚好散这四个字,刻在脑门上。   沈绛倒是觉得这奇了,这一家子,儿子是个权利野心家,夫人是个后宅内心狠手辣的毒妇,倒是这老公爷全然是个墙头草。   方定修此刻,远远望着沈殊音。   “阿音,你我夫妻四年,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当真要与我和离?”方定修握紧手掌。   沈殊音眉眼中尽是凄楚之色,她淡声说:“如今说这些还有意义吗?你母亲为了逼我与你和离,连这等下作手段都使了出来。你我之间,便再无可能。”   方定修默然许久,突然嗤笑一声:“好。”   这一声好,终究是如了这院子里不知多少人的心愿。   方定修在和离书上按下手印时,脑海中竟闪过了与沈殊音成亲的那一日,他红衣白马,亲自将这京城第一美人,迎入了安国公府的大门。   他自幼虽出身显贵,可越长大才越知,这家中不过就是瞧着光鲜,内里早已是摇摇欲坠。父亲身为国公,却能力平庸,不得圣上重视。   就连他大婚娶亲的银子,都是他亲自去借回来的。   他承认,当初他娶沈殊音是因为长平侯的权势,看中了这位岳父手中的兵权。   人人都说安国公府与长平侯府的这桩联姻,乃是珠联璧合,却不知道沈作明刚正不阿,不知变通,压根就没打算提携他这个女婿。哪怕方定修亲自求过他,都被他一口拒绝。   甚至沈作明还私底下与人说过,竟说后悔将女儿嫁给了自己。   方定修觉得讽刺不已,他乃安国公世子,样貌俊朗,翩翩佳公子,即便是公主也是配得上。所以他一心往上爬,就是要证明,他沈作明是错的。   况且他们如今是各为其主罢了,太子平庸,难堪大任。   这朝中党争不断,没人能够撇开洪流,独善其身。   他既认了四皇子为明主,便是已被拴在这一根绳子上,断然无法后悔。   “和离书既已按下手印,日后男婚女嫁,就各不相干了。”沈绛看了一眼日头,说道:‘不过今个也太晚了些,我大姐姐的嫁妆就留至明日,我们再寻人来拿走。”   沈殊音亲自收好和离书。   此时方沛见状,赶紧说道:“既然和离书已经签下了,三姑娘,你也该放了我夫人吧。”   沈绛点点头:“确实是该放了,不过我还得让国公夫人帮我做件事情。”   她一挥手,身侧的护卫上前,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强压着徐氏的手,让她在沈绛拿出来的一个文书上按下了手印。   徐氏本就没防备,想要挣扎时,手指印已经稳稳按在了文书上。   方沛喊道:“三姑娘,你这是作何?”   众人盯着沈绛,只见她拿着手中文书,细细看了一遍,这才抬眸回答道:“都说口说无凭,方才国公夫人与她这个外甥,可是把自己干的勾当,招供的明明白白。”   “所以我让她签下这白纸黑字,也算是请诸位当个见证人,日后若是再论起来,也是证据确凿,不容反悔的。”   此刻沈绛已经彻底将徐氏松开。   方沛哪里见过这样的姑娘,简直是胆大包天到,能捅穿了天。   徐氏脸色倏地发白,指着她说道:“你拿着这文书想做什么?”   “夫人别害怕,你也知道,如今我们长平侯府被抄家夺爵,我爹爹还在天牢之中。这京城里我与大姐姐是举步维艰,自然得拿点保命的东西在手里,免得有些人天天惦记着我,这杀手派了一波又一波。”   沈绛说着,朝方定修睨了一眼。   “好了,现在就请夫人,亲自送我们出府吧。”   沈绛一口一个夫人、世子,嘴上叫的恭敬,但谁都听得出她言语有多嘲讽。   “咱们今日之事,就当是一笔勾销了。你叫人挟持我大姐姐的事情,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但你若是非要追究,我挟持你的事情,我也不介意拿着这份文书,到京兆府去喊喊冤。”沈绛望着徐氏,悠然威胁道。   徐氏面色铁青,望着她。   待她们彻底走出安国公府之后,沈绛一把将徐氏推了过去。   徐氏站稳后,在门口瞧着她们,眼神恶毒,似乎随时要叫人上来,将她们乱棍打死。   只是披头散发的徐氏,直到最后,还是强忍住,转身离开。   反倒是沈绛,在往停在外面的马车走去时,忍不住转头看向沈殊音,问道:“大姐姐之前哭了,可是对那个方定修,还有些旧情?”   她生怕自己叫沈殊音和离,反倒是伤了她的心。   谁知沈殊音听罢,却是一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般聪明,居然连这个都看不透。徐氏从来最看重她自己那个儿子,把方定修看的比什么都紧。我方才哭,也不过是送份礼物给她罢了。”   沈绛眨了眨眼睛。   沈殊音轻笑:“你不懂男人的独占欲,哪怕方定修与我早已没了夫妻情分。可若是叫他知道,那个徐泰对我有不轨之心,还想要将我绑到他的庄子上,方定修只会恨极了徐泰。而且徐泰之所以会有机可趁,也是徐氏给了他这个机会。方定修自然也会连他母亲都会,连带着恼火上。”   “让他们母子离心,你说这是不是徐氏的报应。”   沈绛这才明白,她睁大眼睛:“所以方才大姐姐,你都是演的?”   沈殊音难得露出一个俏皮笑意,问道:“大姐姐演的可还好?”   沈绛正要回答,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喊道:“三姑娘。”   她抬眸望过去,就见谢珣站在马车旁。   “三公子,你怎么来了?”沈绛惊讶道。   谢珣朝沈绛走过来,落在她身上的眸光,似暗夜里的清泠的月华,温和又清泠,又透着叫人安心的沉稳冷静,他低低开口道:“不是三姑娘叫人在京兆府等我的?”   原来沈绛怕在安国公府出意外,特地派了一个人去了京兆府。   只要她们天黑还没从安国公府出来,这人就会去找谢珣。   虽然沈绛也知,三公子不过是京兆府一名小小推官,未必能撼动安国公府这样的勋贵世子,可她就是莫名相信,三公子会来救她。   他会来的,她心底如是想着。   而此刻,他果真来了。   就站在她的眼前。   反而是身侧的沈殊音,打算了沈绛心底的思绪,问道:“灼灼,这位公子是?”   沈绛啊地张了下唇瓣,半晌都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许久,才说道:“这位是程婴程公子,我入京之后,一直都是他在帮我。”   说着,说着,她脸颊上不自觉飞起淡淡粉晕。   怎么突然有种,见长辈的感觉啊。 第61章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早已经彻底消失在天际, 此时圆月高挂,月色如轻盈薄纱,笼罩着整个都城。   马车轱辘滚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 伴随着街面上不同的声音, 即便入了夜, 依旧热闹非凡。惹得沈殊音忍不住挑起车帘, 望着外面。   沈殊音轻嗅了下,仿佛车外有什么好闻的气味。   沈绛见状,低声道:“大姐姐,你怎么了?”   “以前不管是侯府还是后来嫁到安国公府, 我都喜静,不喜吵闹, 如今经逢大变,却发现这样喧嚣热闹,似乎才是真正属于人世间的欢喜。”沈殊音幽幽道。   平安, 顺遂, 拥有时尚不觉得可贵。   唯有等到失去, 才发现这才是心底最渴望的。   沈绛知道沈殊音这半年来, 几乎都被安国公府禁足。   她低声说:“大姐姐,现在一起都好起来了,只要我们把欧阳泉和所有证据都交上去,就能仰天关之战并非因爹爹的贪功冒进而败。哪怕长平侯府的爵位无法恢复, 但是爹爹肯定能出狱。”   “嗯, 以后灼灼就与爹爹还有大姐姐一起生活。”沈殊音伸手抚摸她的鬓发。   沈绛点头, 脸上洋溢着发着光的笑容。   只是随后沈殊音突然轻叹了口气, 低声说:“只怕这样的日子, 也过不了太久。”   “不会的, 只要大姐姐愿意,我们一家人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大姐姐也不用担心银钱的问题,如今我的铺子赚的钱,足够养你和爹爹。”   她诚恳的模样,一下逗乐沈殊音。   沈殊音望着眼前少女澄澈的双眸,手指在她额头轻点:“可灼灼大了,总该嫁人吧。”.   “我不嫁人,我可以永远陪着大姐姐。”沈绛认真道。   沈殊音扑哧一声轻笑,她手指微抬,莹白细腻如羊脂般的纤纤素手,再次掀起车帘,身后还有一辆马车。   “哪怕我愿意,只怕也有人不愿吧。”沈殊音意味深长道。   沈绛见她朝外面看,先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赶紧道:“我与三公子绝对越矩的关系,我们两人是在我上京途中相识,后来机缘巧合,三公子租住的院子就在我住院子的隔壁。一直以来他对我颇为照顾。”   突然,沈绛沉默了下,低声说:“不只是照片,三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   因为马车上只有她们姐妹二人,沈绛并不避讳,将谢珣救她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沈殊音。   待得知护国寺,是谢珣带着她躲避了,方定修的搜查,沈殊音这才松了口气。   “我被带回去之后,一直想要给你传递消息,让你查查西北粮道之事,没想到原来你们当时就在那个大殿内。”沈殊音欣慰道。   沈绛点头:“那日我将你们说的话都听到了,而且大姐姐你与我说过芙蓉醉的事情,所以回去之后,我们立即查探了芙蓉醉。这才牵扯出了欧阳泉这个人,所以我们昨晚夜探了他的别庄。没想到居然还遇到了想要将欧阳泉灭口的杀手。”   “你们在别庄中遇到了杀手?”沈殊音惊呼。   沈绛声音尽量柔和,将昨晚的事情说了一遍,可即便是这样,还是听的沈殊音双眼圆瞪,不敢轻易眨眼,生怕遗漏了什么。   每到惊险之处,沈殊音抓着她的手,便不自觉握紧。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马车停住。   沈绛抬头,往外看了一眼,就听外面一个清润的声音说:“三姑娘,夜色已晚,不如先吃些东西,再回去吧。”   沈绛在马车里轻应了声,沈殊音又是抿嘴浅笑。   待她们两人缓缓下车,走在后头的沈殊音,就瞧见站在马车旁的男子。   先前她因为避讳着男女之别,并未细细打量这位程公子。   此刻酒楼前高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曳,从灯罩内透出的朦脓灯光,轻轻落在面前男子的身上,灯下看人,本就比寻常更加惊艳动人。   男子身姿如松,一身简单蓝衣袍子,虽不是精贵料子,却让他穿出了十分的清贵和风华。他的眼睫极长,双眸透着深邃,眉宇间自带一股化净世间浊气的清清冷冷,让人看得挪不开眼睛。   沈殊音身在京城,不知见过多少风姿绰约的世家子弟,即便是几位皇子殿下,她亦见过多次。此刻还是深深感叹,谢珣气度清贵翩然,有种不染俗世的出尘。   她也听沈绛说起,他只不过是个京兆府的七品推官。   可沈殊音反倒觉得这位程公子,实乃金麟岂是池中物,即便如今官位平平,但日后必不是寻常人。   因为她们两个女眷,所以谢珣特地要了个包厢。   “今日让程公子特地跑一趟,实在太麻烦了。”待一坐下,沈殊音便客气说道。   谢珣立即说:“沈姑娘客气了,说来我也并未帮上忙。”   这是沈殊音和离之事,谢珣是个外男,确实不方便多问。她也未再多提,反而提起之前沈绛在马车说起的事情。   “护国寺还有别庄之事,灼灼都与我说过,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我对程公子你的感激,今日便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虽然我沈家如今已败落,但是他日只要公子有需要,我沈家必全力以赴,以感公子之恩。”   沈殊音说完,便起身给谢珣和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谢珣微站起来,神色肃穆:“我帮三姑娘,并非是要她感念我,也不是图她日后能报答与我,只是出于本心。”   沈殊音听完他的话,心头感念,却是先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待谢珣喝完,做了个请她坐下的手势:“沈姑娘,我们还是不必这样你来我往的客气。”   “也是,”沈殊音轻笑,她坐下后,低声说:“程公子这一句出于本心,着实叫我感动。想必我们沈家的事情,程公子已经知晓了。我父亲蒙冤入狱,长平侯又被抄家夺爵,父亲一生只生了三个女儿,子侄之辈,到了这种时候,恨不得改名换姓,划清与我父亲的关系。”   如今说起来,只是轻飘飘的几句话。   可当初刚出事时,沈殊音还未被安国公府软禁,她四处拜访沈家的叔伯长辈,还有平日里沈作明交好的世家叔伯。   可没一个人愿意站出来。   还说什么让她认命,即便爹爹真的冤枉,但他输了这场仗,皇上得拿他祭奠那些死去的将士,给天下黎明百姓一个交代。   狗屁交代。   难道真正的交代,不是应该查清楚仰天关之战,究竟为何而败,因何而败。   沈殊音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灼灼与我们不一样,她自幼被养在衢州,丝毫没享受到侯府嫡女的荣华,我爹本就愧对于她。可是真正出了事情,到京城来替我爹爹奔走找证据的,也还是灼灼。我们没有照顾好她,反倒是程公子你,萍水相逢,却能以性命相救。”   说着,沈殊音语气中略带哽咽,她本不想在谢珣面前失礼。   可是一想到,这一路沈绛所遇艰险,她这个做姐姐的,心头就抑制不住。   “好了,大姐姐,你再这么说下去,三公子这顿饭只怕都不敢再吃了。”沈绛故意逗趣道,试图将这满室沉重的气氛吹散。   沈殊音大概也觉得自己说的太多,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店小二很快将菜肴端了上来。   三人都食不言寝不语,特别是沈殊音,极尽大家闺秀风范。   待用完膳之后,谢珣现行下楼,沈绛与沈殊音落后一步,沈绛想了下,低声道:“大姐姐,要不我今日安排你到客栈住上一日。”   见沈殊音转头看过来,沈绛立即说道:“并非是那种人多眼杂的客栈,我给你包个院子,让你安安静静住着,谁都不能打搅。”   “你住在哪里?”沈殊音问道。   沈绛见她这么说,立即笑嘻嘻道:“你若是舍不得我,我今日就陪你一起住客栈。待明日,我就安排人去找宅子。”   沈殊音却没有被她转移话题,而是继续问:“我的意思是,你之前住在何处?”   沈绛小声撒娇:“先前我与阿鸢还有卓定三人一起住,所以只租了个小院子。你也知卓定要保护我,所以住在厢房内。我与阿鸢两人一人一间,实在没空余的屋子给大姐姐你住。所以你就先在客栈里将就一晚,明日我便将宅子都一并准备妥当。”   “不用去客栈,我与你一间住。”沈殊音说道。   她今日离开安国公府,只带了一个丫鬟离开。   “这不太好吧,其实我……”沈绛眨了眨眼睛,又找理由,她左右看了一眼,小声道:“我睡觉总是不老实,总会踢被,大姐姐你肯定不习惯。”   沈殊音不为所动道:“你忘了,阿娘病重那年,我陪她回衢州老家,你一直跟我一处睡觉。若是叫你单独睡,你还哭哭闹闹。”   沈绛害羞道:“我那时候小嘛。”   “在阿姐你心里,你现在也还是个小女孩。”   沈绛这才知道,大姐姐瞧着柔柔弱弱,可是主意极定,她打定主意要跟沈绛回家住,说什么都不去客栈。   于是沈绛拗不过她,只得将人带回去。   待到了巷子口,就闻到巷子里传来并不太好闻的味道。   因为这一代都是普通百姓,沟渠不少都被挖了,弄得周围不少人家叫苦连天。特别是此时是夏天,天气一热,味道越发难闻。   沈绛平时自己尚不太注意,毕竟她白日极少在家,不是在铺子里就是去忙别的事情。   如今沈殊音跟着她一块回来,她哪儿哪儿都别扭。   谢珣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替她们照亮了路。   待到了他家门口,沈绛立即道:“三公子就剩下几步路,你先回家吧,不用送我们。”   谢珣闻言,并未坚持,只是将灯笼递给沈绛:“拿着灯笼,也好照亮路。”   “不用,反正几步便到我家了。”沈绛赶紧摆手。   谢珣便道:“那就我送你过去。”   沈绛:“……”   这是一个只能二选一的事情吗?   反而是听着他们这番对话的沈殊音,闷声一笑。   终于沈绛在谢珣温柔不失坚持的目光下,接过了灯笼,只是她没想到,接过灯笼手柄时,他的手掌轻拂而过时,食指竟轻轻在她手背摩挲了两下。   隐秘而又温柔的举动。   当着大姐姐的面。   他!怎!么!敢!   沈绛心底倒吸一口气,灯笼险些提不稳,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反而稳定如松,就连声音都一如既往的清雅:“沈姑娘,三姑娘,我就不多送了。”   这么几步路,沈绛走过来,心脏依旧还在砰砰跳。 第62章   奉昭殿内, 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圣上勤政,政务繁忙之时, 通宵达旦都是常有的事情。   只是今个奉昭殿内, 气氛却是格外紧张。   坐下不仅有内阁首辅大臣顾敏敬,次辅杨谦, 刑部尚书罗思宗, 还有太子、端王、魏王以及临江王。   朝廷重臣以及几位成年皇子, 悉数到场。   不可谓不隆重。   此刻就连锦衣卫指挥使尹晋,都只能站着说话。此刻他刚回完话,殿阁内一片安静, 直到噼啪两声, 烛芯轻爆,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坐在龙椅之上的帝王, 终于沉声道:“京畿重地, 发生这样的惊天血案,死了满院子的人,你们锦衣卫竟连杀手的影子都没摸到。是不是等下回这些杀手, 摸到了皇宫里面, 你们才能有些反应。”   说到最后,永隆帝脸上阴沉的几乎滴出水。   都说京城乃是天子脚下,如今这帮人就在京郊大开杀戒, 简直将他这个帝王视作无物。   永隆帝在位这么多年, 早已经将帝王权柄牢牢抓在手中, 哪怕朝中看似皇子党争, 可在他看来, 不过都是他平衡朝堂的手段罢了。   天下皆为棋子, 即便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如今却有人不甘心当棋子,想要跳起来,将棋局搅乱,这是永隆帝最无法忍受。   皇帝将话说的这样重,尹晋赶紧跪下来请罪。   尹晋不敢再喊冤,只是说道:“圣上息怒,锦衣卫尽忠职守,不敢怠慢一日。此番血案乃是发生在城外,又是私人府邸,杀手人数众多,装备精良。我们赶到之时,杀手早已经趁着夜色离去。微臣已经派人设置关卡,在四处搜索,一定尽早捉拿凶徒,破得此案。”   眼看着皇上依旧在盛怒中,太子不得不出来说道:“父皇,据说不到一日间,京城百姓中已有耳闻,更有不少人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弄得民心不平。此案影响太大,不如让刑部、大理寺一并查起,以便能尽早破案。”   众人一听,太子这是让大理寺和刑部一块介入。   坐在太子对面的首辅顾敏敬,神色肃穆,一言不发,旁边的杨谦则是小心打量了圣上几眼,也是未开口。   倒是一向爱与太子唱反调的端王,却一反常态,开口道:“父皇,儿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甚是,这些匪人胆敢在京畿动手,就是视圣上天威如无物,其行可诛,其心更可诛。锦衣卫虽厉害,不过这些查案的事情,交给大理寺和刑部更为合适,毕竟他们才是查案的老行家。”   “而且我听说此次出现血案的别苑,是这个叫欧阳泉的香料商人,此人出身南越,在大晋多年,一向与京城权贵来往颇多。他的别苑冷不丁出现这样的血案,总该是图谋点什么,总不能只是为了杀人逗趣吧。”   太子连连皱眉,他就不爱听老三说话。   端王这番话不可谓不高明,先是点名欧阳泉是南越出生,又说他在京城中与权贵有来往,这就将皇上往阴谋论上引。   大晋疆域广阔,幅员千里,与诸多小国接壤。   虽说近些年最大的敌手,就是位于漠北之地的北戎部落。   但是位于西南地区的南越国,看似俯首称臣,其实一直小动作不断。   现在一个出身南越的香料商人,他的别苑突然被血洗,难免不会让人觉得这底下是否牵扯到什么阴谋。   况且太子总觉得端王一开口,这件事就隐隐冲着他来的。   这些年两兄弟你来我往,斗的不可开交,虽然太子乃是储君,可端王身后有英国公府,英国公霍远思别看平日里低调,却不容人小觑。   当年永隆帝在诸皇子中不显山不露水,霍远思却是最早一批跟随圣上的人。   从龙之功,不仅保着霍远思的亲妹妹成了如今的霍贵妃,还让霍贵妃膝下唯一的儿子端王,成了对抗储君而不落下风的亲王。   不仅太子日夜盼着能将端王拿下,就是端王这些年也没给太子使绊子。   此刻顾敏敬总算是开口,他道:“如今这件事虽未有定数,但是商人重利,确实应该先从他的死因查起来。此番死了这么多人,确实应该严查,给京城百姓一个交代。要不然京城动乱不堪,也会弄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   顾敏敬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叫尹晋忍不住想要抹汗。   永隆帝这下巡视了座下几人,沉声问:“此事虽有大理寺和刑部,不过总该有个领头的,交给谁合适?”   底下两位老臣还不如何,几位皇子面上可就神色各异。   魏王抬起头,又垂下,面上犹豫,显然是想接手,又怕开口被人截胡。至于一旁的六皇子谢玄琅,他安安稳稳坐着,事不关己自然不动如山。   太子和端王两人,则是望向永隆帝,似乎等着圣上开口。   “罗思宗,你乃刑部尚书,这件事本就在你份内,别因为朕不欲点你的名,你就能独善其身,对此事置之不理。说到底,锦衣卫查案,是帮你们刑部的忙。你们刑部在其位谋其政,如今反倒龟缩在后。”   永隆帝今日心情不悦,毕竟任谁听到这种血案,都不会心情愉快。   所以他对刑部尚书这样的老臣,开口都毫不客气。   罗思宗在朝中一向有老实人之名,虽然担的是刑部尚书的职,却跟阎王爷三个字并不沾关系,如今乍然被皇帝这么骂,他被吓得赶紧跪地。   “皇上恕罪,老臣不敢推脱。此事刑部上下,一定全力以赴,缉拿真凶归案。”   皇帝似也疲倦了,抬抬手,示意众人退下。   几位老大人到了殿外,与皇子们拱拱手,这才结伴离开。   待众殿下正要跟太子告别时,只见太子急咳几声,他手掌成拳,抵在唇边。一旁的谢玄琅最是关切,低声道:“太子殿下,怎么咳疾还未好?如今虽快至夏日,为了身体,也不能贪凉。”   “不过是点小病,你呀,打小便是如此,不管哪个兄弟病了,你比生病的人都紧张。”太子轻笑一声,温和道。   谢玄琅虽不是旗帜鲜明的太子党,但是他对太子一向恭敬,又因为为人低调,即便在诸皇子中,人缘也颇为不错。   “皇兄乃是东宫,身体关系到江山社稷,与旁人不同。”   谢玄琅声音透着诚挚的关心,却又并非溜须拍马,听得太子心底颇为受用。   反而是一旁的端王,忍不住轻笑一声,开口道:“老六说的对,太子你可是储君,万民敬仰,还望定要保重身体。”   太子扫了他一眼,淡然道:“端王放心,本宫借你吉言,定会保重身体。”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说完,便各自离开。   反倒是魏王一直没有说话,端王谢昱瑾还叫住他:“老四,今日议事怎么见你一言未发。”   “父皇圣断,咱们何须多言。”魏王谢仲麟淡然表示。   谢昱瑾淡淡一笑,单手背在身后,一边走一边道:“这可不像你平日里的行事。”   “不如三哥说说看,我平日里是什么行事作风?”谢仲麟转头朝他问道。   谢昱瑾没想到,他会如此反驳。   “倒是三哥多言了。”谢昱瑾略表歉意。   谢仲麟也无心与他说什么,略一拱手,扬长而去。   只是端王不仅没生气,反而站在长长的夹道,望着对方离去的身影,脸上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   奉昭殿。   众人离开,整座殿阁陡然落入寂静,殿里殿外,哪怕守着数不清的人,可是没人敢发出一丁点声响。哪怕就是呼吸,在这里,也会忍不住放缓。   “陛下。”近侍彭福海轻唤了声,他道:“先前丽娘娘遣人送来上等燕窝,不如老奴去盛一碗来给陛下尝尝。”   永隆帝缓缓起身,从高高在上的龙椅上站起来,待他走到旁边的软塌。   他缓缓坐下,彭福海过来,蹲下,脱掉脚上穿着的明黄绣蟠龙皂靴,就听到头顶上,这个帝朝最尊贵的男人,轻声道:“你说这次的事情,跟朕的哪个儿子有关?”   太子?   老三或是老四?   还是底下那几个他没注意到的。   敢在天子脚下如此大开杀戒,除了天家人,只怕再也找不出旁人了。   “陛下,这些朝堂上的事,老奴虽不懂。但是诸位皇子殿下,一向对陛下至孝,未必便有这样大的胆子。”   “未必?”永隆帝却从他的话中,挑出了一个字眼。   彭福海赶紧跪倒在地,轻声道:“奴才该死,是奴才谏言了。”   永隆帝却疲倦摆摆手:“起来吧,你也这般年纪了,别动不动跪着。如今这皇宫里,朕也就还能跟你说上几句真话。”   彭福海伺候皇帝,已超过三十年。   甚至比起任何一位皇子,在他身边,都要长远。   这皇家骨肉,被一堵堵宫墙,隔的至亲至远。   “丽嫔肚子的那孩子,还有几个月来着?”皇帝突然换了个话题。   彭福海恭敬道:“太医说小皇子约莫在腊月出生,到时候连着新年,是个顶好不过的兆头。”   永隆帝轻笑一声,却只有他心底最是清楚,他盼望的并不是这个小皇子。   而是期盼一个完全听话的孩子。   他不必有那么多的心思,只需要躺在襁褓中,偶尔冲着他笑笑哭哭便好。   这会儿即便是永隆帝心底都明白,他真是老了,居然开始期望一个听话的孩子。若是他春秋鼎盛之年,岂会有这样逃避的想法,即便真有人敢做下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便能使出雷霆手段。   叫所有人都知道,什么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   京城内,在这个不起眼的故衣胡同里的小院,沈绛正忐忑的望着侧前方的女子。   沈殊音进了院子后,一言不发,将这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看了好几遍。   还是沈绛自个忍不住,开口说道:“要不我还是陪大姐姐去客栈住吧,反正咱们只将就一个晚上。”   她刚说完,沈殊音转头看向,突然落下泪。   沈绛登时慌张起来:“大姐姐,你要是不喜欢住在这里,咱们换个地方便是。”   “我是不喜欢这里。”沈殊音望着她,眼泪还在落,看得沈绛不知所措起来。   可是沈殊音顿了片刻后,声音低柔哽咽道:“是因为灼灼你住在这里,我都不知道你住在这种地方。”   沈殊音出生便是侯府嫡女,嫁人之后,更是国公府世子夫人,不管她是高门贵女还是公府少夫人,都从未吃过一丝苦。   即便沈家败落,她也只是被国公府软禁在府内,不得外出罢了。   如今她乍然看到沈绛,竟住在这种简陋的农家小院,处处透着破旧不说,整个院落都还没有沈殊音院落的小厨房大。院子逼仄狭窄,角落堆了些平时要用的柴火,还有其他杂物,就几乎没了落脚之地。   沈绛知道沈殊音是心疼自己,赶紧安慰道:“刚开始来京城时,我为了低调行事,所以才租住了这个地方。虽说院子是简陋了些,但是我并不觉得委屈,所以大姐姐也别替我难过。”   沈殊音抹了下眼泪,低声道:“阿姐不仅没帮到你,还尽是哭哭啼啼。”   “大姐姐你只是心疼我嘛,”沈绛轻拥了下她。   沈殊音这会才瞧见一旁的阿鸢,说道:“阿鸢也长成大姑娘了,这一路上真是委屈你和灼灼了。”   “奴婢只是个奴婢,哪里称得上委屈,况且跟在小姐身边,我去哪儿都愿意的。”阿鸢笑得没心没肺的模样,总算叫沈殊音心底好受了些。   阿鸢一直在家里等着她们,见沈绛回来,才问道:“小姐,卓定人呢?”   “他正在别处,帮我看着一个人。”沈绛说道。   等沈绛与沈殊音两人进了她的房间,姐妹两总算有了能安静说话的时间。   这一整日,沈绛先是紧急赶去救回沈殊音,又带着她一道去了安国公府,拿到了和离书,颇有种兵荒马乱的仓促。   沈殊音将和离文书重新拿了出来,她手握文书,低头看了许久:“爹爹一直想替我选的一个如意夫婿,可没想到竟是引狼入室。若不是因为有方定修在,只怕许昌全也不会那般容易上了一个香料商人的当。”   沈殊音自从在沈绛这里,得知真相后,心底就一直自责。   沈绛低声安慰:“大姐姐,这些人都是为了自家的一己私利,大肆敛财,出卖朝廷,哪怕方定修不是爹爹的女婿,他们也会想方设法,从别处下手。爹爹此番也顶多是个不察之罪罢了,罪不该死,更不至于背负如此骂名。”   “好,欧阳泉的证据可全部在你手中?”沈殊音关切问道。   沈绛说道:“账册还有信件都在我手里,不过这些都是死物,最重要的还是欧阳泉这个人证。毕竟那些账册和信件,魏王都可以抵死不认。但是他派人去杀欧阳泉,乃是千真万确的事情。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如何才能上达天听。”   沈殊音抿嘴,她低叹道:“爹爹出事后,我也去找过一些叔伯,他们都是袖手旁观。如今即便再去求他们,只怕也无济于事。毕竟此时还牵扯到皇子,他们恨不得躲的更远。”   “没事,咱们已经将最难的事情都做了,还怕旁的。”沈绛轻笑一声。   两人躺在床上,虽前景还未彻底明朗,可沈绛心底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阿姐。”沈绛低唤了声,清澈甜润的声音,都带着笑。   “嗯。”   沈殊音应了声,就见沈绛靠在她肩头。   很快,沈绛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得含含糊糊,已处于半睡半醒中。   待她们沉入睡梦中,反而是一墙之隔的院落,谢珣并未睡下,他坐在卧室里的椅子上,安静看着手中的账册。   终于到了夜深之时,院子里传来一个极轻的落地声。   谢珣垂眸,就听到房门上响起轻击声。   晨晖一身黑衣劲装,整个人快要融入这黑夜之中。   “主子,属下依照您的吩咐,去了欧阳泉所说的死宅,果然他手底下那个管事,就在那个府上,并未离开。欧阳泉说过,他这个管事最是忠心,手里掌管着他各地生意的钥匙和人脉,只要有这个管事在,他就能拿到银子。”晨晖低声说。   谢珣道:“现在魏王没看到欧阳泉的尸体,肯定会盯紧欧阳泉生意。你去跟欧阳泉说,只要他拿出三百万两银子,我就让魏王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   “三百万两?他能拿得出吗?”   谢珣手指在账册上轻弹了下,低笑一声:“若是他一个人自然拿不出,不过他乃是魏王的钱袋子,他们利用芙蓉醉得来的钱财,虽然欧阳泉大半献给了魏王。但是魏王却只拿走了一小部分,大半还是交给欧阳泉继续做生意敛财。”   “所以欧阳泉承诺的这两百万两银子,其实大半都是魏王殿下的。”晨晖这才明白,为何欧阳泉敢这么痛快允诺。   花别人的银子,给自己买一条命。   可不就是痛快嘛。   晨晖立即问:“主子,您打算怎么转移魏王的视线?”   “许昌全不是还在西北大营,昨夜魏王派出那么多人都没能杀了欧阳泉,他一定会怀疑有一个暗中势力在保护欧阳泉。干脆我们泄露点欧阳泉逃往漠北的消息给魏王,让魏王以为是许昌全救了欧阳泉。若是魏王派人去除掉许昌全,那就说明许昌全泄露军机秘密之事,即便魏王事先不知道,但是他事后也一定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相信,许昌全宁愿得罪一个皇子,也要保下欧阳泉。因为相较于魏王,欧阳泉才是那个捏着他生死秘密的人。”   晨晖都不得不给世子这个主意叫好。   这样一来,既可以让魏王将注意力转移到漠北,他们可以趁机拿到银子,还能试探魏王究竟知不知道许昌全泄密投敌一事。   “属下这就去办。”晨晖说道。   谢珣叮嘱道:“这件事,十分危险。毕竟魏王的杀手可能一路追杀你们,所以你要谨慎挑选执行此事的人,切记要小心。”   “世子放心,属下定不辱使命。”   *   这一夜外面似乎下起了雨,雨滴声打在窗上,滴滴答答。   极有韵律的声音,将原本睡梦中的沈绛,拖入了一个更加漫长的梦境中。   在那个梦境里,也是这般下着雨。   烟青色细雨,将整个天地都笼罩成朦胧模糊一片。   沈绛梦到自己站在一处凉亭,似乎是因为避雨,又似乎是在这里等人。她抬眸遥望着外面,雨丝如织,风一吹,便飘落进凉亭内。   细雨落在她身上,亭子外雨声喧嚣,亭内却莫名的宁静。   仿佛这四面空空的凉亭,似乎能隔绝喧嚣。   凉亭的台阶处,传出踏水而来的脚步声,每一步踏下,溅起水花声,待那人踏入凉亭,沈绛终于缓缓转过身。   只可惜梦境中,一片模糊,她竟还是看不清对方的脸。   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东西,听不真切。   之后最后,本来对方正欲与她道别,沈绛以为这又是一个寻常的梦境。就在她提起雨伞,准备离开,对方却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隔着袖子,轻握住她的手腕。   “沈姑娘,我定不会辜负你。”   终于,沈绛听到了对方的声音,是一个极好听朗然的男声。   之后沈绛似乎感觉到自己,落入了陌生的怀抱。   梦境戛然而止。   沈绛被惊醒,才发现昨夜外面真的下起了雨,直到这一刻也还是没停下。   她忍不住又闭上眼睛,似乎梦里那个拥抱的触感,似乎与三公子的怀抱,极不相同。   等沈绛抬起眼眸,竟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这是头一次她在梦中,遇到这样的场景,因为她所梦之事,一一都会灵验,因此沈绛便怀疑此乃前世已发生的事情。   难道那个男子,也是她曾经遇到过的男人?   而且还并不是三公子。   一时,沈绛心头纷乱又复杂,难道自己一直周旋在三公子与这人之间?还是说前世三公子并未出现,反而是这个人。   面对这莫名其妙的梦境,沈绛心底居然有些气恼。   她忍不住长吐一口气,如今她都有三公子了,不能再胡思乱想。   哪怕这个梦境里的人,真的再次出现,她也要坚定己心。   等等。   现在三公子算是她的了吗?   “灼灼在想什么,这般苦恼?”身侧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沈绛一怔,这才想起来,沈殊音还睡在自己身侧呢。   她立即摇头:“没有,没有,我没有乱想。”   于是沈绛赶紧起身,不敢再多问。   因为沈殊音的嫁妆还在安国公府,好在沈殊音的陪嫁嬷嬷也还在,嫁妆册子什么都在。所以沈绛早上便陪同她一起出门,两人一起去了卖买房屋的牙行。   “今个咱们先去看宅子,免得大姐姐的嫁妆拉回来,连放置的地方都没有。”   就在牙行的经纪陪着她们一同出来,就见路上一辆马车被人拦下。   只见拦车那人,手中高举着状纸模样的东西,喊道:“大人,大人,小的要伸冤,请大人为小人做主。”   “又是个当街拦车的,只怕得有苦头吃了。”牙行经纪瞧见,摇头叹了句。   沈绛和沈殊音皆未遇到这种情况,两人却不约而同停下,看向喊冤之人。   只见马车停下,车夫并未立即下来,连车上的人也没动静。反倒是街面上的行人都纷纷驻足,朝这边看过来。   沈绛离的最近,就瞧见马车车窗,有一只修长而又匀称的男人手掌,轻轻挑起车帘。   “将他的状纸拿过来,给我瞧瞧。”   这声音似乎在吩咐赶车的小厮。   可这声音却也叫沈绛如遭雷击般,僵硬在原地。   梦里的那个声音,出现了。   周遭乱哄哄,似乎都在议论这个拦车告状的事情,唯有沈绛,眼睛一错不错盯着马车,可是在车里人说完这句话后,就见车帘放下,并未真的露面。   沈绛似乎听到旁边这个牙行经纪,说起马车里的人。   她便恍惚问道:“你认识车里这位大人吗?”   “自然是认识的,都察院的御史大人,可是出了名的替民请命,难怪这人敢拦这位大人的车,肯定是早已经打探过这位温大人的名号。”   终于沈绛听到有人念了一声他的名字。   温辞安。 第63章   马车离开后, 沈绛还站在原地。   “灼灼。”沈殊音轻声喊了一句,总算将失神的人,叫了回来。   沈绛将目光收回, 马车早已经驶出街道的另一端,彻底消失。她看了眼沈殊音,却还是先转头问牙行经纪:“这位温大人官声听起来颇为不错, 可是因为时常为民请命?”   “那是自然,这位温御史说来可是十分有名,去年他巡查湖广的时候, 正巧撞上县令欺压百姓,听说他刚正不阿, 将那个县令斩头示众。”   沈绛含笑听着,知道这里头多半有戏说的成分。   温辞安乃是监察御史,正七品的官职,虽然品级并不高。可是朝野上下,没人敢小看监察御史, 因为他们可代天子巡狩四方的职责,更可大事奏裁, 小事立断。   平常七品官员并无上奏圣上之权,监察御史便有此权,若是有直谏之事,更可入堂面圣。   不过这人说温辞安能直接斩杀县令, 估计是道听途说。   两人上了马车。   沈殊音这才问道:“灼灼, 你这般关心那位温大人,可是因为他乃是监察御史, 你想利用他的职权, 将你手上的证据直接递给圣上?”   沈绛微怔, 方才她光想着梦中之事,还未曾想到这个。   如今沈殊音一语点醒,沈绛不由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说来,她们如今有证据,无非就是怕递不到皇上跟前,被人半途截留。   天颜难见。   温辞安若是真如传说中那般刚正不阿,确实是个途径,毕竟他作为监察御史,有直谏圣上的奏对之权。   “这确实是个法子,可是温辞安是否如传闻中那般,还需再仔细考察一番。若是此人只是徒有声名,只怕咱们的证据反而会带来灭顶之灾。”   沈殊音点头:“如今魏王和方定修只怕快要狗急跳墙,他们敢在京郊大开杀戒,若是让他们知道证据在你手中,一定会来害你。”   因着是在外面,她们并未多谈论此事。   待看了宅子,沈殊音却定了一个两进的宅院,虽然面积并不算大,但是胜在清雅别致。   “这个宅子虽不大,不过咱们家里人口简单,等爹爹出狱,也是够住。灼灼,倒是让你一直受委屈。”沈殊音有些歉意道。   沈绛反而能理解她的决定,她道:“我知道大姐姐选这处宅子的原因,就是不想太引人注意嘛。毕竟咱们现在还是应该低调为主。”   “你越是懂事,阿姐就越心疼。”沈殊音轻握她的手掌。   别家的嫡出幼子、幼女,哪个不是小霸王一般的人物,吃穿用度皆是最好。   反倒是她家,沈绛打小就被养在祖宅,未曾在京城享受过一日侯府嫡女的尊荣。   沈殊音温柔望着眼前人。   只盼着她的灼灼,往后再不受一丝委屈。   “我不委屈,我现在就想早日见到爹爹,咱们一家团圆。”沈绛轻笑。   待定下宅子时,沈绛拿出银子,要交付定金。   没想到却被沈殊音按下手掌,沈殊音道:“如今有阿姐在,你的银子就留着当做私房钱。”   沈绛倒也没一昧争执。   反而是定下房子后,她便带着沈殊音去了朱颜阁。   待一下了马车,沈殊音进了店内,仔细端量四周后,这才发现不同,只见店内有不少客人,结伴而来的姑娘,纷纷交头接耳,竟是在小声讨论手中口脂颜色。   沈绛将沈殊音带到楼上,又给她细细说了朱颜阁的事情。   沈殊音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胭脂铺子,能玩出这般多的花样。   沈绛叫人拿了铺子里的样品过来,给沈殊音仔细挑选,她道:“大姐姐仔细瞧瞧,若是有不好的,你尽管说。”   “你这铺子在京城中已有这样大的名气,岂会不好。”   不过沈殊音还是仔细选看了每样口脂的颜色,直到房门被推开,一个急促的声音响起:“三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这两日没瞧见你,这样品我迟迟也不敢定下来。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你这里有客人。”姚羡赶紧往回退。   “承之。”沈绛喊了声。   承之乃是姚羡的表字,沈绛与他熟识后,便唤他表字。   姚羡在门口定住,房门半掩着,他只能瞧见里头模糊有两个人影。   沈绛道:“你进来吧,我正好要与你说件要紧的事情。”   姚羡这才重新推门,他一进来,便先拱手:“那我便打搅了。”   “这位是?”沈殊音也有些诧异。   沈绛起身,郑重道:“大姐姐,这位是姚羡姚公子。我初入京城,便与他相识,不蒙承之嫌弃,如今这朱颜阁乃是我与他一同经营。”   “哪里,哪里,这朱颜阁样样都是三小姐拿主意,我顶多就是搭把手帮忙。”   沈绛却摇头,轻声说:“承之你对我信重,我却没对你说实话。”   说完,她冲着姚羡郑重一行礼,弄得姚羡有些茫然无措。   直到沈绛开口说:“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商贾之女,我父亲乃是沈作明,曾是西北大营主帅,半年前仰天关之战,父亲兵败,长平侯府被抄家夺爵,我才会上京。一直以来,我都对你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姚羡被这消息砸的昏头转向。   他茫然看了看沈绛,又转头看着沈殊音。   “这位是我大姐姐,沈殊音。”   “见过大姑娘。”姚羡赶紧行礼,他家乃商贾,对京城勋贵也多少有些了解,况且他如今做着朱颜阁的胭脂生意,这些勋贵人家都能数出个一二。   长平侯府的大姑娘,不就是那位嫁到安国公府的那位。   姚羡瞪大眼睛,满脸吃惊。   沈绛叹了一口气:“承之,你要不先说句话,不然口水便要流下来了。”   姚羡下意识抬袖去擦,沈绛没想到他真能这么傻,与沈殊音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弄得姚羡是面颊泛红,尴尬不已。   “我只是初闻此事,乍然有些骇然。”姚羡解释道。   沈绛轻叹一口气,低声道:“你若是对我有怨气,我也是能理解的。若是你觉得我失信于你,不想与我再一起共事,我也可以……”   “三姑娘,你这是想与我拆伙?”姚羡猛地拔高声音,打断她的话。   不等沈绛说话,姚羡连连摇头:“不成,不成。你可不能这般丢下我不管,你不是说过我们的未来,在更广阔的天地。”   “我们,”姚羡指了指自己,又指向沈绛,“这可是你亲口对我许下的承诺。”   一旁的沈殊音:“……”   沈绛失笑:“我是怕你对我有怨气,怨我没有对你说出实话,毕竟做生意最重诚信,我却对你失了信。”   “三小姐是怕连累我,才没对我说实话吧。若不是三姑娘,只怕如今我还在日日在酒肆赌场里,醉生梦死,声色犬马呢。我岂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责怪三小姐。所以三小姐也不可以轻易丢下我,更不能与我拆伙分家。”   姚羡反倒是替沈绛找好了理由。   弄得沈绛越发哭笑不得。   不过沈绛心定后,望着姚羡,忍不住别开头,眼底有些酸涩。   “承之,谢谢你。”   *   姚羡离开后,沈殊音眉宇舒展,柔声道:“如今见了这位姚公子,我又安心了些,灼灼这一路走来虽然艰难,却也有不少贵人相助。”   只是沈殊音略一扬眉,又道:“只是这位姚公子,我瞧着年岁比你大几岁,方才听他说也还未娶亲。不知他……”   沈绛险些毛骨悚然,赶紧说:“大姐姐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我与姚羡绝无半分暧昧,我们就是纯粹的朋友,一起合伙做生意。”   沈殊音略拖一下调子:“看来这位姚公子确实没关系,有关系的是那位程公子。”   沈绛哭笑不得,才知沈殊音是故意的。   待傍晚时,沈绛将沈殊音送到家中,换了一身男装,赶在城门关上时,出了城。   她一路快马,到了护国寺。   昨日她离开之后,就一直惦记着这里。   欧阳泉这个证人,她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   她进了院子,就瞧见清明和卓定都在,清明还诧异道:“三姑娘,您怎么这幅打扮?”   “有些人盯上了我,特地换了身装扮。”沈绛轻笑。   她方才送沈殊音离开朱颜阁,就发现有人跟着她们。所以她特地与大姐姐先回了趟家,迷惑对方,让他们误以为她还留在小院内子。   清明惊讶:“有人盯上你了?是魏王殿下的人吗?”   “不是,应该是旁人。”沈绛摇头。   她估摸着是安国公府的人,方定修派人盯着大姐姐和她,只怕也是想知道,是不是她带走了欧阳泉。   他们说话间,院落的门再次被推开。   沈绛扭头看见谢珣,见他回身将院门重新关上,挺拔身姿如松竹,眉眼一如既往的沉静淡然,明明还是那个三公子。   可沈绛却不由自主扭开头。   这一天下来,她还在琢磨那个温辞安。   她梦中所见往往都是真的,也就是那位温御史与她确实关系匪浅。   明明她的心并未被影响,可难免叫她有些不好意思直视谢珣。   好在谢珣走到她身侧,轻声说:“三姑娘,我与你有话说。”   沈绛与谢珣两人入了静室,落座后,谢珣望向她,开门见山:“昨日我与锦衣卫在别庄一同查看,才得知原来锦衣卫这些日子,已经从芙蓉醉查到了欧阳泉身上,只是正在他们准备捉拿欧阳泉,就发生了别庄血案。所以魏王在锦衣卫之中,一定也埋下了暗桩,此人将欧阳泉已暴露的事情,告知魏王,于是魏王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派出身边死士,彻底清除欧阳泉这个隐患。”   “如今看来,只怕从杨雷之死开始,整件事就是一个连环计谋。”   沈绛不解:“就是那个在护国寺发疯的人?”   “此人在护国寺因为吸食芙蓉醉,行事癫狂而得罪郢王世子。于是布局者,便利用他的死,刻意渲染,之前京中不是传闻郢王世子逼死杨雷。其实流言传入宫中,太后因此事涉及世子,震怒不已,所以皇上便命锦衣卫彻查杨雷之死。”   “所以锦衣卫就从杨雷之死,查到了芙蓉醉一事,并且已查到了欧阳泉。”沈绛顺着说了下去,她说:“所以当初世子殿下逼死杨雷,也是被冤枉的,只是幕后之人想利用太后对他的疼爱,将此事闹到圣上跟前。”   “而当初布局的人,其实最终目的并非郢王世子,而是魏王。郢王世子不过是被竖起的鱼饵,对方利用这个鱼饵钓出魏王。而魏王果然也沉不住气,率先对欧阳泉下手,却被我们无意中撞破,从中救下了欧阳泉。”   沈绛闻一而知十,竟轻易将整个布局都看透。   谢珣眼底闪过一丝赞许,仿佛因为她的通透聪慧。   他抬眸注视着沈绛:“如今我们的机会已来,锦衣卫乃是皇上近卫,是圣上手中的一把尖刀,更是圣上的一双耳朵。”   沈绛心脏砰砰直跳。   “如今锦衣卫既然在追查此案,不如我们将欧阳泉的消息传给锦衣卫,制造他已逃往漠北的假象,这样一来可以将魏王和皇上的视线,转移至漠北。我们更可以让皇上知道魏王做下的勾当,以此试探圣上心意。若是他不打算包庇魏王,一定会责令锦衣卫保护许昌全,将他送往京城审问。”   “我已请了江湖人士,带着假的欧阳泉一路逃往漠北,并且让真的欧阳泉亲自写了一封信给许昌全,让许昌全送他去北戎。这封信我会让人中途假装被锦衣卫截获,这样皇上就会知道许昌全勾结北戎一事。至于魏王与欧阳泉之间的关系,如今他狗急跳墙派人暗杀欧阳泉,蛛丝马迹肯定会被锦衣卫察觉。”   沈绛笑了起来:“三公子神机妙算,更是布局精妙,如今我们只要静候结果便是。”   欧阳泉和许昌全皆与北戎有关,两人涉及通敌叛国。   这样的大案,锦衣卫肯定会穷追不舍,并且一定是要带着活口回来。   皇帝执意想要包庇自己的儿子,他就会杀了许昌全。到时候若是锦衣卫对许昌全审也不审,直接杀了,帝心所向何处,便是明了。   到底是边关无辜枉死的将士重要,还是他自个的儿子、皇室的名声重要。   家与国,帝王的脸面,他们是在赌。   沈绛低声说:“若圣上执意要包庇他自己的儿子呢?”   “那我们就将这天地掀翻,他们想要堵住悠悠之口,我们就偏要让全天下黎明百姓都评判,究竟谁对谁错。阿绛,这天下虽说皇帝的天下,可他也得顾忌朝臣百姓之口。”   沈绛终于点头:“好,我便与三公子一起赌这一场。”   *   两人商议好此事,谢珣便出去一趟,显然是去立即安排此事。   因为沈绛是傍晚出城来的护国寺,此时天幕如洗,明月高挂,繁星密布,城门早已经关闭,她出来时便与大姐姐说过,今晚要寄宿护国寺。   待她坐下廊下,托手仰看天际。   护国寺地处深山上,又正值夏夜,虫鸣鸟叫,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丝丝清凉的青草味。   惹得沈绛忍不住推门出了院子,谁知刚出了门,就撞上回来的谢珣。   “三姑娘要去哪儿?”谢珣沉声问道。   沈绛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如实说:“今晚夜色不错,忍不住想要走走。”   “我陪三姑娘一起吧,我对护国寺比三姑娘熟悉些。”谢珣缓缓点头。   沈绛没想到他竟会如此说,此时护国寺内早已经漆黑一片,没了白日里的香火焚天,只隐隐听到远处的香舍,似乎有悠远的木鱼声传来。   “三公子,我与姐姐这两日就要搬家了,要从这处小院搬走”沈绛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提前与他说一声,毕竟这是早晚的事情。   谢珣对此并不意外,沈殊音与方定修和离,原先陪嫁的东西都要搬回来。   沈绛如今住的那个小院,如何都是装不下的。   而说完话的沈绛,不知为何,心头隐隐盼着三公子能说点什么。   终于,身侧男人清冷的声音响起:“三姑娘先前独身一人在京城,举目无亲,如今能与亲姐姐团聚,是值得开心的好事。”   沈绛脚步一顿。   不该是这样,这样疏离冷淡。   沈绛心头委屈突来,她以为经过别苑一夜后,她与他生死相交,早该剖口心扉,心意相交。   他待她太好,太温柔,哪怕只是安静在他身侧,沈绛都觉得安心。   如今乍然要离开,两人再不会像从前那样,一墙之隔,明明还会有很多相见的机会,可是她却觉得心底空落落。   她以为三公子会与她一般,却没想到他回答如此冷淡。   沈绛转身,盯着他看了一会,许久才问:“那你呢?”   谢珣手掌微握,眼眸波澜不惊:“三姑娘只是搬到稍远的地方,不必担心,若是有事要商议,可以只管遣人来京兆府找我。”   他明知她想要什么,却无法说出口。   不是因为他心底不喜欢她。   而是他不能如此自私,在她完全不知他是谁的时候,用诺言将她捆绑在身边。明明他对她有所隐瞒,却又无法彻底放手。   谢珣自知并非正人君子,可是在待她一事上,他做不到君子,亦无法彻底做小人。   他喜欢她,却无法告诉她,当初自己为何要隐瞒身份,刻意接近她。   因为他害怕自己说了之后,会再也见不到如今的这个她。   如今的沈绛,全心全意信任着身边这个叫程婴的男人。在她的眼中,程婴温和、大义,是天底下她最信重和仰赖的人。   他无法亲手打破这份全心全意的信赖和依靠。   谢珣也没办法让沈绛知道,真正的谢程婴也不过是个玩弄权术,满心复仇的俗人罢了。   他将自己逼进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进一步,他不敢。   退后一步,他不愿。   就在他心底煎熬时,一阵清脆鸟鸣声响起,而他眼前一晃,身侧的姑娘竟突然逼近,她轻轻踮起脚尖,凑近他的唇。   她微歪着头,像是鼓起了平生的勇气,亲了上来。   沈绛哪怕在话本上,都没见过,哪位小娘子敢做出这样惊世骇俗之举。   可偏偏她做了。   因为她想要确认,眼前这个男人的心。   月明千里,清辉燎原,在这月色朦脓之下,有个全天下最孤勇的少女,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念想。   她不想再胡乱猜测他的心意,她要亲自确认。   待她轻轻落下脚尖,唇瓣跟着撤离时,她抬头望向眼前的谢珣。   “三公子喜欢我。”她的声音里透着狡黠的得意。   是肯定,而不是迷茫。   方才她吻上去时,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可是他的唇却是柔软的,有些微凉。   沈绛虽说的云淡风轻,可是心口却剧烈跳跃,有种恍惚的晕眩,说完后,整个人钉在原地,也不知要干什么。   直到有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她身体拽了过去。   谢珣的手指是微凉的,可是他心底仿佛有一簇火焰烧了起来。   理智与踌躇,都在火焰下,被焚烧成了灰烬。   他一手扣住她的后颈,一手揽住她的腰身,将沈绛整个人都紧紧搂入怀中,待埋头过来,深深吻了下去。他轻含住她的唇瓣,撬开贝齿,带着一团能焚烬一切的炙热。   这一切来得太快。   他的动作分明有几分凶狠,却又透着一股紧紧绷住的压抑和克制。   沈绛脑海中早已经一团乱麻。   什么都想不了。   似乎只有眼前的他才是真实。   谢珣透着一股压抑的疯狂,问道:“若我不是你认识的三公子,你还这般喜欢我吗?”   这是什么意思?沈绛迷茫抬头。   她本来澄澈的眼眸,此时因为他过于强势,变得朦脓而迷离,脸颊上更是泛起一丝奇异的绯红,她甚至还未来得及挣扎,早已经成为了他怀中的猎物,挣脱不得。   谢珣心底的压抑险些迸发,那样一双清丽的眸子,此刻让他险些疯狂。   他对她,早已经无法放手。 第64章   沈绛被他手臂扣住腰身, 因为太过用力,她的呼吸已然受阻,有种透不过气的窒息,于是她忍不住轻轻挣扎起来。   可是面前的人, 反而将她搂得更紧, 不带一丝喘息。   他将她抱紧:“你害怕了?”   原本清冷的声音,此刻沙哑至极, 低沉的像城墙上的钟鼓, 每一个字都是敲在她心头,听得人心惊胆战。   方才还明月清辉的天际,似乎也黯淡了下来。   将彼此的身影, 彻底融入这黑夜中。   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和陌生,从沈绛心底慢慢浮起来,这样的谢珣让她从未见过, 她感觉到黑暗中他的视线正牢牢定在她身上,她轻声道:“我没有。”   黑暗中, 一声短促的哼笑传来。   谢珣:“你撒谎,这样的我不是你熟悉的那个三公子。”   .   你还会一如既往待我吗?   他的手掌握着她的腰身, 沈绛本就纤细的腰肢, 在他手中仿佛不盈一握, 不想他却轻轻松开,下一秒她的手掌被他握住。   谢珣的五指顶开她的掌心, 一根一根穿过她的手指间, 终于两人十指紧扣。   沈绛下意识抬头, 黑暗中他的双眸幽深而平静, 可是瞳孔的深处仿佛蛰伏着一种被压抑着的疯狂, 稍有不慎,就能带着自己一起焚烧殆尽,灰飞烟灭。   “阿绛,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个完美的三公子,我其实是个坏到透顶的人。”   他所做的一切,都带着目的。   哪怕他用大义包裹着自己所有行为,可是剖开表面的理由,他这么做,全都是为了自己。   他生来就被束缚,只因他是亲王儿子,是皇帝兄弟的儿子。   帝王疑心,他们全家就得如履薄冰,他父王为何这么多年来,一直有纨绔王爷的名声,因为父王但凡有一丁点权势,都要被架在火上烤。   他在深宫之中,却中了世间罕见的蛊毒。   皇宫中那么多皇子,后宫争宠斗气,要害也该害皇子,为何偏偏他这个寄居宫中的王世子遭了毒手。   真相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只是谁敢提起,谁敢帮他伸冤。   这么多年他遭受着蛊毒侵害,日日夜夜,早已经是满身疮痍,这具从五岁开始就一直努力活着的躯壳,现如今早已经破败不堪。   他沙哑至极的声音,落在沈绛耳边,激地她浑身颤栗。   这样的三公子,她从未见过。   她的三公子,从来都是笑容温润和煦,如三月里最柔的春风,这一刻她却突然发现,在这样温和的面孔下,深藏着的竟是她从未察觉到的阴暗和绝望,他声音里带着极端的压抑,无法宣泄的隐忍。   “程婴。”沈绛轻声喊他的名字,她似乎想要安抚他:“我不害怕。”   谢珣听到这里,不仅未被安慰到,反而越发觉得荒谬,直到如今,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若是她知道,她从头到尾喜欢上的,是一个虚假的幻象,她还会这么安慰他吗?   此刻他心底有个疯狂的声音在呐喊。   告诉她,你真正的姓氏,你真正的名字。   为什么不敢?   你为什么不敢?   可是他心底仿佛又另外一只巨手,紧紧捂住他的心脏,将所有的爆发和想要发泄的疯狂,都彻底禁锢住。   谢珣再次将她抱在怀中,这次他的唇贴着她的耳边。   温热的鼻息,如鸟羽般轻拂过她的鬓发,直到耳廓,直到他再次呓语开口:“阿绛,我好想这样永远抱着你。”   永远。   突然,沈绛感觉到什么滚烫的东西,坠入她的颈窝,缓缓流淌而下。   沈绛浑身再次颤抖。   这一刻,她竟觉得抱着自己的这人,好似在溺水,如今她成了他唯一的浮木。   谢珣一直以为,他的心可以永远克制、隐忍,他早已经习惯了忍常人所不能忍。可是今晚,眼前少女莽撞而又天真的吻,带着的一片赤诚,让他固若金汤的隐忍,彻底破碎。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像是要把她彻底揉碎自己的身体。   谢珣一闭上眼,心底再次滑过一个嘲讽的声音,永远,他有什么资格说永远。   沈绛的一辈子还有多久,五十年、六十年,他的一辈子呢,说不定就是明天,因为这具身体早已不是他能控制。   烈火在他心底焚烧,他从年幼时所受的那些伤害,他曾以为已是极致。   如今他方知,这一年年在他心头叠起来的伤痕,让连肆无忌惮拥抱他心心念念的姑娘都不可以。   甚至连一句,我会娶你的承诺,都不敢许下。   他心底哪怕疯狂想要拥有她,却无法做到彻底自私,因为他舍不得丢下她一个人,在这孤寂世间。   “阿绛,阿绛……”他低唤她的名字。   沈绛感受到他声音里的绝望,眼泪再也克制不住,落了下来。   他突如其来,前所未有的爆发,这些她未曾见过的疯狂情绪,终于让她明白,他心底所受的那些煎熬,她不知道在自己未曾遇到他的那些岁月里,他究竟遇到过什么。   她只能哽咽道:“不管你是什么样的程婴,我都不会离开你。我也想要永远待在你的身边,程婴,你既说了这句话,就要做到。”   *   沈绛最后竟连自己怎么回房间,都已经忘记。   她只记得,谢珣带着她去一个山坡上,看了头顶的星辰,他这人格外博闻强识,似乎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沈绛安静靠在他身侧,听着他说着苍穹星斗。   一觉醒来,沈绛以为她是高兴的,可是高兴之余,仿佛又患得患失起来。   她从小就亲缘缺失,似乎也从未拥有过什么美好的东西,如今乍然拥有了,反而觉得有些失真,怕一切似梦,只要她睁开眼睛,就会彻底消失。   沈绛回去之后,本打算联系傅柏林。   可是她按照他们留下的暗号,几日都没等到人。   之前她就听三公子提起,那日在别庄里查案的就是之前她遇到暗杀时,遇到的那个锦衣卫千户。   只怕师兄一直不能来见她,是因为他压根不在京城。   说不定他已经按照她和谢珣所设想的那样,追查到了漠北。   转眼就快到八月中秋。   魏王府。   这几日气氛都格外压抑,殿下似乎心情不悦,书房里伺候的人,不知为何,竟被拖出去打了一个。   谢仲麟心情不好,自然是因为欧阳泉。   本以为他派出那么多死士,区区一个欧阳泉,手到擒来。   可是在京城闹出这样的轩然大波,欧阳泉不仅没杀掉,而且还让他逃到漠北。如今他更是得知,欧阳泉手中居然还藏着账册,还有他策反许昌全的证据。   关于欧阳泉这些勾当,他确实事先不知。   但是仰天关之战后,许昌全给他来了密信,竟将欧阳泉策反他的事情,全盘告知。他说自己深受长平侯大恩,如今辗转煎熬,特别是长平侯被押送进京,他恨不能以死抵罪。   谢仲麟得知此事,大惊不已。   可此刻他已经骑虎难下,欧阳泉是他的人,一直在用芙蓉醉帮他敛财,许昌全也就是这么被他们拖上一条船。   他没想到的是,欧阳泉居然是北戎人,还如此狼子野心。   但他思虑了许久之后,却还是派人安抚住了许昌全。长平侯沈作明手握重兵,他虽不是旗帜鲜明的太子党,却也对父皇说过,朝中党争不断,不利江山社稷,还是应以太子为重。   所以沈作明出事,太子还曾经试图保他。   多次让人上书,言明长平侯这么多年镇守边疆,不仅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该以一役定他生死,边关防务要紧,还是应该让他戴罪立功。   父皇似乎打定主意,要借着这次机会,彻底收回沈作明的兵权。   谢仲麟自然也不想让太子,再得沈作明这样的臂膀,所以他安抚住许昌全,反而借机推许昌全成为西北大营主帅。   只要他握住许昌全这个秘密,那么这个人就可以为他所用。   如今欧阳泉逃至西北,看来许昌全这颗暗棋,他也该舍弃了。   谢仲麟接连损失自己的钱袋子,还有好不容易到手的兵权,心疼不已。但是太子和端王在京城对他虎视眈眈,他不能将这么明显的把柄落给别人。   房门被敲响,他今晚一直等着的人,终于到了。   很快,两个人一前一后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他贴身侍卫,身后的人则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   “殿下,欧阳泉的管事被带来了。”   谢仲麟立即问道:“我让你一直藏在欧阳泉身边,如今他逃往西北,他那些账册和银子可都没来得及带走。你现在能拿到多少钥匙?”   “回殿下,大半的生意我已经掌握,至于银子,我也大概知道藏在何处。”   谢仲麟:“好,你现在立即将银子给我转移,立即送到我的封地广宁。”   “是,殿下。”管事恭敬道。   谢仲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的手指在桌子上轻敲,此时房中只剩下他的贴身侍卫吴志,他问道:“去追杀欧阳泉的人,有消息了吗?”   “他们一直追赶着欧阳泉,不过对方身边有江湖高手保护,而且一路上行踪不定。”   谢仲麟皱眉。   吴志赶紧说道:“我们在许昌全身边也安排了暗桩,只要欧阳泉去找许昌全,我们的人一定能将两人都抓住。”   “不过据我们的人传回来的消息,好像锦衣卫也派人前往漠北。”   “什么?”谢仲麟失声。   他立即道:“一定要赶在锦衣卫找到欧阳泉之前,杀了他。这个人知道的秘密太多,不能将他留下活口。”   转眼过了半个月,到了八月中秋。   沈绛与沈殊音在这新搬来的地方,也住了半个月。   这是姐妹两人难得在一起的中秋团圆节。   沈绛虽然忙着救爹,却也没忘记朱颜阁,而且这阵子沈殊音竟还帮她出了不少点子,特别是沈殊音亲自画的中秋嫦娥奔月,被定制成中秋款口脂盒子。   居然大受欢迎,一经推出,就售卖一空。   “大姐姐,这是姚羡亲自给你包的银子,特地感谢你之前画的嫦娥奔月图,”沈绛笑嘻嘻将红封拿出。   沈殊音摇头,轻笑道:“是我该做的事情。”   不过她虽然这么说着,可还是伸手接过了红包。   待打开一瞧,发现里面竟是张百两银票,沈殊音大吃一惊:“竟这么多银子?”   “姚羡说了,你是京城里的高门贵女,眼光不同寻常,以后还想请您多多帮忙。他呢,还生怕银子污了你的眼。”   沈殊音陪嫁庄子和铺子,都有不少,每年这些进项都是不少。   只是头一回,靠自己双手赚银子,竟还挺新鲜。   沈绛低声说:“大姐姐,我听说你前两日在铺子里遇到了方家的人?”   沈殊音因为在家无事,所以偶尔会去朱颜阁,没想到居然就遇到了方家二房的小姑娘。之前她和沈绛在安国公府大闹一场,沈绛拿匕首挟持徐氏的事情,被那么多家丁看见,瞒是瞒不住的。   所以方家小姑娘瞧见她,再没了往日的恭敬,吹眉瞪眼。   沈殊音自然也不会,跟一个小姑娘见识。   “我与方家已没了关系,从今以后,我只是沈家女,再不是方家妇。”当时沈殊音面对小姑娘愤怒指责,她作为国公少夫人,怎么能与旁人一起踩了国公府的脸面,她就是这般回答。   沈殊音轻笑说:“不过是个小丫头,灼灼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如此月圆美景,咱们还是先许个心愿。”   沈绛抬头望着头顶,许久,轻声道:“希望月圆,人团圆。”   *   皇宫。   今日乃是中秋宴,皇上特地在昭和殿,举办盛宴,邀众臣同宴。而宫中的观月楼,更是整个京城最好的赏景之地。   谢珣本不想赴宴,但是郢王爷不许,他只能跟着一同前往。   女眷是在后宫之中设宴,而前朝的昭和殿,则是皇帝与皇室宗亲、王公大臣,一同饮宴。   谢珣坐在郢王身侧,不言不语,安静观赏殿内的舞乐。   待一曲终了,皇上举起杯盏,笑道:“今日乃是中秋佳节,朕与众卿同饮一杯,共祝此良宵美景。”   众人纷纷起身,太子率先说了几句贺词。   这一番话让一向对太子严苛的永隆帝,都脸上喜色不断,颇有几分和颜悦色。太子心底也是难得轻松。   谁知宴席过半,突然有人送了急报进来。   原本还在赏舞的众臣,纷纷抬头望过去,就见皇帝打开手中折子,看了几眼,神色陡然一变,原本的喜色变成急怒,他似忍了又忍,最后居然还是将手中折子扔了出来。   “欺人太甚,方才来报,北戎王庭,竟派人混入西北大营驻地,暗杀建威将军许昌全。”   谢珣猛地握住手中酒杯。   殿内立即响起喧哗声,好些官员愤声急呼,斥责北戎恶贼,欺我大晋边疆,竟还敢暗杀镇守边关的将军。   甚至还有人疾呼,要给北戎还以颜色。   谢珣捏着手中酒杯,慢慢凑近唇边,仰头喝下。   北戎八部,还真是一把好刀。   皇帝这是打定主意要包庇自己的儿子了。   谢珣眸底闪过冷光,缓缓抬头望向皇座之上的那个人,哪怕他曾经也是明君如何,如今他为了自己的儿子,置几万将士之死如无物,更是将所有罪责推到无辜主帅头上。   待他望向不远处座位上的魏王谢仲麟,就见他眼底闪过一丝狂喜。   瞧瞧,这对父子,都心知肚明。   谢仲麟知道是皇帝替他出手,除掉了许昌全。   许昌全死不足惜。   可真正该死的人,却还安坐在这大殿之上。 第65章   沈绛陪着沈殊音一起喝了几杯酒, 连阿鸢和卓定都坐在一起赏月吃瓜果。   今晚是难得平静的日子。   沈殊音不胜酒力,辰时过半,便先回房休息。沈绛反倒是继续待在院中,她伸手将一个干净的酒杯摆在另一边, 拿起酒壶, 满上一杯。   “看了这么久, 还不下来?”沈绛把酒壶放下,淡淡道。   果然院中墙壁上响起一声笑, 傅柏林一跃而下,几步走到桌边,撩起袍子坐下, “头一回见到传闻中的沈大姑娘, 真不愧是当年的京城第一美人。”   “哎, ”傅柏林倒吸一口凉气, 脚背被狠狠踩了一脚。   沈绛怒瞪他:“那是我大姐姐,不许用这种口气说她。”   “我绝无轻薄之意,只是感慨窈窕淑女,果然一见便神清气爽,令人向往。”傅柏林嘻嘻一笑。   见沈绛脸色还是不悦,傅柏林赶紧拱手:“师兄不是都给你道歉, 怎么还生气呢。”   谁知沈绛双手抱在胸前, 冷眼看着他:“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傅柏林一愣, 反问道:“师妹想让我说什么?”   “你只夸我大姐姐是美人,就没什么想要夸我的?”沈绛眼尾一挑,透着几分淘气。   傅柏林一拍大腿, 又是大笑了起来, 边笑边说:“对对, 这才像先生的学生,脸皮厚的犹如城墙一般。”   要不是顾忌着沈绛如今也是大姑娘,傅柏林还真像她小时候那般,在她脸颊上捏两下。   不过他倒是细细看了小姑娘两眼。   说实话,并非沈绛容貌不够美,而是在他心中,她似乎始终还是那个与他上了街,就盯着糖葫芦看个不停的小丫头。   如今眼前这个容色绝丽出尘的少女,反而让他有一丝陌生。   此刻听着她说出的话,那一丝陌生也在他朗声大笑中,彻底溃散。   傅柏林这才想起问道:“我听说这阵子,你几次联系了我?师兄外出办差,不在京城内,这不刚回京,立马就来见你了。”   他这语气,还跟哄孩子似得。   反而是沈绛望向他,开门见山:“建威将军许昌全,是不是已经死了。”   原本正拎着酒壶,准备再给自己倒一杯的傅柏林,猛地抬起头,悬在半空中的酒壶,突然掉落下来,在石桌上滚了两圈,最后摔在地上。   砰地一声脆响。   傅柏林犹如被惊醒,他猛地看向沈绛,压低声音道:“这件事,你怎么知道?”   怎么可能?   许昌全死了的事情,最早也是今晚才会在京城传开,因为他们的计划中,是在中秋宴会上,将急报送到皇上的案桌。   在此之前,除了锦衣卫之外,不可能有别人知道有关许昌全的事情。   毕竟在别人看来,如今许昌全乃是西北大营主帅,是众多皇子都想要拉拢的实权人物。   “他死了?”沈绛答非所问,反而是一个劲望着傅柏林。   傅柏林此刻眼底的笑意早已褪去,他一张脸紧绷着,甚至还不自觉用余光打量院子四周,似乎在查看此地是否有埋伏。   突然,沈绛笑了起来,她端起眼前酒杯,一口喝下。   “师兄,你怕了?你居然怕了,难道你以为我会派人在此处伏杀你吗?”沈绛摇摇头,最后竟是有种抑制不住的想要大笑。   “亏我竟还对这皇权抱有一丝希望,我早该想到的,在他的眼里,臣子怎么可能比得上自己的亲儿子呢。况且爹爹兵权在手,只怕那人早就想要借机拿下他。亏得我爹一生保家卫国,可他的赤胆忠心得来的是什么?他所付出的一切,都被别人踩在了脚下,视作无物。”   “灼灼。”傅柏林喊了一声。   是为沈绛,也是为他自己。   虽然她未说出这个他是谁,可是傅柏林却听的分明,她这是在指责圣上,那个高坐在皇位之上,执掌天下的人。   沈绛霍地站起身,她望着傅柏林,说道:“你可知许昌全做了什么?”   傅柏林一怔。   锦衣卫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是只听命帝王的天子近卫。   之所以臭名昭著,就是因为不管什么脏活,只要天子发话,他们都必须义无反顾的去执行。   至于暗杀这样的事情,他们只要执行,不需要知道此人为何而死。   许昌全确实是在自己的人手中,但是锦衣卫也确实不知道缘由。傅柏林只知道,他们在追查欧阳泉的时候,截获了一封欧阳泉传给许昌全的信件。   这样的信他立即转呈给了指挥使大人,并未打开信,也不知其中内容。   毕竟他在锦衣卫这些年,也知道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所以每每截获这样的密信,他们不会拆开,直接交给指挥使大人便好。至于这些信的内容,需要他们知道的,自然会知道。   不需要他们知道的,就不该知道。   这封信送回京后,傅柏林就接到指挥使尹晋,发来的密信,假装北戎人,除掉许昌全。   傅柏林虽不知那封信上,究竟有什么。   但他知道,一定是牵扯甚广的大事。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远在京城的沈绛,竟全都知道。   傅柏林问:“你跟此事究竟有何关系?”   沈绛微咬牙:“你以为我入京是为了什么?我是为了救爹爹,我从头至尾都不相信,我爹会犯下这样的大错。他征战漠北二十年,靠着自己的战功被封为长平侯,何以会为了一点点功劳,就拿着几万将士的性命开玩笑。哪怕天下人都骂我爹,我信他。”   傅柏林怔怔看着她。   沈绛这才发现,说着说着,她居然又落泪了。   她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枉死边关的将士,是为了那些为了保家卫国征战沙场,至死都不知自己因何而死的英灵们。   “是魏王。他私自从西北粮道运送芙蓉醉原料,在大江南北肆意敛财,却不想他座下的那条狗欧阳泉却是个北戎探子。许昌全在他们的钱财和美色的利诱下,私自替他们运送原料,大概许昌全都没想到,欧阳泉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让他彻底在贼船上下不来。北戎王庭要攻打大晋后,欧阳泉立即捏住许昌全的把柄,让他将我爹的行军计划,泄露给北戎王庭。”   傅柏林惊的早已坐不住。   他左右又看了眼,此刻庭院中,只有他们两人。   “灼灼,你可知此话,若是传出去,只怕全天下都要哗然。”   沈绛望着他,说道:“师兄,你与我说实话,自从仰天关战败之后,皇上究竟有没有让你们彻查?”   许久,傅柏林低声说:“本来仰天关一败传出来,民怨沸腾,没人敢提替长平侯说话。后来长平侯府被抄家夺爵,倒是有人上书,只是上书之人皆被皇上斥责。这半年来,皇上似乎并不着急处置长平侯。”   沈绛哼笑:“看来他也想要粉饰太平。”   “灼灼,听我一句劝,朝堂党争,实非你能涉及。如今皇上既然无意处置长平侯,你爹性命无忧。倒不如等上几年,待风波渐定,再请人上书替长平侯求情。”   傅柏林这番提议,已是最稳妥的法子。   可是沈绛却并不想,她道:“师兄,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是如今我明知我爹爹是被冤枉,你让我走,走往何方?倘若我真的走了,我的心就会日日受此煎熬,一刻都不能安宁。”   傅柏林长叹一声,说道:“如今欧阳泉和许昌全都死在漠北,你已无人证。”   哪怕要翻案,也是无望。   沈绛强忍着,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   傅柏林离开之后,沈绛在院中坐了许久,直到夜色微凉,这才起身回了房中。   只是她没想到,她刚卸下钗发,准备上床之后,屋外传来一声脆响。   阿鸢转头看了眼:“外面什么声音?”   “没有吧。”沈绛眨了眨眼睛,就让她赶紧回去睡觉。   等阿鸢被打发走了,沈绛立即起身,弯腰将窗子打开,就见外面出来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这位公子,夜探姑娘的闺房,只怕不太好吧。”她努力语调轻松,冲着他轻笑。   谢珣站在窗外,两人隔窗而站,直到他轻轻抬起手,一股馥郁浓香传了过来。   待沈绛看清,惊呼:“桂花?”   此时尚在八月,竟已有桂花盛放。   谢珣微微一笑,深邃长眸落在她脸颊:“偶然得来,借花献佛。”   说完,他倾身靠近,月华清辉温柔从窗棂倾泻进来,笼在两人身上,沈绛微低头,就感觉他的手指落在她耳鬓处。   待她再抬起头,眉梢眼角,皆是藏不住的笑意,黑眸中眸光闪亮,竟如缀在漫天的星光般,清泠耀眼。   只要与他在一处,她便是这样肆意明艳。   “等我一下。”沈绛从窗口消失。   很快她从房中跑了出来,奔向廊下的男子。   待她到了谢珣跟前,她瞧见自己披散在胸前的青丝,这才想起,方才她已经卸了钗发。一时,她咬唇,开口竟问:“你今晚吃月饼了吗?”   “尚且。”谢珣并不喜欢月饼。   沈绛立即笑道:“我让阿鸢给你留了,本来想让人今天给你送去的。不过你说你今夜有事,我就给你留了。”   “阿绛。”谢珣喊道。   明明他知她小字,却更喜欢喊她阿绛。   沈绛仰起头,脸上的笑意渐消,此刻她那些强装的不在意,都彻底消失殆尽。   谢珣皱眉,许久,他说:“许昌全死了。今日圣上在中秋宴上接到急报,说许昌全死于北戎暗杀之下。”   沈绛事先得知此事,此刻心境也不如方才那般绝望。   她点点头,轻声说:“我知天道不公,但我不会放弃的。”   谢珣望着她,低声说:“他们算什么天道。他们想要遮天蔽日,我就与你一起,把这天掀开了。” 第66章   次日, 建威将军许昌全之死,一经传出,果然在京中引发了滔天民沸。未到一年间, 西北大营接连遭重, 长平侯沈作明战败后, 至今还被关在天牢。   建威将军许昌全突然被北戎人暗杀。   早朝,永隆帝与众臣商讨西北大营新任主帅人选,这才发现, 朝中将才凋敝,满眼望过去,居然无人能担得起这份重任。   太子谢瑞倒是提议说:“父皇, 西北大营乃是防御北戎的第一道防线,每年大大小小纷战不断, 依儿臣之见,还是应该派熟悉西北大营防务之人。以免北戎趁我军主帅之位空缺, 觊觎我边关诸城。”   殿上,诸臣听闻此事,面面相觑。   熟悉西北防务之人?   整个大晋最熟悉西北大营的人,如今不就正关在天牢。   三皇子谢昱瑾微抬头,看着侧前方的太子。   太子用意,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沈作明如今乃是阶下囚,若是太子真的能劝得父皇, 将他放出来, 这份救命之恩, 只怕会让长平侯彻底旗帜鲜明的倒向太子。   做梦。   谢昱瑾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果然, 在太子说完,户部尚书霍远思站了出来:“皇上,臣举荐如今镇守宣府的昭勇将军宋光,永隆十五年,宋光远征云南腾冲,震慑宵小,令西南边陲诸国年年进贡,俯首称臣,再不敢轻举妄动。”   霍远思乃是世袭英国公,他也是勋贵世家中,如今领头之人。   毕竟在京城勋贵中,能官至正二品尚书的,只此一人。   况且他还是贵妃霍氏的亲哥哥,如今宫中无后,以贵妃为尊。   昨晚许昌全一事,刚传回来。谢昱瑾便与霍远思连夜商讨对策,最后两人一致认为,昭勇将军宋光是最合适的人。   他们早猜测到,太子一定会利用此事,让皇上重新起复沈作明。   太子既已选定了沈作明,谢昱瑾就再不能选。   况且宋光并非他们的人,这样一来,他们还能留下一个举贤明的美名。   太子此刻见霍远思出面,自然不再犹豫,继续道:“父皇,宋光虽在腾冲大胜,可西南地形与漠北天差地别。况且宋光还要镇守宣府,倒不如起复如今羁押在狱的沈作明,他才是真正熟悉西北大营,熟悉北戎的人。这次,就让他戴罪立功,再给我大晋打击掉北戎人的嚣张气焰。”   “皇上,臣以为不可。仰天关一事,至今都未曾查明,如何能让沈作明起复。”   “皇上,三思。”   “皇上,臣以为西北防务方是最重要,应该摒弃成见,起用沈作明。”   这是第一次,众人在朝堂上,因为沈作明吵的不可开交。   之前,哪怕只是上书提起,皇上都脸色不虞。此番看来,皇上似乎对长平侯的态度有所松动,似乎不像之前那般厌恶痛绝。   这些官员一向闻一而想十,如今皇上态度有所松动,登时吵了起来。   “好了。”终于高坐在殿阁正中央的皇帝,在华贵厚重的冠冕下,发出老沉的声音。   他那双曾经犀利而清澈的双眸,如今透着浑浊的老态龙钟,他望着台阶下诸人,说道:“此事还需再议。”   太子和英国公,虽然谁也没占据上风。   可是反而各人心底,都有一丝侥幸,觉得皇上没有当场驳斥自己,就是还有机会。   朝会上的争论,很快传遍了朝野,谢珣自然也有所耳闻。   他倒也没急着将这个消息告诉沈绛。   只是他不知道是,沈绛这几日也没在家中。   都察院衙门,乃是诸位御史们平日里办差所在,也是整个京城里,除了锦衣卫衙门之外,最招朝中大臣们烦的地方。   没人会愿意来都察院衙门,沾边都不想。   毕竟一旦沾上边,说不准就是自己官帽落地的时候。   温辞安作为监察御史,虽偶尔住在衙门内,不过这些日子还是每日点卯回家。这天他出了衙门,坐上马车。   赶车的人是他身边小厮,依着每日的路,往家里去。   待到了巷口,温辞安突然让小厮停下,待他下车,小厮赶车离开,似乎要去办事。   此地并非官宦府邸聚集之处,反而更像是平民百姓聚居之地,长街两旁的楼阁颇有些陈旧,周围叫卖声渐起,并非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温辞安独自入了巷子,皂靴轻踩在路面上回响声渐起,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突然,待他走到巷道过半的地方,脚步停顿。   “跟了我这几日,阁下意欲何为?”温辞安声音轻缓问道。   巷口空无一人,似乎他的话只有这周围的砖瓦听见了。   温辞安身体依旧未动,许久,他才缓缓道:“你若是再不现身,我便走了。”   他话音落地,脚掌微抬,但身后巷口却慢慢出现一个身影。   温辞安转身时,看见一个年轻的姑娘,似乎并未奇怪。他轻扫眼前姑娘一眼,身穿浅绿色留仙裙,青丝乌黑,肌肤胜雪,一双明眸迎着傍晚的余晖,如秋水潋滟,水波摇曳。   “姑娘,这几日一直跟着我,可知跟踪朝廷官员,乃是触犯刑法之罪。”温辞安语气冷肃,透着一丝刻板。   他这人太过冷硬,就连都察院这样傲骨林立的地方,他都是独树一帜的死硬。   有厌恶他的人,私底下斥责他乃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自然也有钦佩他能不为外物所动,守心如一的行事作风。   沈绛一步步上前,终于走到他的跟前。   她跟着温辞安这段时间,虽然只有寥寥数日,却也发现他行事之规矩,只怕是用刻尺规划过的。   每日他出门的时辰,从衙门回家的时辰,前后不会相差半刻钟。   而且入夜后,他会在书房中,看卷宗至深夜。一盏油灯,将他的影子照在窗纸上,沈绛这几天晚上就是隔着院墙,看着他夜夜如此。   他不曾成亲,家中除了一个年迈外祖母,竟再也其他亲眷。   听闻也曾有人用美色诱惑他,甚至还有人给他献上异域番邦女子,但是他皆不为所动。他家中不仅没有姬妾,就连丫鬟都不曾有。   家中仆从,唯有做杂事的一个哑婆婆,还有一个随身伺候他的小厮。   这样孤傲又清贫的人,似乎连欲念都没有。   沈绛抬头望向他,冲着他先是一行礼,这才道:“大人,小女有冤情,所以不得已出此下策,尾随御史大人。”   “既有冤情,该去找刑部或是当地府衙。”温辞安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道。   他说完,竟不等沈绛再说话,转身就要离开。   沈绛立即喊道:“因为我要状告之人,乃是当朝皇子,不管是刑部还是府衙,都不会有人敢接此状告。只有都察院身为监察百官,典正法度的部堂,理当为民伸冤,拨乱反正。”   “大人,我有冤,我父有冤,仰天关枉死的五万将士有冤。”沈绛再次上前一步。   温辞安抬眸望着她,似有震动。   “仰天关?”他问道。   沈绛再不犹豫,说道:“我乃西北大营前任主帅沈作明之女,入京查得仰天关一战所败之真相,如今已查得原委证据,特呈冤御史大人。还望大人能秉持公道,查明冤情,以还清白。”   “你是沈侯爷的女儿?”温辞安望着她,虽眉眼依旧是透着疏远的冷漠。   可是他却抬手道:“你的状纸呢?证据呢?”   沈绛大喜。   她一直以来谨言慎行,就连师兄傅柏林都不敢相认相信,还是对方找上门。   之所以对温辞安敢如此相托,全因她前两日再次做到的那个梦。   梦境里,她第一次做到自己死后的情形。   她只听一群人,应该是百姓议论说:“原来长平侯是冤枉的,昨日在朝会上,听说有位御史当众上书,这事儿牵扯到朝堂里好些大官,似乎还有皇子呢。”   这最后说的声音格外低,十分神秘。   “要不是这位御史大人一直追查此事,只怕连皇上他老人家都被蒙在鼓里呢。当初仰天关一战,死了多少人,长平侯府被抄家夺爵,现如今才知,长平侯竟冤枉的。只可惜长平侯府的那两位嫡出小姐了。哎……”   此人长叹一声。   又有一人问道:“这次又是哪位御史大人?”   “还能是哪位,不就是那位温御史,他可真是在世的活青天。”   “我说你们真是活腻了,”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连国事都敢随意讨论,真当锦衣卫是吃素的。”   另外一个人轻笑:“如今锦衣卫只怕听着各位皇子呢,谁还管咱们这些小老百姓。”   “慎言慎言,还当慎言呐。”   这是沈绛第一次做到这样清晰的梦,原来前世,她死后,还有人在继续追查这件事。   这世间纵然一时不公,可总有真相大白,还以公道的那天。   沈绛心知证据不可轻易示人,所以她早就将欧阳泉府中搜出来的证据,抄写了好几份,她拿给温辞安看的,便是她手抄的那一份。   在温家书房内,温辞安看着沈绛带来的证据。   还有许昌全与欧阳泉的往来书信。   直到他将这些都细细过了一遍,才抬头问道:“这些证据,皆是你一人查探得来的?”   沈绛眼中浮起谢珣的模样,此番她要状告乃是皇帝的亲儿子。   哪怕三公子一直说,会与她一道。可他不过是京兆府的小小推官,皇权之下,他们皆是蝼蚁,生死皆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他待她的心意足够了,这次她不能再牵累到他。   于是沈绛点头:“对,皆是我一人寻来。”   “西北粮道,大部分是从陕西起,他们运输原料想必会经过各处驿站,况且香料本就是贵重物品,应该征收关税,看来他们是上下沆瀣一气,才会将这些原料源源不断运至京城。”   “还有欧阳泉此人夺人财产,我看他所交代,大部分都在陕西府境内,看来此地官员早已与魏王同流合污,以禁药使人上瘾,再伺机谋夺对方家产,如此剥夺民脂民膏。”   “陕西不是也有监察御史,若是大人不信,可着陕西府的监察御史一同查证。”沈绛急道。   温辞安将手中证据按下,抬眸望向她:“此事我自会查证。”   “谢大人。”沈绛再次起身行礼道谢。   *   沈绛回了家中,心中稍稍松口气。这之后半月,她按照温辞安的要求,不断对欧阳泉进行逼供,让他彻底交代在陕西府所干的勾当,以及当地与他勾结的官员。   温辞安倒是未要求见欧阳泉。   或许他也知,此人是沈绛手中最大的依仗,不会轻易示人,哪怕是他也不行。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行踪竟在暗处被人瞧了去。   方定修接到侍卫罗永的来禀时,豁然皱眉:“你说什么?她竟见了都察院的温辞安?”   “世子爷,我听闻这个温辞安,可是个狠角色。”罗永颔首道。   方定修冷哼:“何止是狠角色,简直就是个不要命的。就连圣上都说,温辞安心中只有法典公正,绝无私情。一个小小七品的监察御史,能得皇上这样的评价,你以为会是等闲之辈?”   “对了,我让你查沈绛进京之后,可跟什么人来往过密,你可查了出来?”   罗永赶紧道:“属下仔细查过,这位三小姐还真是了不得,入京之后便与京城商贾姚家的公子相识,后来两人合伙开了朱颜阁。她与刑部侍郎府的方宝宁、汝阳伯府的姜妙小姐,交往甚密。至于朝中官员,未曾发现她曾拜访过谁,倒是有个京兆府的七品推官,曾与她是邻里关系。”   方定修皱眉:“七品推官?”   罗永:“此人名叫程婴,乃是半年前入了京兆府。”   程婴?   方定修只觉此名甚为熟悉,似乎在何处听过,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叫人备车,我要去见殿下。”方定修沉思片刻,吩咐道。   深夜将至,马车声在寂静的道路上有些显眼,直到一辆车在魏王府的后门停下,很快,车上下来一个身着披风,只看得见模糊身影的人。   方定修极少会来魏王府,可是这些时日,却是来了有些频繁。   魏王似乎知晓他的到来,在方定修进了前宅后,已在书房等着。布置精美奢华的书房,处处暗香浮动,角落摆放着的灯烛树,枝桠乃至树干主体,上覆金粉,烛光照耀,金树灿烂,将整个书房映照的比白日还要耀眼。   如此浮华奢靡之景,便是皇宫内苑也难寻。   四皇子谢仲麟手持书卷,一双桃花眼,显得多情又轻浮,他微一挑眉:“方世子,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殿下,你让我查沈作明之女的事情,已有些眉目。”方定修躬身道。   谢仲麟垂眸看着眼前书籍,突然将书整个轻合起来,“我听说你已与沈家女和离?怎么,如今倒是舍得下了?”   方定修声音依旧恭敬:“殿下说的对,此事事关重大,微臣不该当断不断。”   “好。”谢仲麟朗声赞道。   接着他拿起桌上的一把折扇,漫不经心的把玩起来:“说说看,此女来京,到底做了些什么?”   方定修缓缓道来,直到他说道:“至于朝中,并未发现她与朝臣来往,就连沈作明那些旧部,她都不曾上门拜访。也就只有一个京兆府七品推官程婴,据说与她乃是一墙之隔的邻里,往来密切了些……”   ‘啪’地一声脆响,折扇重重拍在桌面上的声音。   谢仲麟整个人跟着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此人叫什么?程婴?”   “殿下。”方定修被他的反应所震惊,不由失声喊了句。   方定修在四皇子的怒视下,点头道:“此人确实是叫程婴,不过此人不过是个七品推官,位卑人微,并不能助沈绛成事。”   “京兆府的七品推官不能成事,那如果是郢王世子呢?”   方定修错愕抬头。   反倒是谢仲麟自己咬牙,他从桌后走了出来,在房中踱步,来来回回,许久,才咬牙道:“原来是这样,我说死了一个兵部侍郎的儿子,怎么闹的满城风云。他跟老三在宫里演了一场戏,让父皇派人去查杨雷,从而把欧阳泉这个人挖了出来。”   “他们早就知道欧阳泉是我的人,原来全都是冲着我来的。”   “殿下,此人真的是郢王世子吗?世子怎么会在京兆府当个七品的推官?”方定修还是处于骇然之中。   谢仲麟冷笑:“谢程婴行事反常,他连出家都敢,他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况且真想辨认他的身份还不简单,明日找个京兆府的官员过来,待问上一问就行。”   “那日欧阳泉别庄,世子殿下是否也有参与?”方定修忍不住问道。   谢仲麟皱起眉头。   “本来只打算除掉一个沈绛,既然谢程婴与她搅和到一起,就一并除掉。”   方定修吃惊道:“如此行事,是不是太过冒险?”   “冒险?如今许昌全被暗杀,欧阳泉被我们的人烧死在漠北,连父皇都在出手保我,我将这两人除掉,只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谁敢动我。”   方定修突然说道:“我手下人来禀,说这段时间沈绛曾频繁前往护国寺上香。殿下,会不会他们拿到什么证据,就藏在护国寺内?”   先前不知程婴就是郢王世子谢珣,方定修还没有怀疑。   如今他才发现,沈绛频繁出入护国寺上香,似乎也有些不对劲。毕竟他与沈殊音还是夫妻时,沈殊音偶尔会与他提起沈绛小时的趣事。   其中一件事,最让他印象深刻。   沈殊音说沈绛因为自小被和尚批命,只能养在祖地老宅,因此格外讨厌和尚,有行脚僧上门化缘,她居然只让家中仆人给半碗饭。   可见沈绛并不信神佛,一个不敬神佛的人,为何要频频出入护国寺呢。   而护国寺与郢王世子关系紧密,因为他自小便在此处长大。若是他们真的将什么证据或者证人藏起来,那么藏在寺庙中,确实情有可原。   短短之间,方定修竟将这前因后果联系了起来。   方定修将自己的猜想告诉四皇子。   只听谢仲麟朗声大笑:“天不绝我,天不绝我。你看到没,就连老天爷都站在我这一边。他们东躲西藏了这么久,咱们却得来全不费功夫。”   “护国寺这么大,若他们真的藏匿了证据,咱们如何才能找到?”   四皇子轻笑:“谢程婴生平最在意的只怕不是我叔父郢王爷,也不是王妃,而是他那个师兄。让人对释然和尚下手,逼迫谢程婴拿出证据。”   这次他不玩阴谋,来阳谋。   “释然大师一直在寺庙之中,若是贸然让人入寺,只怕并不易得手吧。”   谢仲麟却重新拿起桌上的折扇,悠然道:“今个父皇召我们议事,黄河决堤,下游洪涝严重,京郊先前已经出现了一批流民。据说还有上千流民正在来京的路上,出家人最是怜悯,若是这批流民前往护国寺,只怕他们并不舍得驱逐。”   “到时候我们的人混迹在流民之中,趁其不备,将其活捉。只要煽动流民闹事,一切都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进行。”   方定修:“若世子殿下拒不交出证据呢?”   “那就将他们都杀了。”   永隆帝所为,不仅没让四皇子收到教训,反而越发大胆。   如今竟连自己的堂兄弟,都不打算放过。   早在中秋节时,就听闻今年黄河汛期,雨势不断,下游数百里屋舍田地,皆被淹没。于是一批批流民,竟前往京城。   最新一批到京的流民,因为无法进城,这些人也不知是听谁说的,护国寺有善粥。   于是流民蜂拥而至,将护国寺的沿途都堵的严严实实。   吓得勋贵世家的女眷都不敢出城上香。   谢珣和沈绛听闻此事,商议对策,决定先将欧阳泉转移出来,免得护国寺出现动乱,让别人有机可趁。   “你就不要随我前去了,城外流民甚多,并不安全。”   沈绛立即道:“就因为危险,我才更要跟着你。”   谢珣微提眉,就听她大言不惭道:“我得保护你呀。” 第67章   沈绛知道谢珣不能轻易动武, 每次动武,都会引来反噬。因此她必须得跟着他,她答应先生, 不在别人面前用刀, 那她就用鞭子、用剑,反正她会不顾一切保护他。   她坚持要同往,谢珣只得同意。   两人未骑马, 一路乘马车前往。   谁知到了山脚下, 就看见山下有流民, 衣衫褴褛,脸上脏污, 特别是那些小孩子,各个骨瘦如柴, 睁着一双大眼睛望过来,格外可怜。   沈绛坐在马车里, 望着外面的孩童,心有不忍。   “贵人, 夫人, 行行好, 给口吃的吧。”   “给口吃的吧,孩子饿的不行了,求求了,求求了。”   车外的哀嚎声不停传来, 惹得沈绛忍不住想要再掀起车帘,看向车外。谢珣眼疾手快, 按住她的手腕, 低声道:“别再看了。”   沈绛:“如今外面有这么多流民, 难道朝廷就没有什么措施吗?任由这些老百姓在城外饥寒交迫吗?”   谢珣小声道:“京兆府昨日已经出城发过粮食,但是流民不断增多,朝堂上也是纷争不断,听闻太子就能治灾不当,被圣上斥责。不过这两日应该就会安置这些流民。”   “若是再等他们商量个什么情况,这些流民只怕都要暴动。你想想他们,千里迢迢离开受灾的家乡,本以为能在京城得到救护。结果呢,除了将他们关在城外,不许入城,扰了贵人们的清静之外,居然到现在还没拿出救治他们的方案。”   “太子被皇上斥责之后,端王便称病在家,户部的人推诿,尸位素餐。”谢珣脸色冷漠。   沈绛叹了口气。   车外的哀求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清明赶着马车,闷头往前,并不敢逗留。   好在这些流民见马车上并无吃食补给,而且只有孤零零一辆车,并未多加阻拦。他们马车一路往山上走,沈绛坐在车内,只听着外面声音不断。   她没想到一路上的情况,竟如此之糟糕。   清明直接将车赶到了护国寺的后门,只是他们没想到,居然后门也有人守着。   虽然后门不如前门人聚集的多,但也有不少。   马车无法入寺,他们只能在门口下车。   沈绛与谢珣下车后,就见周围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坐着、躺着人,各个都是蓬头垢面,面黄肌瘦,有些饿的实在受不了,手中竟拿着草叶在嚼。   她看了一眼,立即于心不忍的转头。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和谢珣刚一下车,就已经被藏在树后的人盯上了。   这两人脸上同流民一样脏兮兮,穿着破烂的衣裳,只是仔细看的话,他们身体壮硕,步履坚定,虽然脸颊同样布满泥垢,却丝毫不像别人那样面黄肌瘦。   “是他们吧。”其中一人说道。   另一人仔细看了眼,点头道:“与画像上的人很像,而且也是一男一女,应该是了。”   “好,你现在就去前门,按计划行事。”   谢珣和沈绛入了寺庙,因为有流民堵在路上,寺庙里难得的清静。   沈绛忍不住问道:“不是说护国寺有善粥,怎么没看到门口有放粥的人?”   “三姑娘,你有所不知,第一批流民到的时候,主持和释然大师确实都让僧人们在门口架起了粥摊,可谁知消息传出去,流民越聚越多。护国寺储存的粮食,一下就用完。寺内也不敢让人送粮上来,生怕路上被流民看到,引起暴动。如今寺内的僧人,从昨晚开始就停了斋菜,改为一日一餐。”   沈绛没想到,连寺里的情况,都变得如此糟糕。   她立即道:“等我回去之后,看看能不能先买一批粮食,救济灾民。”   虽然她所能做的事情,不过是杯水车薪。可是在看到这样凄惨的场景之后,她实在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他们一边走一边商讨着,却不知寺庙外面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只见一个男人从寺庙前门悄然离去,大部分流民此时都聚集在此处,足有七八百人。这人刚走了几步,就被人撞了下,谁知他怀中竟掉下两个白面馒头。   “馒头,馒头,你怎么还会有馒头。”撞他的人,一下扑到地上,抓起掉在地上的馒头。   雪白馒头哪怕在地上滚了两圈,沾满了泥土,可拿起后,所有人望着它,依旧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饿。   太饿了。   这一路走来,树皮吃过,草根吃过,哪怕在护国寺吃了两顿稀粥,可是吃饱肚子的感觉,早已经忘记。   此刻黑脸男人手中的两个白面馒头,快要成了压倒在场所有流民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以为千里跋涉,来到了京城,就能活下去。   可他们到京城,除了看见巍峨高耸的城墙,还有城门口军容整肃的士兵,竟连踏入进去的机会都没有。   终于掉落馒头的人,将馒头抢了回来。   他转身欲走,却被一个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手里牵着一个孩子的女子拦住,“大爷,行行好,孩子饿了好久,请你给口吃的吧。”   小孩子眼巴巴盯着他手中的馒头,手指忍不住拿到嘴巴里吮吸。   男人怒道:“这是我自己的馒头,凭什么给你。”   旁边的人却拦住他,喊道:“咱们都是一起的,你怎么会有馒头,你说清楚了。”   “这是我自己的。”男人推开人,就要走。   “你不许走,快说,馒头到底是从哪里拿来的。”周围人开始围上来。   饥饿的人群盯着这两个馒头,哪怕是冰冷的,仿佛也在空气中闻到了那股子属于独有的香气。终于不知是谁第一冲了上来,人群蜂拥聚集。   终于这人似承受不住喊道:“我是在庙里偷的,我实在饿的不行,就溜进去。他们寺庙厨房里还有好多馒头。”   “里面有好多吃食,这些和尚都在骗我们,他们说粮食用尽了,都是说谎。”   人群骚乱了起来。   这两个馒头是摆在眼前的如山铁证,难道护国寺的和尚们真的骗了他们,说什么寺庙中储存的粮食都拿出来分给他们吃了。   有个人喊道:“咱们这两日喝的都是稀粥,哪有什么米粒。这些和尚居然还有白面馒头吃,佛祖慈悲在上,这些和尚却不怜悯众生,活生生看着咱们饿死。”   “就是,咱们就是现在冲进去,佛祖也不会怪罪咱们的。谁叫这些和尚,没有慈悲心。”   人群中里传来一句又一句的呐喊声。   这些声音竟如蛊惑般,不停钻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兄弟,你怎么了?你别倒下,你饿了对吧,我这就去给你找吃的。”一个男人倒下后,站在他身边的人拼命喊道。   也不知是谁,第一先去撞寺庙的大门,紧接着有人居然开始攀爬寺庙的高墙。   原本饿的爬不起来的人,仿佛有了最后的希冀。   冲啊。   只要冲进这座寺庙中,他们就有救了,有吃的,喝的,可以活下来。   守着大门的僧人,听到外面喧哗起来之后,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外面疯狂撞门的声音,没一会儿居然有人爬上了围墙。   “快,去禀告方丈。”一个僧人喊道。   门口本就没有几个僧人守着,从墙上翻下来的男人,居然一个照面,就把僧人掀翻,待这两个武僧对视了一眼,立即道:“你们并非流民。”   普通流民连走路都趔趄,岂能轻易翻过这般高的院墙。   翻墙的人一抬头,居然一张嘴,居然有一枚细针发出,而他身侧的同伴也是同样。两人口中吹箭,齐齐发出之后,武僧不察,双双倒地。   他们轻易将人制服,赶紧把人从门口拖了过去。   其中一人打开寺庙的大门,吼道:“里面真的有吃食。”   看着敞开在眼前的庙门,再听着这样的话,哪怕此刻还在犹豫的人,也在人潮的挟裹下,冲入了寺庙里。   人群浩浩荡荡,犹如过境蝗虫。   很快,有人立即找到了被供奉在佛像前的瓜果、吃食,虽然几日未换,瓜果已经有些脱水,就连那些点心,也不如刚出炉的香甜。   可在这些饥肠辘辘了太多天的流民眼中,这就是天堂般的存在。   沈绛刚把欧阳泉的手臂捆好,望着他:“现在外面都是流民,既然四皇子已经以为你被他的人杀死在漠北,我们可以趁机把你转送入京城。”   “京城?”欧阳泉说道:“太危险了,要是被四皇子发现,我这条命可怎么都保不住。沈姑娘,求你了,你想要知道的东西,我全部都告诉你了。你就放了我吧。”   沈绛冷眼望着他:“你有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格吗?”   欧阳泉立即闭嘴。   他可不敢把沈绛当成是一般的小姑娘,几句好话就能将她哄的晕头转向。他是实打实讨教过沈绛厉害的人。   沈绛让清明给他披了件披风,这样出门时,能挡住他被捆住的双手。   就在欧阳泉刚张嘴喊道:“沈姑娘……”   谁知他最后一个字音刚落,沈绛转身,冲着他张开的嘴巴,弹了一粒药丸。   “你给我吃了什么?”欧阳泉瞪大双眸。   沈绛轻笑:“一路上你老实点,要不然有你好受的。”   欧阳泉望向站在沈绛身侧的谢珣,忍不住道:“公子,你竟也不管管吗?”   谁知谢珣冷眼看他,再转头望向沈绛,抬手在她发顶轻揉了两下:“做得好。”   “公子,三姑娘,不好了,外面流民冲了进来。”清明推门进来,喊道。   沈绛和谢珣同时转身。   随后两人快步走了出去,就见院子里站着一个小僧人,谢珣认识,他是释然身边的小沙弥,只见小沙弥一看见他们立即说道:“公子,小姐,灾民之间突然发生骚动,如今已闯入寺中。释然法师请两位速速离寺,以免被波及。”   “大师人呢?”谢珣问道。   “如今大师正在前殿安抚众对灾民,期望能速速化解此事,以免护国寺遭受更大磨难。”   沈绛着急说:“此番情况危急,若是灾民们失去理智,只怕连大师都无法劝阻。不如先让大师还有寺中僧人都先行撤离,待骚乱平定后,再回来收拾残局。”   谁知小沙弥却摇头说:“大师并不打算离开。”   沈绛叹了一口气,却见谢珣脸色大变。   此时正好清明带着欧阳泉出来,谢珣立即道:“走,咱们先离开这里。”   他们刚一出院子,走出去没多久,就听到前方传来喧哗声。   待他们到前方大殿,就见一个穿着袈裟的僧人,站在佛殿正前方,竟孤身一人挡在所有人面前。   此刻头顶金光明耀,笼罩着整片大地,同时也照耀在大殿正前方的僧人身上,白色袈裟的僧侣,周身如环绕着圣光,不似世间人。   “此乃佛殿,乃是供奉佛祖所在,并无诸位想要的粮食。”   “诸位,请留步至此。”   释然冲着众人,双手合十,轻诵一声佛号。 第68章   “别听这个臭和尚的, 他们都是假慈悲,若是真可怜咱们,怎么连东西都舍不得给我们吃。我们快要饿死了。”   “对, 我们快饿死了,居然还拦着咱们, 他们存心不让我们活。”   若是先前还是有人在流民中, 故意鼓动, 如今这些人闯入寺庙中,已是红了眼。   周围殿阁里的供奉品, 早已经被洗劫一空。   谢珣望着释然挡在佛殿前,脸色一冷,竟是头一次露出焦急的神色:“愚蠢。”   “阿绛, 你站在此处不要动。”谢珣叮嘱。   沈绛点头,他们躲在角落,此刻流民都在前方,人群中的声音停下时, 已经有好几个男人冲到释然面前。   只见释然张开手臂, 白色袈裟在金光下,有种波光粼粼的耀眼。   飞蛾扑火,不过如此。   带头的人冲到释然跟前, 直接伸手将他推开, 可未曾想, 释然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里面有吃的,好多吃的。”有个人勾头往大殿里看了一眼。   这里是主佛殿, 殿内明烛摇曳, 供桌上摆着一整排贡品, 琳琅满目,叫人眼花缭乱,此情此景,宛如瑶池胜境。   有人见释然大师站在殿前,拒不相让,居然抄起随手拿着的木棍,对着他的额头打了过去。   登时,鲜血顺着他的额头缓缓流了下来。   沈绛看到这一幕,失神惊呼。   好在谢珣已经赶到他身侧,拉着释然的肩膀,便道:“随我走。”   “不可。”释然望向他,声音坚定:“师弟,你快离开此处。”   不等他们说完,门口要闯入的人,再次拥挤上来,“你们快让开。”   谢珣见居然有人又要举起木棍,一脚将对方踢翻,好在此人只是绣花枕头,一脚便踹的老远。   “和尚动手了,快上啊。”也不知谁喊了一声。   所有人蜂拥上前,将殿前广场处,挤得水泄不通。   直到沈绛听到一声清晰的哭嚎,是属于稚童的细弱声音,待她四处去寻,在不远处的大鼎旁,居然有个孩子坐在鼎边,茫然无措的大哭。   而场面已经开始不受控制了,有人摔倒,有人被踩踏,凄惨叫声络绎不绝。   眼看着那孩子哭着哭着,居然往人群中爬,他似乎在找自己的娘亲。   沈绛一咬牙,拎着欧阳泉的脖子,威胁道:“你给我老实在这里等着。”   “清明,看好他。”沈绛又吩咐了句。   她冲往孩子所在的地方,就在一个人被推倒,眼看着要摔向趴在地上的小男童,沈绛终于在这人砸过去的时候,弯腰将男童抱了起来。   她带着孩子,躲在大鼎旁边。   “你跟娘亲走散了?”沈绛抱着怀里的小孩子,这才发现,他如此之轻,抱在手里,居然还没一把刀重。   沈绛看着孩子瘦巴巴的小脸,心底无比沉重。   小孩子不知是因为被她抱着,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还是因为她怀抱的柔软,居然停止了哭泣,还将手里一直紧紧捏着的东西,塞进嘴里。   沈绛这才发现,是半块点心,看得出来放了好几日,风干的厉害,上面还沾了一些灰。   “别吃。”沈绛温柔阻止。   她忙不迭将自己身上带的糖拿了出来,这是她的习惯,总会在身上放上糖,她将糖塞进嘴里,将他手里那块脏了的点心拿走。   待安抚好孩子,她转头往四周张望。   可是这里早已经成了人间地狱,释然虽然站在大门口竭力阻止,可是也有人拿着木棍,拿石头将窗子砸掉。   每个人想要活下去,却也在发泄,发泄命运不公,将他们的家园摧毁,让他们妻离子散。   沈绛将孩子抱起,转头准备去找孩子母亲。   谁知她刚回头,就看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往前跑,身后清明在追赶。   欧阳泉?   他为什么能挣脱清明的看管。   只见欧阳泉一边跑一边将手中的东西往后扔,大喊道:“金戒指,快抢啊,金戒指。”   他这人本就是生活奢靡,寻常恨不得在全身挂满珠宝,双手上更是夸张的戴满十个戒指。沈绛他们关着欧阳泉,并不会贪图这些东西。   因此他们并没将这些东西拿走。   没想到此时反而成了他拖延清明速度的利器,他将戒指往清明的方向一扔,所有人在听到金子,一下全都被吸引过来。   特别是在第一个人抢到地上金戒子,狂热望着手中戒指:“金子,金子,真的是金子。”   真的有金子。   人群开始变得疯狂,有人摔倒,被踩踏,被推攘。   沈绛的注意力被清明和欧阳泉吸引,就在她犹豫间,却没想到,人群中早已有人盯上了她。   数道衣衫褴褛的人,在人群中搜寻之后,终于发现了沈绛。   几人对视一眼,悄然靠近。   周围全都是蜂拥往前的流民,沈绛拨开人群,想要帮清明去追欧阳泉。   很快,几波人同时往那边冲,抱着孩子的沈绛,推开众人的清明,还有数道衣衫褴褛的身影。   “三姑娘,小心。”清明惊呼一声。   沈绛似乎感觉到不对劲,抱着孩子,往旁边一闪。   身后那道匕首的主人也没想到,自己的奇袭,居然能落空。不等对方反应,沈绛抬脚踢向对方的匕首,一脚踢飞。   可是她没想到,杀手竟不止一人。   旁边有个同样流民打扮的人,居然从看起来是木棍的东西里,拔出一把刀。   清明再顾不得去追欧阳泉,赶紧过来护着沈绛。   沈绛着急:“他怎么跑掉了?”   “刚才他趁着手掌一直藏在披风里,居然用利器把绳子割断,趁机跑了。”清明一边说一边应敌。   远处谢珣,早已看到此处一幕,他怒道:“师兄,今日之事,你还没看出来,是有人煽动流民闹事。哪怕你就是死在此处,都无法挽回这些人。”   他立即将不远处的两个武僧喊了过来,说道:“现在,我要你们立即带着师兄离开,不得有误。”   释然看到远处清明和沈绛处境,知道自己再不能拖累谢珣,便在一众武僧的护送下,离开大殿。   百年护国寺,这一日,竟毁在他手中。   趁着清明与两个纠缠之际,沈绛四处搜寻欧阳泉的身影,直到看到他正从台阶上一路往下跑,沈绛赶紧将孩子先放在树下。   一放下,她立即追了上去。   “你身上还有我喂的毒药,不想要解药了吗?”沈绛边跑边喊。   可是前面奔跑的欧阳泉,不仅没回头,反而越发利落的往前跑。没想到他被关了这么久,居然还能如此灵活。   沈绛气急,早知道就不该让他吃饱饭。   眼看着他就要跑到山门口,前面突然出现两个流民一样的人。   沈绛望着他们手里拿着的木棍,心头闪过一丝奇怪。   欧阳泉却丝毫不在意,只当他们是来寺庙里打劫的流民,还一味闷头往前冲。   直到那两人快到他跟前,其中一人将木棍顶端拔出,雪亮长刀,寒光凛凛,在欧阳泉眼前一晃。   他虽然感觉到危险,可再想跑,已来不及。   对方一把抓住他的领子,长刀捅入。   身后的沈绛就看见欧阳泉后腰处,露出的红色刀刃,刀尖不停滴血。   她望着这一幕,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得竟愣在当场。   欧阳泉该死,可是他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死。   这么久以来,她都在为救出阿爹而努力,如今眼看,一切证据确凿,最关键的证人死在了她的眼前。   她茫然无措的眨了眨眼睛。   却不想对方杀了欧阳泉,直奔她而来。   这些杀手在来之前,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四皇子命人绘制了沈绛和谢珣的画像,让所有人都熟记在心中。   只要他们出现在护国寺,所有人杀手会按照计划行事。   这两人本是守在门口的人,看到沈绛追着一个男人跑到山门口,居然想也不想,就把欧阳泉杀了。   他们来之前,就已被吩咐,但凡出现在谢珣和沈绛周围的人,都有可疑。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欧阳泉哪怕到死都没想到,这两个死士并未认出他。   不过举手之劳,将他杀死在当场。   杀手抽出长刀,直奔沈绛而来,殿下下达了必杀令,哪怕眼前这人是个容貌卓绝的少女,他们也义无反顾执行命令,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几乎是在转瞬间,对方已冲到沈绛面前。   手无寸铁的沈绛这才反应过来,她躲开对方劈过来的刀,迅速拉起衣袖,臂上袖箭,激射而出,对方抬刀就挡。   叮一声,短箭被刀刃挡住。   袖箭本就是暗器,沈绛一发出手,没能杀敌,手中却无兵刃能反抗。   对方再次举刀上前,沈绛只能拿出怀中匕首迎战。   谁知对方却看准她兵器过短的弱点,退后一步,让她的匕首无法挡住长刀后,再次挥刀斩出,沈绛眼睁睁望着长刀斩向自己右手。   沈绛几乎绝望的看着刀刃要擦着自己的,意料之中的剧痛,却未袭来。   斜里劈出一把长刀,破空而至,带着凌厉劲风,将对方的刀刃,挡在离她手臂只有寸许的距离处。只要对面这人手中长刀再近一点,沈绛的右臂就会被斩断。   沈绛望着身侧的谢珣,突然长喘一口气。   “可伤到哪儿了?”谢珣望向她一脸焦急,连声音都不是平日的沉稳。   只是说话间,他再次将对方的刀挡回去。   沈绛摇头:“我没事。”   她说完,谢珣已欺身而上,刚才那把长刀险些要斩断她手臂的瞬间,他心头迸发着的杀意,此刻还在四肢百骸,不断沸腾翻涌。   他挥出的每一刀,都带着全所未有的杀气。   他要这两人死。   死士武功虽高,可是面对这样的谢珣,却还是毫无办法,不过几个照面,谢珣就将他们斩杀在刀下。   寺庙里见了血,原本混迹在流民中的杀手,再不犹豫,纷纷拔刀杀了过来。   百年佛寺,本该清静,却成了修罗地狱。   鲜血喷溅在长阶上,一具又一具尸体,倒在台阶上。   直到清明刚过来,横刀上前,谢珣这有了喘息的空间。沈绛立即上前,将他扶住,就见谢珣手掌冰冷,整个人气息不定。   “三公子,”她急唤他的名字。   谁知谢珣苍白着一张脸,再要抬刀,却发现自己手掌绵软无力,他伸手去掏怀中药瓶。   沈绛一把按住他的手,“不可以。”   他又想要吃那要命的药,强行激发自己的潜能,让他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如初。   “你在这里。”沈绛按住他的手掌。   此刻清明一人抵挡数人,只能勉强坚持。眼看着这些杀手不顾一切,使出要命的招式,终于沈绛接过他手中的刀。   待沈绛挥刀上前,清明眼前闪过错愕。   少女的刀锋出鞘时,便破开敌人的喉咙,长刀利刃,在如此绝色少女手中使出,成了催命的更鼓。   她的刀被隐没在黑暗中太久,久到她自己都以为,再无人能见到她的出刀。   沈绛一击毙敌,使得那群死士都震颤不已。   直到有一人突然开口道:“卫家刀法,卫楚岚是你何人?”   沈绛冷漠望向他,“从未听过。”   她已再次挥刀上前,她并未说谎,她确实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在沈绛和清明与杀手缠斗之际,护国寺的武僧们也终于赶到,这些僧人虽不欲杀人,可如今杀手在寺庙中大开杀戒,却也由不得他们了。   待众人合力解决了大部分杀手,沈绛大喊道:“留下活口。”   欧阳泉被这些人杀掉,只要抓住活口,就能问出幕后主谋。   最后两个杀手对视一眼,居然想着不想,立即咬碎口中毒囊,气绝而亡。   沈绛虽气,却也无法。   这种死士本就活口难留,对方既然敢来杀他们,就是没打算活着回去。   “三公子,你现在怎么样了?”沈绛连忙回到谢珣身边,问他情况,只见此刻谢珣勉强能保持神智。   但他脸色苍白,整个人是一种力竭之后的虚弱。   谢珣摇头,却立即召唤清明,说道:“立即离开护国寺,寺中发生暴乱,北大营的人离这里最近,很快就会赶过来。咱们不能在这里久留。”   清明赶紧过来,扶着他起身。   三人立马前往马车所停放处,谁知半途,就被释然追了上来。   释然依旧那一身雪白袈裟,只是这袈裟上却沾了血污,他额头上被人砸伤的伤口,刚被包扎好。只是光头上缠着棉布,颇有些滑稽。   此刻沈绛也顾不得笑话大师的古怪言行。   因为释然一看见谢珣如此,便立即道:“他可是强行运功了?”   清明点头。   “赶紧送他回京,主持大师方才已派遣寺中武僧,快马加鞭前往北大营报信,要求他们带人过来平定暴乱。你们都不可再留在此处。”   待到了马车跟前,沈绛扶着谢珣上车,却没想到释然也跟着坐了进来。   清明在外驾车,马车一路疾驰而下。   原本在山道上听到风声,还在赶过来的流民,原本还想拦着马车,可是清明不要命的驾车,不管不顾,反倒是把流民吓退,没人敢拦在马前。   清明一路驾车,往京城内赶。   车内的谢珣原本还能勉强靠着车壁坐着,但是没一会,他紧闭的双眼,眼睫颤抖,身体发出不自觉的颤栗,脸色苍白,嘴角紧抿,仿佛痛苦至极。   没一会儿,他的额头泛起湿漉漉的汗水。   释然见状,轻移到谢珣对面,直接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为他把脉。   “释然大师,你可知三公子所患何病?”沈绛忍不住问道。   释然沉默。   师弟隐藏身份,潜伏在这位沈施主的身边,目的不纯,可如今他却几次三番,拼死相互,已然对沈施主动了红尘欲念。   他虽当初就不同意谢珣所为,却也不愿在此刻,成为那个挑破真相的人。   只见他双手合十,轻声道:“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三公子若是未与沈施主提及,便是缘分未到。施主倒也不必强求知道,毕竟一切皆是定数,亦是他的命数。”   说话间,原本双唇紧抿的谢珣,突然剧烈一颤,紧接着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沈绛神色大变。   可她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谢珣一口接着一口,接连吐了好几口血。   沈绛抱着他的身体,望向对面的释然,哀喊道:“大师,求求您快想想办法,救他吧。”   释然立即伸手探他的鼻息,却发现谢珣还有微弱鼻息。   按理说他每次强行运功动武之后,都会陷入一种假死的状况,虽说这种状态危险异常,可对谢珣何尝不是一种自愈。   通过这种近乎死亡的状态,让他的经脉、血液,都重新回到平缓。   直到体内蛊毒与功法,再次回到彼此平衡,相互压制的状况。   可现在,他的这种世间罕见的自愈,却并未奏效。   “清明,你家公子这段时日,可还曾动武?”释然急急移到车门口,掀开帘子,问正在赶车的清明。   清明急道:“之前在欧阳泉别庄,公子一人抵挡杀手,让我们带着欧阳泉安全撤了回来。”   哪怕是一向云淡风轻如释然,当即道:“荒唐。”   “他这些年来身体本已归于平衡,只要不动武,便不会轻易被反噬。为何要频繁运功动武,他可知,这是在要他自己的命?”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沈绛抱着怀中的人,鲜血已经将他前襟染成一片,扑鼻的血腥味,哪怕沈绛用帕子替他擦拭,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释然大师一句又一句的话,明明并非是说给沈绛听。   却犹如擂鼓惊魂,一字字砸进她的心底,她的五脏六腑。   是她贪恋他的温柔和保护。   是她,将他拖入了这些无妄之灾。   他是为了保护她,才会一次次拎起长刀,面对那些杀手。   沈绛心乱如麻,万念不止,愧疚、自责、绝望、痛苦,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心境的万分之一。若是可以,她愿代他承受这一切痛苦和反噬。   待马车入城,清明一路将车赶回故衣胡同的小院。   等谢珣在床上躺下,沈绛立即说:“清明,你快去请大夫,去将城中最好的大夫请过来。”   可是她吩咐完,在床边坐下,却发现清明站在原地,并未离去。   “你怎么还不去?”她几近绝望的望着他,声音中带着怨怼。   这可是他的主子,是他的三公子啊,他怎么能如此不尽心,还不赶紧去找大夫,只要去找大夫,三公子就有救了啊。   清明转头望着一旁站着的释然,终于低头道:“三姑娘,没用的。”   沈绛面色刷一下变得惨白,连一向粉嫩如樱的唇瓣,都失了血色,她愣愣道:“怎么会没用呢,生病了请大夫,怎么会没用呢。你若是怕银子不够,去朱颜阁找姚羡,要多少银子他都会给你。”   释然长叹一口气,心有不忍。   他轻声道:“沈施主,他这病发作起来,药石无医,便是世间最好的大夫都无法救治。如今唯盼着他能靠着自己熬过来。吉人自有天相,若是无果,生死轮回,亦是世间定数。”   “荒谬,荒谬。”沈绛握住他的手掌。   明明之前他还与她说话,对她笑,用刀保护她,怎么可能现在他就要死了呢。   沈绛感觉着他的脉搏,依旧还在跳跃。   释然还是上前,轻声道:“若是他能恢复到先前的假死状态,让身体内经脉、真气归于平静,不至于这样四处乱窜,使得五脏六腑受损,或许还有一丝生机。”   沈绛坐到他的床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前。   她感觉到,随着时间一同流逝的,还有他的生命。   “程婴,求你。”她低头,埋在他的颈窝,终于眼泪如雨般,滴落在他的身上。   房中似乎有人轻声呓语,似乎在诵念经文。   沈绛却丝毫不在意,依旧陪着眼前的人。她望着他,两只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掌,不知过了多久,清明过来,请她去用膳。   沈绛仿若未闻。   而屋外的晨晖早已经到了院内,清明伸手擦了下自己的眼泪。   “公子到底如何?”晨晖低声问道。   清明摇头。   晨晖朝里面看了一眼,说道:“我们得带殿下回王府,万一殿下真的出事,王爷和王妃也能……”   见最后一面。   “你怎么能有这种念头。”清明像是要跳脚。   晨晖咬牙:“你不是也在摇头,若是殿下真的有事,你以为咱们能逃得了。”   清明再次抹掉眼角泪水:“可是三姑娘如今守着殿下,我如何将殿下带走。”   “都到了这个时候,三姑娘是否殿下身份还重要吗?”晨晖气急。   可没想到,屋内突然传来沈绛的轻呼:“大师,大师,你快来看。”   清明赶紧说:“我先去看看公子。”   说完,他不管晨晖的脸色,逃一样奔向屋内。   待他进了房内,就见释然正在床边,只见他手掌搭在谢珣的脉搏上,紧接着又探了探他的鼻息,半晌,居然松了口气道:“他已进入龟息状态,看来脉搏和真气已渐归位。”   沈绛眼角还挂着脸,却又笑了起来。   她将他的手掌,放在自己脸颊上,泪中带笑说:“我就知道,你不忍心这么对我。”   不忍心让她亲眼看到他的死亡。   她就知道。   *   夜半,风声渐起,大雨滂沱而至。   这般过了一夜,雨势停落,整个京城被水洗过一遍,就连第二日拂晓时的天际,都比往日格外深邃。   今日乃是早朝大起的日子,温辞安如例出门。   谁知一开门,就看见门口站着的人,她身侧摆着一把伞,衣裳上沾满了泥泞,也不知在此沾了多久,脸色苍白的如同一张白纸。   “温大人,你说过会帮我伸冤的对吧。”   沈绛看了他半晌,终于开口问道。   隔着一道院门,温辞安望着眼前这个似乎如三月柳枝还要柔软的姑娘,此刻她眼眸中迸发出一股叫决绝的神情。   皇宫门口。   应天门外的登闻鼓前,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女,在众目睽睽之下,敲响鼓。   一声声鼓锤,声音悠远,竟是要穿透一道道宫墙,去往此刻正站着满朝文武的金銮殿前。   终于看守登闻鼓的监察御史出现,望向敲鼓少女,呵道:“你是何人?”   “民女沈绛,今日前来敲鼓,为我父沈作明击鼓鸣冤。”   沈绛望向对方,声音坚定。   此刻,金銮殿上,一个身着绯衣的男子,从人群中缓缓出列,对着前方皇座之上的天威圣颜,郑重一拜,朗声道:“臣监察御史温辞安,有本奏。”   “所奏何事?”冠冕珠帘后的帝王,沉声问道。   “仰天关一战,我大晋兵败如山,五万将士血染沙场,马革裹尸。先前臣收受诉状,言明仰天关一战,实则有冤。为告慰诸将士英灵,臣不敢怠慢,辗转查证,多方收集证据,证实仰天关一战确有内幕。”   此刻殿上已骚动不已。   直到温辞安朗声说:“此案牵扯甚广,不仅涉及陕西府多位官员,更与魏王殿下有关。”   这一刻,满殿哗然。   宫墙外。   沈绛听着监察御史说:“你可知,凡擅敲登闻鼓者,杖三十。”   “民女知道。”沈绛淡然道。   *   谢珣醒来时,身边并无人,他强撑着起身,却发现枕边似乎有一样东西。待他伸手去拿,才发现竟是一封信。   待他打开,一眼认出沈绛字迹。   “三公子同鉴,见字如晤。三公子因我之顾,几次三番,引发旧疾,险害性命,我心底之痛,无以赘诉。如今已拖累公子良多,我亦无以为报。此番为父伸冤,三公子已帮我甚多,余下我定当倾力而为。只盼着今日我区区此身,能化作微薄绵力,还将士之冤情清白。”   “如今朝堂争斗,累得边关将士,令人深恶痛绝。公子虽只是推官,却有凌云之志,他日定能乘风直上,还这世间一片河清海晏。”   谢珣看着纸张的字迹,直到最后。   “此番前去,唯有一事,不得心安,便是三公子的身体。公子之疾,世间罕见。我从未见过,亦无从尽力。但我有一恩师,名号寒山先生。先生乃是世间高人,博闻强识,学识之渊博乃我平生所见。若是公子能寻得先生,或能求得一丝生机。如今我留下先生赠我印鉴,见此印便如见我。亦将寻找先生的线索留给公子,盼你能早日见到先生。”   清明进来时,就看见谢珣正捏着一张纸。   “公子,你醒了。”   见谢珣不说话,清明还好奇道:“公子,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这是阿绛留给我的绝笔信。”谢珣轻声说。   她竟是将一切都跟他交代清楚了一样。   感激他对她的帮助,祝福他的话语,甚至还有最后担心他的这番话。   可是谁允许的!!   谢珣抬眸望着清明,居然又笑了起来,清明大骇,就听他说:“她居然主动把寻找姚寒山的线索告诉了我。因为她担心我的身体,想让我找到姚寒山,让他来救我。”   明明他那么处心积虑,想要从她身上得到线索。   可如今这线索,是她亲手,毫无怨言的奉送到他手中。   “沈绛。”谢珣喊着她的名字,掀开被子,就是往外走。   清明眼看着他赤脚出去,赶紧拦着:“公子,你的身体还未恢复,不能下床啊。”   “清明,她就要死了。我若是不去,她真的会死。”谢珣伸手拽住他的衣领,吼道:“去备车。”   清明还未转身,就见晨晖急急进来。   他弯腰道:“殿下,沈姑娘去了应天门,敲了登闻鼓。”   清明啊地一声惊呼。   本朝律法,敲登闻鼓伸冤者,一经敲鼓,帝王亲自受理。   只是为了防止升斗小民,随意敲鼓,所以但凡敲鼓者,皆要杖打三十大板。   清明瞪大眼睛:“三十板子打下去,三姑娘还有命在?”   *   沈绛一开始还在数着,落在自己身上的板子。可是每一板子落下,她的身体就疼到颤抖,五脏六腑仿佛都要炸裂。   疼。   那种疼到没有知觉的钝痛。   或许,她这一关压根挨不过去吧。   这样的疼,让她几欲赴死。   可是一想到父亲的冤情,想到那些枉死在边境的将士,那些终年无法归家的英灵,他们想必都在看着她。   她要去见皇上。   她将所有、所有、所有的冤情,都陈与金銮殿上。   沈绛带着这样的信念,坚持让自己不昏倒。   直到她看到一个白色身影奔袭而来,模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然后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程婴。”她低呼一声。   头顶之人,仿佛在应她。 第69章   看守登闻鼓的御史, 看着突然闯过来将人抱住的男人,开口呵斥:“大胆,此人敲击登闻鼓, 需要受三十杖打。你是何人,竟敢阻拦。”   身后的晨晖赶紧上前,怒斥道:“我看你才是大胆, 此乃郢王世子殿下, 还不行礼。”   闻言, 周围众人目瞪口呆, 包括两侧拿着杀威棒的人, 纷纷跪下。   “参见世子殿下。”   这位殿下一向深居简出,行踪神秘,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在此处见到他。   此时监察御史悄然抬起头, 看向正前方的男子, 只见他穿着一身苍蓝色锦服, 在阳光下华贵耀眼,似乎将天地间的光芒尽数敛与一身。   只是他此刻脸上居然带着一副银色面具。   传闻中郢王世子,因不喜旁人盯着自己的脸, 时常会戴面具出行。只是因他行事太过低调, 这件事也一直是个传言。   如今瞧见, 众人倒也不曾太过惊讶。   “太.祖设登闻鼓与应天门,是为了让百姓直言, 上达民情,监督官僚, 更申令过, 不许官员从中阻扰。你们如今先将敲鼓人杖打三十, 岂不是违背太.祖之意。”   谢珣怀抱沈绛, 低头怒斥道。   虽然他脸戴面具,可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面具之中,他盛怒的模样。   监察御史立即道:“回殿下,杖打三十,并非下官定下的规矩。而是当年……”   这下监察御史可是为难了,因着前朝时候,百姓总是拿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敲登闻鼓,甚至有人还因为怀疑自家鸡下的蛋被邻居偷了,跑来敲登闻鼓鸣冤。   是以便定下一条规矩,但凡敲登闻鼓者,要先被杖打三十。   这样鸡毛蒜皮小事者,定不敢再随意乱敲。   至于甘愿受杖打三十的人,那必然是有天大冤屈,毕竟若是体质弱些的,连这三十杀威棒都过不去。   谁会为了几颗鸡蛋,丢了自己的性命呢。   可是这话监察御史不敢再说,因为制定此规矩的,正是眼前这位世子殿下的曾祖父,若是说出来,只怕还要被定个什么大不敬的罪名。   监察御史为难道:“殿下,此乃既定的规矩,这位姑娘要想觐见皇上,这三十杀威棒便是无法避免。您即便要责怪下官,下官也只能领罚便是。但是既是规矩,便该依规而行。”   这位御史此刻倒是不卑不亢。   此时靠在谢珣怀中的沈绛,意识已经有些清醒,她眼皮微掀,看着头顶银色面具。   原来救她的人是郢王世子。   并非程婴。   沈绛心底说不出的失落,虽然她不想让三公子再卷入进来,可是在离开之前,没有得到他彻底平安的消息,沈绛还是有所失落。   若是这次她坚持状告皇子,触犯天颜,有死无生,她亦不后悔。   她唯有担心三公子,担心他的身体。   “殿下,请放我下来,我要得受完杖打,”沈绛轻声道。   谢珣想也不想否决:“不行。”   沈绛轻笑:“我虽与殿下萍水相逢,但殿下今日救我,沈绛感激不尽。可是我有自己该做的事情,还请殿下不要阻我。”   谢珣垂眸望着怀中人,哪怕她此刻发鬓额角,全都是虚汗,脸白如纸,可她这双始终澄澈如水的清丽双眸中正盛开着一簇灼灼烈火。   烈焰焚烧,虽死不悔。   这簇不灭火焰,也蔓延至他的心头。   哪怕他满盘布局又如何,到这一刻,他还是护不住她。   这世间,唯有权势才能对抗权势。   他们头顶上都有一道迈不过的天堑,威威皇权,要压折他们的脊梁。   可是谢珣却不能将她放回去,哪怕将她抱在怀中,她依旧疼的牙关紧咬,再让她生受剩余的杀威棒,她还能活着进入金銮殿吗?   此刻大殿上。   端坐在明黄皇座上的帝王,虽众臣有些距离,可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的怒气。   帝王一怒,浮尸千里。   这并非狂言,帝座上的永隆帝,乃是在上一朝胜出的最后赢家。他经历过血腥而残酷的争斗,在他赢得胜利,顺利登上皇位后,毫不留情的清洗整个朝野。   诛杀亲王党羽,牵连九族,无人幸免。   哪怕最后就连他的亲兄弟,都难以逃脱。先帝一共十二个儿子,最后死的死惨的惨,如今尚能算得上好下场的,唯有郢王一人。   大概也只是因为,郢王乃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当年郢王是唯一站在他身边的人。   况且太后尤在,永隆帝算是纯孝,自然不会为难自己的亲弟弟。   此刻站在帝王开口道:“你既说有内幕,那边如实禀明。”   温辞安跪地道:“据臣所知,京城之中商贾富甲之流,甚至还有部分世家权贵之中,都流行一种名为‘芙蓉醉’的密药,此药据说服用之后,可使人陷入癫狂,形容可怖,最关键的是此药一经过服用,便终身上瘾,不得解脱。与当年太.祖所禁之五石散,有异曲同工之效。”   突然有个云雁补服的官员,越众而出道:“皇上,这位温御史顾左右而其他,这岂不是浪费朝议时间。”   温辞安朝他看了眼,是个四品官员,想来也是魏王手中的马前卒。   他并未在意,只是说道:“回禀圣上,此事原委颇为冗长,还容臣细细道来。况且这位大人,你又怎么知芙蓉醉与仰天关之败无关呢。您此时跳出来,难道是因为你知道其中原委?”   虽说温辞安平时里看起来不善言辞,可此番他上了金銮殿,却言辞锋利,犹如尖刀。   “此芙蓉醉乃是一个名唤欧阳泉香料商人,从南越运原料入大晋,从而炼制而成。而之之所以这种香料会与西北大营扯上关系,是因为这种原料是从利用西北粮道运送入京。”   “荒唐。”此时兵部尚书苏怀志开口说道。   他说:“皇上,西北粮道一向是漠北要道,从来都是只运送军粮,怎么会运送一个什么不知名小香料商人的原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温辞安却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欧阳泉此人利用芙蓉醉大肆敛财的同时,收买陕西府众多官员,从陕西府的布政使、提督、参政,竟无不是此人座上宾。而且他更是搭上了西北大营当时主帅沈作明的副手,建威将军许昌全。”   “许昌全收受欧阳泉的贿赂,却不想欧阳泉明为南越商人,实际上他却是北戎暗探,他利用手上抓住了许昌全的把柄,要挟建威将军,让其将长平侯的行军作战计划偷给自己。许昌全受其胁迫,只能同意。于是之后的事情,震惊朝野,震惊天下,一向骁勇善战的长平侯,竟会在仰天关惨败北戎八部。”   温辞安慷慨陈词,一番之下,满殿皆惊。   此时魏王谢仲麟上前,拱手道:“父皇圣鉴,仰天关之战本就是长平侯贪功冒进所致,这位温御史也不知是听了谁的蛊惑,竟欲将此事推卸到儿臣身上。况且就算他刚才这一番言辞听下来,又与儿臣有何关系呢。我看他分明就是滥用御史职权,随意践踏皇族尊严。”   魏王开口便是皇族,就是在提醒皇帝,这温辞安不仅仅是在挑衅自己,更是在挑衅整个皇族。   永隆帝本就不是绵软和善的地方,相反他手段强硬,是少有的铁血帝王。   可是再铁血的人,却有自己的软肋。   若是他年轻时,他或许会追查到底,可此时,他却有所犹豫。   温辞安却并不被魏王之言所呵退,他仰头,目光灼灼盯着上首的帝王:“方才臣确实还未说完,之所以说涉及魏王,是因为他本就是芙蓉醉一事的罪魁祸首。欧阳泉确实是不入流的商贾,若是没有魏王殿下在后撑腰,这人岂能买通陕西府诸多官员,又能与建威将军搭上关系。”   “你所说之事,都不过是你一面之词罢了,可有人证、物证。”   温辞安道:“臣有,而且臣的人证此刻就在宫门外。”   谁知此刻殿外突然有人急急进来,立在皇上下首的内侍,立即道:“大胆,廷议要地,岂容擅闯。”   “回皇上,臣乃看管登闻鼓的监察御史。此番前来,是因今日有人敲响登闻鼓,击鼓鸣冤。”   自从登闻鼓敲响,便要被杖打三十的规矩出来之后,甚少有人再敢敲登闻鼓。   永隆帝微眯双眼,缓缓道:“敲鼓者何人,所为何冤?”   “回皇上,敲鼓者名唤沈绛,乃沈作明之女,前来为沈作明仰天关之败伸冤。”   ‘哗’地一声,犹如水滴入了滚开的热水之中。   整座金銮殿再次沸腾。   *   宫门外。   沈绛执意要下来,身受杖打,却不想头顶的男人问道:“姑娘,你这般坚持,是想要见陛下?”   “是,如今殿内已有人为我爹爹伸冤,我要入宫面见皇上。”   本来她可以直接当做温辞安的证人,随他一起入宫,但是她之所以要敲击登闻鼓,就是要以身作筏,就是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爹爹是被冤枉的。   她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做这件事。   谢珣道:“你若是想要入殿作证,便该保护好自己,若是待会圣上召见,你岂不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说完,谢珣把腰间的玉佩摘下,扔给监察御史。   “你拿着此玉佩,入宫自然不会有人阻拦你。你只管禀明皇上,此处有人敲击登闻鼓鸣冤。”   监察御史不敢反驳,只得入内。   待他离开后,原本强行站着的沈绛,腿脚发软,险些瘫软在地。   谢珣连忙去扶她,沈绛身体往外一让,躲开他的手臂,低声道:“谢谢殿下。”   她这一让,也叫谢珣明白,此刻在她眼中,自己是郢王世子,而并非她的三公子。   若是此刻程婴在这里,她不会躲开。   沈绛手掌强撑着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她单手顶开瓶口的瓶塞,直接就将瓶口对准自己的嘴,正要抬手将底部药丸倒出来。   谢珣突然将她的手腕捏住,问道:“你吃的是什么药?”   “殿下,这是我的事情。”沈绛望向他,不卑不亢道。   可是谢珣却没放手,依旧望着她。   沈绛轻叹了口气,抬起另外一只手,轻轻掰开他的手掌:“殿下救我,我本不该这般不识抬举,只是今日我确实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去做。哪怕结果可能并不好,但是这是我的选择。所以还请殿下不要拦我。”   谢珣一个出神,沈绛已将手中药瓶举起,药丸落入她口中。   很快,她的脸颊慢慢红润了起来,不像刚才那般苍白。   谢珣在她一打开药瓶,闻到里面药味时,就清楚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毕竟这种药他一直在吃,对这样的味道,早已经熟悉的深入骨髓。   沈绛身上的痛楚仿佛都在慢慢消退。   她强撑着让自己站起来,哪怕满身血污,她也要站在这里。   待内侍带着监察御史重新回来,内侍一瞧见沈绛和谢珣,当即道:“给殿下请安,殿下今个怎么有空入宫,可是来见太后她老人家的。”   “彭福海,你可是来接这位沈姑娘的?”谢珣没搭理他的奉承。   这内侍便是永隆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彭福海。   此刻彭福海弯腰道:“回殿下,方才御史大人禀明沈姑娘之事,如今皇上传沈姑娘入殿问话。”   “沈姑娘,请您这就随我去吧。”   沈绛微微俯身行礼:“谢公公。”   于是一行人前往金銮殿,待到了殿外,彭福海瞧了一眼谢珣,低声到:“殿下,可是要一同进入?”   “我是不能入殿吗?”谢珣轻笑道。   彭福海一哽。   要说入殿,谢珣自然是有资格的。他虽在明面上并无官职,可是他乃是有品级的王世子,身份尊贵,廷议确有资格出席。   于是彭福海带着两人一同入殿,也不知为何,谢珣突然脚下竟是一滑。   险些要摔倒,还幸亏站在外侧的一位官员,扶了他一把。   待两人站定后,便齐齐向头顶的皇帝拜倒。   众朝臣一见,不仅有个女子上朝,还有个头戴银色面具的男人,这是何情况?   今个这朝会当真是奇怪,先有御史斗胆弹劾皇子,后有姑娘为救亲爹,甘敲登闻鼓,这怎么还来了个面具男子。   “朝堂之上,岂容你无理,还不快快摘下面具。”郢王爷转头,低声斥责。   谁知跪在地上的谢珣,朗声道:“回禀皇上,臣因误食河鲜,出了红疹,形容惨淡,怕摘了面具,冒犯圣颜。”   “罢了,罢了,你先起身吧。”皇帝倒是没怪罪。   朝臣见状,心底纷纷大骇,却又加深了一层念头,皇上对这位郢王世子殿下,果然是宠爱至极,居然连这等冒犯之事,都如此轻描淡写。   戴着面具上朝,这可是大晋开朝都没见过。   当然大晋想要出家的王世子,他也是头一个。   这么一想,大家也就见怪不怪。   谢珣站起来之后,便退去一旁,站在了郢王爷身侧。   此时皇帝垂眸,看着底下的少女,她微伏在地上,后背上竟还有被板子杖打过的痕迹,如此柔弱女子,明明看起来不过是一根柳枝而已,只能随风摇摆。   可偏偏她却有敢敲登闻鼓,为父伸冤的胆识。   “温爱卿说,你乃此案的人证,你可有什么证据?”永隆帝问道。   沈绛立即道:“回皇上,臣女身上有欧阳泉和许昌全往来的书信为证,证明建威将军受北戎人所威逼利诱,通敌叛国,将我父亲当初的作战计划,全都泄露给北戎。这才致使仰天关大败,使得大晋五万好儿郎的性命,被葬送在边关。”   “呈上来。”   沈绛立即从怀中掏出书信,虽然她将账册都交给了温辞安,可是对于她来说,这封真正事关重要的信件,她只相信她自己。   所以也只有在她亲眼见到皇上的时候,她才会交出如此重要的证据。   待皇帝看完,许久未说话,直到他将手掌按在扶手,忽而间身体前倾,双眸盯着下首之人,似乎要将跪在地上的这个少女看穿。   此刻魏王却紧急开口说:“父皇,这个沈氏女为了救父不择手段,她就是知道如今建威将军已经身死,被北戎人所害。所以这才策划出这样的惊天阴谋,企图将沈作明之过,推到建委将军身上,推到儿臣身上。”   他突然转头,阴恻恻看向温辞安,低声道:“还有这个御史,谁知他们是不是事先勾结我,陷害与我。我看此人分明是为了要立功心切,想要拿儿臣这个皇子开刀,成全他刚正不阿的名声,还请父皇莫要听信此人谗言。”   他不提许昌全还好,一提许昌全之事,皇帝却早已经恼火不已。   许昌全是谁杀的,永隆帝心中比谁都要清楚。当初锦衣卫在去漠北的路上,截到了那封信,才让皇帝下定决心除掉此人。   当初永隆帝就是要维护皇室尊严,才会如此包庇自己的儿子。   却没想到,这事还是被翻了出来。此刻在殿上,在群臣面前,温辞安和这个沈绛来势汹汹,看起来铁证如山。   哪怕皇帝此刻再想要包庇,但是群臣的眼睛盯着,即便他身为帝王之尊,也不免要考虑悠悠之口,若是此事处置不妥当,连累的就是他自己的声名。   永隆帝虽然手段狠辣,可是在明面上,他从未坑杀过任何一个兄弟。   哪怕那些亲王最后还是死的死,惨的惨,但是他就是不想让史书将他写成一个残害手足的帝王。自然,他也不会日后青史之中,将他写成一个为了包庇自己儿子,而置忠臣清白与不顾的帝王。   只是他刚说完,却看见温辞安脸上丝毫没有惊慌,反而有种坦然。   似乎就是在等着这一刻。   温辞安道:“皇上,魏王殿下说臣与沈姑娘勾结,臣虽位卑,却并不敢苟同。臣手中有欧阳泉将‘芙蓉醉’敛财所得之后的银两,进献给魏王殿下的账本。”   此时内侍又将账册呈给皇帝。   魏王却坚决道:“父皇,儿臣从未从什么欧阳泉手中拿过什么好处。他们既然打定主意陷害儿臣,此账册也一定是捏造的。”   皇帝将账册看完,这才抬头看着温辞安,问道:“既然一直提到这个欧阳泉,此人可在?”   此刻魏王心底恨不得大笑。   果然,他杀了欧阳泉就是最正确的一步。   温辞安未说话,反而是沈绛说道:“回皇上,欧阳泉此人目前就在护国寺。”   “不可能。”魏王失声道,他惊恐的望向沈绛。   沈绛立即说道:“为何他不可能在护国寺,是不是因为魏王你以为他已经死在了漠北,可惜你却不知道,死在漠北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欧阳泉,而是我们故意放出去转移你视线的棋子罢了。欧阳泉年轻时,因为好赌,所以左手拇指被斩断。只要圣上派人去查,一瞧就能辨别他身份。”   魏王脸色发白。   欧阳泉如此明显的特征,他自然知道,所以他也知沈绛并不只是在吓唬。她手里可能真的藏有欧阳泉,难怪他派出去的人回来说,欧阳泉和他的护卫自知跑不掉,烧死在房中。   原来漠北死去的人,是为了掩饰这个秘密。   他如此变脸,却引得一众朝臣议论。   他派去杀沈绛和谢珣的人,并未回来,因此他并不知道,欧阳泉其实已经被他的人杀死在了护国寺里。   此刻沈绛如此说,他竟信了一半。   只能说命运弄人,明明沈绛觉得自己失了欧阳泉,已是输了一半。   可没想到魏王却并不知道这个消息,反而又被沈绛反将了回来。   魏王绝望的看向皇帝,只盼着他的父皇能再包庇他一次。   就在此时,沈绛突然又跪地,深深一磕头,请罪道:“还请皇上恕罪,方才民女有一事未曾来得及禀明。欧阳泉在昨日护国寺的流民之乱中,已身死。”   这是什么话?   满朝文武再次震惊,还有这护国寺的流民之乱,难道又和魏王扯上关系了?   昨夜皇上还因为流民之事,震怒不已,连夜将内阁、户部等大臣召进宫中,就是为了商讨流民之事。   “昨日护国寺中流民突然暴动,并非是流民之过。而且是有人故意要借流民之手,冲击护国寺,对我下手。欧阳泉就是在当时被那些杀手杀死,只是那些杀手也同样被护国寺的武僧杀死在当场。如今尸体在何处,想必皇上只要一查便知。那些杀手身强体壮,手持统一兵器,与流民区别之大,一眼便可看出来。”   “还有之前欧阳泉别庄血案,杀手嚣张,胆敢在京畿皇城之地大开杀戒。哪怕欧阳泉死有余辜,但是当初在场的其他人却皆是无辜。可是这些杀手为了灭欧阳泉一人之口,竟如此凶残,这背后若是无人指使,无人撑腰,岂敢如此。”   “而这一切,都是魏王所为。”沈绛手指指向魏王的方向。   她咬牙望向魏王,眼中烈火,犹如要将他焚烬。   “陛下,我父亲入狱之后,我只身赴京,就是因为我不信我父亲会因为贪功冒进而导致这样的惨败。只是我父亲的案子迟迟不见下文,我不得已,只能自己追查。当初欧阳泉血案那日,我就潜藏在欧阳别庄。这些证据就是我从欧阳泉别庄的密室中拿到,若是皇上不信,也可让锦衣卫去调查。”   “我父亲长平侯半生镇守边关,远离故土,远离京城繁华。民女不敢保证别的,但是却敢保证我父亲忠君爱国之心。特别是父亲在被封长平侯之后,曾说过,圣上封他长平侯,是为了让他长保边境平安。他一生都在坚守这个信念。”   “仰天关一战,何等惨败,五万将士战死,山河同悲。如今若是不能查清仰天关之败的缘由,岂不是愧对这些死战边关的将士们,岂不是愧对他们的父母、妻儿。那些战死的英灵,如今还要带着贪功冒进的战败之名。皇上,漠北的英灵在哭泣。”   漠北的英灵在哭泣。   这一句带着啜泣的声音,叫同殿朝臣莫不感怀。   特别是那些武官,此番战事之败,让本就被打压的武将,越发在朝中没了地位。如今沈绛这一句话竟是叫有些人忍不住落下泪。   因为他们也想到自己所带过的兵,自己的袍泽。   最痛的大概不是打了败仗,而是败了都不知是为何。   也不知是谁先跪下来,紧接着一个又一个朝臣,纷纷下跪,齐齐呼道:“请皇上彻查仰天关一案,还长平侯公道,还边关将士公道。”   这一刻,那些朝野斗争仿佛都不存在。   唯有一片赤忱,只愿还枉死者公道,还冤者公道。 第70章   巍巍殿阁内, 这帮站在皇朝最顶端的人,此刻匍匐在地,永隆帝抿嘴望着眼前这一幕,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中间的少女身上。   她乌黑鬓发散落, 发钗全无, 一身素淡衣裳, 显得脆弱而楚楚。   可是永隆帝却没有小瞧眼前少女, 凭着她一个,当真能把这些事情都查清楚吗?   这些账册、书信, 特别是欧阳泉与魏王谢仲麟之间的书信, 永隆帝一眼就认出了谢仲麟的笔迹,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   他打小就检查各个皇子的功课, 他们的笔迹, 字体习惯都格外清楚。   谢仲麟打小写年这个字时, 就习惯将最后一竖带个小勾。   永隆帝看完这封信, 就知道这并非是伪造的, 确实是谢仲麟自己写的。况且他从一开始本就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只怕私底下小动作不断。   只是他没想到, 一个女子居然能将魏王的这些事情都查出来。   此时永隆帝沉默不语,魏王却率先喊道:“父皇,儿臣冤枉, 儿臣……”   “闭嘴。”永隆帝看着跪在地上的魏王,已是不耐烦了起来。   他已经出手保了一次这个儿子,可是他居然还是不念皇恩,居然又派人混在流民之中, 在护国寺大开杀戒。昨日锦衣卫亲自去查探, 指挥使尹晋回来之后, 便与他说过,那些被杀的人,只怕并不是流民。   因为那些人的手掌心,还有虎口处,全都是陈年老茧。   这一瞧便是习武之人的手,而且这些人体格健壮,与那些一路北上受尽折磨,皮包骨瘦的流民,有着肉眼可见的差别。   可是魏王如今也知道,皇帝是他唯一的指望,若是此刻他不能求得父皇原谅。   之后等待着他的,只怕比死还要惨的解决。   魏王悲切道:“父皇,即便儿臣真的与欧阳泉有关系,可是儿臣对他身为暗探的身份真的毫不知情,更不知道他居然胆大妄为到敢将长平侯的行军作战计划,泄露给北戎贼人。儿臣身为大晋皇子,丝毫不敢辱没自己的身份。况且让北戎人打赢,对儿臣又有什么好处呢。”   或许是在濒临死境,魏王的思路反而清晰了起来。   他可以承认与欧阳泉的关系,甚至能承认派人杀欧阳泉的事情。   但是泄露边境作战计划,害得将士惨死这个罪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背在身上。   永隆帝听着他凄楚的声音,就见此刻端王突然出列,低声道:“父皇,儿臣相信四弟本性纯良,一定只是被人蛊惑利用了。要说他真的勾结北戎,出卖边关将士,这等事情,他应该是不敢做出来的。”   魏王没想到,此时此刻,三哥居然会帮自己说话。   不过端王可不只是这么好心,他本就不想让长平侯再被放出来,这个小小的沈氏女,当真能只身将这一切都查的这么透彻吗?   只怕她身后,一定还站着别人。   端王怀疑此人便是太子。   若是长平侯真的与太子联手,那么太子手握兵权,日后地位更加稳固。   所以端王选择这时候站出来,一来能拉拢魏王,特别是他身后的那些官员。若是魏王真的败了,他此刻出面求情,也是向这些人释放信号。他连魏王都能求情,只要这些官员愿意转投到他旗下,日后他也会一视同仁。   二来,则是做给永隆帝看,虽然父皇这几年一直平衡几位皇子之间。但父皇毕竟年纪大了,会想要看到这种兄友弟恭的画面。此刻众朝臣都站在为长平侯求情,只有他考虑到了自己的兄弟。   至于这些给长平侯求情的朝臣,会不会对他有所怨言,端王却觉得不会。   端王也是在极短时间内,在心底计算好了一切,这才敢出面说话。   果然,上首一直面色阴沉,眼眸中藏着寒光的帝王,终于在这一刻神色微松,他望着端王:“你倒是了解你的亲兄弟。”   亲兄弟,这三个字,砸在殿内不少人的心头。   包括太子。   太子之所以一直不敢开口,就是因为怕自己给长平侯求情,会引来父皇的猜忌和怀疑,毕竟沈作明手握兵权,先前没有皇子敢拉拢他。   皇子之间的堂争,都只是基于朝堂之上。   兵权,是他们谁都不可以轻易染指的东西,包括他这个太子。   一旁的谢珣望着这一幕,藏在面具之后的嘴角,轻扯了一下。他就知道,只要哪怕还有一丝机会,永隆帝就不会轻易被说服。   他这人一向好面子,恨不得青史上写上他乃是千古一帝,偏偏骨子的阴鸷自私。   直到他慢悠悠转身,一直垂在腰侧的手掌,轻轻抬起来,似乎理了理自己右手的衣袖。   突然大殿后排,跪在地上的一个官员,突然往外爬了几步,低声道:“皇上,臣以为建威将军许昌全被杀一事,着实是奇怪。北戎人如何在我西北大营重重防守之下,将一军主帅杀死。不如趁着将此事与今日所议之事,一并重新查证。”   此人乃是大理寺少卿章汯。   大理寺与刑部、都察院这三个衙门,并称三法司。   如今他说出这番话,似乎也是合情合理。   永隆帝听了此话,心头微一提。   许昌全怎么死的,他最清楚不过。如今若是真的任由追查下去,说不定还会牵扯到他这个帝王,到时候若是真查清楚,他这个皇帝包庇自己的儿子,竟将边境将士之死的真正原因隐瞒下来。   天下悠悠众口,又该如何堵住。   章汯的突然发难,让永隆帝既意外又恼火。   沈绛略回头看了一眼此人,明明她并不认识此人,可是这人居然说到了关键点,让沈绛自己也有了思路。   她看得出来,永隆帝依旧不想处置自己的儿子。   明明魏王坏事做尽,害得那么多人家破人亡,更是不择手段,只要是触犯到他利益,他就会毫不犹豫痛下杀手。   “皇上,这位大人所言极对,西北大营与北戎乃是死敌,岂能被北戎人轻易混入进去。只怕此事也另外隐情,不如一并查证。说不定又是一桩杀人灭口的惨案,就像死在护国寺的欧阳泉一样。”沈绛说罢,将脑袋在地上重重一磕。   她明知道此事就是皇帝所为,如今却也假装不知道。   这一步,他们就是逼得皇上做出选择,是继续保住自己这个儿子,还是让自己一世英明毁于一旦。   锦衣卫虽然将此事做的隐蔽,可是这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   永隆帝望着跪在地上的少女,终于心底叹了一口气,罢了,老四做了这么多事情,他已包庇过他一次,如今证据确凿,哪怕是帝王,他也无法一直视而不见。   说到底,老四一直以来都不知收敛。   况且边疆死了那么多将士,竟是被自己人所出卖,这样的惨败,也叫永隆帝心头恼火。若不是谢仲麟纵容,那个叫欧阳泉的小小香料商人,如何能与这么多官员勾结,最后将西北大营都弄得乌烟瘴气。   一场仰天关之败,西北大营连失两名主将。   永隆帝终于下定决心,只见他面无表情环视一圈,淡声道:“众卿平身吧,此事便交给刑部去审。仰天关之战,确实应该查清楚。”   “至于魏王,在案情未查明前,圈禁与王府之中,不得踏出半步。”   本来众人听到前一句时,还以为皇上还是打算轻拿轻放,毕竟只交给刑部去审,而不是三司会审,摆明还是要留魏王一条性命。   可是下一句,却又彻底打碎了魏王的希望。   此番朝议结束,皇帝似乎已疲倦不堪,他看向殿内众臣,淡淡道:“退朝吧。”   “谢主隆恩。”   众人跪拜,皇座上的人先行退下。   沈绛伏趴在金銮殿的金砖上,这金砖光滑如镜,隐隐照着人的轮廓。周围朝臣却都未立即转身,反而是望向依旧跪趴在地上的少女。   少女青丝落地,柔弱身姿似乎连一场风雨都扛不住。   偏偏却扛住了帝王雷霆震怒。   “沈作明倒是生了个好女儿。”   也不知是谁先低语了一声,这句话竟是被在场所有人都听了进去。   仰天关一战之后,众人都以为此番沈作明必无翻身之日,沈家更是彻底败落了下去。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沈作明并无儿子,膝下不过三个女儿。   沈家再无领兵打仗之人,就连替他伸冤的人,都找不到了。   结果,这么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竟敢敲登闻鼓,闯金殿,对峙皇子,就连她对皇上说出的那一番话,都叫人动容。   待沈绛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方才她在殿内,与魏王对峙时,丝毫不落下风。   可是如今药物激发的潜力,仿佛都随着帝王的那一声退朝吧,彻底消散。她起身之后,迈出的每一步都那样的沉重,脚下步履犹如千斤重。   待她迈出金銮殿高高的台阶,用尽全身的力气走到玉阶前。   此刻天际上晴空万里,那一轮耀眼骄阳当空高挂,微一抬头,金光刺眼,这温暖光线将她轻轻包裹住。   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方才这一场弹劾,她竟是从阎罗殿走了一遭,此时才发觉掌心早已经冷汗淋漓,后背更是疼痛欲裂,本来她被杖打之后,就留下了伤痕。如今沾了汗水,犹如在伤口处浇了一遍盐水。   若问她怕吗?   原本沈绛以为自己会怕,天下之间,谁人不怕死。   所谓不怕死者,也无非是有了让自己敢去死的决心。   方才在那金殿之上,她似乎找到了。   就在沈绛停在墀台,略缓和一口气的时候,旁边有人匆匆赶来,她回头一看,竟是温辞安。   温辞安一身御史绯衣,本来冷硬冷肃的眉眼,在这一身绯衣下,有种凌厉的俊美,此刻在金光下,这样的凌厉似乎也被染上了一缕温和。   特别是他望过来的眼眸,带着某种柔软的笑意。   “沈姑娘。”他轻声喊了一句。   沈绛望向他,正欲开口,却见他竟双手合起,冲着自己作揖。   忽而,这偌大金殿前的广场,似乎有风声渐起。   这风中似乎带着细细砂砾,仿佛这突然卷起的风来自于漠北。   沈绛忍不住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北方,她的目光穿过宫墙,穿过万千民居,穿过山川河流,似乎真的看到了那个她从未去过的漠北。   那里也有欢声笑语,也有万家灯火,那些将士所守护的一切。   她虽女儿身,不得入朝堂,可是却也拼死,为这些战死的将士们,做了一点事情,所为也不过是想让这些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的将士,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你听,漠北风声里的哭声,变小了。   这么一想,沈绛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随后她冲着温辞安恭恭敬敬行一大礼,低声道:“温大人,身为御史,能不畏权势,为不公请命,不逐波而流,才是最为叫人钦佩。”   此时,郢王正带着谢珣从殿内走出,他正欲教训,却看见站在墀台处的两人。   郢王倒是难得多嘴感慨了句:“这位温御史据说二十有三,也未曾成婚,一心为民。我瞧着他倒是与这位沈姑娘颇为般配,两人站在一处,极是登对。”   “不配。”突然,他身侧的人冷冷开口。   郢王一怔,扭头看着身侧的儿子,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谢珣似乎不介意再多说一遍,“我说这两人不般配。”   一、点、都、不、般、配。   此时,内侍匆匆而过,竟是皇上派人过来,将温辞安叫了过去。   沈绛孤零零一人,虽然很多人感慨她大义,可她到底刚得罪了皇上,谁也不敢轻易上前与她打招呼。   眼看着她要往前走。   却没想到,她刚迈出去一步,身体如落叶般,落在地上。   郢王一惊,开口喊道:“来人呐。”   可是他这一句,刚喊出口,身侧站着的谢珣却已经冲了出去。   郢王眼睁睁看着,一向淡然从容的儿子,就这么几步冲到那少女的身侧,然后将她抱了起来。   “叫太医。”谢珣声音着急。   他声音中的焦急担心,是郢王从未见过的。 第71章   殿阁外, 骄阳斜照,将一缕秋光送入殿内。角落的香炉上,白烟袅袅, 带着一丝丝幽幽清香, 不断有穿着统一制式衣裳的宫女, 端着水盆、毛巾来来往往。   太医院的三名太医, 都在外殿守着,围成一团似乎还在商议。   “殿下, 王爷说他在外面等您,一块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呢。”一个小太监,低眉耷眼的走了进来, 脚步轻的一丁点声音都没有。   谢珣犹如没听见, 依旧还坐在床边,望着躺着的沈绛。   她脸色苍白的似乎连一丝血色都看不到。   “阿绛。”谢珣轻俯身, 将她的手掌抬起,握在自己掌心中。   小太监垂着眼,也不敢多看, 只跪在地上等着。   他不知她是带着何等心情,给他写下那封信,可是如今, 他看着躺在床上的她,心底犹如坠入无尽深渊。   没一会儿, 竟是郢王本人直接进了内殿。   这是含光殿所在,沈绛晕倒之后, 谢珣便将她带到此处, 并且宣了太医。也不知是谁多嘴告诉了皇上, 帝王居然直接传旨, 让她留在宫中养伤。   郢王一入殿内,就先看见坐在床上的谢珣,握着沈绛的手掌。   原本他心底还存着那么一丝侥幸,可如今却是心头一沉。   “程婴。”郢王低声喊了句。   谢珣转头,这才将沈绛的手掌放在床上,缓缓起身:“父王。”   “走吧,你皇祖母还在等着咱们,你许久未进宫。如今进宫,这么久还不去看她,她老人家没准就要派人来催了。”郢王淡淡道。   这次谢珣并未再拒绝,而是低声道:“是,父王。”   只是他先伸手拉了拉沈绛身上盖着的薄被,待温柔整理了后,才转身跟着郢王离开。   到了外殿,三名太医见着他们二人出来。   纷纷起身行礼请安。   郢王神色凝重道:“这位沈姑娘虽不是皇宫之人,但她是皇上亲自下旨要救治的人。各位太医都是医中圣手,还请务必尽职尽责。”   “王爷谬赞,臣等一定竭尽所能,救下沈姑娘。”其中官位最高的院判赶紧道。   不过郢王却又开口,语气极微妙的说道:“本王自是相信诸位的医术,不过沈姑娘到底姑娘,还请诸位务必管好自己的嘴。”   随后父子两人离开宫殿。   留下这三位太医,其中一个稍显年轻的御医,低声道:“世子殿下与这位沈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瞧着竟是极紧张她。”   “闭嘴。”院判突然低声呵了声。   一旁稍年长些的御医说:“王爷刚才那一番话,这刚说完,你竟就给忘了。”   院判左右看了一眼:“在这宫里当值,你竟还敢问东问西,当真是不想要命。咱们当太医的,最要紧的就是小心谨慎。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问的不要问。”   年轻太医被训斥了几句,赶紧连声道歉。   此刻院判稍微缓和了些,低声道:“还有别人若是问起来,世子殿下的事情,也只说不知道便好。”   初秋凉风,御花园却依旧一派郁郁葱葱之景,太掖池一片碧色,清风拂过,水波粼粼。   往来的宫人,一瞧见这对父子两,纷纷行礼请安。   郢王作为亲王,在宫中有乘撵的资格,只是今日他并未乘坐。   反而带着谢珣步行前往太后宫中。   “程婴,你与这位沈姑娘先前就认识?”终于,他还是开口问道。   谢珣似乎早已预料到父王要问的事情,并未惊讶,反而语气平静的嗯了声,这才道:“我当推官时,租住的那个小院,隔壁便是住着三姑娘。”   比邻而居。   郢王没想到他们关系竟如此之深,他道:“这位沈姑娘看起来似乎并不知你的身份?”   “她只以为我是京兆府的推官程婴,并不知我便是郢王世子,谢程婴。”   终于,郢王在狭长的宫道上站定,朱红色的宫墙,泛着金光的琉璃瓦,这层层叠叠的宫门,越发显得庭院深深。   郢王蹙眉望着身前的儿子,似乎还在犹豫,问还是不问。   仿佛只要他不问,便可视这个问题如无物。   倘若他问出口,这一切就再没了回头的余地。   可是郢王犹豫了半晌,还是道:“你可知她是谁的女儿?”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是沈作明的女儿。我也知道她为何上京。”谢珣语调淡然,好看的眉眼藏在面具之后,却似乎能感受到他脸上的温柔。   是提起她时,就会出现的温柔。   郢王心中大骇,左右张望,压着声音问:“你该不会还帮她收集了这些证据?”   难怪那个什么香料商人,最后会藏在护国寺之中。   谢珣眼眸微缩,呵笑了声:“谢仲麟妄为皇子,为了敛财,纵容手底下人肆意滥用芙蓉醉。更何况还牵扯出一个仰天关之败,如今他被圈进,只是因为他罪有应得。”   郢王呵斥:“他便是再罪有应得,这些事情也不该由你插手。”   “为何不能是我?”谢珣黑眸猛地一沉,他道:“若不是顾忌父王和母妃,今日金銮殿上,参他一本的便应该是我。”   都说做皇帝难,可是只怕这世上最难的,就是做皇帝的兄弟。   郢王在朝中素来是万事不管,偶尔就算管了,还能出些小纰漏,也就是他地位尊崇,才没人敢怪罪他。   可这些纰漏,却是他有意为之,无非就是要告诉全天下的人,他这个王爷并无真才实学,远远不及今上。   郢王淡淡道:“程婴,你不要怪父王懦弱。都说天底下当皇子难,殊不知当皇子比当皇帝的兄弟要难上千倍万倍。你皇伯父御极三十多载,可是你觉得他对我有过一天的真正放心吗?如今我还能在京中,也只是因为太后还在世。”   隔墙有耳,如今两人穿过窄道,站到空旷的地方。   四下寂静又无人。   人人都颂太后千秋,可是人都有生老病死,太后一年年老去,眼看着身子骨比从前差上许多。她还在,皇帝与郢王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她老人家若是不在了,郢王爷自己都不知道,他会不会步上前面那些哥哥的后路。   “今日在大殿之上,那位温御史不畏皇权,弹劾皇子,这位沈姑娘为父伸冤,其心智坚韧,堪比当朝花木兰。可是你以为皇上就真的不恼火吗?他身为皇帝,却连自己的儿子都庇护不了,他心中只怕已将今日这事记在心头。”   “哪怕他真的是盛世明君,愿意为了朝堂百姓,圈禁自己的儿子。可若是你真的娶了那位沈姑娘,他每次看见她,便会想起魏王。时间久了,那种怨恨就会日积月累。程婴你要知道,人越老就会越心软。哪怕皇兄年轻时杀伐决断,可是他现在老了,他会更在意自己的儿子。”   “你呢,如今并没有保护沈姑娘的能力。你身为王世子,看似尊贵,可实际上这个身份却只是个负累。为何旁的皇子到了年纪,皇上便派了差事给他们,让他们在朝堂中历练。去年你闹着要出家,我盛怒之下,却是一向严苛的皇上劝我,说让我不要逼迫你过甚。”   郢王爷说完,似乎也要笑了。   他转头望着这一池秋水,“若是他自己的儿子干出这样的事情,只怕早已经被训斥了多少次。”   “去年你加冠礼,原本我打算在六皇子加冠之后,再给你举行。可是皇上却一意要让你先举办,这样的荣宠传的天下皆知。这满朝文武,谁人不知道,皇上待你,比六殿下还要上心。”   可是真的会有人,会喜欢自己的侄子,胜过自己的儿子吗?   当然不会有。   “今上所做这一切已将你架在火上,这样的荣宠,待有朝一日,你真的像温御史或者沈姑娘这般,在金銮殿上当众顶撞皇上。你以为那些朝臣会觉得你做的对吗?不会,那些朝臣只会觉得你不识抬举,圣上待你如此,你居然还敢不听话,居然还能做出违背他意愿的事情。”   “所以今日之事,温辞安可以做,沈绛可以做,甚至太子可以做,端王可以做,唯独你不可以。因为你深受皇恩,得到的荣宠比皇子们还要多。”   瞧瞧,这就是帝王心术,看似荣宠,却实打实让谢珣不能轻易动弹。   郢王之言,便是谢珣所想。   只是他没想到,父王看起来浑浑噩噩,却丝毫不糊涂。   这也是郢王头一次,讨心剖肺的与谢珣说这些。以前他以为谢珣并不在意朝堂,其实他若是真的喜欢佛理,倒也没什么。   反而会让皇帝免了顾忌,当一辈子的富贵散人有什么不好。   可是到今日,他才发现,这世上最不了解孩子的人,只怕就是父母。   所以他要及时提醒,免得谢珣走了岔路。   终于谢珣低声说:“父王所说一切,儿臣皆明白。”   “你明白就好。”郢王见他似乎听进去自己的话,略有些满意的点头。   谁知他刚点完头,就听谢珣轻声说:“可是我中意阿绛,非她不娶。”   “……” 第72章   沈绛醒来时, 第一反应便是,浑身犹如被巨石碾过,竟是无一处不疼。她的意识清醒过来, 可是眼睛却还未睁开。   平时一个轻松的睁眼动作, 她都无法轻易完成。   眼睑犹如千斤重,终于在努力几次之后, 她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内, 皆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不远处一副黑漆镶嵌山水双面屏风摆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凝神静气的淡淡幽香。   沈绛深吸一口气, 正想着坐起来,就听到窸窸窣窣的轻响。   是衣裙轻摆的细碎响动。   “沈姑娘,你醒了。”一个正值妙龄的小宫女, 穿着一身浅粉色宫装, 端着鎏金铜盆缓缓走过来。   瞧见她醒了, 小宫女先将铜盆放下,赶紧问道:“沈姑娘可是想要什么东西?”   “这是何处?”沈绛左右打量了一眼。   小宫女轻笑说:“姑娘, 此处乃是永宁殿。”   沈绛问:“我为何会在此处?”   “姑娘不记得了?姑娘您在金銮殿前昏倒,世子殿下救了您之后,便把你带了过来。之后皇上还特地派人去遣了太医过来, 如今还有一位太医在外面守着呢。”   小宫女这么一连串的话说完, 却对她轻轻福身,说道:“姑娘稍等, 奴婢这就去请太医大人。”   果然, 没一会儿一个身穿官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太医一入内, 便让宫女在沈绛手腕上搭了一方帕子, 这才坐下来给她问诊,待望闻问切了一番,这才悠悠开口道:“姑娘这脉搏已比昨日好上许多,想必是这方药确实管用。姑娘因受了一番杖刑,又在大殿之中耗尽气力,才会晕倒。好在如今这脉象渐渐恢复,只要再服上几贴药,定能恢复如初。”   “谢太医。”沈绛微微颔首。   太医摆摆手:“救治姑娘乃是微臣份内之事,不敢当的这声谢。”   很快,太医就出去让人煎药。   小宫女将铜盆端过来,低声说道:“姑娘,我伺候你洗漱一番吧。”   沈绛颔首,同样说了声谢谢。   因她刚醒来,所以没什么力气,反倒是小宫女伺候她擦脸时,不停朝她看。   最后沈绛将帕子递还她,轻声问:“你说昨日是世子殿下送我来的?是郢王世子吗?”   “是呀,虽说皇宫中时常有许多世子出入,不过世子殿下却只有一位。”小宫女看出来沈绛性格温和,所以说话也不战战兢兢的。   沈绛又想起在登闻鼓前,她落入那个怀抱。   那样温暖而又熟悉的感觉,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竟觉得那是……   是三公子。   可是这岂不是很荒谬,一个尊贵无比的王世子,一个是京兆府推官,况且在护国寺时,不是已经被证实,三公子和郢王世子并不是一个人。   那次程婴与她一起躲在护国寺的暗格内,可是郢王世子却在外面。   但这次郢王世子出现的太过巧合。   在她敲登闻鼓,挨了杖打,他就恰好赶到,而且还帮她一起进了金銮殿。   况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欧阳泉藏在护国寺的事情。   其实有些事情,不能去细想,因为一旦细细想来,就会发现很多事情,仿佛能被隐隐的一条线串起来。   护国寺的释然大师,天下皆知,他乃是郢王世子的师兄。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以往。   欧阳泉能藏在护国寺里这么久,都没被发现,自然有释然大师的帮助在内。况且那日三公子受伤之后,释然大师似乎很熟悉他的伤势。   这种种情况,都叫沈绛无法打消心底的疑惑。   此刻她耳边,小宫女还在喋喋不休:“世子殿下极关心姑娘,昨日姑娘的脉象极凶险,听说最严重的时候,连太医都险些把不到姑娘的脉。也是世子殿下笃令众位太医,这才将姑娘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呢。”   沈绛转头望着小姑娘,不由轻笑一声。   小宫女被她笑得有些莫名。   只听沈绛语气轻松问道:“世子殿下平日是不是为人格外好,赏赐也极大方?”   小宫女没想到她是这个问题,还真仔细想了想,这才道:“奴婢是去年入宫,并未曾见过世子殿下几次。不过宫中都说殿下不同与我们凡人,他乃是道圣僧的高徒。”   “不过姑娘为何好奇这个?”小宫女略歪头问道。   沈绛眨了眨眼睛:“因为我瞧着你嘴巴不停的说着世子殿下的好话,还以为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呢。”   “没有,没有。”小宫女赶紧摆手。   谁知她们说话间,门口传来一声轻咳。   待两人同时转头望过去,就见小宫女神色大骇,更是立即跪在地上,忙不迭请罪道:“殿下恕罪,奴婢并非是有意要冒犯殿下。”   “起身吧。”谢珣并不在意这个小宫女说的话。   小宫女见世子殿下,果然如传闻中的那般,并不会苛责宫人。   待小宫女离开后,沈绛这才发现世子殿下手中端着药碗,她强行要从床上起来,谁知刚在床边坐起来,就听头顶的男声,沉沉道:“三姑娘身子还未彻底康复,现在还是不要下床。”   “多谢殿下,我听说昨日是殿下救了我。这么短短两日,我竟欠了殿下两次救命之恩。”沈绛瓮声瓮气。   谢珣垂眸,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殿内日光浮动,沈绛此刻身上的衣裳已换了一套干净的,柔软而舒服的白色中衣,乌发未挽,一头青丝那么随意散落在身侧,粉黛未施的脸颊,因为刚受过伤,肌肤有种苍白而脆弱的白。   似雪山顶端那一簇最为圣洁的积雪,白的有些过分。   只是哪怕如此,她整个人却依旧没有狼狈,反而因为过于娇美逼人的容貌,有了几分病西施的味道。   她没有抬头看着他,可是谢珣心底却生出无限妄想。   他想要抱着她,问她现在身上的伤口还疼吗?   昨日太医说她脉搏微弱时,谢珣几欲发狂,他望着躺在床上的人,恨不得让谢仲麟、让方定修,让那些该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人,都立即付出代价。   好在,他的小姑娘比任何人都坚强。   她挺过来了。   “世子殿下?”沈绛有些疑惑的叫了一声。   谢珣回过神,这才将手中的碗,轻轻递到她面前,低声说道:“先把药喝了。”   一股刺鼻的草药之味,扑面而来。   沈绛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谢珣见她不接,竟在旁边的圆凳上坐下,勺子在药碗里轻搅了搅,待他修长手指捏着细白瓷汤勺,将一勺药送到沈绛唇边:“此药虽苦,却良药苦口。三姑娘先忍耐些,将药喝完。”   沈绛眼睫轻扇,清丽双眸中,似乎透着些许不解。   这位郢王世子待她未免太好了些?   沈绛又想起第一次在护国寺,他将杨雷吊在水中折磨,那样冷漠又杀伐决断的一个人。哪怕刚才那个小宫女说什么,皇宫中人都说世子殿下性子温和,她都不相信。   这样的男人,骨子里都是冷静又疏离的。   可是他待自己的种种不同。   难道那次护国寺,他竟是对自己一见钟情??   这个念头出现在沈绛脑海中,居然久久回荡,无法轻松挥散而去。原本在心底无法接受的答案,一旦被猜想出来,就成了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这位世子殿下,待自己确实与众不同。   若说护国寺是因为杨雷扰了寺里的清静,打扰了释然大师的法会。   那这次登闻鼓呢,这般巧合就赶到,反倒让人怀疑。   她自己呢?   沈绛皱眉,她对这位世子的了解,大多出自传闻。说实话,她确实有那么一丝羡慕他的肆意,人生在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是最难得的事情。   可也仅仅而已。   对她而言,世子殿下更多的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男人,却又在她最重要的时候,施手相救,这份情谊,她应当衔草结环,以报他的恩德。   她对世子绝无一丝旖念异思,如今这送到唇边的汤勺,却叫她左右为难。   若是她直言拒绝,世子也并未表露心迹,反而显得她太过想当然。可若是世子当真有那样的心思,她更不该在举止上暧昧,叫他有一丝念想。   毕竟她心中只有三公子一个人。   她并非朝秦暮楚之人,一定认定,哪怕三公子身份卑微,世子地位尊崇,她亦不会后悔。   沈绛心底思来想去,最后她伸手去接谢珣手中的药碗,仰脖,竟一口气将碗内苦的让唇舌发麻的药汁,全都喝了下去。   待她喝完,这才说道:“一口一口喝,苦味绵长,倒不如这么一口喝完,来的利索。”   谢珣正要起身,给她倒水,就听沈绛道:“世子殿下,不必亲自做,我唤宫女进来便好。”   可是谢珣已经将水倒好,再次递了过来。   沈绛无法,只能接过。   待她喝完之后,坐在床边,心头依旧凌乱。   反而是谢珣坐下来,他将腰间的一个荷包拿了下来,没想到竟从里面倒出了几颗糖,他道:“这是西洋人进贡的奶糖,你吃一颗,正好能解口中苦味。”   沈绛头皮都开始发麻。   反而是谢珣见她不动弹,轻声问:“不喜欢吃这样的糖?那我让人给你拿蜜饯过来。”   “不用。”沈绛摇头。   待沈绛拿了一颗,这才发现,这糖块圆溜溜,是一种极浓郁的白色,刚打开就能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奶香味。   沈绛深吸一口气,将奶糖放入口中。   没想到糖粒刚入唇,口腔里就爆发了一股浓郁的奶香味,这种味道并不腥,是那种带着甘甜的奶味,这种的味道很快在唇齿间溢满,将先前药草的苦涩味道,尽数都掩盖。   这样的甜味似乎顺着津液,弥漫到血液,整个身体都仿佛渐渐活了过来。   她本就嗜甜,这样的奶糖更是戳中了她的喜好。   眼看着她快乐的眯着眼睛,谢珣忍不住低笑一声,问道:“甜吗?”   “甜。”   沈绛说完,才发觉不对劲,她赶紧敛起太过享受的表情,轻声道:“谢谢世子殿下。”   待她将口中奶糖,尽数吃完。   就见谢珣将荷包直接递了过来:“里面还有几颗,每次喝药时,都可吃上一粒。”   沈绛盯着眼前荷包。   突然她抬起头,轻声说:“世子殿下,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   “我有一心悦之人,如今我在宫中不能出去,他在宫外一定极担心我。您能帮我送一封信给他吗?也免去他的担心。”   沈绛眼看着面前的男人,身形一下僵住,就连举着荷包的手掌,似乎都往后缩了下。   许久,许久,她终于听到眼前男人轻声应了句:“好。”   “谢谢殿下。”沈绛松了一口气。   她说的这般清楚,世子殿下定当能明白吧。   不过沈绛想了想,还是说:“世子对我的救命之恩,沈绛当衔草结环,倘若日后,殿下若是有用我之处,不管沈绛身在何方,万水千山,定来赴约。” 第73章   谢珣走出永宁殿时, 晨晖迎了上来,见他手中拿着一样东西,仔细一看, 竟好似是一封信。   “这是三姑娘给殿下的信?”晨晖略觑了眼,带着笑意小声问道。   谁知谢珣却没搭理他, 反而是绕行离开,晨晖站在原地, 愣了一瞬,这才小心翼翼追上去。   待行至一半,走在前方的人,突然道:“这是她给程婴的信。”   程婴。   不是谢珣。   从他将程婴和谢珣剥离,变成彻底不同的两个人开始, 似乎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会亲耳听到沈绛对他的拒绝。   方才她这般直白的与他说, 自己有个心悦之人。   明知道她说的人, 就是自己。   可是这种感觉, 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奇妙。   明明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却无法对她说出真相。   这一次,他甚至还得亲自帮她送一封, 写给他自己的书信。谢珣心底都不知, 他究竟是应该作为谢珣对程婴吃醋, 还是作为程婴开心。   马车刚一出宫门,忽然停了下来。   “世子殿下,沈氏女沈殊音求见。”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车外传了进来。   谢珣抬起手掌, 掀起车帘, 就见一身天青色宽袖长褙子的沈殊音, 站在车外,她身边只跟着一个丫鬟。   很快,谢珣从马车上缓缓下来。   “世子殿下。”沈殊音本也是抱着撞运气的成分,拦下了谢珣的马车,没想到他真的下车了。   沈殊音冲着他恭敬一福身,这才急急道:“殿下,我妹妹沈绛三日前入宫,到现在还一直没出宫门。我无法入内,只能斗胆拦下你的马车,想问问我妹妹的情况。”   那日沈绛敲登闻鼓的声音传遍京城,沈殊音自然也知道了。   等她赶到放置登闻鼓的应天门,却已经不见沈绛踪影,还是那位当日看守登闻鼓的监察御史告诉她,沈绛被郢王世子带入了金銮殿。   沈殊音在宫门口,一直等到朝臣散场。   还是一位先前与她家有些交情的大人,遣了小厮过来告诉她,早朝上,她妹妹沈绛敲登闻鼓之后,入了朝会,更是在朝议中直指四皇子魏王乃是仰天关之败的真正元凶。   如今皇上已经下令,重新彻查仰天关一案,她爹有望洗清冤屈。   只是她妹妹因为在敲登闻鼓之后,受了杖刑,在金銮殿前昏倒,如今被皇上留在宫中休养。   虽然对方劝沈殊音,这是皇上对沈绛的圣眷,让她安心回家等消息。   可沈殊音一刻没见到沈绛,她心底就一刻不得安宁。   本来她也想要长跪宫门口,求皇上让她入宫见灼灼,若是她病的厉害,她作为姐姐还能照顾。   但沈殊音也怕,真的如那位大人所言,皇上留沈绛在宫中养伤,是皇恩浩荡。   若是她贸贸然在宫门跪着,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如今仰天关一役的调查,要重新开始。   沈殊音知道沈绛手中的那些证据,定能洗脱爹爹身上背负着的罪名。所以这时候她不能再徒生是非。   因此沈殊音这两日只好等在宫门口,好在今日她终于看见了这辆马车上的标志。   那是郢王府的标志,再瞧着马车外随侍的年轻侍卫。   沈殊音这才拦下马车。   谢珣沉声道:“沈姑娘不必忧心,三姑娘在太医院众位太医的照料之下,身体已渐康复。想必再过几日,就能下床走动。”   “灼灼现在还不能下床走动?”沈殊音温柔的嗓音,一下有些变调。   她也听说了登闻鼓的规矩,但凡敲登闻鼓者,得受三十杖刑。   这样的杖刑,据说很多男人都撑不住,沈绛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沈殊音心再次揪在一处。   谢珣:“三姑娘受了杖刑,不过好在未伤及筋骨,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太医为了谨慎起见,才让她一直卧床静养。”   沈殊音略松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可是没看见沈绛,她心底无论如何,还是放心不下。   竟又追着谢珣问了好些问题,就连沈绛吃饭可还好这种琐碎的问题,她都一一询问。要不是最后她身边的丫鬟,悄悄拉了下她的衣袖,沈殊音大概能拉着谢珣一直问到日落西山。   “打扰世子殿下,我还听说那日灼灼敲登闻鼓,是殿下带她入的金銮殿。殿下之恩,请受我一拜。”沈殊音屈膝行礼。   谢珣立即伸手,只是却并未触到她的衣袖,虚虚抬起:“沈姑娘此言太过客气,那日我也不过是路过而已。任谁瞧见一个柔弱姑娘,为了给父亲洗刷冤屈,甘愿承受杖刑,都会深受感动。”   沈殊音心底好歹宽慰了些,赶紧道:“打扰世子殿下这么久了。”   “三姑娘如今在宫里养伤,沈姑娘你在宫门口等着也无济于事,不如你先回去。待我明日进宫,定会将此事告诉三姑娘,也免得两位相互记挂。”   沈殊音没想到,他会如此说,自是千恩万谢。   待谢珣提出可以送她回去,沈殊音赶紧道:“不敢打扰殿下,我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因为宫门口不许随意停马车,所以沈殊音才让车夫将马车停在稍远的地方。   谢珣见状,也没强求。   沈殊音是在他离去后,才带着丫鬟一路往回走。   丫鬟春柳轻声道:“倒是没想到,这位世子殿下居然这么好说话。方才姑娘你一直追问他关于三姑娘的事情,奴婢还真怕这位贵人会不耐烦呢。”   “是啊,这位殿下在京中一向低调,往日宫中宴会上,都不曾见过他。听闻他自幼与佛有缘,长与佛寺之中,一心向佛。”   “难怪这位殿下身上没有一丝倨傲,反而平易近人的很。我们三小姐也幸亏是遇到了这位好心的世子殿下。”春柳不住感慨。   这话反教沈殊音陷入了沉默。   方才她一心想要知道沈绛的事情,问的有些多,被丫鬟提醒后,这才发现自己的不妥。可是春柳却说得对,这位世子殿不仅对她没有一丝的不耐烦,反而格外的温和。   关于沈绛的事情,更是知无不言。   可想而知,这两日他必是去过沈绛休养的宫殿。   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子,这般关心,原因其实并不难猜。   只是沈绛身边已有了一位三公子,沈殊音这些日子接触下来,知道这位三公子人品相貌皆是最上乘,哪怕是她在世家贵族中见过的那些公子,皆不如他。   唯有一点,程婴家世太过低微。   不过沈殊音经过自己的婚事,这才发现,并非门当户对便是十全十美的婚事。   方定修与她,在外人看来,不管是相貌还是家世,皆是般配。若不是方定修流露出的野心,就连沈殊音自己都以为,他们乃是神仙眷侣。   三公子能在危难之时,对沈绛舍命相护,可见他是真的喜欢灼灼。   要怪只怪,这世间只有一个沈绛这样的姑娘。   沈殊音虽也是沈家女,可是她却知道,若是没有灼灼,想要洗清爹爹的冤屈,靠她一人,只怕是寸步难进。   *   沈绛在宫中养伤,乃是皇帝亲自下旨。   因此数日之后,她能下床走动,便想着回家。虽然如今她靠着世子殿下,给大姐姐还有三公子都传了信,可这皇宫并非她的家。   她想要出宫。   “我若是想要出宫回家,该与谁说呢?”沈绛忍不住问伺候她的小宫女。   小宫女苦恼了下,小心翼翼说:“彭公公?”   “皇上身边那位太监大总管?”沈绛对这个了解并不算多。   小宫女点头:“对,您若是想要见皇上,就得先禀明彭公公。”   果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沈绛想了下,她这周身的衣裳都被换了一遍,连块碎银子都找不到。她就是想要贿赂这位彭公公,都没东西可贿赂。   要不先打个欠条?   沈绛被自个这个想法逗笑了。   就在她正要跟小宫女讨教,该如何见到这位彭总管时,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竟是好几日未曾出现的谢珣。   “世子殿下。”小宫女也发现了他,行礼请安。   谢珣隔着银色面具,将视线落在沈绛身上,坐在床边的少女,穿着一身粉色宫装,江南今年最新出的云雾锦,穿在身上,犹如云雾笼身,这才得了此名。   沈绛的脸色已经彻底恢复,此刻虽肌肤依旧胜雪,却不是先前的苍白,而是一种细腻饱满如羊脂般的白皙,脸颊更是娇艳的胜过满山遍开的桃花。   那双仿佛被墨笔勾勒出来的如水双眸,此刻也抬头望了过来。   “殿下。”沈绛起身。   谢珣让小宫女先行离开,这才将手中一封信交给沈绛:“这是你姐姐沈大姑娘托我交给姑娘的,宫中不许夹带,所以你要妥善收好。”   “谢谢殿下。”沈绛抿唇,将信封接过,就赶紧藏在怀中。   交完信,两人之间出现一丝沉默。   还是沈绛先行开口道:“殿下,我若是想要出宫,是不是需得皇上准许?”   “你想出宫?”谢珣问道。   沈绛赶紧点头:“我并非皇宫中人,得皇上圣眷,能在宫里养伤,本已是坏了规矩。如今我身体已恢复的差不多,岂能一直赖在这里不走。”   谢珣本也不想让她一直留在宫中,既然她也有此意。   他点头道:“待今日太医给你号脉之后,我会让彭福海将此事禀明皇上。”   沈绛没想到这件事,在他这里这么容易解决,她赶紧又道:“谢谢殿下。”   “不用一直说谢谢,”谢珣轻笑。   沈绛却认真摇头:“礼数不可废。”   谢珣知道,客气便是疏离。   她这是想让他死心,奈何她不知道的是,让他对她死心,这辈子皆是不可能。 第74章   秋日凉爽, 晌午之后,天际那轮骄阳散发的光线,似乎都变得清冷起来。   沈绛正在殿内休息, 就见小宫女进来急急道:“沈姑娘,彭总管来了。”   等沈绛到外殿, 就见一个拿着拂尘的小个子男人,正站在殿中间,此人乍一看面白无须, 只有四十来岁, 可仔细再瞧瞧,却是能看出岁数。   听闻这位彭福海彭总管, 自打今上御极之后, 就一直伺候在身边。   要是论对着皇上的时间,只怕比这些个皇子还要久。   “彭公公。”沈绛微微一福身。   彭福海赶紧道:“沈姑娘太客气了, 奴才可当不得。”   沈绛微笑道:“公公前来,可是有事?”   “皇上召姑娘见驾,特让奴才过来请姑娘。”彭福海依旧是恭恭敬敬的,若是说起来,能让他这么客气的,还真没几位。   那日彭福海可是在金銮殿上, 亲眼目睹这位姑娘的厉害。   挨了三十板子, 还能在大殿上指认皇子,啧啧, 难怪这大臣之中都在传一句话。   生子当如沈家女。   之前还有人笑话沈作明,身为侯爷又如何, 还不是连个儿子都没有, 还不知这侯府日后爵位会给谁呢。   如今这么一看, 爵位是没了,可是有这么个女儿在,命肯定是能保住。   沈绛随着彭福海一起前往奉昭殿。   待到了殿外,沈绛站在外面,彭福海入内通禀。   很快,他出来领着沈绛入内。   “民女沈绛,叩见皇上。”沈绛跪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此刻皇子坐在案桌后面的椅子上,他面前摆着一摞奏折,一直以来永隆帝都是个勤勉的皇帝。   他穿着一身明黄常服,饱经沧桑的双眸,此刻虽有些浑浊,却依旧犀利。   沈绛跪在地上,哪怕没有抬头,却还是能感觉到头顶上有两道如刀锋般的视线,这种无形的震慑力,从她入了这个大晋皇朝最为神秘的帝王寝殿,就一直萦绕在周围。   不知过了多久,永隆帝开口:“你抬起头。”   沈绛心底一怔,虽不明所以,却还是缓缓抬起头。   永隆帝望着眼前少女逐渐露出真容的脸,那日在金銮殿上,他只远远看着她,却不甚清楚。只觉得她在殿上据理力争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待今日沈绛就跪在对面,在这么近的距离。   “你长的并不像沈作明。”突然皇帝喃喃说了声。   沈绛再次愣住。   许久,她低声说:“别人都说我像阿娘。”   “你可不像,朕印象中,你娘亲是个温婉如水的江南女子,可是绝不敢做出你做的这些事情。”永隆帝突然笑着说道。   这一句话,却让沈绛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她只能说:“我只是被逼无奈,才冒险行事。如今我爹爹背负了不该属于他的罪名,为人子者,哪怕倾尽一切,也是在所不惜。”   “为人子者,哪怕倾尽一切,也是在所不惜……”永隆帝默念了一遍,她所说的话。   一时,心中万千感慨。   直到他说:“难怪旁人都说,沈作明生了个好女儿。”   好在皇帝似乎并不打算为难她,只是问了几句话,又赏了些补品,便让她回去了。   出了奉昭殿,一阵秋风袭来。   沈绛只觉得浑身冰凉,这才发现,原来后背竟在不自不觉间汗湿了。   这就是帝王威严吧,光是过来问话,都能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她本打算直接回自己的住所,谁知跟在身边的小宫女却说:“姑娘,你来宫里这么久,还从来没出去过呢,要不趁现在去御花园逛逛?”   “算了,我这样的身份,不适合。”沈绛摇头。   皇上答应让她出宫,但是得在太医将她的身体完全医治好之后,沈绛得了这样的话,心头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也不打算在皇宫里四处走动。   本来她现在只能算是个平头百姓,连侯府嫡女的身份都没有,若是不慎冲撞了哪位贵人,只怕她这条小命没丢在金銮殿,却要掉在后宫了。   小宫女略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却说:“不过咱们回去的时候,正好能路过芳园,姑娘可以在坐一会儿。那里是个小花园,平日里贵人们都嫌太僻静,不愿意过去赏景。”   “好呀。”见小宫女这般热情,沈绛也不好推脱。   她这几日养伤,连永宁殿的门都没出,也确实被闷坏了。   这个芳园确实偏僻,也在沈绛回去的路上,一个偌大的小花园,却因为宫中花匠的巧手,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依旧鲜花盛开。   小宫女左右转悠了一圈,瞧着满地花瓣,可惜道:“若是早点过来,还能花瓣回去做香包。”   “现在也不迟呀,这些花瓣都还完好呢。”沈绛从怀中掏出丝帕递给她。   小宫女闻言,开心道了声谢。   沈绛坐在石凳上,安静看着小宫女捡花瓣,一阵微风拂过,身侧桂花树的花瓣,随风飘洒下来,落在她头上、肩膀上。   桂花飘香,还有树下恬静温柔的美人儿,这样的场景,犹如一幅画。   美的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九皇子谢时闵,没想到自己去永宁殿没瞧着的人儿,居然在此处撞见了,他轻声问身侧小太监:“这就是沈家三女?”   “回殿下,就是她了。”小太监先前被九皇子派过来打探过消息。   九皇子将手中折扇打开,哗一声轻响,惊动了园子里的两人。   沈绛回头时,也跟着站了起来。   就见一个穿着松石绿锦袍男子,手摇折扇,不紧不慢走了过来,待走到她身边,方才停下说道:“这位就是沈姑娘?”   沈绛有些茫然望着他,宫中贵人多,显然她并不认识对方。   还是身侧的小宫女瞧了一眼,小声提醒道:“姑娘,这是九皇子。”   “见过九皇子。”沈绛微微福身请安。   九皇子谢时闵之前被活生生关了禁闭半年,没想到刚出来没多久,就赶上他四哥犯事了。他还未加冠,因此一直没有入朝堂办差。   所以那日他没亲眼见到金銮殿上发生的一切,只是听说了。   “沈姑娘身子可大好了?”九皇子语气格外温和,显得关切至极。   反而弄得沈绛有些心底忐忑,只得小心说:“谢殿下关心,我身体已好的差不多了。”   谢时闵点点头,一张还算好看的脸,露出温柔笑意说:“沈姑娘这样娇弱的女孩家,却要受如此严酷的杖刑,实在叫人于心不忍。”   他这过分关心的态度,弄得沈绛心底惊讶不已。   说起来,她可是亲手将四皇子送去圈禁的人,皇帝碍于满朝文武的面子,或是想要做给天下人,优待她也就算,怎么这九皇子居然还关心她的身体。   难不成他不是应该关心关心他四哥,是不是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果然,这皇家亲情,淡如薄纸。   “法理所在,不论男女,都该谨遵法理。”沈绛轻声道。   谢时闵瞧着眼前的姑娘,花容月貌,顾盼生辉,着实是让人心生惊艳,于是一向高傲的九殿下,居然丝毫不在意她冷淡的态度,反而态度越发亲和。   他说:“我叫人送了些补品给沈姑娘,毕竟你是小姑娘,若是落下病根就不好。”   “九殿下实在太客气了,沈绛不过是一介民女,如何当得起殿下如此厚爱。”   “当得起,当得起。”   沈绛实在不耐烦再与他,继续这么你来我往,便说道:“我出来许久,已有些疲倦,还容殿下准我先行告退。”   “好、好。”谢时闵连连点头。   沈绛这才拉着小宫女,离开了这个小花园。   等她回了永宁殿,就看见殿内摆了不少东西,居然全都是那位九皇子送来的。   沈绛皱眉:“我与九皇子素不相识,他为何要给我送这些东西?”   小宫女摇头,也不知什么情况。   反倒是此刻正回自己殿阁的九皇子,还在回味方才与沈绛相遇的场景,突然他道:“都说什么霍竹韵是京城第一美人,我看跟这位沈姑娘比起来,霍竹韵不过是个庸脂俗粉罢了。”   一旁的小太监连连称是。   “你说我要是把她抢到手,谢珣岂不是要气死。”谢时闵得意道。   原来这两日,有小太监与他回禀,郢王世子这几天连番进宫,虽说表面是陪太后礼佛,可是他每天出宫前,都会去一趟永宁殿。   永宁殿如今住着的,就是那个正在宫里养伤的沈姑娘。   小太监捧场说:“只要殿下愿意,这位沈姑娘还不是手到擒来。方才我瞧着她看殿下的眼神,格外羞涩呢。”   “真的?”谢时闵被自己侍从捧的有些飘飘然。   小太监立即点头:“当然,殿下身份尊贵,日后加冠之后被封为亲王。如今这位沈姑娘家世败落,别说一个正妃,便是给她一个侧妃当当,只怕她也开心的很。”   “哎,”谢时闵抬手阻止道:“眼看着沈作明就要被平反,如今朝中能掌兵的人可不多,父皇不会任由他荒废。”   谢时闵到底是皇子,并不会单单因为沈绛的容貌就动心。   他还看中了沈绛背后的家世,只要沈作明能重新起复,手握西北大营,这样的岳家就是他的一大助力。   “你不是说打听到,沈姑娘对谢珣并不是十分热络?消息准确吗?”   小太监立即说:“殿下,奴才可不敢蒙骗您。我确实是跟永宁殿的人打听过了,沈姑娘对世子殿下态度是十分冷淡。”   “打小太后和父皇就喜欢他,如今倒好,我要让他亲眼看见,他喜欢的女人成为我的人。”   谢时闵一想到这个场景,心底在谢珣那里受到的郁气,仿佛顷刻间就能消散。   沈绛可不知,这位九皇子打的主意。   她只知道接下来的几日,这位不停让人送东西过来,大到首饰摆件,小到吃食胭脂水粉。   弄得永宁殿的宫人,私底下都在议论纷纷。   沈绛也没恼火,只让人把这些东西都收好。   直到太医终于松口,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养好了,可以出宫。   沈绛去了奉昭殿谢恩之后,终于能回家。   只是她离开之前,吩咐宫人,将这几日九皇子送过来的东西,尽数都送还回去,还让宫人带了一句话过去。   无功不受禄。   沈绛是坐宫里的马车回家的,出了宫门,没多久,周围开始热闹起来。   街面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似乎一下将她拉到了这烟火人间。她悄悄掀起车帘,往外看,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人正在与小贩讨价还价,还有小孩子抱着娘亲的腿,让娘亲买糖。   这些日子,她住在永宁殿,虽然宫人伺候妥帖,可是太过安静了。   来往的太监宫女们,恨不得踏出去的每一步,都寂静无声。   这样的深宫内院,她试过一次,便知自己并不向往。   直到马车在她家小院前停下,沈绛下车后,院门就被打开。   “小姐。”从里面冲出来一个小姑娘,一下将她抱住。   阿鸢从来没跟沈绛分过来这么久,两人自小为伴,干什么都在一起,名为主仆,可是与姐妹也没什么不同。   沈绛眼看着她要哭,赶紧道:“你的眼泪可别沾湿我这一身新衣裳,这可是皇上赏赐的。”   阿鸢一听是皇上赏的,赶紧止住眼泪。   她细细摸了下沈绛衣裳的料子,惊叹道:“真不愧是贡品,这料子当真是柔软至极,摸在手里跟一团云雾似得。”   “灼灼。”沈殊音这会儿也走过来,轻轻抱了下她。   “大姐姐,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沈绛低声道歉。   沈殊音险些也要哭出来,她眼眶微红说:“是大姐姐没用,丝毫不能替你分担,爹爹的事情,全都靠你一人,才有了如今的明朗局面。”   “行了,行了,咱们先回家吧。”沈殊音说道。   沈殊音又让人拿银子赏了赶车的车夫,这才带着沈绛回家。   大概半个时辰后,沈绛坐在廊下,正与沈殊音说那日金銮殿上的事情。虽然沈殊音已在别处了解的差不多,可是听着她本人说起来,到底还是不一样。   那样的惊心动魄,可是灼灼却丝毫不畏惧。   就听到一阵略急切的脚步声,沈绛转头望过去。   下一刻,她起身飞奔而去。   哪怕周围有人在看,她还是毫不犹豫扑进他怀中。   谢珣抱住怀中姑娘时,也才感觉到,内心深处的宁静。   哪怕这些日子,他在宫中见到她,可是她却仿佛在天边一般,不会对着自己娇嗔笑嗲,更不会撒娇一样喊着他三公子。   “三公子,我回来了。”沈绛垫着脚尖,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   这样熟悉的怀抱,是她的三公子。 第75章   庭院内摆着的水缸里的几尾小锦鲤, 此刻似乎也羞涩的潜入水底。   微风轻拂,水波轻荡,一股清幽的香气也被这阵风,带到他们身侧。   沈绛这才发现自己有多思念眼前这个人, 这是她第一次毫无顾忌的表达自己的心意, 在经历了几乎生死考验之后,她早已明白三公子对她的意义。   他几乎为了她送了性命。   而她也是从鬼门关闯了一圈, 再次回来。   “三公子。”   她微仰着头, 望向他,眉眼轻弯, 眼眸清澈莹亮,如同发着光般, 眼波流转间更是仿佛有浓蜜在缓缓流淌着, 周身也随之充盈着一股甜蜜的气息。   “你怎么都不说话呀。”   沈绛瞪着眼睛, 巴巴望向他, 似乎在期待着他能说出什么话。   终于谢珣眼眸低垂,问道:“谁允许你写那么一封信给我,就一个人跑去敲登闻鼓的。”   沈绛错愕。   他居然还要追究之前的事情, 于是她小声问:“我们能既往不咎吗?”   “不能。”谢珣绝情道, 他说:“如果这次轻易放过,那么下次说不定你还会做这样的事情。”   沈绛呆呆看向他,张嘴否认:“我不会了。”   可是谢珣丝毫不为所动,沉着脸,一副要教训人的模样。   沈绛却不怕他,反而嘴角翘起:“三公子才不会生我的气。”   “我会。”谢珣态度决绝, 一副任由她如何说, 自己都不为所动的模样。   直到沈绛微垂着眸, 低声说:“你都不先关心一下我的伤势吗?”   随后她幽幽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是真的伤心,可她浓密修长的眼睫却眨了又眨,出卖了她的小心思。   谢珣明知她是故作可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他却不忍心。   那日他赶到应天门,就看见她那样一个柔软娇弱的姑娘,身受杖刑,板子落在她身上,她似乎痛的连哀呼声都发不出。   那样的场面,谢珣这一世只怕都无法忘记。   “如今身子上的伤都养好了吗?”他低声问。   沈绛眼尾上扬,一副计谋得逞的小狐狸样,奈何谢珣却吃足了她这一套。   “太医院的名医圣手,岂是浪得虚名,我的身体早就好了,而且太医还说不会落下病根的,”沈绛笑容粲然,仿佛想要彻底打消他心头的顾虑。   方才故意说起她的伤口,转移他的注意力。   现在为了让他不担心,反而把之前的伤势最小化。   谢珣从头至尾都了解她的伤势,怎么会不清楚呢,她的伤势最严重时,整夜整夜无法入睡,还是他让太医给她熬了点安神的草药,才让她熬过了那段时间。   想到这里,谢珣轻揉了下她的发顶。   “少女的发髻可不能随意弄乱,”沈绛语气调皮道。   谁知她这么一说完,谢珣反而又在她头顶揉了下。   或许是沈作明的事情渐渐明朗,她的性子也有些跳脱了起来,不像之前那般走一步都要思三步,小心谨慎到连夜半窗外起的风,都能将她惊醒。   这会儿沈绛转头才发现,沈殊音和阿鸢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沈绛这才发觉不对头,她小声问道:“方才大姐姐她们是不是都瞧见了?”   沈殊音和阿鸢两个人四只眼,俱都好好的,自然不可能没看见。   谢珣点头。   “那你现在和我可是扯不清的关系了。”沈绛笑嘻嘻道。   谢珣被她的话一噎,轻声道:“不许胡说。”   不过沈绛想了下,还是问道:“三公子,我有件事想要问你。”   谢珣颔首,轻声说:“你想问什么?”   “你是不是不止在给朝廷做事?”沈绛小心翼翼道。   她在永宁殿养了这么久的伤,当然也不是日日都在睡觉,时常也会将这些事情翻来覆去想想。   比如郢王世子和三公子之间的联系。   之前她与三公子在护国寺躲避方定修时,曾经躲在佛寺的密室中,这样的秘密之所,极少会有人知道,除非是对佛寺格外了解。   还有种种巧合,沈绛便隐隐猜测。   或许程婴是在给郢王世子做事。   那位殿下表面上看破红尘,但也并非全然不关心朝堂,毕竟他身为亲王之子,想躲也躲不开。   如此一想,似乎就全对上了。   正因为三公子乃是世子殿下的人,所以那日世子才会出面救她,全是因为三公子去求了世子。   谢珣一怔,反问道:“你为何会这么问?”   沈绛见他不答,便觉得自己心底猜测,只怕已是差不离了。   他与郢王世子想要做什么?   如今朝堂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却暗潮汹涌,内有党争不断,流民作乱,外有北戎八部,虎视眈眈,这天下早已有万马齐喑之势。   仰天关之败,不就是皇子党争的一个缩影。   魏王为何不顾一切敛财,因为只要足够的财富才能收买人心,带来权势,让他足以抗衡太子和端王。   皇上或许心底还不服老,可是他真的老了。   若他正值壮年,怎么可能忍受如今这样的局面,正因为他到了暮年,只能平衡各个儿子之间的关系,让他们不至于一家独大。   他甚至在畏惧自己的亲手册立的太子,看着如今如朝阳般的太子,他心头不是喜悦,而是嫉妒。   总该有人破开这朝局混沌,还天下河清海晏。   “不管三公子想要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沈绛抬眸望着他。   *   待晚上,沈殊音特地让人做了一桌子的菜,也算是为了庆贺沈绛身体康复,还有她爹之事。   “对了,姐姐,我已经求过皇上,准许咱们探视爹爹。”沈绛想起这件重要的事情,赶紧与沈殊音说了下。   沈殊音惊的险些筷子,都要掉了下来。   她赶紧道:“你怎么不早说,我得给收拾些东西给爹爹。”   见她现在就要站起来,去收拾东西,沈绛赶紧按下她:“大姐姐,你先别着急。我们还得等大理寺和都察院那边的消息,毕竟现在他们正在查案子。”   “这件事我可以去问问,既然三姑娘有圣上的口谕,应该很快能见到。”谢珣跟着说道。   这才叫沈殊音重新坐了下来。   待晚膳之后,谢珣先行离开。   沈绛让阿鸢给自己拆头发,原本还昏昏欲睡,却从铜镜中瞧见身后的阿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把玩着刚拆下来的珍珠发髻,笑着问道:“怎么了,这几日我不在家,受气了?”   “小姐,本来大小姐不许我告诉你这件事,”阿鸢憋不住开口。   沈绛转头看着她:“究竟什么事,你吞吞吐吐的?”   阿鸢说:“还不就是三姑娘你的婚事,先前你在金銮殿上为侯爷伸冤,消息一传出来,就有人说您得罪了皇上,被关押宫里。那个昌安伯府,就立即找上门,跟大小姐说要退亲。还说什么本来咱们家败落了,这门婚事早就不般配了。”   沈绛敲登闻鼓这事,在整个京城都传遍了,特别是她在金銮殿上指认四皇子。   刚开始她被留在宫中,因着消息不通,外面都以为她是指认四皇子之事,惹怒了皇上,这才被关押在宫中。   所以哪怕沈作明有一定机会东山再起,可是这么个凶悍的姑娘,谁家敢要来当儿媳妇。   于是昌安伯府马不停蹄的找到沈殊音,要将两家婚事退掉。   沈绛眉梢一挑。   要是阿鸢不提起这个,她倒是忘记了这个昌安伯府。   毕竟她来京城之后,先是创办朱颜阁,后一直追查爹爹案子,压根没顾得上处理自己的婚事。   况且那位楚凛楚公子,这会儿还不知道私奔,有没有回来呢。   不过这大半年的日子,确实是拖得够久。   “大小姐怕姑娘你伤心,不许奴婢说,”阿鸢显然也不服气,她道:“那个楚公子带着别的姑娘私奔,昌安伯府的人以为自己瞒住了,就再无旁人知道吗?”   “而且奴婢觉得,退婚正好,本来小姐你也不喜欢那个楚公子。如今你有三公子,退了婚事才正好呢。奴婢觉得你和三公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阿鸢可是一路上,瞧着沈绛和谢珣相处下来的。   谢珣在她眼中,早已经是自家的未来姑爷。   那个什么楚公子,谁稀罕谁要去吧。   沈绛问道:“楚凛与别人私奔的事情,你可有跟大姐姐说?”   “小姐你不是吩咐,谁都不许说的。”阿鸢眨眨眼说道。   沈绛被她逗笑,扶着面前的桌子,站了起来,伸手揉了下她的脸颊:“乖阿鸢,果真是听小姐的话。”   很快,沈绛去了沈殊音的卧室。   沈殊音这会儿也刚换上中衣,准备歇息。   “灼灼,你怎么过来了?”沈殊音奇怪道。   沈绛开门见山问:“大姐姐,昌安伯府的人是不是来找过你,想要跟我退婚?”   “阿鸢这丫头。”沈殊音眉头微皱,有些不悦,她说:“毕竟两家亲事是由长辈定下,如今爹爹还在天牢,我的意思是等到爹爹出狱之后,再做打算。”   “这种小事,何必劳烦爹爹。”沈绛不在意道。   沈殊音被她的话,惊得瞪大双眸,忍不住道:“这婚姻大事,岂有不惊动长辈的。”   “可是大姐姐你和离,不也是咱们两个就决定了。”沈绛冲她眨眼睛。   沈殊音愣住。   “所以退婚这种小事,让我自己来就好了。”   饶是习惯了沈绛惊世骇俗的处事风格,沈殊音依旧目瞪口呆,就像那日在定国公府上,她拿着刀挟持徐氏,逼着方定修与自己和离。   这样的事情,可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能做出来的。   沈殊音不由想着,她的亲妹妹在衢州,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许久,她幽幽问道:“你打算怎么退婚?”   “放心吧,哪怕是退婚,我也要让昌安伯府知道,我们沈家,还没沦落到谁都能上来踩上一脚呢。”   哪怕是退婚,也该是她沈绛主动。 第76章   昌安伯府位于城东的永定巷, 附近府宅占地面积都不小,皆是当朝勋贵世家。   一大清早,门口来了个马车。   很快, 赶车的年轻男子, 将马车停下后,敲响了大门。   昌安伯府的奴仆过来开门, 见着是个陌生人, 问道:“你是谁?可有拜访的名帖?”   “没有名帖,你只管去说禀告贵宅管事的夫人,沈家三姑娘前来拜访。”原来敲门的人是卓定,他浑身一股习武之人的彪悍气, 腰间还别着刀。   这仆从原先还一愣, 什么沈家三姑娘,听也没听说过啊。   难不成又是哪个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主要是他瞧着门口那辆马车,实在是低调, 什么华丽的装饰都没有。   直到卓定说:“还不快去。”   门房仆从一愣,转身往里走,突然想起这个沈家三姑娘,该不会就是这几日将整个京城都闹的沸沸扬扬的那位长平侯府三姑娘吧。   于是门房再不敢耽误, 赶紧前去禀告。   如今昌安伯府当家的夫人,正是楚凛的母亲邱氏。   邱氏听闻,险些惊得将手中的账册掉在地上, 这会儿她正跟家里的管事对账呢。   “去把大少奶奶请过去, 让她先探探对方的口风。”邱氏想了下,还是让人将大儿媳妇先请了过来。   待大儿媳妇乔氏到的时候, 邱氏立即说道:“沈家三姑娘此时就在门外, 我听闻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宫中养伤, 没想到如今放了出来。老爷说了,皇上对他们沈家态度依旧不明朗,但是这个沈家三姑娘却是万万不能再要。”   “她一个姑娘家就敢闯金銮殿,这种彪悍、不知礼教的儿媳妇,我们昌安伯府可不会要。”   乔氏听着,回道:“是,母亲。”   不过乔氏低声说:“如今小叔还未回来,咱们何必要这时候着急退婚呢。”   “凛儿外出游学,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邱氏毫不犹豫说道。   谎言说了一千遍之后,似乎连自己都欺骗到底。   楚凛自打与那个平民之女私奔之后,已有大半年未归,楚家也派人出去找,只是一直未能找到,只得放弃了。   家中长辈一直觉得,楚凛早晚会回来的,他与那个私奔女子不会长久。   乔氏脸上不显,却心底对于婆母过于偏宠二儿子,有些不满。如今二儿子的未婚妻找上门来,婆母还让她先去处理。   邱氏问道:“可是这位沈姑娘今日前来,是来干嘛?”   “还能干嘛,如今她这名声坏成这般,谁家敢要这样的儿媳妇。她定是来求情的,所以你将她打发了就是,至于退婚的事情。你说的是,信物还在凛儿”   于是乔氏带着一肚子的不乐意,去往前厅。   沈绛已被请到前厅坐下,原本沈殊音想要陪她一同前往,如今爹爹不在,她是沈绛的姐姐,是应该当家作主的人。   可沈绛听阿鸢说,那日昌安伯府来的时候,说话极不客气。   言语之间,居然还拿沈殊音和离之事,嚼舌根。   虽然安国公府不会主动对外说起,沈殊音和方定修和离的细节,可那日她们在沈府近乎是大闹了一场。   之后还把徐氏的侄子又送去了京兆府,京城里勋贵人家多多少少还是了解。   自然有人也会觉得这是沈殊音的错,不管什么事情,都讲究一个脸面,哪有将婆家的脸面踩到脚底下。   今日沈绛没打算,让沈殊音再替她来受昌安伯府的冷眼。   况且没大姐姐在此,她处理这件事,也能快刀斩乱麻。   乔氏过来,刚跨过门槛,就瞧见坐在椅子上的姑娘,一身浅蓝色留仙裙,腰身是同色绣水波纹腰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细的如三月春上迎风摇摆的柳枝。   “沈姑娘。”乔氏轻唤了一声。   就见原本垂眸的人,抬起头,转过来。   乔氏心底当即被惊了下,更准确,应该是惊艳。   如此姿容,便是寻遍整个京城,也再找不出第二人。难怪都说沈家女绝色,一个沈殊音未嫁之前,便有京城第一美人的称号。   至于那个庶出的沈芙绫,乔氏也在宴会上见过,是个美人。   没想到自家小叔子这个未婚妻,居然容色绝丽,犹胜两个姐姐。   乔氏冷不丁心底发笑,都说男子最是看中皮囊,她那个小叔偏偏背道而行,放着这样的国色天香不要,偏偏喜欢那样寡淡的青菜豆腐。   不过也是,这个沈家三姑娘自小被养在老家衢州,未曾在京城露过面。   乔氏看了眼周围,轻笑道:“怎么也不上茶,倒是怠慢了沈姑娘,还望沈姑娘见谅。”   “无妨,反正这是你们昌安伯府一贯的礼数问题。”沈绛望向她,神色更加淡然。   乔氏:“你……”   她没想到,这小姑娘倒是挺伶牙俐齿。   乔氏在高背椅上,调整坐姿,伸手抚了下发鬓,余光撇向对面沈绛。   却发现她依旧不为所动。   两人有意无意保持沉默,谁都没主动开口。   直到乔氏憋不住问道:“不知沈姑娘到访,所为何事?”   沈绛抬头望着乔氏:“不知道您是哪位?”   乔氏:“……”   这一句话险些叫她气得当场起身离开。   可一想到婆母的叮嘱,乔氏还是耐着性子说:“说来沈姑娘一直生活在衢州,从未来过京城,自然是不认识我。”   乔氏语调微扬,透着一股得意。   话语中都在强调,沈绛不过是个从乡下来的不知礼数的姑娘。   乔氏没在开口,她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袖,就听身侧丫鬟,在她的暗示下,清了清嗓子,说道:“沈姑娘,咱们少夫人,是大少爷的嫡妻,也就是昌安伯府的大少奶奶。”   “所以大少奶奶,可以当家作主吗?”沈绛并未在意这些头衔。   乔氏刚装起来的气势,险些被破局。   许久,她冷嗤一声:“当然可以。”   “那我与楚凛解除婚约,大少奶奶也能做这个主?”沈绛不紧不慢问道。   乔氏不禁露出错愕的表情。   原本婆母还担心,人家沈家死赖着不退婚,谁知这个沈姑娘居然自个上门,退婚来了。   “若是大少奶奶做不了主,就去请个做得了主的人来吧。”   沈绛望着乔氏,语调平静。   乔氏脸颊微抽,这才发觉两人一番话,她竟丝毫没占到上风。   “沈姑娘,我可没听说过姑娘家主动提退婚的事情,”乔氏忍不住开始数落,她柳眉挑起:“沈家莫非连个长辈都找不到了。”   沈绛本不想把事情做的太过分,毕竟相较于方家,他们是想要害大姐姐。   她与楚凛从来便不是一路人,趁早解除婚约,对两人皆是解脱。   于是她将怀中的东西,拿了出来,举在半空中,让乔氏看了个清楚。   乔氏自然也看见她手中所持物件,不由皱眉:“这是何物?”   “果然大少奶奶不是能做主的人,连这个东西都不认得。”沈绛语气淡然道,她说:“所以您还是直接去请伯夫人出来吧。”   乔氏皱眉:“沈姑娘,你若还是这般不知礼数,可就别怪我说话不客气了。沈姑娘如今的名声,本就拖累了我们伯府。你今日所作所为,再传扬出去,别说在京城找婆家,便是天底下都没有敢娶你的男人。”   “这是我与楚凛的定亲玉佩,原本我与他每人手持一枚,如今他的玉佩却在我手中,你说说看,我是怎么得到的?”   乔氏瞪大双眼。   她这才发现,沈绛此番前来,绝不是来求饶,她是真的来退婚。   为何小叔的玉佩,会在她手中?   乔氏大吃一惊:“你到底对小叔做了什么?”   “你应该问,楚凛到底做什么?”沈绛望着她,不紧不慢道。   *   邱氏得到大儿媳妇派人送来的消息,竟说沈家三姑娘手中,有楚凛的定亲信物。   于是她再也顾不得别的,带着丫鬟急匆匆赶来。   待一到了前厅,邱氏刚到门口,就看见里面坐着的姑娘,说起来沈家和楚家的这门婚事,还是当年自家老太太给定下的。   当初沈作明贵为长平侯,他手握兵权,沈家更是如日中天。   人人都赞,楚凛打小就定了门好亲事。   可眼见他起高楼,却也眼见他楼塌了。   沈家出事之后,楚家就一直想着解除这桩婚事,只是当时沈殊音还是安国公府的嫡长媳妇,所以楚家便按捺着,没有立即行动。   后来沈殊音与方定修和离的消息传出来,邱氏便再也忍不住,想要立即解除这桩婚事。   “你怎么会有这枚玉佩?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邱氏看着沈绛此刻,还拿在手里把玩的玉佩,脸上露出焦急。   沈绛抬起头,望着这位夫人。   原本若是没有意外,她本该是这家的儿媳妇?   沈绛竟有些庆幸,有时候人生的磨难,并非一无是处,最起码能教会你识别,身边的这些究竟是人还是狗。   “夫人,你应该想想你儿子做了什么?”沈绛拿着玉佩的手,轻轻往后一躲,避开了邱氏的手。   邱氏瞪着她:“我儿聪敏好学,连国子监的先生都夸赞。如今他只是游学在外。”   “带着一个年轻女子游学在外,还为了给这个女子治病,将自己定亲信物卖了别人。您确实他是游学,不是私奔?”   邱氏和乔氏两人,俱是目瞪口呆。   谁能想到,沈绛一个外人,居然比她们懂的还要多。   邱氏指着她的鼻尖,怒斥道:“不可能,我儿绝不是那样的人。”   “若他不是那样的人,这枚玉佩又如何会落在我手中?”沈绛轻抚着玉佩上的丝绦,这是她阿娘当年亲手编上的。   只可惜,却所托非人。   沈绛淡然道:“我今日前来,只为一件事,退婚。”   乔氏偷偷看了一眼邱氏,见自家婆母似乎被气得说不出话,还有些奇怪。婆母不是一心想要退婚,为何人家主动提出退婚,她反而不开心呢。   邱氏跟全天下的母亲一样,都觉得自己的儿子,天上地下,世上无双。   没有女子能配得上她的儿子。   当然也只有自家主动退婚,哪有别人找上门,要求退婚的道理。   邱氏不悦说:“要退亲,也是你家长辈来退亲,哪有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跑过来这般退亲的,当真是一点礼数都不懂。”   邱氏和乔氏两人倒真是一对婆媳,两人将礼数二字,挂在嘴边。   沈绛这才发现,她连在此处坐着都觉得不耐烦,所以也不再跟他们兜圈子,直接道:“若是昌安伯府真是个知礼守节的世家,也就不会教出一个能带着女子私奔的儿子。大夫人,你们伯府如今还有几位姑娘未出阁吧。”   “若是外面知道,楚凛如今不在京中,并非是外出游学历练,而是带着女子私奔,此等不顾礼义廉耻的行为。你觉得国子监还能容他?这京城还能容他?”   “以后还会有勋贵世家愿意跟这等门风败坏的家族结亲?”   乔氏心头一颤。   她女儿如今虽然只有九岁,可是说亲也是转眼间的事情,小叔子的事情要真的传出去,影响上面几个未出阁的姑娘就不说,只怕连她女儿都会被影响。   “你敢。”邱氏大怒。   沈绛笑了笑,伸手轻理了理发鬓,柔声细语说:“我连登闻鼓都敲的,还有什么不敢?”   “或许夫人是想看我,再敲一次登闻鼓,跟皇上说说,昌安伯府如何嫌贫爱富,趁我父亲入狱,就想要羞辱我沈家,强行退婚。偏偏自个教出来的儿子,是个不顾父母亲族的自私之人,带着女子私奔。”   “夫人,你确定想要整个京城都知道这件事?”   邱氏被气得发笑,坐在她眼前的姑娘,容色绝丽,身姿窈窕,看起来身上自带一股娴静雍容的气势,可谁知骨子里竟这等无赖。   她竟敢威胁自己。   邱氏怒道:“退婚就退婚,你这等没有礼数教养的女子,我们楚家也绝计不会要。”   乔氏眼看着婆母气恼,口不择言起来,正要劝阻,可是一想,反正一个小姑娘独身前来,既是要退婚,受点羞辱那也是活该。   很快,邱氏让人把沈绛的庚帖取了过来。   她指了指一旁的盒子,说道:“这些东西,便是当年两家定亲时,给的八字。如今还给你之后,两家就各不相干。”   沈绛让阿鸢把盒子拿回来,检查了一番,阿鸢点了点头。   邱氏道:“你是不是也该我家凛儿的庚帖退还回来?”   沈绛手指轻轻抚过桌子的边缘,手指轻敲了下,突然笑道:“原本是该还给你们。”   原本?   邱氏微微有些惊讶,心底狐疑望向她。   怎么她又想反悔?   这怎么可以,邱氏心中高傲道:我家的儿媳妇可不能是这等凶悍厉害的。   “不过退亲之事错全在你们楚家,若是你们想要拿回庚帖,就拿银子来赎走。”沈绛声音不轻不慢。   却犹如惊雷般,在花厅里炸开。   乔氏也算是年轻媳妇里面厉害的人物,却没想到,这一次碰到一个比自己还要厉害。   不不,应该说,她未出阁时,别说做这样的事情,连想都不敢想。   邱氏脸色阴沉:“当真是胡说八道,你若是想以此事讹诈我们,你就是想错了。”   “是吗?”沈绛轻笑一声,她说:“听闻昌安伯府到这一代已是第四代,大少爷如今这个年纪却迟迟未被封为世子。若是我此刻敲登闻鼓,告御状,你说皇上会不会觉得是昌安伯教子无方呢?”   教子无方?   这四个字叫邱氏和乔氏,俱是一惊。   去年康平侯的嫡幼子纵马行凶,活生生将一个老百姓踩死,皇上便是当众斥责康平侯教子无方,妄为世家。   之后更是贬康平侯府为康平伯府。   虽说沈绛这威胁未必奏效,可是之前勋贵世家,确实好生约束了一番自家的子弟。   毕竟勋贵甚多,朝廷养着这些世家,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皇上想要踢掉一些包袱,减轻朝政开支。   昌安伯府本就没什么圣眷,要不然嫡长子都这般年纪,怎么迟迟还未被封为世子呢。   “你这个……”邱氏竟是忍不住,想要抬手教训沈绛。   乔氏却拦住邱氏,喊道:“母亲,不可。”   她算是看出来,这位沈姑娘就是来者不善,亏得她们还想要羞辱与她,简直是不知死活。   乔氏哀求道:“母亲,大爷如今还未被封为世子,难道你真的要看着他被小叔连累,将家中的爵位都丢掉吗?”   “圣上英明,岂会被这小妖女几句话就迷惑。”   乔氏双手死死抱着邱氏,阻止她抬手去打沈绛,她道:“可是小叔带着女子私奔之事,也是确有其事。”   这个沈家女在金銮殿,连一朝皇子都能参倒,他们一个小小的伯府。   她有什么不敢。   “你闭嘴。”邱氏见打不成沈绛,恼羞成怒之下,抬手就给乔氏一掌。   她怒斥道:“楚凛外出是为游学,你如何敢诬赖她?”   乔氏被打了这一下,不仅没气恼,反而挺直腰背,直勾勾看向邱氏,说道:“若是没有这件事,他的玉佩为何会被卖掉,这等重要的东西本该是贴身收藏。”   “沈姑娘,你说要赎回庚帖,要多少两银子?”   沈绛抬眸看了眼乔氏,这一家子,居然还有个不蠢的。   不错,她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三千两。”她一开口,乔氏险些跳起来。   饶是乔氏打算吃这个闷亏,此刻也不由道:“三千两,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京城里三千两银子,都够办一场得体的婚事了。   寻常婚嫁,嫡子五千两,嫡女三千两。   “方才两位一口一个礼数,处处都在数落我沈家的礼数,沈绛虽然不才,但一直以来却从未做过,一丝一毫愧对沈家列祖列宗的事情。既然两位刚才提了三次我没有礼数,那这封庚帖,你们就拿三千两银子赎回去。”   你们骂的字眼,我就要让你们自己拿银子赎回去。   这说法,又叫这婆媳两目瞪口呆。   沈绛眼波流转,不在意的轻笑道:“说来两位应该高兴才是,毕竟换个角度来说,两位说的话,也算是一字千金。”   多精贵的话啊。   这下这对婆媳终于明白沈绛的意思了,虽然她还在笑,可是眼底却格外冷漠,就连话里的意思都格外直白。   因为你们两位破嘴说出的话,让我十分不开心。   所以我决定对你们狮子大开口了。   *   三千两给还是不给。   沈绛不急不忙,甚至还道:“两位若是拿不定主意,也可以请伯爷或者是大爷回来商议。看看这银子究竟是值得给,还是不值得给。”   果然,半个时辰后,楚家的两位男主子被请了回来。   楚伯爷得知沈绛亲自上门,要来退婚,这才知道,原来前几日夫人竟派人去沈家一趟。   “你当真是糊涂,糊涂啊。眼看着他沈作明就要洗清冤屈,你居然还这时候去招惹他的女儿,你说说你这脑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楚伯爷说话时,下巴上的短须气得一跳一跳,更觉得眼前一花。   邱氏道:“我一直说要退婚,是你说要再等等,再等等。这个沈家三姑娘都胆大去敲登闻鼓,闯金銮殿了,你说这种人咱们楚家能要吗?”   “能要?你可知她那日为何要闯金銮殿?她那是为她爹伸冤去了。”   楚伯爷气得两眼昏花,强忍着说道:“若是哪天,我出了这等事情,下了大狱,你觉得是你大儿子还是你那个至今都不知下落的心肝宝贝二儿子,敢为了我去金銮殿与皇上据理力争?”   没有。   一个都没有。   不止是他家没有,别家也没几个敢这般干的。   那日楚伯爷也在大殿,自然将沈绛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   那么一个弱柳扶风的小姑娘,举手投足,却让多少男儿汗颜。   沈绛最后还真的拿到了这三千两银子。   还是楚伯爷身边的管家,亲自拿来给她的,显然谁都知道花钱消灾这个道理。作为那日在金銮殿里见过沈绛的楚伯爷,更是知道,这位小姑娘绝非只是威胁。   她真的敢,再去告御状。   当然楚伯爷也自知没脸出现,只是让管家来送钱。   沈绛让阿鸢把银票拿上,将楚凛的庚帖,还给了楚家。   这下双方算是彻底两清。   待出了楚府之后,赶车的卓定问道:“小姐,我们现在回去吗?”   “不回去,去京兆府。”沈绛说道。   卓定以为她要去找谢珣,便赶着马车前往。   待到了京兆府,沈绛言明自己来找程推官,门口的衙役,瞧见是这么一位貌美女子,忙不迭进去禀告。   谢珣听衙役说了此事,便猜到来寻自己的是谁。   待他到门口,就瞧见门口站着的人。   “灼灼。”谢珣露出一丝笑容,轻声喊道。   沈绛转头,看见他的同时,已走到他身边:“三公子,我来找你,没打扰到吧。”   谢珣摇摇头:“没有。”   随后他问:“可是有事?”   “你前两日不是说,京兆府正在募集善款,安置那些流民。”沈绛说道。   谢珣眸光温和:“先前大姑娘已经派人送了银两过来。”   他带着她入了府衙内,这还是沈绛头一回正大光明进来呢。   “银子嘛,自然也是多多益善,我只是希望能帮到那些流民,让他们能早早重回自己的家园。”沈绛仰头望着他,轻声细语道。   一阵清风,风里带着一缕浅淡的幽香,钻入他的鼻间。   待沈绛把三千两银票拿出来,谢珣有些惊讶:“这么多?”   沈绛并未瞒着他,将自己与楚家的婚约之事如实告诉他,自然说的时候,还是不忘观察他的神色。毕竟任谁知道,自己心仪女子,原本还有婚约,都不会开心。   待她说完,谢珣没说话。   廊下幽静,沈绛的一颗心忽上忽下,似随着明灭的光线不停跃动。   “三公子,你生气了?”她小心问道。   谢珣眼眸低垂,声音略有些低哑,似是难以开口,却又想要开口,他问:“你解除婚约,是为了我吗?”   沈绛原本看向他,结果却被这一句话问的愣住,澄澈黑眸水光弥漫,眼波流转间带着难掩的羞涩妩媚。   沈绛扭头看向别处,有些不爽道:“难不成还有别人吗?”   这样娇俏又透着些许撒娇的声音,让他心底随之一化软。   要不是此地乃是衙门内院,谢珣差点就要克制不住,将她抱在怀中。   因为募集善款一事,并非属谢珣的职责范围,他便带着沈绛去找了负责此事的官员,此人一听竟有大善人主动前来捐赠银两,恨不得当场给她作揖。   这些日子,他们这些负责流民的官吏,为了银子的事,是求爷爷告奶奶。   户部衙门跑了一趟又一趟,银子也是难给,至于那些城中商贾,平日里一个个过的奢靡富贵,这会全哭起穷来了。   待得知沈绛要捐赠三千两银子,这位小吏差点哭出来。   他拿着毛笔要记录的手,都一直在颤抖。   沈绛问道:“若是我捐赠银两,可有什么文书?”   “有有有,咱们府尹早就说了,若是捐赠百两以上的,便有京兆府亲自颁发的嘉奖令,上面还会盖着咱们府尹官章。”   沈绛挑眉,轻笑道:“那麻烦给我一份。”   谢珣扭头看她,低声问:“你想干什么?”   他直觉这个嘉奖令,她不是给自己要的。   “知我者,三公子也。”沈绛神秘一笑。   当天傍晚时分,昌安伯府的大门再次被敲响,这次竟还是敲锣打鼓。   内院的楚伯爷和邱氏得知消息,原本还一头雾水,等得知是因为他们捐了三千两银子,给此刻还滞留在城外的灾民时,两人俱是一惊。   等弄清楚,这银子就是今日捐的。   邱氏一下想到,他们今天给沈绛的那三千两银子,竟是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第77章   朱颜阁一如既往的热闹, 最新推出的秋冬口脂和香粉,刚一上市,便卖的七七八八。眼看着供不应求, 沈殊音一直在盯着作坊,让他们尽快赶工。   自打姚羡去了一趟江南, 将朱颜阁的货卖到了江南,扬州、金陵、临安等地, 千金难求。   可以说如今朱颜阁是日进斗金。   沈殊音以前从未亲自赚过银子,没想到和离之后, 竟找到了一条前所未有的路。   不过她打理朱颜阁生意, 也没刻意瞒着别人, 一些从前有过交际的贵夫人,竟还亲自光顾朱颜阁。   有些人自然是怀揣着看沈殊音笑话的心思,一个原本高高在上的国公府世子夫人,居然沦落到当街做买卖。   商贾何等低贱。   这些勋贵世家岂会将这样身份的人看在眼中。   昔日的高门贵女, 如今却一遭零落成泥。   谁人不叹呢。   没想到,沈殊音本人却是丝毫不在意, 不仅没有恼羞成怒, 反而在对方来的时候, 温言细语,叫人觉得如沐春风, 待她多夸上几句, 看笑话的人居然忘记初衷, 打开荷包, 将店里的胭脂水粉包揽的七七八八。   今个沈绛前往楚家退婚, 本来她是一定要跟着去。   沈绛却不许, 说这是她自个事情, 先前楚家人上门为难,已让沈殊音受了委屈。   退婚这事儿一定不会愉快,何必让她再跟着受一次委屈。   沈殊音这一早上,来了朱颜阁,在二楼账房里坐着,心就没静下来。   往日里外面听着生机勃勃的摊贩叫卖声,此刻也觉得吵闹不休。   她站起来,正琢磨着,是不是该派人去楚家瞧瞧,沈绛毕竟是个姑娘家,万一吃亏呢。   “春柳。”她喊了一声。   谁知没人应,这丫头估摸又去后院了。   朱颜阁跟京城里大多数铺子都一样,是‘前店后宅’的经营模式,虽然手工作坊那边制作大多数的口脂,但是这边后院也会晾晒一些原料。   在店里做事的姑娘,没事儿也爱琢磨口脂。   沈绛曾许诺过,若是谁能做出受人欢迎的口脂,必有重赏。   她此时推门,正要出去,没想到一打开门,有个店里的侍女正好上来,说道:“大小姐,楼下有位客人,说是您的旧故,想要见您。”   沈殊音没有惊讶,这些天她还确实有不少旧故。   有确实与她交好的人,过来关心她。也有特意赶来看她笑话。   于是她跟着侍女一同下楼,刚到楼下就看见一个身着鹅黄色衫子的少女,云鬓雪肤,脸上蒙着一方白色面纱,虽瞧不模样,可端看身姿,想来也是个容貌出众的少女。   “大姐姐。”沈芙绫上前,眸光闪动,极激动的模样。   沈殊音却也没想到是她,许久,才低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上楼吧。”   谁知沈芙绫却摇头,她说:“大姐姐我与你好久没见面,不如咱们去外面茶楼坐一坐,我有好些话,想要跟你说。”   沈殊音想了想,点头应允。   很快,两人一前一后,去了不远处的一家茶楼。   到了楼上,进入包厢之后,沈芙绫请她先坐,还低声说:“大姐姐,我这么久没来找你,你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你如今寄居在你外祖家中,不方便出门,我能明白。”   沈芙绫脸上闪过松了一口气的笑意,显然对于沈殊音这个大姐姐,她习惯性想要讨好。   直到她小声问:“我听说爹爹的案子要重新再审了?”   这件事早已经传遍京城,沈芙绫的外祖也还在朝中为官,她不会到现在才得知消息。   至于她为什么此时,才来找自己,沈殊音并不想多问。   对她而言,她唯一的妹妹是沈绛。   沈芙绫只是因恰好与她同姓了沈而已,两人从前哪怕同住长平侯府内,也比不上远在千里之外的沈绛,在她心底重要。   “是的,皇上已经命令大理寺、都察院还有刑部,进行三司会审,爹爹的案子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   沈芙绫笑了起来,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们一家人很快就可以团聚了。”   沈殊音跟着笑了下,轻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大姐姐,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突然沈芙绫小声问道。   沈殊音不解:“你为何这么问?”   沈芙绫拿起手帕,轻轻擦了下眼角,似低低抽泣了下,“大姐姐,自打爹爹入狱之后,咱们就没在一处说过话。就连你和离的事情,我还是从旁人处得知的。”   “又不是什么好事,何必与你这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说,只是让你平添担心罢了。”   沈殊音耐着性子说道。   沈芙绫小声说:“是我没用,不像三妹妹那样,能处处帮到大姐姐。”   此刻沈芙绫提到沈绛,眼神中带着真诚。   “说起来,我还一直没见过三妹妹呢。”   沈殊音并不知道她在撒谎,因为沈绛也确实没有提及她与沈芙绫之间的纠葛,只当她们两人真的未曾见过面。   所以此刻沈殊音丝毫没有怀疑,还道:“以后三妹妹就在京城中,你与她有的是见面的机会。”   “我听说,这次爹爹的事情能重审,是因为三妹妹抓到了四皇子的证据?”   这件事在京城早已传遍,沈家三女沈绛,不畏皇子强权,寻得证据,替父伸冤。   这般惊心动魄的场景,便是话本子上都少见。   京中酒馆说书人,都将这一段编成了故事,每回说的时候,都能赢的满堂喝彩。   “灼灼来京之后,一直都在暗中调查仰天关之战的真相,苍天不负苦心人,总算让她找到了。”沈殊音以为她是好奇此事,便多了两句。   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消息,没什么好隐瞒。   “原来是这样,”沈芙绫手中的丝帕,再次被轻拽着,上面的并蒂莲花都被扯的微微变形,直到她轻声说:“四皇子被囚禁,都是拜她所赐呀。”   沈殊音闻言,秀眉轻皱,觉得有些不对劲。   直到她再想端起茶盏,却发现自己的头似有些昏沉,手臂犹如千斤重,竟是抬不起来了。   “这茶……”沈殊音心知不好,却已中招,无力回天。   *   京城。   崇文门码头,乃是五河交汇处,水道四通八达,从这里南下,半月内可抵达江南扬州、杭州等地。   此刻码头上热闹非凡,人群密集,不少底层漕工,正忙着卸货装货。   哪怕是秋日,这些人身上只穿着赤膊短打,身上汗水密布。   而在另一侧有一群身着着装统一,军容整肃的军士,列队而来。码头上众人对此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这个码头乃是水路都会,入京的货船多半是在此处装卸。   因此北大营的军用物资也会从此处运输,一个校尉模样的将士正带领自己的士兵,在处理新到的一批军粮。   江南雨水丰沛,粮食产量丰富,京师位处北方,再加上黄河今年涝灾,所以这些日子,总是一船一船粮食抵达码头。   林度飞本是最不耐烦做这些琐碎之事。   他习武从军,为的是保家卫国。要是他能选,恨不得现在就前往西北大营。   自从长平侯下狱之后,西北大营一改以往主动出击的姿态,如今只能处处被动防守。北戎蛮子,秋天之后,粮草不足,就会南下抢掠边境。   这阵子西北大营军报,接连传来,压在皇上的案头。   连带着他们京城的北大营,私底下都在骂娘。   大晋多少年都没受过北戎蛮子的窝囊气,如今居然被人家打的不敢还手,这都叫什么事儿。   林度飞沉着一张脸,盯着军士们卸货。   因为之前有漕工在卸粮的时候,悄悄偷粮,所以后来就干脆让军士来卸粮。   “大人,要不您先去旁边歇会?”旁边的小吏讨好说道。   林度飞摇头,往前走了几步。   谁知正好一旁还有一条货船,看起来正在装货,装货的伙计两两合力,将一个个木箱,往船上搬去。   正好有两个伙计从他身边走过,林度飞往旁边一闪。   原本他只是给这两人让路,谁知目光恰好落在他们微弓着的背,还有格外吃力的步伐上。   林度飞抬头望向那艘船,突然问身侧码头小吏:“那艘船是哪家的?”   “是南城王家的,他家的京绸,在江南那边都十分好卖。”小吏轻笑说道。   “喂,前面两个。”突然,林度飞出声喊道。   前面两个伙计,突然步履一顿,却没立即回头。   两人握着箱子两边的把手,依旧将箱子抬到半空。   林度飞阔步走上来,原本站在船边的王家管事,眼看着自己的人被这个校尉模样的武官拦住,也急急赶过来。   “大人,不知有何吩咐?”管事一脸赔笑。   林度飞虽依旧是少年人的身量,可身上却已有了成年男子的气势,此刻冷脸抿嘴,不笑时,叫人生畏。   他抬手指着箱子:“你这箱子里装着何物?”   管事作势抹了把虚汗,笑道:“我还以为大人问什么呢,这不就是绸缎,咱们王家的绸缎在京城也算是远近闻名了。”   “打开。”林度飞冷声道。   管家讪讪一笑,说道:“大人,这些绸缎都是被检查过的,上面还有东家亲自贴上的封条呢。这不到扬州那边,小的自个是不能私自打开的。”   说着,管家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压着声音道:“我知大人今个在此处受累了,这点银票,不成敬意,就是请大人喝个酒。”   林度飞冷眼望着他,管家这才发现,这位似乎与自个以前遇到的都不一样。   最后管家跺脚,让两个工人将箱子放下,他上前打开。   箱子盖掀开到一半时,林度飞已瞧见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丝绸。   他上前一步,正欲查看,谁知一旁却响起吵嚷声,待定睛一看,竟是军士们搬的粮食包散了,颗粒饱满的粮食洒的满地都是。   军粮可是大事,林度飞忙不迭,过去查看。   等他处理好军粮的事情,回头就发现王家那条船的货物已经搬运结束,此刻已扬帆起航。   沈绛得知沈殊音失踪的消息,已是两个时辰之后。   “什么,大姐姐一直没回朱颜阁,也没回家?”沈绛气急道:“为何现在才与我说?”   阁里的丫鬟,此时害怕不已。   “哭什么,若是哭有用,大姐姐这会儿就能回来了?”   沈绛心底没怪丫鬟,却是在怪她自己,一个四皇子倒了,她就以为天下太平,失了警惕。   她赶紧将店里的人聚集起来,询问沈殊音离开前发生的事情。   有个侍女告诉她,有个姑娘今日来找大姑娘。   “你可瞧清楚她的模样?”沈绛头疼。   朱颜阁是卖口脂水粉的铺子,有女子来找沈殊音,并不奇怪。   侍女摇头:“那位姑娘戴着面纱,奴婢并未瞧清楚她的模样。”   沈绛面露急色。   一旁谢珣,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沉声道:“那个女子与大姑娘交谈的内容,你们可有谁听到?”   侍女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个侍女,犹犹豫豫道:“大姑娘与那个女子见面时,我正在旁边招待另一位女客,我好像听到那个姑娘,叫了大姐姐。”   沈绛瞪大双眼。   大姐姐?   这个称呼,除了她之外,只怕就剩下另外一个人叫了。   沈芙绫,沈绛在心底咬牙般叫着这个名字。   沈绛转身就往外走。   谢珣追上去,拉住她的手掌,低声问道:“你知道大姑娘在何处?”   “你没听到吗?侍女说那个女子叫大姐姐,所以肯定是沈芙绫。除了她之外,再没旁人了,先前她就想要害我。我早该跟大姐姐,早该提醒大姐姐要堤防她的。”   只是沈绛一直以为,没了欧阳泉这个爪牙,沈芙绫掀不起风浪。   她不明白,沈芙绫为何要处处为难自己,如今还绑架大姐姐。   哪怕她们关系并不亲密,可说起来,她们不都是姓沈,她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做这样的事情。   好在有了线索之后,沈绛很快在茶楼,找到了春柳和车夫。   原来这两人都被绑上了,只是让沈绛没想到的是,还有个丫鬟。   竟是沈芙绫的丫鬟。   春柳哭喊着说道:“三小姐,奴婢当时被绑着,但是听说话的人,让你带一万两银子,乘船到临州码头,把大姑娘和二姑娘赎回来。”   绑票?   沈绛怎么都没想到,居然不是沈芙绫将大姐姐绑走的。   而是有人将她们两人绑走,让自己带银子去赎。   沈绛深吸一口气,当即回铺子里,不管怎么说,她要在最短时间,凑集这笔钱。   好在朱颜阁这段时间内,日进斗金,在钱庄也格外有面子。   钱庄的掌柜也是极神通广大之人,居然真的在一个时辰内,给了她一万两白银。   沈绛和谢珣一起,带着这笔银子,前往崇文门码头。   这里商船停泊的最多,所以想要最快速度租船,就得在这里。   谢珣出面,他有京兆府的腰牌,行事方便,果然没一会儿就把船租到。   待他们前往码头,没想到正巧与一队正往外走的军士撞上,为首的是一个看起来极年少的少年,穿着一身校尉军服,身姿挺拔,眉眼灿若星辰,明亮而耀眼。   仿佛一轮正悬挂在烈日骄阳。   “沈姑娘。”林度飞停下脚步。   沈绛也没想到,能在此处,再次偶遇这位未来少年将军,她颔首,道:“林校尉,真是没想到在此处见到你。之前的事情,一直想要多谢你,却无缘得见。”   先前林度飞救了大姐姐,她本打算感谢他,并且趁机交好一下这位。   毕竟在她的梦里,他可是既爹爹之后,第二个将北戎蛮人踩在脚下的将军。   西北大营在他的带领之下,再次大败北戎蛮人。   可惜她之前忙着对付四皇子,后来又养伤半个月,竟是将亲自道谢这事拖延了下来。   “沈姑娘,客气了,”林度飞笑了起来,他这人浑身透着明亮的英气,就连笑容似乎都融进了阳光。   沈绛扭头看向谢珣,低声解释:“先前我不是与你说过,救大姐姐那日,还有位校尉大人。”   谢珣知她是怕自己误会,轻声一笑:“我知道。”   沈绛刚要与林度飞道别,毕竟大姐姐的事情,才是最重要。   不过她脑海中,犹如闪电般闪起一个念头。   “林校尉,您先前是不是一直都在这个码头,可遇见什么奇怪的事情?”   这帮绑匪让她拿银子,乘船前往临州。   可见他们应该也是乘船南下,否则走陆路的话,说不定还没她先到。   林度飞皱眉,有些不解,问道:“沈姑娘,此话是什么意思?”   “林校尉可否上前一步。”沈绛客气道。   林度飞闻言上前,就听沈绛道:“我大姐姐今日被人绑架,绑匪让我乘船前往临州码头,赎回我大姐姐。”   对于林度飞,沈绛并无隐瞒。   连谢珣都有些惊讶。   他深知沈绛的性子,哪怕是对他,沈绛也是过了许久,才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   此人,有何特别之处?   原本还未将林度飞放在眼中的谢珣,倒是多打量了此人几眼。   林度飞此刻却忽然道:“先前有个绸缎庄的伙计,两人抬着木箱,我瞧着那木箱甚是沉重,按理说丝绸这等物件,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子,不至如此吃力。”   这也是当时林度飞,让这两人放下箱子的缘由。   只是后来军粮出了点小意外,他搜箱子的举动被打断。   如今想来,只怕军粮的意外,也不仅仅是意外。   沈绛没想到她随口一问,还真问出了端倪。   “多谢林校尉,今日之事,我日后定登门致谢,”沈绛福身,就要离开。   待她与谢珣上了船,只是他们还随身携带了一万两银子,船夫哪怕尽力,这样多的银子,搬都要搬上一阵子。   谢珣道:“我让清明先乘轻舟,赶往临州。”   “清明一人可以吗?”沈绛不放心道。   谢珣安慰:“无妨,他素来机警。”   其实他还派了几个暗卫,随清明一同乘船离开,自然这个事情,他并不能说。   毕竟一个京兆府七品推官,如何养得起暗卫呢。   “你说此事可是与四皇子之事有关?”沈绛站在船头。   谢珣握住她的手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是有关,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他的声音清冷,在这扬起的秋风下,有种让人安心的淡然冷静。 第78章   轻舟碧浪, 河海生波。   沈殊音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周身漆黑一片,手脚都被绑了起来, 嘴巴更是被一块布堵住。她的眼睛努力适应黑暗, 最后也只能隐约发现, 摆在自己身边的都是大箱子。   唯有头顶一个狭窄的小窗子, 漏进几缕月光。   很快, 沈殊音就发觉了不对劲,为何自己脚下有左右晃动的感觉。   于是她屏住呼吸, 努力听着外界的动静,突然她才发现, 似乎听到一股又一股浪潮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汹涌。   自己在船上?   沈殊音一下确定了自己如今身处何地。   只是她不明白, 为什么自己一下子就会在船上,还有究竟是谁想要绑架自己?   沈芙绫?   可是这个念头却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在她看来, 沈芙绫没有这么做的缘由,如今爹爹就要洗清冤屈,她身为沈家人,不是应该开心?为何还要绑架自己?   只是她想不通的人,此时就坐在另一个货舱内。   沈芙绫坐在船内, 望着船舷外, 今夜风大浪大, 不利于船只出行。   直到有人轻轻敲响舱门, 沈芙绫低声道:“进来吧。”   “主子, 码头传来消息, 沈三姑娘已经带着银子和人,租了船前往临州。”此人一身黑衣,蒙着脸。   沈芙绫跟沈殊音一样,手脚也被捆着,唯有嘴巴没有被堵着。   原来他们还在码头上留了人,以信鸽传递消息。   沈绛的船只刚出发,码头的人就放了信鸽。   “让他们都准备,如今殿下虽身陷府中,但是事情还未彻底盖棺定论,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杀了沈绛,死无对证。到时候宫里的太后求情,皇上必然会心软。殿下即便无法立即出府,最起码也不会被圈禁至死。”   谢仲麟虽然被囚禁,可是那毕竟是他自己府中,所以他还是联系上了沈芙绫。   虽然沈芙绫一开始并不知,原来爹爹的事情与四殿下有关,可如今殿下受难,她却无法熟视无睹。   况且谢仲麟还送来了一样东西,让她更是无法拒绝。   到了这时,四皇子也明白,单单只是旧日情分,压根无法打动沈芙绫。   威胁和利益,反而更加有用。   而这个黑衣人就是四皇子手中最后的力量,毕竟这些日子下来,四皇子不断派人暗杀沈绛和谢珣,皆是无功而返,还把他苦心培养的暗卫,一一折损。   如今这些剩下的人,尽数交给沈芙绫。   看起来是信任,实则也是威胁。   一旦沈芙绫不按照四皇子的意愿行事,这个暗卫头领,只怕就会翻脸无情。   所以一开始沈芙绫提出,如今京城早已没了四皇子的势力,而且四皇子在京城周围对沈绛动手,却屡屡失手,说不定她在京中也有暗中势力。   不如将沈绛引诱出京,在别处动手。   临州,这是沈芙绫让人告诉春柳的地方。   可他们真正要动手的,却不在临州。   “让他们都准备好,此番是你们誓死报效殿下的时候,殿下能否脱困,就看你们今晚行事,不成功便成仁。”沈芙绫手腕被绑住,发号施令时,依旧掷地有声。   对方离开后,沈芙绫靠在船舱壁坐好。   之前她曾因为生意,对沈绛使过绊子,可那时毕竟她在暗处。   那时爹爹还在大牢中,沈家分崩离析,她与沈绛没有丝毫亲情可言,她对沈绛下手当然没有心理障碍。   可现在今上已答应,重查仰天关之战的真相。   长平侯府眼看着有了翻身的机会,她自然更想做回长平侯府的小姐。   哪怕是个庶出,也总比在外祖家当个表小姐要强的多。   只可惜她与四皇子交往过密,已被拉上他那条船,如今想要跳下这艘即将淹没的船,脚上也被拴住了锁链。   四皇子狗急跳墙,以为杀了沈绛,就能救了他自己。   沈芙绫明知这个可能性极低,如今却因为有把柄在他手中,也不得不铤而走险一次。   她让人将自己绑在船舱,沿途只跟那个暗卫首领接触,就是为了给别人一种错觉,她跟沈殊音是被一起绑架的。   若是那些暗卫真的无法杀了沈绛,她也有替自己开脱的借口。   *   沈绛此刻站在船上,正顶着风浪在河面上往前,很快船上的伙计过来说,这风浪太大,怕有翻覆的风险,想要临时找个码头停靠。   “现在无法前行吗?”她站在船上,身形跟着左右摇晃。   掌船的船老大摇头道:“姑娘,不是小的不愿意,只是这风浪实在是太大了,搞不好真的有风险。咱们若是不着急的话,不如今个夜里先歇息一下。”   她就是着急啊。   沈绛求救般的转头看着谢珣,就听谢珣问道:“若要强行在夜里行船呢?”   船夫脸上再次露出苦色:“贵人,不是小的想躲懒,这风浪确实太大了些。”   谢珣眉头轻蹙,眺望远处。   乌云蔽月,狂风怒号,白浪掀天,先前还一片平和的江面,此刻已经惊涛骇浪起来,谢珣看了许久,低声道:“继续前进吧。等到真的无法前进时,你来禀告。”   沈绛松了口气,她真怕谢珣会让船夫靠岸。   待船夫离开,谢珣转头看向沈绛:“我知你担心你大姐姐,但是若待会风浪再大些,你就得听话。”   沈绛乖巧点头,应声说了句好。   好在今日风浪虽大,但是吹的乃是顺风,所以船只在江面上乘风破浪,行速比先前还快。   待又过了一个时辰,江面上风浪渐小了起来。   沈绛忐忑的心也缓和了下来。   “先去睡一会儿吧,对方比我们早了一个多时辰,想要追上并不容易。”谢珣摸了下她的发鬓。   沈绛摇头,可是谢珣却不许她再这么坚持。   他将人带进船舱,让她躺在船舱的软塌休息,沈绛微仰头,轻声问:“你呢?”   “我不走,就守着你,”谢珣声音和软起来的时候,沈绛觉得自己这世间最快乐的小姑娘。   这样清冷的声音,因为她,变得如此柔和多情。   是因为她。   沈绛拉住他的手掌,拍了拍身边的榻几,“大丈夫不拘小节,我虽然不是大丈夫,只是个小女子。但今日这软榻,我分三公子一半。”   谢珣身子一僵,脊背紧绷的同时,喉结缓缓滑动。   此刻他心头的念头,比外头的鲸波鳄浪更甚。   直到他喉结再次一滚,低声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沈绛确实没想太远,她只是觉得这里有张床,既然能躺两个人,何必让三公子受苦,说起来她跟谢珣也不是没一处躺过。   她微仰头时,睁大的黑眸中眼波流转,迷离而诱人。   每次她这样姿态望着他时,他都能感觉到心头那股快要抑制不住的欲.望,流经四肢百骸,最终汇聚于一处。   他比任何时刻,都明白,他如今只是红尘俗人。   他对她,有着最渴望最直白的贪婪。   于是下一刻,他弯腰,嘴唇直抵着她的耳垂,轻咬了一口气。   疼的沈绛倒吸了一口气。   谢珣这才松口,惩罚似得怒道:“下次,不许说这种话。”   沈绛眼看着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好像身后有什么恶鬼在追逐着他。   等她坐在床边,认真想了下,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脸颊越红,直到两腮艳若桃李。   她说的软榻分他就一般,就真的只是分一半地方让他睡觉。   他想到何处去了?   岂…岂有此理。   谢珣站在甲板上,河面上的风卷着水汽,扑面而来,却依旧浇灭他脑海中的火花。   吞地燎原,凝脂般的触感,清晰到一遍遍冲刷他的感官。   谢珣收拾好心境时,外面的风声都小了,江面上波浪也变得平静。   他转身回船舱,果然,刚进去就看见榻上的人安静蜷缩成一团,明明那个榻并不窄,她却只占据了小小的角落,身上更是什么都没盖。   谢珣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坐在榻边,借着船舱里昏黄的灯光,看着她的脸。   她睡得很熟,脸颊枕着手掌,看起来香甜异常。   船舱的门被关上,可是深夜丝丝缕缕的凉气,顺着木板之间的缝隙,渗透入内。   他轻轻拉过锦被,小心盖在她身上。   沈绛似乎感觉到温暖,手掌轻轻抓住被子,在睡梦中睡觉上扬。   谢珣借着烛火,将她的睡颜看得分明,嘴角跟着翘起,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   突然,他原本抬起的手,想要将落在她眼皮上的头发拨开,但是手掌却悬在半空,侧耳听着船尾的动静。   一声尖锐的啸声响起。   “敌袭。”   “有人从船尾爬上来了。”   沈绛被这杂乱的声音吵醒,就看见谢珣正站在船舱门口,他打开门缝,朝外看了一眼。   此刻沈绛的护卫和悄悄上传的死士,短兵相接。   “你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谢珣低声嘱咐。   沈绛掀开身上锦被,几乎是爬着下了榻,差点摔了一跤,这才拖住谢珣出去的脚步。   谢珣转身扶住她:“不是让你在船舱里等着。”   沈绛摇头:“不行,你现在不能运功。”   她开始后悔,带着谢珣一同前往。   在护国寺,他为了救自己,强行运功,使得身体溃败,险些酿成大祸。   那日的状况,沈绛此刻还记忆犹新。   “别怕,只是一群跳梁小丑罢了。我看你那些护卫就能将这些人拿下,我只是出去看看,以防止那些人杀了船夫。”   谢珣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船夫。   毕竟他们都不会驾船,若是这些人上船,很可能第一时间,去杀船夫。   沈绛按住他:“我去查看,你待在这里。”   如此紧张的情况下,谢珣心头还是忍不住浮起一丝好笑,他说:“真当我是泥菩萨了。”   沈绛可不管他说什么,拉开门,就往外冲。   好在卓定,也正好过来保护她。   沈绛问:“有多少人上船来了?”   卓定摇头:“夜色太黑,看不太清楚,但是应该是十几人。”   沈绛皱眉,十几人,一条小舢板船都不够,没想到居然让人摸到跟前,都没被发现。   她有些恼火。   可到了跟前,才发现这些人武艺其实并不算出众。   最起码沈绛的护卫,很轻松就对付了他们。   谢珣让两个人去护着船夫,这才发现船夫在出事之后,就躲到了甲板下面的船舱,压根没受到攻击。   沈绛看着船上很快,横七竖八的尸体。   只觉得这太轻松。   难道这次真的是一群见钱眼开的江湖宵小,而不是死士?   大姐姐被绑,也真的是个意外,跟朝堂那些事都无关。   这个念头虽然在沈绛脑海中响起,可她又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这种巧合,凑巧的让人觉得可怕。   京城富贵人家那么多,为何会单单盯上沈殊音呢?   沈绛也问:“三公子,你觉得这件事跟四皇子有没有关系?”   谢珣皱眉望着甲板上,已经死伤差不多的偷袭者,语速极快道:“我本也以为跟四皇子有关,可这些人与我们先前遇到的那些死士相比,差的太多。”   几乎是天壤之别。   这才让他们怀疑,压根不是四皇子动的手。   而且四皇子现在被关在府里,他手底下的那些人抓的抓,审的审,谁现在还敢冒头,替他做事呢。   是怕死的不够快吗?   沈绛和谢珣两人,都想不到这样的傻子是谁。   沈绛立即道:“银子?”   两人前往放银子的船舱,却发现,并没有人趁机来劫银子。   直到两人刚重返甲板,谢珣一把抓住沈绛的手。   ‘砰’一声剧响,响彻云霄。   整个船身剧烈晃动,半边船头瞬间消失,四分五裂的船板在空中乱飞,最后掉落在水面。   水面上掀起的巨大浪花,一下子将甲板上站着的人冲到了船下。   沈绛还未在甲板上站稳,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冲击波,将她整个人掀翻。   紧接着她掉入水中。   四面八方涌来的河水,将她淹没,灌进她的眼鼻口,原本并不算厚重的秋衫,浸泡在水中,一下变成了千斤重。   沈绛并不会凫水,整个人只能在水中不停的挣扎。   胸脯仿佛要爆炸般,她死死抿着的嘴唇,终于憋不住想要张嘴,涌进去来的却是苦涩又腥咸的河水。   救命。   她的呼救声在滔天河浪中,细小的几乎淹没。   整个人不停不停往下坠,哪怕她再挣扎,似乎都无法阻挡这沉入水中的结局。   沈绛竟觉得有些可笑。   她以为自己能改变命运,可到头来,她连自己的命都改变不了。   难道她终究还是要枉死?   只可惜她听说,淹死的人,形容极其可怖。   三公子。   程婴,你在哪儿,快来救我。   沈绛心头的这个念头,越发清晰起来,他一定会来救自己的。   终于她感觉到身侧水波被拨开,一只有力的手掌,牢牢抓住她的腰身,紧接着她整个人被搂在怀中。   此刻近乎昏迷的沈绛,想要睁开眼睛。   却发现,即便眼帘掀开一丝缝隙,却依旧是被一片黑暗包裹。   但她却并不再害怕。   沈绛被抱着浮出水面时,谢珣转头望向四周,河中央的那艘船已开始下沉,河面上飘着各种的碎片,甚至还有人的尸体。   谢珣立即抓住最近的一块船板碎片,庆幸的是这块船板足够大。   竟能让他将沈绛抱在上船板。   沈绛躺在船板上,身上湿透的衣衫,紧紧贴着身躯,将她本就纤细的腰身衬的越发纤细,还有胸口那两团,此时越发明显。   谢珣顾不得许多,直接将她的领口扯开,捏着她的口鼻。   见她还是未醒,他低头,捏着她的嘴唇,抵了上去。   一口又一口,他拼命给她渡气。   “灼灼,”谢珣低声喊她的名字。   可是面色如纸的少女,在不知何时悄然露面的银月光辉照耀下,越发显得苍白羸弱。   直到他再渡一口气,身下的少女胸脯猛地振动。   一连串的咳声,终于自她的喉管传出。   沈绛缓缓掀开眼皮,就听到清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喊道:“灼灼。”   她轻笑一声,双眸聚焦,落在他一张焦急却又英俊的脸庞,声音略显沙哑道:“果然和尚都是骗人的,说什么我被养在依山傍水之地,就能过了劫数。”   自从来京城之后,她这一次又一次被追杀,几次险象生还。   “都是骗子。”沈绛抱怨。   只是她脸上还带着笑。   劫后余生,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下一秒,她余下的抱怨都被堵在唇里。   谢珣吻住她的唇瓣,她冰冷的唇,被他含住,却仿佛点着了谢珣所有的理智。   此时、此地、此情、此境,都不该如此。   可他就是想要用确认,她真的醒过来,不再是那个躺在破碎船板上一动不动的冰冷人儿。   头顶银辉漫天,河面上破碎的船板。   忽而一声不该在此刻出现的娇声,惊得水波粼粼,月影轻摇。   许久,沈绛与谢珣两人躺在船板上,两人早已经精疲力竭,任由水流带着他们,一路往前。   她轻轻偏头,看向身侧的男人。   他的眉眼被河水浸染过,依旧如水墨画就般,惹得她心头一动。   “怎么了?”他声音温柔。   沈绛微微一笑,眼睫跟着染上笑意。   “刚才掉入河里,生死之间,我都没害怕。”   少女说话时,眉宇舒展,脸颊上的苍白渐渐褪去,带着一股自心底油然而其的温柔。   “因为我知道三公子,一定会来寻我。”   原来生死并没有那么可怕。   因为她知道,这世间有个人,愿意与她生死相依。 第79章   凄风冷夜, 江面上一望无际,平静河面之下暗藏湍急。   沈绛身上衣衫湿透,晚风一吹, 冷不丁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谢珣早已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她, 可他的衣裳也是湿透的。   无法御寒。   沈绛坐在船板上,身体蜷曲, 双手抱着膝盖,就听到扑通一声。   她回头, 看见谢珣跳入水中。   “你快上来。”她急道。   谢珣却没应, 而是双手握住船板的边缘, 将船板往河岸边推。   原来一直以来谢珣都在观察两岸,之前那一段的河面宽阔, 他们所坐的船板离河岸距离极远。   而漂流了一段时间后,河面收窄。   眼看着河岸离他们所在, 只有几十米, 谢珣毫不犹豫跳下水。   他推着船板不停往前,河面下暗流涌动,沈绛趴在船板, 不敢再乱动,生怕给他添麻烦。   沈绛借着朦胧微弱的月光, 望着谢珣。   他双臂露在水面外, 手掌搭着船板边缘,湿透的窄袖, 勾勒出手臂劲瘦的线条。   月色下,沈绛看到他越发冷白的脸颊。   她趴在船板边缘, 一声不吭, 可最后还是漏出一声极低极低的抽泣。   “别怕。”他的声音比这河里的水流, 还要清冷。   沈绛摇摇头:“我不怕,我就是心疼你。”   她不会凫水,所以只能趴在船板上。   不知过了多久,沈绛觉得自己整个人快要被冻的僵硬,连手指尖都抬不起来。可一直浸泡在水中的谢珣,仿佛不知疲倦,竟推着她与船板,一路到了河岸边。   眼看着原本数十丈远的河岸,在他的努力下,变得近在咫尺。   待船板轻轻撞到岸边,那种撞击,反而让两人心底都莫名踏实了下来。   “阿绛,你先爬上去。”程婴开口。   原本清冷又稳重的声音里,此刻却透着虚弱,似用尽力气,才说出这几个字。   沈绛想先将他拉上来,可是回头看着他,深邃俊逸的面孔,此刻苍白异常。   她不敢再耽搁,赶紧顺着船板,抓住河岸的野草,想要攀爬到岸上。   只是草叶太过湿滑,她险些又栽下水中。   待她一上了岸,立即伸手:“三公子,快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谢珣攀着船板,一点点游到她身边,将手递上来。   她用力拽,他撑着船板,相互用力,整个人脱水而出,竟直接将沈绛扑倒。   他的身躯紧紧压上来,软玉冷香的小姑娘,让他近乎失去知觉的躯体,似乎又有了一丝丝触觉。   这样抱着她,都这么软。   沈绛却不明白他脑海中念头,还以为他是彻底脱了力,动不了了。   所以她将谢珣轻轻掀开,将身上外衣脱下,披在他身上。   好在这外衣被他脱下,穿在她身上,因为一直被河风吹着,反而有些干了。   勉强有点保暖的作用吧。   沈绛很快去找了些干草回来,幸亏是秋天,周围枯萎干燥的树枝,还是有不少。   好在她身上的火折子,是用油纸包裹起来的。   当时她就是怕被淋湿,没想到今天还救了一命。   等沈绛生火,点燃火堆,温暖的火苗一下驱散了周围的湿润和潮湿。   就连谢珣都在短暂休息后,勉强坐了起来。   风声渐缓,周围虫鸣鸟叫声,反而清晰了起来。   方才在河面上,似乎只有水浪声。   现在身处陆地,就连这些深夜里吵杂的声音,都变得亲切起来。   沈绛坐在火堆旁,神情晦涩,一言不发。   “怎么了?”谢珣靠近,扭头望向她。   终于她低低说道:“三公子与我在一起,好像没一刻安稳过。不是因我被追杀,就是因我而受伤,这么久以来,我给三公子带来的似乎只有这些。”   喜欢一个人,该是怎么样的?   与他在一起,两心相悦,长相厮守。   如今,她带给谢珣的,却只有一次又一次的磨难。   谢珣视线停留在她脸颊上:“所以,你要远离我吗?”   沈绛被他问的一怔。   在她给他带去一次又一次磨难之后,她需要远离他吗?   谢珣说:“让我们回到最开始的时候,假装你从来不曾喜欢过我,假装我也从来不曾在意过你。可是你知不知道,若是这样,我宁愿与你一次又一次出生入死。”   他伸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滑过,手指间从侧鬓轻轻下移。   “我喜欢一个人,哪怕要陪着她上刀山入火海,亦是我心之所愿。”   沈绛抬眸望着眼前男人,他那如同墨笔勾勒出的五官,此刻在绒绒火光下,格外深邃鲜明,眼眸中仿佛有星辰碎光,熠熠生辉。   沈绛这才发现,自己说的有过苍白无力。   她伸手抱住他的脖颈,低声道:“对不起。”   “你既已招惹了我,就不该说这样的话。”   谢珣抬手回抱她,低沉的语调在她耳畔响起,犹如古代的咒语。   *   此刻沈芙绫的船已经停了下来,原来是之前风浪太大,他们只能临时停靠在岸边。   很快,沈芙绫收到信鸽传来的消息。   “你说船已经被炸毁了?”她惊讶道,没想到事情会进行这么顺利。   这个船工,是留下来看管沈殊音的人,先前四皇子留下的死士,全都前去阻击沈绛的船只。   他们甚至还将火药拿了出来。   大晋对火药的管控,极其严格,就算是军队要用到火药,也要经过内阁核准。   四皇子利用欧阳泉敛财之后,就四处收集天下能人异事,还真让他寻到一个对火药极其痴迷的怪人。   此人虽从未进过朝廷的火药库,可是光凭着书本浅薄的知识,还有自己各种试验。   竟成功试验出了一种小型火弹。   四皇子到底不敢轻易使用这种火药,暗卫这些,不少皇子和世家私底下都有豢养。   可是火药却是能触到皇上逆鳞的东西。   先前火药库出过一件事,皇上差点让锦衣卫清洗了整个火药库官吏。   船工点头:“火药爆炸时,咱们的人也没来得及撤离,死伤惨痛。”   这人一脸悲痛。   虽然他们都是死士,应该看淡生死,可是同伴赴死,却留在他一人,此人到底还是有些感伤。   沈芙绫点头,轻声道:“能麻烦你,将我手脚的绳子都松开吗?”   船工颔首,蹲下来,正要替她解开脚上绳索时,就听沈芙绫说:“可以帮我先解开手腕上的绳子吗?我的手腕实在疼的厉害。”   船工不疑有他,替她先解开手上的绳子。   这才蹲下,去解她脚上帮着的绳子。   谁知他刚将绳子松开,突然感觉到脖子上一阵巨痛,等他抬起头,就见眼前这个柔弱的姑娘,竟直接拔掉他脖子上的发簪。   一下、一下、一下,沈芙绫手中的发簪,发疯似的刺向男子。   直到将他的脖子戳的如马蜂窝般,这才停下手。   此时男子脖子上血流如注,他嘴角不停渗着血迹,想要抬手指着沈芙绫,可手臂还未抬起,就重重落在地上。   为什么要杀我?   此人至死,眼睛都没有闭上。   沈芙绫手掌握着发簪,浑身都在发抖,刚才鲜血喷溅到她的脸上,可是她不敢停下,心底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只要杀了他,就没人知道她才是这次绑架的主谋。   沈绛死了正好。   现在她可以去把大姐姐救出来,等阿爹出狱之后,她就还是长平侯府的二小姐。   再没有那个比她身份尊贵的嫡出三小姐。   哪怕她不能嫁给四皇子,只要长平侯府在,她依旧能是高门贵女。   沈芙绫握着手中发簪,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次,她还是赢了。   沈芙绫手掌撑着地面,慢慢爬起来,她推开舱门,往旁边而去。   为了防止自己与暗卫交谈,被沈殊音听到,她让人把沈殊音安置在离自己稍远的地方。   发簪上的血是热的,她的腿脚却还是软的。   她一步一趔趄,虽然她心足够硬,到底是第一次杀人。   待她推开船舱的门,小声喊道:“大姐姐,大姐姐。”   可是却无人应她。   沈芙绫摸黑过去,却突然感觉脚上踩着一个什么东西。   等她捡起来,才发现竟是断掉的绳子。   沈殊音被人救走了?   她在船舱里转悠了一圈,几欲发狂。   ……   半个时辰前。   因为风浪太大,船只临时停靠,因为大部分死士都前去阻击沈绛。   这艘船确实是正经商户的船,只是被他们临时利用。为了让船工不发现这一切,船上的管事命令他们在深夜,不如乱走。   所有人只能留在自己住所。   所以甲板上一片宁静。   以至于林度飞的小船到跟前,都没被人发现。   他的轻舟,没有任何负重,行速竟比那些大船还要快。   先前他就超过了沈绛他们的大船,一路没停歇,在这艘船停靠岸边后,竟真的被他追了上来。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他让船夫将小船停靠远远的,他独自从水下游到船边。   利用绳索,迅速上了船。   一开始他也并不知道,沈殊音被关在哪个船舱内。   所以他躲在甲板角落,看着一个船工,在一刻钟内,在一个船舱内来回转悠了两遍。   他心底便有了些想法。   终于,等这个船工离开,他悄悄摸了过去。   第一时间打开舱门时,里面似乎真的有人,一个极低的呜咽声响起。   仿佛是嘴巴被堵上什么东西。   林度飞摸到她身边,抬手想要给她堵住嘴巴的布块,谁知手掌在黑暗中摸了半天,直到他感觉到自己摸到了布料,正欲开心。   却发现手掌心的触感,鼓鼓的,又有些过分绵软。   摸在手里,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是什么?   他心头一晃。   而眼前的姑娘,却像是不堪受辱,不顾一切,用身体撞了过来,她的脑袋一头撞上他的下巴,疼的林度飞差点眼前一黑。   “大姑娘,是我,林度飞。”   在感觉到身上的姑娘,似乎还想要撞时,他赶紧压低声音喊了句。   果然,沈殊音不乱动了。   林度飞不敢用火折子,生怕会把人引过来,他也不知道这艘船上,究竟有多少绑匪。   终于,林度飞把她嘴上的布条拿开。   “我现在给你松开绳子,”林度飞低声。   沈殊音依旧沉默。   他的手掌慢慢往下,沈殊音原本想要将自己的手掌送过去,让他松绑,谁知她刚一动,因为双手双脚都被绑住,一下失去平衡。   她再次撞到他怀里时,就感觉他的手掌再次抵在自己的胸脯上。   死寂般的沉默后,沈殊音咬着唇,带着懊恼的声音道:“你的手。”   “对不起。”林度飞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这两次自己触碰到的,竟是女子的胸脯。   他抽出匕首,将她手脚的绳子都隔断时,脑海中还残存着一个念头。   那个……未免也太软了吧。 第80章   林度飞一路带着沈殊音, 重新潜入水中,都觉得这未免太过顺利了。   他并不知道,真正的绑匪已经前去阻截沈绛的船只, 其他在船上的人大多都是不知情的船工。   连沈芙绫都没想到,会有人单枪匹马追过来。   只因救人太过顺利, 林度飞生怕还有伏击, 都不敢直接上岸。   他让沈殊音趴在自己背上,他驮着沈大姑娘硬生生游出去一里地,才上了河岸。   两人一上岸,都在岸边喘息。   沈殊音虽没凫水,可她趴在林度飞的背上, 时不时张嘴呼吸,就要喝一口河水。   待歇过神,两人之间气氛变得尴尬而又古怪起来。   “你待在这里别动, 我先去找点干柴, 生火取取暖。”林度飞叮嘱完,起身离开。   他没敢走远, 找到一些干柴,就立即回来。   只是他身上的火折子, 在水里泡湿,于是他只能拿出匕首, 将木棍的顶端削尖,采取最原始的方式取火。   沈殊音双手环膝, 下巴垫在手臂上,看着林度飞取火。   这种取火方法, 本就难, 弄了半天, 林度飞还是没生起火。   他抬头望着沈殊音,少年如星般灼亮的眸子,染上一丝窘意,他低声安慰,又像是给自己打气似得说:“马上,马上就能点着。”   果然,话音刚落,木棍和干草间擦出一点星火,一下撩起了火苗。   周围如墨般的浓稠黑夜,瞬间被火苗冲散了点。   橘色火光映照在两人脸上,沈殊音就听着少年欢呼一声:“着了,着了,我就说能点着。”   她撇头看过去,少年俊朗的眉眼,带着极畅快的笑意。   这笑容灼灼如骄阳,看得人目眩。   很快,林度飞把火堆生起了火。   “沈姑娘,你要不要靠近点,这样比较暖和。”林度飞见沈殊音坐在离火堆较远的地方,忍不住开口。   沈殊音也确实冷的厉害。   她自小养尊处优,这次遭难,是她受过的最大磨难。   从水里走了一遭,再上来,整个人险些要被冻僵,于是她轻轻往火堆旁,挪了挪。   “那个,”林度飞开口,却有点儿难以启齿,他挠了挠头,才又说:“我方才无意冒犯姑娘,我只是……”   船舱太黑,才不小心碰到你的胸。   还……两次。   “你别说了。”沈殊音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解释。   沈殊音不比沈绛,她自幼长在京城侯门,受的是最正统侯门嫡女的规矩教养。   她长这么大,没被除了自己丈夫之外的男人,碰过手。   如今,居然被连续碰了两次胸脯,虽然知道对方是无意的,却还是有一丝懊恼在心头久久无法散去。   特别是林度飞还非要,把这件事重新提起来。   沈殊音这般柔和性子的人,都恨不得过去,堵上他的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度飞赶紧闭嘴,过了会儿,他偷偷抬头望过来,火光映照下的女子,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头,如羊脂般的肌肤散发着柔腻的光泽。   美人本就绝色,更何况此时被火光映照着。   沈殊音终于想起问道:“林校尉怎么会在此处?”   还把她救了。   林度飞也才想到这件事,解释说:“我今日本在码头上当差,接收新到的一批军粮,就遇到三姑娘。她说…”   他停顿了下,似乎在思考对她的称呼。   “她说大姑娘你被绑架,绑匪要求三姑娘给一万两现银将你赎回去。”   沈殊音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   她着急沈绛,忍不住又问:“灼灼人呢?为何林校尉你已经到了,还没见到她?”   “三姑娘租了只大船,我是乘轻舟,所以速度略快些。”   林度飞想了下,安慰沈殊音。   沈殊音低声说:“怪我大意了,不该轻易上了别人的当。”   事到如今,她已经认定,是沈芙绫搞的鬼。   “你别太自责,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道理。别人有心算计你无心,并不是你的错,都怪……都怪那些坏人太坏了!”   对,都是坏人的问题。   林度飞搜肠刮肚,总算想出了这么几句像样的安慰话。   沈殊音原本还在担心沈绛,听完最后一句,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她一笑,林度飞原本紧张的心绪,反而放松了些。   火堆里燃烧的干柴,发出噼啪的脆响。   在火焰的烘烤下,沈殊音身体渐渐恢复了温暖,也忍不住轻声闲聊起来:“说来我还没谢谢你,这是林校尉第二次救我了。”   对面的少年,摇头道:“沈姑娘客气了,这是我份内之事。”   不过沈殊音还有些奇怪,她不禁柔声道:“按理说,绑架之事,不该是林校尉管吧。”   林度飞被问个正着。   于是他挺直腰背,义正言辞道:“我乃朝廷命官,这些宵小胆敢在京城犯事,维护法理正义,当然是我辈职责。”   沈殊音轻笑一声,依旧是那副柔柔的语调:“朝廷有林校尉这样的栋梁,实在是有幸。”   闻言,林度飞喉头发苦。   若被劫持的人,不是你的话,他又何必夜乘轻舟,飞渡数百里呢。   他心底如此想着,却不敢泄露出丝毫情绪,只是拿起手边的柴火,又往火堆里填了点。   “你的手背……”沈殊音细眉轻扬,低呼一声。   林度飞低头看过去,这才发现他的手背,不知何时被擦破了,血肉模糊的一片,看着有点吓人。   “无妨,我一点都不疼。”林度飞不在意的抬起手,直接含进嘴里。   他是在边关长大的少年,比不得京城里的贵公子,娇皮嫩肉,有些伤口看着吓人,他自个瞧一眼,便知轻重。   沈殊音也没想到,他竟当着自己的面,舔舐了手背的伤口。   这举动,又野又随性,与她见过的那些京城贵公子,都不一样。   像草原上独自舔舐伤口的小狼崽子。   一时间,她也怔住,只呆呆望着。   林度飞转头吐掉嘴里的脏血,就把手掌放下。   沈殊音怔住,这就好了??   于是她微皱眉,柔声提醒说:“林校尉,你的伤口还是要小心些。”   她记得先前有次,方定修不知怎么,也是弄伤了手掌。   婆母气恼极了,不仅将他身边的小厮挨个责罚了一遍,甚至连她屋里的丫鬟都被责骂了一通。   至于她自己,更是被婆母安上了不关心夫君的罪过。   “不碍事,真的是一点小伤,估计是刚才上岸时候,被石头擦破的。”   林度飞大咧咧一笑,他这人眉眼间英朗,笑起来,温暖的如正午当空的骄阳。   沈殊音轻叹一声,慢慢站起来,走到他身侧。   她将怀中丝帕拿了出来,放在火堆上,烤至干透,这才将帕子折叠成长条形。   “手过来。”她低柔道。   林度飞听话的把手递过来,沈殊音将丝帕缠在他的手掌,却无意中触到他的掌心。   少年的手是持枪的手,指腹和掌心早已在日积月累下,被磨出厚茧,触碰时,略显粗糙的触感,却有一种渗透进肌肤里的滚烫。   沈殊音心惊下,险些把帕子弄掉。   好不容易她把帕子在他手背上缠好,才小声说:“林校尉,你先将就些。”   林度飞摇摇头,却没说话。   很快,沈殊音重新坐回先前的位置,她被折腾了一天,也是疲倦至极,倚靠在身侧的树干,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林度飞守着四周,不时给火堆添柴火。   待望着对面女子莹白的脸颊,他偷偷抬起自己的手掌。   柔软的丝帕在他鼻间滑过,带起一股清幽的味道。   好香啊。   *   天光大亮,沈绛和谢珣两人略休息了下,便起身,准备去找这附近最近的人家。   临走时,沈绛在沿途留下暗号。   这是她与卓定等人的联络方式,要是他们能看到,一定会来找自己。   昨晚火药突袭,弄得大家都四散。   好在沈绛并不太担心,因为衢州乃是依山傍水之地,因为水泽湖泊遍布,所以很多少年打小就会凫水。   卓定他们打小就被当成是斥候培养。   凫水对他们来说,也是训练课程之一。   反而是沈绛,她毕竟是个姑娘,姚寒山自个都是个旱鸭子,自然也没教会她这个。   “累吗?我背你。”谢珣扭头说道。   沈绛立即摇头,此次对谢珣来说,本就是无妄之灾。   她自然不能再一直拖累他。   沈绛咬咬牙:“没关系,我能自己走。”   谁知谢珣却直接拦腰将她抱起来,沈绛赶紧蹬腿,想要让他把自己放下来,可是这一动,腹中的饥饿感便翻滚了上来,最后化作几声响亮又清晰的‘咕噜咕噜’。   要是离得远也就算了,偏偏她就在他的怀里。   这么近的距离,哪怕这么轻的声音,也如响雷般清晰。   沈绛:“……”   谢珣:“……”   待她目光上移,两人四目相对时,沈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诸天神佛,收了她吧。   她不活了。   哪有女子会愿意在男子,还是自己心仪男子面前,发出这么不雅的声响。   至于谢珣则是沉默不言,只是眼睑微垂,眸底带着一丝丝笑意。   沈绛闭着眼睛,自暴自弃道:“你若是想笑,就直接笑吧,不必强忍着。”   “真的?”谢珣轻轻抬起头,望向前方,薄唇扬起,明明只说了两个字,可是里面没压住的笑意,却是那样明显。   沈绛几乎能感觉到,他胸腔因为发笑,而震动的幅度。   沈绛睁开眼睛,委屈望着他:“你还真笑话我呀。”   “不是你说,让我想笑便笑的。”   沈绛闻言,带着微恼道:“平常也没见你这般听话。”   头顶的男人却道:“谁说的。”   沈绛寻着他的声音抬头,就听他说:“我不是一直都听你的话。”   她登时圆睁双眸。   这话,从何说来?   “我还不够听话?”谢珣似乎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到底。   他说:“在京兆府里,康少尹乃是出名了妻管严,我觉得,比起他来,我也不慌多让。”   人言否?   沈绛心头缓缓滑过这三个字。   于是,她无力道:“你放我下来,你还是背着我吧。”   谢珣笑了起来,脸上露出一副你早听话不就好了的表情,于是,沈绛从他怀里下来,默默爬上他的背。   好在,这地方并不算偏僻,他们走了没多久,就遇到了村庄。   两人进了一户人家,敲了门,是个女子来开门。   对方警惕看着眼前的两个陌生人,还是身为女子的沈绛先开口道:“这位阿嫂,我们路过此地,干粮吃完了,能否在你家中借口吃的。”   这女子仔细打量他们两人,这才发现,眼前两人竟是她从未见过的好看模样。   话说模样长的人,总让会人觉得面善。   沈绛以为对方怕自己吃白食,拿出荷包里的碎银子:“我们可以给银子。”   女子笑了起来:“赶紧进来吧。”   两人进去之后,在女子家中饱餐一顿。   虽说都是农家饭食,并不精致,可他们折腾了一整日,哪怕是谢珣也是饿的饥肠辘辘。所以谁都没有挑剔的心思。   待吃完后,沈绛问:“阿嫂,请问这里离临州有多远?”   “临州?你们要去临州?”女子显然是诧异。   女子想了下,说道:“若是坐船的话,不要半日就能到。”   沈绛眼前一亮,赶紧问:“这附近有可以去临州的船吗?”   “我们这里都是打渔的小船,一般人都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你要是想坐船去临州,得到镇上,镇上才会有大船。”   两人用完膳食,沈绛把碎银子给了对方,女子似乎不太敢收。   沈绛眨了眨眼睛:“不够吗?”   “不是,是太多了。”女子赶紧摆手。   乡野民妇,心地朴实,不过是一顿饭,哪敢收这样的碎银子。   还是沈绛塞到她手中,问道:“要不这样吧,我们想去镇上,你们村里可有什么马车?能尽快送我们去镇上的。”   这种小村落,马车当然是没有的。   不过这女子最后,居然替他们找来了一辆牛车。   正好这位大伯要去往镇上,于是两人坐上牛车。   待坐上牛车后,沈绛望着周围的场景,小声说:“若不是这会儿要赶车去救大姐姐,咱们这样子,还真像是郊游。”   郊游?   谢珣挑眉,如此狼狈的郊游,也亏得她能这么想。   他也是与沈绛在一起越久,才发觉这姑娘骨子里似乎就有种能屈能伸的劲儿,哪怕再脏再累的境遇,她都从未叫过苦累。   牛车在颠簸的小道上,行驶了一段。   沈绛靠着谢珣肩头,小道两边从一片金色麦田,渐渐入了一处树林。   直到前方传来兵戈相接的声音,两人同时抬头望过去,就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从马车里摔了下来,奋不顾身的连滚带爬往前。   而身后拿着刀的人,在杀掉他的车夫之后,追了上来。   这……   眼看着书生要被身后的杀手追上,沈绛按住谢珣的手,眼神灼灼如焰:“你坐好,我来。”   从昨夜被火药偷袭的那一股子憋屈怒火,一直隐隐压在心底。   沈绛从不想让自己成为谢珣的包袱,可是一次又一次,她好像都在拖他的后腿。   于是,这回她先压住他的手。   说话间,她已从牛车上一跃而下,群裾在半空中飞扬,如盛开的花朵。   她抬起手臂,短箭自她手臂,急射而出。   这一下,直接射出离书生最近的那个杀手。   短箭入喉,那人倒地而亡时,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被杀死。   沈绛飞掠而过,直接夺走他手中的长刀,望着身后数名杀手。   这书生捂着方才中刀的伤口,他浑身血迹斑斑,本以为他就要被斩与刀下,谁知居然横里杀出来的小姑娘,救了自己。   对面的杀手相互看了一眼,只听站在最前方的人开口说:“小娘们,这事儿天皇老子来了,都管不了,你这一个小娘们,赶紧给爷让开。”   沈绛将手中长刀,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刀锋锃亮,带起凌厉的劲风。   她轻声一笑:“不巧,我这人天生胆子大,就喜欢管不该管的事情。”   “你找死。”对方狠狠道。   这几人皆是有厉害功夫在身的,全然没把沈绛这个弱质女流看在眼里。   方才她虽然杀了自己这边的人,但在杀手看来,她是偷袭得手,并不算是真本事。   沈绛懒得跟这种宵小废话,挥手上前。   她是被傅柏林喂刀养出来的,傅柏林的心狠手黑,在她这儿,被学了个十成十。   再加上,她挥手斩向面前之人时,这人本举刀格挡,谁知他的腿突然一弯,好像被什么东西打到。   沈绛顺势抽刀,一下扎进对方的大腿。   这人鬼哭狼嚎起来。   待沈绛几番对峙下来,这才发现,站在一旁的谢珣在捣鬼。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了几块小石子,只要有人接近沈绛,他就以石为暗器,一粒急射过来,总能找出对方的空门。   沈绛便循着他的指点,犹如砍瓜切菜般,将人斩落。   从昨夜就攒着的憋闷,终于彻底宣泄而出。   等她将最后一人,也就是最开始对她叫嚣的那人踩在脚底下,她居高临下的望着对方,语气淡漠道:“你现在知道,谁是爷了吧。”   “您是,您是,您才是大爷。”这人眼看着她举着刀,离自己越来越近,声音都变了调。   沈绛心满意足,下意识就放出一句狠话。   “谁是你大爷啊,我是你爹……”   谁知这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口,就听一个惊呼声:“灼灼。”   沈绛抬头,就发现不知何时出现的沈殊音,正一脸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   而她身侧的林度飞,也是一脸震惊望着她。   毕竟这般霸王模样的姑娘,实乃罕见。   反而是谢珣,算是在场最为淡定的那一人,他一脸笑意望着她,宛如眼前这姑娘依旧是从画卷中走出来的神仙小娘子。   全然没有被吓到的样子。   沈绛瞧见,心底甚为开怀,真不愧是她的三公子。 第81章   树林中一阵秋风刮过, 沙沙作响的树叶声,让本就寂静的场面,越发安静。   直到沈绛低头, 看了一眼,还被自己踩在脚下的人。   她赶紧收回脚,手掌在发鬓间轻抚了下,轻声细语问:“现在要怎么处置他们?”   林度飞似乎强忍着笑意, 一边走过来一边说:“让我来吧。”   他走到杀手旁边,蹲下时, 手掌中突然出现一把匕首。   “这位大爷,饶命,饶命。”杀手全然没了刚才的嚣张劲儿, 在看见林度飞匕首时, 眼眶发红。   林度飞不耐烦的扫了他一眼:“闭嘴。”   很快, 他用匕首划破杀手的衣服, 撕成几条, 迅速将他的双手反绑。   因为考虑到这人极是聒噪, 又割了一块布, 顺便把他的嘴堵上了。   沈绛见他手法奇特, 忍不住问道:“你这绑人的手法?”   “这是西北大营绑俘虏的法子, 那些北戎蛮子, 被抓到之后, 可不老实。”   林度飞一边绑一边说道。   沈绛并未惊讶, 林度飞的父亲曾在西北大营,他父亲战死后, 他们全家才迁回京城。   她轻笑道:“你居然还记得?”   毕竟他离开西北大营, 已经十来年之久。   林度飞拉紧绳扣, 低声道:“一刻也不曾忘记。”   沈绛心头一哽。   林度飞父亲战死在漠北,只怕他一直都想重回西北大营,继承父亲的遗志,抵挡北戎人,保护大晋边境。   “你怎么了?”不远处谢珣刚把书生扶着坐起。   沈殊音听到这人口中喊着水、水,她身上带了水,刚把水壶递到他嘴边。   书生刚喝了一口气,居然吐口一大口血。   血雾在半空中弥漫着,血腥味浓郁。   吓得沈殊音连呼了几声,这人才慢慢转醒。   沈绛赶紧过去,只见那人靠着树干,眼皮用力掀开,环视着身侧的人,最后视线落在沈绛身上。   “姑娘。”他望着沈绛,似要坐起来。   沈绛立即安慰他:“你先别说话,我们这带你去找大夫。”   “没用的。”书生摇摇头。   沈绛皱眉,轻声说:“怎么就没用了,你伤势并不重。”   她刚说完,就见书生轻扯了自己的胸口衣襟,待领口敞开,才发现他身上包着极厚的白布,此时白布已渗出了鲜血。   “我本就是强弩之末,本以为这条命要白白葬送,却没想到老天怜惜,让我能遇见诸位。”   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布包外面也被血迹染上,血色并不鲜血,早已经风干成灰褐色。   只是那样一大团,不难想象,先前拿着它的人,遭遇了什么。   书生并未立即打开布包,而是又巡视了一圈,身前的几人,两位长相极秀美,看起来便是大家闺秀的女子,还有两个男子,一人沉如渊海,一人如烈日骄阳。   他不知是否该信任这几人。   可如今他已命不久矣,弥留之际,却也只能赌上这最后一把。   “我乃江南扬州人士,此番是为进京告御状,去岁江南水灾,生灵涂炭,民居垮塌数万间,良民居无定所,只能流落他乡,成了流民。”   谢珣皱眉:“去年江南水灾,朝廷不仅拨了赈灾款,还减免江南赋税,更是派了钦差大臣亲巡江南,送回来的折子,说灾情处置得当,灾民亦是安顿稳妥。”   这书生似听到了极大的笑话似得,他想要笑,可是刚一动,似乎牵扯要肺腑。   他竟再次呕出一口血。   书生奋力说道:“天子高坐明堂,江南远隔千里,有人只手遮天,想要蒙蔽圣听,蒙蔽天下。你去问问,他们是如何安置那些流民的,上万流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就是处置得当,这就是安顿稳妥吗?”   眼看着他脸色白的一丝血色都没有,整个人呼吸困难,已是进气少,出气多。   可是他却望着沈绛,似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姑娘,你我素未蒙面,你却愿意救我,可见姑娘心中有大义。所以徐某斗胆请……请姑娘替那些枉死百姓鸣冤。”   沈绛震惊。   这陡然而来的重托,叫她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此人眼看着就要没气,将死之人,还有骗她的必要吗?   就在她心底紊乱之际,就听一旁,谢珣声音极冷静,说道:“我这里有一味药,可救你片刻,让你把此事经过细细说给我们听。”   书生眼睛登时一亮。   “但是你一旦服下此药,便再无回天之力。”谢珣近乎冷漠道。   书生用尽力气,挣扎着抬起手臂:“我愿…愿吃下。”   沈绛知道谢珣要给他吃的是什么药,这药能在短时间里,彻底激发人的潜能。   若是身体康健之人吃下,都会损耗身体。   此人身受重伤,若是吃下这等药丸,待药效散尽,便是气绝身亡。   谢珣拿出药丸时,对方竟没有丝毫犹豫,张嘴吃下。   果然,没一会儿他的脸色红润了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苍白,整个人精神看起来也恢复了许多。   “多谢这位公子。”   谢珣垂眸,神色冷淡,说道:“我并非在救你。”   “公子能为徐某拖得这片刻,便是对徐某莫大的恩德。”这书生活的这样通透,说出的话,叫沈绛心中都极是不忍。   谢珣问道:“你说上万流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狗官将百姓都拒在城外,百姓实在饿的不行,眼看着就要暴动,两江总督颁发政令,说是建立了收容所,让百姓分批入内。可是这些人将灾民关押后,便再不管不顾,饿死了便拖出去埋了。”   沈绛皱眉:“钦差呢?皇上不是还派了钦差视察?”   “何为钦差?若钦差与他们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圣上又如何能分辨真伪。”   此人歇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最叫人恐惧的便是,流民里的青壮年男子,不断失踪,前前后后,竟有上万之多。这些人也不知被拉往何处,但是他们被带走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林度飞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听闻此事,气不打一处来道:“这些人干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为何不见监察御史弹劾?”   “扬州城内官官相护,监察御史的奏折之上,只怕全都是歌舞升平,一片繁华之语。”   林度飞咬牙:“难道就没有天理公义了?”   书生惨淡一笑,脸上突然带着欣慰的笑容:“自然是有的,我等八人不忿这些官虎吏狼,兵分几路,想要北上,进京告御状。”   说着说着,他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只可惜,”书生声音凄厉而绝望道:“只可惜,沿途驿站尽数被控制,我等一路被追杀,八人出江北,如今只余我一人还苟且残存,留得一口气。”   此言一出,听着的四个人,脸上皆是痛惜。   哪怕乌云蔽日,长夜难明,依旧有人前赴后继,为这天下黎明请命。   明知自己身为蝼蚁,明知此一前去,九死无生,可此时书生脸上,亦无后悔。   若他心中有憾,便是未能将手中状纸,亲手递交给圣上。   沈绛垂眸,清亮的眸子直直望着这书生,轻声问:“我还不知,先生姓名。”   她声音中带着颤抖的哽意。   书生勉强一笑:“某姓陈,单名一平字。”   陈平。   “若先生不弃,我愿将先生的状纸带入京中,呈与御前。”   沈绛眼眸中似有星火,这火与那日她在登闻鼓前,给父亲请命时的一样。   她身为女子,却心中有大义。如今见有人为了黎明百姓请命,甘愿以身赴死,她如何不震撼。   当初她为爹爹鸣冤,是因着亲情二字。   如今眼前这位陈先生,他不为名利,不为权势,甚至不为声名,毕竟他今日死在此处,天下何人会知,有个江南士子,曾不顾一切上京,想要为那些枉死的百姓鸣冤。   这样的孤勇,这样的大义,实叫人心血沸腾。   陈平看着她的眼睛,将手中沾满鲜血的布包,颤巍巍的递到她手中。   “江南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就靠诸位了。”   沈绛接过布包,正要说话安慰他,可是在接到的那一刻,他的手掌陡然落下。   她望过去,见陈平闭着眼睛,歪靠在树干。   谢珣上前一步,手指在他鼻尖轻探了下,摇了摇头。   陈平这一路被追杀,本就是沉疴难返,吃下药丸,勉强交代完后事,便已撑不住。   沈绛捧着手里的布包,明明那么轻的东西。   却重如千斤,重到她快要托不住。   直到沈绛眼角一滴清泪,滴落而下。   “我会的。”   他们将陈平安葬了,就葬在这临水之地,此处并非他的故乡。   这一刻,他无法魂归故里。   若有一日,冤情昭然,她定会将他送往他的家乡,让那些失去了家园、土地,一直被欺压、被漠视的百姓知道,这世上并非全都是官官相护、鱼肉百姓之人。   还有这样愿意为黎明百姓,慷慨赴死的大义之士。   *   待林度飞赶来的马车,沈绛的情绪还是低落至极。   沈殊音知她心中不好受,也没多问,只是安静陪在她身侧。   很快,几人到了离这最近的一个镇子。   谢珣下车,包了客栈最好的几间厢房之后,掌柜喜不自胜,亲自带着他们上楼。   之前的杀手,只剩下一个活口。   不过此人也受了些伤,谢珣给了一块碎银子,让掌柜去请镇上的大夫。   沈绛这会儿收拾好心情,才开始问沈殊音,她是怎么脱困的,还有为什么她会和林度飞在一起。   等知道林度飞居然夜渡百里,单枪匹马救出沈殊音。   沈绛还是大吃一惊。   不过她又有些好奇,忍不住说道:“林校尉又一次救了大姐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只是校尉为何会……”   管这等闲事?   京城中发生绑架之事,就算要管,也是京兆府的人管。   怎么会是林度飞一个武将来管。   谁知林度飞比她淡然多了,一开口,便是义正言辞道:“虽说此事并不在我辖职之内,但我身为朝廷命官,遇见这等目无法纪之事,理当维护正义。”   少年本就意气风发,说起这样一番话,更是叫人信服。   沈绛:“……”   一旁的沈殊音抬起手指,轻掩了下唇边的笑意。   这客栈地方并不算大,洗澡也只能轮番洗完。   好在隔壁不远,就有家成衣铺子,沈绛和沈殊音先去买了两套衣裳回来,顺便给两个男人也看了看。   姐妹两人,买自己的倒是很快。   反正这镇上的铺子,衣裳料子就是普通,针线活也是一般。   给两个男人选衣裳的时候,两人却讨论了不少。   沈绛指了指一套浅蓝绣卷云纹长袍,笑道:“这套适合三公子,他穿起来肯定优雅又贵气。”   “我觉得倒是适合林公子,他年纪小……”沈殊音柔声说着。   一听这话,沈绛就不开心了,她说:“我们三公子年纪很大吗?他这个年纪正是稳重持成的大好年华。”   “掌柜的,帮我把这件衣裳包起来。”   沈殊音扭头看她,抬手就在她额头上点了点:“女生外向,说的便是你。”   “大姐姐,你还敢说我,那个林度飞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绛早就好奇的要命,只是刚才谢珣与林度飞都在身侧,她没办法细问。   现在总算是找到了机会。   沈殊音正在看一件墨色长袍,这样浓墨般的颜色,少年人穿上只怕会显得更加英武,倒也挺配他的。   她避重就轻道:“林校尉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昨夜为了救我,在水里泡了许久,我给他买衣裳是应该的。”   “他可是千里迢迢来救你呢。”沈绛偷偷打量她的表情。   沈殊音却神色如常:“他不是说了,他是在维护公理正义。”   沈绛:“……”   这话真该叫林度飞本人来听听。   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沈殊音并非不懂风情之人,她样貌出众,未出阁时,是整个京城世家贵公子追捧的对象,宴会上,只要她出现,那些未婚公子哥的眼中便只有她。   可她经过与方定修这一遭之后,发现情爱如露水。   即便是再动听的誓言,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自问成亲这几年,视方定修如天。他夸她做的中衣最是舒服,于是四年来,他所有中衣、鞋袜,全都出自她之手。   他喜欢吃的菜,爱喝的茶,用惯了的东西。   她一一记在心头。   沈殊音以为这便是成亲,便是相守一世,应该做的事情。   如今看来,哪怕她做的再好,一旦她的家族与他的权势产生冲突,她依旧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男人心中最重要的,终究还是无上权势。   沈殊音如今心如止水,不会再被轻易撩动。   *   等大家洗漱好了,谢珣正准备去房中叫沈绛用膳,还没到门口,就看见房门被打开,然后走出两个同穿着粉色衣裳的姑娘。   定睛一看,竟是她们姐妹。   两姑娘本就有些相似,这穿起来一模一样的衣裳,叫人眼前一恍。   不远处的林度飞,也正好出来,瞧见站在走廊上的姑娘们。   两个男人一下都愣住了。   “看傻眼了?”沈绛几步跨到谢珣身前,仰头望着他。   沈绛长这般大,还从未与沈殊音穿过一样的衣裳,方才这个成衣铺子里,也就这件粉色衣裳还算好看。   还正好有两件。   姐妹两人一人一件。   谢珣低头看她,见她眼睛晶亮,犹如繁星落进眸底,低低道:“极好看。”   沈绛心情总算松快了些。   他们没法马上离开此地,就是想要等卓定他们。   沈绛一路上留下了暗号,只要他们留心,应该能看到。   “那个杀手现在怎么样了?”沈绛问道。   那人被沈绛刺中大腿,无法便利行走,这会儿还在厢房里捆着呢。   谢珣:“大夫来看过,敷了草药,又包扎了起来,并不伤及性命。”   “他是重要人证,我们得把这个人活着带回京城。”沈绛说道。   陈平说北上一路的驿站,都被人看守着。但是那些人应该也是有势力范围,就比如这里,他们现在位于临州和京城之间。   如今陈平已死,与他一道上京的其他七人,也早已命丧途中。   “既然驿站被封锁,我们就走水路吧。”谢珣说道。   其余三人缓缓点头,都同意这个主意。   只是这水路该如何走,也是个问题。   对方既然一路上严控驿站,难道就没盯着水路吗?京杭运河往来那么多船只,他们在扬州地界,肯定是盯严了。   但是沿江的口岸,也可能有他们的人。   沈绛几人在客栈等了一日,总算等到卓定他们。   原来有个护卫被炸弹的冲击波,撞伤了脑袋,昏迷了足足一日。   这一日,他们也不是白等的,谢珣去镇上打听过,要想去京城,镇上没有这样的船,得去临州。   果然还得是去临州。   他们商议了一番,觉得陆路不安全,不如直接走水路。   于是第二日,一行人前往临州。   到了临州,卓定去码头探路,船只确实有,但他发现码头上总有人盯着。   “咱们这么多人,如果贸然前往码头,肯定会引起注意。若单单只有我们也就罢了,这个杀手也在,他若是胡言乱语。说不定一切都会暴露。”   谢珣慢条斯理说着,手指在案桌上轻扣。   林度飞有些恼火,不由道:“咱们这些光明正大的人,反而忌惮鼠辈。”   无奈,形式比人强。   几人聚在客栈内,在讨论怎么藏匿行踪。   直到谢珣起身,推开窗子,这客栈是临街的,所以街道上吵吵嚷嚷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此刻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飘入众人耳中。   谢珣扭头望着他们,淡而一笑:“我们为何要藏匿行踪?”   他们真正要藏匿的,并不是他们。   而是那个受伤的杀手。   翌日,临州街头上出现一个迎亲队伍,对于这一幕,街上众人却是习以为常。   谁还没瞧见过成亲呢。   不过今日这个成亲队伍,却吸引了不少小娘子的眼光,只因骑着马的那位新郎官,长得着实是标致。   怎么个标致呢。   那么一张脸,在这一身红衣衬托下,简直是俊美如仙人下凡。   这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一路来到码头。   果然,有人将他们拦住,上来就要搜箱子检查。   于是前头的侍卫,赶紧回来禀告道:“大人,这些人竟要开新娘子的嫁妆箱子。”   这一声大人,喊的那个拦人的小吏心头一跳。   待他朝这边看过来,只听雪白高头大马上,骑着一个身着红衣的男子,他头戴玉冠,两条红色飘带在半空中飞舞着。   男子五官深邃,轮廓鲜明,明明这么一身红色艳丽装扮,却反而衬得他如玉般温润出尘。   小吏实在有些诧异,临州城没说过有哪位大人,长得这么俊美。   直到骑在马背上的新郎官,策马上前,垂眸望着拦着小吏:“本官乃是京兆府七品推官,来临州迎娶妻子,敢问是触了哪条法令,要搜查我们的箱子?”   说着,他将怀中的令牌掏出来。   小吏在码头上耀武扬威惯了,哪曾想到,这回真的撞上了不该惹的。   虽说这七品官听着不大,可人家是京官呐。   况且看这位大人如此年轻,气质不凡,说不准还是什么世家贵族子弟,这个小吏越想越是冷汗津津。   于是他赶紧跪下,说道:“大人恕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该冲撞了大人的喜事。”   “今日乃是本官大喜之日,算你走运。”谢珣冷着眉眼,生出了几分凌厉。   小吏不住磕头。   就听他又朗声道:“若是冲撞我家娘子,定是饶不了你。”   此刻坐在轿子里的沈绛,听到外面的动静。   待听到娘子二字时,忍不住捏紧手中握着的苹果。   原来昨日他们撞上别人成亲,谢珣便想到这个主意。他们这么多人确实会引人注意,特别是林度飞和卓定他们,一看就是练家子。   习武之人,走路的身形都与寻常人不一样。   沈绛这次为了救沈殊音,带了十几名护卫出来。   所以这么多人,想要不引起别人注意,乔装成迎亲队伍,最是方便。   沈殊音不愿与林度飞扮成一对夫妻。   新娘和新郎官的人选,自然也就是谢珣和沈绛二人。   小吏放行后,众人赶紧将轿子抬到船边,沈绛下轿之后,假扮成丫鬟的沈殊音,将红绣球递到她手中,另一边则递给谢珣。   这是让谢珣牵着沈绛上船。   谢珣只看了一眼,却没接过,反而弯腰将沈绛一把抱起。   “船板湿滑,我抱你上去。”   沈殊音低头看了一眼搭在船头和岸边的那块长木板,也许是常年在河边使用,木板被水汽浸泡成深色,泛着油腻的光泽。   突然,沈殊音眼角一酸。   这样的细枝末节,能被他注意到。   三公子,真的很喜欢她的灼灼吧。 第82章   江波浩渺, 秋意浓浓。   平静而宽阔的河面,不断有船只飘过,而唯有这条船上张灯结彩, 挂着大红绸布, 显得喜庆而富丽。   宽阔的船舱内,沈绛安静坐着,头上依旧盖着红布。   “灼灼, 把衣服换了吧。”一旁的沈殊音透过窗子, 朝江上看了眼。   大船行驶了两刻钟,早已经离开临州码头。   沈绛轻吐了一口气:“没事了吗?”   沈殊音摇头:“应该早就没事了。”   她正要走过来,替沈绛掀起红盖头, 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道:“沈大姑娘, 那个杀手的伤口又崩裂了, 先前大夫给的药,不知您放在何处了?”   沈殊音转身往走, 边走边说:“我就放在那个红色木箱里。”   “小的笨手笨脚, 找了好久都没找到,还请大姑娘帮个忙。要是让我家公子知道, 非得责罚我不可。”   这是清明的声音。   沈绛听了出来。   “没事,我帮你一起找找。”沈殊音安慰道。   船舱房门被关上, 沈殊音和清明的脚步, 渐行渐远。   沈绛身上的这些嫁衣首饰, 都是临时置办的,并不算合适。特别是头饰,她怀疑采买的人, 是将金银楼里最重的头饰买了来。   就在她思索着, 要不要自己把头饰拆了。   ‘吱呀’一声, 房门被推开的轻响声,来人脚步很轻。   他踏进来,沈绛却仿佛心有灵犀,嘴角已经不由自主翘了起来。   两人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直到沈绛感觉,一个人停在自己面前。   她眼眸一低,红盖头的边缘处,正好能看到一双黑色长靴停在自己身前。   待那黑靴再次往前一步,沈绛眼眸抬起,轻吸了一口气。   似乎在静静等待,面前男人的下一步动作。   只是她没等到他的动作,却先听到一声极低极低的笑,听的人耳畔一酥。   她一怔,就在犹豫要不要开口,只听她的红盖头被一双手慢慢掀开。   原本眼前一片红色,如潮水般慢慢褪去,可落在她眼前的却是另外一片红,是谢珣身上穿着的红衣。   她眼睑轻抬,朝他看过去。   本就面如冠玉的男子,在这一身红衣的衬托下,越发俊美无俦。   这一刻语言在他的容貌之下,都变得单薄。   “阿绛。”谢珣轻声喊她。   沈绛不知说什么,只是看着他轻笑起来。   很快,谢珣在她身侧坐下,沈绛扭头,只是她头上顶着的繁重而华贵的新娘头饰,两侧的流苏,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摇晃。   “你笑什么?”沈绛娇嗔道。   谢珣却没说话,反而低头,轻轻拉起两人的衣袍,将衣角系在一起。   “虽然这次成亲是做戏,可在我心底,我情愿它是真的。”谢珣低沉的声音,无比温柔。   沈绛没想到,一向内敛的人,会说出这句话。   于是她嘴角露出笑意,“那你还不快些准备起来,等我爹爹出狱,你就能上门提亲了。”   谢珣闻言,又是忍不住一笑。   别的姑娘说起成亲嫁人,恨不得堵着耳朵,做出一副羞恼不敢听的模样。   她倒好,直接让他上门提亲。   沈绛见他笑,以为他是不以为然,提醒道:“当年我大姐姐及笄之后,京城的媒人险些将我家的门槛都要踏破。”   一家好女,百家求。   何况是长平侯府的嫡女,当年沈殊音身为京城第一美人,又身份贵重,可不就是媒人踏破了门槛。   不过沈绛说完,又觉得自己这个例子举的不好。   大姐姐大好年华嫁给那样一个人,如今不过年方二十出头,便心如死灰。   狗东西。   沈绛想到方定修那人,便气得恨不得手刃对方。   谢珣眼看着她表情从娇羞变成恼火,不由微微一惊,这才又听她说:“只可惜我姐姐嫁给了一个野心家,白眼狼。”   原来是在气恼沈殊音的事情。   只是在听到她说起,野心家这三个字,谢珣嘴角微抿。   心底掀起一片片的波澜。   沈绛却不知他心头这样繁杂的情绪,只是扭头,黑眸内莹亮的如洒满了月华光辉,盯着他看时,清亮逼人:“不过我信三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她并没像一般女子那样,撒娇卖乖,让他许下承诺。   她信他,这日积月累的信任,从一点点积攒着。   谢珣坐在她身侧,几乎要扭头,避开她的目光。   那样清亮灼热的眼神,他该如何面对。   事到如今,他还不曾与她说出真实身份。   她也不知道他们之间,会面临着怎样的阻碍。   若他真的是程婴,一个京兆府七品推官,那么他娶她,只要寻得她父亲的同意便可。   偏偏他是谢珣,是亲王世子,他要想娶一个手握兵权将军的女儿,便是比登山还要难,因为他们要面对的是煌煌天威,是无上皇权。   突然,谢珣伸手将她抱在怀中。   “怎么了,”沈绛诧异,随后她轻声道:“三公子是被我感动了。”   果然,大气的女子招人爱。   谢珣的脸颊轻贴着她的侧脸,柔软白皙的肌肤,滑腻的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他轻蹭了下,声音坚定:“等我来提亲。”   若娶她这件事,是逆天而行,那他就把这天下逆了。   *   大船行了一日有余,才到京城。   在到京城时,他们已将身上的红衣换下,嫁衣以及这些红布都被塞进了箱子里。   有谢珣的推官令在,他们入城时,箱子都没被搜查。   这一路上带着杀手回到城里,沈绛正纠结,要将他看守在哪里时,谢珣却说,之前她租住的农家小院,如今还没有人。   于是沈绛将人交给他带走了。   她与沈殊音一同回家,刚到门口,春柳和阿鸢两个丫鬟,同时扑了出来。   春柳许是被吓着了,一瞧见沈殊音就哭个不停。   倒是阿鸢那丫鬟,似乎已经习惯了沈绛隔三差五,就要消失几天的事情,反而显得很冷静。   “小姐,我就知道你肯定能把大小姐救出来。”阿鸢吹捧道。   沈绛略摇头,说道:“先弄些吃食吧。”   沈殊音不同于沈绛,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直到回到家中,才有些真实感。   待厨娘将饭菜做好,沈殊音似乎没什么胃口。   沈绛劝她:“大姐姐,你多少吃点吧。”   “我真是没用,一路上要你救,回来了还要你安慰我。”沈殊音惭愧道。   反而是沈绛将碗筷放下,认真道:“大姐姐,你不用这般自责。造成今日局面的又不是你。况且被绑架本就不是寻常女子能遇到的,你害怕才属寻常啊。”   “灼灼,就不怕吗?”沈殊音轻声问。   对于这个问题,沈绛倒确实没考虑过,这一路上她担心、焦虑、着急,却唯独没有害怕。   对她来说,这样的事情,似乎早已经习以为常。   她入京之后,遇到的事情,比这凶险异常。   取灯胡同,周叔小院里的围杀。   京城郊外,欧阳别庄的血夜。   护国寺内,流民闹事,杀手混杂其中的惊险。   还有金銮殿上,她不顾安危,奋力为漠北将士们请命的决绝。   一次次,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次的绑架事件,对她来说,要不是涉及大姐姐,其实只是寻常。   沈绛轻轻摇头:“大姐姐,我不怕的,你别担心我了。”   沈殊音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不再说话。   她们回来时,天色本就晚了,这会儿用完膳,沈绛便让沈殊音先回去休息。   可卓定却来回禀:“小姐,外面有人敲门。”   “是谁?”沈绛略有些好奇,她们家除了谢珣会登门之外,便再无亲朋。   卓定压低声音:“是一位自称姓韩的妇人,她说有话要问两位小姐。”   姓韩?   沈绛眨了眨眼睛,一旁的沈殊音却道:“是韩姨娘。”   “去请她进来吧。”沈殊音微微颔首。   沈绛冷笑:“她居然还敢来,正好我还要找沈芙绫算账呢。”   沈殊音皱眉,说道:“韩姨娘说到底算半个长辈,此事还是由我来说吧。”   “大姐姐,其实有件事我之前一直不曾与你说过。沈芙绫便是百香居背后的主子,先前朱颜阁的口脂作坊曾经失火,当时我派人追查,查到这件事是欧阳泉派人做的。”   沈殊音瞪大双眸。   欧阳泉这个名字,她自然熟悉。   仰天关之战大败的幕后真凶,一个北戎探子。   “我一开始以为她与欧阳泉有关,是因为方定修。可是后来我发现,方定修连大姐姐你都欺瞒,为何偏偏相信沈芙绫呢。难道她有什么过人之处?”   “直到这次,我去救大姐姐。我们的船在河面上遇袭,是火药。”   “那些杀手也是我们熟悉的,一直以来那些人都在追杀我们,所以我通过这次才真正明明,跟沈芙绫有关系的不是方定修,而是四皇子。”   “她是四皇子的人,我不知她对芙蓉醉知晓多少,但是这次绑架,必与她有关。”   沈殊音没想到这里还有如此多复杂内情。   “她乃是沈家女,为何要帮着外人,害我们自家人。”沈殊音实在想不明白。   沈绛低声说:“大姐姐,父亲入狱之后,人心昭昭,有多少人看我们笑话,又有多少人等着落井下石。她为求自保,对我们下手,早已经不再是沈家人了。”   沈殊音微叹一口气:“我虽与她在侯府长大,可是对我来说,她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你。”   两人说话间,韩姨娘已到了花厅。   于是她们前往花厅,与韩姨娘见面。   姐妹两人刚出现在门口,坐在的韩姨娘抬头看过去,便立即站了起来,上前几步,凄楚道:“大小姐。”   不得不说,韩姨娘虽早已经年过三旬,却依旧身姿绰约。   她与沈芙绫长相极为相似,皆是杏眼菱口。   韩姨娘看向另一边的少女,虽从未见过,她却脱口道:“这位便是三小姐了。”   “韩姨娘,不知道你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沈殊音冷淡问道。   韩氏焦急问道:“大姑娘既平安归来,芙绫呢?   沈殊音抿嘴:“怎么,沈芙绫还未回来呢?”   “大姑娘这是何意,闻莺回来说,二姑娘与大姑娘一道被绑架,我心急如焚,带了银子过来。谁知却来迟一步,三姑娘已经离开了。如今大姑娘与三姑娘一道回来,为何只不见二姑娘?”   韩姨娘左右看了一眼,不见沈芙绫,心下焦急。   沈殊音:“我与沈芙绫见面之后,就被人迷昏,随后被带走。至于劫持到船上之后,我醒来就一直没有见过她,我劝韩姨娘要找人,还是先回去等着。说不定过些时辰,她自个便能回来了。”   “大姑娘,你们没把芙绫救回来?”韩姨娘唇瓣颤抖。   她一双眼眸里迅速蓄满眼泪,随意要落下:“你们为何要这般,即便芙绫跟大姑娘不是同母所生,可她到底也是沈家的姑娘,你们怎么能这般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沈殊音似乎有些莫名。   她道:“若不是因为沈芙绫,我何至于被人绑架,我上船之后,便再未见过她。所以她去了何处,我一概不知。”   韩姨娘不敢置信的望着她们。   可是她知沈殊音的性子,并非是胡言乱语之人,她说没见过,只怕是真的见着。   “芙绫去哪儿了?”韩姨娘低泣道。   沈绛在这时候开口说:“那就报官府好了,那艘船是城内丝绸铺子王家的货船,目的地是扬州。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被绑架了,还是与绑匪蛇鼠一窝。”   韩姨娘立即摇头:“不行,不行。二姑娘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要是被人知道,她被劫走了,名声就彻底毁了。”   “所以我大姐姐的名声就可以毁?”沈绛怒道。   韩姨娘望向沈绛,嘴唇微启,轻声说:“三姑娘,你为何要血口喷人。你口口声声说,是二姑娘与人谋划,将大姑娘绑走的。你就说说,她为何要这么做,她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她绑走大姐姐,是因为想要将我引出城,她要杀的是我。”   韩姨娘像是被这句话吓到,半晌,才回过神,摇头:“你胡说,她与你是姐妹,我知道你们两人看不上她是个庶出的身份。可是她也是姓沈,她为何要害你。”   “因为四皇子。”   沈绛这句话落下,整个花厅陷入死寂。   韩姨娘脸上竭力摆出镇定的表情,可是眼神中开始闪躲,她说:“三姑娘,你不能这般侮辱她的名节,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会与四皇子有关呢。”   “你说这样的话,还不够心虚吗?”沈绛面无表情望着她。   她低声说:“我所坐的船只,中途被火药炸毁。火药这样的东西,朝廷管控最是严格,谁要是私底下制造火药,等同谋反。你若是不信,这件事与沈芙绫有关。明日我就去京兆府报官,我倒要看看这火药究竟是何而来。”   韩姨娘浑身都在颤抖。   沈芙绫与四皇子之事,她这个当娘的,其实是知晓的。   原本长平侯府未被抄家时,沈芙绫偶尔出门,也是韩姨娘替她打的掩护。   无非就是她也想要自个的女儿,嫁入高门。   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比天家这个门户更高的,能成为皇子正妃,是多少世家女子争破头抢破头的。   况且四皇子还早早的被封为魏王,如果真的能嫁进去,一进门就是王妃。   比沈殊音这个未来国公夫人,还要高上一头。   母女两人恨不得牢牢抓住魏王,只是她们谁也没想到,魏王居然跟仰天关之败有关。   出事之后,韩氏也劝说过沈芙绫,好在谁都不知她与魏王的私情,不如就此了断。   魏王下半辈子只怕不是圈禁,就是流放,这时候再嫁进去,无疑是跳进火坑。   她以为沈芙绫听进了自己的劝说。   “三小姐,此事真的与芙绫无关,她不过是个小姑娘,能有多大本事。这又是绑架,又是火药炸船,怎么会是她所为。如今你们都回来,她却毫无踪影,只怕已遭了歹人的毒手。”韩氏勉强说完,捂着脸颊,低声哭了起来。   沈绛不为所动:“那就请您回去等着吧,她早晚会回来的。”   韩氏却似乎打定主意:“大小姐,您是沈家的大姑娘,如今侯爷在狱中,这家中你是主心骨。二姑娘跟你一起被绑架了,现在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不能这么撒手不管。”   呵,这还赖上她们了。   沈绛差点被对方逗笑了。   她自小长在衢州,从未与韩氏还有沈芙绫这对母女接触过。   之前与沈芙绫虽然因为朱颜阁的生意,隔空斗法,两人却也不曾面对面撕破脸。   如今韩氏反倒是上门,让她们还人。   沈绛高呵一声:“卓定。”   “三小姐。”守在门外的卓定,应了一声。   沈绛看着韩姨娘,冷冷道:“韩姨娘不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带她去京兆府报官吧,顺便去外面张贴一下寻人榜,这样找起人来,更快些。”   “不可,不可。”韩姨娘被吓得连连摆手。   她一脸泪水,楚楚可怜望向沈殊音:“此事千万不能张扬,要不然二姑娘的名声就毁了,她日后还怎么嫁人。”   “那你就赶紧离开这里,不要再惹怒我们。”   沈绛冷漠望着她。   韩姨娘这才发现,虽然沈殊音是长姐,可如今真正做主的,反而是这位油盐不进的三小姐。   于是她小声说:“芙绫不管怎么说,都是沈家的二姑娘。她的名声若是坏了,岂不也是连累三小姐。”   沈绛手指轻拈自己的长发,她摸了摸柔软的发梢,不在意道:“都是自家姐妹,她不见了,我们肯定也着急。贴榜报官,才是找人最快的法子。至于我的名声,被连累就连累了吧。比起二小姐的命,我的名声算什么呢。”   “卓定,还不快带着姨娘去报官。”   韩姨娘目瞪口呆。   她不由想起先前听闻的那件事,她听说沈绛去昌安伯府退了婚,甚至还坑了人家三千两。   现在全京城的世家贵族,谁人不知,他们沈家,出了混世魔王般的女子。   韩姨娘这才发现,自己先前那位威胁也好,哀求也好,对她皆不管。   她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韩姨娘连她让投鼠忌器,都做不到。   偏偏她却怕坏了沈芙绫的名声。   于是她再不敢在此纠缠,头也不回,便离开了。   她走后,沈殊音无奈说道:“你的名声才是最要紧的,何必要与沈芙绫破罐子破摔。”   “我才不怕呢,反正三公子又不会相信那些谣言。”沈绛轻撩自己的青丝。   沈殊音这才明白她的底气在何处。   “我看你,便是吃定了三公子。” 第83章   奉昭殿。   皇帝正歪躺在榻上看折子, 身侧坐着的新晋妃嫔,正小心翼翼替他捏腿,就见彭福海一路轻手轻脚进来:“陛下, 世子殿下来了。”   “程婴?”永隆帝有些诧异。   他要坐起身,一旁的年幼小妃嫔, 很有眼力见过来,将他轻轻扶起。   永隆帝望着小妃嫔年幼的脸庞,伸手轻捏了一把,低声道:“你先去歇息会儿吧。”   “是, 陛下。” 小妃嫔羞涩一笑,扭身离开。   永隆帝的目光望着小妃嫔的背影,眼神中露出一种奇妙的向往, 作为一个强势的帝王, 他同样是个强势的男人。   但是再强势的人, 都抵挡不住的岁月无情。   尤其是一个帝王,在面对着整个朝堂, 年轻时的杀伐决断, 掌握一切。   与如今年华渐逝后的力不从心,成了最不堪的对比。   特别是面对年轻少壮的太子, 永隆帝心中竟生出了无限的嫉妒。   待小妃嫔退下后,皇帝坐在榻上, “让程婴进来吧。”   谢珣一身华贵蓝色织锦长袍, 腰系玉带, 整个人挺拔而又修长, 衬得走在他前面的彭福海, 格外矮小。   “微臣谢珣, 参见陛下。”   谢珣长袍下摆掀起, 毕恭毕敬行礼。   皇帝听着他自称微臣,并未觉得奇怪,反而抬手示意道:“好了,起身吧。这里只有咱们两人,你何必跟皇伯父这般客气。”   “给程婴赐座。”转头,永隆帝又吩咐彭福海。   谢珣坐下之后,就听永隆帝看着他,笑着问道:“我听你父王说,你这些日子在京兆府办了不少案子,百姓交口称赞,都说京兆府来了一位神判官。”   “不过都是些小案子,微臣担不得这样的盛名。”   永隆帝意味深长看着他,问道:“说吧,这么晚还进宫,可是有什么事情?”   “微臣要一事要禀明皇上,还请皇上定夺。”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跪在地上,郑重说道。   永隆帝瞧着他这幅模样,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他沉声道:“有何事,你直说便是,皇伯父定会为你做主的。”   “微臣所禀之事,并非事关已身,而是事关千千万万失去家园,如今依旧不知所踪的灾民。”   永隆帝沉默望着他。   谢珣从怀中掏出那个染满血迹的布包,灰褐色的陈血,将布包染的格外狰狞。   “呈上来。”   永隆帝一声令下,随侍的彭福海弓着腰身上前,拿走谢珣手中的布包。   彭福海将布包小心翼翼打开,这是要呈给皇上看的东西,本就该小心对待。不过打开之后,他发现里面并无什么特别的东西,看起来只是一些书信。   于是他将东西,递给皇帝。   永隆帝打开,才发现这并非书信,而是一封状纸。   他一行行看下去,脸色是越看越差,双手捏着状纸的边缘,险些要捏碎,只听他目光森然的将整封状纸都看完,竟是当场说不出话。   永隆帝沉默许久,终于咬牙道:“程婴,这状纸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谢珣在来之前,便已想好了说法,他不紧不慢道:“回皇上,前几日京中发生一件事,沈作明的嫡长女沈殊音被人绑架。我身为京兆府推官,便与沈大姑娘的亲妹妹沈绛,一同出城救人。后来我们的船只在江上被人偷袭,我与沈姑娘流落至一小村庄。也就是在那个小村庄外,遇到了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被几人追杀。我们救下此人后,他便将一直藏在怀中的此物交予我们。”   “他说一路上的驿站皆被封锁,他们八士子上京告御状,一路被追杀。”   咣一声巨响,皇上抬手,打翻身旁案桌上摆件。   永隆帝震怒道:“内阁六部,朝堂上下,多少双眼睛,难不成都是瞎了不成?这样的事情,他们怎么敢隐瞒,他们怎敢如此胆大包天。”   彭福海被吓得,呲溜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他在皇上跟前伺候这么多年,看眼色最懂,这次也是知道,皇上是真气急了。   “去岁水灾之后,朝廷颁发了这样多的赈灾款,朕派了钦差下江南,回来都怎么与我汇报的,灾情被及时控制,灾民被妥善安置。”   他说完,竟是又坐在原地,沉默许久。   直到永隆帝发出一声短促的呵笑,声音阴沉至极:“朕这个皇帝,高坐明堂,却对自己的江山和百姓,竟是一无所知。”   “就连进京告御状的,都能被杀死在途中。”   这幕后之人,当真是嚣张。   “皇上息怒,去岁江南水灾一发生,皇上便立即命令朝堂上下,妥善处置水患之灾。朝廷也拨下款项,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可见是江南之地,有人上下沆瀣一气,想要只手遮天,蒙蔽圣听。”   彭福海跪在旁边,在心底给谢珣,竖起了大拇指。   往日瞧着世子殿下寡言少语,没想到竟如此会说话。   可不就是这样,皇上是有仁政爱民之心,如今出了这种事情,那都是底下的人为非作歹,同流合污。   永隆帝将状纸放在案桌上,手掌压在上面,突然问道:“程婴,在你看来,这件事到底是真还是假,是书生夸大其实,还是江南官场确实有藏污纳垢之嫌。”   皇帝发了一通火气,又转头来问谢珣,此事是真还是假。   谢珣心底冷漠。   在他看来,如今大晋官场沉珂弊端,非一日之寒。   自从皇帝任由其他皇子发展势力,与太子分庭抗礼,这朝野上下党争不断,就带来一系列问题。   前有仰天关之败,如今扬州出了流民之事,岂是一两人便可只手遮天。   只怕是整个扬州官场,都找不出一个干净人。   扬州出事要想瞒过两江总督,何等之难,可见整个江南底下,早已经是脏水横流。   谢珣恭敬道:“回皇上,微臣以为此事应该确有其事,毕竟此书生当时已身受重伤,濒临垂死。一个将死之人,何必要撒这样的谎。”   永隆帝也点头,一个人用自己的性命,去撒一个不存在的谎言,是何等荒谬。   谢珣却趁机,再次开口说:“不过此事也正如皇上所担心的那样,不能只因为一个书生临死前的几句话,还有这么一封状纸和所谓的证据,都断定江南诸多官员的生死。所以微臣奏请皇上,请皇上允许微臣前往江南,查明此事真假。”   “若此事为真,臣一定竭尽所能,寻求失踪流民下落。若此事乃是虚构,微臣也定当会查出构陷之人。”   “你想前往江南,查这个案子?”永隆帝有些诧异。   谢珣一直不曾涉及朝政,就算这大半年来,都在京兆府任职,也不过是个七品推官。   对皇帝而言,这全然就是在胡闹。   郢王爷宠儿子宠个没法子,怕他再生出家的心,居然非要让他体察民间疾苦。   皇帝没想到的是,难不成他那个一向剑走偏锋的弟弟,这次居然真的走对了?   谢珣:“那书生临死前,曾恳请微臣,一定要将此状纸带到京城,想办法呈到皇上御前。可见他一片赤诚之心,流民之事,本与他无关。可他却因心中大义,毅然决然踏上一条前途艰险之路,我想他在赴京之前,也明白自己一路上必会被阻止。”   “可他却没有丝毫退却,就是为这书生这份赤诚之心,微臣也想尽些绵薄之力。”   永隆帝听完他说的话,又是许久沉默。   直到他轻声道:“程婴到底还是成熟了,先前你一心要出家时,朕心底说不失望是假的。如今你能明白身为皇室之人的责任,可见这大半年在京兆府的历练,确实让你改变甚多。”   谢珣俯首,说道:“微臣愧对圣恩,愧对父母之恩。”   “你既有此意,那朕便派你,微服出巡江南。”   谢珣并未意外,皇上所说的微服之事。   若真的像状纸上所说那样,江南官官相护,清明者被排挤,清洗,只怕连巡查江南的监察御史,都出了些问题。   要是大摇大摆的巡视江南,定然是无功而返。   倒不如悄无声息的混入其中,白龙鱼服,暗中查探。   “你若是巡按江南,京兆尹七品推官的身份便不合适了,如今朕授你都察院佥都御史一职。”   谢珣垂首,朗声道:“微臣未力寸功,如何能胜任如此重要一职。”   永隆帝却笑道:“朕知你素来有心性,要不然也不会在京兆府推官一职,干上这么大半年。佥都御史一职是为了方便你在江南行事,朕会下一道手谕予你,在危机时刻,你可凭此手谕脱困。”   “谢皇上,微臣定当竭力。”   永隆帝沉声道:“也别忙着谢恩,因着此番你前往江南,乃是暗中巡查,所以朕封你佥都御史之事,只能等着你回京,才能向朝臣公布。”   “皇上圣心,微臣铭记。”   此刻依旧埋头跪着的彭福海,原本心底还在感慨,王世子就是王世子,身份尊贵,不同旁人。   有些人想要爬上正四品朝臣的位置,只怕是得费九牛二虎之力。   世子殿下倒好,皇上随口就给封了一个实缺,都察院佥都御史,这可是手握实权的正四品大员。   可等皇上说完之后,彭福海这才发现,这可真不是个好差事。   皇上这是让世子殿下拿命,去搏这么一个官职呢。   啧啧。   这圣人的用心,还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彭福海余光微撇,瞧见了谢珣的衣袍轻晃,随后慢慢退出眼帘。   他不由奇怪道,皇上是拿着大棒吊着殿下,这位殿下明明身份这般尊贵,他为何要非要接下这样的差事。   此时谢珣谢恩之后,慢慢退出了奉昭殿。   他走在殿外,冷月高挂,清辉遍洒,将整个皇宫都笼在一片冷银色之中。   皇帝为何同意他的请求,当真是被他的一番话打动吗?   当然不是。   四皇子被弹劾之后,原本处于微妙平衡的三角之势,彻底被打破。   太子和端王两方的势力,在朝中不断扩张,谁也不退让。   所以皇上需要扶持一个新的人选,让这个人来抑制太子和端王。五皇子和六皇子的母族身份低微。   而且皇子可是有登顶大宝的可能性。   至于他这个王世子,有着天然的优势,也有着天然的劣势。   他最大的优势便是,他是亲王世子,不涉及皇位之争。   可他天然的劣势便是,一旦他掌握真正权利,便会引得旁人的猜忌和疑心。而万一他真得有不轨之心,便是人人得而诛之。   永隆帝并不怕谢珣拥有权势,相反,权势在他身上是枷锁。   老皇帝想要将他扶持起来,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谢珣明知他的用意,却偏要向虎山行,只因他想要拥有权势,打破所有阻挡在他与沈绛之间的藩篱。 第84章   大理寺派人来通传, 沈家人可以前去看望沈作明。   喜得沈殊音恨不得连夜准备,就这样她还是熬了沈作明最爱喝的野菌汤,菌菇这样的东西,多长在西南, 漠北少见。   沈作明每次回京城, 才能痛快喝上一碗。   他还曾经笑言, 就是为了这一口野菌汤, 也该求着皇上让他去驻守西南。   只可惜,他一生镇守漠北,不曾离开半步,直到此次战败被夺爵下狱。   沈殊音忙着探监的东西,沈作明被关了大半年,不知身体怎么样了, 还得带点药。还有衣裳,之前她就想托人送件干净舒服的衣裳,结果天牢的人,都不敢收。   沈作明是皇上亲自下令关押的要犯, 谁都不知道他未来命运如何。   在对待他的问题上,天牢是不敢过分为难, 但也不敢特别照顾。   好在这次是皇上亲开圣口, 允许沈家人入天牢探监。   沈殊音这边忙的热火朝天,沈绛却什么都没做,好像她对这次探监, 并不太在意。   以至于连沈殊音忙碌完, 都发现她的不对劲。   “怎么了, 灼灼, 要见到爹爹了, ”沈殊音望着她的脸色,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低声问:“这么无精打采的。”   沈殊音确实有些奇怪,按理说,最该激动的便是沈绛吧。   这么久以来,一直是她不放弃,拼劲一切去为爹爹找到真相。   沈绛坐在石凳上,她没事就喜欢坐在这里,看头顶星光。只是在京城这个四方小院里,连天空都被分割的有棱有角。   她低头笑了下,轻声说:“只是不知道见到爹爹,该说些什么。”   大姐姐大概有很多话,可以与爹爹说吧。   虽然沈作明长年镇守边关,可是每年他都会回京述职,总会在京里住上一段时间。   不像是她,长这么大,见过沈作明的次数。   明日见面该说些什么,竟有些惶然。   沈殊音低声问:“你是不是还在怨爹娘,将你养在衢州?”   不止是沈绛,就连沈殊音都对爹娘的这个决定,都无法理解。   当年阿娘生病后,带着她回去衢州休养,沈殊音还记得她在老宅中,第一次看见沈绛,那么白白嫩嫩的小女娃,望向她们,充满了好奇。   她甚至还客气问道,她们来找谁。   哪怕后来沈绛知道她们是娘亲和姐姐,待她们也不如她的先生亲近。   或许对于她来说,五岁就陪伴在身边的先生,才是她真正的亲人。   沈绛听着姐姐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爹娘因一个所谓大师的批语,便将她养在乡野间,哪怕是为了她好,这也是她曾经无法接受的事情。   越是长大之后,才会越发觉得这个决定的荒谬。   这样的决定,让她与父母亲人隔绝,身边最亲近的人,是一直教导她的先生。   在她心中,沈作明是众人敬仰的英雄,是一个遥远的不可及的人。   反而先生对她来说,更像是父亲般。   沈绛不想让沈殊音为难,宽慰道:“大姐姐快些进去歇息吧,天气日渐寒凉,这么晚了,还是不要在此受凉。”   “你才是呢,没事就爱坐在此处。”沈殊音嗲怪道。   沈绛抿嘴一笑,挽着她的手臂:“我只是在想,天空这么大,这世间到底该有多大。”   沈殊音一怔。   许久,她低声说:“你想要做什么?”   沈殊音立即想到一件事,她抓住沈绛的手臂,低声说:“我知你心中素来有大义,又是好打抱不平的性子。可是那日你也瞧见了,那个书生被那么多人追杀,你若是牵扯其中,下一个被追杀的人,只怕就是你。”   “如今三公子将此事,上报给朝廷,朝堂之上那么多官员,皇上自然也会派人查清楚。”   “你答应我,不要再轻易涉险。”   沈殊音一想到沈绛不顾一切,去敲登闻鼓,至今想起,仍然后怕不已。   她不求沈绛如何富贵尊荣,唯盼着她能一生平安。   方才能不辜负阿娘临终前的托付。   一向听她的话沈绛,这次却没一口答应。   这两日书生陈平临终前的模样,时常浮现在她眼前,以至深夜辗转,无法入睡。   陈平一心想要为那些无辜的流民,求一个正道、公允,可这世间,真的有天理正义吗?即便在朝堂之上,最多的也都是相互制衡。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短短八个字,却是何等之难,帝王尚且做不到,她一个连朝堂都不能登的女子,便能吗?   沈绛并非看低自己。   而是朝堂纷争,她在仰天关一案中,侥幸活下性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   如今她真要再入那泥潭之中,将自己越陷越深吗?   江南流民案的背后,她光是听了个大概,便已觉得后面,只怕有滔天阴谋。   三公子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把证据从她手中要走,由他上禀朝廷,让皇上派人去彻查此案。他也不想让她,牵扯到其中吧。   光是想想,沈绛便觉得一股惆怅,自心头升起。   她突然觉得,大概是爹爹给她请错了先生。   若她并非寒山先生教养长大的女子,只怕也不会生得这般忧国忧民吧。   这么一想,她又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   沈绛望着再次被乌云遮蔽的明月,这京城的天,真是一日比一日差。   *   天牢,乃是扣押朝廷重刑犯的地方。   沈绛之前乔装来过,只是那时是春日,如今却快入冬。   本就不见光的地牢内部,更加湿冷严寒。   沈绛与沈殊音两人,跟随前面的狱卒,一步步往天牢深处走去。   两人身上都披着斗篷,一粉一绿,将窈窕身段都藏的严严实实,只是两人衣着明显是女子,这下似捅了马蜂窝。   这些关押在监牢内的重刑犯,除了狱卒之外,常年不见外人。   如今瞧见两个女子,居然有人大着胆子,扯弄结实牢门上的锁链。   铁链被拉的咣咣作响。   “干什么,都老实点。”狱卒见状,拔出身上佩刀,冷铁寒刃,在拔出的瞬间,银光在天牢里格外耀眼。   犯人们不敢再闹腾,却一个个还是趴在牢门,隔空看着她们。   狱卒转头一笑,赔笑说:“还请两位小姐见谅,这样的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况且咱们这儿,也没来过女子。两位都还是头一遭呢。”   别说这些犯人暴躁,就连狱卒刚才见着这两位时,心头都直跳。   这两姑娘,只出现一个,便能叫许多男子发疯。   现在一起出现,狱卒都有种乱花迷人眼的感觉。   沈作明正坐在监牢内,军武几十年养成习惯,哪怕在牢狱中,他的要腰背依旧是挺直的,此时他虽听到了不远处的吵嚷声,却并未被影响。   而是仰头望向牢房上空的唯一小窗。   这是如今他唯一能看到外面世界的渠道。   沈绛被带到牢房前,就看见了坐着的男子,她双眸瞪大,忍不住盯着。   狱卒拿出钥匙,将门上的铁链打开,随后将缠成一圈圈的铁链拉出来,打开房门:“两位姑娘尽快吧,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沈作明转头,就看见已经进来的两个姑娘。   他吃惊的望着眼前,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幕。   “殊音,灼灼。”   随着一声极其嘶哑的声音响起,不是记忆中铿锵有力的嗓音,而是像是长久未说话,好不容易开口,才会出现的嗓音。   “爹爹。”沈殊音语带哭腔扑了过去。   她抓着沈作明的手臂,打量着他,眼泪如雨下,大颗大颗从眸中落下。   沈作明在沙场征战杀伐,都不曾低头的男人,竟也克制不住似得,湿了眼眶。   只是下一刻,他嘶哑着声音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不是你们该来的。”   天牢之地,太过阴寒残忍。   父亲本该是女儿心中顶天立地的英雄,是时刻立在那里的千峰万仞,高大威武,而不是像他现在这样,消瘦、佝偻,带着行将腐朽的气息。   沈殊音低声说:“爹爹,这是圣上下旨,特地准许的。”   “这里不适合女子来探访,日后别再来了,等爹爹出狱。”沈作明低声叹道。   沈殊音赶紧将自己带来的包袱,拿了过来,她说:“如今快要入冬了,日渐寒凉,我特地给爹爹准备厚实的棉衣,还有一些药品。都是经过狱卒检查,爹爹只管放心使用。”   “还有些吃食,我特地为爹爹熬了您喜欢的野菌汤。汤盅我特地用厚棉布裹着,这会儿还热乎着呢。爹爹也趁热喝点吧。”   沈殊音为人仔细,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妥当。   只是沈作明此时抬头望向站在一旁的少女,穿着粉色斗篷的沈绛,从入了监牢,就没开口说话。   终于,沈作明哑着声音喊道:“灼灼。”   沈殊音这才发现,沈绛一直站在门口,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   “灼灼,你看见爹爹,怎么不说话。”沈殊音轻声问道。   沈绛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沈作明头发,不像她上次见到时那么狼狈,披头散发,此刻依旧半百的头发被束了起来。   她张了张嘴,试着想让自己喊一声。   可是她发现自己,竟有些无法喊出口。   曾经她因亲眼见到沈作明深陷牢狱的凄楚,而痛哭出声。   当她真的站在他面前时,却有些陌生,眼前的男子应该是她爹爹吧,可是她对他仅有的记忆就是,他抱着幼年时的她,转着圈。   那样美好的记忆,成了全部关于他们的记忆。   比起沈殊音那般自然流露出的孺慕之情和亲昵,她似乎成了一个局外人。   直到沈作明从头发间,掏出一张纸条。   “你之前给爹爹的纸条,爹爹想了许久,还是没舍得毁掉。”沈作明轻抚着手中纸条,他藏了又藏,甚至还将纸条藏在束起的头发中,如同珍宝一样。   沈绛唇瓣轻颤,终于开口:“又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不过就是一张纸条。   “这是灼灼给我的,怎么会不珍贵呢。”   沈作明将折叠起的纸条,平铺着,上面露出一行字。   “这上面的字,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有人告诉我,我的女儿为了去敲登闻鼓,闯金銮殿,经历了九死一生。”   纸条上的娟秀小字,似乎被手指摩挲的有些模糊。   却还是能看清楚。   ——爹爹,切莫灰心,女儿定会还你清白。等我。   等我。   最后这两个字,似沾染了什么,被晕染了一片。 第85章   幽暗的天牢, 似乎没了之前的湿冷。   沈绛望着沈作明的纸条,方才在心底的陌生和距离,似乎因为那被晕染的字迹而被打破。原来这个纸条, 对爹爹这么重要。   沈作明有些歉意:“本该爹爹护着你们, 谁知竟让你们跟着受苦。”   沈绛立即摇头:“爹爹不要自责,我们都不觉得苦。如今圣上重查仰天关一战, 必会给爹爹清白。”   “仰天关一战, 我是主帅,是我错估了战局,太过深入, 以至于中了敌军埋伏。”沈作明垂眸,眼神中藏着自责。   对于他来说, 败了就是败了。   “父亲。”沈殊音低声喊了一句。   “许昌全乃是我多年老部下, 他被人收买,我竟一直不察,致使行军作战计划一直被敌人所得。我身为主帅,又如何能脱得了关系。”   沈作明之所以颓败,并非是因为入狱。   监牢对他来说,并不可怕。   真正可怕的是一直以来, 他总是梦到仰天关之战的惨烈场面,他们奋力厮杀,当时沈作明自己都已经抱着跟敌人同归于尽的打算。   是他的护卫队,拼死将他救了出来。   他当时已经受伤, 流血过多, 昏迷不醒。   他的侍卫长骑马带着他, 长奔百里, 待他们撤回到后方时, 人们才发现,侍卫长的背后插着一根铁箭。   那支箭插的极深,按理说,他早就该流血而亡。   可他就是撑着一口气,将沈作明救了回来。   “不是的。”沈绛摇头,不该是这样的。   她望着沈作明,低声说:“您若是这么想,才是真正的打败了。胜负乃兵家常事,若是只一味沉溺与一场失败,又怎么能够重新再打败对手。北戎人号称是马背上的民族,是神狼子孙,可他们还不是一次又一次被您挡在仰天关之外。”   “仰天关为何叫仰天关,不就是因为一代又一代的守护边境的人,俯仰天地,无愧人间。”   “您没有做错事,真正错了的是别人。您若是觉得对不起那些枉死的将士,就该带着西北大营的人,再次杀回去。”   沈作明闭目片刻。   之后,他突然笑了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望向沈绛。   因为长时间被关在这暗无天日地牢,他本失去神采,开始变得浑浊的眼眸,骤然迸发出明亮的神采,眼底仿佛有东西在灼灼燃烧。   “我竟庸人自扰,还要灼灼来劝解我。”   探监的时辰,似乎眨眼就过去了。   沈绛觉得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未与父亲说,她还没告诉他,自己遇到了一个极好的人,是他一路上护着她,她才能查出证据。   “回去吧,之后也别来了。在家里等着爹爹。”沈作明轻轻挥手。   沈殊音扭头,擦了下眼角的眼泪。   沈绛一边看着他,一边悄然握紧手掌。   在她踏出监牢的门栏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沈作明坐在冰冷的床铺上,垂着头,那一头半百的头发,格外显眼。   “爹爹,我们等你回家。”   “好。”   沈作明低声应道,可他始终没有抬起头。   *   这一场探监,算是了了沈绛的一桩心事。   回去之后,她便将姚羡找了过来,说道:“你之前不是想在扬州亲自开铺子,这件事由我去办吧。”   虽然他们的货物一直远销江南,但都是卖给其他货商。   姚羡亲自去了一趟金陵,在那里开了第一间。   如今金陵城内,朱颜阁的名头与京城一样响亮,姚羡是想趁热打铁,继续在江南几大要地,开设其他分店。   “你想去扬州?”姚羡有些惊讶。   他说道:“虽说运河极为便利,去江南也十分方便,可你到底是个姑娘家,你独自去扬州,人生地不熟。不如还是让我去吧,反正我一个大男人,四处跑惯了。”   不得不说,姚羡确实是个天生做生意的料子。   之前他去江南,就与沈绛商议过,将大部分货物,给了出海的船只。   这些船远赴海外,皆是路途遥远。海上多凶险,一旦船只翻覆,便是倾家荡产也不过为。当然货船的利润也是极大的。   只要能够平安回来,所带回来的货物,在大晋当以十倍之价。   没想到,他运气就是这般好。   朱颜阁的口脂到了海外,依旧畅销,被那些当地人抢购一空,所换回来的货物,在江南当地就脱手卖了。   光是一船,他们就赚了整整十倍。   沈绛说道:“如今朱颜阁的生意在京城日益饱和,所以我觉得咱们将大部分的货物,销往海外,这样可以提高咱们货物在本地的稀有度,二来出海所换取的货物,可在江南畅销。”   “还有就是,我们一直从京城运货到江南,在运输成本上便提高了不少。不如我这次前往江南,在当地盘下一个口脂作坊。这样就地生产口脂,减少运输成本。”   姚羡见她说的头头是道,倒也真的被说服了。   只是他突然问道:“你要走了,程公子知道吗?”   沈绛一哽。   他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绛一直不知道,该如何与三公子说这件事。   自从回京之后,沈绛手中的证据就被三公子拿走,再没还回来,只怕他也在想法子,将此物件呈交朝廷。   于是沈绛一边让人收拾东西,一边在绞尽脑汁,怎么与程婴说这件事。   最后她想来想去,还是写了一封信。   千言万语,倒是不如一纸书信。   沈绛派人将信件,送给谢珣,谁知送信的居然还带回一封信。   她一打开,竟有些傻眼。   原来谢珣在信上告诉自己,他要前往江南,归期不定。   就在她在家中傻眼时,窗外竟响起了轻轻敲击声。   她一推开窗子,伴随着冷气一起出现的,还有那张她好几日未见着,有些日思夜想的脸庞。   “你要去江南。”   “你要去江南。”   两人同时开口,问出了同一句话。   沈绛轻笑望着他,问道:“你确定要站在外面?”   于是谢珣翻身,从窗外跳入房内。   沈绛眨了眨眼睛:“若是让我大姐姐知道,你有门不走,要回回跳窗,只怕又得笑话你。”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谢珣却并未被她的话,带偏了思路。   沈绛想了下,还是如实说道:“我想要去江南亲自查探。”   去看看那里是否如陈平所说的那样,若是真的如此,哪怕是再敲一次登闻鼓,她也在所不惜。   谢珣在收到她的书信,便已猜到了她的想法。   虽然他一直说,此事交给他,可她并非是那种遇事会躲在别人身后的姑娘。   她反而是会提着刀,挡在他的身前说,三公子别怕,我来保护你。   谢珣低声说:“皇上已派了监察御史,巡视江南。”   “你可知是谁?”沈绛问道。   谢珣:“我。”   沈绛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谢珣解释说:“陈平的书信是由我上呈给圣上,但现在只有陈平的一方证词,无法就断定案子,所以我恳求陛下让我亲赴江南,查证此事。”   “那你可以带我去吗?”沈绛仰头。   谢珣:“我若是说不行,你会不去吗?”   沈绛不说话了。   不会。   她大概会偷偷自己去。   “与其让你偷偷前往江南,倒不如随我一道前往,毕竟你的身份极好掩饰,朱颜阁在江南名声响亮,你若是去扬州开设新的铺子,绝无人会怀疑。”   沈绛瞪大眼睛。   谢珣看的有些奇怪,她这般神色。   直到沈绛不可思议问道:“三公子莫非是我肚里的蛔虫,竟连我的想法都猜到了。”   谢珣并不是猜测到她的想法,而是从他得知,沈绛也要去江南,脑海就闪过这个念头。   “不过你得答应我,登闻鼓之事,再不可发生。”谢珣神色严肃。   沈绛想也不想的点头。   很快,沈绛又说道:“先生给我的最后线索,就是他在江南。这次我们前去江南,还可以顺便找到先生,这样三公子身上的旧伤,说不定就可解。”   她双眸发亮,竟对江南之行,格外迫不及待。   两人将此事商定,倒是都安了心。   原本还想着,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京城。   以前谢珣也会游历山川,郢王爷和王妃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他几面。   那时候他随心自在,反而这次要再次离开京城,他心头却生起了牵挂,还未离开京城,就开始想着她。   这下倒好了,两人一起前往江南。   至于最反对这件事的沈殊音,在得知谢珣,竟也要去江南。   登时露出一种不知所措的表情。   沈殊音本是想着,要是沈绛执意前往江南,她就将谢珣拖出去当说客。沈绛舍得离开她这个姐姐,总该要考虑一下舍不舍得她的三公子吧。   如今倒是好了,两人一块前往江南。   “大姑娘请放心,我定会照顾好阿绛。”谢珣轻声安慰。   沈绛在一旁拼命点头。   沈殊音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那就劳烦三公子了。”   接着,她竟与谢珣交代了一大通事宜,全然将沈绛撇在一旁。   沈绛无言道:“大姐姐,你也未必太不相信我了吧。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沈殊音撇了她一眼,薄怒道:“你都敢一人跑去敲登闻鼓,我如何能放心你。”   沈绛:“……”   登闻鼓,她的罪。 第86章   江面平静, 两岸因已至深秋,泛着一片金黄,绝少能瞧见春夏时的郁郁葱葱。   水天尽头似乎遥不可及, 恰逢今日江面,再起水雾。船只行驶在漫天白雾中, 如临仙境。船只已在江面上行驶了十来日, 眼看着近日,就能到达扬州地界。   只见船头的栏杆处,正倚着一位妙龄女郎。   一身月白色襦裙, 虽穿的厚实,却并不见臃肿,窈窕身段,依稀可见。   “外面风大, ”只听身后一个极清冷动人的声音,在这迷茫雾气中响起。   今日这雾着实是大,沈绛回头, 只先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墨蓝色身影,随后谢珣的脸才一步步在雾气中显露出来。   沈绛轻叹一声:“这雾气着实大了些,也不知今日还能不能到江都。”   江都乃是扬州府的府衙驻地,也是整个扬州最为繁华之地。   此番, 沈绛和谢珣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谢珣抬眸, 望了一眼江面上久久不散的白雾,安慰道:“不过就是耽误一日而已, 说不定待会晨光尽出,雾气都散了。”   “头已经不晕了?”谢珣在沈绛的额头上轻探了下。   沈绛被他提起此事, 登时面红耳赤。   先前她也坐过船, 并未出现呕吐晕船之症, 谁知这次在船上飘了十来日,除了头一天还好,其余几日,她几乎都晕乎乎,甚至连吐了好几日。   想来之前只是乘船时间不长,她还撑得住。   这连走水路十来日,她就现了原形。   更尴尬的是,阿鸢那丫头跟她一样,都是旱鸭子。   她的症状比沈绛还要严重些,不是呕就是吐,连床榻都差点下不来。   沈绛压根不指望她照顾自己,最后竟让谢珣给她端茶倒水,伺候了一路。   亏得之前她还信誓旦旦,此番绝不给三公子拖后腿,如今倒好,还在路上就成了三公子的包袱,叫他一路照顾自己。   她略有些歉意道:“这些日子,叫三公子劳累了。”   谢珣微微蹙眉,沉声道:“不是与你说过,不需要跟我这般客气。况且我照顾你,本就应该的。”   凉风徐徐,吹拂在沈绛,让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昏沉的脑袋,似乎也清醒了不少。   她着急到扬州,一方面是想尽早探知当地情况,另一方面却是想要快些下船。   船上的日子,太难捱了。   正好一阵风再次吹过,将沈绛散在肩头的乌发,轻轻吹起,有一缕恰好落在她的脸颊。   谢珣慢慢俯身,抬起的指尖一点点靠近,拂开她脸颊上的发丝。   “很快就会到了。”他似乎也理解她心底的烦躁。   毕竟晕船这事,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何况沈绛毕竟是个姑娘,谁又愿意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日日呕吐,那多难看呀。   直到晨曦破开江面的重重白雾,原本模糊一片的江面,慢慢显露出本来的面目。   江面的雾气刚散去,船夫们便升起风帆,让原本减速慢行的船只,一路加快速度。   船只终于在晌午时分,在江都码头停靠。   江都河运发达,河道四通八达,码头来往的船只,络绎不绝。   沈绛下船时,虽是满心欢喜,可人却还是被谢珣搀扶着下去的。或许是因为在船上住了十来日,连走路都感觉踩在云团上,深一脚浅一脚,有些踩不到实处的不踏实感。   江南商业繁华的好处,在他们下船的一瞬,便体现了出来。   他们只带了大大小小的箱笼,并无马车。   早有人瞄准了他们这一行十几人,上前说道:“公子可是初来扬州,小的这里有马车可供公子驱使。”   谢珣瞧着沈绛,似乎一步都走不得,便让对方将马车赶来。   对方一瞧,这位连价格都懒得问,心头大喜。   况且看他们随行这么多人,就连护卫打扮模样的人,身上穿着都不是便宜料子,想来这绝对是刚来扬州的外地富商。   这种在码头拉人的人,最是喜欢这种看着就富贵的外地富商。   因为他们出手肯定极大方。   果然,这人确实是个有本事的,找来个数十辆马车,竟将他们的箱子全都搬上了车。   “公子,您这是要去往何处?”这人恭敬问道。   谢珣饶有兴趣的打量他一番,这才说道:“我们初来扬州,还未定下落脚的地方,不知这里可有上好的客栈,供我们这么多人住。”   这种迎来送往的地头蛇,对扬州本地的事务,最是精通。   果不其然,对方大喜道:“多谢公子信任,公子若不嫌弃,小的便带您去万客居。这可是扬州地界上,数一数二的客栈。”   “你且带路吧。”谢珣冷淡道。   对方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只是转身时,朝他身侧的沈绛瞧了一眼。   不瞧不打紧,这一眼看过去,竟傻了眼。   之间这位姑娘,脸上蒙着一层薄纱,挡住了眼睛以下。   可光是这一双眼眸,便能让人看得瞪直了眼睛,头顶日光落进她清澈的双眸,如在眸子上散了一片碎金,乌黑眼瞳被染上浅浅的金辉,如波光潋滟的秋水。   眼波流转间,流露出温柔妩媚,似江南烟雨水雾。   江南出美人,特别是扬州这地界,瘦马之名,名冠天下。   却不想,一个外地来的女郎,光是靠一双眼瞳,便能让这个车行人,看呆了过去。   突然,他听到耳边冷哼一声。   这才发现自己竟失礼的盯着一个姑娘看个不停。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他连忙说道,险些要跪下。   “快些赶车吧,我们一路奔波,已有些疲倦。”说完,谢珣扶着沈绛的手臂,上了马车。   因为车外就是赶车的人,两人一路上也并未交流。   待到了客栈,周边街道繁华,齐整的青石板宽道,足够几辆马车并肩而行。   一行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而来。   哪怕在商业繁华的扬州,也极为罕见。   待到了客栈门口,店小二瞧着马车停下,赶紧进去叫掌柜。   没一会儿,掌柜已站在门口等着。   谢珣与沈绛下车,掌柜只一眼就瞧出他们乃是贵客,立即上前:“这位公子可是要住店?”   此时,身后马车上的护卫,陆陆续续下车。   谢珣问道:“这里可还有足够的空房?”   “公子且放心,我们这个万客居,乃是整个扬州最大的客栈,正好后舍还有小院,公子这么多人,包个院子正好。”掌柜说的头头是道。   谢珣颔首:“正好我们的箱笼颇多,确实需要一个院子。”   待掌柜问了要住上几日,这里是先结账后住店,清明上前,直接扔下一锭金子。   掌柜没想到,他们竟出手如此大方,喜得亲自领人去后面的小院。   客栈的一楼大堂,乃是供住客吃饭的地方,正中间还有个小小的舞台,上面竟有个唱扬州清曲的姑娘。   她怀抱琵琶,素手拨弦,轻启唇瓣,缠绵、细腻的腔调,娓娓而来。   沈绛路过,还忍不住侧耳听了一番,轻笑道:“调子是好听,只可惜我有些听不懂。”   谢珣轻声说:“江南一带的方言,本就繁多难懂。你若是在此住惯,自然会听得懂。”   沈绛他们回了房中。   她强撑着叫人端来热水,洗漱一番,这才又睡去。   此时睡在安稳的床榻,她没来由的叹了一口气。   并非她娇气,受不得苦,而是船上虽也有榻,可是睡觉时,总觉得整个人都在晃,水波摇动,她就跟着一起晃。   如今床不再摇晃,沈绛睡的自然舒服。   她足足歇息了大半日,才总算缓和过来。   待她睡醒,外面天色早已经黑透。   “阿鸢?”她喊了一声,又想起来,这丫头比她晕船还厉害,只怕这会儿还在睡觉呢。   于是她掀开被子起床,却听门口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可是睡了了?”   沈绛没想到,谢珣一直守在自己房外,她立即穿上衣衫,披散的墨发还来不及梳好,就立即打开了房门。   “三公子,一直没歇息吗?”她仰头望着他问道。   谢珣也换了一身衣裳,从原先的一身墨蓝,变成了优雅的月白色,他头戴玉冠,腰间缀着玉佩,活脱脱江南的富家贵公子。   他轻摇头:“我不觉疲倦。”   沈绛不由有些嫉妒,这一路上,明明一样坐船,他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不过沈绛又想起先前的事情,小声说:“对了,先前的房费都是三公子给的,回头我让卓定将银子给清明。”   谢珣眼眸微缩,声音有些沉:“你要与我分的这般清楚?”   “不是,不是。”沈绛连声否道。   只是她又不好直接说出口,毕竟谢珣之前在京城,一直住着那样破败的小院。   沈绛与沈殊音搬走之后,他还是住在那里。   原本沈绛也想出银子,给他换个好点的地方。   可她实在张不开这个嘴。   在她看来,三公子虽有些清贫,却不坠青云之志,他为官清廉,还一心为百姓。   谁不知道京兆府的程推官,断案最是厉害。   今日清明一出手,便是一锭金子。   还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沈绛如今最大的烦恼,大概就是,喜欢的人太过贫穷,而她有这般有钱,该如何分给他花呢?   要是三公子,别这么有志气就好了。   她愿意养他的。 第87章   谢珣心底并不知道, 沈绛对他的误解,自然也不知道,他面前的小姑娘正处心积虑想着, 该怎么养他。   他伸手摸了摸沈绛的发顶,“出来这么急,头发都还没梳好。”   “都是阿鸢给我梳头发的,这丫头只怕还在睡觉呢。”沈绛笑着摸了下自己的长发。   谢珣垂眸:“我给你梳。”   沈绛惊讶望他:“三公子,还会梳头?”   她不由疑惑上心头,狐疑道:“你还给谁梳过?”   “未曾给别人梳过。”谢珣心思敏锐, 如何听不出她话语中的意思。   只觉得好笑, 不过梳头两个字,竟叫她联想这般多。   沈绛这才安心道:“要不我换上男装, 咱们夜访瘦西湖,如何?”   “正有此意。”   于是沈绛回房换了一套男装,她先前见谢珣身着织锦文竹长袍, 格外优雅贵气,因此这次在出京前, 便也让人多准备了几套男装。   她换上一身织锦长袍,因为阿鸢不在,她便以飘带将长发束起。   待她重新出来, 原本站在院中的谢珣,听到声音,抬头看过来。   头顶刚悬挂在夜空的圆月,散发着柔和清冷的银辉, 洒落在眼前的俊美小公子身上, 只见她刷一下打开手中折扇。   “在下沈三, 见过程公子。”沈绛笑意盈盈打招呼。   两人出了客栈后, 并未坐车,因为此地本就位处扬州繁华地带,离瘦西湖并不远。   即便今日并非什么节庆,可天色渐晚后,街面上的人并不少。   特别是越是临近瘦西湖畔,喧嚣声越是嘈杂。   待沈绛随着人流,行至湖畔时,不由被眼前之景震撼。   只见华灯初上,湖面两岸的亭台楼阁,灯火通明,楼宇建筑门口挂满了各色灯笼,远远看去,连成一片,如同一条蜿蜒漫长的火色游龙。   湖面上并非一片漆黑,因为头顶有清泠月辉,而湖上则是一艘又一艘游船画舫。   画舫上亮如星火,一条接着一条,如散落在湖面里的星辰。   缠绵悱恻的丝竹声,飘荡在空气中的幽香,蜿蜒数里长的浩渺灯火,这一幕又一幕,层层叠叠,堆砌起真正繁华奢靡的江南。   扬州盐业发达,盐商豪富,名满天下。   曾经的瘦西湖并不像现在这般,因着日积月累,湖心淤塞,后来盐商出资,疏通河道。   随后盐商在两岸,兴建起了亭台楼阁,一下将瘦西湖成为江南一带最为繁华的商业中心。   特别是瘦西湖始终与运河相连,有些船只可从运河,直接驶入瘦西湖。   沈绛到了此处,发现一个特别之处,那就是这里的女子格外多。   虽至冬日,可这些女子穿戴并不厚实,手持香帕,肆意招展。   “官爷,可要进来喝杯酒,暖暖身子。”不远处一个小楼前的女子,站在红艳艳的花灯之下,冲着谢珣招手。   这些女子,本就是眼观四方,耳听八面。   出现河畔的男子,刚一出现,他们身上穿戴用料,佩戴的玉佩扳指,都已经落入她们眼中。   谁是有银子的大爷,谁是装面的穷鬼。   皆逃不过她们的眼睛。   可今日,这些妓子的眼睛皆落在一人身上。   谢珣即便是站在人群中,也依旧掩盖不住自身的风姿。   他一身月白绣银纹长袍,银线在周围灯火烛光下,熠熠生辉,腰系玉带,将腰身勒出劲瘦有力的味道,高挑挺拔的身形,在略显矮小的南方人当中格外鹤立显眼。   况且他一张脸俊逸至极的脸,眉眼犹如墨笔细细勾勒而出,悬鼻薄唇。   交错而下的光影,落在他脸上时,让他的轮廓越发深邃。   偏偏他一身清冷不可范的气势,哪怕身处这烟花之地,亦没被染上几分风流。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妓子,也未曾见过这样丰神俊朗的郎君,一个个恨不得扑上来,却又畏惧他身上沉如渊海的气势,仿佛自个搭一句话,就是轻薄了他。   终于在第一个妓子出声之后,沈绛犹如一下进入了万花丛中。   身侧香风不断,甚至还有人想要伸手扯住她的衣袖。   约莫是谢珣的脸色太过冷淡,这些惯常在街面上拉客的妓子,不敢伸手拦他,干脆就挑他身侧,看起来就很好蹂躏的沈绛下手。   沈绛虽也一身富贵打扮,但是她的身高在女子中算是高挑,和寻常男子还是有些差别。   特别是她一直好奇的打量四周,一副头一回见世面的雏鸡崽样。   “小公子,身子好凉,不如进来喝一杯奴家亲手温的热酒。”一个身着桃红衣衫的女子,年纪瞧着并不小,有种风韵犹存的味道。   沈绛禁不住笑道:“不知姐姐,要怎么给我温酒?”   身侧本来一直往前的男子,顿住了脚步。   谢珣:“……”   就连这个妓子,都忍住笑了起来,感慨道:“好久没有小公子这般俊俏的郎君,叫我姐姐了。”   秦楼楚馆的妓子,年轻时,恩客不断,最是风光。   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若是能嫁个什么商户,哪怕只是个妾室,都是极好的下场。   有些妓子,则是从房中接客,变成到大堂接客,再之后便是再门口招揽客人。   眼前这个略有些年纪的女子,只怕就是其中一员。   她忍不住问道:“小公子可是真愿意尝尝我的酒?”   “姐姐的画舫在哪儿?”沈绛笑问。   因为这个女子是站在河岸边,一般站在对面的,都是花楼里的妓子,而站在河边的,都是画舫上的女子。   “就是那一艘。”女子指了指身后并排的几艘画舫。   这些画舫上只有船夫,还未有客人上船。   沈绛做个手势:“那劳烦姐姐,前头带路了。”   女子心中大喜,她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便让这位小公子上了船。   于是她在周围妓子的嫉恨的眼神中,领着两位贵客,上了自己的画舫。   走近一看,就知这艘画舫,只怕有些年头。甲板上的雕漆已有些脱落,船舱周围,悬挂着精致的花灯,只不过他们未上船前,只燃了一半的花灯。   待他们上船后,船上前前后后的灯盏,都点了起来。   犹如湖面上又亮起了一颗明珠。   船舱内极为暖和,点燃着一种甜腻的香味,他们上船后,侍女开始端上酒水吃食,接着一个年轻姑娘,娉婷而出。   她身上只裹着一层极薄的衣衫,领口开的极低,隆起的胸膛,在视觉上,有种白花花一片的感觉。   显然这才是画舫上压箱底的姑娘。   年轻,肌肤紧致,容貌姣好,能留得住一个个客人。   这姑娘一进船舱里,眼神就落在了谢珣身上,她虽整日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男子。   相较于那些肥头大耳的恩客,眼前两人犹如仙人之姿。   “奴家玉翩翩,不知公子贵姓,”年轻女子犹若无骨的靠在谢珣身侧。   只是未等她挨近,就被谢珣一个冷漠眼风扫过,竟活生生僵在原地。   谢珣皱眉:“你会唱曲吗?”   年轻女子心中忐忑,轻轻点头。   “去对面先唱几首曲子吧。”谢珣淡淡道。   女子没反应过来,寻常客人,谁见了她不是先要上下其手,占上点便宜,都舍不得松开她。   更有甚者,喝酒都要她用小口渡过去。   于是这位玉姑娘,委委屈屈起身,取下墙壁上悬挂着的琵琶,轻声问:“公子想听什么?”   “从你拿手的先弹。”谢珣声音始终冷淡。   反而是一旁的沈绛,接过那个年长女子的酒杯,轻笑道:“姐姐叫什么名字?”   “奴家叫瑶娘,”瑶娘将酒盏端到沈绛身前,柔柔问道:“不知小公子贵姓。”   沈绛轻笑:“我姓姚。”   “原来是姚小公子,奴家失敬了。”瑶娘端起酒盏,凑到自己唇边,先喝了一口。   随后她轻声说:“公子口音听起来,倒不像是江南人士。”   “姐姐,真是好耳力。我乃是京城人士,这几日刚来扬州。”沈绛并没有掩盖自己的来处,只是在身份上做了假。   他们这次是打着来扬州开铺子的名头,她之所以未用沈绛的名字。   就是怕江南这团乱象的背后,藏着的是京城的某个人。   若是真的跟京城有关,沈绛之前在登闻鼓之事中,表现的太过显眼,怕惹人注意。   所以她干脆借用了姚羡妹妹的名字,反正他确实有个跟沈绛年纪相仿的庶出妹妹,谁都知道朱颜阁的老板姓姚。   谁都不知道的是,其实朱颜阁有两个老板。   真正掌权那位,姓沈。   瑶娘一边给她温酒,一边闲聊说:“小公子,来江南是游玩,还是寻亲?”   “都不是。”沈绛将折扇握住,轻摇了下。   她笑道:“不如姐姐猜一下?”   瑶娘含笑:“奴家愚笨,猜不到小公子的来意。”   沈绛倒也不卖关子,干脆问道:“瑶娘可知京城朱颜阁?”   别说瑶娘温酒的动作一顿,就连前面正在拨弄琴弦的玉翩翩,都愣了下。这大半年来,自从京城朱颜阁的货物进入江南之后,很是引起了风靡。   女子嘛,本就爱比较,更别说这些妓子了。   特别是在妓子之间,也有着各种比较。   能用得上十五贯一盒胭脂的妓子,那才是真正当红的。   甚至也有客人,投其所好,买下一盒又一盒,送给自己相好的姑娘。   沈绛缓缓道:“朱颜阁便是我兄长所开,如今兄长委托我到扬州,开设在江南第一家铺子,所以我才来了这里。谁知一到扬州,便发现,扬州果然是繁华之地。”   “原来朱颜阁竟是公子家的产业,瑶娘失敬了。”   沈绛得意的抬起了下巴,将一个涉世未深的富贵小公子模样,表现的淋漓尽致。   得知眼前这两位公子,确实是京城来的富商,船舱内的气氛更加火热。   瑶娘极尽所能的奉承沈绛,而沈绛似乎也被她奉承的飘飘欲仙,眼看就要找不到北。   反而是对面的玉翩翩,一首又一首的叹完,那位玉人般的清冷公子,始终不叫停。   终于她一曲终了,楚楚可怜问道:“公子,可要奴家伺候您吃酒。”   谢珣冷漠抬头,张嘴吐出三个字:“继续弹。”   坐在一旁的沈绛,嘴边溢出一抹得意轻笑。   却不想,在两人紧挨着的座位下,沈绛垂着的手掌,被身侧悄然摸过来的手指,轻轻捏住。   他一根一根捏着她的手指,似在小小惩罚。   却又舍不得用力。 第88章   沈绛与瑶娘相谈甚欢, 瑶娘年纪略大,果然对扬州地界的事情了解甚多。   关于扬州的繁华街道,更是说的头头是道。   沈绛与她聊着扬州的风土人情, 自然也就会聊起扬州的官员。   只是瑶娘明显不想多说, 几次提到这个, 都欲言又止。   还是沈绛笑道:“我们乃是商户,要在扬州开铺子做生意。不管如何, 都要与当地官员打交道, 我在京城时便听说江南商业繁华, 我想扬州官员对商人应该不会太看低吧。”   “那是自然, 扬州的商贾众多,小公子无需担心。”瑶娘轻声道。   沈绛微微一笑, 接着开始喝酒。   反倒是一旁的谢珣转头, 朝她看了一眼,淡道:“此酒虽淡, 不宜多饮。”   “三公子,无须担心,我的酒量我十分清楚。”沈绛端起酒杯, 不在意道。   她冲着谢珣眨了眨眼睛。   来这种地方, 怎能不喝酒呢。   其实在喝酒前, 她已经吃了一粒醒酒丸, 所以这会儿她喝了几杯, 也并无不妥。   沈绛又笑着问道:“瑶娘可去过江宁?我头一回到江南,刚到扬州。”   “奴家这样的人, 哪有游山玩水的功夫, 倒是未曾去过。只听说过江宁的秦淮河, 乃是比瘦西湖还要繁华富贵的地方。”   “就是不知这两地, 何处更适合开铺子呢?”沈绛托着下巴,轻声叹道。   瑶娘微微惊讶道:“小公子,方才不是说要在扬州买铺子做买卖?”   沈绛轻哦了一声,语气慵懒道:“我哥哥说过,这生意并不一定拘束在扬州,毕竟江宁也是江南繁华重镇,所以我得做些前期考察,方能决定在何处做买卖。”   “江宁倒也不错。”瑶娘轻轻颔首。   沈绛一笑:“怎么,姐姐不说点扬州的优点,好叫我留下来。”   “小公子是为了做买卖,若小女子多嘴饶舌,坏了小公子的生意,岂不是罪过。”瑶娘轻声细语道。   沈绛又喝了两杯,突然道:“我竟有些热,想出去透透气。”   她起身往船外走去。   谢珣跟着起来,还在拨弄琵琶的玉翩翩,作势要站起来,却被谢珣扫了一眼,声音清冷说:“继续弹,别停。”   玉翩翩:“……”   这位公子是几辈子没听过琵琶吗?   居然还有这等不解风情的男子。   反倒是对面的瑶娘,心头格外舒爽,沈绛一口一个姐姐,叫的她心花怒放。   她如今年纪渐大,早是竞争不过玉翩翩这样娇滴滴的小丫头片子,以前上船的客人,眼睛只盯着玉翩翩。   没想到她还能当面看到玉翩翩吃瘪。   着实是痛快。   沈绛站在船头,夜色如墨,浓的散不开,湖面上一艘又一艘的小船游过。   处处透着纸醉金迷。   “三公子,这就是扬州吗?”沈绛望着周围,低声问。   这就是扬州吗?   看起来一片繁华,与状纸上所描绘的景色似乎截然相反,没有压迫,没有贪官污吏,没有需要拯救的百姓,似乎也没有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不过,沈绛立即就收敛了情绪,笑意盎然的望向他:“怎么样,琵琶好听吗?”   “你呀。”谢珣伸手就要刮她的鼻尖。   却被沈绛往后一躲,她眼含笑意,眸底如流淌着浓甜的蜜,开心道:“因为我知道三公子,肯定不会多看那女子一眼。”   “下次不许再这样。”谢珣无奈。   哪有姑娘家,主动上画舫喝花酒的。   况且她对那个女子一口一个姐姐,语气亲昵,姿态娴熟,一副在风月场上混惯了的纨绔小公子模样。   谢珣无奈发现,哪怕是女子喂她吃酒,他心中亦有不快。   恨不得将那女子拖的远远,别让她靠近沈绛。   他敛起心里的千头万绪,身侧的沈绛却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突然将手背在身后,凑近他,压着声音问道:“三公子,难道你现在在吃醋?”   谢珣压着眼睫,垂眸望向她。   眼前的少女穿着一身华贵长袍,墨丝被束成马尾,伴着湖畔的夜风,衣袂翻飞,墨发飞舞。   “嗯。”   一个极低的声音,飘在晚风中。   沈绛脸上原本的笑意,突然顿住,她抬头望着谢珣,眨了眨眼睛。   “她是个女子呀,我与她喝酒,是因为,是因为……”沈绛声音磕磕巴巴。   她之所以会上这个瑶娘的画舫,就是因为对方年纪偏大,并非刚出道的妓子,对扬州城的情况,肯定要比那些年轻姑娘了解的多。   谢珣点头:“我知道。”   沈绛望着他一脸,我虽知道,但是我并不开心的模样。   怎么办,他怎么连女子的醋都要吃。   “那要不咱们尽快下船?”沈绛再次开口。   她并不想让三公子不开心,只是她想着自己找妓子打探一些扬州的消息。   谢珣却道:“既然已经来了,何必着急下船。”   沈绛:“……”   男人心,当真是比海底还深。   不过他们重新回船舱,瑶娘起身道:“奴家又将酒烫了烫,外面风大,两位公子要不先喝点暖暖身子。”   这次谢珣主动端起酒杯,他问道:“方才你也听说了,我们自外地来,对扬州本地的风土人情皆是不知,在扬州若是想要买卖做的安稳,该走哪条路。”   瑶娘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果然,这位年长些的公子,一瞧就是经过事情的,显然比这位小公子要懂。   她轻声一笑:“公子问这话,可真是为难我了,奴家只是个风尘女子,如何能知晓这些呢。”   沈绛托腮,笑盈盈望着她:“姐姐真不知道,还是不愿说。姐姐也知道,我们可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生怕踏错一步,还望姐姐给我们指条明路。”   “既然小公子非要问,那我就说说一二。”瑶娘终究还是松口。   不知是因为沈绛这一声声姐姐,把她叫软了心,还是旁的原因。   她道:“要说扬州城内,大盐商确实富有,不过真正能在官府跟前说上话的,还得要属赵爷,奴家听说东关街上那一条街的铺面,大半可都是属于赵家。”   “赵爷?不知这位赵爷是什么来头?”谢珣问道。   瑶娘摇头:“奴婢也并不知道,其实这位赵爷出现在扬州也没多久,不过连府尹大人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我听说他与总督大人有些关系。”   两江总督薛世荣。   沈绛和谢珣心底都没太意外,扬州毕竟是两江总督治下。   若是扬州出事,而这位总督大人并不知晓的话,只怕他不是个傻子,就是个聋子、瞎子。   可惜能做到封疆大吏,这个位置的人,谁没有过人的手段呢。   “难道在扬州做生意的外地人,是不是都得走这位赵爷的门路?”沈绛轻笑。   瑶娘再次摇头:“不是在扬州做生意的,外地人。”   而是在扬州做生意的所有人。   待两人下船,已至深夜,这一路上的行人确实少了很多,倒是两边小楼里,丝竹之音,绵绵不绝,欢声笑语,绕梁不断。   沈绛喝了不少,不过步履却还算稳重。   瑶娘送他们下了船,有些留念道:“小公子,真不在船上过夜?”   沈绛回头看了她一眼,眼尾轻挑,一脸风流道:“姐姐莫担心,若是我真的留在扬州做买卖,还会再来找姐姐。”   瑶娘站在岸边,望着他们渐渐离去的背影。   谁知没一会儿,竟有个人走了过来。   瑶娘跟着来人离去,待到了一处画舫,此间画舫比她自己的,不仅要大上数倍,其上所用的东西皆不是凡品。   “见过赵爷。”瑶娘战战兢兢行礼。   此刻坐在画舫里的一个中年男子,怀中正搂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只是这女子身上的衣裳不可谓不少,特别是上身,几乎只是一层薄纱。   方才玉翩翩的穿着与这女子一比,简直是保守。   瑶娘却知这姑娘是谁,这不就是今年新出来的花魁。   别瞧着这位花魁,在外面一副是清冷不可犯的模样,没想到在赵爷跟前,也依旧要以色侍人。   “那两人的底细,可有跟你透露?”赵爷语气不耐烦道。   瑶娘立即道:“奴家只是伺候两位公子吃酒,那位年长些的公子是什么来头,他没说。不过那位小公子却透露了她的身份,她乃是京城朱颜阁姚家的人。听说这次是奉命前来江南,开设朱颜阁在江南的第一家铺子。”   “朱颜阁?”赵爷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趴在他怀里的女子,娇笑一声,凑在他耳边轻声说:“赵爷忘了,先前你去江宁的时候,特地让人给我买了几盒口脂。那些口脂便是朱颜阁的。”   这下他可想起来了,他说:“就是那个卖一盒口脂十五贯的铺子?”   女子捂嘴轻笑,眼波柔媚,点了点头。   “他娘的,这玩意竟比盐商还要挣钱,”饶是姓赵的,号称敛财有道,却也忍不住对这个眼红。   女子的银子有多好赚,他可是亲眼见过。   扬州什么最出名?   瘦马名扬天下。   那些养瘦马的人家,若是能养出第一等的瘦马,原本不过几两银子买回来的小丫头子,转头就能卖出几千两银子。   “这么说,他们来扬州是想做生意的?”赵爷摸了下自己下颚的胡须。   瑶娘如实道:“不过小公子也说了,江宁繁华不输扬州,她还想要再去江宁考察一番。说不准这第一家铺子,设在江宁也未可知。”   待瑶娘回完话,便被放了回去。   赵爷沉思,低声道:“你若她说的话,可信吗?”   他身侧的花魁,娇笑说:“我知这个瑶娘,年轻时还有些名气,如今年纪大了,早人老珠黄。她怎么有胆子骗赵爷您呢。况且他们画舫不是还有别的姑娘呢,这两个年轻公子喝酒时,肯定也寻了别的姑娘。若是您不信,再把另外的姑娘叫过来问话。”   瑶娘回去没多久,已回到客栈的谢珣,便等到了晨晖回来。   晨晖一回去便道:“公子所料果然没错,您与沈姑娘刚离开,那个赵爷就派人将瑶娘请去了。”   “这个姓赵的,对扬州掌控竟这么深。”   他们两个刚到扬州地界,不过是喝个花酒的功夫,就已被人盯上。   可见这个姓赵的,手底下的暗探、眼线,早已经遍布扬州。 第89章   这次谢珣前往扬州, 一共带了两拨人。   其中一拨乃是皇上派给他的人,保护他暗访扬州,另一批便是晨晖带领的暗卫, 乃是他秘密培育的人手。   晨晖的人最先前往扬州,比他们早到十日, 早已经潜入扬州。   他们虽然人数众多, 但并未集中行动, 而是伪装成其他各地的小商人、落魄书生或是镖师, 零散进入扬州。   这些日子, 他们在扬州的茶楼、酒肆、当铺、钱庄,甚至连赌场这种地方潜伏。   因为他们的路引皆是真的,没有引起其他的人注意。   今日下船进了客栈, 晨晖便按照联络信号, 来到了客栈。   沈绛休息时, 谢珣就将他们这些日子调查而来的信息, 全都看了一遍。   确实像瑶娘说的那样, 扬州有位鼎鼎有名的赵爷。   此人本名叫赵忠朝, 并非扬州官员,但传闻他就是扬州的土皇帝, 掌握了扬州多条产业, 赌场、妓院、当铺, 甚至手中还有盐引。   他在扬州敛财无数,就连扬州府尹对他都颇为恭敬。   不过谢珣却不信, 一个江湖流氓能管得了税收和灾民之事。   扬州之事绝不简单。   “此人手中的盐引?”谢珣的手指压在桌上的信纸,这个是目前潜伏最深的一个人送回来的信息。   这个暗探并非是这段时间所留下的, 而是他早就安排在扬州的人。   原本是为了找姚寒山, 没想到这次反而正好派上了用途。   这些人的目标是为了找姚寒山, 所以他们之前并未过多关注扬州官场的情况。   待谢珣决定暗访扬州,便用密信,联系他们,让他们尽可能多的收集消息。   没想到,还真收集到不少有用的消息。   “这个赵忠朝的来历,你们可有更多的消息?”谢珣问道。   晨晖立即说:“我们打听过,此人确实与两江总督薛世荣有些关系,听说他妹妹乃是薛世荣的妾室。薛世荣的子息艰难,正室只有一女。几年前,这个赵忠朝的妹妹进了薛府,没想到她居然给薛世荣生了个儿子。所以如今他妹妹在薛世荣的后院极为得宠,连带着赵忠朝也跟着发家。”   “原本赵忠朝不过就是个漕帮里头的小混混,之后他借着薛世荣的势,在扬州站稳脚跟,并且借助官府的势力,不停吞并别人的产业。”   谢珣冷漠道:“所以此人极有可能,只是薛世荣的棋子。”   薛世荣身为两江总督,自然不可能光明正大的敛财,要不然都察院的那些监察御史也不可能放过他。   如今他借着这个赵忠朝的名义,掌管了扬州的巨大财富。   只怕他们贪墨的银子,他们几辈子都花不完。   “可有办法接近这个赵忠朝?”谢珣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   晨晖低声说:“外地商户来扬州,都要拜赵忠朝的码头。”   “他倒是比府尹还要厉害,做买卖得先拜他的码头。”谢珣声音淡漠,直到他将手中的信件收起,问道:“那些流民,如今是什么情况?”   “流民据说已被分到扬州郊外的各个庄子,扬州官府给他们重新办理了户籍,并且让他们自己开荒种地。”   谢珣闻言,点头:“开荒种地,确实是安顿流民的一个法子。”   若是这么说,扬州官员倒也没有完全对流民赶尽杀绝,反而将他们安置妥当。   “找个时间,我要亲自去探访这些流民庄子。”   晨晖立即道:“殿下,只怕您去不得。”   “为何?”   “先前咱们的人也想去探访一下流民庄,谁知刚到附近,被那些流民看见之后,他们竟招来了人,险些将我们的人抓住。”   谢珣愣住,惊讶道:“这是为何?”   “属下也并不知道,因为这件事,我们至今还没找到接近流民庄子的法子。”   谢珣没想到,这扬州不仅城内处处透着古怪,就连这些流民都如同中了蛊似得。   于是他当机立断道:“那就先接近这个赵忠朝,从他身上开始下手。”   “是。”晨晖应声道。   沈绛与谢珣两人,第二日就在扬州城内逛了起来。   虽说昨日瑶娘给他们讲了,扬州的繁华地带,但还是要眼见为实。   两人既然要在扬州做买卖,自然最先看的就是各处的铺子。   于是他们第一时间,找了一个牙行的经纪,此人乃是专门买卖房产。   “两位贵人,是要在扬州做什么买卖?”牙行经纪问道。   沈绛轻笑:“我想做女子的生意,胭脂水粉,所以铺子一定要大,门脸最好得要宽阔,我听闻东关街乃是扬州最繁华的街道,若是铺子在这条街上,那就是最好了。至于银子嘛,不是问题。”   牙行经纪一听这语气,再仔细看他们的穿着打扮,确实是富贵逼人。   他态度不由更加恭敬,喋喋不休道:“小公子真不愧是明白人。东关街的铺子,那可真是千金难求。您想要这样的铺面嘛,自然是有的。不过这些铺子都是有主的,小的也得去问问上头的人。”   “怎么,你还不能做主?”沈绛幽幽道。   牙行经纪嗨了一声,讨好道:“小公子着实是高看小的,我这个牙行经纪也不过是个跑腿的。”   沈绛点头:“行吧,你去问问你的主子,若是可以卖,就到万客居去找我们就行。”   他们离开之后,并未回客栈。   直接就去东关街逛了逛。   虽然昨晚他们已经感受到了扬州的繁华,不过昨晚毕竟是在瘦西湖旁,而且那些都是秦楼楚馆。   白日里,街面上都是普通百姓,街道两边的琼楼玉宇林立。   江南自古丝绸业发达,街道上除了酒楼、茶肆之外,就属丝绸铺子最多。   直到谢珣带着沈绛进了一家古玩行。   这家店乍一看,古朴冷清,里面也不过寥寥客人,就连古玩架上摆着的东西,看起来也只是寻常物件。   铺子里连小二都没有,只有一个略有些年纪的掌柜,站在柜台后面。   “两位客人,要买些什么?”掌柜眼皮一抬,声音懒懒问道。   沈绛忍不住笑了,难怪这店里的生意不好,做生意的人这样的态度,岂不是把客人往外推。   谢珣不仅没生气,反而笑道:“掌柜的,我听闻你们铺子上,有吴道子的真迹?”   沈绛:“……”   吴道子何人,盛唐画圣。   他的真迹,只怕皇宫里都没几幅吧。   这么个不打眼的小古玩铺子,居然能有?   倒是这掌柜抬头看了一眼谢珣,脸上这才露出笑意,颔首道:“这位公子果真是有眼光,小店正好有一副吴道子《双林图》。”   随后他转身从架子上拿出一个盒子。   沈绛有些震惊,吴道子的画,你就随便放在架子上?   待掌柜从盒子里拿出这幅画,沈绛又是一惊。   虽说她对书画并没有太深的造诣,可是却也有一定的品鉴能力,毕竟姚寒山最喜欢的就是吴道子的画。   因此沈绛看了一眼,就瞧出这幅画是赝品。   而且不是那种可以以假乱真的赝品,而是极劣质的赝品。   掌柜竖起一根手指:“一千两银子,不还价。”   谢珣接过画,低头看了眼,沈绛猜测他肯定能看出是赝品,便也没多嘴。   谁知下一刻她听到谢珣说道:“好,我要了。”   “三公子。”沈绛忍不住出声喊道。   谢珣轻按了下她的肩膀:“没事,我自有安排。”   掌柜反而见怪不怪,朝沈绛瞥了一眼,语气阴阳怪气道:“这位小公子,我看你还是跟这位公子多学学做人的道理。这人生在世,多长点眼色,路才能走的宽。”   沈绛本来只是有些迷茫,如今听着这掌柜的冷言冷语。   沈绛嘿嘿冷笑,举起拳头,冲着掌柜脸面,当头就是一拳。   “你,你……”掌柜的没想到,这么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脾气竟如此暴躁。   他怒道:“你居然敢打我,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沈绛呵呵一笑:“我也劝你,这么大年纪,多学学做人的道理,别到时候说错了话,把路走窄了。”   但凡来这买画的,就没有对掌柜这般不客气的。   他咬牙道:“好呀,我非要让你知道知道,这扬州城里谁说了算。”   可他刚说完,谢珣突然上前,抵住他的脖子:“你只是个卖画的,说到底不过是个下人。我若真的把你打死,只怕赵爷看在一千两银子的份上,也不会为难我们。”   沈绛和掌柜同时一怔。   待他们拿着画,沈绛出门脸色都还不太好看。   “怎么了?”谢珣扭头看向她。   沈绛深吸一口气:“这画是要买给那个赵爷?”   谢珣解释道:“我这次暗访,圣上给我派了一些侍卫,在我们离开京城之前,他们已经启程来扬州。这个铺子就是他们打探到的消息,这幅画就是外地客商来扬州,给姓赵的投名帖。”   “一千两换一幅假画,这投名帖还真够贵的。”   沈绛突然苦着脸:“那方才我打了那个掌柜的一拳,岂不是要坏事?”   “别担心,你行事莽撞了些,反而让他们更加放心。”   沈绛笑道:“所以我如今就是要假扮成一个莽撞冲动的小公子,初出茅庐,看起来格外好骗。”   “阿绛,果然聪明。”谢珣伸手摸了下她的头。   沈绛将手中折扇刷的一下打开,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他:“那为何你先前不跟我说,害得我差点以为要坏了你的事情。”   “是我的错,早晨出来的急,还未来得及与你说。”   谢珣也是没想到,沈绛会出手教训那个掌柜。   *   果然第二日,那个牙行经纪一早就来了。   沈绛和谢珣随着他,一路到了瘦西湖畔的一处酒楼。   两人刚到门口,就听里面莺莺燕燕笑声不断。   这一大清早,就如此荒淫无度,这个姓赵的真当自己是扬州的土皇帝了。   不过他们入内,才发现包厢内的场景,倒也还好。   只见两个姑娘一人怀抱琵琶,一人手中抚琴,正用吴侬软语唱着缠绵的小曲儿,而坐在桌旁边的中年男子,身侧则有一个绵若无骨的姑娘,正用筷子,喂他吃东西。   “赵爷,奴家喂你的,好不好吃。”女子娇滴滴道。   赵忠朝抬手,抚摸着她细腻的手背,心满意足的眯着眼睛:“好吃,好吃。”   谢珣望着此人,脸上带着恍然道:“原来阁下就是名满扬州的赵爷。”   沈绛则是露出一脸吃惊,显然是没想到这一层,也是极完美的符合她初出茅庐的身份。   赵忠朝将两人的表情,都收入眼底,这才笑道:“想必这位就是程公子吧,我早就听闻,咱们扬州刚来了两位俊公子。”   “我等二人,不过是初入扬州而已。”谢珣道。   赵忠朝却丝毫不介意,让他们知道,自己在扬州手眼通天的事情。   他说:“你们二人一入这瘦西湖,就将两岸的多少小娘子迷住了。”   “不敢当。”谢珣轻笑。   赵忠朝冲着一旁的椅子努努嘴,“别站着,都先坐下吧。”   两人坐下后,谢珣就顺势将昨日刚买下的画,递给了赵忠朝,说道:“我初入扬州,自然也打探了一番,特寻得这份吴道子的真迹,不知赵爷可还喜欢?”   待赵忠朝身边的女子,从谢珣手中接过画卷,还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难怪那日他们在瘦西湖畔,能引起那样大的动静。   就这位程公子的俊俏模样,即便是不要银子,也不知有多少人愿意陪他呢。   赵忠朝打开画,朝底部看了一眼,这幅画上面有标记。   果真是在他的铺子里面买的。   “不知道程公子来扬州,是想要做什么生意?”赵忠朝问道。   谢珣轻笑:“听闻赵爷手中有盐引。”   赵忠朝眯着眼睛朝他看了过来,冷笑一声:“胃口倒是不小。”   “想要赚钱,自然得有大胃口。”谢珣淡淡道。   赵忠朝朝他瞥了一眼:“那你有什么?”   “船和银子。”   赵忠朝对他的话,半信半疑,直到谢珣说:“江泉程氏。”   这下赵忠朝忍不住坐直了身体,他望着程婴,一脸惊讶:“没想到程公子竟是江泉程氏。”   江泉程家,乃是大晋出了名的造船家族。   传闻程家祖师爷,对造船格外感兴趣,甚至造出了能出海的大船。   可以说,除了朝廷的工匠艺人之外,江泉程家手中所保留的图纸,可造出能出海的大船。   如今江南一带,那些出海的商船,都或多或少与程家有关系。   只是程家太过低调,一直闷声发大财。   赵忠朝自然也派人调查了他们两人的身份,只是时间太短,还尚未传回消息。   “程公子既是程家人,又何必来扬州找门路做生意。”赵忠朝狐疑道。   谢珣摇头,低声说:“赵爷有所不知,像我们这样的氏族子弟,若是不自己做出些本事,以后在家族中是并不能说上什么话的。”   一听这话,赵忠朝却赞同的点头:“若是自己没有本事,出身豪富又如何。”   他这么一想又觉得得意,自己虽出身低微,如今却能与这些大家族出身的公子哥平起平坐,这些人甚至还要求着自己给赏口饭吃。   “既然是这样,我就先收下这幅画。”   随后他转头看向沈绛,不由奇怪道:“不知这位小公子?”   “我姓姚,是来扬州找铺子做买卖的。”沈绛直言不讳道。   赵忠朝盯着她的脸,瞧了又瞧,他并不好男风。   只是这小公子的脸皮未免也太白了些,瞧着嫩滑可口,也不知手感是不是比他身边这个小娇娘还要好。   沈绛并不知道他心底的龌蹉心思。   但谢珣却因为赵忠朝直勾勾的眼睛,皱起了眉头。   好在赵忠朝也并非真的色胆包天,很快他收回目光,轻笑说:“姚公子难道就是京城朱颜阁的主家?”   “原来赵爷也听闻过朱颜阁的名号。”   赵忠朝哼笑一声:“岂止是听过。”   他可真是花了不知道多少冤枉钱。   不过这次他们与赵忠朝,确实算得上是相谈甚欢。   直到他们离开,两人在回客栈的路上,竟险些被堵住。   “这前头怎么回事?”沈绛抬头看过去。   因为前面被封路,所以他们过不去。   原来他们正好走到了扬州府衙附近,只听一个人说道:“是京城里派来的巡抚大人到了,府尹大人派人封了路,怕巡抚被人冲撞呢。”   巡视扬州的巡抚?   沈绛诧异的朝身侧的谢珣看了一眼。   直到她重新转头,正好不远处的马车渐渐到了跟前。   待马车停下,府衙门口站着不少官员,为首的那位府尹大人,竟亲自上前迎接。   接着,从马车里步下一个身着监察御史官服的男子。   只听他身姿挺拔如松,虽只能瞧见侧颜,但他嘴角紧抿,一脸冷肃。   温辞安。   沈绛没想到从京城来扬州的巡按大人,居然是温辞安。   于是她忍了一路,待到了客栈小院,这才问道:“三公子,为何又来了一位巡抚?”   “我乃是暗访扬州,所以我想是皇上又派人过来,在明处巡视扬州,这样扬州上下的目光都会被现在这个监察御史吸引。”   沈绛大惊:“那温大人在明处,岂不是危险?”   听着她焦急的语气,谢珣心中莫名被扎中。   许久,他低声问“你很关心这位温大人?” 第90章   沈绛之所以会脱口而出, 担心温辞安的安危,也是因为之前温辞安在父亲的案子中,帮她太多。   他明知此案涉及皇子,依旧一心想要拨乱反正, 追求正义公道。   “先前温大人帮我许多, 爹爹的案子, 是他上朝时弹劾魏王,这才有了转机。所以你方才说扬州官场上下都会被他吸引, 我才会有些担心。”   听着她的回答,谢珣忍不住喉结滑动, 却觉得有点儿可笑。   是觉得他自个可笑。   明明她就在身侧,也明知道她关心温辞安的原因, 却依旧心中有所忐忑。   或许是因为相较于温辞安的始终坦荡磊落,他身上背负着太多秘密。   甚至至今还对沈绛隐瞒着他的真实身份。   这次回京, 不管如何, 他总该要坦白。   谢珣温和道:“是我问的太突兀了, 那位温大人确实对沈家有恩,虽然在扬州, 我们不能有所表示, 以后回京, 咱们可以专门谢谢他。”   沈绛小声问道:“我们可以提醒他小心些吗?我怕万一他真的查出什么,扬州这些官员真的会丧心病狂到对他下手。”   “放心吧, 巡按御史外出,都会有侍卫保护。况且他是京中派来的,除非这些扬州官员真的想造反, 否则不会对他动手的。”   沈绛微叹了一声:“可是这些人若真的做了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还会在意他是巡按御史吗?”   之前江南也有监察御史, 可是扬州的风声,却一点都没传到京中。   可见扬州上下一心,尸位素餐,到了何等地步。   只怕连监督御史都已经被他们买通。   “放心,温大人并未第一次巡按地方,若是有需要,我会让清明去提醒他。”   谢珣想了下,低声说道:“但是你不可冒险行事,如今你的路引乃是姚羡妹妹所有,若是你与他见面,反而有暴露你真实身份的风险。”   沈绛明白这个道理,她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不仅将铺子看了下来,就连他们要在扬州住的宅子,都一并定了下来。   毕竟他们可是来扬州做买卖的富商,既是有钱,又怎可一直住在客栈。   况且他们住在客栈,人多眼杂,实在也不方便。   谢珣带着沈绛去看宅子,哪怕是她都有些吃惊。   这日看的宅子,依旧是牙行经纪安排。   “此间乃是建造于前朝的园子,在扬州的名气那是极大,当然,二位也不用担心园子陈旧,前任主人接手时,早已经修葺一新,如今这园子那真是依山傍水,风景别致。”   牙行经纪的一张嘴,早已将这个地方夸的天上地下。   不过沈绛和谢珣都不以为然,两人皆是富贵出身。   沈绛虽住在衢州,可是沈家的老宅,那也是上百年的大宅子。   至于谢珣,只怕这天下的富贵,他都不会放在眼中。   不过两人到了云梦园,倒是都先被园外的一池碧波吸引,原来云梦园不同于其他江南园林设计,竟是先引一池水园外。   待入内后,园内便是以山石为主,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   旁边便是一座亭子立于水上,名为云梦亭。   亭下绿水涟漪,假山之下也凿出了水池,于是山水便以复杂而曲折的长廊连接。   至于园中景色更为人陈道的是,哪怕如今已至岁末,冬日降临,园林依旧呈现出郁郁葱葱的长盛之景。显然前任主人在园林花草上格外上心,移植的这些花草树木,能够让整个庭园保持长盛不败之景。   这庭院也正是主人希望,自己的家族也能这般长盛不衰。   沈绛不由问道:“如今园林,前任主人为何要出手?”   这样的宅子,世世代代住在其中,只怕也不腻吧。   牙行经纪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后说道:“前任主人是因为要离开扬州,回祖地居住,所以这才要出手这个园子。”   “扬州此地气候宜人,商业繁华,乃是宜居之地,为何会突然离开。”   沈绛有些不解。   谢珣差点儿要笑出声,沈绛极是聪慧,可偶尔似乎也会冒出一丝傻气。   寻常人若是没遇到难处,岂会轻易出手这样大的宅子。   估计又是哪个败家子,败坏祖宗基业,如今连这么好的园子都保不住了。   牙行经纪似乎被她问的有些招架不住,无奈道:“是因为前任主人生意上出了些问题,这才将园子出手。”   沈绛惊呼:“竟是这样,那这园子的风水,岂不是不好。我们两人来扬州,就是为了做买卖,你竟推荐这样的园子给我们。”   眼看着她有些薄怒,牙行经纪赶紧解释:“小公子息怒,息怒。园子主人着急出手,已将园子折价,所以这价格上极为公道。”   沈绛轻哼一声:“你觉得我与程兄,是在乎银两的人。”   牙行经纪:“小的不是这个意思。你若是瞧着喜欢,小的还可以再跟主人家商议一下价格。”   谢珣这才明白,她先前一直问园子主人的情况,竟是打着杀价的主意。   “机灵鬼。”谢珣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下。   沈绛小声问:“三公子,这园子价格只怕不便宜,要不……”   让我出钱。   只是她这句话还未说完,就被谢珣似笑非笑的眼神打断。   不过沈绛好奇道:“难道外出暗访,朝廷会特批这般多银子?”   那岂不是大家都想外出暗访。   “扬州乃是豪富之地,我的身份既然是江泉程家的人,自然不能太过寒酸。”谢珣语气低柔:“所以不要担心,我自有安排。”   他这一番话,让沈绛只得打消念头。   她自然不知道,谢珣之所以这么底气十足,是因为之前欧阳泉给的两百万两银子,早已被晨晖转移了。   他之所以假扮江泉程家,也并非是临时想到。   而是因为他确实与程家有着私底下的来往。   程家最新的一支商船,便是由他出的这笔银子打造而成。   虽然江泉程家的制船工艺名冠大晋,但是这两代程家并未出现厉害的继承人,因此家道也不免中落。   待铺子和园子的交易完成,赵忠朝又派人请了他们过去一趟。   席间对谢珣的态度,可谓是热情洋溢。   看来他派去查探谢珣身份的暗探,确认了他身份的真实性。   谢珣来之前就安排好一切,身份上绝对是天衣无缝,自然不怕赵忠朝的暗查。   还有就是谢珣展示出了自己的财力。   “过几日,乃是我母亲的寿辰,若是两位公子不嫌弃,还请光临寒舍。”赵忠朝盛情邀请。   谢珣自然是同意。   不过席上突然有个人进来,说了两句,赵忠朝就不悦嚷嚷道:“我看着咱们这位府尹大人,当真是胆小如鼠,这样就被吓破了胆子。”   来人讪讪赔笑,赵忠朝不耐烦多看他,挥挥手让人先走。   沈绛仗着自己年纪小,外表不谙世事的模样,大咧咧问道:“赵爷怎么这般生气,可是谁得知你了?”   赵忠朝摇头:“还不就是这几日扬州来了个巡按御史,不过是芝麻绿豆的小官,却把咱们的府尹大人吓得,陪前陪后。本来今日我做东,还请了张府尹过来。谁知他又陪着这个巡按御史去看安置流民的庄子。”   巡按御史听着名头大,却是七品官员。   在赵忠朝看来,自己的靠山是两江总督,正二品的朝中大员,江南地界上的土皇帝。   府尹张俭对这个巡按御史恭敬,他却不在乎。   反正这种巡按御史,点个卯就会离开扬州。   谢珣却道:“虽说巡按御史品级较低,但他们有直接上书圣上的权力,若是真的招待不周,对方上奏弹劾的话,只怕连府尹大人都有些吃不消。不过赵爷你有总督大人当靠山,自然不用去讨好对方。”   赵忠朝冲着谢珣一笑:“真不愧是大家族出来的子弟,你说的话,倒是跟府尹大人一模一样。”   “反正我们日后就在扬州,有的是机会,拜访府尹大人。”   赵忠朝就喜欢谢珣的知情知趣,他发现跟这些世家子弟打交道,就是他娘的舒服。   这种人说话做事,进退有度,知情识趣。   谢珣端着手中酒杯,瞧着眼前人,眸底带笑,心中却是冷漠。   此人在他看来,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不过他需要通过对方,来接近扬州府尹张俭和两江总督薛世荣。   *   他们离开酒楼后,坐在马车上,沈绛说:“我也想去探访一下流民庄。”   “之前我的暗探去过,庄上的控制很严格,比寻常的保甲制度还要严格,听说要是谁敢透露庄子上的消息,整个庄子都会连坐。”   这些事情,沈绛之前就听谢珣说过。   但她总觉得自己应该亲自去查看一番。   于是她说:“前两日咱们买园子的时候,我就问了那个牙行经纪,扬州郊外可有温泉山庄,正好他说的其中一个庄子,离流民庄十分近。所以我打算以买温泉庄子的借口,就近探访。”   谢珣闻言,这倒是一个办法。   “既然是看庄子,我与你一同前往。”   沈绛摇头:“赵忠朝不是邀你明日,参加扬州商贾聚会。正好我可以趁机出城,如今扬州城内有许多古怪,我觉得咱们不如分开行动,这样才能尽早探清这些古怪。”   见谢珣要说话,她立即说:“我有自保的能力,哪怕真的身份暴露,我也一定有办法脱身。”   谢珣知她并非处处要人保护的莵丝花,相反她是迎风而长的小树。   他眼看着她从稚嫩长成枝繁叶茂。   第二日,沈绛带着侍卫,还有牙行经纪一道去往郊外。   沈绛的马车落在后方,只是马车快行至温泉庄子,沈绛突然发脾气道:“停下,停下。”   “这庄子居然这般远?”沈绛语气不悦。   牙行经纪知道这位小公子可是大主顾,光是这几天,就通过他的手买下了铺子和园子。   所以他不敢有丝毫怠慢,恭敬道:“因着扬州城只有此地有温泉,确实有些远,不过此处温泉庄的温泉,乃是这附近最大的一口。”   “我累了,不想走了。”沈绛语气懒散,一副被宠惯坏了的样子。   牙行经纪也不敢劝说,要是那位谢公子在还好,如今只有这位小公子。   “公子若是不想走,不如在此休息一番,待休息好了,再过去如何?”牙行经纪只能如此说道。   沈绛目的就是在此。   待她下车后,就见牙行经纪要跟着自己,她扭头怒道:“你还在这儿干嘛,还不赶紧去庄子上,让人给我准备吃食。这一大清早,就跟着你来看庄子。竟还敢跟我说不远。”   牙行经纪被这么一斥责,连连道:“是,是,小的知道。”   沈绛让卓定带着他,先行前往山庄,准备好迎接她。   待把这个多余的人打发了,沈绛立即让人驾车前往流民山庄。   如今冬日,田野里早已经荒芜一片,他们到了附近,并未进入庄子里。   沈绛换了一身普通的袍子,只身下车。   待她靠近山庄,竟发现入庄子的路上居然有一个露天小茶寮。   此地并非四通八达的交通要塞,居住的又多是没什么钱的流民,这里摆着一个茶摊,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只怕这就是个监察哨。   监视着来来往往的人,若是有企图进入庄子的陌生人,肯定会被盘查。   沈绛没有贸然进入,与其冲动行事被发现。   倒不如谋定而后动。   她在冷风中等了半个时辰,终于乡村小道上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直到那个身影渐渐靠近,只见他背着一个比他人还要高的背篓。   只是这个背篓也破破烂烂,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沈绛隐藏在树上,眼看着这个孩子,将枯树枝捡到自己的背篓。   江南的冬天,比起北方来,透着一股能钻进人骨头缝的湿冷。寻常人穿着厚实的棉衣,都恨不得躲在屋子里。   可眼前的小少年,身上衣服单薄的可怕,露出的手腕,瘦弱纤细。   一看便是长期吃不饱而消瘦的身体。   沈绛看着他的身后,笃定并没有人跟在他后面,一跃从树上跳下。   “啊。”小少年看着突然出现的人,被吓得失声惊呼,沈绛上前一下捂住了他的嘴唇,将人抵在树干上。   沈绛一边四处望了一圈,一边将手指抵着自己的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少年一脸惊惧望着她,不敢出声。   沈绛小声道:“别怕,你瞧我这模样,是坏人吗?”   她声音哪怕刻意压低,依旧如清泉击石般悦耳动听。   此刻小少年也看清楚了她的模样,一双黑润如墨的眼眸,透着澄澈干净,唇红齿白的长相,显得格外无害。   果然对方的身体不再颤抖,只是一直盯着她。   沈绛想了下,轻声问道:“你要吃糖吗?”   随后她从怀中掏出几颗糖,全都被褐色油纸裹着,小少年显然没见过,只是好奇盯着。   “你要是不再乱叫,我就松开你,还给你吃糖。”   小少年点了点头。   沈绛如约松开他,还把糖递了过去。   小孩瞧见,立即拨开一颗,往嘴里一丢,在感受到甘甜的那一刻,他狼吞虎咽的将糖嚼碎,咽了下去。   沈绛没见过人吃糖,都能这么狼狈。   于是她哄道:“慢点,慢点,我这儿还有呢。”   好在小孩在吃完第二颗时,居然不吃了,沈绛好奇道:“你不要了吗?”   “我想带回去给我妹妹吃,她还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小孩张嘴说道。   沈绛好奇问:“你多大了?”   “十岁了。”小孩老实说。   沈绛十分惊讶,因为眼前的孩子个子矮小,面黄肌瘦,看起来挺多只有七八岁的模样。   “你住在这个庄子?”沈绛问道。   小孩点头。   沈绛想了下,小声说:“如果你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不仅给你糖,我还能给你银子。”   在听到银子时,小孩原本黯淡的眼睛,立即燃起明亮的光,他眼巴巴望着沈绛,似乎希望看见她像刚才掏出糖一样,掏出银子。   于是沈绛依言将银子拿了出来。   她拿出的是碎银,哪怕只是这个,依旧是小孩子从未见过的。   他磕磕巴巴的问道:“少爷,我能为你做什么?”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沈绛心底暗赞了一句,知道这个世间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沈绛见他紧张,便小声安慰说:“别怕,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银子先给你,但是我问的每个问题,你都必须要如实回答。”   小孩子小心翼翼握紧银子,双手捂在心口,像是护着什么珍宝。   沈绛问道:“你们村里,有没有人不见了?”   之前陈平的状纸上说过,有不少青壮年男子失踪,这个就是最大的疑点,这些人究竟是意外失踪,还是被人为失踪。   小孩瞪大眼睛,随后重重点头。   “我阿爹就不见了,还有石头阿爹,小豆子阿爹,二柱阿爹,铁蛋阿爹……”小孩子越说越急。   沈绛赶紧打断道:“很多人的阿爹都不见了?”   小孩说:“自从我们在这里住下后,阿爹就再也没回来。阿娘说他只是有事,很快就回来了。”   “他们失踪了有多久?”沈绛又问。   小孩想了下,低声说:“我们家乡发了大水,阿爹就带着我们,跟着村子里的人,一起来到扬州。之后官老爷给我们安排住的地方,阿爹就不见了。”   沈绛想了下,问道:“你可知你阿爹去干嘛了?”   小少年摇了摇头。   “那你阿爹以前是做什么的?”   小少年说:“阿爹可厉害了,不仅会种地,捕鱼,他还会开矿。”   沈绛脑海中似有跟引线,在这一刻被点燃。   开矿。   矿山。   她终于明白,为何会有这么多青壮年消失。   因为开矿就是需要大量青壮年男子。 第91章   “小家伙, 你现在要听好了,我给你的银子,你千万不能被别人看见。因为有很多坏人, 他们看见银子就会想要抢走。所以你一定要藏好,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千万不能用。要不然会被坏人抢走。”   沈绛怕小孩子不懂事,露了财, 被有心人盯上。   她把身上的碎银子, 都掏了出来。   递过去的时候,小少年却没立即接过去, 反而小声说:“少爷, 你给我的银子已经很多了。”   沈绛被他逗笑了,在他发顶揉了下, 轻声问:“为什么不要?”   “阿爹说我们做人要知足,不能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小少年瘦弱的小脸, 微仰着的时候, 透着一股坚毅。   沈绛沉默了一瞬,接着她拉过小少年的手:“这是我赠与你的, 所以这是你可以拥有的东西。”   小少年这下才握住银子。   “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你一定要答应我。”   “少爷请说,我一定能做到。”小少年眼巴巴望着她。   沈绛:“今日我与你见面之事, 切莫要透露给别人。我问你的这些问题,也一定一定不要告诉别人。”   小少年点头:“少爷放心,我一定不说。”   说完,他还捂住自己的嘴巴, 表示一定会保密。   “那我就先走了。”沈绛摆手。   她刚转身走出去两步, 听到身后的小少年喊了一声:“少爷, 我叫小鱼,你有法子能找到我阿爹吗?”   沈绛没有转身,因为她害怕看到小孩子期待的眼神。   许久,她背对着孩子,轻声说:“我会努力,帮你把阿爹找回来的。”   曾经陈平的状纸上的泣血之字,终于在这一刻,变成了活生生的人命。   在水患中挣扎着离开家乡的灾民们,以为春暖花开的江南,会是他们心目中的天堂,却不知,他们所奔赴的却是另一个地狱。   沈绛不由想起瘦西湖畔,夜晚的纸醉金迷,那一艘艘画舫上的人醉生梦死。   却不知这些黎明百姓,生活在何等的深渊。   待她重回马车,护卫假扮的车夫瞧见她,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们立即去温泉庄,”沈绛上车后,吩咐道。   这一路上她耽误了不断的时间,必须得赶紧回去了。   待车夫到了温泉庄子,卓定和牙行经纪都在庄子里等着,沈绛一脸不悦的下车。   她来此处,本就不是为了买庄子,这次看宅子,自然是诸多挑剔,这里不好,那里不妥,总而言之,就是这个庄子在她眼中是一无是处。   牙行经纪在一旁伺候着。   沈绛本想直接回去,不过又怕自己大老远跑过来,连温泉都没看一眼就回去,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她干脆耐着性子,去看了一眼庄子上的温泉池。   谁知她一过去,就发现这温泉池里的水,竟有些不一样。   “这水怎么回事?”她皱眉,指着池子里的水。   牙行经纪定睛一看,立即道:“哟,这水怎么有些发红。”   原本牙行经纪以为池中有东西,可是他找了一圈,并未发现。   最后他有些尴尬道:“好像这水从地底下渗透出来,就是红色的。小公子息怒,是小的办事不利。我一定再选一处上好的温泉庄子。”   牙行经纪一边赔罪,一边心底暗骂温泉庄子的主人害他。   难怪这个前任主人要将此处,便宜售卖,原来这口温泉流出来的水,居然是红的。   沈绛扭头就走。   牙行经纪追在后面,一边追一边赔罪。   只是沈绛心头却在盘算别的事情,此地温泉为何会突然变红。   不过她一时也没想到,只是先回城内,找到三公子,再商量此事。   这口温泉池在山庄的后山旁,这庄子的占地面积极大,这片山旁边还连着一条河。   江南河道繁多,因此运河才会四通八达。   只是她走到一半时,突然停下,身侧卓定问道:“少爷,怎么了?”   “没事,你先带他回去吧,我方才在温泉池旁边有些闷热,想要吹吹风。”沈绛随便找了个借口。   卓定听出她的借口,先将牙行经纪打发。   沈绛等他们走后,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这是她一直放着防身。   她手持匕首,一步步走进不远处的,那里遍地都是荒草,因为无人打理,荒草蔓延,入目是赤金色一片。   窸窸窣窣。   哪怕她放轻脚步声,长袍下摆,摩挲着荒草,发出这样的声音。   一个身影突然从荒草中跃起,竟直扑沈绛而来。   只是沈绛率先看到了对方的脸,她赶紧收回手中匕首,生怕会刺中对方。   眼前这个全身湿透的男人,却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狠厉,一头将她扑倒在荒草地,双手随即摁在她的脖颈上。   “你……”   温辞安苍白着一张脸,本带着决绝,在看清楚眼前人的时候,尽数变成了愕然。   沈绛躺在地上,抬头望着头顶的男人,说道:“温大人,是我。”   这时温辞安才惊慌失措起来。   因为他骑在沈绛身上,双手还紧紧扼住她的脖颈。   温辞安:“抱歉,三姑娘。”   他急忙翻身,只是他一动,发出一声闷哼。   沈绛这才发现他手臂上,衣衫被划破,衣袖上沾满了血迹。   待她低头看过去,只见衣袖里有一条深可见骨的箭伤,此时伤口泡水,皮肉泛着死气沉沉的白,看着极为可怖。   “温大人,你怎么会在此处?”沈绛忍不住问道。   温辞安苦笑一声:“我本想要潜入流民庄,却不想被人发现,我的侍卫虽竭力为我引开追兵,我的手臂还是被箭刺中。无奈之下,我只能佯装被逼跳进河中,利用河道逃跑。”   “您之前不是去视察流民庄子的?”沈绛诧异。   他低声说:“那些百姓,看见我时,无一不夸赞扬州官员,交口称道。而且每个人衣裳厚实,面色红润,看起来每个人都过的格外富足。”   沈绛都不用问为什么。   过犹不及,这四个字扬州官员,只怕是没听过吧。   若是这些被安置的百姓,衣衫稍微破旧些,再面黄肌瘦些,只怕温辞安也不会如此怀疑。   偏偏扬州官员,为了打发他,特地安排了人假扮流民。   沈绛小声说:“此地不宜久留,况且你的伤势需要及时救治。”   温辞安一张脸越发苍白,显然是流血过多。   “你怎么会在此地?”温辞安轻声说。   他方才扑出来的时候,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可当他看见她的脸时,心脏仿佛停滞了下。   本该远在京城的人,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人。   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叫他如何不堂皇。   更重要的是,他似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心意。   原来他见到三姑娘,真的会心头欢喜。   沈绛低声说:“我现在姓姚,你得叫我姚公子。”   “姚公子。”温辞安轻念一声。   沈绛扶着他到旁边坐下,小声说:“我现在把我的侍卫找过来,我马车上有衣裳,他会拿过来给你换上。然后你就坐我的马车,与我一道回城。”   温辞安点头。   “我的侍卫叫卓定,他穿着一身蓝衣,待会他就会过来。”   沈绛小声将卓定的特征告诉了他。   待安置好后,沈绛沿着原路返回,找到卓定。   卓定听到此事,也是大吃一惊,不过他很快就说:“属下立即就去,这个牙行经纪,还请小姐拖住他。”   沈绛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赶紧与那个牙行经纪说话。   卓定回了马车,将车里放着谢珣衣裳拿了出来。   沈绛的衣裳乃是女子的身量,温辞安肯定是穿不了,所以刚才沈绛就叮嘱,让他将三公子的衣裳拿给温大人。   *   此时扬州府衙。   府尹张俭正坐在书房里,对面坐着的赵忠朝,则是一脸的不耐烦。   “你让我把私盐买卖先停了,你可知这一天是多少的利润,若是停了,我手底下的那些兄弟,那可是不愿意的。”赵忠朝一脸不耐烦。   张俭无奈解释说:“赵兄,并非是我要为难你。而是你也知道,京城派来的巡按御史,刚到扬州。这些天他们肯定会明察暗访,若是真让他们抓住把柄,这些人可是有直谏圣上的权力。”   赵忠朝朝他睨了一眼:“张大人,您这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些。现在扬州城上上下下,都是咱们的人。你说这些外来的巡按御史,能查出什么?谁敢向他们告密?”   “话虽这么说,可是派去追杀那几个书生的人,有几人一直没回来。”   府尹张俭跟赵忠朝这个靠着妹妹上位的混混可不一样,他如今年过四十,当年是科举出身的士子。   奈何世道不公,连赵忠朝这种混码头的,只因自己的妹妹给总督大人生了个儿子。   如今都敢在他面前大呼小叫起来。   赵忠朝听到这个,总算坐直了身子,他薄怒道:“所以我说你就是太过心慈手软,那些个书生不是想要进京告御状,那就直接杀了他们的家人。杀鸡儆猴,让那些生了二心的人知道,这就是背叛咱们的下场。”   “若真是这样,岂不是弄的民怒人怨,到时候反而会激起更大的不满。”   张俭不赞同的摇头。   外人都道扬州知府张俭,乃是出了名的软弱。   要不然也不会任由一个所谓的赵爷,成了扬州的土皇帝。   “有总督大人在,你还怕一个小小的巡按御史。况且几个书生能掀起什么风浪,就算真的让他们到了京城,这些土包子能知道告御状在何处。”   张俭苦笑:“赵兄,此话不可如此说,京城之中有登闻鼓,只要敲击此鼓,便能上达天听。前阵子长平侯的女儿为救其父,敲登闻鼓,受杖刑,最后连魏王这等身份的贵人,都被拉下马。”   “乖乖,一个小娘子竟如此厉害。”   赵忠朝对朝堂的消息,自然比不上张俭这样的官员。   他还是头一回听说此事。   张俭继续道:“而当日在金銮殿上弹劾魏王的,就是如今扬州的这位温大人。所以赵兄,不管如何,你切莫要轻视此人。”   赵忠朝这才收敛起脸上的轻视。   “张大人,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这些。”他不由有些恼火。   他虽然有薛世荣当靠山,可是这个御史连王爷都敢弹劾,他如何不知道轻重。   张俭赔罪说:“赵兄,事到如今,你就别再跟我计较这些了。最重要的是,我们得先应付这位温姓巡按御史。”   “此事交给我就好了。”赵忠朝不在意一笑。   男人嘛,权势、钱财、美色。   总有一样,他是爱好的。   张俭这几天陪着温辞安,也正好想让赵忠朝出手,将此人搞定。虽然他心底看不上赵忠朝,不过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这种下三滥的便有下三滥的招数。   说不定对付温辞安反而会更有效果。 第92章   卓定将衣服送完回来, 沈绛也正好跟牙行经纪聊完,她使了个眼色,让卓定把人打发了。   趁着卓定打发他的功夫, 沈绛上了马车。   温辞安已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靠在车厢壁,整个人依旧很虚弱的模样。   “温大人, 我们马车里没有草药, 所以您暂且忍耐些, 我现在就带你回城。”沈绛见他强忍着痛楚的模样,小声安慰。   温辞安睁开双眸, 比起往日沉默冷肃的脸, 此刻透着病弱的脆弱。   他低声道:“无妨, 我熬得住。”   马车很快行驶,走向回城的方向。   沈绛小声问:“温大人,你这次前来, 是不是为了扬州流民之事?”   温辞安突然睁开眼睛, 眼睛落在她身上的时候,眸底浮现起一丝惊讶,他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此事?”   这次他来扬州,乃是圣上特别交代的任务。   去岁江南水患之后,很多流民来到富足的扬州, 当时扬州官员迅速安顿流民, 使得朝堂上下,交口称赞。   前段时间, 圣上却突然宣他入宫。   监察御史虽官职低微, 但在朝堂上却不是谁都能忽视的存在。   皇上得到密信, 扬州官员贪腐严重, 更是在安顿流民一事,欺瞒圣上,所以皇上命他即刻前往扬州,调查这封密信所言内容的真假。   温辞安到扬州,知府张俭带着他参观流民所住之地。   他这才发现,或许圣上所收到的消息不假。   温辞安:“你怎么会知道流民之事?”   沈绛轻笑:“大人糊涂了,方才在温泉庄子,你与我说,你之前是想潜入流民庄子,意外被人发现之后,才受了伤的。”   温辞安眼睛盯着她,凝视时带来着几分压迫。   他并不相信沈绛这样的说法。   沈绛没有屈服,反而笑着看向他。   “沈姑娘呢,为何在扬州?”温辞安率先转开了视线。   她即便身着男装,梳着男子发髻,可是白生生的一张脸,哪怕粉黛未施,依旧唇红齿白的过分,在这狭窄的车厢内,这般近的距离下,透着一股压不住的惊艳。   若非知晓她本就是女儿身,温辞安只怕觉得自己是疯了。   对着一个男子打扮的人,这般心跳跃动。   沈绛轻声道:“我来扬州是为了做生意,只是我阿爹的名声太过响亮,我不想来了扬州,还要引起别人不必要的注意。所以我是以铺子里另一位掌柜妹妹的身份,前来扬州的。”   之前她答应过三公子,不会去见温辞安,泄露他们的行踪。   如今她与温辞安意外之下见面,她必须要掩盖谢珣的存在。   三公子说的对,温辞安是明访扬州,扬州这些官员,除非真的要造反,否则不可能对他动手。   相反三公子是暗访扬州,他如今的身份只是个富家子弟。   一个不慎,很可能会招来杀机。   但沈绛也不想让温辞安,对扬州局势全然没有防备。   毕竟这件事终究是因她而起,是她救了陈平,并将陈平的状纸呈交给了皇上。   所以她干脆道:“我虽来扬州时日也不长,但是扬州有个叫赵忠朝的富商,此人外号赵爷,听闻他的亲妹妹乃是两江总督薛世荣的宠妾。因此扬州官员都对此人格外恭敬,就连知府张俭都不例外。”   沈绛深吸一口气。   还有就是流民庄外,那个小少年透露给她的消息。   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要告诉温辞安。   虽然她与温辞安此番并非一路而来,可是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查明扬州城隐藏着的真相,找到那些失踪的青壮年流民。   “还有就是,我曾见过流民庄子里的人,他告诉我,庄子里很多青壮年失踪。其中有人在老家时,乃是在铁矿上干过活的矿工。”   她哪怕压低声音,却依旧气吐如兰。   但温辞安听着她清越的声音,思绪虽有些乱,却依旧清楚。   在他听到铁矿、矿工,这几个字时,双眸露出不敢置信的惊愕。   他望向沈绛的脸颊,那双水润的黑眸,透着干净澄澈的光辉,温辞安几乎在心底肯定,她绝对没有欺骗自己,更没有夸大其实。   温辞安没有追问她细节由来,他也瞧出来了,这姑娘来扬州,绝非只是做生意这么简单。   如今她不愿说,他就不问好了。   他从来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   温辞安一贯清冷的声音,带着难得的和软,他柔声道:“此事事关重大,三姑娘能告诉我,温子瞻先行谢过。”   沈绛眨了眨眼睛:“原来大人的表字,叫子瞻。”   温辞安看着她晶亮的双眸,一个带着蛊惑的声音,在心底不断说:他并非私心才想要告诉她,自己的表字。他只是想要谢谢她,代那些至今还生死不知的流民,谢谢她。   *   两人一路回到城内,都还算顺利。   温辞安与下属都住在城中驿管,这是专门招待巡查御史的地方,只是先前来的官员,很多都接受扬州官员另外安排的住处。   只有温辞安,他不管去往何地,从来都是公事公办。   就连地方官员的宴请,他都是能推就推。   此番温辞安来到扬州巡按,身边带着锦衣卫的人,因此一到驿站,就将看守的人,全都换成了锦衣卫。   张俭本就胆小,哪会有什么异议。   他们今日本该是休息,但这也是温辞安的托词。   他带着两名锦衣卫一路前往流民庄子,没想到中途还是出了意外,他勉强逃出来,也不知道那两人如何。   所以他一回驿站,就立即招了自己的贴身小厮青桐过来。   青桐一进来,就瞧出他脸色不对劲,焦急问道:“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今日与我一同出门的两名锦衣卫大人,可曾回来?”温辞安问道。   青桐摇头:“除了你之外,还没没人回来呢。”   温辞安皱起眉头。   “温大人,您还是先处理一下伤势吧,你的伤口本就深至见骨,又沾了水,”沈绛虽也担心那两位未回来的锦衣卫,却还是先劝道。   青桐将伤药拿过来,将温辞安的伤口包扎好。   就在他准备将绷带和伤药,都拿出去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温大人可在,下官扬州知府张俭,有要事来禀告御史大人。”   沈绛大吃一惊,站起来看了一眼。   “不好,赵忠朝居然也来了。”沈绛皱眉。   她转头看着房中的纱布还有伤药,这些东西太过明显,藏在屋子里只能勉强。   可是她却也在这里。   驿站的陈设本就简单,只有一个显眼的柜子能藏人。   可对方若是强行闯入房中,定会找理由搜查整个房间。   到时候被赵忠朝发现她也在此地,肯定会引起他的怀疑。   沈绛打算翻墙离去。   突然,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推门而入,禀告道:“温大人,前后都被人包围,扬州知府是有备而来的。”   “只怕是我们在流民山庄,泄露了痕迹,让对方起了怀疑。”   温辞安冷静说道。   青桐焦急说:“大人,我与其他人先阻挡,您带着沈姑娘赶紧离开此地吧。”   在京城时,青桐便见过这位沈姑娘。   “不行,我们若是走了,你们只怕更会没命。”温辞安望着他们,坚决道。   沈绛发现她原先翻墙的打算,肯定是不行。   一旦她露头,前后包围着的人,会追着她不放。   这里可是扬州,是张俭和赵忠朝的底盘,这两人要是想在扬州找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突然,沈绛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于是她立即上前,对温辞安说了自己的打算。   温辞安听完,目瞪口呆之余,反对道:“不可,这会影响三姑娘的闺誉。”   沈绛不在意道:“自打闯了金銮殿之后,我的闺誉就如同纸糊的窗子般,一戳就破。反正也不差这一件事了。”   她抬起长而圆润的眼睛,望向温辞安,歉意道:“温大人,得罪了。”   砰的一声巨响,桌子上摆着的东西都被摔倒。   沈绛手中不知何时滑出一把匕首,只见她手起刀落,对着自己的脖颈就划了一道。   鲜血淋漓。   而她束着长发的玉带,也在此时被扯开,如黑色锦缎般柔顺的长发,散落在肩膀上。   “滚开,我不要你的假好心,你放我走。”   她大吼一声的同时,屋外的人也冲了进来。   这一进来,众人皆愣住了。   当下这是什么情况?   扬州知府张俭朝着温辞安和沈绛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身着男装,披散着长发的这位,竟是个难得的美人。   不是说这位温大人官声清廉,不近女色。   他怎么还在屋子里藏了个女人。   反而是站在旁边的赵忠朝,也看了两人一眼,只是觉得这位散着长发的姑娘,怎么越看越眼熟,直到他惊呼一声:“你,你不是那个姚小公子。”   他狐疑的看着沈绛。   哪怕他色鬼上身,觉得这姑娘未施粉黛的模样,实在是惊艳。   可此刻也忍不住怀疑,这个从京城来的姚家小公子,为什么会变成了女人,而且还跟巡按御史大人在一起。   两人怎么会认识?   赵忠朝越想越不对劲,眼神越发冷漠。   他们之所以会带人来驿站,就是因为城外山庄里的人来回禀,说是今日有人来强闯流民庄子,被他们发现。   对方仓皇之下逃跑。   当时他与张俭一听,都觉得不对劲。   还是张俭当即说,此事只怕跟那位刚来扬州的巡按御史大人脱不了关系。   回禀的人说,那人被他们逼的跳入河中,生死不知。   张俭前来驿站,也是为了证实,对方还在不在驿馆中。   谁知温辞安不仅在驿馆,身边还多了个女子。   “她可不是什么姚小公子,”温辞安神色冷漠,连口吻都透着一股冰冷。   沈绛咬牙,突然将匕首压在自己的脖颈上。   身旁青桐高呼一声,“姑娘,我们大人如此人才,哪里就配不上您。您何必要这般寻死觅活。”   “温辞安,你虽处处都好,当世才俊,爹爹也喜欢你,可我就是喜欢三公子,是我不想履行咱们的婚约,这才跟着三公子私奔来扬州。今日被你寻到,我自然也无言活在这个世间,我这条命今日就给你了。”   什么?   张俭和赵忠朝两人,听着两人的话,脑海中冒出无数个疑惑。   乖乖,这怎么还扯到私奔了。   两人再看温御史这看似冷漠的表情,突然心头生出了同情。   男人嘛,还有什么比被戴了绿帽子更惨的。   沈绛简直越说越入戏,匕首压在脖子上,越来越深。   她泫然欲泣,带着哭腔。   “此生我生是三公子的人,死便是三公子的鬼。”   一旁的张俭,急忙劝道:“这位姑娘且慢,有事好好商议,哪有这般寻死觅活的。”   沈绛决绝道:“那好,你们让温辞安,即刻写一封退亲书给我。并且答应我,从此再不提此婚约之事,让我与三公子两人双宿双飞。”   赵忠朝这下恍然道:“原来你与程公子,竟是那等关系。”   难怪他说,这二人之前瞧着怎么怪怪的。   哪有两个年轻公子,成日形影不离,这般亲密。   温辞安听着她一口一个三公子,明知是为了做戏,可心头却不知道为何那般揪心。   直到他毅然决然道:“我不会将你让给旁人,除非我死。”   “想让我写退亲书,你写了这条心。”   握着匕首的沈绛:“……”   不是,温大人,这戏不该是这么唱的啊。 第93章   两人相持不下, 反倒是让旁边的人,心惊胆战。   张俭转头看了一眼地上,只见满地的纱布,还有伤药, 不由道:“这些是?”   青桐是个机灵的, 刚才沈绛说了计策的时候, 他也听个清清楚楚。   他知道自家大人性子古板端庄, 万万不是能扯谎做戏的人, 所以他立即说道:“张大人, 您说说这都叫什么事。我家主子身为监察御史, 深受皇恩, 长相又是这般俊逸, 谁见着不都得夸上一句青年才俊。”   随后他恨恨看了沈绛一眼:“这位姑娘倒是好,居然为了一个小白脸, 愣是弃了我家主子。先前主子找到她,她非要寻死觅活的,主子想着带她回京城,也要对她家长辈有个交代。谁知道她一听这话, 当即割了自己脖子。”   “奴才赶紧去拿了纱布和伤药过来, 她不仅不让主子救治, 还在此大吵大闹。”   沈绛手持匕首, 心底却狠狠夸赞了青桐一番。   温辞安虽古板至此, 可他的小厮多机灵啊。   几句话就将这满地的纱布还有伤药, 解释清楚, 而且还合情合理。   赵忠朝和张俭两人, 早已经看到沈绛脖子的伤口, 他们只是没想到, 这姑娘居然这般为爱痴狂,不仅跟别人私奔,一怒之下,就割自己的脖子。   张俭此人表面,瞧着忠厚老实,他不由劝说道:“这位姑娘,咱么有话好好说,何必动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轻易有损。况且你还是女子,容貌对女子何等重要。”   沈绛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你们别劝我,我早已经心意已决。不如你们劝劝温辞安。”   张俭和赵忠朝过来,本是想要试探,先前闯入流民山庄的人,是不是温辞安。   谁知过来,居然遇到这等事情。   两人皆有些尴尬,实在是不进不退。   这本是温辞安的私事,结果被他们闯入,这下闹得人尽皆知。   至于他们没怀疑这件事的真伪,实在是哪有女子会拿自己的声誉开玩笑,私奔这种事情重则是连命都能丢掉。   况且又有什么男子会承认自己头戴绿帽。   温辞安皱眉,声音更冷:“你死了这条心吧,你私奔之事,我与未来岳父早已经瞒了下来,只要你安心跟我回京城,我会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啧啧。   在场众人,心头皆闪过一声惊叹。   没想到这位温大人,面冷却心不冷,面对抛弃自己的未婚妻,居然还是不愿放弃。   沈绛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温辞安给自己拿了个深情人设,至于她,一个应该遭到万人唾弃的渣女。   行吧,这件事本就是她情急之下,拖温辞安下水。   “温大人,我从未喜欢过你,你何必要强求。如今我与三公子躲到江南,我们已打算长居扬州,此生都不会踏入京城。”   沈绛这才发现,原来说哭就哭,实在也是种了不得的本事。   她说到此时,居然也落了几滴泪。   她的一张脸本就极度欺骗性,即便未施粉黛,依旧透着楚楚动人,惹人疼惜的风情。   一旁的赵忠朝,本就是温柔乡里打转,最见不得女子楚楚可怜,此时见沈绛如此说,也不由劝说:“温大人,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何必要强求姚小公……姚姑娘呢。”   他之前叫惯了姚小公子,这一下差点又顺嘴。   张俭瞧着温辞安的脸色,见赵忠朝的几句话,让他神色越发冷漠。   他赶紧用手抵了下赵忠朝,示意他闭嘴。   张俭叹了一口气,反而朝沈绛看着:“姚姑娘,此事本乃是你与温大人的私事。只是咱们今个撞见,自然不能眼看着姑娘这般香消玉殒。不如姑娘先将匕首放下,与温大人再好生聊聊。”   此刻,温辞安也朝她看过来,那双一向平静无波的黑眸,落在她身上,似有涟漪。   “你先将匕首放下,你脖子上的伤口需要包扎一下。”   温辞安的声音冷肃,却意外透着柔和。   让人感觉,他对眼前这个姑娘,还未忘情。   “两位大人,要不你们两位先出去等会儿,让我家大人好生劝劝姑娘。”青桐眼看着这出戏,应该落幕了,赶紧说道。   他这么说,张俭和赵忠朝等人,自然同意。   于是青桐将人带到了前厅,赶紧让人端茶倒水,招待这两人。   后院里的沈绛,在对面离开后,松了一口气,这才慢慢放下匕首。   温辞安在她放下匕首后,将地下的伤药和白布都捡了起来,他将东西放在桌子上,转头看着沈绛。   她脖颈修长,肌如羊脂,白皙中透着细腻,此刻鲜血顺着脖颈流下。   有种猩红与白皙的强烈反差对比。   “总算把人打发走了。”沈绛在椅子上坐下,心跳还在加速。   虽然她突发奇想演了这么一出,但也不敢确定,对方会不会相信。   不过目前看来,他们两人应该是没有怀疑。   要不然青桐也不会这么轻松,将两人带走了。   温辞安指了指桌上的伤药和白布,低声道:“三姑娘,还是先将伤口处置了吧。”   沈绛这才咧嘴,轻嘶了声。   刚才她一刀划下去的时候,还没觉得疼。   这会儿把人打发了,她才感觉到疼痛,她伸手拿了一块干净的白布,压在自己的伤口处,又是一声轻声抽痛,溢了出来。   温辞安的眉宇从一开始,就一直这么蹙着,未曾松展。   他坐在沈绛身侧,始终沉默,唇线紧抿,又似在强压着什么未说出口的话。   沈绛用手按住伤口,待过了会儿,将白布拿下来,这才发现,白布上布满了血迹。   她仓促出手,一时没控制好力度,伤口有些深。   幸亏她划的乃是侧脖往下,接近锁骨的地方。   这里并无经脉,即便划伤,也不会造成致命伤。   “我来吧。”突然,温辞安站了起来,他伸手握住沈绛手中的那块白布。   之后,他让人重新端了一盆温水。   他拿起一块干净白布,在水中浸泡,拧干后,走到沈绛身边,低声一句:“僭越了,三姑娘。”   沈绛心头恍惚,忍不住说道:“要不,还是找个丫鬟来帮我处理伤口吧,温大人身份尊贵,我岂敢劳烦。”   “我身边只有青桐一个小厮,不曾有过丫鬟。”温辞安语调平淡。   沈绛在他靠近时,只觉得呼吸都紧促了起来。   她实在是不惯与三公子之外的男子,这般亲近。   “要不我还是回自己的住所,让我自己的丫鬟来处理伤口。”沈绛脖子一歪,躲开了温辞安的手掌。   温辞安岂会听不出她的推托之意,他将干净的白布,递给沈绛。   这个刻板而又端方的男子,始终做不出强逼她的事情。   明明心底渴望,但是他二十多年来,所学的礼义廉耻,早已刻入骨髓。   若她不愿,他就不该迫她。   “三姑娘还是先将血迹擦干,我先出去将那些人打发掉。”温辞安微垂眼眸,没有再看她,身上那股谨慎克己的气质,再次萦绕在周围。   似乎先前那句让她死心,自己不会放弃她的话,也真的只是逢场作戏的一句话。   此时,前厅。   张俭与赵忠朝喝着茶,突然张俭短促一笑,说道:“我瞧咱们这位温大人,样貌、气度也是万里挑一的好。说起来,配京城的贵女也是配得上。怎么这位姚姑娘竟眼光如此之高,这都瞧不上?”   这会儿冷静下来,虽然他们对这件事没有怀疑。   毕竟私奔这事,着实是惊世骇俗,他们也实在无法相信,会有女子随意拿起当借口。   都说女子也爱俏郎君,温辞安这等相貌的,已是世间难得。   这个姚姑娘还要找个什么样的,难不成是个仙人不成?   “此言就差矣了,”赵忠朝勉强喝了一口茶,发现此处驿馆的茶水着实普通,他摇头晃脑说:“张大人有此困惑,那是因为你没见过那位程公子。”   “就是那个江泉程家的公子?我听说他一来扬州,极是大手笔,大把大把往外撒银子。”   赵忠朝自鸣得意道:“就是这位程公子,先前张大人您不是还让我小心些,说这种看似豪富的公子哥,说不定有诈。”   “我如今倒是瞧出来,为何这位程公子迫不及待想要攀上咱们这条船了。江泉程家,早些年名声还算响亮,如今却有些落寞。他若是能在扬州站稳脚跟,自然就不会惧怕这个温大人。他这么着急赚银子,只怕也是因为怕私奔之事败露。”   张俭轻笑:“听赵大人这么一说,我倒是挺想见见这个程公子。”   “毕竟能从温大人手中抢女人,只怕也确实是个厉害人物。”   赵忠朝脸上露出一种轻浮,低声道:“你要是见到这位程公子,便会知道,这位姚姑娘非要寻死觅活,也要跟着他的原因了。”   两人说话间,温辞安从后院出来。   “两位,实在抱歉,见笑了。”温辞安见到他们时,率先行礼。   这两人哪敢受这个礼,张俭赔笑道:“实在是我们之错,未经通报,就闯入。只是听着后院动静,有些担心大人安危。” 第94章   张俭倒是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温辞安淡然望向他们:“扬州在张大人的治下, 不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张大人何须担心我的安危。”   张俭顿时被噎的说不出话。   温辞安就算再为难他,他也不好意思辩驳, 毕竟他刚见识了对方的窘迫。   “姚姑娘的伤势如何了?”张俭关切道。   温辞安此时正色道:“张大人, 温某有个不情之请, 还望张大人一定要答应。”   “温大人请讲?”   “今日之事, 本不该被旁人所知晓,毕竟事关她的声誉。如今这么人撞破,对她闺誉实在有碍, 所以务必请张大人约束手下, 万不可泄露今日之事。”   赵忠朝忍不住对温辞安竖起拇指:“温大人, 您可是真男人。”   被戴绿帽,这都能忍。   居然还不怨不悔的要护着对方。   就在三人在聊天时,突然外面有锦衣卫入内禀告:“大人,外面来了一行人, 说是要找姚小公子。”   众人略惊, 还是赵忠朝忍不住说:“该不会是程公子吧?”   倒也不怪他多嘴,沈绛被温辞安抓了来,说不准就有人回去报信呢。   温辞安心头比起惊讶, 更多是担心。   他虽未曾见过这位三公子,但他肯定是与沈绛乃是同行者,先前沈绛这个私奔的说辞,也是临时想了出来。   要是程公子到场, 将此事戳破, 只怕他们都会有危险。   先前张俭派人将驿馆前后, 都围住了。   他们刚将危机勉强解除, 这会儿要是双方说法对不上, 只怕要糟糕。   温辞安随即薄怒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是闲杂人等随意出入的吗?将人给我赶走。”   他这般生气,旁边两人还不都敢劝说。   要真是那位程公子,岂不就是温大人的情敌,男人嘛,能包容自己的女人,却见不得情敌。   赵忠朝出来打圆场:“要不我去见程公子,让他先回去等着。”   张俭也劝道:“温大人,这里人多口杂,还是不宜与程公子喧闹起来。要真的宣扬出去,岂不是败坏了姚姑娘的名声。”   就在两人劝说时,居然听到了兵戈相击的声音。   众人大惊,直到门口出现一个人。   谢珣一直让人盯着驿馆,沈绛的马车一入内,他就得了消息。   谁知没一会儿,晨晖又派人传来消息,说发现驿站前后都被人暗中围住,扬州知府张俭带着赵忠朝,一起进了驿馆。   坏了。   听到这个消息,谢珣立即想到沈绛还在驿馆内。   他虽不知沈绛为何会跟温辞安一起,但她前往驿馆,必然是遇到了事情。   谢珣想也不想,带着人前来。   他已打定主意,若对方真的敢对沈绛不利,他即便立刻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一定要护沈绛周全。   谁知他带着人刚入了正堂,赵忠朝立即上前,苦口婆心道:“程公子,此番之事,温大人已不跟你计较了。你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呢。还不赶紧先回去。”   谢珣皱眉。   赵忠朝见他依旧不动,压低声音道:“你抢了人家的未婚妻,本就没理,如今又带人闯入驿馆,再这么闹下来,连我都没办法保你了。”   谢珣眼眸微垂,神色虽淡然依旧,心头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抢了人家的未婚妻??   他与温辞安的一面之缘,也就是那次金銮殿,只是那时他戴着银色面具,遮住了脸。   因此他识得温辞安,但是温辞安却不认识他。   但他们之间,何来什么抢未婚妻一说。   谢珣却没有出声反驳,因为他知道,这极有可能是温辞安找出的借口,他现在不了解事态,多说多错。   倒不如不说。   于是他只冷着脸,沉默以对。   赵忠朝还以为他听进去自己的劝说,越发小声说:“我知你担心姚姑娘,但是温大人正在气头上,你不如先回去,待温大人气消了,自然会把姚姑娘送回去的。”   “若是不见到她,我心难安。”谢珣语气平静道。   说完,他抬头朝着堂前同样站着的男人,看了过去。   夕阳如火,将大半个天际,点燃成火烧般的绛色。   两人隔着这火色天光,遥遥相望。   张俭站在温辞安身旁,这会儿也瞧清楚了来人模样。   先前赵忠朝提起那个程公子,言语夸张,他只当这个姓赵的,极尽浮夸罢了。   谁知如今一看,这位竟真是个神仙人物。   谢珣身穿一身白色绣山水锦袍,身姿挺拔,翩然出尘,他的脸颊被浸在火烧云的赤光之中,轮廓鲜明,眉目犹如水墨笔画勾勒出的俊美,眼角眉梢沾着淡然宁静。   光是这么平平一眼看过去,都能感觉他身上的清冷高洁。   周身似自带圣光般,好看得不似世间人。   张俭先前还觉得那位姚姑娘,莫非是瞎了眼不成,舍弃温辞安这种如玉般的人物。   可是现在一看,比起温大人这样古板严肃之人,不远处的那位,确实是风华更盛。   这两方僵持之际,一阵小跑的清脆脚步声,从远及近。   连接着前厅和后院的月亮门处,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   她脚步太快,长袍的衣摆如同被风吹起,刚束起来的长发,也在傍晚的冷风中飘舞。   明艳的少女眼眸落在不远处,竟直接奔跑而来。   在众人的视线下,她跑到那一身雪白长袍的男人身前,伸手将他抱住。   “三公子,你来接我了。”沈绛伸手勒住他的腰。   谢珣哪怕被她冲撞了下,依旧身姿如松,原本沉静淡然的眉眼,在她出现的那一刻,犹如被笼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变得格外温柔。   这一幕,郎才女貌,看着倒是赏心悦目。   只是其他人不由朝正厅看过去,温辞安站在堂前,他的轮廓被逆光所掩。   他眼眸微垂,所有人都以为他没在看,可他的眼尾余光却早已经瞧了个清楚。   远处是相拥的璧人,而他形单影只。   不过本来这也只是谎言罢了,哪怕有那么一刻,他快要真的沉溺在这种虚妄的谎言之中,可终究谎言就是谎言,还是有被撕碎的时候。   庭院四周,一片静寂。   谢珣带来的人被挡在门外,温辞安的人则在外面拦着,唯有庭院内,自以为知晓真相的人,沉默无言。   青桐眼皮一跳,他本陪着沈姑娘在后院。   谁知突然有人说,前面有人要闯进来,是来要人的。   于是沈绛立即起身,不顾刚被止血的伤口,一路奔跑而来。   好在她及时赶到,看起来谢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于是她不顾一切,扑到谢珣怀中,只用两人能听到的低语道:“听我说。”   下一刻,沈绛扭头看向不远处的温辞安:“温大人,我知你并非真心喜欢我,只不过是不忿我选择了三公子,而非是你。可是温大人,我不选你,并非是你不够好,而是我与三公子相识在先。我与你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曾见过几次面。”   谢珣一边听着她说的话,一边看着她,只见她头发有些凌乱,直到他视线下移。   他手心猛地握紧沈绛的手掌,他的双瞳紧紧盯着她的脖颈。   那里的伤口已被白布包扎,只是她今日所着锦袍乃是浅色,先前伤口滑落的鲜血,在衣襟上慢慢凝固,从鲜红逐渐变成暗赤。   她受伤了?   谢珣的眉心凝结,原本一双淡然沉静的幽眸,不由燃起了炽烈之怒。   温辞安慢慢道:“三姑娘,你不过是一时被迷了心窍罢了,回头是岸。”   这样的话,不是他该说的。   谢珣此时听到他的话,便笑了一声:“她已喜欢我,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回头。”   沈绛:“……”   她不知道谢珣一个,全然不知此间缘由的人,怎么就能片刻间入戏。   看来,这谁的戏唱的都比她好啊。   这两人在打着机锋,听得旁边这些人也是心惊胆战。   毁亲、私奔,这等事情,本就罕见。   这还头一回见到,三方同时在场,而且这个抢人媳妇的程公子,居然嚣张的比原配还要厉害。   都什么世道。   张俭哪怕心头藏着无数秘密,却也不得不感慨,今日所见之事,确实生平罕见。   最后沈绛握紧谢珣的手,高喊着:“温大人,你强留我也无用。我与你的婚约,早已经作罢,我在扬州之事,还望你也不要与我家人说。”   “你要我今日放你走也行,但是在我离开扬州之前,你不得离开。”   温辞安知道他该放沈绛离开。   强留她此处,只会给她带来危险。   他再望向谢珣,心头有种莫名的疑惑,觉得此人似乎在何处见过。温辞安幼年早慧,过目不忘,但凡他见过的人,绝对不会忘记。   偏偏这个程公子,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见过。   却又想不出,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沈绛见温辞安松口,愿意放自己走,心底松了一口气。   等她与谢珣从驿馆中离开,两人登上马车,沈绛觉得后背有些凉,这才察觉,原来不知何时,后背早已湿透。   她这也是虎口脱险吧。   “这可是太危……”   险。   沈绛原本转头想要跟谢珣撒娇,抱怨这次太危险,差点就被揭穿,结果她刚转头,就看见谢珣那双过于幽深的眸子。   带着不解、疑惑、探索,当然更多的是不悦。   “为何我是抢别人未婚妻的人?”他语气幽幽道。   沈绛心中忐忑,想要笑,却发现嘴角有些僵硬。   她想要解释说:“只是情急之下的推脱之词,要不是这样,我们也无法脱身。”   毕竟她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驿馆。   自然,没有比狗血的男女之情,更能转移别人的视线。   这不就让所有人都相信了他们的说辞。   可下一刻,沈绛被谢珣拥在怀中,低声说:“托词也不行,你只能是我的。” 第95章   沈绛回到云梦园, 本以为这件事掀了过去,谁知刚入了房,就听谢珣吩咐:“去拿伤药和干净纱布过来。”   跟着入内的阿鸢惊呼:“谁受伤了?”   随后她目光在沈绛和谢珣之间来回打转, 很快,就发现了沈绛脖子上的白布。   “小姐, 你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受伤了。”阿鸢又气又急,自打他们入京,一路走来,她发现自家小姐这受伤的频率未免太过。   好在阿鸢在来扬州之前, 备足了各种药材。   就是防备在扬州出现意外。   没想到刚来没多久, 自家小姐这又开始受伤了。   谢珣伸手,想要直接解开她脖子上的白布,沈绛按住他的手掌, 低声说:“我的伤势已经处理好了,不用再拆开了。”   “不行。”谢珣温和而不失强势的低声道。   说完, 他手指已拨开她脖颈上的白布,一道鲜红狰狞的伤口, 出现在眼前。   谢珣皱眉:“怎么弄的?”   沈绛不敢说, 她怕自己说了,反而惹得谢珣更不开心。   直到谢珣盯着她的伤口, 瞧了许久, 突然道:“是你自己划的?”   沈绛有些震惊。   这都能被他猜出来?   “我…我不是要故意伤害自己, 是当时情况紧张。今日我去温泉庄子, 没想到正好遇到了温大人。他也是今日去暗访附近的那个流民庄, 谁知差点儿被人发现, 他只能从河中逃跑, 就正好逃到温泉庄的后山,被我碰上。”   谢珣安静听着她的解释。   沈绛又说道:“之后我送温大人回驿馆,刚到那边没多久,扬州知府张俭就带着赵忠朝一起过来,而且他们还暗中派人将驿馆前后都包围。你也知赵忠朝是见过我的,若是他瞧见我与温大人在一起,肯定会怀疑我们的身份。情急之下,我才会想出那个法子,合理解释我为什么会在那里。”   她一口气,将前因后果都解释了一遍,还顺便偷偷觑了谢珣一眼。   “三公子。”沈绛勾着他的手指,轻轻晃了下。   她眼看着谢珣脸色不虞,赶紧开启撒娇模式,势必要把这件事插科打诨的糊弄过去。   但是谢珣早摸透她的套路,一边给她重新包扎伤口,一边道:“若是再有下次,我就……”   “没有,没有,绝对不会有下次。”沈绛仰着头,一脸讨好望着他。   他们回来时,天色渐暗,屋中明亮的烛光照耀着,映照在他的脸上时,他深邃的眉眼,有种平和的优雅温柔。   谢珣没再说话,只是手指轻柔的将她伤口包好。   待他弄好,顺势在旁边的位置上坐下,他垂着眉眼,伸手收拾用过的伤药还有白布,烛火摇曳,生出几分浅薄的红光,落进他的眼中,如同被揉碎的霞光,灼灼耀眼。   “若是下次还有人,需要你伤害自己,才能保全,我就一定先杀了他。”   沈绛错愕的瞪大双眸。   她有些不敢相信的看向谢珣。   在她心中,谢珣始终是温柔平和的性格,哪怕他曾在她面前杀人,可她明白,那是为了保护她。   这样隐藏着暴戾的言语,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   沈绛心神震荡之际,谢珣已经再次站起,轻声道:“你今日都未进什么食吧,我让人给你炖汤,伤口要忌口,不宜吃辛辣之物。”   这话透着关切,仿佛刚才那一句话,只是沈绛误听了。   沈绛乖乖点头之后,谢珣起身离开。   没一会,阿鸢垫着脚尖,悄悄摸摸的进来。   “小姐。”阿鸢小声喊了一声。   沈绛趴在榻上,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哎。”   阿鸢拎着裙子过来,蹲在她身侧,小声问:“你跟三公子吵架了?”   “没有。”   “那为什么三公子脸色看起来那么难看。”   沈绛:“我也不知道,男人心大约也是海底针吧。”   阿鸢小声说:“可我觉得三公子性子那么好,寻常事情,肯定不会惹得他生气。”   沈绛腾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她凑过来,弯腰,伸手拉阿鸢的脸颊,小声道:“你这个丫头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性子不好,惹三公子生气对吧?”   “不是。”阿鸢扯着嘴角,也不敢说话。   终于沈绛松开她,小声嘀咕:“我真的不是要故意惹他生气。”   如今大姐姐不在身边,沈绛身边凑不出三个臭皮匠,只能跟阿鸢这一个臭皮匠嘀嘀咕咕,她将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阿鸢瞪大眼睛:“吃醋,三公子肯定是吃醋了。”   沈绛轻叹了一口气:“可是温大人对我,并无那等意思,我们只是因为查案,不小心撞在一起了。”   “小姐这般好看,你怎知温大人对你并无那等想法,”阿鸢耿直道。   沈绛:“……”   她再次伸手在阿鸢脑袋上,重重敲了下,警告道:“你这么说,是在诋毁温大人。”   沈绛虽与温辞安相识时间不长,却深深钦佩他的为人。   在如此朝堂之上,他还能做到独善其身,不随波逐流,不谄媚枉上,不结党营私,一心只想要海晏清明,拨乱反正。   这样的人,不管在哪朝哪代,都是受人敬重。   阿鸢捂住脑袋,委屈说:“小姐,你没发现你对这位温大人,本来就不一般吗?”   沈绛下意识否认道:“怎么会。”   “本来就是,之前我们刚到京城,三公子冒着危险带您去天牢见老爷,你都不曾跟他透露老爷的事情。还是之后与三公子相交很久,才彻底透露。”   “可是那位温大人,您也与他不熟识,就敢把侯爷案子的证据交给他。”   沈绛启了启唇,想给自己辩驳。   她有无数个理由,是因为温辞安官声甚好,是因为她曾梦到他。   却在这一刻,莫名安静了下来。   “小姐,我觉得三公子肯定不是生你的气,他就是吃醋。”阿鸢见她不说话,还以为自己的一番话让沈绛生气,赶紧又找补了回来。   沈绛摇摇头:“没事,我知道了。”   待她用完晚膳,思来想去,还是睡不着。   夜里起风,阴风呼啸,将窗棂吹的哗哗作响,她原本已散了钗发,准备睡觉,可是思来想去,终于还是起身。   外面的亭台楼阁,早已被黑暗笼罩。   只有沈绛手中的一盏灯笼,照着前面的甬道。   谢珣住的地方,就在沈绛院子的旁边,平日里他们吃饭都是一起。   偏偏今晚,他派清明来传话,说是有些事情要忙,让她早些用完膳,就赶紧歇息。   她身上披着厚实的狐裘披风,一圈纯白的毛皮贴着她的脸颊。   待到了书房外,里面的烛光明亮,她上了台阶,走到门口。   轻轻敲了下房门,谁知吱呀一声,门顺势被推开了。   原来书房门一直是虚掩着的。   沈绛朝里面看了一眼,原本坐在书桌后的男人,此时也抬头,看了过来,两人视线落在彼此脸上。   谢珣站了起来。   沈绛心底因为他这个下意识的举动,开心的笑了下。   随后她将灯笼挂在外面,只身走进了书房。   屋子里烧了暖炉,透着一股散不去的暖意,整个人犹如置身在热流中。   沈绛被冻的有些僵硬的手指,也慢慢恢复了知觉。   “外面风大,怎么不多穿点。”谢珣皱眉看着她。   沈绛一笑:“你不曾用膳,一直在书房里吗?”   谢珣点头。   这些日子,晨晖都会将他们打探到的消息,传递给他。   沈绛走过去,仰头道:“明日便是朱颜阁开张的日子,三公子要与我一同去吗?”   谢珣眼帘搭着,声音淡然:“自然是要的。”   沈绛望着他忍不住左探探右看看,她这举动太过明显,惹得谢珣抬眸看她。   “这是做什么?”见她这古怪模样,谢珣出声问道。   沈绛终于笑了起来,上前抱住他的一只手臂:“你是不喜我与温大人接触?”   谢珣心头一哽。   这事儿难道这么不明显?   沈绛嘀咕:“小气鬼。”   “三姑娘说什么?”谢珣转头垂眸打量她。   沈绛这才发现他脸上带着淡淡的倦意,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疲倦,原本过分白皙的皮肤,透着一种并不正常的灰败,好似大病了一场。   她心头惊讶,忍不住道:“你病了?”   先前她一直担心别的,居然没注意到他的脸色。   谢珣摇头:“不碍事,只是陈年旧疾。”   沈绛光是听着这四个字,就觉得毛骨悚然,毕竟她可是见过谢珣的陈年旧疾发作起来,是什么模样。   “是因为天气冷了?那你还赶紧去休息,在书房这般点灯熬油,太不顾自己的身体了。”沈绛着急,拉着他就往外走。   她这才发觉,谢珣的手掌这般冰冷。   谢珣站在原地,没动,反而一把伸手将她拽了过来,沈绛撞进他怀中。   “所以你现在知我为何生气了吧,我自幼这具身躯便受着折磨,深知一个康健的身体是多么的难得。你往后切不可再这般随意对待自己。”   谢珣垂着眸,漆黑的瞳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认真,目光既深邃又柔软。   一下就击中了沈绛的心房。   原来他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对自己发火。   沈绛心底生出无限愧疚。   谢珣看了她一眼,便知她听进了自己的话,他这人从来都惯会掌握人心,如今竟把这一套用在了她身上。   他的手指指腹轻轻压在她伤口的白布上,她脖颈纤细。   如今裹着一层白布,显得楚楚可怜。   沈绛望着他,突然展颜一笑:“我以后一定多听三公子的话,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少女笑起来的时候,妩媚的容颜越发动人,犹如春日里枝头上竞相绽放的桃花瓣,唇瓣微扬,那样娇俏粉嫩的颜色,更添明媚。   她说着时,还轻摇了下他的手臂。   谢珣本沉着脸,微微别开。   许久,他低声道:“你以后别这么笑。”   沈绛格外自满道:“是因为太好看了吗?”   谢珣似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道:“像个小傻子,让人觉得怪可怜。”   沈绛:“……”   她恨不得戳了这个男人的双眼,有…有她这样笑的这般好看的傻子吗? 第96章   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消散, 沈绛整个人登时轻松,说起话也恢复了先前的轻松。   直到她突然想起, 连连道:“我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谢珣抬眸。   “我今日与流民庄子上的人接触上了。”沈绛说道。   谢珣闻言有些吃惊,他没想到沈绛第一次前往,就能接触到庄子里的流民,不由道:“你见到了什么人,可是有重要线索。”   沈绛先前说过,温辞安今日也是想要潜入流民庄子, 却被人发现。   没想到她居然能丝毫不惊动,庄子外的那些守卫。   直到沈绛道:“我接触到的是个十岁的孩童,或许是他年纪尚幼,所以庄子的守卫对他们这样年纪小的孩童看管宽松。”   “可是他给了你什么重要线索?”   谢珣并未小看此事, 如今庄子被看守那样严,晨晖到现在也没人进去, 温辞安今日也是无功而返。   沈绛反而成了他们之中, 第一个接触到流民庄子的人。   不管外面传的如何魑魅魍魉,这些流民才是真正的证人。   沈绛想了,说道:“那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给我们提供了不少的线索。最起码有用的就有两条。”   “第一条就是, 他告诉我庄子上确实有不少青壮年不见了,很多孩童的爹爹都没了踪影。而且他们不是死在洪灾中,是到了扬州之后,甚至是在进入流民庄之后才不见的。”   “第二, 那个小孩子告诉我, 他爹爹以前在铁矿上做过工。”   大批失踪的青壮年。   铁矿上做过工。   这两件事若单独看的话, 或许还没什么特别, 但是联系在一处, 就格外不寻常了。   众所周知,铁矿本就是会聚集大量青壮年的地方,因为开矿是件极耗费体力的事情,而且充斥着各种危险。   谢珣此刻陷入了沉思,难怪陈平在状纸上写着,大量青壮年男子无故失踪。   如今看来,这些人并非是无故失踪,而是一起失踪,更可能是强迫入了矿。   大晋朝对于铁矿的管制十分严格,每开一矿,就要上报朝廷。   毕竟矿石会被用于冶炼铁器,若是不严格控制,私下随意开矿,说不准会有人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弄出一堆的私兵。   皇帝最忌讳的便是,自然是有人造反。   而造反的第一步,就是兵器。   思来想去倒不如在源头上制止此事。   谢珣手指轻轻叩击着桌沿,清泠的声音被外面的夜色染上了一丝暗沉,他道:“看来这事,追根溯源还是跟京城里的人有关系。”   一个扬州知府,不敢做这种掉脑袋的事情。   至于两江总督薛世荣,如今还不知他是否参与其中,只是若真的只为了敛财,堂堂两江总督有的是法子敛银子,又何必要开私矿,干这样掉脑袋的事情。   除非这件事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   从龙有功,可不就有泼天的富贵等着。   沈绛听闻此话,突觉有种漫天的失望兜头而下,她问:“如今朝堂之上,当真这般天下乌鸦吗?我以为一个魏王,因为一己私利,害得仰天关无数将士,本已是黑暗之至。没想到,如今居然还有人利用这些无辜的灾民。”   私自开铁矿乃是杀头的大罪,但又需要大量的青壮年,若随意抓住当地居民,难免会弄得怨声载道,说不定很快便会传的天下皆知。   这些灾民却不同,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   能给自己全家人一个住处,一个活命的机会,那些父亲、儿子、丈夫,或许都愿意为家族付出。   扬州此地之事,只怕也是因为拿捏住了灾民的这等心理,才能隐藏至此,不曾被发现。   幸得那些有良知的书生,明明事不关己,却甘愿以命鸣冤,虽死不悔。   沈绛的心情无比沉重。   好在有了这等线索,他们也有了新的方向,只要真的找到这处私矿,到时候那些人就是再有瞒天过海的本事,也无法将这样一个偌大的铁矿,藏的严严实实。   只不过扬州周边这般大,他们人手也不足,真找起来,也犹如大海捞针。   *   朱颜阁的新铺子,位于扬州东门街,此处乃是扬州最为繁华之地。   沈绛在铺子开业之前,已在扬州四处宣传。   原本朱颜阁在江南一代的名气就极大,如今不必千辛万苦等着京城送货过来,直接在家门口便能买到。   之前沈绛为了赶着开业,特地把铺子里的第一批货,从京城带了过来。   她之后虽然另外盘下了口脂作坊,用来制作口脂,但若是在扬州制作第一批口脂,光是二十三道工序,便足足要半月有余方能制作完成。   况且朱颜阁的口脂,还要经过雕刻一项。   沈绛已在扬州找到了足够的微雕师傅,这次她在扬州第一批的口脂上,雕刻的乃是江南园林亭台。   特别是四美的盒子,她特别让人设计成亭台模样。   不得不说,大晋的瓷器制造确实了得,沈绛屡屡奇思妙想,都能被满足。   口脂瓶身乃是柱状,绝妙的是盖子部分,做成双层四角飞檐。   今日一大清早,沈绛便与谢珣一起,前往铺子准备。   待到了良辰吉时,鞭炮一响,门口舞狮队伍,将整条街都闹的热闹了起来。整个铺子门口,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的乃是水泄不通。   等店门打开,只见一群浅粉色上衣粉白长裙的少女,翩然而出。   这群少女一样的发饰,一样的着装,就连模样都各个娴静柔媚。   若是在外面瞧见,会让人觉得这是哪家富户的小姐。   “诸位贵客,里面请。”为首的侍女,冲着众人福身行礼。   沈绛今日特地身着女装,反正她女子身份已经暴露,倒也不怕别人再发现。所以她特地用上了朱颜阁的口脂。   待客人入内,她站在二楼的平台上,缓缓望着楼下。   很多人下意识抬头,望着楼台,站着的女子。   “这位姑娘唇上用的是什么口脂?”有个人忍不住惊呼道。   只见站在灯下的少女,头梳高鬓,两侧繁重而又富贵的流苏发钗,额头贴着精致花钿,一袭白色绣百花浮雕刺绣短襦,底下一条同色十二幅长裙,宽大衣袖上一圈赤红镶边,成为衣着上的点睛之笔,仙气飘渺,宛如踏星河而来的仙人儿。   抬头众人,脑海中都不由升起同一句话。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   “楼上乃是名贵口脂以及香料,为今次开业特地准备的典藏版四美,便在其中,若是有兴趣,也可上楼一瞧。”   她这一开口,唇瓣在头顶的灯光映照下,散发出细碎的光影。   朱颜阁的口脂之所以这般引人喜欢,不仅是因为口脂色彩出众,更因这些有些口脂在上色时,里面含着珠光,让唇瓣散发出一种诱人的色泽。   这样的色泽,是其他口脂绝对达不到的程度。   到了二楼,只见正中间的玻璃柜子上,摆着四个赤金双层四角飞檐亭子模样的盒子。   四个盒子顶端,镶嵌着不同颜色的珠宝,交相辉映,好不华贵。   看得人着实是瞠目结舌。   “这个是?”有个贵夫人忍不住问道。   一旁侍女贴心道:“夫人,此乃是我们东家为了此次开业,特地准备的纪念款四美,赤金打造的双层四角亭台造型,这个世上也只有面前这四个盒子。”   扬州乃是商业中心,更重要的是扬州是淮盐的重要出产地,又临近长江,加上周围有运河,河运发达,因此扬州云集了众多盐商巨富。   这些巨富盐商不仅生活奢靡风华,更有一掷千金的豪奢作风。   此等以赤金打造口脂盒子,若是放在京城,只怕会被那些自持内敛的世家大族暗哧一声土鳖。   但是放在扬州,因为此地经商风气浓重,商人们之间喜欢攀比。   这样的东西反而会引起他们的追捧。   沈绛让人以赤金打造口脂盒子,盒子的造型还是扬州园林中最为经典的亭子。   果然,一经推出,立马引起了众人的关注。   “这个口脂多少银子,我要一个了。”最先开口问的那位贵夫人,豪气道。   沈绛站在一旁,并未开口,而是站在那位贵夫人身侧的侍女,轻声一笑,语气和婉道:“夫人请见谅,这个盒子乃是我们店中的珍宝,并不直接售卖。”   “不卖你们还拿出来给我们看?”这位贵夫人不悦道。   侍女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笑意,她不急不躁道:“夫人稍安勿躁,只因这四盒四美着实珍贵,为了避免怠慢店内最尊贵的客人,掌柜一早便定下规矩,这四盒赤金纪念款四美,只有在本店消费满千两纹银以上的客人,方可有购买的资格。”   千两纹银?   此言一出,当即有人怒道:“你们这岂不是店大欺客,当真是黑心。”   “这位客人,您此言差矣。第一我们店内并不曾强买强卖,这四盒四美口脂,乃是掌柜为了此次开店特别制作的。本就是店中的镇店之宝,若是轻易就被买去,岂不是辜负了这镇店之宝的美名。”   这个小侍女的解释,让最开始的那个贵夫人点头称赞道:“就是,这等精贵的东西,若是人人都能买得起,有什么可稀罕的。”   女子本就有收藏的癖好,这等与众不同的款式,若是真的拿到手,那可真是扬州城的头一份。   没一会儿,店内彻底热闹了起来。   买不起四美的姑娘,就要二十四节气的口脂。   眼看着要到了年关,大家辛苦劳作了一整年,不就是想要在年末的时候好生犒劳犒劳自己,就连平时最舍不得花银子的小媳妇,都呼朋结伴前来,与好友商议哪种口脂最衬自己的肌肤。   沈绛与谢珣坐在书房内,听着外面的喧闹声。   直到阿鸢推门而入,惊喜道:“小姐,第一盒纪念款的沉鱼已经被卖了。”   “这么快?”沈绛惊讶。   阿鸢点头:“那位夫人不仅要了整套的二十四时,还要了好几套四美,成了店里第一个购买银两超过千两的顾客。您不是说,第一个购买超过千两的,就可以随意挑选一款纪念款。”   “好,去敲锣吧。”沈绛笑道。   果然没一会,外面响起了铜锣之声。   只听一个洪亮声音朗声道:“恭喜王夫人,成为第一个获得经典款四美的客人。”   “哎哟,居然这么快就有人买走了。那岂不是只剩下三个了?”   “那个赤金亭台模样的盒子,着实是太漂亮了。”   “真不愧是大盐商的夫人,果然是出手豪阔。”   底下议论声不断,弄得刚拿到东西的王夫人都心花怒放,着实被满足了一下虚荣心。   就连沈绛本人都没想到,扬州这些贵夫人居然如此吃这套。   一天下来,原本她以为会过几日才能卖空的四美经典款,居然销售一空。   也就是说光是卖掉这四盒口脂,就带来了四千两销售额,更别提这四盒四美卖出的价格也是不菲。   待到了晚上,账房先生当着沈绛和谢珣的面儿,噼里啪啦的拨弄算盘珠子。   “掌柜的,今日本店一共销售额度是一万八千两。”   沈绛也没想到朱颜阁在扬州的第一日开业,能取得如此成功的开始。   江南呐,不愧是豪富之地。   朱颜阁的铺子开了之后,赵忠朝和张俭二人,明显对谢珣放心了几分,在他们看来,这二人确实是来扬州赚银子。   至于沈绛对于朱颜阁的开设也有说法,先前她告诉众人,她是为了家族才来扬州。   如今谎言戳穿了,她干脆承认,她就是打着家族铺子的名头,在扬州生财。   赵忠朝反而对这位姑娘佩服了几分,他喜欢钱,更喜欢赚钱。   对于能赚钱的人,那就更是佩服至极。   这日谢珣与沈绛二人,被赵忠朝请去赴宴。   此番赵忠朝邀请所在之地是在二十四桥,哪怕初来扬州第一日,已见过瘦西湖畔的风光,赴约而来,依旧透着一股惊讶。   夜色深沉,华灯初上,各处庭楼小院前面都挂满了花灯。   就连河面都被映照出一片灯红酒绿的盛景。   沈绛随谢珣到了地方,只见一艘巨大画舫停在湖面上,这艘画舫高达数层,将周边的画舫似乎一下衬托的格外小巧。   赵忠朝身边的管家,亲自下船来迎接。   待他们上了画舫这才发现,画舫上窗户居然用了极为罕见的玻璃装饰。   先前沈绛的朱颜阁开张,她特地寻了玻璃容器,用来放置经典款四美。   没想到赵忠朝竟豪奢到如此地步,用这般精贵的东西直接装饰窗户,可见他生活之奢华,实在非同一般。   还未入内,缠绵悱恻的丝竹之音不绝于耳。   待到了船舱内,就看见赵忠朝身边左拥右抱坐着两名女子,两人手持酒杯,就见一人含了一口,对着赵忠朝的嘴,就要喂过去。   沈绛见状皱起眉头,扭头看向别处。   她并非是束于礼教的女子,只是单纯觉得这等场面着实太难看,懒得多看一眼。   倒是赵忠朝瞧见他们到了,一把推开女子,朗笑道:“程公子,姚姑娘,你们二位总算是来了。”   谢珣上前,与他见礼。   赵忠朝一边笑着,眼睛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另一边,沈绛的身上。   他眼前一亮,连眉毛都忍不住扬起,虽然先前见过沈绛披散长发的模样,知道她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可那日她还是男子装束打扮。   今日她换了一身女装,竟能美成这般模样,叫人挪不开眼。   这满室华光,仿佛尽数在她一人之身,周遭哪怕都是样貌出众的女子,可跟她一比,也都是鱼目与珍珠的区别。   站在赵忠朝身边的女子,是先前与沈绛在茶楼见过。   她略看了一眼,突然柔声惊呼:“没想到小公子,竟是女儿身。那妾身可算是放心了。”   “为何姚姑娘是个女儿身,你就放心了?”赵忠朝好笑道。   这个叫如娘的名妓,娇声连连:“先前妾身觉得小公子容貌太出众,还暗自伤神,自个的容颜连男子都比不上。如今得知小公子乃是个姑娘,妾身便是输得心服口服。”   “就你也配跟姚姑娘相提并论。”赵忠朝突然发狠。   他竟是不顾刚才的柔情蜜意,一脚将如娘踢开。   如娘这么个娇滴滴的女子,哪里受得住他一个大男人的一脚,当即捂着肚子,跪趴在地上,只是她居然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只死命憋着。   “赵爷饶命,是妾身不自量力,说错了话。”   赵忠朝冷哼一声:“在爷的底盘上也敢乱说,也瞧瞧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如娘还在嘤声哀求。   对面谢珣和沈绛两人却知,赵忠朝此番并不单单冲着如娘发火,更多的是要给他们下马威。   终于在赵忠朝脸上浮现不耐,打算再给如娘教训时,沈绛开口道:“这位姑娘不过是心直口快了些,何必这般苛责。”   她对这些做皮肉生意的妓子并无歧视之意,她只是实在看不惯赵忠朝一个男子,明明是想给他们下马威,却拿一个女子出手。   不过就是个懦夫罢了。   好在赵忠朝似乎被沈绛劝住,但他明显被打搅了兴致,挥挥手:“都滚出去吧。”   “叫程公子还有姚姑娘见笑了。”赵忠朝笑着招呼他们坐下。   坐下没多久,他笑着说道:“没想到两位感情竟这般深厚,一时半刻竟也离不得的样子。”   谢珣摇头:“赵爷就别笑话我们了。我们的情况,您也不是不知道。那位温大人一日不离开扬州,我一日便不能让三姑娘离开我的视线。”   赵忠朝哈哈大笑,不住点头:“理解,理解。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姚姑娘这等的绝色。要是换做我,也定然要如此。”   沈绛眉心一蹙,对赵忠朝的话,简直说不出的厌恶。   比起在此与这人虚与委蛇,她更愿意一刀劈开他的脑袋。   谢珣脸上笑意一凝,朝赵忠朝望过去,他原本温和如玉的气质,在一瞬间,就仿佛斗转消融,似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从他身上缓缓释出。   原本那双温和的双眸,在一瞬间变得格外犀利深邃。   赵忠朝居然一时被吓住,连忙道:“是我口不择言,还望程兄见谅。”   “此话还请赵兄弟以后切莫提及。”谢珣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只是这笑丝毫不见温度,反而叫赵忠朝觉得骨子里发寒,他不禁怀疑,他下次要是真的再说出冒犯姚姑娘的话,这个程公子一定会将他碎尸万段。   好在谢珣脸上这样森冷的表情,也只是转瞬而逝。   他赶紧转移话题,说了这次邀请谢珣前来要谈的正事,他说:“先前我让程兄准备的几艘大船,不知你可否能提供。”   “自然是可以,只是不知赵兄要运输的是何物,我也好做些准备。”   赵忠朝朗声笑道:“这个倒不用你操心,你只需要提供船只便可。”   “那好,赵爷何时要用船,我尽快会调配船只。”谢珣干脆不问,反而是关心他用船的时间。   赵忠朝见他不瞎打听,满意至极,说道:“就在除夕那日吧。”   除夕?   沈绛心头浮起一阵惊诧,为何是除夕?   倒是谢珣犹豫道:“如今监察御史就在城中,若是赵兄所运之物是不能上明面的,那还是要小心一二。毕竟这些监察御史,各个都不好相与。而且他们还有直接上书圣上的权利,若是让这些小人告上一状,只怕不死也是脱层皮。”   赵忠朝脸上也没了方才的轻松,闪过一丝沉重,低声道:“可不就是,这些人着实是麻烦。”   “赵兄打算如何?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谢珣有些急迫的献策。   赵忠朝抬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说:“到底是你助我一臂之力,还是我助程公子你一臂之力。”   “赵兄说笑了。”谢珣低声道。   赵忠朝一副我不戳破你的神情,似乎认定了谢珣想要借他之手,彻底除掉温辞安,永绝后患。   “这个监察御史虽然棘手,可他到底是朝廷派来的,我们自然不能对他做些什么,最起码在扬州的地界上,不能做。”   沈绛一言不发,直到下了船。   他们上了自己的马车,车夫都是自己人时,沈绛才小声问:“三公子,你说赵忠朝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目前来看除夕之夜,他们会有一场行动。”   谢珣略顿了下,低声说:“还有就是,他们只怕要打算对温辞安动手,而且动手的地方不是扬州。或许他们会使计策将温辞安调离扬州。”   沈绛不解道:“如今温大人一直在扬州,我想流民之事不查清楚的话,他一定不会离开的。”   谢珣:“若他们真的想要将人调理扬州的话,肯定会有万全准备。”   “那我们还等什么,我们得赶紧给温大人通风报信啊。”沈绛着急。   谢珣低声说:“但这也可能是个陷阱,是对我们的试探。”   沈绛被他一提醒,有种阴风从车厢内刮过的冷,如临大敌。   赵忠朝突然要谢珣提供船只,很可能他确实是需要用船,但是他或许还不相信谢珣。因此他又透露了另外一个消息给他们。   就是他近期可能会对温辞安下手。   若是他们立即给温辞安报信,暗处肯定会藏着赵忠朝的眼线。   那么他们就会暴露,先前沈绛与温辞安演的那一出,就会立即被怀疑是假的。   赵忠朝肯定不会再用谢珣的船只,说不定还会立即对他们下手。   沈绛犹豫不定道:“要是这件事是真的呢,他真的打算对温大人下手呢?”   温辞安能逃过一劫的话,那是老天爷保佑。可要是因为他们知情却不通知他,让温辞安命丧江南,沈绛只怕这辈子都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我们当然得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谢珣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伸手抚了下她的发鬓。   沈绛心底松了一口气。   但是随即又是一怔,她到底在想什么呢,三公子与温大人无冤无仇,岂会坐视不理。   沈绛着急道:“那我们该如何做?”   “此事交予我吧,我会让人尽快将消息传递给温辞安。”谢珣低声说。   待他们回了云梦园之后,谢珣立即将晨晖招了过来。   “我们在驿馆中,不是安排了一个人。立即将这个纸条传给温辞安,”谢珣左手提笔,笔迹有些潦草。   晨晖疑惑道:“主子,你之前不是说,不要传递任何消息给监察御史的。”   因为他们是在暗处,并不打算让温辞安知道自己的存在。   动用这些暗线,就增加了一分暴露的可能性。   “当日温辞安在金銮殿上替阿绛弹劾魏王,她欠下的人情,如今我以他的一条命还了。”谢珣声音冷淡。   他并不在意一个温辞安的死活,对方不值得他暴露行踪。   但沈绛在意他的死活,谢珣便出手将他保下。   第二日,温辞安用膳时,刚端起来,就发现碗底竟黏着东西。   他不着痕迹的将纸条从碗底拿出,若无其事的继续用膳。   沈绛这段时间,表面上待在朱颜阁,其实私底下一直派卓定他们,跟着清明去找扬州周围的铁矿。   可是他们无法大张旗鼓的找,只能偷偷行动,自然速度缓慢。   这日沈绛在铺子,刚安排侍女将货物重新清理一遍。   就见阿鸢急急忙忙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沈绛无奈:“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莽撞,歇口气儿,好好说。”   “三姑娘,刚才我听客人说,昨天延陵附近的运河上烧了一条船,说是京城里来的御史大人。”   沈绛脑子嗡地一声响。   阿鸢又急又担忧道:“不会是温大人吧。” 第97章   沈绛心底大骇, 却又在一瞬间摇头:“不会的。”   三公子说过,他一定会提醒温大人,不会对这件事坐视不理。   随后她低声问道:“这件事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就是刚才有两位贵夫人买口脂时, 闲聊了几句,说是延陵附近的运河上, 昨晚有一艘船半夜起火,整艘船上的人好像都没跑出来, 全烧没了。”   沈绛在第一时间的震惊和错愕后,在听完这些之后, 反而冷静了下来。   “两个贵夫人买口脂, 为何要讨论这些事情?”沈绛反问道。   阿鸢被她问住,想了下,迟疑道:“或许她们只是偶然提到。”   “就算是偶然吧,但还是太过巧合了。”沈绛面色微凝。   原本她准备立即回云梦园, 找谢珣问清楚此事, 可现在她反而不急了。若温辞安真的出事了, 她现在去问, 是于事无补。   温辞安要是没有出事,她现在回去,说不定还会中了计策。   谁知这两个贵夫人, 是不是有人故意派到朱颜阁,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她, 想要看看她与谢珣的反应。   沈绛一路以来, 惯常是小心谨慎。   对于这种过分巧合得来的消息, 她是怀疑多过相信。   况且她信任谢珣, 这么久以来, 三公子一直帮忙她化险为夷。他不会任由赵忠朝这些人, 对温大人下手。   思及至此,沈绛原本吊起来的心脏,渐渐放了回去。   她没有着急回云梦园,依旧在店内打理,一直不曾回云梦园。   待到了晚上,银月高挂,清辉笼地。   吵吵闹闹了一整天的大街,也进入了安静,街面上的铺子陆陆续续关门,朱颜阁的大门也要关上。   沈绛从正门上了马车,车子一路行驶,直至到了云梦园。   身后那双一直盯着的眼睛,才彻底消失。   知府张家。   虽身处扬州贵人云集的地方,却只是个普通的三进院子,丝毫不见豪奢,若寻常人瞧见,根本不知这就是扬州知府的家。   这座宅子跟扬州城内,那些大盐商的园林比起来,太过朴素。   书房里。   赵忠朝说道:“张大人,我就说你太多心了。今天我让人把消息传给那位姚姑娘,她照样跟个没事儿一样,依旧在铺子里待到关门。我早就说了,这姑娘心底恨不得姓温的没了。”   “那你想过没,她这么冷静,可能是因为她知道什么内情。”   张俭皱着眉头依旧一副不放心的模样。   赵忠朝叹了一口气:“我说张大人,您怎么就这么多疑心。动手的时间,只有你我二人知道,而且温辞安前往延陵,也是临时被咱们支去的。况且现在船都被烧完了,尸体今个被人从江上捞出来,都烧糊了。”   “你要是不信,明日我让人将尸体都运回来。”   张俭:“算了,不用了。”   赵忠朝这才得意一笑:“张大人,我办事你就放心吧。”   “船只的事情,你准备妥当了吗?”张俭又问。   赵忠朝点头:“我已经让程婴提供船只,而且他也没打听船只的去向,到时候我们只管用船便是。”   张俭见他这般散漫,忍不住再次提醒:“赵兄,咱们这次运送的乃是兵器,这么多私造的兵器,若是让人发现的话,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所以你一定要小心谨慎,切记要封好参与此事之人的嘴。”   原来他们是打算将私底下铸造的兵器,运往一个极隐秘的地方。   所以这才需要船只运输。   张俭轻笑:“若是事成的话,殿下一定不会亏待你的。赵兄到时候一步登天,只怕我见了赵兄,都要俯首见礼。”   “哎,张大人何必如此说。我与大人同是为殿下做事,到时候殿下又岂会亏待你呢。”赵忠朝被夸的眉开眼笑,赶紧与张俭客气了几句。   张俭与他又叮嘱了几句。   赵忠朝这才离开。   没一会儿,一个师爷模样的人,从张俭的书房暗室里走了出来。   “此人粗鄙不堪,大人就真的相信他?”这人问道。   张俭无奈摇头:“先生是殿下身边的高人,自然看不上这等粗鄙之人。不过他对咱们确实是有大用处。毕竟他乃是薛世荣的人,要不是有他在,我们岂能搭上薛世荣这条船。况且铸造兵器需要花费大量银钱,他可是给了不少。”   “一介商贾,也敢肖想殿下侧妃的位置,还想要将自己女儿嫁给殿下。”   原来赵忠朝之所以连杀头这样的事情,都敢做,无非就是那位殿下,给他许下了更大的好处。   若是这位殿下真的能登上皇位,赵忠朝的女儿是侧妃,到时候就是后宫的一宫主位,整个赵家再不是扬州的一个富商。   赵忠朝对于靠女人上位一事,早已经做的熟惯。   以前他亲妹妹偶然入了薛世荣的眼,被抬进总督府里,从一个暖床的侍妾,到最后成了生下薛世荣唯一儿子的宠妾,连带着赵家换头盖面。   提起他赵忠朝,不过就是个混码头的,人人都瞧不上。   他别说跟这些官员平起平坐,就是连见着富商,都要磕头。   所以当有这个机会摆在眼前,赵忠朝虽也担心事败,可更多的是想要泼天的富贵。   封侯拜相,这不就是全天下男人的梦想。   张俭望着这位先生,此人乃是殿下放在他身边的联络人,只是明面上是联络人,私底下只怕也担着监视他的职责。   不过张俭只当不知道,依旧对殿下毕恭毕敬。   他安慰道:“待此间事了,此人的用途也到了头。先生不必担心。”   “还是张大人懂得决断,那我就放心了。”这个先生笑着摸了摸胡须。   *   沈绛回到云梦园的时候,立即问了谢珣所在,果然他还在书房。   于是她立即赶过去。   待她推门入内,就见谢珣正站起来,望到她时,还轻笑道:“我估摸着这时候你也应该回来了,正要去接你。”   “温大人他……”   “没事。”   听到谢珣肯定的回答,沈绛心头登时松了一口气。   沈绛仰头,望着眼前的谢珣,笑了笑:“我就知道有三公子在,温大人没那么容易遭到那帮人的毒手。”   “还有铁矿的事情,也初步有了消息。目前我的暗卫,确定了三个地方,只是这三个地方都还需要进一步探访。毕竟这些地方,很可能有对方的重兵把守,不能轻举妄动。”   沈绛问道:“哪三个地方。”   谢珣将三个地方,与沈绛说了一遍。   她听完,想了下问道:“最后那个地方,是不是离我先前去的流民山庄不远?”   “对,这个地方是重点怀疑之地,但是此地范围较大。”   沈绛立在房中,柔和灯光落在她眉宇上,下一瞬,她目光坚定道:“就是这个地方。”   谢珣低头看着她。   沈绛解释道:“先前我去温泉山庄,那个温泉山庄之所以要被变卖,就是因为庄子里的温泉水不知为何,突然变成了红色。因此主人觉得这口温泉池废掉了。”   “这些天我一直没深究这个问题,直到今日,我在铺子里看了一本书,书上介绍了扬州附近地貌。我本打算多了解这些,想帮你们找到铁矿所在。原来扬州附近的铁矿多是褐铁矿石,此种铁矿就含有赤色铁石。若是有人开凿铁矿,污染了地下河,很可能会影响到附近的温泉水。”   沈绛轻笑:“本来我也没考虑到这些,可方才听你说起铁矿可能所在的位置,正好就在这个温泉庄子附近,我又想到了那口变红的温泉水。”   她说完之后,半晌不见谢珣说话。   沈绛只得迟疑道:“三公子,是觉得我的推断太过武断了是不是,要不然……”   突然谢珣笑了起来,而且有越笑越开怀的趋势。   沈绛有些惊讶,直到谢珣在她发顶上轻揉了两下:“我没有觉得你武断,我只是觉得阿绛实在太聪慧了。若不是你的话,只怕清明他们又不知要跑多少冤枉路。”   “哪有。”被谢珣这么夸赞,沈绛自然也是开心。   谢珣摇头,轻声说:“我从不惊讶你的聪慧,只可惜这世间,能让你施展才华的机会,竟是少之又少。”   沈绛略有些吃惊,她没想到谢珣居然如此说。   她轻声道:“难道三公子不觉得,女子就应该待在闺房之中,贤良淑德才是女子最大的美德?”   其实沈绛也知道,她这样性子的女子,才是不容于世间的。   抛头露面,还经营商道,甚至为了掩饰身份,不惜拿自己的名声当借口,连跟人私奔这样的话,都敢说出口。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谢珣包容她。   可她只以为,这是因为三公子喜欢她,才会包容。   她从未想过的是,他是真的懂得她。   甚至还有一天,他会为她感到惋惜。   谢珣摇头,眼神坚定望着她,轻声说:“从未,我从未觉得一个女子就该待在闺阁之中,女子的聪慧从来不都输给男子。若阿绛为男儿身,定是不世出的奇才。”   不过他随后又笑道:“不过我又庆幸你是女儿身。”   “因为只有这般,我才会喜欢上你,可以与你长相守一辈子。” 第98章   得知温辞安没事之后, 沈绛的心情彻底放松,此刻又听到谢珣如此说话,她心头有种恨知己相逢晚的感觉。   虽然三公子是她喜欢的人, 可他也是她的知己。   沈绛抬眸,与谢珣对视了一眼,突然惦记脚尖,同时双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襟,两人的距离一下被拉近, 嘴角轻翘,轻吐一句话。   “知我者,三公子也。”   说完, 她轻轻松开谢珣的衣襟。   谢珣垂眸望着她, 眉宇舒展, 渐渐露出笑意,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颊, 声音低柔道:“故意逗我。”   方才沈绛这般举动,即便谢珣这种清心寡欲的性子,都被惹得浮想联翩。   以为她会主动亲近一次,谁知人家撂下一句话,又退了回去。   谢珣如何不知, 她就是在故意逗弄自己。   反而是戏弄他的沈绛,仰着头,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无辜、单纯, 像是被墨笔故意延长的眼睫, 扑闪起来更是楚楚动人。   “三公子, 怎么这么想我呢。”   她说着话时, 话腔里便有隐隐藏着的笑意。   沈绛说完也觉得自己此话太过刻意,居然转身,就想往书房门口溜过去。   可她刚扭过身,手臂上一紧,宽大袖摆在余光中拂过,一只苍劲有力的手掌拽住她的手臂,稍一用力,她整个人被拽回他手臂。   待被他待着转了一圈,沈绛的腰背被抵在书房的屏风上。   沈绛有些未回过神,抬头呆呆望着他。   身旁点燃着的灯树上,灯烛明亮,明耀火光,落在她黑眸中,犹如明月入湖,荡起层层涟漪。   谢珣直白望着她:“三姑娘,方才不是想要亲我?”   沈绛也未曾想到他这么直接,呆如木鸡。   许久,她有些咋舌道:“才…才没有。”   谢珣被她的反应逗的心底发笑。   明明就是很容易被逗弄的性子,却非要来捉弄他,如今这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让他心底越发怜爱。   谢珣微微弯腰,垂首,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   近到他的呼吸声扑面而来,缓慢从容。   反而是沈绛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一下变得急促,慌张的跳乱,直到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的呼吸慢慢纠缠在一处,他的缓慢被染上了几分急促,而她的急促也被安抚出了几分沉静。   谢珣身上的味道,真的好闻至极。   醉人的沉水香,透着一股清冷从容,犹如他这个人。   沈绛早已经忘记她何时喜欢上谢珣,却深刻记得,她最喜欢的便是他身上的这股清冷从容。   仿佛刻入他的骨髓,从骨子里散发出这样的气味。   直到他低声说:“三姑娘不想,我却想。”   语罢,他的气息再次袭来,双手轻捧着沈绛的脸颊,俯身靠近,距离一点点被拉近。   他宽大的手心,并不是养尊处优的细腻,反而有些粗粝,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原本只是温热的肌肤,窜起一股滚烫,从接触的地方四处流窜,在心底带起难以平息的涟漪。   谢珣的脸颊越凑越近,幽深的双眸,仿佛有漩涡,直勾勾盯着她。   恨不得将她吸入。   沈绛再不敢直视他,忍不住闭上双眼。   只是关闭了一处感官之后,反而让其他触觉,越发的清晰明了。   呼吸再次纠缠时,唇瓣上终于也有了清楚的碾压,他抵着她后,不顾一切般吻着她的唇,带着压倒性的强势。   沈绛的身体仿佛被唤醒,血液在这一刻,犹如潮汛期的河水,奔腾不息。   她被谢珣紧紧抱着,动弹不得,也正是此时,他感觉到谢珣难以自持的狂热,像是疯狂想要发泄,却又被强行镇压。   这样的矛盾感,从这个吻清楚传递给她。   此刻正吻着她的这个男人,心底有着无法排解的矛盾。   沈绛心底泛起难掩的酸涩,默默承受着这个吻,直到他缓缓松开自己,她抬眸望向他,眉眼柔和,眼波流转,许久,她低声道:“三公子,若是有心事,可与我说的。”   “为何会觉得我会有心事?”谢珣一笑。   其实在听到这句话时,谢珣心底是一震。   震撼。   他站在原地,望着杏眼桃腮,容颜绝丽的少女,扬州之事眼看着就要到了尾声,在他解决此地的人与事之后,他打算与沈绛彻底坦白。   坦白他并非程婴,并非她以为的那个贫寒却又品性高洁的推官程婴。   此刻哪怕沈绛满眼温柔望向他。   可他也知,她这份喜欢只是给了程婴,而非谢珣。   那日在皇宫中,她拒绝了郢王世子谢珣。   烛影摇动,书房空寂,两人对面而立,谢珣清楚听到自己一向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阿绛,我喜欢你。”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沈绛先是脸颊一红。   随后她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先前的羞涩被坦荡代替,她仰头望着他,理直气壮道:“我也喜欢三公子。”   *   次日,沈绛依旧如往日般,前往朱颜阁。   因为她在明面,寻常哪怕有事也不会让她涉及其中。只要她在朱颜阁里稳住对方的眼线,就能给谢珣的暗卫争取时间。   他们确定铁矿很可能就在温泉庄子附近,一早便派人前往。   铁矿目标极大,之前没有找到,是因为未能圈定一定范围。   谢珣去了一趟码头,江泉程家确实了得,哪怕这些年不如老祖宗还在时风光,可是几条出海的大船,随便就能出手。   赵忠朝与他一起过来,谢珣带着他上船。   但凡船夫看见他,都莫不是恭敬称道:“三公子。”   “说来也怪,三公子你乃江泉程家之人,姚姑娘的父亲为何这般反对你们?”赵忠朝随意问道。   谢珣手握折扇,此时冬日,折扇肯定是不能再摇。   顶多就是拿在手中装蒜。   他面露苦涩:“赵兄,你我皆是商贾,岂会不知道这道理。温辞安虽然只是七品小官,可他乃是科举出身的正经进士,又入都察院,当了监察御史,连着办了几个大案,便是圣上都对他颇为赏识。”   “他前途无量,不管我如何努力,也只是小小商人。”   赵忠朝似乎感同身受,气得在大腿上拍了下,怒道:“程老弟,你这话可算是说到我心坎上。你别看扬州那些官员,看见我时毕恭毕敬,可人家什么人呐,最差都是个举人出身。能看得上咱这种当初混码头的人?”   “我跟你说,读书有什么用,会读书不如会站队。”   “当初我把我妹妹嫁进了总督府里,你瞧瞧如今我家是何等光景,谁不知道扬州赵家。待日后事成,我就是名副其实的皇……”   赵忠朝此人好大喜功,夸起海口,便是没边。   此时他亢奋中,差点说漏嘴。   他顿住后,尴尬一笑,却瞧见谢珣满脸认真询问:“赵兄,怎么不说了?”   “没事没事。”   赵忠朝岔开话题:“我的意思是,最重要的是要会站队。”   谢珣早已经知晓他的底细,如何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是他依旧装作一脸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轻声问:“站队,赵兄站的是什么队,还望指点。”   赵忠朝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却非要摇头道:“这个现在可不能说,不过程兄,你放心,日后我定不会亏待了兄弟。”   谢珣冷眼望着走在他前方的赵忠朝,眼底露出冷意。   查看完大船,两人各自道别。   谢珣并未立即回云梦园,而是吩咐车夫去朱颜阁。   朱颜阁果然是这条街上最为热闹的铺子,女子多的地方,自然是莺歌燕语不断。   谢珣到楼上,就见沈绛正伏案,在册子上写个不停。   他走上前,谁知还未到跟前,反而是沈绛突然抬头:“你怎么来了?”   “你听到我的脚步声了。”谢珣并不怀疑。   自从得知沈绛也会武功之后,他就知道这姑娘的耳力不一般。   他垂眸,落在她身前的册子上,她字体娟秀,此事已写满了一页。   “这是?”谢珣略惊讶,因为他看着竟是朱颜阁的管理准则。   沈绛坐了一上午,也是累极,干脆站起身。   她手指点了下册子,说道:“先前我就一直在想,朱颜阁若是真的想要开遍大晋,我难道得像扬州这般,一家又一家亲自筹备吗?若是这般的话,朱颜阁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大晋第一胭脂水粉铺子。”   “你想要将朱颜阁做成大晋第一?”谢珣还是头一回听她这么说。   沈绛微扬下巴,“这世间,若是可以,谁不想独占鳌头。我就是想要当第一,我要教全天下所有想要变美的女子,都用上朱颜阁的口脂。”   谢珣目光落在她脸上,低声道:“志气可嘉。”   沈绛干脆将她先前写好的一些规矩,都递给谢珣看,让他帮忙参考一番。   如今朱颜阁的这些侍女,早将自家口脂的特色都牢牢记在心中。   特别是什么肤色的女子,适合哪种口脂,沈绛都一一写了出来。   这些侍女基本都不识得字,沈绛也不怕麻烦,专门请了女先生,教她们简单认字。最起码要将铺子里,这些口脂的名字都认得,写上。   至于适合肤色的口脂,这些乃是强制需要背的东西。   铺子里有专门考察制度,大家基础都是半两银钱,但是推销出去口脂,就能获得一定份额的赏赐。   也就是卖的越多,待月末发银钱时,就会获得最多。   当月售卖最多的侍女,还会得到额外的奖励。   这些奖罚制度,京城的朱颜阁早已经在用,沈绛写起来得心应手。   她明白想要马儿跑得快,就得先喂草的道理。   在对待自家铺子的侍女时,她丝毫不吝啬银钱奖励。   但是朱颜阁的惩罚也是很明确的,特别是有人胆敢吃里扒外,她会毫不留情将人赶出铺子。   这些侍女皆是家境贫寒之辈,她们深知朱颜阁能给出的银钱,绝不是其他地方能承受。   因此她们也格外珍惜朱颜阁的这份工作。   谢珣将册子拿起来,这才发现,沈绛一条条,竟写的格外详细。   条理清晰,连奖罚的行文都格外清晰明了。   谢珣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看到这些人,我越发肯定自己昨日说的话,并非虚言,也不是出于我对你的喜欢。”   而是因为他眼前的这个少女,实实在在的出众。   沈绛抿嘴:“三公子每次夸赞我的时候,总叫我飘飘欲仙。”   “那现在三姑娘能下来,与我同进午膳?”   沈绛被一提醒,才发觉自己也有些饿了。   大约是早上一来,便忙碌个不停。   眼瞧着除夕夜就要到来,铺子本就繁忙,还有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沈绛知道自己留在扬州的时间不长了,所以她想要在走之前,彻底让扬州的朱颜阁走上正轨。   两人携手,刚出了朱颜阁的大门,就见斜里冲出来一个男人。   只见此人用竹簪松松垮垮的挽着头发,说他是乞丐,他身上倒也还算齐整,可若说他不是,他手中又捧着一个钵,身上衣裳破了几处,腰间又挂着一串铜钱。   这打扮实在不伦不类。   “两位,我昨日夜观星斗,算得一挂……”   得,还是个骗子。   清明从旁边窜出来,一下挡在这男人与谢珣之间,生怕这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乞丐模样的人,冲撞自家公子。   谢珣倒不以为意,淡淡道:“清明,不得无礼,给他点碎银子。”   他自幼就被养在佛门,一眼瞧出老乞丐手中的钵,并非凡品。最起码这个钵,跟着老乞丐有些年岁。   谢珣忍着几分恶心,朝那钵的外层又看了一眼。   那上面早已经蒙上了一层包浆。   那样油润里透着黑的色泽,可不是作假能作出来的。   此人既然与佛门有些渊源,谢珣便让清明给银子。   还没等清明从怀里掏出银子,旁边的沈绛却开口说:“不知老神仙,卜了何等卦象?”   “还是这位小姐有见识。”这男人咧嘴一笑,他拨弄了下耳边垂落的碎发,故弄玄虚说:“只是这大街上人多眼杂,小姐真的要在此听卦?”   沈绛笑眯眯问:“老神仙觉得,在哪里听卦,方算靠谱。”   男人嘿嘿道:“老朽听闻扬州有一处叫食为先的酒楼,掌勺的大师傅,一手淮扬菜那是做的出神入化。我觉得,唯有这样的地方,才能不辜负老朽这惊天动地的一卦。”   “哦。”沈绛拖着长长的尾音。   就在清明以为,三姑娘会让自己把这个老骗子给扔出去。   毕竟这种江湖下九流的骗子,一张嘴就知道他是什么货色,这么两三句行话,就敢骗三姑娘请他去扬州最好的酒楼食为先吃饭,这老骗子真以为自己是金口玉言呢。   谁知沈绛在终于开口时,说道:“既然如此,就请老先生一同前往吧。”   “好、好,我就知道姑娘如此年轻,就能掌握朱颜阁这等聚财宝盆,定是非凡之人。你的眼界不同凡响,那些觉得我是骗子的俗人,压根无法与你相提并论。”   清明:“……”确实有被内涵到。   好在食为先离这里并不远,他们二人的马车前脚到。   那个江湖相师紧跟着也到了。   只是他刚靠近酒楼门口,就被酒楼门口迎宾的店小二拦住,对方恶声恶气道:“滚滚滚,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能来的吗?赶紧走,没的脏了我们的地儿。”   江湖相师也不生气,好整以暇道:“小子,我今个还就要正大光明走进你这个店。”   “就你也配。”店小二见惯了这种人,不是骗子就是想要吃白食。   之前有段时间,隔三差五有算命的走到他家铺子门口,说是他家东家,马上就要有血光之灾。   一开始东家还有些担心受怕,后来发现,这些人除了骗吃骗喝之外,屁本事没有。   于是东家下了死命令,以后见到这些江湖相师,一律都打出去,连门口都不许靠近。   就在他赶人时,突然身后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这位小哥,他是与我们一起的。”   店小二收住推攘的手,回头看,就见居然是刚下车的那位小姐。   他怔了下,张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直到他往前小跑两步,靠近沈绛时,才小声道:“这位小姐,不是小的冒犯,实在是如今这些江湖骗子实在是太多了。瞧着您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最是容易着了这种人的道。”   沈绛一笑:“无妨,他若真的是个骗子,我便把他打出去便是了。只是我带人来吃饭,你们酒楼,应该不会阻拦吧。”   店小二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低声道:“自然是不会的。”   很快,沈绛与谢珣并肩,跟着小二入了酒楼。   江湖相师一路跟着他们。   这样一个既不搭又十分怪异的组合,惹得坐在酒楼大堂内的食客们,纷纷转身,望过来。一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二楼的楼道口,众人才收回视线。   店小二大概也怕这个看起来穷酸又肮脏的江湖相师,若是坐在酒楼大堂,会惹得其他食客非议。   所以沈绛提出要一间包厢时,他赶紧把人往二楼领。   点菜的时候,沈绛没有出声,反而是冲着对面的江湖相师,做了个手势:“您请。”   这江湖相师也不客气,张嘴就点。   “那就先来一个三头,清蒸蟹粉狮子头、扒烧整猪头、拆烩鲢鱼头,然后再要个水晶肴肉、梁溪脆鳝、八宝葫芦、琵琶对虾、三套鸭。”   店小二瞠目结舌,以至于对方停下时,他忍不住道:“你们只有三位,如何吃得完这么多?”   “我说你这小二,点菜时走神,如今还嫌我点得多。你去问问你家掌柜,有东家嫌弃食客点菜点的多?”   店小二哪里敢问掌柜,岂不是要被臭骂一通。   他不情不愿的跟这臭骗子道歉。   谁知这江湖相师居然理直气壮的望着他,说道:“来来,你把我刚才点的菜名再报一遍。”   这下店小二傻眼了。   他只要低声下气道:“这位老神仙,还请您重新说一遍。”   于是江湖相师不紧不慢,将先前重新说了一遍,只是店小二没注意的是,江湖相师不仅全部重复了一遍,连各道菜肴报出的顺序,都不曾改变。   店小二没注意到这个细节,谢珣却在江湖相师说完后,抬头朝他瞥了一眼。   点完菜,包厢内一时无话。   直到沈绛慢悠悠道:“先前你说昨日夜观星斗,卜了一卦,不知现在能不能替我再卜一卦。”   “小姑娘想要卜什么?”   “吉凶。”   江湖相师伸手拈了拈自己的胡子,轻轻摇头:“至于我昨日夜观星斗所卜的那一卦,是我观测到扬州近日必有大动。”   “什么动?”   “天狼星动,预示动乱,我想就在近日扬州必有大乱。”   谢珣微眯着双眸,盯着对面的江湖相师,只见他手指轻搭在桌沿边,修长白皙的手指微曲着,指关节轻击了下桌边。   沈绛扭头看了一眼,他的手掌。   旁人不知道,沈绛可是亲眼所见,谢珣这双手可是能直接拧断一个成年男子的脖子不费劲。   “所以您想与我说什么?”沈绛突然叹了一口气,无奈道。   只见江湖相师道:“当然是赶紧离开扬州,越远越好。哪怕就是天下大乱,又与你何关,   一旁谢珣听到此刻,才察觉出不对劲。   直到沈绛再次叹气:“先生,这可不是你教我的那些道理。”   “什么道理?落魄书生关在书斋里面,指点天下,乱教自己学生的话,岂能当真。如今你都是这般大的姑娘,还能分辨不出哪句话是该听的,哪句话是不该听的。”   谢珣抬眸望向对面的江湖相师,终于露出些许错愕。   沈绛身体往桌子一靠,前倾望向相师,终于道:“先生,我寻您这么久,您都不见踪迹,现在一出现,就是让您的学生逃跑。这世间哪有这样的先生。”   姚寒山。   谢珣看着眼前这个落拓寒酸的中年男人,无法相信,这就是他苦苦找寻的姚寒山,那个号称得他便能得半壁江山的姚寒山。   传闻中,他乃是诸葛孔明一般的人物。   哪怕是谢珣也曾经想过,他会在某一处深山老林中,找到避世而居的姚寒山,一身仙风道骨,看得叫人生畏。   眼前之人,也确实叫人生畏。   那是他脏的让人不敢靠近。   此时两人一起收住声音,很快,门口响起敲门声。   店小二端着菜上来,姚寒山一把抓住面前的筷子,在店小二手里的盘子落下的同一秒,他手里的筷子伸了出去。   这店小二早见识过他的厉害,也不敢多说话,上完菜,赶紧离开。   姚寒山尝了一口清蒸蟹粉狮子头,因有些烫,他一边吃一边龇牙咧嘴,待他咽下去,竟仰起头,长叹道:“食为天的清蒸蟹粉狮子头,实乃人间一绝,没想到我竟能有一日吃到。此生无憾,无憾了。”   他见沈绛和谢珣不动筷子,还特别体贴道:“你们怎么不吃,快吃,快吃。”   沈绛望着他,丝毫不顾忌道:“对着先生您这般尊荣,我们实在难以下咽。”   姚寒山居然没奇怪她说出这等话,反而一边吃一边说道:“说来也不怕吓到你,天气不冷的时候,还能在河水里洗洗澡。如今这寒冬腊月,真跳进河里洗澡,岂不是要冻死。我已经……”   “行了,别说了。”沈绛举起手掌,制止。   很快,他点的全部菜肴都上来。   姚寒山每吃一道,都要感慨一番,每道菜他都能品出个花样。   直到他又吃了一口:“梁溪脆鳝,果真是名副其实。盛名之下,没叫人失望,味道鲜美,入口脆爽又即化。”   等到他说完,突然伸手摸了下眼角,擦去眼角不存在的眼泪。   “我真没想到,我教出来的孩子能这般出息,请先生吃这样的饕餮盛宴。”   谢珣的额角微跳,他这才发现,为何沈绛偶尔也会性子跳脱。   沈绛双手托着腮,笑眯眯望着他说:“先生,你想不想日日吃这样的东西,既然你都找到朱颜阁,那肯定知道朱颜阁乃是我开的铺子。”   “我那铺子吧,不说日进斗金,但是让先生日日吃上这样的饭食,却也容易的很。”   姚寒山警惕的望着她,问道:“你想干嘛?”   只是他又有些奇怪,说道:“现在你爹的案子,已经被你翻了过来,眼看着他也应该快要被放出来了。你还有什么需要求到我的地方?”   沈绛冷哼一声,直勾勾望着他。   “先生明知道我父亲的事情,却仍旧冷眼旁观。”   姚寒山正色:“我若是真的管了此事,岂能有你的今日。况且我曾经答应一人,这一生都不会再入京城。所以你爹的事情,我无法管,也不能管。”   沈绛问道:“那如今呢,先生为何主动来寻我?先生若是想要躲我,只怕我就是派出再多的人,也于事无补吧。”   自从来了扬州,沈绛就一直派人寻姚寒山,却一直没有他的下落。   现在他反而主动找上门。   姚寒山终于放下筷子,望着他们问道:“扬州的事情,你们知道多少?”   谢珣终于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缓缓道:“该知道的,都已知道。”   “那你们可知,除夕之夜,就是你们的死期。” 第99章   沈绛迅速转头, 与谢珣对视一眼。   她这番举动落在姚寒山眼中,又是一叹:“女生外向,如今连先生的话都不信了。”   “我不是不信先生的话, 只是先生为何要这么说?”沈绛问道。   其实从姚寒山透露的消息,沈绛就知道, 她这位先生在扬州的消息路子, 只怕比他们两个加起来还要广。   强龙不压地头蛇。   他们虽然从京城带着皇上的密令,可是江南远离京城,政令有所不受。   姚寒山没回答她的问题, 反而问道:“我问你们,你们是不是提供了船只给他们,要在除夕夜运一批货物出海。”   这次两人彻底没了任何怀疑。   谢珣道:“是,赵忠朝之前与我借了船,但他说过, 在整个扬州知道此事的,不会超过三个人。”   目前来说, 除了提供船只的他,就只有赵忠朝还有扬州知府张俭。   “痴心妄想。一个秘密要想真不被人知道, 除非他杀光所有人。甚至把自己的嘴都彻底封上,要不然就绝无可能。”姚寒山冷然道。   他脸上不再挂着先前的嬉皮笑脸,仿佛在一瞬间, 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沈绛问:“先生怎么知道的。”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 你先生我摸爬滚打, 早不知道钻出了多少条老鼠道。”姚寒山摸了摸自己的胡须, 分外得意。   “先生真厉害。”沈绛拍马屁。   谢珣愕然。   反而面前这师徒两人, 居然丝毫没觉得老鼠道这三个字乃是贬低之言。   沈绛见姚寒山光顾着说话, 又立即招呼:“先生,赶紧吃菜,多吃点儿。瞧瞧先生瘦的,若是让我师兄瞧见了,得多心疼。”   姚寒山:“他一个大男人哪知道心疼人,还是小闺女好,瞧瞧师傅有你,连这食为天都吃得起了。我可得多吃几口,要不然回头又没得吃了。”   说完,他又狼吞虎咽了起来。   沈绛满眼欢快的看着姚寒山吃东西,托着腮帮子,突然软声喊道:“师傅。”   兴许是她声音太过甜美,惹得谢珣也同时抬头看着她。   姚寒山正好在吃一个粉蒸丸子,一口下去,险些没噎着。   “您能不能告诉我们,除夕夜这些人到底还有什么勾当?”   姚寒山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每次这么乖的时候,准是有事儿求着我。怎么,想从我这儿空手套白狼啊。”   沈绛立即否认说:“没有,这些扬州贪官,搜刮民脂民膏,私立各种名目的税,弄得百姓名不聊生。如今还有江北流民一事,那些无辜流民不知道被藏在何处受罪,这些的人罪孽简直是罄竹难书。”   她说的天花乱坠,姚寒山却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甚至还倒了一杯酒,一口干掉。   喝完啧啧两声,道了一声好酒。   这一番动静彻底热闹了沈绛,她双手撑着桌面,霍地一下沾了起来,原本一脸笑意的脸颊渐渐严肃,眉头微皱着,朝姚寒山看去,说道:“先生,你这么大费周章的找我,不会就是为了吃吃喝喝吧。”   原本沉默不语的谢珣,立即伸手拉了下她的衣袖。   岂能对自己的授业恩师,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饶是他对沈绛,有一千一万个纵容,此时也忍不住要阻止一番。   姚寒山被她吓的,喝酒的时候不小心被呛的连连咳嗽,他抬起手指着她:“我说是不是为师打小教训你少了,你怎么如今还这般沉不住气。”   “那些无辜流民,你以为我就不生气,可你知道,他们现在在何处吗?”   沈绛面无表情答道:“城西松子林再往西二十里的一座山附近,那里有铁矿。而且传说那里有野狼群,去年咬死了好几个上山打猎的猎户,所以这一两年都没去了。”   姚寒山呆了一呆。   他瞪大眼睛瞧着沈绛,有些惊叹道:“我倒是真小瞧你们了,来扬州不久,居然知道这么多。”   “您不会真以为我们是来开铺子的吧?”沈绛轻笑。   因为沈绛对于那个温泉庄子的温泉水变红,她推断出附近可能有铁矿。   大大缩减了暗卫们寻找私矿的时间。   果然他们在城西一处叫松子林的地方,打探到这附近的村子,在最近一年居然都搬空。   一开始是因为是因为几个上山打猎的猎户,被野狼群攻击咬死。   之后村民准备上山报仇,不知为何,反而又损失了好几人,一下传出了那边闹鬼的传闻。   扬州府衙立即派人前去查看,后来村民陆陆续续搬离。   这方圆几十里再无人烟。   如今看来这些狼群、闹鬼,都是人为搞出来的,有人私自开了铁矿,又怕被附近村民发现,赶紧用人命恐吓村民搬离。   听闻县令还补贴了这些村民银两,帮助他们搬家,当时县令被村民称赞不已。   姚寒山放下筷子,不再卖关子说道:“既然你们知道这么多,那我就直说了吧,他们打算除夕将这批东西运出海之后,就对私矿里的矿工下手。”   “下手?”沈绛忍不住道:“这么多灾民,难道他们就敢真的全部坑杀了不成?”   姚寒山:“私采铁矿,铸造兵器,贩卖私盐,这些人干的杀头事还少吗?天高皇帝远,他们以为只要杀了进京告状的穷书生,就能瞒天过海,也不想想,这世上真有不透风的墙吗?”   说到这个,姚寒山忍不住问道:“说来,我还要问问你们,究竟怎么知道扬州的消息?”   沈绛想了下,低声说:“先生,你说进京告状的穷书生,你可认识这些人?”   这些书生进京告状,乃是秘密之行,得知此事的不是扬州这些贪官污吏,就是与书生们有密切来往之人。   果然在沈绛问出此话,姚寒山眼中闪过光亮,他忍不住兴奋道:“你可是见过这些书生?”   沈绛如实坦白:“我只见过其中一人,他名叫陈平,我遇到他时,他正被人追杀。”   “陈平。”姚寒山高呼这个名字,激动不已。   他道:“灼灼,如今陈平身在何处。”   沈绛见他神色这般激动,不忍将事实说出,只是她左顾而言它的模样,一下让姚寒山明白了过来,重重叹出一口:“他们离开扬州,前往京城之前,就明白,自己九死一生。”   “当时我们救下陈平时,他早已深受重伤,强撑着一口气,才坚持到最后。”   沈绛声音又轻又慢:“陈平与我说,他们一行八人进京告状,兵分几路,却还是被追杀。哪怕他逃的最远,依旧还是没能活着入京。他在临终前,将身上的御状与证据,都托付给了我。”   姚寒山有些意外:“他竟交给了你?”   沈绛低声说:“或许是因为我救了他,当时他又不久于人世,想要最后一搏。”   赌救他的这个少女,身怀一颗仁心。   桌子上摆着的珍馐佳肴,在这样沉重的话题下,已失了香气。   姚寒山苦闷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口喝完。   “我初入扬州,便与陈平相识,他虽只是个穷苦书生,却性子坚毅温和。江南水患之后,大批的灾民流离失所,他虽势单力薄,却已前后奔走,替灾民筹集了不少药材。谁知后来扬州就出了事,青壮年灾民不断失踪,扬州官场上下沆瀣一气,贪污受贿,巧立名目征税,弄得百姓民不聊生。”   “所以几个热血书生,为了让扬州老百姓能脱离这水深火热,决定上京告御状。”   这一番话,听得其余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哪怕他们早已经见过陈平本人,却依旧对他知之甚少。   沈绛轻声说:“我们拿到他的御状之后,便回京,呈交给了皇上。于是皇上派人暗访江南,我们就一道来了江南。”   “你就是皇帝此次派来暗访的官?”姚寒山听完,朝谢珣看了一眼。   沈绛虽没明说,但姚寒山这样的老狐狸,一听就全都明白了。   他之所以来找沈绛,就是因为得到消息,运送这批铁器的船只是一个刚来扬州的商人提供的,此人姓程。   乃是江泉程家。   姚寒山何等人物,对大晋这些各处世家全都了如指掌。   别人不知道,他却了解的很清楚,江泉程家这几年江河日下,外面看着还强势,实则内里早已经外强中干。   要真有这种能在扬州地界上都吃得开的厉害人物,何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当时姚寒山就对谢珣此人有了兴趣。   就像他说的,他有自个的消息渠道,在了解谢珣的消息,就发现他身边一直有个姑娘。   直到这位姑娘在扬州城开了一家朱颜阁,引起了全城轰动。   也就是这时候,姚寒山才知,自己的这个学生,居然也来了扬州。   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谢珣此刻站起来,冲着姚寒山恭敬行礼:“见过姚先生。”   他行的乃是学生之礼,长身玉立,行礼起来,行云流水,动作格外舒展好看,连身旁的沈绛都忍不住一直盯着看。   姚寒山对沈绛时,脸上带着嬉笑戏谑。   此刻他抬头看向谢珣,微微打量道:“这位公子是?”   “在下程婴,受圣上之命,前来扬州暗访,以彻查陈平御状上所说的种种情况。”谢珣态度诚恳。   他一直在寻找姚寒山,哪怕来了扬州,也没放弃。   因为之前没有对方的踪迹,还怀疑过他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扬州,没想到姚寒山却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姚寒山不由提眉:“你姓程?”   他微眯双眼,打量着眼前的谢珣,眼中不自觉的带上了审视。   “你既知此行扬州乃是暗访,便该知道这一路上有多危险,又为何要带着沈绛一起?”   沈绛睁大双眼睛,没想到姚寒山会对谢珣如此质询,她不由道:“先生,你千万别这么说,并非是三公子要带我来的,是因为我自己想要来。当初陈平的状纸是托付在我手中,我虽不是男子,却也想要看到这世间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姚寒山听着她的话,不由叹了一口气。   许久,他轻声说:“怪我,把你教的太好。”   沈绛:“……”   “先生,你这是夸我呢,还是夸您自己呢?”   姚寒山正色道:“旁人皆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相夫教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方才是女子之道。可我偏不这般教你。灼灼,先生对你的期望,从不是这些。”   谢珣如今方彻底明白,为何沈绛会是这样不拘一格的性子。   有如此先生,是她之幸。   沈绛顺杆子往上爬,“先生,如今你与我们乃是同一立场,都想要救下那些无辜的灾民,所以请您帮我们吧。”   先生此番前来,肯定不是找自己吃吃喝喝的。   所以沈绛干脆先把梯子架了过去,请姚寒山与他们一同联手。   “先生既然能知道他们除夕有行动,那么具体的行动内容,想必先生肯定也知道吧。”   姚寒山问道:“你们可知这次船只要运送的是什么?”   如今赵忠朝让谢珣的船只,运输一批货物之事,他们已经知道。   但具体运输的东西,赵忠朝却并未细说。   沈绛摇头。   “兵器,是他们在扬州私自铸造的那些兵器。”   谢珣并没有太多意外,一开始赵忠朝要求他提供船只,就言明要载重量大的船,却又不明说。   赵忠朝在扬州势力极大,连他都要偷偷摸摸运送的东西,肯定是见不得光。   无非就是两样,一是私盐,二是兵器。   之前谢珣已经为赵忠朝运过私盐,要真的是盐,不至于这么严防死守。   那就是另外一种可能性,兵器。   谢珣问道:“他们要将这批兵器,运往何处?难道是海外?”   赵忠朝让他提供的,乃是出海才用得上的大船,除非他们要将这批兵器运往海外。   姚寒山问道:“除了海外,还有别的地方,你可想过没?”   别的地方?   谢珣无法想象,除了海外,还有什么地方能供他们藏匿这些掉脑袋的东西。   姚寒山从兜里掏出一张地图,直接放在桌子上。   沈绛将其打开,发现这竟是一张地图,而且竟绘制的格外仔细。   她打开之后,惊喜道:“先生,你的地图又完整了不少。”   沈绛知道姚寒山最大的心愿之一,就是绘制一副最为详尽的大晋疆域图,这些年来他一直为之努力。   他之所以离开衢州,也是因为想要完成这个心愿。   “这是先生自己绘制的地图?”谢珣有些没想到。   谢珣对于大晋版图熟悉异常,更是在皇宫中见过最为详尽的大晋疆域图,可哪怕是皇帝手中最详细的疆域图,都不如眼前这一副。   特别是东海的海域图,绘制的格外仔细。   上面一个又一个小墨点,引起了谢珣的注意,他指着这些地方,问道:“这里是?”   姚寒山说道:“东海海域上的无人孤岛。”   直到谢珣脑海中电光一闪,问道:“他们是打算将这些兵器,藏在这些无人岛上?”   这个办法确实是好。   若是藏在扬州,难免不被人发现,毕竟锦衣卫也不是浪得虚名,这么一大批兵器,想要藏的严严实实,在陆地上太难做到。   干脆就藏到无人知晓的无人岛。   这些岛屿因为远离陆地,岛屿面积不大,短时间内岛屿也不会覆灭。   将这些兵器放在岛上一两年,完全没问题。   姚寒山:“他们将这批兵器运走,再埋灭铁矿中的证据,哪怕皇上就是派人将整个扬州翻个底朝天,都翻不出他们一丁点的罪证。”   谢珣赞同的点头:“设计此事之人,确实是高明。”   “所以三公子你要是想要拿到他们的罪证,就必须要在除夕夜,将这些人一网打尽,要不然的话,他们将这些兵器运到海外孤岛,偌大的海域不亚于大海里捞针。”   不用沈绛提醒,谢珣也想到这一点。   看来不仅是这些扬州官员要在除夕夜行动,他们也需要在除夕夜行动。   沈绛又将之前姚寒山说的那句话,重新问了遍:“先生,你之前为何说除夕夜是我们的死期,难道他们在除夕夜的时候,也同时准备对我们下手。”   “算你还不笨。”   姚寒山直言道:“我之所以来找你们,就是因为得到消息,他们会在除夕夜将这批兵器运往海外,同时还要对那些采矿的流民下手。我虽有消息,却并无营救人的实力。”   “您既是受皇命暗访扬州,势必有皇帝的手令,有调动驻军的权利。”   沈绛转头看向谢珣,一脸期待道:“三公子,圣上可给了你手谕?”   事到如今,谢珣也没什么可隐瞒,开口说道:“临来之前,圣上确实给了我一道手谕,只是皇上明言,此令非到万不得已,不可示人。”   姚寒山冷笑:“老皇帝自个坐在皇宫内院,他以为这江南的人都是什么臭鱼烂虾,你一个人带着这么几个暗卫,就算能调查到这些证据又如何。你能带走这些证据吗?”   “既然我已到了扬州,便一定会将这些人、这些东西都留下。”   姚寒山再次打量了他一番,“你倒是有信心。”   “那你能说说,你打算怎么留下这些人?”   谢珣轻声一笑,却摇头道:“此事尚未到时候,还请先生恕我无法现在就说出来。”   姚寒山并不奇怪他对自己保密,既是秘密行事,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铁矿的那些流民呢,你不会打算不管他们吧?”姚寒山追问。   谢珣皱眉,思虑了许久说:“此事我会让我的暗卫去办,一定会将他们都救出来。”   姚寒山却并不相信,说道:“铁矿中有重兵把守,你派出几个暗卫,怎么可能救的出这些人。若真是这般容易,我何至于来寻你们。”   “让我去。”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绛,突然开口道。   谢珣和姚寒山同时扭头看向沈绛,竟异口同声道:“不可。”   “为何不可,我来扬州,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这些失踪的流民,救出他们,完成陈平的遗愿。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们身在何方,更知道他们即将遭遇什么。要是现在还是犹犹豫豫,很可能错失救人的最好时机。”   沈绛站了起来:“除夕当夜,三公子前往码头,交接船只,到时候扬州城内的官兵极可能都集中在码头,三公子尽量拖住这些人。只要等到援军,便可一举拿下。”   “我可以趁机带人前往铁矿,救下那些矿工。”   谢珣当即不同意:“这还是太过冒险。两江总督薛世荣是他们的后台,要是薛世荣也参与到这其中,他们很可能会从其他州府调来驻军。到时候哪怕扬州府的驻军都在码头,也很可能还有别处的驻军支援。”   “那些驻军若是及时赶到铁矿,你极可能会被包围。”   沈绛坚定道:“这种肯定是最坏的情况,所以一切都要靠三公子。”   “只要你能迅速解决码头之事,抓住张俭、赵忠朝之流,我在铁矿中哪怕被包围,也一定会坚持到你来救我。”   谢珣还是摇头:“不行,这件事不是非要你去不可。”   “码头之事,需要三公子,而铁矿一行,也必须由我去才行。”沈绛态度坚决。   沈绛打定主意,便立即开始准备营救计划。   姚寒山倒是对她的决定,没有异议。   于是他们回到云梦园,开始指定这次的铁矿营救计划。   铁矿有重兵把守,又是易守难攻之地,想要强行攻入,需要大批军队。   他们如今时间紧张,压根无法调集军队。   况且整个江南都是薛世荣的人,哪怕谢珣手中有皇上赐下的调兵手谕,但只怕他们前头调兵,后头就会被人告密到薛世荣那里。   到时候不管哪怕他们调集到了军队,也肯定拿不到定罪的证据。   反而会置谢珣与危险之地。   所以他们只能从离江南极近的登州府调兵,登州位属山东,并不在两广总督的管辖内,只要他们能秘密调集一支军队,从运河南下,便可在两日之内,直取扬州。   他们直抵扬州码头,正好可以阻止这批兵器离开扬州。   从而直接抓捕知府张俭以及一干扬州官员。   至于沈绛,可以趁扬州府混乱之际,去铁矿救出那些被关押的矿工。   “铁矿之事,只能智取。”谢珣如此说道。   只是一时间他们也不知该从哪里入手,虽然晨晖每日都派人前往铁矿周围勘探,可是距离一里地,都差点险些被发现。   所以他们也不敢靠的太近。   眼看着离除夕只有十来日的时间,他们依旧无法靠近铁矿,心急如焚。   就连沈绛都急的险些嘴角冒火泡,阿鸢连着煮了好几天清心败火的汤水,都没让她把心头的火气降下去。   她急的连饭都吃不下,谢珣知道之后,亲自端了饭菜过来。   沈绛这几天一直在查看各种扬州的地图,企图能找到一个进入铁矿的道路。   “不吃饭怎么能行呢。”谢珣低声说道。   沈绛低头看着地图,摇头:“肯定还有办法,就是我没想到。”   她看着看着,突然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谢珣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疼道:“干什么呢?”   “我现在脑袋都是一团浆糊,完全想不到任何办法。”   谢珣将碗端起来,塞到她的手中,“你若是不吃饭,只怕就算想到了办法都没有用。人岂能……”   “不吃饭。”沈绛将他没说完的三个字说了下去。   两人同时抬头望向对方,脑海中几乎同时迸出一个念头。   “食物。”   “食物。”   沈绛眼瞳猛地一缩,心底翻涌起压不住的亢奋,她捧着碗,忍不住说道:“铁矿不仅有看守的人,还有这么多开矿的矿工,他们都需要吃饭。可是咱们的人监视了铁矿周围这么久,都没见过大规模的运粮车队。”   “可见他们一定有进入铁矿的秘密通道,只要我们找到此处密道,便可以直入铁矿。”   谢珣听到她的分析,点头赞同。   方才他们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同时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三公子,咱们一定能救出那些无辜矿工的。”   之后他们立即撤回盯着铁矿的暗卫,而是让他们注意运粮和食物的车队。   果然,第二天就有了消息。   暗卫一路跟着对方,发现那些人居然利用一处被掩藏的极其隐蔽的山道,秘密运输粮食和菜蔬,进入铁矿。   入夜。   杜三从床上爬了起来,身侧的婆娘听见动静,握住他的手臂:“怎么刚到家,就要走啊。”   “今晚还得运粮,再迟就耽误了。”杜三低声说道。   他这个婆娘是今年刚娶的,夫妻两真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杜三却被迫守在深山老林。   小媳妇温柔缠着他:“再待一会儿嘛。”   杜三一边穿衣裳一边说:“我这还是偷偷回来的呢,要是让头儿知道,肯定要打死我。”   “你说你一天到晚神神秘秘,都是干嘛呢。”小媳妇不开心,觉得自己的相公居然对自己也保密。   杜三却道:“有事儿可不能告诉你,你就好好在家等着我。我过些日子,再回来看你。”   这杜三总算出了家门,身上还带着娘子的暖香。   哪怕在冷风烈烈的寒冬,这心头都热乎乎。   只是还没等他跑出自己家的小巷子,就被从天而降的人,用白布猛地捂住了嘴巴。   在浸着迷药的白布威力下,杜三很快昏了过去。   待他重新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小黑屋中。   “你们是谁?居然敢抓我,知道我是为谁做事的吗?”杜三忍不住吼道。   待他看清楚对面的人,猛地一窒。   因为他居然看见一个女子。   沈绛缓缓从屋子里的阴暗处走了出来,她望着杜三:“我当然知道你是为赵忠朝做事,所以我找的就是你。”   杜三听到赵忠朝的名字,忍不住身体一抖。   对方真的知道,而且也确实是冲着他来的。   杜三忍不住问道:“你想干嘛?”   沈绛懒得跟他废话,上前,捏住他的嘴巴,直接将手中药丸丢了进去,杜三还没来得及反应,药丸已在口中化开。   苦涩的药丸,充斥着他的口腔。   突然杜三整个人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待他缓过来,吓得面色惨白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毒药。”沈绛言简意赅。   她低头望着杜三,冷漠道:“我知道你乃是铁矿运粮的队长,这些日子,你进进出出给铁矿运输粮食菜蔬。所以我要让你替我做件事。”   “做什么?”   “下药。”沈绛冷然。   杜三瞪大双眸:“你想让我把铁矿里的人都毒倒了?”   沈绛从怀中掏出匕首,轻拍了下他的脸颊:“你倒是聪明。”   杜三:“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铁矿的事情。”   沈绛垂眸,眼神冰冷,“你说呢。”   “你是朝廷的人?”杜三并不是个傻子,当然知道私自开铁矿,是杀头的大罪,只是他们都是听令行事的,上头还有扬州知府这样的大官顶着,这才肆无忌惮。   如今一听抓自己的居然是朝廷的人,杜三早已经吓得两股颤颤。   沈绛将匕首收回腰间,拍了拍手,就见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两个黑衣人,蒙着脸,将一口小箱子抬了进来。   “打开。”在黑衣人将箱子放下后,沈绛吩咐道。   箱子打开后,原本只有昏暗烛光笼罩的屋子,一下被金光笼罩。   杜三目瞪口呆的望着那箱子里的金子。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金子。   一整箱的金子。   “只要你帮我做这件事,这些都属于你。”沈绛声音低柔,带着一股诱惑。   杜三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箱子里的金子,似乎恨不得立即扑上来,将这些金子抱在怀中。   “你若是不做,我现在就杀了你。”   沈绛轻笑了一声,丝毫不在意对他的威胁。   杜三抬起头,眼睛中透着压不住狂热,“只要我做了,这些金子,真的会给我吗?”   “当然,只要你替我办事,我一定会帮你。而且你也不用担心赵忠朝之后会对你报复,有了这笔金子,你想要去大晋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况且赵忠朝已经蹦达不了多久。”   杜三满脑子都被金子充斥着,他之所以对赵忠朝死心塌地,不就是因为跟着对方混,可以吃香的喝辣的。   “好,我帮你做。”   沈绛没有立即给他松绑,而是说道:“你要是敢告密,你肚子里的毒药,就在因为没有解药而发作。”   如此威逼利诱,别说杜三这种毫无气节之人。   换做别人依旧会被击溃心理。   于是杜三最终答应此事。   在他离开时,他告诉沈绛,下一次他会在除夕那日白天,从城内运一批酒入铁矿。赵忠朝体谅他们这些要看管矿工的人,在节日之时,会赏赐不少好酒好菜给他们。   “这些酒水都是给看管的人喝的?”沈绛有些意外。   杜三点头。   待他离开之后,沈绛立即让人去准备迷药。   原本她还在想该怎么迷倒这些看守,但是让矿工保持清醒,毕竟矿工只要清醒,才能逃离铁矿。   时间如流水,转眼间就到了除夕。   沈绛换了一身男装打扮,趁着日暮之时,悄然出了城。   这一日谢珣的暗卫还有沈绛带来的护卫,陆陆续续出了城。之前沈绛将那个温泉庄子买了下来,他们将带来的武器,藏在庄子内。   他们陆续到了温泉庄子集合,直到沈绛到来。   除夕夜,扬州比往常更加繁华,万家灯火,将整个城池都要点亮。   本就繁华的二十四桥,灯火如昼,犹如九重宫阙。   谢珣一身华服,乘坐马车,前往码头。   今日他与沈绛分在两处,却是共同作战,只要他在码头擒住张俭、赵忠朝等人,才能及时去迎接沈绛。   而就在他刚抵达码头,沈绛出现在温泉庄子。   她望着面前全都是夜行衣的护卫,有谢珣的,也有她自己的。   “今日乃是除夕,本该是万家团圆之日。但诸君却要与我一同入铁矿,救下那些无辜流民,让他们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此行可能艰难万分,你们可愿意?”   底下护卫齐声喊道:“愿意。”   “好,我们去救人。”   沈绛率先到了庄子外,一跃骑上马背,直奔深山密林而去。 第100章   寒风凛凛, 整片密林,枝叶凋敝,却依旧在狂风下, 发出沙沙作响之声。   沈绛一种人骑马夜行几十里, 终于到了离密道只有数里的地方。   杜三早前已将铁矿周围的岗哨, 全都透露给沈绛, 这两日沈绛一直派人前来探查周围,果然跟杜三说的一模一样。   虽然如此, 沈绛依旧不敢完全相信杜三。   并未直接骑马大摇大摆到密道口, 而是在数里地之外, 就停了下来。   她带着众人下马, 步行前往。   一路急行, 终于来到密道口之前, 卓定跟在沈绛身侧, 压低声音道:“三姑娘, 前面那片山藤后面就是密道。那块石头其实乃是一块假石, 糊弄人用的。”   卓定学的是斥候的本事,最是擅长这种探查地形。   先前这个秘密运粮的通道, 就是他带着人发现。   现在又有杜三这个内应,越发事半功倍。   卓定说:“三姑娘, 杜三跟我们约好的时间,是戌时,他说他会鼓动大家提前喝酒,那些酒水里的迷药, 是我们给他的, 见效极快。”   “那些矿工呢?”   沈绛想过, 要是真的对这帮矿工下手, 最好的法子,就是在饮食中下药。   只要趁着除夕夜,在饭菜中下毒,这些人就会在神不知鬼不觉死去。到时候将这个铁矿一并毁去,这些人证都会跟着这座矿山烟消云散。   卓定低声道:“杜三说,他会尽量拖延,不让那些矿工比他们先吃东西。”   沈绛还是不放心。   他们给铁矿里的守卫下的是迷药,吃的早了晚了,都不会要命。   可是赵忠朝这些人是打算杀人灭口,给这些矿工下的肯定是毒药,要是他们去的晚了说不定面对的,就是一地的尸体。   沈绛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今日月明星密,显得格外清冷。   冷白色月辉如同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铺盖在大地之上,眼前看似坚固的山体,在冷月之光流转下,泛着褐色。   她抬手摸了下手中的袖箭,这次她没将袖箭绑在手臂。   天色漆黑,极影响视线,因此她的袖箭拿在手中,也能起到突袭的效果。   终于,山体处传来一阵轻微响动,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大。   原本犹如一块整体,密不透风的山体,突然从中间空出了一大块,紧接着有个人影出现洞口。   他手中拿着一支火折子,豆大的火苗,照在他脸上。   是杜三。   杜三高举着火折子,在半空中来回晃动了三下。   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行动暗号,只要杜三得手,就会到密道通口迎接他们,并以火折为讯,只要见火折子在空中摇晃三下之后,他们便可出现。   沈绛藏在密林中,冷静望着不远处的杜三。   直到杜三看起来着急不已,人往前走了两步之后,他握着火折子,生怕沈绛没看见,想要再摇三下。   可他又怕自己多摇了三下,弄巧成拙。   身后护卫安静的犹如不存在,沈绛面无表情望着杜三,直到她低声对卓定道:“集结。”   一声古怪鸟鸣,在密林中响起。   先前看起来平静的密林,突然从地上仿佛窜起了好多黑影,这些黑影朝着一处集结。   速度敏捷而又整齐。   沈绛起身时,众人跟随而上。   杜三本还在左右张望,却眼见着自己前面不远处,犹如凭空而出的人群,整个人被吓得差点儿僵硬在原地。   “姑…姑娘。”杜三被吓得有些口吃。   沈绛懒得搭理他的小心情,直接问道:“你已经得手了吗?”   杜三点头:“您放心吧,那些人都喝了我加了料的酒,早已经倒下。就连看守这个密道的守卫,也被我的一坛酒灌醉了。”   “矿工呢?都还好吧。”沈绛又问。   杜三嘿嘿一笑:“您就放心吧,我刚才让厨房的人都先喝点吃点,待会再给矿工送饭,这些人早就不耐烦伺候这些矿工,一听我的话,就被劝住了。”   “那就好,你前面带头吧。”沈绛直接说道。   杜三也不犹豫,转身就带头,众人都没点火。   前前后后,只有杜三手里的火折子发出微弱的光,这个通道应该是天然形成的,只是后来又被人工挖凿过,形成了一条可供马车行驶的秘密之路。   就连沈绛走在这样的密道,都不得不感慨一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谁能想到这个山体之间,居然有一条宽可通马车的密道。   众人走到密道中间,就看见一个岗哨亭,旁边两个人倒在地上,旁边还摆着酒坛和几盘小菜。   看来确实如杜三说的那样,这些人喝了他加料的酒,都晕倒了。   沈绛跟着杜三,一路往里,终于从密道中走出,第一次见到这个私矿的庐山真面目。   “那些矿工被关在哪里?”沈绛环顾四周。   这里太过安静,风声在山谷中呼啸而过,本该是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却在此刻、此地,有种莫名的哀切。   杜三指了指不远处的房子,“那里就是关押矿工的地方。”   沈绛带着人,立即前往那里。   说这里是房子,其实倒不如是简易的工棚,江南的冬天虽不比北方那么冷,可现在也是寒冬腊月,这简陋的房子,看起来四处都在灌着风。   这一排排的房子,连在一起。   沈绛立即让人打开房门,将矿工放出来。   卓定上前,踢开第一间房门,可谁知门一打开,不仅他傻眼了,就连身后站着的诸人,也皆傻眼。   工棚里居然空无一人。   杜三失声大喊道:“怎么会这样,我亲眼看见他们进了工棚的,我亲眼看见的。”   直到身后突然传出一声大笑。   “若不是让你亲眼看见,怎么能教你上当。”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也在同时,周围传来纷杂脚步,光听这沉重脚步声,便知这些人身上定携有兵器。很快,周围的漫山遍野,出现了不少人。   刚才的空寂瞬间被打破。   为首的乃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一副书生模样,留着胡须。   “龚先生。”杜三的声音颤抖,他实在没想到此人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龚先生面无表情望着杜三,冷冷道:“杜三,赵爷待你不薄,你居然敢背叛他。你可知背叛赵爷的下场?”   “龚先生,我是被逼的,求你饶了我,饶了我全家老小吧。”杜三不住的磕头,他好像不要命似得,将额头磕在面前的地上,不平坦的地面将他的额头擦破,鲜血淋漓。   杜三苦苦哀求之后,突然抬手指着沈绛,说道:“都是这个女人,是她,是她威胁我。她给我下毒,她逼迫我。我真的是被逼的。”   事到如今,沈绛如何不明白。   这个铁矿中藏有高人,此人识破了杜三的小伎俩,却没有打草惊蛇,反而将计就计。   他让人假装喝下杜三下了迷药的酒,让杜三以为自己的计策得逞,等到杜三将沈绛等人引入铁矿之中,这人再带着铁矿守卫,将沈绛他们一网打尽。   高明。   沈绛一向擅长打猎,头一回还被人啄了眼睛。   她转头淡然望着杜三,声音平和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告诉你,其实那天我喂你吃的,并非是毒药。只是普通的药丸罢了。”   杜三大怒,吼道:“你这个毒……”   可他还没骂完,沈绛的手臂突然抬了起来,杜三正要抱头,可是沈绛手臂却又急转方向,她一直藏在手中的袖箭,弹射而出。   ‘嗖’地一声尖鸣,利刃划破虚空的声音,响彻每个人的耳畔。   中年男子见状往旁闪躲,可是他毕竟是一介书生,斗智斗勇不再话下,面对这种暗箭,实在是难防。   擒贼先擒王。   沈绛虽落入敌人的陷阱,却也没有慌张。   对方人数上虽然数倍于他们,可是不管是沈绛身边的侍卫还是谢珣派给她的人,皆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哪怕他们就算赢不了,也可以拖。   只要谢珣能够迅速带人收下码头上的人,沈绛一定有信心,活到他来的那一刻。   只是书生虽身形缓慢,可一直站在书生身侧的男子,却拔刀而起,长刀横在中年男人的身前,‘叮’的一声,箭头砸在刀背上的声音。   沈绛微眯着眼睛望向对方,天色漆黑,周围又并无能照明之物。   此人却能准确挡住袭来的暗箭,凭的是过人的耳力,还有迅捷的身法。   对方是个高手。   沈绛知道袖箭第一次未中,之后便再难起到奇效,干脆将袖箭收起。   她望着对方,“你们利用无辜灾民,私开铁矿,如今还想杀人灭口,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怎么,这位姑娘还打算替天行道不成?”龚先生听着她的口气,一脸嗤笑。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也不瞧瞧此处乃是何地。   龚先生冷眼望过来:“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何处,从这个铁矿开挖以来,还没有一个人能活着逃出去。今日你们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沈绛举起手中长刀,雪亮刀背,在冷月银辉中,令人晃眼。   她将刀身侧竖在自己身前,望着龚先生,轻笑一声:“怎么,你主子在你来之前,没交代清楚?”   龚先生略显吃惊的望着沈绛,交代什么?   “遇见我,你应该跑的远远的。”沈绛声音冷漠。   龚先生没想到她一个小姑娘,竟敢夸下如此海口,当即大笑:“老夫虽不敢说是纵横四海,却也不至于被一个女娃娃吓破了胆。你今日已中了我的埋伏,就是想要拖延时间,也是枉然。”   沈绛嘲讽一笑:“哇,居然被你看出来了。”   她的声音过于戏谑,气得龚先生抬起手就怒道:“你别以为我不知你的身份,你是朱颜阁姓姚的掌柜,今日却带人意图攻击铁矿,待今日之后,我就让你的朱颜阁在扬州彻底灰飞烟灭。”   沈绛的刀在手中调转了方向,冷然道:“我可不姓姚。”   “记住杀你人的名字,我叫沈绛。”   龚先生惊惧瞪大双眸:“你就是沈绛。”   这就是让魏王彻底失势的那个名字,如今甚至还被圈禁在府中,先前殿下写信曾几次三番提起的名字。   明明是一个女子的名字,却叫人不敢忽视。   沈绛再不管其他,率先冲向对方。   龚先生身边的那个高手,也是毫不犹豫,提刀冲了上来。   ……   扬州城内,码头旁。   这家酒楼乃是距离码头最近的一家,谢珣从马车下来,就被等在门口的人,迎到了楼上。他看了看楼上楼下,居然一桌客人都没有。   他问道:“今日这酒楼是打烊了吗?”   迎接他的管家笑道:“程公子说哪儿的话呢,是咱们赵爷嫌人多嘈杂,把整座酒楼都包了下来,也好让几位贵人安心用膳。”   谢珣抬头,望着楼上站着的护卫,面色依旧淡然,轻声一笑:“看来今日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也在。”   说完,他迈步上楼,从容淡然,走在最前方。   到了楼上大厅,因为窗子打开,冷风呼啸,但是码头上明亮的火把,将整个码头都照亮如白昼。   码头上停靠着的巨大船只,兵丁来来回回搬送箱子。   从这里看过去,如同成群结队的蚂蚁,正在紧锣密鼓的搬运东西。   “程公子,你可算来了。”赵忠朝穿的厚实,身上甚至还裹着一层大氅,坐在酒楼二楼,显得滑稽又有些可笑。   赵忠朝反而看着谢珣,一身简单的衣袍,白衣胜雪。   他摇摇头:“到底还是上了年纪,比不上程公子这样的年轻后生。”   谢珣落座后,转头望向窗外。   夜色浓稠,星月漫天,扬州城中,除夕夜的气氛格外浓重。   不知何处突然升起了一支烟花,烟火布满星空,就连码头上正在搬运货物的士兵,都忍不住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头顶上的烟花。   只是很快,周围监工的人,呵斥他们赶紧加快动作。   赵忠朝满意的喝着热酒,他今天身边罕见的没有带着女人。   “这批货物,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全部装到船上,这件事结束,我这心事也算彻底了了。”赵忠朝心满意足的喝酒,也在惋惜,此刻身边居然没有佳人。   谢珣依旧安稳坐在座位上。   他低声说:“还有一个时辰,所以如今这批东西已全数在码头上了?”   “那是自然。”   没一会儿,赵忠朝似乎在酒楼上歇够了,看了一眼,有些奇怪道:“张大人今日怎么到现在还没到。”   “张大人今日也要来?”谢珣问道。   赵忠朝点头。   原本已经打算动手的谢珣,还是决定再稍等片刻。   说起来这个张俭,才是扬州真正的主事人,赵忠朝再大的胆子,也不过是个商人。他如何能调动码头上的那些士兵。   码头上的士兵虽然并未身着兵丁服饰,可是有些人走路的姿势,泄露了他们的行伍的身份。   很快,酒楼下又有一辆马车停下。   张俭下车,他身边的人拎着两个酒坛,跟着他一起上来。   赵忠朝听见动静,圆鼓鼓的身体从椅子里爬了起来,“张大人,你可算是来了。”   张俭大步过来,朗声笑道:“赵兄,家中有些事被耽误了下,还望海涵。”   赵忠朝上前几步,走到张俭身侧,笑着说:“大人乃是扬州城的父母官,公务繁忙,理应是我们候着大人。”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模样,谢珣冷眼旁观。   反而是张俭并未在意谢珣的淡然,而是挥挥手,指了指身后随从手中的两坛酒,说道:“特地带了两坛好酒,如此除夕佳节,咱们应该对饮一杯。”   待酒壶被端上来后,张俭亲自给其他两人倒酒。   谢珣低头望着面前的酒杯,缓缓举起,凑在鼻尖处,轻嗅了下。   “好酒。”   张俭笑着望向他:“看来程公子对酒也有研究。”   谢珣撇头,脸上浮起一抹似笑非笑:“可惜酒是好酒,打的主意却不是好主意。”   张俭听着谢珣开口说的这话,一脸惊讶疑惑,随后他略尴尬一笑:“程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带两坛好酒过来,莫非是坏主意不成?”   谢珣手中依旧握着甜白瓷小酒盏,细腻白瓷被捏在他手指中间,却反而把他手指衬托的越发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待他漫不经心将酒端起来,却没喝下,而是长臂一伸,倒在身边的空地。   酒水声落在地上,滴滴答答作响。   二楼大堂的气氛瞬间凝固了起来。   张俭方才还一副温文尔雅的父母模样,瞬间,整个人变了脸色,他咬着牙,脸色铁青道:“程婴,你究竟想要作何。”   谢珣抬眸,冲他睨了一眼:“张大人,给我们的酒里下毒,又是何意呢?”   “下…下毒?”赵忠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酒杯。   下一刻,他手中酒杯落在地上,啪一声摔的粉碎。   赵忠朝猛地站起来:“张俭,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俭懒得多看一眼这个蠢货,只是望着谢珣,面无表情道:“我倒是小看了你,本来我也想留你一命,可惜你命数该绝了。”   赵忠朝瞧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忍不住道:“张俭你到底想要干嘛?”   “来人呐。”张俭一声呵令,楼下哗啦啦一阵,犹如潮水涌入,脚步声纷乱而起,没一会儿整个酒楼都被包围了起来。   清明立即举剑,想要挡在谢珣前面。   但是密密麻麻的士兵,手持兵器,不仅将整个二楼都占满,就连楼梯上都站着人。   所有人杀气腾腾的看着谢珣主仆,只等着张俭一声令下。   还处于状况之外的赵忠朝,终于又问了句:“张大人,咱们有事好好说,何必要动刀动剑,程公子不是还提供了船给咱们。”   张俭冷笑着说:“赵兄,你还当他真的是什么江泉程家的公子,只怕他是京城来的。”   赵忠朝大骇:“京城?他是从京城来的?”   “若是不信的话,你不妨直接问他。”张俭笃定道。   赵忠朝也不是真傻,还是真信了张俭的,居然扭头问谢珣,一脸疑惑道:“程公子,张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反而是谢珣,面对着如此多手持兵器的士兵,哪怕被包围在其中,也就不慌,反而笑盈盈看着赵忠朝,摇头道:“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们这次运输的是兵器吧。私开铁矿,铸造兵器,怎么,诸位是觉得大晋皇朝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想要造反不成?”   哪怕这些人真的打着造反的主意,可那也是私底下的勾当。   恨不得藏在阴沟里的那种。   如今被人这么当众说出来,谁都不敢承认,各个脸若死灰,连手里的兵器都险些要拿不住了。   “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今日我杀你,是因为你假冒江泉程家之人,意图在扬州心怀不轨,行不义之事,我身为扬州知府理应清除一切有害扬州的人。”张俭义正言辞。   张俭挥手,大吼一声:“给我上。”   清明眼疾手快,从谢珣身侧跃过,一把长剑在手,直扑向圆滚滚的赵忠朝。   赵忠朝本就不瘦,此时身上穿着厚实的大氅,又常年沉溺酒色之中,在这样电光火石就能分出胜负的场合,他就是个扎眼的漏洞。   清明对他下手不足为怪。   当清明将剑搁在赵忠朝的脖子上,赵忠朝被吓得浑身发抖,不住哀求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你让这些人都先放下手里的武器。”清明厉声。   赵忠朝赶紧喊道:“张大人,你快让你的人放下武器,我要是有一丁点闪失,总督大人肯定饶不了你的。”   “是吗?”张俭不在意的望着他,轻声说:“到时候总督大人只会知道,你是被贼人所害,而我奋力杀死贼人,也算是给你报了仇。”   张俭目龇欲裂:“你敢。”   可是伴随着一声暴呵,一声破空的箭鸣,响彻整个大堂。   赵忠朝的胸口被铁箭穿透,很快,他身上的大氅被血色侵染。   曾经声名响彻整个扬州城的赵爷,就在这一刻,成了一个被人丢弃的无用棋子。   紧接着另外一支铁箭,紧跟而至,直冲清明的脑门。   清明丢下赵忠朝的尸体,躲避铁箭,长剑出手,再次直奔另一侧的张俭。   他身法之快,如同鬼魅,在场士兵人数虽多,但是身手比他,却差之千里。眼看着他的剑再次要缠上张俭,身旁的士兵刀尖刺了过来。   清明扭身躲避,被张俭趁机逃走。   很快,士兵一涌而上,将他们两人重重包围。   谢珣手中并无刀刃,他长身玉立,一副贵公子的打扮,俊美的五官透着一股如暖玉般温润,清冷出尘,浑身上下毫无一丁点杀气。   张俭在自己护卫的掩护下,已逃到楼梯处,他在下楼离开前,咬牙怒道:“不用抓活口,就地正法。”   清明站在谢珣身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当的气概。   只是两人渐渐被逼退至窗口,先前赵忠朝为了看着码头上搬运货物的情况,寒冬腊月的窗户一直都开着,寒风从二楼大堂呼啸穿插。   谢珣随手躲下砍向他的一把刀,就听到楼下大呼小叫的声音。   张俭似乎觉得酒楼里上百人的士兵,都不足以杀死他们两个,居然再次命令码头上的一队人集结,向酒楼进发。   可就在他施令时,一道身影从二楼窗口跃下,遽然而至。   谢珣一身白衣,在银色月辉下,越发清冷,他长刀横在身前,冷眼望着张俭:“张大人,大戏开锣,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张俭往后退,他周围的护卫,尽数上前,挡住谢珣。   可一交手,张俭却发现哪怕他身前挡着人山人海,眼前这个男人,依旧有在人群中来去自如的从容。   清明跟着从楼上跃下,只是他没去帮谢珣,而是堵在酒楼门口。   他将先前在楼里的士兵挡在里面,并不狭窄的店门,此时却成了无法跨越的地狱之门。不断有人倒下,也有人跟着往前冲,清明举刀砍翻一个又一个士兵。   这边厮杀声震天,码头上还少士兵似乎还没来得及反应。   只见扬州城的东西南北四个不同方向,居然同时在空中炸开了一团巨大的烟花,哪怕是在除夕夜这样万家庆祝之时,这样的烟火依旧显眼。   赤红色的火光,将整个扬州城都要照亮。   “这是信号弹。”有眼尖的人,惊呼一声。   突然从不远处跃下几个身着锦衣卫飞鱼服的人,他们一路狂奔而来,遇人砍人,不留丝毫情面。   待这几人奔至谢珣身侧,朗声喊道:“大人,城外援军已至,正在接手扬州城防务。大军正全力赶赴码头,势必助大人平定叛乱。”   谢珣似乎就在等着此刻,手里长刀,再次劈开夜色。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清冷出尘的公子,反而如同从鬼蜮中走出的阎罗,杀人夺命,冷厉无情。   谢珣跃起时,衣袍猎猎飞扬。   张俭身前挡着的人,倒下一批又一批,他终于发觉了此人的可怕,可是在发现之时已经太晚了。   谢珣身形飘逸而敏捷,兔起鹘落,再配上凶狠无比的刀法。   每一刀斩下,都带着凌厉杀气。   鲜血飞溅,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一个个倒下的身影,终于让有些人心底生出了胆怯,究竟挡在他们身前是人还是夺命的阎王。   就在一个士兵心生胆怯,胡乱挡了几下,就被谢珣斩落兵器。   张俭身前终于出现了空档。   他本就是护卫,   谢珣纵身上前,展现了比先前清明还要鬼魅的身影,一记凶狠刀势斩下,顺势上前,抓住张俭的肩膀,紧接着他的长刀压在了张俭的脖子上。   “退后。”他在抓住张俭的那一刻,就冷声呵斥。   锦衣卫等人也不再恋战,迅速收拢至谢珣身侧。   这些士兵先前可以毫不顾忌赵忠朝,却不敢不顾忌张俭。就连张俭自己,都不会对自己的侍卫下必杀的命令。   谢珣将张俭交给身侧锦衣卫,朗声道:“扬州知府张俭,私开铁矿,铸造兵器,意图谋反。如今首恶张俭已被拿下,尔等乃是扬州守卫军,立即放弃兵器,弃暗投明。听令者,既往不咎。”   “违令者,杀无赦。”   这些士兵很多都是扬州守卫军,只有一部分才是张俭自己养的私兵,此时听到此话,早已方寸大乱。   谋反这样的大罪,可是要抄家灭罪的。   没有泼天的富贵,谁敢淌这样的浑水啊。   有些胆小的还真就当场扔下了要搬的箱子,至于围杀谢珣等人的,都是张俭养的私兵,忠心耿耿,此时依旧手持兵刃,向着他们。   谢珣见状,干脆跃向离他最近的一些箱子。   这些箱子本该是要搬到船上,只是打起来之后,士兵们还没来得及抬。   他手起刀落,一刀斩向木箱,箱子四分五裂,露出里面的动静。   在周围一层细布包裹下,簇新的兵器跌落在地上。   “九龙令在此,见此令如圣上亲临。张俭意图谋反一事,认证物证俱在。我乃郢王世子谢珣,奉圣上密令暗访扬州。诸将士弃暗投明,我必可保你平安无事。”   “据不放下武器者,待援军到此,皆以谋反罪论处。”   况且就在这时,他们似乎听到从四面八方,听到行军声、喊杀声,越来越近,援军似乎真的快要到了。   先前还心存侥幸的人,眼看着从箱子里掉出来的兵器。   如今眼前这位大人居然是郢王世子,如今尊贵身份,援军必不会是假。   一时间,众多士兵眼看大势已去,纷纷扔下武器。   几个锦衣卫一边挟持着张俭,一边看着四周扔掉武器的士兵,心底禁不住焦急起来。   哪有什么援军。   他们几个也根本不是什么锦衣卫,就是谢珣身边的暗卫,在扬州城门四个方向的信号弹被点燃后,他们装作锦衣卫,前来报信,援军已至。   几个人一边小心翼翼观察四周,一边忍不住望向自己主子。   谢珣依旧站在原地,脸颊在火光照耀下,平静无波,看起来依旧胸有成竹。   直到平静的湖面响起巨大浪声,已经放下武器的士兵忍不住转头望去,就见一艘艘大船,从黑色湖面之上,披风斩浪而来。   大船的船头高扬着旗帜,船上点燃的火把,将旗帜照亮。   那样明黄的颜色,哪怕隔着很远,依旧能看得清楚。   代天子巡按,那是监察御史才会被授予的龙旗,当然,并非每个监察御史都会被授予这样的旗帜。   但是能被授予此旗的监察御史,皆是圣上宠臣。   这次真的是援兵到了。   原本还在担心受怕的‘假锦衣卫’真暗卫们,皆是松了一口气。   一直被他们压着的张俭,却抬头望向谢珣,声音极嘶哑的说:“你以为你就赢了吗?”   谢珣居高临下,眼神轻慢在他身上一扫而过,“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你抓了我又如何,反正今晚有人给我陪葬。”张俭仰头癫狂大笑。   谢珣冷漠的眼眸,在这一刻,仿佛被冰封住。   沈绛。   他们兵分两路,他在码头设伏张俭和赵忠朝,而她去铁矿营救那些被抓去当矿工的灾民。   “你们留在此处,待见到御史大人之后,立即让他点一队人马,前去铁矿支援。”   大船已到岸边,援军迅速下船,控制码头局势。   温辞安下船,几个身着锦衣卫服饰的人上前,禀明情况。   其中一人说道:“大人,殿下已前往铁矿救人,命属下等人再次等待援军,还请大人立即点一队人马,随属下立即追赶殿下。”   “殿下?”温辞安皱眉,他下意识问道:“是哪位殿下?”   “是郢王世子殿下。”   *   沈绛没想到,自己会被逼到如此地步。   他们依仗着护卫的身手强悍,将对方逼退,谁知他们的援兵居然到了。于是沈绛在逼于无奈之下,带人下了矿井。   这个私矿,乃是个大矿,光是矿中的矿井就有二十来口。   而每个矿井之中,又被分为几路甚至是几十路。   只要他们躲在矿井中,这么多条路,这些人若是分散来找人,反而有利于让沈绛他们逐个突破。   若是他们集合在一处找人,这么多口矿井,这么多条矿道。   沈绛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拖延。   她相信,码头之上肯定会是三公子赢得最后的胜利。   只要她能拖延时间,赢得也一定会是他们。   “姑娘,我们去其他矿道,分散敌人的追踪。”有护卫提议道。   沈绛当然知道这是和好法子,可是迷惑对方,可这样一来,落单的人,肯定会有极大的危险。   她摇头:“我们还未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所以现在先不要分散开。”   沈绛带着人往矿道里走,周围湿滑的厉害,似乎有地下水渗透,偶尔有人不小心,差点儿摔倒。但他们也不敢点火折子,毕竟这很可能会引来追兵。   只是他们越往里走,才发现这条矿道似乎深不可测。   众人从未下过矿井,此时四周又漆黑的过分,难免有些心惊胆战。   直到前面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吓得走在最前面的人一下停住,护卫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前面有声音,好…好像是狼的呼吸。”   这些护卫各个胆识过人,让他们与敌人搏杀,没人会后退。   可是面对已知的敌人,与面对未知的敌人,这种差别所带来的恐惧,哪怕再说服自己,都无法一下子克服。   沈绛抿嘴:“此乃矿井里的矿道,怎么会有狼。”   “万一是误入的呢。”有人小声嘀咕。   直到突然一块巨大的东西扔了过来,沈绛喊了一声:“躲避。”   她清泠的声音在矿道中来回回荡,过分柔媚的女声,在这样的铁矿山中,显得那样特别。毕竟矿工的劳作过于苦累,只有男人才能忍受。   矿场从来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她的声音传出去后,矿道深处,再次变得寂静无声。   沈绛蹲下,摸到了方才扔过来的东西,是一块石头。   她立即试探性的喊道:“是什么人?”   对方并无回答。   沈绛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矿井里有专门的通节竹筒排除井下瓦斯,因此在此处点燃明火,也并不会引发火灾。   她手中的火苗点燃的一瞬,就看见前面不远处,十几个穿着破破烂烂的人,躲在矿道的转角那里。   对方正一脸凶狠而冷漠的盯着他们,仿佛随时能扑上来。   沈绛立即明白这些是什么人,她轻声问道:“你们是这个矿场的矿工对吧。”   “打死他们,这些人要把我们抓走。”突然有个人喊道。   沈绛眼看着他们要冲上来,生怕此处的动静,传到矿道的出口处,引来追兵。   她低声道:“别误会,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救我们?你们肯定也是跟他们一伙的,想要杀我们,别信他们的话。”矿工此刻似乎已经犹如惊弓之鸟。   不管沈绛怎么解释,他们都不愿意相信。   沈绛想到那个龚先生,看来是他将矿工赶到了矿井下,或者应该是以什么理由,将这些矿工骗到了矿井之下。   现在这些矿工看见他们,就以为他们是坏人,要来害人的。   就在沈绛着急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问道:“你们当中可有杨西村的人?”   没人回应她。   沈绛又问:“我知你们都是流民,本想在扬州重新开始生活,却被人强行奴役到此处挖矿。此乃扬州官员私开的铁矿,现在朝廷派钦差大人来彻查此事。所以你们不要害怕,只要你们跟我一起走,我可以带你们出去,带你们回家。”   “胡说八道,朝廷钦差都是男人,哪有女钦差。”   沈绛说:“钦差大人现在正在扬州码头上,因为你们所开铁矿,铁矿石铸造的那些兵器,今晚就被运出扬州。钦差正在阻止那批铁器被运走,这些让你们挖矿的人,还想在除夕夜下毒害死你们。”   “龚先生,今晚是有人要来害我们。”   又是那个声音响起。   沈绛明白对方可能是这十几个人的领头,于是她耐着性子说:“你也说了,我是女子,我若是不为了救人,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的下矿井害你们。”   果然对面又安静了下来。   没一会儿,这个声音再次响起:“你为何要救我们?”   为何?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救一帮与她毫不相关的人。   沈绛望着对面,虽然依旧是一片黑暗,可是在那一片黑暗中,仿佛生出一个个清晰的轮廓,那些轮廓渐渐变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她说:“因为有个少年与我说,他的阿爹,还有石头阿爹,小豆子阿爹,二柱阿爹,铁蛋阿爹都不见了。这些孩子们,都很想再见到自己的阿爹。”   “所以我来救你们,我想让石头、小豆子、二柱、铁蛋,对,还有那个叫丁卯的孩子,都能再次见到他们的阿爹。”   先前那个与她有一面之缘的孩子,叫丁卯。   “你说丁卯?”那个人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沈绛听到他声音明显变了,立即问道:“你认识丁卯?”   那人道:“之前有个矿工重病去世,临终前,他与我说,他儿子叫丁卯,若是我能从这里活着出去,便让我一定去看看他的娘子和孩子们。”   沈绛心神俱颤。   这一瞬,她眼眶酸涩,仿佛有东西要夺眶而出。   她眼前出现了那个孩子殷切盼望阿爹回家的神情,而他的愿望却早已落空。   “你真的是来救我们的?”这人再次问道。   这一次,沈绛的声音无比坚定。   “是。”   *   沈绛这才知道整个矿井里,居然隐藏着上千名矿工。   他们所在的这个矿井,其他矿工都还分布在别的密道。   沈绛依靠着这个年轻男人的帮助,将这个矿井里的矿工全都聚集在一起,她说:“现在我们有了自保能力,只要守在这里,就一定能等到援兵。”   这些矿工手中虽没有兵器,却有铁锤、铁锹还有铁钻,这些开矿的工具。   因为得知沈绛见过流民庄子里的人,好些人都想问她,自己娘子和孩子的下落。   可沈绛只是见过一个小孩子,并不知道这些。   她安慰众人:“只要我们现在守住,就能等到援军到来。到时候我保证,你们所有人都可以回家,回到你们亲人身边。”   提到亲人二字,这些沉默而寡言的汉子,眼角都有些泪意。   沈绛看着这些人,就知道他们在铁矿中的生活,肯定极不好过。   明明今日是寒冷刺骨的寒冬,可是他们身上居然只穿着薄薄一层的夹袄,有些人的衣裳早已经破破烂烂,各个脸颊都瘦削而凹陷,可见长期都吃不饱饭。   直到一个外出探查的侍卫回来,带着惊喜声喊道:“烧起来了,外面烧起来。”   沈绛大喜,问道:“怎么回事?”   “我听到矿场里有动静,刚到矿井口,就看见外面火光冲天。”   “会不会是援军到了?”有个人急不可耐的问。   沈绛立即点头:“很有可能。”   于是她带着众人前往矿井口,侍卫们在前,矿工们走在后面。   众人一到矿井口,就看见远处的夜幕中,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将整个天际都映亮了。   沈绛再不怀疑,立即带人,一路狂奔至着火处。   原来着火的地方,就是矿工们所住的工棚,现在工棚在火舌的吞噬下,快成为一片废墟,这些工棚都是以草木所建造,极易着火。   而此时矿场守卫正与几人在搏斗,沈绛一眼就看见了其中一人。   “三公子。”   沈绛带来的人,以为真的是援军到了,各个振奋不已。   就连那些矿工这时候,都毫不犹豫拿起自己的铁锹、铁钻,挥舞向那些守卫。这些守卫平日待矿工如野狗,丝毫不留情面。   矿工如今反击起来,也是丝毫不留余地。   因为他们只有一个信念。   回家。   他们要回家。   浓稠夜幕,火光冲天,他一直在寻找的那道纤细身影,犹如从天而降,她的脸沐浴在漫天赤红火光,明艳娇丽,粲然一笑,便如天地万物复苏。   谢珣一把抱住沈绛,低头匆匆看了她一眼,“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没事。”   说完,他抱着她转了一圈,轻松躲开一把劈向他的刀。   原来谢珣到了此处,就发现这些守卫正在满矿场在找人,看起来是沈绛带着自己的人丢起来了。   于是他也不着急,让擅长隐匿的清明,去厨房偷了了点油过来。   待他们一把火点着了工棚,这些守卫全部被集中到工棚这里。   而沈绛他们看见大火后,也急急赶到这里。   谢珣这一招守株待兔,倒是把他要找的两拨人,都轻松找到。   沈绛这次才发现,他身边居然只有几个人,她有些震惊道:“你只带了这么几个人?”   谢珣如实道:“太着急来找你。”   沈绛怒道:“你真是不要命。”   谢珣望着她:“我只要你。”   天大地大,他只要一个沈灼灼。   周围烈火焚烧声,刀兵相击声,怒吼声,惨叫声,交织在一处,可他们彼此眼中却仿佛只有对方。   一次又一次,他们都在守护彼此。   沈绛轻笑:“这一次,我又要与你生死与共了。”   周围的拼杀还在继续,沈绛和谢珣加入之后,战局再次兜转。   直到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一声一声,像是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   有个护卫转头,就看见身着官兵制服的人,在黑幕中列队而来。   这次援军真的到了。   而矿场守卫也振奋不已,直到最前的一人拿着铜吼,喊道:“扬州知府张俭,私开铁矿,铸造铁器,意图谋反,现已被伏,尔等矿场守卫,还不束手就擒。”   刚才还振奋不已的矿工守卫,本以为是自己的援兵到了,如今却乍然得知这个消息,居然有人连兵器都拿不出了。   待这些士兵到了跟前时,迅速开始上前缉拿这些守卫。   而最前方骑在马背上的一人,下马而来。   沈绛看清楚对方,居然是温辞安。   眼看着温辞安真的还活着,她终于露出笑意。   可她没想到的是,温辞安在走到她跟前,突然跪下,朗声喊道:“微臣温辞安,护卫来迟,请殿下恕罪。”   身后的士兵,悉数跪下。   沈绛望着眼前这跪成一片的人群,听着他们口中高呼,殿下。   她缓缓转头,望向身侧站着的人。   他们跪的是自然不是她。   那便只有始终站在她身边,始终护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   沈绛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终于身侧的人也缓缓转过头,两人四目相对。   周围的声音忽然如潮水般褪去,一切声音都被沉入那无边无际的深渊,只有她的心跳,越发越急促,那种剧烈至濒死的速度,让她不得不开口。   “殿下。”   她的声音那样冷静而陌生。 第101章   清晨的曙光从天际处散发出第一道柔和的光晕, 将这漫漫长夜后彻底翻天覆地的扬州城重新照亮。   城中百姓,从大梦中醒来,对昨晚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依旧在欢庆新春。   家家户户门口贴着鲜红对联,烟囱里冒着热气。   只是也有些人敏锐的发现,街道上似乎多了不少人,扬州府衙大门口更是被重兵把持,士兵们披坚执锐, 叫路过的人都大气不敢出。   云梦园内。   整个园子除了门口贴着的那几幅对联,竟毫无新春气氛。   静悄悄,仿佛生怕惊扰了谁。   清明站在院子门口, 等了许久,阿鸢才从里面轻手轻脚出来,她瞧见清明时就摇头。   “三姑娘,不愿意见我家公子?”清明小声问道。   阿鸢又摇头, 小声道:“不是, 我家姑娘,还没醒呢。”   清明这才松了一口气,不住点头:“对、对,三姑娘昨日为救那些灾民,实在劳累, 确实应该多休息会。”   冷风拂过,天边的曦光渐渐成了金色,一轮朝阳升到半空, 笼罩着扬州城的每一处。   阿鸢抬眸打量着清明, 半晌, 都没说话。   反而是清明自个先憋不住, 问道:“我的姑奶奶,你要是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尽管开口,可千万别用这种眼神瞧着我。”   阿鸢忍无可忍道:“三公子,真的是郢王世子?”   昨天夜里,阿鸢一直守在云梦园,直到深夜时,沈绛带着人回来。   只是不同于以往,沈绛回来,一脸沉默,直接就回了房间。阿鸢在旁边伺候,也不敢多问,等沈绛睡下,才偷偷出来。   待问了其他人,一个个也是沉默不语。   直到最后,还是卓定告诉她,今晚他们跟着三姑娘一起去矿场救人。   阿鸢见他脸色难看,惊呼:“难道是那些矿工都遇害了?”   卓定摇头。   “到底是怎么了,你快与我说呀。”阿鸢急的不行。   最后他终于开口继续说道:“我们藏在矿井中,突然看到有人放火,本以为是援军到了,结果出去一看,竟是三公子带着几个人来了。”   阿鸢:“三公子受伤了?”   卓定又是摇头,气得阿鸢恨不得对着他脑袋来一下。   她说:“你吞吞吐吐的干嘛呢,三公子到底怎么了?”   “之后我们与矿场守卫拼杀时,那位监察御史温大人带着援军来了,”卓定此时回忆起当时的情况,依旧还觉得恍惚,他说:“温大人一见到三公子就跪了下来,说称呼三公子为殿下。”   阿鸢被吓了一跳,瞪着双眸,不敢相信道:“殿…殿下?什么殿下?三公子是什么殿下?”   “郢王世子殿下。”   阿鸢呆立住,半晌才轻声问:“郢王世子?”   她拼命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是还没睡醒呢,可是眼前卓定脸色阴沉,让阿鸢不再怀疑。许久她低声说:“所以三公子一直在骗我们?小姐知道吗”   卓定看了她一眼,阿鸢明白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小姐若是不知道的话,何至于方才回来,是那个脸色。   此时清明听着阿鸢的质问,无可奈何,却也只能点头,但他立即解释说:“我家世子并非有意欺骗三姑娘的。”   “不是有意,那边是故意的咯。”阿鸢气呼呼说。   饶她还是三公子的拥趸,可没想到他从头到尾都在欺骗他们。   清明讨好道:“阿鸢,我们认识这么久,我家公子待三姑娘如何,你不是都看在眼中的,我知道这件事三姑娘定会生气,可你能不能替我家公子说几句好话。”   阿鸢望着他,轻哼一声:“我一个小婢子,岂有资格替世子殿下说话。”   清明面皮轻轻抽了抽。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阿鸢这姑娘如此伶牙俐齿呢。   先前他们与阿鸢相处愉悦,每次见到这姑娘都是眉开眼笑,小百灵模样,如今乍然冷着个脸,清明还真有些不太适应啊。   清明再次笑道:“阿鸢,等三姑娘醒了,你与我说一声。”   “世子殿下为何不亲自来找我家小姐?”阿鸢问道。   “昨日扬州城发生那样的事情,如今连扬州知府都被下了狱,公子正与其他几位大人搜查证据,所以特地先命我先回来瞧瞧三姑娘怎么样了,待会公子一定会回来的。”   阿鸢这才点头:“若是姑娘醒了,我会先与你说的。”   清明赶紧抱拳,嬉笑说:“多谢阿鸢妹妹。”   “谁是你妹妹。”   清明只比阿鸢大上一岁,但是他性子跳脱,时常给阿鸢一种,他比自己还有小的感觉。   *   扬州府衙。   谢珣望着面前的证据,扭头看向姚寒山,昨晚他并未跟着他们一起行动,而是带人来府衙寻找证据。   可没想到在张俭的书房的暗室里,居然整整齐齐,将他们所有罪证都摆上。   私采铁矿、铸造铁器、走私私盐,收贿受贿,每一本账,都写的清清楚楚。   这些证据几乎涵盖了整个扬州官员,甚至还有两江总督薛世荣,此人果然也涉及其中。只不过他收受了张俭的贿赂,对张俭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殿下,如今证据都已在眼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回京复命。”一旁的温辞安,轻声说道。   谢珣伸手拿起上面的证据,翻了翻,突然道:“这些证据是不是太齐全了些?”   温辞安眉宇轻蹙,低声道:“不知殿下所谓证据太齐全,是怀疑这些证据是假的吗?”   “我并非怀疑这些证据是假的,只是有些奇怪,张俭此人一向谨小慎微,又为何会犯下如此大的纰漏,将这些证据摆在如此明显又好找的地方。”   一般来说,书房是重地,确实会有很多人将要紧的东西,藏在书房。   但以谢珣对张俭的了解,此人表面上看似胆小如鼠,可实际上谋略了得,还颇为心狠手辣。要不然昨晚,赵忠朝被他们捉住的时候,他也不会当机立断,让人射杀赵忠朝。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让谢珣明白,扬州之事,赵忠朝只不过是个棋子。   真正幕后主谋,就是扬州知府张俭。   温辞安面色清冷,语气依旧恭谨,他道:“或许此人想要出其不意,灯下黑,让人误以为他的性子,不会将账本这些东西,放在书房。”   “既然已经找到了,便命锦衣卫封箱吧。待到京城之前,这些证据,皆不可再打开。”   温辞安退后一步,行礼道:“是,谨遵殿下之命。”   谢珣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官员,朝中对他传言也甚多。   说他为人古板严正,从不趋炎附势,不为功名利禄,一心为民请命,有时候更是犹如雪山顶上的石头,又冷又硬。   “温大人,为何一直叫我殿下?”谢珣冷淡望着他。   温辞安抬眸,声音虽然冷淡,却依旧恭敬:“殿下身份尊贵,微臣先前不知,一直有所怠慢,如今既已知殿下身份,自然容不得微臣怠慢。”   谢珣不语,只安静望着他,心头百转千回。   直到他往外走了几步,走到门口处,顿住抬头,他迎着头顶倾泻而下的暖阳,眼底的冰冷,渐渐消融。   他居然牵怪到温辞安身上,只因昨晚对方当着沈绛的面,亲口戳破了他的身份。   可一切的源头,从来只有他自己。   若他未对沈绛隐瞒,若他早日开口承认,便不会落得如今的地步。   他怪不得别人。   此时一队锦衣卫疾行入内,在看见廊下站着的谢珣时,为首之人,立即跪地道:“锦衣卫镇抚使傅柏林,见过世子殿下。”   身后锦衣卫皆叩首行礼。   “扬州知府张俭所行之罪证,皆在书房中,你们立即将这些证据封箱看管,直到回京向圣上述职,方可打开。”   谢珣一袭白衣,素衣简袍,站在金灿灿的阳光下,俊美的面容带着一丝威严。   这一刻众人皆不敢抬头望着他。   “是。”锦衣卫众人只敢俯首称是。   *   日暮西沉。   院子外面的清明走来走去,方才世子又派人来问了一遍,可是阿鸢说三姑娘还没醒。   原本清明也以为阿鸢在骗自己,可刚才阿鸢一出来,明显有些慌了,还问他,三姑娘睡了这么久,会不会出事。   “我刚才又去探了小姐额头,小姐也没发烧,可她睡了一整天。”阿鸢焦急不已。   清明拿不定主意,直到他握着拳头,捶着另一只手的掌心:“要不我去请个大夫过来替三姑娘瞧瞧。”   两人一拍即合。   清明转头就去找大夫。   只是阿鸢刚回屋里,就听到里面传来一个轻唤。   “阿鸢。”   “小姐。”阿鸢一听这声音,欢天喜地的入了房内,就见沈绛已经撑着双臂,在床上坐了起来。   沈绛一边揉着头,一边自言自语道:“我的头怎么这么疼。”   可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并未发热。   她掀开被子,正要起身,只觉得眼前一黑,头晕目眩,差点儿摔在床上。   阿鸢吓得赶紧来扶她:“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我就是……”沈绛顿了下,突然说:“特别饿。”   说完,她腹中传来清晰而响亮的咕噜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在印证她这一句饿了的话。   阿鸢呆呆立在原处,依旧还保持着扶着她的姿势。   直到沈绛说:“问问厨房,可还有吃的,给我弄点。”   阿鸢这才回过神,赶紧说道:“是,是。”   待阿鸢叫来小丫鬟,让小丫鬟跑一趟厨房,赶紧回来伺候沈绛更衣。   沈绛穿好衣裳,这才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听到快到酉时,沈绛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任由阿鸢给她梳头。   倒是阿鸢是个沉不住气的,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可是她一边梳头一边小心打量铜镜里沈绛的表情,思来想去,还是没吱声。   厨房把吃食送了过来,哪怕只有沈绛一人,依旧是满满一桌。   云梦园的厨子,大概是最难做的厨子。   以前他在别家伺候时,逢年过节,都是厨房最忙的时候,今个乃是大年初一正头日子,他这个掌勺的大厨居然闲的要坐在厨房门口,数树上的麻雀玩。   好在快到晚上,主子总算想起来用膳。   于是大厨将早早备好的饭菜,用尽十二分功夫,满满做了一桌子。   阿鸢正咬牙想着,该不该在姑娘面前提一嗓子三公子,之前三公子待她也不薄。   谁知沈绛第一筷子刚伸出去,外面居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傅柏林推门进来时,身上带着一股寒气,冷风拂过,刮在沈绛脸颊上,似刀割。   沈绛抬头看见他,愣住了。   反而是傅柏林一脸淡定,回手将门带上,笑嘻嘻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这忙了一天没吃饭了,正好跟小师妹你凑一桌。”   “大公子。”阿鸢瞧见傅柏林,惊的险些眼珠子瞪出来。   这扬州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一个两个先前瞧不见人影的人,如今都露面了。   阿鸢在京城时,并未见过傅柏林,所以才会格外惊讶。   傅柏林搓了搓手掌,吩咐道:“小阿鸢,快帮我盛碗汤,先暖暖身子。”   早年在衢州,沈绛每日在姚寒山处读书,阿鸢随侍,对傅柏林也是熟的不能再熟悉。傅柏林若是外出,弄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有沈绛的一份,定然也会有阿鸢的一份。   因此阿鸢一直唤他大公子。   在她心目中傅柏林,便是如自家小姐的亲兄长那样。   “你怎么来了?”沈绛的脸上并未意外,更无热情。   反倒是傅柏林瞧着,伸手捏了下她的脸颊,轻笑说:“这大年初一,怎么就愁眉苦脸的。难不成是因为没收到压岁银子?”   “师兄来的太急,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就给你了。”   傅柏林从怀中掏出一块东西,沈绛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千里眼。   沈绛伸手接过,试了试,发现这只千里眼居然比她在江南这边见过的,都要好。先前她一只想要弄一只千里眼,没想到傅柏林随手送的一只,居然这般精贵。   沈绛确实是喜欢,拿在手中左看右看。   傅柏林瞧着她这模样,就知道自己送的东西,得了她的喜欢。   于是他一边惬意的喝着热乎鲜美的汤,一边感慨道:“先前温大人急信回京,说扬州大变,需要支援。于是圣上就让指挥使大人派一队锦衣卫前来扬州,于是我便带队过来。没想到你居然早就到了扬州,难怪这些日子在京城,你一直未曾联系我。”   沈绛还在摆弄她的千里眼。   直到傅柏林砸了砸嘴,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对了,你知道吗?就是先前与你认识的那个京兆府推官程婴,他居然……”   傅柏林下意识左右看了一眼,明知道周围被他的人围住,没人会偷听,依旧压低声音说:“他居然是郢王殿下。”   “你说说这些皇亲贵胄,都在想些什么呢,微服私访?是比较有趣吗?”   傅柏林一边感慨一边摇头,丝毫没注意,对面沈绛握着千里眼的手掌,用力到几近发白。   “这事儿你知道吗?”傅柏林摇头:“也是,连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能知道呢。”   沈绛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   她将千里眼重重放在桌子上,‘啪’一声脆响,惊得傅柏林手里的碗险些掉了。   沈绛勾唇,露出一抹笑:“是啊,我确实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原来他就是尊贵的郢王世子,原来他根本就不姓程,原来他也不是什么京兆府七品推官。”   傅柏林:“……”   一旁的阿鸢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头一回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叫做火上浇油。   幸亏刚才她没先提到三公子的名字。 第102章   傅柏林被沈绛这么一堆质问, 碗里的汤,顿时也不香了。   他放下碗,转头看了一眼阿鸢, 到嘴的话硬生生又憋了回去。直到他将碗递给阿鸢, 突然道:“阿鸢,你去吩咐厨房吩咐一声, 再做几道菜。”   阿鸢下意识看了眼沈绛,见自家小姐没反应, 她这才慢悠悠应了声。   傅柏林摇头:“这丫头现在都使唤不动了。”   等阿鸢离开房间, 只剩下傅柏林和沈绛两人。   傅柏林起身,在旁边来回走了两步, 凑近沈绛, 语气极认真道:“灼灼,你跟我说实话,你与那位世子殿下是不是……”   他话说到这里,眉头一皱,似乎难以启齿下去。   反而是沈绛拿起千里眼,将镜头对准他, 轻轻扭动,语气轻松:“是什么?”   傅柏林身为兄长,自然不好直接问,她与谢珣是否有情。   可如今真要回想, 他第一次遇到谢珣时,沈绛就跟在他的身边。那个地方死的人是沈府的管家,谢珣以京兆府推官的名义协助锦衣卫办案, 却冒着危险, 将沈绛这个罪臣之女带着一同前往。   可见两人关系之亲密。   傅柏林黑眸微眯, 不住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姑娘,直到他低声一叹:“灼灼,世子殿下非你的良人。”   沈绛转动千里眼的手指,停了下来。   待她将手中之物,缓缓放了下来,望着傅柏林:“为什么这么说?”   傅柏林一听心底暗叹了一声不好,若他们两人并无关系,沈绛只会出言否认。如今她反而是问一句为什么,说明两人关系确实是匪浅。   傅柏林直言不讳道:“他若是世家贵公子,你们之间自是般配。可他是郢王世子,亲王之子,最是忌讳与有掌兵权者有所关系。”   “我爹现在还在大牢里,掌什么兵权。”   傅柏林也噎的一怔,他这才想起来说道:“有件事我倒是忘了告诉你,你既然来了扬州好几个月,没听到消息也难怪。你父亲如今已被圣上赦免,虽还未恢复爵位,但圣上已赐了宅子给沈大人休养,可见沈大人起复,只在早晚。”   沈绛听到这个消息,不仅没有眉开眼笑,反而眉宇间带着散不去的郁气。   她问道:“师兄,你跟我说老实话,可是边境又出了什么事情?”   傅柏林微微摇头,无可奈何道:“难怪先生打小就夸你聪慧,我只提一,你就能猜到十。皇上确实有重用沈大人的想法。”   “北戎王庭出了一位不世出的王子,此人能力极强,只用了三年时间就将早已经分散了几十年的北戎八部重新整合。但是此人亦是狼子野心,对我中原虎视眈眈。仰天关一战,令大晋士气大降,却也让北戎人的野心膨胀。”   “建威将军许昌全死后,西北大营便由左丰年统帅,左将军从前一直是你父亲的副手,守城有余,却无法立功。自从仰天关大败,我朝的许多藩属部落,如今都纷纷受到了北戎的讨伐,被迫向北戎臣服。年末时,有个小部落的王子突破重重关卡,带着卫兵来到京城,向陛下求助,请求陛下派兵帮助他们部落收复失地。”   大晋一直以来,自持天朝上国的姿态,对这些小部落从来都是宽厚待之。   但是北戎人却凶残蛮横。   他们征讨这些弱小部落,强迫这些部落里的男人替他们打仗,强占部落里的牛羊财富,甚至还将这些部落的女子,分给北戎的男子。   弄得整个漠北草原民不聊生。   这个小部落的王子,也是因为自己的部落被征伐,部下拼死保护,这才逃到了大晋。   永隆帝年轻时手腕了得,更是野心勃勃,势必要在青史上留名。   面对这样的请求,他不可能置之不理,更不可能眼看着北戎这样肆意扩大自己的势力,无情吞并草原上的弱小部族。   因为一旦北戎人完成了这样的整合,那么他们下一个瞄准的对象,就是大晋。   幅员辽阔的中原大地,从来都是这些异域外族眼中的肥肉。   这些人无数次想要将他们的铁蹄,踏上这片土地。   只是镇守着的西北的将士,让这些人的愿望都成了痴心妄想。   沈绛忍不住冷笑:“所以现在要用到我爹爹,皇帝就要将爹爹放了出来?”   傅柏林恨不得立即捂着她的嘴,他低声道:“隔墙有耳,哪怕是在自己家中,也不可对圣上这般无理。”   “无理吗?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沈绛冷漠。   仰天关惨败,沈作明立即被下狱,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战败吗?   古往今来,哪有什么常胜将军。   无非就是因为皇帝觉得沈作明盘踞西北太久,想要趁机卸了他的兵权。   傅柏林满脸无奈,低声劝道:“即便是事实,也不可妄议陛下。你以为锦衣卫真的是浪得虚名,朝中那些大臣的勾当,陛下或许未曾发作,却是一清二楚。”   沈绛轻蔑一笑:“扬州呢,扬州之事,咱们这位圣明的陛下,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吗?”   “扬州这些官员罪该万死,可真正幕后之人,此时依旧还在京城。”   傅柏林闻言,脸色也阴沉:“这次回京,若是无事,你不如再回衢州。反正你与昌安伯府的婚约也已经解除。你不必在意这家人,师兄跟你保证,他们得意不了多久。”   昌安伯府如今在京城不过是不受宠的勋贵世家。   傅柏林可是锦衣卫手握实权的镇抚使,哪怕是昌安伯本人见到他,都不敢怠慢。   一个小小的伯府嫡子,居然敢弃了沈绛,与贫民女子私奔。   简直是不知所谓。   沈绛此刻哪有心情,想一个已跟她毫无关系的前未婚夫的事情。   她想了下,问道:“师兄,你什么时候回京,我想回京了。”   “应该就在这两日吧,毕竟这些人犯还有证据,需要立即送往京城。”   “我与你一起回去。”沈绛斩钉截铁。   傅柏林点头同意,这样也好,沈绛一个姑娘,独自回京太过危险。   *   清明把大夫请了回去,结果连人都就没送进去,就被阿鸢请了出来。   “怎么回事?”清明低声问道。   阿鸢低声到:“小姐说了,不敢劳烦世子殿下身边的人。”   清明脸色一白,不敢辩驳,带着大夫又走了。   谢珣忙完之后刚回来,见他带着一个陌生人出来,走近听到他称对方为大夫,忍不住开口道:“清明,怎么回事?”   “公子,您回来了。”清明扭头看见他,立即行礼。   谢珣眉头微蹙,问道:“怎么回事,是谁要请大夫?三姑娘吗?”   “今个三姑娘睡了一整日,阿鸢怕出事,让我去请了大夫。谁知我这头请回来,那头三姑娘已经睡醒了。”   谢珣紧皱的眉心,透着一股失落,“她怎么样了?”   清明哪敢说实话,只嗫喏道:“三姑娘睡醒之后,正在用膳。对了,来了一位锦衣卫。”   “锦衣卫?他们为什么来这里?”谢珣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对他来说,云梦园是他与沈绛的园子,在这里,他享受到从所未有的宁静平和。   他并不喜欢旁人打扰。   谢珣想也不想,依旧如平常那般,直接前往沈绛的院子。   刚到门口,发现院门紧闭。   身后跟着的清明立即上前敲门,敲了好一会儿,总算有脚步声。   清明心底松了一口气,里面要真是一直不开门,他还真没什么好法子。   院门吱呀一声轻响,被打开一道细缝,阿鸢从门缝后面露出小半张脸,小心翼翼打量着门外的人。   在看清楚谢珣的时候,阿鸢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不知所措。   清明站在旁边,低声道:“阿鸢,三姑娘在吧,我们公子来瞧瞧三姑娘。”   阿鸢小心抵着院门,眼珠轻转,透着一丝无奈:“世子殿下,我家姑娘说,她要休息了,不便见客。”   不便见客?   不是,里面不是还有个锦衣卫呢。   谢珣并未因为这话生气,反而声音温和道:“里面来的锦衣卫,可是一位姓傅的镇抚使?”   “殿下,认识大少爷?”阿鸢下意识道。   谢珣长眉微挑,眼眸里透着一抹讶异,显然是因为阿鸢的这个称呼。   大少爷?   “既然她累了,我明日再来。”谢珣轻声道,并未为难阿鸢。   阿鸢听到他的话,明显松了一口气,三公子要真的硬闯进来,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谁知这个明日却也没见着。   沈绛在院子里,闭门不出。   倒是有朱颜阁的掌柜,一直来来往往,她要回京,就得把扬州此地的事情都交代清楚。   三日后。   众人收拾妥当,准备启程回京。   一大清早,沈绛便收拾妥当,上了马车。   到了码头的时候,周围静悄悄,此处乃是官员专用的码头,平时来人极少。   清晨的码头上起了雾气,白雾飘渺,江面上被笼罩上一层轻纱,朦朦胧胧,让人瞧不真切。唯有湖水拍打在岸边的声音,隔着雾气,也传递的清晰。   带着寒气的风拂过,给这一趟旅途的开端,添加了几分艰难。   沈绛下车时,周围的人正在搬运箱笼,有条不紊。   就在沈绛缓缓走到船边,准备踏过搭着的木板,从码头走到船上,忽然身侧传来一阵骚动。   她轻轻扭头,望了过去。   周围雾气萦绕,只见一行人如踏雾而来,为首的男子穿着一身玄色锦衣华服,头戴玉冠,被身后的侍卫簇拥着,缓缓朝船头走来。   码头上原本在搬运东西的卫兵,在看见他的一瞬,纷纷下跪。   沈绛抬眸望着他,明明只几日未见,却恍若隔世。   眼前的谢珣与她所认识的三公子,恍惚间,真的是两个不同的人。   哪怕三公子曾经也衣着华贵,可他从来都是清冷温柔,不同于现在她眼前的这个人,他的眉目俊美,轮廓鲜明,浓眉悬鼻,周身仿佛被有一层光华笼罩,骄矜华贵,让人不敢直视,只能俯身跪拜。   说来也是好笑。   认识这么久,沈绛竟是从傅柏林口中,听到他的名字。   郢王世子谢珣。   谢珣走近,也看见了正要上船的沈绛,他原本清冷的黑眸,突然亮了起来,犹如被洒上了一层揉碎的微光,浮光潋滟。   他怔怔望着沈绛,眼底的光,脸上浮起的笑。   这样的模样落在沈绛眼中,似乎有两个人影在重叠,程婴和谢珣。   他们是一个人。   可,他们又不是一个人。   沈绛扭头疾步上船,谁知木板上不知是沾了清晨的雾气,变得格外湿滑,她心神恍惚,脚下不稳,晃了一晃。   她正欲稳定重心,身侧却已出现那个出现的人影,还有紧紧搂在她腰间的手臂。   冬日衣裳虽厚,但她腰间的那只臂膀依旧有力,眨眼间就让她重新站稳。   沈绛靠着他,心中刚升起一抹安定,却在下一秒,她伸手将人推开。   谢珣整个人往后一退,黑眸却依旧紧追着眼前纤细的身影。   不过几日未见,恍如隔世。雾气萦绕在身侧,她站在白雾之中,乌发上沾着一层薄薄水汽,让鬓发显得越发黑亮。   乌发雪肤,让她看起来并未憔悴,反而越发明艳动人,就连微抿着的红唇,都饱满的如枝头熟透的红果,娇艳欲滴。   沈绛垂眸,没有看他。   就在她轻提裙摆,打算继续往前走,突然,身侧的人,对着她抬起手掌。   他生怕她再被滑倒,竟不顾身份,当众伸手扶她。   望着眼前这双手,沈绛心底越发酸涩。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有一次,他们两人在云梦园的书房中,她看账册看的实在无趣,便趴在书桌旁看他。   谢珣抬头问道:“看什么看的这么开心?”   “三公子,你的手可真好看。”   沈绛从未见过比谢珣的一双手还要更漂亮的,美人如玉,手骨分明,修长如竹。   那时他笑着打趣:“离那么远,能看得清楚?”   沈绛被他戏弄的一怔,就听他声音低沉:“过来。”   她像是被蛊惑了似得,缓缓起身,走到他身旁。   谢珣坐在椅子上,仰头凝视着她,直到他的眸底闪过一道幽光,他的手指已经扣住沈绛的手腕,缓缓抬了起来。   刚才她还夸赞的那只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如玉石雕刻般,冷白修长。   “你若是喜欢,就让你看上一辈子。”   那时候沈绛满心欢喜与甜蜜,从未怀疑过他所说的话。   而如今,这只手再次出现在她眼帘中,却透着一股莫名的讽刺。   她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如何能妄言一辈子。   沈绛沉默良久,轻咬唇瓣,低声道:“多谢殿下,民女不敢当。”   她的声音冷漠淡然,不喜不悲,却已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谢珣木然望着她,缓缓从自己眼前离开。   周遭寂静的,仿佛只有他与她,她的身影渐渐从眼帘消失不见,谢珣的表情从未有过的木讷。   这一刻,他的灵魂都仿佛被抽空。   *   从扬州回京,哪怕是沿运河一路北上,也要半月有余,才能抵达。   先前从京城来扬州时,沈绛便晕了一路的船。   这回去的路上,依旧不好过。   况且她不愿见谢珣,恨不得日日将自己关在船舱中,连外出透气,都选在夜半三更。   最后连身边的护卫都瞧出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   只是主子们之间的事情,旁人也不敢置喙,更是无人敢劝。   倒是在同一条船上的傅柏林,知道她晕船,时常前来照应,惹得清明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这日傅柏林又入了沈绛的船舱,清明站在甲板上,气恼的来回走动。   还是阿鸢听着动静,走出来问道:“清明,你这是干嘛呢?”   “阿鸢,你难道就忍心看着我们家公子与你家小姐,这么一直冷战下去?”清明劈头盖脸问道。   阿鸢无奈说:“那又能如何,我家小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认定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改变。”   沈绛曾经就被姚寒山夸赞过心智极坚定,非寻常女子。   清明也一直觉得,只有沈绛这种胆识过人的姑娘,才配得上自家世子。   可这种心智与胆识的姑娘,要真的被惹怒了,那也是不可能被轻易哄好的。   谢珣知道沈绛晕船,在上船之前,就让人备足了药物。   谁知清明送过去,倒是见到沈绛了,却被一句冷冷的不敢受世子赏赐的话,给挡了回来。   清明都不敢将沈绛原话,如实回禀给谢珣。   生怕自家主子的眉宇,再也舒展不开。   清明赶紧讨好道:“阿鸢妹妹,待回了京城,我带你去逛街,你想要买什么,我都答应。所以你行行好,想个法子,让我家主子见一眼三姑娘吧。”   阿鸢瞪大眼睛:“我是那种出卖主子的人吗?”   “我带你去东顺大街,你想买什么,我都包了。”清明狠拍胸口。   阿鸢眨了眨眼睛,众多周知,东顺大街上铺满林立,京城最好的绸缎庄子、首饰铺子,全都在那里。   阿鸢左右看了一眼,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小姐每天亥时左右,都会出来吹风。”   亥时,岂不是夜深人静之时。   清明心头大喜,连忙作揖道谢。   阿鸢轻声一哼,说道:“我可不是为了让你带我去东顺大街,我是不想让小姐一直这么不开心。” 第103章   漆黑夜幕, 天穹高远寂寥,圆月高挂,清冷月华一泻千里, 江面上被月光笼罩着, 夹杂着寒气的冷风拂过时,江水流动之下,犹如鳞片般,闪泛银光。   舱门打开,一个近乎纯白的身影, 出现在甲板。   一阵湿咸的冷风, 扑面而来, 白色帽兜被风吹落,银色月华倾泻而下, 映照出一张过分年轻绝丽的脸庞, 只是原本晶莹白皙的皮肤,此刻,透着一股近乎病态的苍白。   沈绛手掌撑着嘴唇, 轻咳一声。   她在船身围栏处站定, 望着幽深的江面,耳边是船只乘风破浪的声音。   即便深夜, 船只依旧还在行驶着,船夫分为两批, 昼夜轮转,一路急赴京城。   这么日夜不停歇的兼程赶路, 应该能在元宵节之前抵达京城。   沈绛站在空无一人的船头, 刚深吸一口气, 就听到一串脚步声。   踩在甲板上发出的作响声, 在寂静深夜,格外刺耳。   还有人没睡?   沈绛转身回头,循声望过去,就看见船尾有一道高挑玉立的黑色身影,脸颊被完全隐没在浓郁夜色中,只有过分挺拔的身影,轮廓鲜明。   随着对方的脚步渐渐逼近,船上高悬的火把,将他的脸照亮。   沈绛的眼眸清晰映照着他的模样,依旧那样俊美无俦。   谢珣站在离她几步之遥时,就停下了脚步,而这样的距离,也让沈绛没有立即转身离开。   这是那日之后,他们两人头一次,这样面对面望着对方。   没有旁人。   只有他们自己。   “阿绛。”谢珣抬眸,望着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恳切。   沈绛本欲转身,却又站在原地,沉默不语,只安静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   直到谢珣低声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想与你见一面,想跟你解释清楚。”   “你知道,为什么我这几日总不愿意见你吗?”沈绛反问。   谢珣眉梢微动,黑眸中闪过一丝迷惑,最终还是轻轻摇头。   沈绛微转身,面朝着江面,月光在江面上洒了一层银光,整个江面多了几分婉约,让人的心境也不免平和了起来。   “因为我若是看见三公子,便会想起你往日救我,护我,历历在目,无法忘怀。”   谢珣再不犹豫,他低声道:“阿绛,我知道我的隐瞒对你来说,太过卑鄙。我也曾无数次想过,倘若有一天,你知晓真相,会如何对我,是憎恶我,还是痛恨我。”   他一向心智坚定,从不会如此筹措不前,偏偏在她的事情上,他胆怯了。   情爱与他,本是流水浮萍,他本就不擅长。   偏偏还要面对着一个她,谢珣发现,他居然也有如此懦弱的一面。   想要让她知晓真相,却又惧怕她知晓真相。   那日在矿场中,温辞安一语道破他的身份时,谢珣除了最开始的恼怒之外,竟有种旷日持久的沉重,突然被放下的轻松。   这样也好,不管是厌恶、疏远、还是远离,她若是要给,他总该受着。   “憎恶你?痛恨你?”沈绛无法忍受般的转头,她望着谢珣,眸底似浮光流动,眼圈周围早已经泛红。   她咬紧牙关,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排山倒海的委屈,还是涌上心头。   往事历历在目。   可往事越是清晰,那股委屈就无法消失。   沈绛忍不住抓住面前的船壁,双手用力到骨节泛白,她低声说:“你明知我做不到的。”   哪怕他骗她,他瞒她,可是她却做不到去恨他。   正因为做不到,所以沈绛才逃避见他,她无法对他横眉怒目,无法对他大发雷霆,更无法彻底说出一刀两断这四个字,于是干脆置之不理,逃避面对。   可是她不明白为何越是不见,心头的委屈越发浓郁。   每日每日,这股委屈都快要将她淹没。   她这一句话明明那样轻柔,不带一分怒气,却犹如千峰万仞,刹那间,压在了谢珣心头,重到让他的呼吸都要停滞。   他给她带来的伤害,何止是隐瞒。   可是他的小姑娘何等善良,哪怕到了此时,连一句恨他的话,都不忍说出口。   谢珣低头,苦涩从心底蔓延,直至唇齿,仿佛都在生苦。   一阵狂风刮过,沈绛身上裹着的大氅被吹的翻飞。   谢珣抬手,想要替她压住衣裳,手指却在近在咫尺处,硬生生停了下来。   他凝眸望着眼前的少女。   沈绛正值妙龄,本是娇俏明艳的模样,可是几日不见,她眉眼间处处透着病弱,那股顾盼神飞的光彩动人变成了苍白娇弱,连唇色都不再是惯常的娇艳如樱.   可见这些天,她心中是如此煎熬。   “阿绛,对不起。”   谢珣手掌紧握,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以身受千刀万剐之刑,若是这样能让她消气。   反而是沈绛扬眸,说道:“你无法说出的话,我代你说可好。”   “你之所以无法将真实身份告诉我,是因为你是郢王之子,是亲王世子,我父亲曾经手握重兵,哪怕深陷牢狱,以你的身份也依旧不该与我们沈家牵扯过深。所以你才会隐瞒身份,潜伏在我身边。”   谢珣听着她的话,心神震颤。   沈绛迎着头顶的月光,脸上带着一丝笑意,随后这抹笑意随风而去,如同泡影。   “这几日,我思来想去,能为三公子找到的最好理由,便是这样的理由。你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才会对我有所隐瞒。”   沈绛也曾想过,做人本就难得糊涂,她又何必事事看清楚呢,只要三公子待她的心意是真的,她又何必追究到底。   她该循着的是自己的心。   可到最后,她还是无法做到。   沈绛轻声说道:“三公子,你知道吗?我差点儿就把自己说服了,忘记你的隐瞒,只要记得三公子曾经待我的好便够了。”   “可是这样真的可以吗?”   “如果连程婴这个人都是假的,他对我所说过的,所做过的,就全都是真的吗?”   沈绛一字一句,格外平静。   曾经她何其感谢,在她最低谷最脆弱时,有这样一个人如从天而降,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哪怕他身份低微,却不顾一切,以命相待她,助她救得父亲。   可到头来,她所认识的这个人,都是假的。   谢珣沉默着,并非他不想说,而是他无言以对。   甚至他连一句,程婴虽是假的,可是谢珣待她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样的话,他都无法说。   就像她所说的那样,如果连程婴这个人都不存在,他所说所做的,全都是水中楼台,如泡影,一戳即破。   沈绛眸中闪着盈盈泪光,身体微颤,整个人摇摇欲坠。   谢珣上前,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若是往常,他会毫不犹豫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着她,让她再也挣脱不得。   可是现在,他怕自己的举动,会唐突了她。   谢珣无法将自己最初的目的说出口,他无法让沈绛知道,那个自私卑劣的自己。   他帮她并非是为了还沈作明清白,他只是想要找到姚寒山而已,找到了那个传闻中能谋略能得天下的谋士。   可是事到如今,他并不打算再瞒着她。   他轻轻松开握着她肩头的手掌,往后退了一步。   “我确实不是程婴。”   他望着她,清冷里声音里透着一丝惨淡,“我是谢珣,乃是郢王世子,当初我初遇三姑娘时,并不知你的身份。直到后来知晓你是从衢州而来的沈姑娘,便猜测到了你的身份,和你来京城的目的。”   “我之所以隐瞒身份,与你结交,是因为我想从你口中,探得你的先生,姚寒山的下落。”   这一声落,天地黯淡。   谢珣知道自己的坦白,会得来怎样的反应。   可是事到如今,他不能再继续隐瞒沈绛。   他并非圣人,当初接近她时,便目的不纯,如今真相大白,又何必替自己粉墨。   沈绛睁大双眸,盯着眼前的人。   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可是眼前的谢珣,却仿佛彻底抛开了一切,他往前踏了一步,又是一步,逐渐逼近沈绛,越来越近,近到他俊美的面孔在她眼前无限放大。   沈绛下意识往后退。   可背后是船板,她退无可退。   他的黑眸落在她的身上,看似平静如渊海,可是眸底却又带着隐隐疯狂,红丝早已经密布在眼眶中,这几日他也并非如表面这样平静。   若是沈绛深受煎熬,那么他所受之痛楚,甚至触发了体力毒素。   谢珣望着她,笔墨勾画的浓密长睫,轻轻抬起,方才眼底的红丝已连成一片,彻底将眼眶染红,隐隐透着一丝疯狂。   他说:“阿绛,旁人说我天潢贵胄,天生富贵。可是谁人又知,我自幼便深受剧毒,若不是师尊的救治,我怕是根本无法活到现在,更遑论是遇到你。这世子之位与我,从来都不是我所愿。”   “你可知,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是在何处?”   沈绛紧紧握着双手,仰头望着眼前的人。   他的胸膛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灼热的吓人。   沈绛整个人仿佛被钉在原地,只能直勾勾的望着他。   “是故衣胡同的那个小院,隔壁住的那个姑娘,是我心爱之人。”   沈绛脑海中一片空白。   谢珣却如同一头陷入绝境的野兽,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都抱在怀中,软玉温香,恍如梦境。   这几日,他唯有在梦里,才敢这样抱着她。   可这一瞬间,他紧紧拥着她,呢喃道:“纵然谢珣坏到透顶,可他真的爱阿绛。” 第104章   江面上冷风呼啸, 他的怀抱宽阔、坚实,带着一如既往的灼热。   就连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沈绛靠在他怀中, 脑海中一片混乱,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直到她低声说:“三公子, 你可知你最大的错是什么?”   谢珣僵立在原地, 手臂忍不住收紧, 想要将她抱住。   可沈绛却已用尽全力,将他推开。   她仰起头, 迎着冰冷江风,望着眼前的男人,眼眸中明明泪光闪烁,却隐忍到极致,拼命不让一滴泪落下, 她说道:“你最大的错就是你太贪心了。你若是想要利用我探知先生的消息, 那你便该一意孤行, 彻底利用我。为何又偏偏待我那么好, 逾越分寸, 让我爱上你。”   “程婴,你不该什么都要。”   坏人他当了,好人他也要当。   所以沈绛得知真相时,才会痛苦不已。   她知晓了他的欺骗,却也无法忘记他待自己的种种, 以命相博救她, 这些都是她亲身体会, 亲眼所见, 忘不掉也无法忘。   谢珣听着她痛苦到极点的声音,内心自责已到了顶峰。   他一向沉稳冷静,偏偏在她的事情上,一再失了分寸。   谢珣苦笑一声:“若是这世间,什么都能按照既定的计划执行,那便没有意外二字。阿绛,你便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那个意外。”   “阿绛,这一世有你,是我之幸。”   沈绛眸中带泪,却露出一抹轻嘲的笑意:“程婴,你事事通透,算无遗策,可有想过有这样一日?还是说今日我的反应,也在你的预想之中?”   不是沈绛不信他。   而是她如今才发现,自己对眼前这个男人了解之少。   甚至连他的真实姓名,她居然时至近日才知道。   或许就像他对自己说的那样,他有所隐瞒,对她的真心却不是作假。   可是这样的真心,却是有所保留。   沈绛凄楚笑了起来:“殿下,若是可以,我宁愿你是一无所有的程婴。”   这一声殿下,叫的谢珣心若刀绞。   沈绛不想再多言,她如今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何必再打扰对方,倒不如两不相见,让时间给她一个答案。   她怔怔看了他片刻,便转身离开。   江风呼啸,将她鬓边的碎发吹的轻扬而起,待她转身时,衣摆飞舞。   就在沈绛往船舱走去,突然耳边响起一个极尖锐的破风之声,她睁大双眸,待要躲闪,身后之人却比她的速度更快。   谢珣飞至她身侧,一把将她抱住,往后急退好几步,宽大衣袖在半空中一扬,叮叮脆响,是暗器落在船上的声音。   只是他动作虽快,却不防身后,再次有动静。   于是他顺势转了一圈,以身为盾,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什么人?”谢珣冷声道。   沈绛抬头,就看见对面不知何时,竟出现了好几个黑衣人 。   船侧上好几个勾索,显然是刚甩上来的,只见不停有黑衣人,顺着勾索爬到了船上的甲板。   谢珣见对方没有理会,干脆也不废话,他手指抵唇,一声长哨,应声而响。   “杀了他。”为首黑衣人,抽出背上长刀,冷声道。   沈绛原本还沉浸在难过的情绪中,如今却见一群不知死活的杀手而来,一腔怨气立即成了杀气。   她扯开身上的大氅,以披风为武器,直接甩在冲到她跟前的黑衣人身上。   这人也是个笨的,居然想以刀阻挡,厚实大氅直接将他的刀卷住,沈绛一用力,对方的刀被裹在衣服里拽了回来。   沈绛顺势抽出长刀,刀锋陡然一立,劈头砍向对方。   对方来不及反应,已被她迅如闪电的刀尖,捅进了他的腰间。   伤口上的鲜血喷溅而出,犹如雨下,沈绛脚尖一点,往后飞出。   沈绛见谢珣手无寸铁,被众多黑衣人围攻,立即上前营救。   她挥刀护着谢珣,两人往后退到船舱前。   船舱内,明明有锦衣卫、也有他们各自的护卫,可偏偏居然到现在都没动静。   “你们想要干嘛?”沈绛呵斥。   对方领头之人,居然也愿意回答她的问题,悍然道:“将张俭交给我们。”   “痴心妄想。”沈绛怒斥。   她怒道:“张俭奴役流民私开铁矿,造成死伤无数,如今我们带着他入京受刑,你们居然还敢来劫持钦差的船只。今日我让你们有来无回。”   “好大的口气,你也不看看,就凭你们两人,能拦得住我们吗?”   沈绛缓缓将长刀挥起,冷笑道:“那不如你先问问我手里这把刀。”   船上打斗这么久,这样大的声音,哪怕是个聋子都惊醒了。   而且不知何时,船只停在水面上不再往前。   可见今晚之事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处心积虑的谋划。   若不是她每晚都有外出透气的习惯,谢珣也因要寻她,提前出了船舱,只怕他们两人也会像其他那人,沉睡不醒。   双方一触即发。   沈绛嘴角虽然硬气,可是心底却忐忑不安。   谢珣的身体不允许他过分动用内力,若是再次动武,只怕会引发他身上的蛊毒发作。   只是她的刀势一出,旁边一个人突然停下,望着她,眼中犹如不敢置信道:“你是卫公的什么人,为何会卫家刀法。”   沈绛刀身横立,望着对方,冷漠道:“不认识。”   可是这次,她心头犹如惊涛骇浪掠过。   卫公?   卫楚岚?   沈绛突然想起护国寺之乱,魏王派来的杀手,在见到她动武之后,也曾这样惊呼问她,卫楚岚是她何人。   这个名字再次出现,让沈绛感觉到一丝惊慌。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个秘密在向她袭来,可是她无法窥得这个秘密的真相。   可是周围的人,在听到这个人的话,居然同时收拢自己的阵形,不再向他们发动攻击。   沈绛没想到,这些人真的会停手。   反而是身侧的谢珣,望着他们,说道:“你们所说的卫公,可是十九年前因谋逆罪,而被满门抄斩的卫楚岚?”   “闭嘴,卫公是被冤枉的,卫公之忠义,天地可鉴。是狗皇帝惧怕他功高震主,”戴着面罩的黑衣人,语气激动:“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狗皇帝如此对卫公,迟早有一天不得好死。”   沈绛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刀。   “卫楚岚谋反叛国,证据确凿,你们这些佞臣贼子,干着祸国殃民之事,还敢替他喊冤。”   谢珣不屑一顾的望着这些黑衣人。   为首之人却全所未有的激动,挥刀指着谢珣:“狗贼,别以为我不知你的身份,你是郢王世子,是皇室中人,自然会向着狗皇帝说话。你可知当年狗皇帝是如何登上帝位的,若没有卫公,只怕狗皇帝早已经死了千八百回。”   “就连你那个爹,当年也是卫公手把手教出来的。”   谢珣眉眼冷漠的看向对方,语气更加淡漠:“你若真觉得你的卫公如此光明磊落,你们鱼肉扬州百姓的行径,岂不是给他脸上抹黑。”   沈绛从未见过谢珣如此伶牙俐齿。   还真被惊在当场。   对方显然也被气到面目狰狞,暴怒道:“狗贼,卫公之名岂容你侮辱,今日我便拿你项上人头,祭奠卫公在天之灵。”   他挥舞着利刃,向着谢珣而来。   沈绛却立即挡在他身前,两人长刀相撞,沈绛的力道自然比不上男子。   可她从来都不是以力道取胜,她身法极其灵活,如流水般横滑而过,对方收刀时,她手中长刀却陡转侧劈,直取对方的腰身。   这一刀要是被她劈下去,只怕此人要被拦腰砍上一刀。   对方赶紧往后退,堪堪躲开她的刀锋。   “你既会卫家刀法,又为何要帮皇室之人,你可姓谢的这一族,都是卫公的仇人。”黑衣男子痛心疾首。   沈绛面无表情望着他,不让他的话,干扰她的思绪。   直到她说:“我不认识你所说的卫公,今日只要有我在,你杀不了他,你也带不走张俭。”   沈绛也发现了,对方并不敢对她下死手,一直留有余地。   这不仅没有让她感觉轻松,反而心头越发沉重。   卫楚岚,到底是谁?   沈绛掏出怀中信号弹,高举在手中:“你们若是还不退去,我便立即发射信号弹,我们身后还有一条护卫船,他们便会在一刻钟内赶到。你既能摸清楚我们船上的情况,就该明白这话我可不只是吓唬你。”   原本他们确实不止一条船。   另外一条船上装着的是扬州这些官员贪污受贿、开私矿,卖私盐的证据。   这是那条船不如这条船大,因此行速略慢些。   此人愤怒的望着沈绛手上的信号弹,知她确实不是在诈自己。   沈绛见他还不走,冷声说:“看来你是想把自己这条命,还有你这些手下的命,都丢在这里。”   这句话似乎对领头之人起了作用,只见他一挥手,众人居然真的跳船离开。   待他们尽数跳到河里,沈绛才发现不远处有几条小船。   只因为夜色暗沉,虽有月光,但是江面上依旧黑漆漆一片,藏几条小船并不容易被发现。   况且这些人生怕小船被发现,他们是游水而来的。   之前沈绛与谢珣,都沉溺与彼此的情绪中,居然没发现船在不知不觉中停了下来。   沈绛望着对方的小船离开,彻底消失在江面,这才放下一颗心。   可她一转身,身侧的谢珣突然半跪了下去,他迅速盘坐在甲板上,在清冷的月辉下,他的面孔更加雪白,紧蹙着的眉宇,透露着他此刻的痛苦。   “三公子。”沈绛跪在他身侧,双手握住他的手臂。   谢珣的眉头皱的更紧,浑身紧绷,额头上泛起一层薄薄水光,渐渐凝聚成珠,落了下来。   沈绛立即伸手去摸他的腰间,直到终于拿出一个小瓶。   她手忙脚乱的打开瓶盖,才想起来问道:“要……要吃几颗?”   等她将药倒在手掌心,褐色药丸在雪白掌心,滚来滚去,险些要滚到甲板上。   直到一只手,轻轻捏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掌送到他自己的唇瓣,他的唇柔软丰润,蹭着她掌心的肌肤,沈绛的手掌微抖,一股颤栗从手心,一直传递到四肢百骸。   终于他将药丸吞下,直直望向她:“阿绛,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第105章   谢珣平淡的语气, 却让沈绛越发难过。   沈绛心头酸涩,犹如浪潮,翻涌而至, 他身上的蛊毒, 一直让他痛苦至极,犹如身在炼狱,受尽煎熬。   沈绛低声问:“我一直未曾问过三公子,你身上为何有这样的奇毒。”   “我父王子息艰难,连丧两子,生下我之后, 皇祖母对我格外看重。于是我自幼便被养在宫中,与众皇子作伴。至于中毒,当年的说法是, 妃嫔争风吃醋,想要毒杀皇嗣, 谁知我就成了那个倒霉鬼, 替别人中了这毒。”   谢珣语气格外轻松,仿佛在讲一个市面上流传的三流话本子。   沈绛从未想过,他身上的蛊毒, 竟是这样来的。   她心头说不出的悲愤与酸涩, 哪怕压着嗓音,依旧还染上了一丝哭腔:“她们怎么能如此恶毒?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   “皇宫内院, 魑魅魍魉, 鬼怪横行。说不定连下毒之人,也不过是替罪羊而已。”   沈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排山倒海的委屈和心疼, 都是为了他。   她无法想象, 一个孩子如何承受这样的蛊毒之痛。   沈绛拿出丝帕,抬手,替他拭去鬓角汗珠,手指尖触到他脸颊,才发觉他肌肤滚烫。   谢珣此刻再次紧闭着双眼,似乎还在竭力压制,蛊毒发作的痛苦。   沈绛不再追问,只是陪在他身侧,小心翼翼,替他擦拭落在眼睑上的汗水。   时间一点点过去,谢珣浑身紧绷的状态,开始变得平缓。   直到他再次睁开眼睛,原本密布在双眸中的血丝,开始褪去,黑眸中那股几欲疯狂的神色,也消失不见。   他双眸一怔不怔的望着她,眼神迷惘,忽然他笑了下。   “阿绛,你没走。”   沈绛没想到这时候他还能笑出来,忍不住低声道:“你这样情况,我如何能走得开。”   谢珣摇头:“我已经没事了,先去看看船舱里的人吧。”   沈绛率先站了起来,弯腰,伸手去扶他的手臂。   谢珣其实也没那么虚弱,可是他并未推开沈绛,反而是借着她的力,站了起来。   两人走到船舱口,谢珣抬手拦住沈绛:“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   “不行,还是我跟你一起去吧。”沈绛低声道。   整条船的人都跟死了一样没动静,所以他们都怀疑,这一条船的人是不是都被下药了。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担心的样子?”谢珣突然扭头望着她。   沈绛神色确实挺淡然,并非她不担心阿鸢他们的死活,她说道:“能给整条船上的人悄无声息的下药,我们船上肯定有内鬼。而且内鬼本人这会儿估计也正昏迷着,所以他不会下毒药,顶多就是下些药劲强的迷药。”   谢珣认可她这个分析,只是他突然挑眉轻笑:“不怀疑是我下的?”   沈绛扭头望他,轻哼一声:“人家跟你们姓谢的,不共戴天呢。”   对方一口一个狗皇帝,提到皇族之人,也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所以谢珣怎么可能会是他们的内应。   至于真正的内应,沈绛这会儿还真没头绪。   不过两人之间冷若冰霜的关系,被这么两句戏言,冲散了不少。   最后沈绛还是坚持跟谢珣一块进船舱检查。   谢珣抬手:“帕子。”   沈绛一怔,这才回过神,他要自己的丝帕,于是她伸手将刚才的帕子递了过去。   谢珣将帕子折叠了下,这才抬手,蒙在沈绛脸上。   他手臂虽然修长,可是双手绕过她的脑袋,难免会蹭到她的脸颊。   沈绛感觉到柔软的布料在自己脸上蹭过,丝丝滑滑,绣着纹路的地方,又带着几分摩挲感。两人这次离的比刚才还要近,他低低沉沉的呼吸,在耳畔格外明显。   沈绛安静站在原地。   他的手指灵活将帕子的两端,系在她脑后。   等她回过神,他已经收回了手。   沈绛见他转身要进舱门,低声说:“你怎么办?”   要是里面真有迷药或者毒气,难保他不会中毒。   谢珣语气轻松:“我中蛊毒也全非没有好处,一般毒药对我全无用处。”   难怪。   沈绛他们入内查看,果然大家都在自己的房中躺着,一探鼻息,都还有。   还好,真的只是迷药。   于是两人趁着大伙儿都昏迷的时候,赶紧四处查找证据。   这样大规模的中迷药,要么是饮食,要么是房中香料。   这条船上虽有不同的舱房,但并非每个房间都燃了香料,所以基本上应该是饮食。   吃食上出的问题,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何只有沈绛和谢珣没中招。   谢珣是因为体内的蛊毒,很多毒药迷药,对他压根不管用。   沈绛这些日子一直在晕船,她食欲不振,晚上基本没吃东西。   他们两人躲过一劫。   沈绛为了防止对方卷土重来,还是对着天空发射了信号弹。   况且这大半夜的船只没有人掌舵,也没有固定,万一随波漂流,撞到什么江边暗礁上,整船人岂不是要完蛋。   好在后面那条随行船只,在发现天空中突然出现的信号弹,还是及时赶了过来。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中了迷药的众人,这才陆陆续续醒来。   傅柏林和温辞安都在这条船上,两人得知昨晚之事,神色格外不好。   尤其是傅柏林,当场气得险些拔刀,要去追那帮王八蛋,“真是多年打猎的,被鹰啄了眼睛。居然敢对我们锦衣卫下手。”   “行了,这事儿已经够丢脸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出船上的内应。要不然此人能下药一次,就能下药第二次。这次侥幸的是我与殿下,都没被迷倒。”   沈绛冷静说道。   傅柏林点头:“我已经让人排查昨日厨房里的人,还有谁进了厨房。”   话音刚落,房门上响起敲门声。   “大人,卑职有要事回禀。”   傅柏林一听是自己手下之人的声音,立即道:“进来。”   锦衣卫一入门,立即给上首的谢珣行礼,这才道:“殿下,两位大人,卑职方才带人去审问厨房的人,才知灶上一个帮佣,消失不见了。”   “什么时候消失的?”傅柏林问。   锦衣卫:“厨房里干活的人,都住在后厨旁边的大通铺里,他们说那人在睡觉前,都还在。这是今日早上,他们被叫醒之后,才发现对方不见了。”   谢珣坐在上首,神色还颇为悠闲:“看来就是此人了。”   他扭头看向傅柏林,说道:“傅大人,在扬州时,你与我说过,船上之人都经过你们锦衣卫的严格筛查,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如今,你如何与我交代?”   傅柏林老脸一红,当即起身跪下。   他单膝跪地,垂首请罪:“殿下恕罪,微臣办事不力。”   “傅大人,我并非要有意责怪你。只是昨晚之事太过荒唐,若是我们都被迷倒,这些歹人生了恶意,这一船上人的性命就都握在别人手里了。”   谢珣语气始终淡然,可他越是这样的语气,傅柏林越是无地自容。   锦衣卫办事不力的印象,可算是彻底落下。   也不怪傅柏林觉得无奈,以前他与谢珣也一道办过差事。   可是那会儿他是锦衣卫堂堂镇抚使,这位不过就是个京兆府的七品小推官,他怎么好用怎么使唤人家。   可现在谢珣摇身一变,成了堂堂世子殿下。   天潢贵胄,身份上一下变得天差地别。   傅柏林有心想在谢珣面前挽回挽回,以免让这位殿下,想起昔日自己随意指挥他做事的往事。可结果他这马屁还没拍呢,直接拍到马腿上了。   他恨不得一刀捅死这个内鬼。   于是他朗声道:“殿下,从今日起,卑职亲自带人巡防,负责船上守卫。万不能让这些宵小之辈,再次威胁殿下的安危。”   谢珣冷眼望着他,低声说:“望傅大人你能说到做到。”   沈绛坐在旁边,看着师兄这么跪在谢珣面前,一直沉默不语。   直到傅柏林带着人离开了船舱,对面的温辞安站起身时,突然扭头看向谢珣,问道:“殿下,如今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何不弃了水路,改换陆路。”   “陆路耗时长,反而更加夜长梦多。况且经此一役,对方也不会再轻举妄动。”   谢珣摇头,拒绝了温辞安的这个提议。   温辞安闻言点头:“殿下所言甚是。”   说罢,他行礼又道:“微臣告退。”   见他离开,沈绛立即站了起来,冲着谢珣行礼道:“民女也告退。”   谢珣想要出言挽留,可是却看见沈绛已经追着温辞安而去,两人一并跨出房门,只留下他一人立在原地。   出了房门,温辞安就扭头问道:“三姑娘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温大人,我有一事相问,不知可否劳烦您。”   温辞安有些奇怪,他道:“三姑娘要问?”   这些天他也看出来了,沈绛与世子殿下之间的关系匪浅不说,就连她与那位锦衣卫的镇抚使也是旧相识。   论起来,她可以去问其他两人,却偏偏来问他。   但是他并未拒绝,反而说:“此处并非说话之地。”   沈绛也点头,如今出了昨晚之事之后,船上的每个人都可能有嫌疑。   这条船上,如今看似平静,却暗潮汹涌。   虽然厨房里确实消失了一个人,可是那个人真的就是下药的真凶,毕竟一个厨房的小小帮佣,他哪里来的本事。   沈绛跟着温辞安,一路来到甲板上。   甲板上依旧冷风烈烈,江面上被吹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浪,推动着船只不停往前。   这里虽冷,却不用担心会有人躲在暗处偷听。   毕竟只要有人想要靠近他们,就会被人发现。   沈绛放心问道:“温大人,你可知卫楚岚这个名字。” 第106章   温辞安某种闪过一抹极其惊讶的眼神, 他乃是最正统的读书人,最讲究不动如松,喜怒不形于色, 为人又这般板正肃然。   所以沈绛瞧见他这般神色,反而也被惊讶了下。   她小声问:“这个名字,是不是提不得?”   许久, 温辞安罕见点头:“若是旁人问我,我必会说一声, 我不知道。”   沈绛微微怔住。   连这样不惧一切的温辞安,都能说出这种话,可见卫楚岚这个名字的背后, 肯定有着一个极其血腥残忍的故事。   温辞安眺望着远方,沉思了一会儿,才说道:“三姑娘,应该不知如今的内阁首辅顾敏敬顾大人,乃是我的座师, 我能入都察院也是深受顾大人之恩。”   “当年我在翰林时, 曾替顾大人整理书稿, 时常来往于他家中, 无意中在他书房里发现了一副字。”   提到这件事,温辞安这样冷淡的性子,竟也生出了无限感慨。   他至今还记得那副字,一打开, 笔锋如游龙, 浑厚锋利, 扑面而来的金戈铁马之气势, 哪怕只是看着, 都仿佛能感受到下笔之人,胸有长风万壑。   温辞安被这样一幅字震撼,久久舍不得放下。   直到顾敏敬出现,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连忙请罪。   顾敏敬不仅没有责备他,反而问道:“子瞻,你觉得这幅字如何?”   温辞安再次望向这幅画,思索了许久:“学生觉得,这幅字豪迈壮阔,气势恢宏,写这幅字的必是豪气万丈之人。”   “果然,你也看出来了。”顾敏敬极为珍惜的,从他手中接过这幅字。   这位朝堂之上说一不二的当朝首辅,脸上带着无尽的感怀,他的眼睛紧紧盯着画卷上的字,似乎想要透过这幅字,看到当初的故人。   温辞安从未见过老师这般,忍不住低声问道:“老师,不知这幅字是何人赠与?”   “他的名字,十几年前响彻天下,可是如今说出来,只怕早已经没几个人听说过了。”顾敏敬慢慢将字卷了起来,轻声说:“老了老了,总是忍不住响起过去的事儿。”   只是顾敏敬卷到一半,突然说:“这幅字若不是因为没有他的印鉴,只怕我还留不得。”   这也是温辞安觉得奇怪的地方,刚才他打开,看完之后,就寻着末尾,想看看这字乃是何人所写。   因为这样的字,哪怕是随手写下,也一定会留有名号。   偏偏上面什么都没有。   “老师越是这么说,我反倒越想知道这位先生名号,能写出这样一幅画的人,可见心中必有乾坤锦绣,让弟子心有向往。”   顾敏敬已将字画重新卷好,只见他细细扣上,长叹一声:“可惜你生完了二十年。”   温辞安惊讶:“为何?”   “因为他早已经离世。”   后来温辞安才知道写这幅字的人,名为卫楚岚。   沈绛听着他说起这件往事,竟真的对卫楚岚这个人产生了好奇。   温辞安抬眸,看着眼前的这一片寒江,目光所及之远处,江水与天色一线,倒确实是个回忆往昔的好场景。   她问:“世子殿下说卫楚岚谋反叛国,满门抄斩,可是真的?”   温辞安:“后来我也曾小心查阅过关于卫楚岚之事,很奇怪的是,关于他的资料,竟已全部被焚毁。按理说,哪怕是谋逆叛国这样的大罪,即便是满门抄斩,也一定会留下卷宗。可是关于卫氏谋逆的一切卷宗,皆不在都察院。”   沈绛惊讶:“那在何处?”   “皇宫。”   “他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辞安既已经开口,便毫无保留,说道:“卫楚岚出身显赫,却年少成名,以十七岁未冠之龄,大败北戎人,当年北戎乃是漠北第一大部落,王帐一声令下,草原部落皆得听令。也正是因为他,北戎八部才分崩离析,一直到近年,才重新整合。”   “他是不世出的帅才,当时已是先帝在位的末年。前朝皇子之争,比起如今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慧眼识明主,效忠了当今圣上。”   沈绛沉吟:“难怪那个人说,没有卫公,就没有今上。”   原来是真的。   “只可惜人的野心是无法制止的,这样一个不世出的帅才,竟也走上了不归路。”   温辞安不无感慨道。   沈绛抬头望着他,反问:“温大人,也觉得他是真的谋逆叛国?”   温辞安神色端肃冷静:“谋逆之事乃是重罪,需得三司会审,圣上亲自过目,方才能定罪。没人能将这样大的一个罪名,栽赃陷害给一个重臣。”   “你可知当年卫楚岚官至何位,圣上亲封他为镇国公,他亦是天下兵马大元帅。”   沈绛轻蹙着眉头,明明这个名字对她来言,只是个刚听说过的陌生人名字。   冥冥中,她却想要说什么,替他辩解。   “可你看我爹爹,他不也是被冤枉的,也有人诬陷他贪功冒进,贻误战机。朝堂之上,错综复杂,或许当年是有人……”   沈绛想着温辞安方才说的话,突然停了下来,心头砰砰直跳。   卫楚岚是皇上亲封的镇国公,更是兵马大元帅,若是真的有人能陷害他,那么这世间就只有一个人。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反而是温辞安说:“三姑娘,我不知你是从何处听到这个名字,但是我可以告诉你。陛下极厌恶此人,听闻卫楚岚死后,陛下曾密令史官,将此人一切记载都尽数抹去。有一位史官不从,圣上便杀一人。有两人不从,便杀两人。”   当年史馆史官竟被屠戮半数之多。   永隆帝虽是强势君主,但并非是严苛□□之君王,这件事还是他自登基之后,头一次不讲道理的大开杀戒。   朝堂上下震惊不已,先后数百大臣,跪在金銮殿前的广场上。   沈绛听到此时,也惊诧不已。   她与永隆帝虽只有数面,可是在金銮殿上,面对自己弹劾他的亲生儿子,永隆帝还是对她留了情面。   帝王一怒,浮尸千里。   温辞安最后还是提醒道:“若是三姑娘只是好奇此人,今日听完,以后不要再提起。要不然,只会给姑娘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沈绛没想到温辞安这样的性子,居然还会好言提醒她。   她点头轻声说:“温大人所言,沈绛记在心中。”   待一阵风刮过时,沈绛发鬓的碎发飞舞,发丝飘起时,拂过温辞安衣裳,他垂眸,就看见自己臂弯那一抹乌发。   沈绛转头,见他发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这才发现自己的一缕长发,不知何时落在他的臂膀处。   沈绛赶紧伸手抚顺自己的长发,歉意道:“抱歉,温大人,是我唐突了。”   “无妨。”温辞安声音清冷。   两人站在船边,聊完此事之后,有些相顾无言。   沈绛想了下,打算告辞,就听温辞安突然问道:“三姑娘与殿下那般熟识,为何要来问我这件事。”   方才他听沈绛说的话,谢珣应该对卫楚岚的事情,也知晓甚多。   沈绛愣了下,微低头,手指再次扶了扶鬓发,轻声说:“以前是我不懂事,对世子殿下多有冒犯。如今既然知晓了殿下的身份,自然不敢再多有叨扰。所以思来想去,只能打扰温大人。”   温辞安抿嘴,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静默无声。   就在沈绛准备开口告辞,突然听到身侧的男子,缓缓开口说:“不算打扰。”   沈绛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的望向他。   温辞安转头,望着她,一向古板肃穆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笑意:“三姑娘来问之事,不算叨扰。”   沈绛愣住。   “若是日后三姑娘还有事,不知该询问何人,只管来问我便好。”   温辞安从来都是端方克制之人,在男女之事,更是从无半分越矩。哪怕他家的门槛被媒婆踏破,他都不曾对婚事有半分上心。   活了二十三年,从不知心动为何的人。   居然在此时,此刻,头一次对一个姑娘主动了一次。   沈绛微微抬起头,脸上带着错愕。   温辞安扭头,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冷淡些,他轻声说:“三姑娘在扬州帮我遮掩,这件事我一直未能报答。日后三姑娘有事,温子瞻必舍命相赴。”   冷风中,沈绛的脸颊又烫又热,整个人像是被放在火炉上炙烤。   许久,她才惊慌道:“温大人何必说这样的话,当初我求温大人替我父亲伸冤,温大人也不曾认识我,便一口应下。若真的论起恩情,只怕温大人的恩情比我大多了。”   沈绛说完,再不敢逗留,赶紧转身离开。   温辞安依旧站在甲板上,任由寒风拂面。   “一直都说过,温子瞻光明磊落,乃是当朝不可多得之人。如今看来,似乎是不尽然。”一个冷漠至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温辞安心头幽幽一叹。   他缓缓转头,看着身后的谢珣。   他这一生算得上光明磊落,偏偏在这件事上,却极尽卑鄙。   自从沈绛上船之后,他便看出她与世子殿下之间的冷漠,居然无法克制本心,往前探了一步。   谢珣望着温辞安,幽深眼眸里透着冷光,“温大人,可还记得,欠我一条人命?”   “殿下之恩,温辞安时刻不敢忘。”   “不敢忘?”谢珣饶是心性坚韧,都被气出一声冷笑。   他说:“抢我的人,便是你对我的报答?”   温辞安淡然:“不知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谢珣一字一顿,语气极重:“舍、命、相、赴,这是何意?”   温辞安正色:“三姑娘在扬州不惜声誉,救我之恩,温辞安从来没忘。至于殿下之恩,日后只要殿下一声吩咐,只要不违反大晋律法,温辞安定不会推脱。”   好一个不违反大晋律法。   谢珣被气笑了。   他望着温辞安,冷漠道:“我与阿绛虽未经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却已是两情相悦。温大人乃是正人君子,日后还望你谨守分寸二字。”   谁知他这样的话,不仅没吓退温辞安,反而让他眉头微拧。   温辞安问:“殿下虽是天潢贵胄,身份尊贵不可言,可是殿下的婚事,真的能由殿下自己做主吗?”   谢珣冷眸微缩。   他慢慢捏紧手指,心头竟起了一丝杀机。   温辞安却只是垂眸,仿佛丝毫未感受到谢珣身上迸发出的杀意,语气平平道:“是臣下多言,还望殿下恕罪。”   谢珣却一下松开手掌,将双手背在身后,扭身对着江面。   “我欲做之事,无人能阻。”   他一向以弱示人,世人都以为郢王世子,乃是不恋红尘不眷权势之人,宁可抛却尊贵身份,也要遁入佛门。   他是旁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圣人,已活到四大皆空的境界。   可如今,谢珣却丝毫不惧怕让温辞安知道,他的真性情。   不过一句话,威势霸气尽显。 第107章   之后几日, 傅柏林带着锦衣卫的人,日夜守候,吃食饮水, 都一一检查。   总算是风平浪静的到了京城。   船只在码头上停下时,众人心头的大石头,总算落了下来。   在下船之前, 阿鸢便兴奋不已,说道:“小姐, 咱们居然赶在元宵节之前到了京城,我听清明说,京城的元宵节别提有多热闹了。”   “听清明说的?”沈绛饶有兴趣问道:“你何时与清明关系这般好了。”   阿鸢小脸一红:“也没多好, 就是他是京城人士,比咱们对京城熟嘛。他说元宵节灯会,他知道一处特别好玩的地方。”   沈绛轻笑:“你还与他约了元宵节一同逛灯会?”   阿鸢睁大眼睛,闪过一丝慌张,她怎么说漏嘴了。   这段日子在船上她是瞧出来了, 小姐就是在跟三公子闹别扭了。   她也觉得三公子确实做的很过分, 骗了小姐这么久。   可是阿鸢看出来, 小姐心底还是喜欢三公子的。   所以清明偷偷求她, 让她在元宵节的时候,劝小姐出来逛灯会,她这才勉强答应。   船板搭好后,沈绛脸上蒙着白纱, 与阿鸢一同下了船。   谁知刚走到船下, 就见岸边一群人路过, 交头接耳, 议论纷纷。   “沈将军当真是国之栋梁, 这刚从狱中出来没多久,就又上前线带兵打仗。”   “可不就是,这些北戎蛮子狼子野心,一天到晚觊觎咱们中原的大好河山。”   “只是苦了边境百姓,隔三差五要承受这些北戎蛮子的抢掠。”   “何止是咱们大晋的边境百姓,就连那些草原上的人也照样遭殃,前些日子不就有个草原上部落的王子,拼死来京,求皇上出兵平乱。听说这个部落的因为不给北戎纳贡,男人都被杀了,女人都被抢走了。”   这些百姓说起外族蛮人,各个义愤填膺。   只是沈绛路过时,听到这些议论,陡然站住。   她转头望向对方,忍不住道:“几位老丈,不知你们所说的沈将军是哪位沈将军?”   原本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的几人,回头一瞧,竟是个姑娘。   其中一位白发老丈笑了起来:“这位小姑娘,沈将军自然就是长平侯爷,今日皇上亲自在永定门前给沈将军践行,好些老百姓都去瞧了。咱们也是刚从那边过来,虽误了些开船的时辰,却也值得。”   “就是,就是,能瞧见如此壮阔场面,自然值得。”   沈绛被这个消息震住,站在原地,许久都说不出话。   “怎么会,”她轻声道。   这些人还以为她是因为没瞧见这样的场面而惋惜,还劝说道:“小姑娘,这送行的场面你虽没瞧见,可是皇上说了,他日沈侯爷得胜归来,必再御驾再临永定门,亲自为沈侯爷接风。”   沈绛却没等他说完,扭头就跑。   只是她穿着一身长裙,跑的格外艰难,直到她看见旁边拴着的马,想也不想,立即上前,扔下一锭银子:“借用一下这匹马。”   谢珣赶到时,就看见她骑着马,扬长而去。   他扭头问还傻站着的阿鸢:“怎么回事?”   阿鸢急道:“三公子,这些人说我们侯爷今日带兵出征,刚出了城,小姐一听就急了。”   谢珣皱眉,他们为了防止一路上被人发现踪迹,一路上都没与人通信。   因此谁都不知道,沈作明居然今日领兵出征。   正好清明将他的马牵了过来,谢珣跨马而上,夹紧马腹,一路疾驰追了上去。   沈绛在前头不要命似得打马,幸亏码头本就是在城外,她沿着官道一路狂奔。   可是沈作明一早便已离开,她来的还是太迟。   就在沈绛气恼自己回来的太晚,谢珣追了上来。   “阿绛,我知有一条小路,可抄近道,你随我来。”   沈作明是带兵出征,所走的肯定是大路,而且行军的速度本就慢,虽然他们提前走了两个时辰,可是要真的追还是能追上。   沈绛点头,跟在谢珣的身侧,从官道入了小道。   小道枝桠密布,杂草丛生,沈绛一路急行,偶尔被树上探出的树枝划过脸颊。   脸颊上被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顺着伤口流出,她竟也不觉痛。   两人沿着小路策马狂奔,终于沈绛从密林的侧面,隐隐看到大军缀在最后的辎重部队。   她惊呼一声:“三公子,那好像就是大军?”   “这是走在最后的辎重部队,沈将军一定在前面的先头部队,还能坚持吗?”   策马一向需要体力,对于寻常女子,本就艰难。   沈绛朗声道:“我没事,还能继续。我们赶上前面的先头部队吧。”   说完,她手中马鞭一挥,竟再次驱马向前。   当沈绛从小道的尽头钻出来,居然直直赶到了大军前方。   先头部队的士兵发现,前头居然突然出现一人一马。   再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小姑娘。   待沈绛骑马过来,还没到跟前,就有人上前,将她拦下:“出征大军,闲杂人等不得上前。”   “这位大人,我来见我爹爹一面。”   这个校尉一听眉头一皱,说道:“先前早已让将士与家人告别,如今大军出征,你以为是儿戏吗?”   沈绛皱眉:“我爹爹是……”   “我不管你爹是何人,军纪如山。”这个校尉看起来铁面无私。   直到谢珣过来,他扬起手中令牌:“我们要见沈侯爷。”   校尉一见他手上这块金光闪闪的令牌,张牙舞爪威风凛凛的金龙中间,一个‘郢’字格外显眼。   “这位大人,你只管给沈将军带话,就说沈绛前来求见。”   沈绛并不愿强迫这位校尉,毕竟他也是听令行事。   此刻校尉听着沈绛这个名字,有那么一瞬的惊讶,随后连连道:“好、好,下官这就去禀告将军。”   沈绛他们两人,站在官道旁边,望着眼前这个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   这些将士即将赶赴漠北,他们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只为守护一方平安。   沈绛虽出身行伍世家,却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壮阔的场面。   上万人的队伍,缓缓而来,马蹄声纷杂,脚步身轰隆,还有队伍所到之处被扬起的尘土。   突如其来的热血,让她的心脏砰砰直跳。   这一刻,她恨不能自己也是个男儿身,恨不能立即加入这样的队伍。   耳边仿佛响起了震撼至极的鼓声,战马嘶吼。   直到她看见一人一马,朝着她狂奔而来。   沈绛看清来人,立即松开缰绳,翻身下马,就往前跑。   那匹马的主人也在靠近时,勒住缰绳,下马向前,他虽然穿着厚重的兵甲,可是整个看起来依旧削瘦,原本合身的兵甲,如今穿在身上似乎有些空落落。   “爹爹。”沈绛上前一步,抓住沈作明的手臂。   沈作明望着眼前的女儿,满眼惊喜和激动,连声说了好几句:“好、好,没想到爹爹在走之前,竟还能见到你。”   “是女儿不孝,没能侍奉爹爹左右。”沈绛眼眸中盈着泪光,泫然欲泣。   沈作明满心欢喜,仔仔细细在她的脸上瞧了又瞧,低声说:“先前在天牢的时候,太暗了,都没能好好瞧瞧我的灼灼。”   “灼灼真的长大了,更漂亮了,比你大姐姐还要漂亮。”   沈作明是真的开怀,说话的声音都透着几分舒心。   他粗粝的手掌在她发顶轻轻摩挲了几下,声音有些难过道:“只可惜爹爹不能总是看着你长大,是爹爹对不起你。”   “没有,没有,”沈绛拼命摇头。   她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经泪如雨下:“爹爹一心为国为民,是真正的大英雄。女儿只是心疼您。”   沈作明被关在天牢中,将近一年时间。   这一年来,他不知受了多少苦头,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都不止。   可是谁能想到,他刚出狱不久,居然又被再次派往漠北。   沈作明伸手想要擦掉她脸颊上的眼泪,可是他一伸手,发现自己的手掌心已经常年握着兵器,长满厚厚的一层茧,刚触到她的脸,只觉得她的脸颊跟嫩豆腐似得。   他赶紧收回自己的手,生怕他的掌心磨破她的脸颊。   这时沈作明才惊觉道:“灼灼,你的脸上怎么会受伤?”   沈绛随意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摇头说:“没事,是我刚才来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枝划伤的,爹爹不要太担心。”   沈作明叹了一口气。   他如何能不担心,虽然知道沈绛早已不是他心底的那个小女孩,知她真的已经长大。   特别是他出狱之后,听着沈殊音告诉他的那些事情,得知沈绛为了救自己,替自己伸冤,不惜去敲了登闻鼓。   他担心的是她太过倔强,怕她日后受了苦头。   沈作明低声说:“灼灼,爹爹也想要在你身边,可是如今边境不稳,北戎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是再不遏制他们,只怕日后对整个大晋都是滔天大祸。”   “可是这关爹爹什么事情,难道朝中无将了吗?这一年来您一直在天牢之中,吃尽苦头,有谁替您说过一句话吗?为何偏偏到了要领兵打仗的时候,就要将您派出去。你的身体明明都还没有恢复。”   沈绛敬佩这些将士,可是她厌恶了这个朝廷。 第108章   沈作明在仰天关一战之后, 被万人唾骂,朝堂上下,谁替他求过情。   可如今北戎人眼看着势大, 威胁到了大晋江山, 一个个都坐不住, 将他重新推了上去。   望着满脸怨怒的沈绛, 沈作明轻轻握住她的双手:“灼灼, 并非旁人逼我, 是为父自愿领兵。”   沈绛喉头哽住了好一会儿, 颤声道:“父亲为何要这样?”   沈作明轻声一笑:“不管朝中如何风云变幻,真正受苦的只有黎明百姓。为父在边境二十载,如何能看着北戎铁蹄欺我、辱我大晋百姓。”   不知何时,官道上起了风。   风声呼啸,将队伍中的旌旗吹的猎猎作响, 沿途而过的士兵, 一往无前。   沈绛将脸扭到一侧, 不想让沈作明看见她哭泣的模样, 慌乱间,她用衣袖用力擦了擦眼角,只是擦完,眼眶连着眼尾,红成一片。   “灼灼,好好照顾自己。”沈作明低声叮嘱她,一脸不放心。   沈绛用力摇头:“父亲不用担心我, 边关苦寒, 父亲身体又还未彻底康复, 所以一定要保重自己。”   沈作明一笑, 正欲再叮嘱些,却瞥见站在一旁的谢珣。   他惊愕看着眼前的男子,打量一番,突然错愕道:“世子殿下。”   “沈侯爷。”谢珣长身玉立,恭敬行礼。   沈作明有些不解,为何郢王世子会与沈绛在一起,之前他出狱后,得知沈绛与昌安伯府的婚事作罢,她身边出现了一位家世不显,出身贫寒的公子。   沈作明还叮嘱沈殊音,若是沈绛喜欢,就由着她去。   待他出征归来,便给他们两人将婚事定下。   他也从沈殊音的婚事中看清楚,那些名门世家的公子哥,未必就是良人。   对于沈绛未来的婚事,他早已不再看重家世,只要对方人品贵重,能够一心怜惜沈绛,处处以她为重,哪怕家境贫穷些,他作为父亲,并不会反对。   沈作明有些不解的是,沈殊音明明说沈绛是去扬州开设分店,为何又会和郢王世子在一起,殊音说的那位程公子呢?   谢珣主动说道:“侯爷此番前往漠北,实乃大义之举,程婴只盼侯爷,早日得胜归来。”   程婴?   沈作明虽在宫中见过这位世子殿下几面,却对他并不熟悉,偶尔听过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听的最多的,就是他加冠礼上要闹着遁入空门之事。   荒唐是荒唐了些,可是谢珣自幼被养在护国寺中,想要遁入空门倒也不难理解。   哪怕此时在行军途中,由不得沈作明细问,他还是忍不住道:“不知殿下与小女,是怎么认识的?”   沈绛嘴角慢慢勾起,将头偏向一旁,假装看风景。   倒是一向沉稳冷静的谢珣,似乎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   沈作明却没顾忌,反而说道:“先前灼灼的大姐与我说,灼灼来京之后,身边一直有一位家境贫寒却人品贵重的程公子在她身边,保护她,帮助她。”   这话已经带着几分质疑了。   “不会这位程公子,就是殿下吧?”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沈绛没想到自己看不透的,爹爹居然在三言两语间,就猜到了。   此时烈日高悬,灼灼骄阳笼在眼前一身玄色绣银丝束腰长袍的谢珣,他的长相不必再赘言,俊美无俦,世之罕见。   沈作明位高权重,见多识广,不知见过多少文武双全,身份尊贵的世家贵公子,便是那些彪悍勇猛的异族王子,也并不稀罕。   也不由有些惊艳与谢珣的风姿出众,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金光,清冷出尘,让人心生赞叹。   这样的男子,世间女子趋之若鹜,会是他女儿的良配吗?   沈作明只希望沈绛一生能平安顺遂,不必大富大贵,哪怕低嫁了些也无所谓。若不然当初他也不会同意与昌安伯府嫡次子的婚事。   当初他觉得一个嫡次子,不必承担伯府的责任,日后两人还能从伯府中分出来单过。   这样简简单单,也不会让沈绛陷入是非之中。   可是他没想到自己一场战败,两个女儿的人生都彻底天翻地覆。   他本想让沈绛低调平安的过上一生,却无意中让她踏上了一条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踏上的路。   谢珣眼眸微垂,脸颊泛起一丝苍白,许久,他低声说道:“我当初确实编造了身份,欺骗三姑娘。”   他此刻不想再否认这些。   沈作明:“你……”   他有些气急败坏,神色恼火,胸膛不停起起伏伏,显然也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他微眯着眼睛,低声道:“殿下可知,您这样的身份不该与我们沈家,有丝毫的瓜葛。”   亲王世子与手握重兵的世家,这本就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方。   甚至还应该是避嫌的双方。   哪怕是出于让皇上安心的目的,沈作明都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谢珣。   可是沈作明转头看着一旁的沈绛,一直未曾开口的小姑娘,浓密长睫不住颤抖,修长的双眸泪光潋滟,雪白脸颊上透着一抹无法敛去的痛苦。   谢珣眸光闪动,神色坚决:“沈侯爷,这世间之上,事事无绝对。我是亲王世子又如何,我若是想要娶,谁都挡不住。”   “殿下之言,着实太过儿戏。”沈作明摇摇头,表示无法苟同。   旁人不知,他与当今这位圣上,从他潜邸之时就相识。   对今上的性情可以说是格外了解,皇上性子强势,眼中更是揉不得一点沙子,他又怎么能允许让谢珣娶自己的女儿。   对沈作明而言,谢珣此刻说的话,不过是年轻人还没撞上南墙时的倔强罢了。   皇上即便对他恩宠有加又如何,若是危及到帝王统治,哪怕是亲弟弟都不在话下,更别说是亲弟弟的儿子。   待他撞疼了,撞破了,撞到知道什么叫做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就该清醒了。   谢珣似还想要说服他,却听沈作明扭头对沈绛说道:“灼灼,你到旁边去,让我与殿下单独说上几句话。”   沈绛动了动唇瓣,最后还是没再开口。   她乖乖牵着马,往旁边走了几步。   沈作明抬头望向谢珣,神色肃穆:“殿下,你知道我这个三姑娘,打小吃尽苦头,她被养在衢州,我从未奢望她的未来丈夫是什么天潢贵胄,亲王之尊。我也深知她入京之后,受殿下照拂,这份恩情,沈某铭感在心,日后定当报答殿下的恩情。”   谢珣忍不住皱着眉头,沈作明言语间,竟以为自己对沈绛是挟恩图报。   他不由开口道:“沈侯,我护着三姑娘,从未想过让您报答。”   沈作明抬起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继续说:“我自然知道殿下人品贵重,只是日后殿下不顾一切,执意要娶灼灼。到时候旁人自然不舍得怪罪殿下,却只会指责灼灼是红颜祸水。这等骂名,我不愿我女儿背上,亦不愿她与殿下被逼上那等地步。”   谢珣忍不住握着手掌,沈作明所言,他竟一字都无法反驳。   因为他所说的,都是对的。   “所以我恳请殿下,答应我一件事。”   谢珣平息着心头翻涌而起的情绪,竭力平静道:“沈侯,请说。”   沈作明干脆道:“我要殿下你答应我,若是在你没有十足把握之前,不可擅自向圣上请婚。若是殿下一直无力改变如今的局面,便趁早与灼灼斩断情缘,保持距离,各自安好。情爱虽好,我却只愿我的女儿能平平安安。”   烈日骄阳,笼在谢珣的头上,却无法驱散他心底凉寒。   沈作明之言,虽然残酷,却句句在理,是连他自己都能想到的最基本问题。   谢珣想要跟沈绛在一起,就无法回避这些问题。   许久,谢珣低声说:“好,我答应侯爷。”   “我也可以向侯爷保证,我定会改变如今局面,不让旁人左右我的婚事,我不会让灼灼陷入危险之中,我会保护她。”   他不会再是任由旁人案板上的鱼肉,他会彻底掌握自己的命运。   不再是被迫接受他不想要的。   他只会娶他想要娶的人。   ……   沈绛在一旁待着,眼神还不停往那边飘过去,只见她不停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直到沈作明主动走了过来。   “爹爹,你与三公子说了什么?”沈绛忍不住问道。   沈作明轻声一笑:“怎么,还怕我欺负他不成。”   沈绛扭头,有些羞涩道:“当然不是,他那样的人,岂会被人轻易欺负了去。”   闻言,沈作明也哈哈大笑起来。   直到他看着沈绛,轻声说:“灼灼,爹爹要走了,你能赶来送爹爹,我真的开心极了。能在走之前见到你,我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如今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管到什么时候,一定要保护好你自己。”   沈绛皱眉,有些不开心听到他这样的叮嘱。   她说:“爹爹只是去打仗而已,您往常是怎么收拾那些北戎人的,如今还是应该怎么收拾。何必要说这样丧气的话。北戎蛮人虽然看似强大,可是他们再怎么样,都无法突破仰天关 。我信只要有爹爹在,定能保护大晋百姓的安危。”   沈作明再次开怀大笑了起来,他伸手摸了摸沈绛的发顶,无限依恋的看了又看眼前的小姑娘。   “好了,爹爹走了。”   沈作明说完这句话,翻身上马,竟头也不回奔向前方。   先头部队已经走出了数里路,沈作明骑着战马,再也没回过头。   沈绛忍不住往前跑了两步:“爹爹。”   最后,她只能看着他的身影,在自己眼前成为一个小小的墨点,直至再也看不见。 第109章   沈绛站在原地, 看着身侧犹如游龙般的队伍,不断的往前。   她心头哽咽,狂风却吹干了她眼眸中的泪水, 这一刻, 她只能望着眼前的队伍,在心底默默祈念, 愿爹爹早日得胜归来。   不知过了多久, 身侧的谢珣上前一步, 他伸手轻轻按住沈绛的肩膀, 低声道:“阿绛,我们回去吧。”   沈作明早已经消失在远处,沈绛再站在此处, 也只是徒劳无功。   沈绛点了点头, 待她回身准备上马, 却突然想起来,抬头望向谢珣问道:“三公子, 我爹爹与你说了什么?”   谢珣微怔, 长睫垂下, 掩住眼眸中的神色。   直到他再次抬起头,神色轻松道:“没什么, 沈侯只是让我好好照顾你。”   沈绛满脸狐疑,显然是有些不相信,她爹只是简单说了这么两句话。   可是不管她怎么追问, 谢珣都不在开口。   最后谢珣居然率先翻身上了马,他高坐在马背上, 垂首望向她, 朗然一笑:“咱们比试一场, 你若是能赢了我,先到码头。”   “我就如实告诉你。”   听着他挑衅般的话,沈绛呵呵一声冷笑,再不犹豫,翻身上马。   ‘啪’一声清脆的扬鞭声,马蹄声紧跟着响起。   谢珣一往直前,沈绛紧跟其后。   沈绛驾马与他齐头并进时,扭头望着谢珣,清亮柔和的声音响起:“你就等着跟我实话实说吧。”   少女的声音婉转清脆,如沙漠上最悠扬动人的铃声,澄澈干净,让人心旷神怡。   谢珣本就是转移她的注意力,如今见她神色不再低落,反而迸发出昂扬的斗志,不禁也被激发了几分血性。   他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扬鞭,还不忘扭头笑道:“阿绛,我可不会因为你是个姑娘,就让了你。”   “你最好别抱着这种想法,”沈绛哼笑,“要不然你会吃亏的。”   沈绛骨子里就有不服输的劲儿,要不然她一个女子,也不会把卫家刀法练到这样的地步。   她虽是女子,可是姚寒山从未将她当成女子教养。   沈绛至今别说熟读《女则》、《女诫》这样的书,她连见都没见过。   姚寒山教她东西杂乱的很,有时候兴致来了,兵法也能教上。之前沈作明打了胜仗,姚寒山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资料,居然带着沈绛一起复盘沈作明的战术。   以至于沈绛在衢州时,哪怕是出去与其他小姑娘交际,也是格格不入。   两人这次并未从小道走,而是沿着官道,一路回了码头。   虽然码头上众人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开,但是谢珣突然走了,就没人敢私自离开。   哪怕是傅柏林这些锦衣卫,着急回去交差,也只能在码头上继续等着。   “小姐。”阿鸢眼尖,一眼就看见骑马归来的两人。   她立即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谁知就瞧见沈绛一脸气恼勒住缰绳。   前面只快出她一个马身的谢珣,回头望着她,黑眸中裹着笑意:“阿绛,你输了。”   沈绛哪儿还用得着他提醒。   她气呼呼下马,吩咐过来的卓定,将这匹马还给别人。   阿鸢立即说:“小姐,现在这马是咱们的了,刚才卓大哥已经买了下来。”   沈绛:“……”   那好吧。   她看了一眼阿鸢刚才坐着的马车,指了指:“这是?”   马车虽不过分富丽堂皇,但不管是前面牵头的两匹纯黑色的高头大马,还是身后的车厢,都透着一股看似低调实则显眼的富贵。   阿鸢高兴道:“小姐,咱们侯府派马车来接我们回去了。”   “侯府?”沈绛饶有兴趣的看着马车,终于在车上找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长平侯府字样。   皇帝还真是够能屈能伸,觉得用不上沈作明时,毫不犹豫的抄家夺爵。   如今沈作明一起复,连长平侯府的爵位,都跟着一并回来了。   沈绛忽而一笑:“这么说,我现在又是侯府的嫡小姐了?”   阿鸢眨了眨眼睛,特别开心说:“对呀,现在小姐你又是侯府的嫡小姐了。”   “那走吧,咱们回侯府吧。”沈绛扬扬手,她没多看谢珣一眼,便踏上马车扬长而去。   谢珣站在原地,黑眸盯着离去的马车。   一旁。   清明忐忑不安的看着谢珣,忍不住问道:“主子,您刚才说三姑娘输了,什么输了?”   谢珣神色淡然,慢悠悠道:“没什么,只是与她打了个赌,我赢了。”   可是他这么轻描淡写的描述,险些没让清明的一口气堵住。   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道:“殿下,您这时候居然还敢赢三姑娘?”   他家主子因为欺骗三姑娘一事,惹得三姑娘这十几日都没跟他好好说过好。按理说,这时候哪怕是再尊贵的身份,都该小心翼翼。   不说别的,他家公子居然还敢赢人家小姑娘。   赢就赢了,还特别去提醒一声。   清明心底默默吐槽,您不单身,谁单身呢。   *   沈绛坐在马车里,原本是想先去朱颜阁一趟,毕竟她出去这么久。   可是来接她的车夫却说,大姐姐已在家中等着她。   马车行驶到长平侯府门口时,沈绛看着眼前这个并不熟悉的院门,先前那对栩栩如生威风十足的石狮子,依旧还摆在这里。   长平侯府内的变荡不安,始终没有影响这对石狮子。   沈绛见车夫居然在正门口停下,不由道:“怎么在此处停下了,府中偏门在哪儿?”   朱门大户的正门,除了婚嫁丧葬之外,就只有特别重要的时刻,才会开启。   车夫却恭敬道:“回三小姐,大小姐便是如此吩咐奴才的。”   沈绛虽然有些奇怪,却还是乖乖下了马车。   没一会儿,里面似乎也得了消息,两扇朱红大门随着门轴转动的巨大声响,被缓缓打开,府里的丫鬟小厮相对而战,整齐划一。   沈殊音一身绯红色百花穿蝶纹银丝长裙,身姿玲珑,妩媚动人,缓缓而来。   “大姐姐,怎么这么隆重。”沈绛有些诧异。   沈殊音牵着她的手,轻笑一声,说道:“先前爹爹就叮嘱过,你若是回来,无须侧门而入。这是你头一次回侯府,不能委屈你,就该走正门。”   沈绛一直都被养在衢州,不得不说,不管是沈作明还是沈殊音,都觉得愧对与她。   “我不觉得委屈。”沈绛笑了起来。   沈殊音拉住她的手,低声说:“走吧,灼灼,回家了。”   回家了。   短短三个字,沈绛居然走了十七年,她身为侯府嫡女,却从未在侯府中生活过一天,如今她才真正的回家了。   至于站在门后的侍女小厮,众人齐声高喊:“恭迎三小姐回家。”   这些小厮侍女,不少是沈殊音刚买回府中的,先前她也想将沈府那些老人找回来,可是过去一年多,有些人早已经带着家中老小,离开京城。   至于这些新买来的下人,不少也是刚调教,规矩还未学足。   如今沈绛回来,居然不少人好奇的抬起头打量这位三姑娘。   这不看不打紧,待看清楚沈绛的模样,这些人心中忍不住涌起各种感叹,之前便只听说府中大姑娘貌美,如今这么一瞧,三姑娘居然容貌之盛,尤在之上。   三姑娘又值韶华盛时,哪怕身上穿的衣衫,极为简单,却丝毫不掩她的花容月貌。   沈殊音牵着沈绛的手掌,带着她一路走过长平侯府的前厅和花园,随后到了她自己的小院,说道:“这个院子日后就是灼灼你住的,便是你成亲之后,姐姐也会给你留着的。”   沈绛脸色一僵。   沈殊音还以为她是说到婚事,害羞了起来。   她拉着沈绛入内,说道:“你与三公子的事情,我早就跟爹爹说过。爹爹也说,他压根不在意你未来的夫君是不是什么贵胄公子,只要对方人品贵重,能够一心护着你,就足够了。”   自从她自己失败的婚事之后,沈殊音早已经将一切都看开。   都说门当户对最重要,可是她与方定修倒是门当户对。   但是沈家落难之后,方定修不仅不施以援手,甚至还落井下石,让沈殊音失望不已。   她不想让沈绛步入自己的后尘,连自己的枕边人都看不清楚。   沈绛摇头:“大姐姐你别说了。”   沈殊音伸手捏了下她的脸颊,又是一笑:“怎么去了一趟扬州,还害羞了起来。以前我要是说一句,你只怕要说十句,成天三公子长,三公子短。”   “压根就没有什么三公子。”突然沈绛拔声道。   沈殊音被她吓了一跳,有些怔怔的望向她:“你什么意思?三公子出事了?”   她立即握住沈绛的手掌,连声急问:“灼灼,你别吓唬姐姐,你们是不是在扬州出了什么事情?”   看着她满脸担忧的模样,沈绛原本不想说。   可是这件事,大姐姐迟早会知道的,与其让她一直有所期待,倒不如一次性都说清楚了。   沈绛垂眸道:“大姐姐,三公子他并不姓程。”   沈殊音瞪大双眼,一双旖旎含情的黑眸,透着说不出的惊讶。   “他也不叫程婴,准确些说来,他叫谢珣,是今上亲弟郢亲王的儿子,是尊贵的郢王世子殿下。” 第110章   沈殊音大惊失色, 半晌,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还是沈绛见她太过骇然,生怕把自己大姐姐吓出个好歹, 说道:“大姐姐,虽说他一直在骗我, 可是他也帮了我许多。如今我与他, 算是各不相欠。”   一句各不相欠, 颇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   连沈殊音都被这句话震的回过神, 她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与三公子便这般情断了?”   沈殊音如今还是习惯叫谢珣三公子,这一声世子殿下,确实难叫出口。   这句话将沈绛也问住了。   情断二字, 何其简单。   写在纸上也不过寥寥数笔,可是却又谈何容易。   若是沈绛与谢珣没有这么曲折离奇的经历, 若他们未曾在沈绛落魄时相逢, 或许沈绛如今说一句情断,会容易许多。   她处于人生最为低谷之时,遇到了谢珣。   哪怕他掩藏自己的身份, 可做的事情却不假, 甚至为了她, 几次涉险,险些丢掉性命。   决断如沈绛,也头一次没了头绪。   沈殊音见她不说话,明白她如今也陷入两难之中, 无法抉择。   她忍不住劝阻道:“阿绛,我知道此事对你来说, 肯定太过震惊。但是三公子, 从你入京以来, 一直护着你,帮着你,哪怕他隐瞒身份,只怕也有难言之隐。”   “大姐姐,你怎么了,为什么一直帮着他说话?”沈绛有些不解。   沈殊音摸了摸沈绛的发鬓,低声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三公子之错并非无药可救,他待你的好,大姐姐也看在心中。”   眼看着沈殊音的情绪也有些不对劲,沈绛想要问,却听沈殊音强颜欢笑道:“都怪我,你回来了,还没洗漱用膳,就拉着你聊这些事情。”   沈殊音让人安排膳食,让沈绛用完后,便赶紧休息。   船上颠簸了十几日,乍然回到家中,难免困倦。   至于谢珣这边,他并未回郢王府,而是直奔皇宫。   只是临走前,他将张俭等犯人交给了傅柏林,说道:“傅大人,人犯交到你们锦衣卫手中,旁的我不管,但是一定要活的。”   “殿下只管放心,这么点小事儿,我们锦衣卫还不至于办砸。”傅柏林就差拍胸口保证。   谢珣却意味深长的望着他,淡声道:“事儿虽小,若是办的不经心,阴沟里翻船也未可说。”   傅柏林老脸一红。   他知道谢珣是在提醒他,之前船上集体中了迷药之事。   谢珣负手而立,望着刚从船上被押了下来的张俭,他上了一辆囚车,四周都被木板封死,只有顶上开了一方小窗透气。   “傅大人,你是阿绛的师兄,只要你将人犯看管好,等着皇上下令审问。此前迷药之事,我也会当作从未发生过。”   傅柏林没想到,谢珣竟会对自己如此网开一面,立即恭敬行礼:“谢过殿下。”   随后谢珣上了马车,离开码头。   从码头至皇宫有不短的距离,谢珣在车上,闭目养神。   待到了皇宫,一路上畅行无阻。   奉昭殿。   彭福海在外殿伺候着,皇上与朝臣议事,不喜欢内监侍奉在身边。   他正百无聊赖,就听外头小太监,一溜小跑过来,压着声音说:“彭爷爷,世子殿下回来了,想要求见皇上。”   哟。   彭福海原本捧着拂尘,往后看了眼:“殿下这会儿在外面?”   小太监又点头,彭福海哪儿还敢耽搁,赶紧走出去。   彭福海一到外面,瞧见谢珣一身寻常百姓装扮,惊道:“殿下,这是刚回来就入宫见皇上了?”   “彭公公,不知皇上此时可有空召见我?”谢珣问道。   彭福海赶紧解释道:“殿下,内阁几位大臣正在与皇上议事,只怕还要请殿下稍等片刻。外面风大,不如殿下先到偏殿稍作歇息。”   奉昭殿的偏殿,有几间房是留给大臣等候用的。   毕竟冬季天冷,不少大臣都上了年纪,要是真在外头站着,非得冻出个好歹。   谢珣没有推却他的好意,跟着彭福海去了偏殿。   过了一刻钟,朝臣这边的议事结束,彭福海赶紧将此事禀告永隆帝。   永隆帝闻言,立即宣了谢珣觐见。   谢珣入了殿内,虽过了年节,殿内火龙依旧烧的旺,温暖如春。   “臣谢珣,叩见皇上。”   永隆帝竟亲自走了过来,将他扶起,低声道:“程婴辛苦了,为了暗访一事,竟连新年都无法在京城。自打你走了,太后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回。”   “是程婴不孝,让太后她老人家惦念了。”   永隆帝本就待他宽宥,如今更是温和,说道:“待会你就不要离宫,先跟朕去一趟太后宫里。”   谢珣应了一声是。   “好了,跟朕说说,你此番前去扬州暗访,过程如何,朕可听说你弄的动静不小。”   因为扬州到京城的驿站一直有人看守,寻常信件入京,都会被查验。   谢珣去了扬州后,一直未曾送回消息给皇上。   如今回来,皇上等着他回禀。   谢珣垂首道:“扬州之事,事关重大,臣不敢妄议,但已将账册带了回来,还请皇上过目。”   “你居然将如此重要罪证带了回来。”   永隆帝暗赞了一声,不由又朝谢珣看了几眼。   一直以来,谢珣都是不温不火的模样,对朝政之事,并不上心。先前还险些闹出出家这样的皇家丑闻,也亏得皇帝对他纵容。   谢珣将最重要的几本证据,呈了上来。   这个张俭不知是过分自大还是如何,他所有的证据都那么明目张胆放在他的书房,只做了简单遮掩,被锦衣卫的人一下就搜了出来。   皇帝看着证据,一字一句,直至双手捏得发白。   周围内侍见状恨不得都缩起脖子,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皇上将账册狠狠摔在案桌前的金砖地面上,折子翻了几翻,最后摊落在地上,他胸口上下起伏,忍不住伸手按了下:“这些混账东西当真是胆大包天,其心可诛。”   殿内的内侍被这一句话,吓得纷纷跪下。   各个额头深深抵着地砖,不敢动弹。   永隆帝只知谢珣这次在扬州弄出的动静极大,可他并不知道这其中内情。   因此他实在是没想到,扬州这些官员居然敢如此胆大包,开私矿、私制兵器,养私兵,贪污受贿,买官卖官,桩桩件件都够牵涉其中的人,抄家流放,永世不得翻身。   谢珣低声劝道:“皇上息怒,万不可为了这些人气急劳神。”   皇帝深吸一口气,摇头:“老四出事之后,我原以为他们会收敛几分,没想到一个个竟是如此贪婪。”   张俭在扬州贪墨了那样多的银子,除了铸造兵器之外,还有一部分都给了赵家。   这个赵家是三皇子谢昱瑾王妃的娘家。   先前折了一个四皇子不说,如今又有一个三皇子。   在这一刻,永隆帝更能感觉到自己的无力。   若是他年轻力壮时,这些儿子谁敢起这等贪婪的心思,不管心底如何想,面上总是各个恭恭敬敬。   如今他的这几个儿子,有谁是没有小心思的。   永隆帝虽不喜太子,可他也从未动过废弃太子的心思。毕竟储君之位,乃是国之重本,随意更换储君,便是动摇国统。   他还不至于荒唐到这种程度。   永隆帝握着另外一本证据,抬头望着谢珣:“程婴,你说此事该如何是好?”   “微臣以为,此事乃彻查到底,这些证据虽是白纸黑字,但也不排除诬陷之可能性。所以还应先审问扬州知府张俭等一干嫌犯。”   谢珣之话似乎正对了永隆帝的心思,不管如何,他还是不想轻易动三皇子。   一个四皇子已被当众贬责,如今再来一个端王,这叫天下人如何看待他这个皇帝,莫非都以为他作为帝王,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好。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哪怕皇家没有家事,永隆帝还是不想将这件事立即宣扬出去。   “好了,我与你一道去看看太后。”   *   沈绛回来的极巧,第二日正好是元宵节。   她早上起床后,躲在厢房里看账本,姚羡可真够厉害的。   昨个她刚回京城,今个他就把账本送了过来,美其名曰让她过目。   这是纯心不想她安心过完元宵。   “小姐,小姐。”阿鸢一边叫她一边进来。   沈绛翻着账本,百无聊奈道:“怎么了?”   阿鸢凑近后,特别神秘道:“小姐,你都不知道我刚才听到了什么。”   沈绛:“说。”   阿鸢原本还想卖卖关子,让她多猜一会儿,可是她这人打小就藏不住事儿:“咱们侯爷,把大姑爷打了一顿。”   “呸呸呸,”阿鸢说完,就在自己的嘴巴上轻拍了几下:“是前大姑爷。”   沈绛倒是有些惊讶,问道:“爹把方定修打了?”   阿鸢点头:“可不就是,听说侯爷出狱之后,在家里休养了几天。身体刚一好,就拎了一把刀去了安国公府。要不是安国公亲自挡住,只怕大姑爷就要打死了。”   沈绛露出一个开心的表情:“爹爹,做得好。”   一直以来,沈作明虽然在旁人眼中是个能征善战的大将军,可是对于沈绛来说,他只是个温柔又和蔼还总是能满足她各种要求的好爹爹。   沈作明从未对沈绛发过火。   沈绛连他提刀的样子都没见过。   所以听到他居然拎着刀,去安国公府找方定修算账,居然还挺开心。   阿鸢得意道:“而且那个大姑爷…不是,是方世子的官职还丢了,听说是他犯了错,皇上撤了他的职。”   四皇子之事,方定修牵涉其中,西北大营的许昌全,要不是他的话,欧阳泉一个小小香料商人如何能搭得上线。   不过要真以这个定罪方定修,沈作明只怕也要牵连其中。   毕竟他也有不察之罪。   所以皇上干脆找了个缘由,先撤了方定修的官职。   至于其他的罪名,要么安国公府这艘破船真的有三千烂钉,找到缘由让皇上手下留情,要不然的话,只怕方定修一事都不得翻身。   阿鸢见沈绛也笑得开心,不由说道:“便宜那个昌安伯府了。听说侯爷原本去完安国公府,还想再去昌安伯府。但是被大小姐拼死拦下了,大小姐说小姐您还没成亲,侯爷要是这么闹腾的话,会耽误小姐您的婚事。”   沈殊音自个是和离之人,她是这辈子都不打算再成亲了。   可是沈绛还未出阁,要是沈作明折腾的太过,会影响沈绛。   大概是被这么一吓唬,沈作明之后还真的没再去找昌安伯府的麻烦。   元宵节又恰逢正月十五,最是皓月圆满高挂之时,头顶的星河繁缀,银月当空,将整片大地都铺上一层浅银色的薄纱。   这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极是热闹至极。   就连官府都早早准备了起来,路边染着巨大的灯烛和松枝,作为路灯,照亮四周,更有兵卒沿街把手,防止有人趁乱行事。   往年都有偷抢女子钗环首饰的恶行,更有甚者,趁乱掳掠孩童。   临出门前,沈绛就叮嘱阿鸢,一定要跟紧自己。   她吓唬阿鸢说:“那些拐子,可最是喜欢你这样细腻嫩肉的小姑娘。”   阿鸢却没被吓住,说道:“小姐还说我呢,论起美貌,姑娘远胜与我。”   “都住口,哪有这般咒自己的。”沈殊音实在是无奈,恨不得将这两人嘴巴都堵上。   她们是等天黑才出门,毕竟灯会就是要趁着星夜,才能体现出美。   一路上马车走过时,就发现每家每户门口,都挂着各式花灯,或上绘不同图样,花、鸟、鱼、虫,或花灯制式不同,有六角宫灯,有如扇子般的扇灯。   偶尔瞧见街面上深幽小巷,门口也挂着数盏五彩宫灯应景。   到宣德门外的北大街上,马车就停下了。   因为今夜乃是全城出动观灯赏会,为了避免马车发生事故,踩踏行人,到了北大街的入口,马车就得停下,都得下车步行。   沈绛刚一下车,就被阿鸢的一声惊呼吸引。   “小姐,你快看,是鳌山万岁灯。”   沈绛抬头望去,只见远处,有一个被搭建起来又高又大犹如鳌状的高台,此鳌山高达十七八丈,直入云霄,悬挂着数百盏各式各样的花灯,花灯齐放,姹紫嫣红,流光溢彩,远远看去,犹如仙境。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衢州每年元宵虽也有灯会,可是与京城的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   这鳌山灯每年都是由皇上亲自下旨制作,上面花灯待过了今晚之后,更是会被分赐到亲贵大臣家中,乃是殊荣。   她站在原地,遥遥望着远处的鳌山灯。   这个夜晚仿佛被花灯灯亮,夜空中呈现出缤纷色彩,街面上行人脸上都被映出悦色。   沈绛带着阿鸢一路往大街里面,街道两旁,数不清的花灯摊子,制作精美的花灯,被悬挂在绳上,一串连着一串,放眼望去,犹如星河闪烁。   当真是应了这一句,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阿鸢恨不得在每个摊位上都流连,路过的小摊子,都想猜上一道谜语。   奈何她虽然有心,却总是猜不对。   “小姐,你也不帮帮我。”阿鸢跺脚。   沈绛伸手拨了下面前的花灯,灯盏轻旋,轻笑了起来:“猜灯谜得靠自己的真本事,要不然多没意思。”   阿鸢又是一哼,却没再抱怨。   沈殊音打小在京城长大,对京城元宵节的热闹,早已经习以为常。   两人带着几个家丁,护着她们一路往前。   周围的人一瞧这样的架势,便知道她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敢靠近。不过远远瞧着为首的两位小姐模样的姑娘,不少人瞧了一眼,便不住回头再看。   乖乖。   这两位姑娘随便挑一个出来,都跟天仙儿似得,颜如舜华、纤秾合度。   偏偏两人还一齐出现,叫人看得舍不得眨眼。   这样天仙般的姑娘也只有在如此灯会,才会偶尔露一回真容,让寻常百姓也瞧见。   沈绛瞧不上这些小摊上的花灯,一路往里走,果然越到里头,花灯越是精美。   沿途还有不少小吃,糖葫芦、画糖人儿、炸糕、汤圆,还有蜜饯摊子,上面摆着各式的蜜饯果子,梨干、柿膏儿、党梅、芭蕉干。   就连沈绛都被阿鸢拉着,这个也瞧瞧,那个也想买。   两人在蜜饯摊子上面挑选了一阵子,买了两包,老板包给她们之后,沈绛吃了两口,又分给家丁。   逛了许久,沈殊音道:“灼灼,我们在浮云楼订了位置,那里是观赏鳌山灯最好的酒楼,不如先过去坐一坐吧。”   沈绛关心道:“大姐姐是不是累了?”   沈殊音摇摇头:“倒也还好。”   阿鸢虽然不敢说话,却是一脸期待望着沈绛,显然是希望她拒绝沈殊音。   沈绛笑了起来,慢悠悠道:“大姐姐,我还没逛够呢,不如你先去。我带着阿鸢再玩一会儿。”   “那就带两个人陪着你吧。”沈殊音说。   沈绛:“不用,让他们跟着大姐姐吧,今日人多,别冲撞了大姐姐。”   沈殊音还要劝说,沈绛却凑近她说:“大姐姐,你还不放心我啊。要是真有什么宵小敢放肆,我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沈殊音知道她这话还真不是大话。   毕竟之前她可是亲身经历过,被沈绛救下的事情。   对于自家这个妹妹的武力值,她倒确实是放心。   于是沈殊音不再多说,叮嘱她玩够了,就到浮云楼与自己汇合。   沈殊音一走,沈绛继续领着阿鸢继续闲逛,两人如同入了林的云雀,欢喜的简直不知归家。   路过一个卖面具的摊子,沈绛发现一个银色狐狸面具,忍不住拿了起来。   她放在脸上正要戴上,手掌猛地握紧银色面具。   方才她一见这银色面具时,只觉得眼熟而已,此时要戴在脸上,才想起在何处见过。   护国寺,金銮殿,谢珣便是戴着这样的银色面具。   他身份尊贵,连金銮殿这等朝政重地,他都能如此肆无忌惮。   由此一想,沈绛再无兴趣试戴面具,刚扔下,正要转身离开,险些撞上旁边的人。   “姑娘。”一个油然而生的惊喜声音响起。   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张颇为俊秀的面孔,透着惊讶和欢喜。   “姑娘,在下楚凛。去年三月初八,那日姑娘追上我,赠我重金,楚凛一直不敢忘。”楚凛显然是乍然与她重逢,欣喜至极,俊逸的面孔眉梢眼角皆在上扬。   沈绛盯着对方,眨了眨眼睛,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对方的名字。   哦,楚凛。   沈绛当然记得那日的事情。   正是因为她出去追了楚凛,才会被迫在那个破庙躲雨,这才遇上谢珣。   当初她得知楚凛带着人私奔,居然还将她娘给的定亲信物抵给了旁人,恨不得追上他,生剥了他的皮。   甚至还故意给银票给楚凛,让他带着一起私奔的女子,走的越远越好。   可如今再瞧见这个人,她心底竟再也提不起曾经的厌恶和愤恨。   楚家的婚事,是她亲自上门退掉的。   她甚至还敲了楚家一笔银子,捐给了当时在京城郊外的流民。   沈绛慢悠悠看着他,只见楚凛一身华贵衣裳,腰间系上好玉佩,举手投足,再不是那个落魄的只能用未婚妻家给的定亲信物来换药的人。   显然他重新回到昌安伯府了。   沈绛倒是有些好奇那个私奔的姑娘,不顾一切,没名没分跟着一个男子。   她朝他身侧看了一眼,就见站在摊子另一边的女子,原本正低头饶有兴趣的挑选面具,这会儿听到楚凛与人说话,立即抬起头。   两人四目相对,沈绛一眼就辨认出,对方并不是那日的蓁蓁。   “楚凛,她是谁啊?你认识?”小姑娘看清楚沈绛的脸,如临大敌,当即揽住楚凛的手臂。   大晋朝男女大防,虽不严格,可是能在街上这么明目张胆的挽手臂,要不就是夫妻,要么就是未婚夫妻。   即便是兄妹之间,都做不出这般亲密的举动。   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不住朝沈绛打量着。   楚凛皱着眉头,他望着对方挽着自己手臂的手掌,更是抿紧嘴唇。   “如玉,我与这位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她对我有恩。你先到旁边等我一会儿,我与她说完话,立即便来找你。”   这位叫如玉的姑娘立即大惊失色,“这个也对你有恩?怎么谁都对你有恩。”   楚凛脸色登时不好起来。   但是如玉见他脸色不好,正欲发火,谁知楚凛将她往旁边轻拖了下,低语了两句,似乎哄得她开心,对方这才心满意足,转身离开。   她走后,楚凛立即走到沈绛面前。   还没他开口,沈绛一笑道:“楚公子,之前的事情谈不上恩惠,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公子不必记挂在心上。”   待沈绛转身准备离开,突然顿住,又望向楚凛:“我想公子也会希望我,永远别记得那晚的事情吧。”   楚凛的脸再次如纸般透白。   周围火树银花,花灯如繁星银河,将这条街都照的透亮,每个人脸上都透着节庆的喜悦。   唯独沈绛对面站着的楚凛,双手颤抖,身体呈摇摇欲坠之势。   楚凛低声说:“楚某无法践诺,背惠食言,不为人齿。”   白首不相离这样的话,言犹在耳,如今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楚凛想想却也是唾弃自己不已,他与蓁蓁两人到了沧州之后,便在当地住下。可是很快,他们身上的银子用完。   他当惯了公子哥,压根无法忍受简衣陋居。   更何况他没有赚银子的途径,蓁蓁劝他给人当教书先生。   可是大家族的先生要有功名还有推荐信,他私奔出京,连路引都是买来的。至于给那些普通百姓家当先生,赚来的银子,不过够青菜豆腐过日子。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乏味枯燥,楚凛苦苦熬了半年。   终于彻底受不了。   他托人偷偷带信回京,因为他落魄到连回京的路费都不够了。   只要他能回京,哪怕是爹娘打他骂他,他都会受着。   等京城派人来接他的时候,他劝蓁蓁与自己回来,哪怕是跟着他一起回伯府,先给他通房,日后待他娶了正妻,再抬她做姨娘。   蓁蓁眼含清泪的望着他,问道:“那你当初又为何与我私奔呢?”   这话楚凛回答不了,不是因为他不知道答案,而是因为他说不出口。   因为当初太傻了,以为有情饮水饱。   可他就是个离开父母亲族,就什么都不是的公子哥,一个只能依附着家族而生的废物。   楚凛回京之后,也知道了自己的婚事被退一事。   他倒是没什么感觉,毕竟长平侯府那位小姐,他未曾见过。   可是后来他渐渐在旁人口中,得知了那位小姐的事迹,知道她在长平侯府败落之后,不惧一切,上京为父伸冤,明察暗访,找到证据。   最后她不顾生死,敲登闻鼓,上金銮殿,弹劾四皇子。   种种之举,莫不叫人拍案。   连原本对沈绛不在意的楚凛,都不由钦佩她的举动。   在众人的交口声中,他突然想要见见自己这个,打小就定有婚约,可一直未曾见过的姑娘。   说来竟是可笑,他居然在退婚之后,对这位未婚妻上心了。   楚凛甚至还让人去朱颜阁打探过,听闻这间短时间在京城声名鹊起的铺子,就是他这位前任未婚妻的杰作。   可是她似乎又突然消失了一般,未在京城出现。   反而是母亲对她颇为厌弃,说这位小姐并非贤妻人选,对长辈不恭不敬,对外不贤不惠,胆大包天,肆意妄为,这种婚事退了也好,反正沈家也败落了。   就在母亲为他再次张罗婚事时,长平侯平反,爵位复得的消息传来。   父母亲立即在家中,长吁短叹,生怕与沈家结亲不成,反而结怨。   于是母亲更加着急他的婚事,今日他身边这位如玉姑娘,家世不显赫,但是胜在家中钱财颇足。   楚凛知道父母的打算,既然沈家在京城势大,倒不如让他成亲后离京。   去江南也好,去别处也好,谋划个一官半职,等事情平息,再回京。   楚家虽有爵位,在京城勋贵中也只是平平。之前唯一能称道的,就是与长平侯府的这门婚事,如今连这门婚事都没了,就越发没落。   这个如玉刁蛮任性,实非他喜欢。   如今乍然遇见沈绛,又让她想起过去种种。   若是他未曾一意孤行,未曾私奔,或许今日也不会落得如此田地。   楚凛苦笑一声:“姑娘若是想要唾骂我,便只管骂吧。”   沈绛只觉得好笑,她说:“我为何要骂你。你若是真的该挨骂,只怕也是那位蓁蓁姑娘吧。”   楚凛越发无地自容。   眼前这姑娘当初亲眼见着他带蓁蓁私奔,如今他背弃诺言,当真是笑话至极。   楚凛原本就已经临近崩塌的自尊,在这一刻,更加濒临崩溃。   沈绛不想再与他多说,她如今已无意再报复他了。   只是在她转身时,楚凛喊道:“姑娘,你还未跟我说,您的芳名。若是可以,我想将先前姑娘赠我的银票,如数奉还。若是蒙姑娘不弃,楚某想请姑娘小聚一番。”   沈绛回头,好整以暇的望着他,许久,她轻声道:“你最好还是别知道我的名字吧。”   要不然,你只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与奔溃。   这世间大概总有几个字,天不遂人愿。   沈绛正要离开,没想到正好有个声音喊住她:“阿绛。”   她顿住脚步,耳边这些周遭嘈杂人声如潮水般退去,她扭头,就看见不远处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站在灯火阑珊处。   沈绛闭目了片刻,以为自己是出现幻觉。   今日皇上携皇室宗亲,与城门上观赏鳌山万岁灯,他怎么会出现呢。   她再睁开眼睛时,火树银花间,他挺拔的身躯依旧站在那里。   楚凛眼看着突然出现的一个男人,叫她的名字。   阿绛?   电光火石间,楚凛脑海中窜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他竟不管不顾伸手拉住沈绛的手腕,问道:“阿绛?沈绛?”   自从回京之后,沈绛这个名字便日日夜夜出现在他的耳边。   很多人说她琼姿玉貌,明艳动人,宛若神女,京城第一美人之名非她莫属。   他眼前的这位姑娘,当初乍然见到,哪怕他当时身边已有蓁蓁,依旧被她的容貌所惊叹。   这天底下怎么就凑巧,有这么多如此惊人美貌的姑娘。   除非……   除非她们两人是同一人。   楚凛又想起他遇见眼前姑娘的日子,好像就与沈绛进京的日子很相近。   还未等他再次质问,只见不远处走来的银色面具男子,上前,捏着他的手骨,厉声道:“松手。”   楚凛手腕被捏的发麻,对方周身透着隐隐杀气。   可是他却望着沈绛,几乎是祈求般问道:“你不是对吧。”   下一秒,谢珣竟毫不犹豫运动,竟要折断他的手腕。   沈绛面无表情道:“我是。”   咔嚓一声,楚凛的手腕脱了骨。   他整个人犹如陷入死寂般,望着沈绛,突然绝望到放声大笑。   “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作孽。” 第111章   楚凛的笑声中透着绝望和疯狂, 惹得周围正在赏花灯的人,都纷纷往旁边躲开,生怕这人是个疯子。   只是楚凛衣着华贵, 怎么看都是贵公子。   不少人在瞧清楚他的模样,反而忍不住站在原地, 想要看个热闹。   沈绛自然不想让自己成为那个被看的热闹,也顾不得这会儿还在与谢珣不说话,拉上他的手, 转身就走。   前面的人潮汹涌,两人钻进人群中, 很快消失的彻底。   等阿鸢回过神, 在旁边摊位,挑完东西, 回来找沈绛。   却发现自家姑娘不见了。   沈绛拉着谢珣离开, 与其说她拉着他的手掌,倒不如说她的手被裹在谢珣的大手里, 两人这么一并往前走。   周围欢声笑语不断,特别是小孩子。   长辈们怕小孩子被人趁乱拐走,不少人都将孩子扛在肩头,稚嫩的孩童骑在大人的肩上,比寻常人要高出不少。   人群里的纷乱很容易引起他们的注意。   沈绛拉着谢珣一路往前,就有孩子被他们吸引。   “阿娘,你快看有个面具人。”   谢珣脸上戴着银色面具, 做工精良,花纹繁复, 银色质地在夜晚的花灯照映下, 熠熠发光, 整个人一路走过时,自带光源。   不少孩子都被吸引,转头看向这个面具人。   沈绛这时候才发觉谢珣这人有多惹眼,情急之下,她正要松开谢珣的手。   谁知她手掌刚要挣脱,谢珣反而握的更紧。   如此喧闹的灯会,哪怕平日里最羞涩的男女,都忍不住对自己的心上人表达心意。   更何况是谢珣。   今日圣上携皇室贵胄登楼赏灯,他却撇开这些,来找沈绛。   谁知居然无意中碰到沈绛与一个陌生男子在一起。   甚至那人居然还敢碰她的手。   两人一路前行,直到来到河边,与寻常漆黑的河道不同,今日无数人的水灯放置在河面上,河水缓缓往前流动,带着河灯在水面上轻轻摇晃。   两人站定,谢珣转头望着她:“那人是谁?”   沈绛扭头看着河面上遍布的河灯,淡声说:“楚凛。”   楚凛?   这个名字很耳熟。   谢珣记忆过人,达到过目不忘的程度,就在他想起这个楚凛为何人的时候,沈绛略带着些许故意,说道:“昌安伯府的嫡次子,我的前未婚夫。”   “可惜了,要是没有先前的变故,我与他的婚事估计已提上日程。”   谢珣听着她的口气,扬了扬眉。   半晌,他扭头直勾勾望着她:“可惜了?”   沈绛当然没觉得可惜,她只是故意这么说,让谢珣不痛快。   自打她知道谢珣的真实身份之后,就没一天痛快的。   因为她实在难将那个传闻中一心要出家,桀骜不驯的郢王世子,与一直陪在她身边温柔又宽和的三公子联系在一起。   就好像现在,谢珣戴着一张银色面具,让她再次想起登闻鼓的那一幕。   他戴着同样的银色面具,赶赴而来。   明明那时候沈绛心底对程婴担心不已,他却没有透露丝毫。   男人的嘴,倒是挺严。   沈绛看着他脸色不虞,似乎也觉得自己这番话有些太过分,对于她与楚凛婚事的取消,她是庆幸不已,何谈可惜二字。   哪怕是为了气他,也不至说这么违心的话。   沈绛再次开口:“我与楚凛退婚,不止是因为他家中嫌我们沈家败落,更因为他先前与一女子私奔。”   谢珣似乎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对这个楚凛从来没分神过一二,只因为沈绛全然不在意对方。   他又何必在意一个注定是手下败将的人。   谢珣微抿唇:“阿绛,你若与我生气,不管多久,我都会耐心等你。”   沈绛听着他的话,谁知话锋一转,他轻声说:“我舍不得你,可不会舍不得旁人。”   什么意思?   沈绛朝他望去,问道:“你的意思是,若我与别人有瓜葛,你会动那人?”   “不管是谁,我都会杀了他。”谢珣靠近,伸手抚着她的发顶。   这一刻,沈绛无比清晰感觉到一件事。   若程婴是圣人的话,那么眼前这个跟程婴拥有同一张脸的男人,就是披着圣人皮的魔鬼。   沈绛不服输的望着他。   两人之间暗潮涌动,仿佛有一根弦悄悄拉动。   沈绛扭身要走,谁知旁边几个小孩拎着花灯乱跑,一下撞到她的腿上。   她心底存着事情,一个小孩的冲击力,居然险些让她摔倒。   眼看着她往河面的方向摔过去,身侧的谢珣上前,一把稳稳握住她的腰身。   “阿绛。”   随着这一声轻呼,沈绛突然伸手解开眼前这张脸上的面具。   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孔,乍然出现在沈绛眼前,她忍不住盯着看了许久。   直到她的手掌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声音近乎呢喃:“怎么一点都不一样呢。”   这么一句话,没头没尾。   偏偏谢珣听懂了,她是在问,如今的他怎么会跟曾经的三公子,一点都不一样呢。   谢珣干脆握住她的腰身,低声说:“谢珣是我,程婴亦是我。”   “程婴爱你,谢珣也爱你。”   沈绛睁着眼睛,迷茫望着他。   终于,他的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轻声说:“阿绛,不要再躲着我。我知我罪孽深重,可是我舍不得放开你,也无法放开。”   “你若是生气,就让我用我的一辈子来抵偿你。”   沈绛轻轻推开他,往后退了一步,就见他站在那里,浮光掠影中,他的脸被四周花灯的光束映照着,深邃的轮廓,越发立体鲜明。   柔和的灯光被揉碎在他的眸底,让他的黑眸越发潋滟动人。   他眼下的那颗血痣,更是敛尽周围浮光,妖异灼红。   沈绛良久,低声斥道:“想的倒是挺美。”   用他的一世抵偿她,岂不是她要被困在他身边一辈子。   只是少女带着撒娇般的轻斥,听着不仅不生硬,反而带着几分柔弱。   两人之间那道看似冰峰结实的无形墙壁,隐隐有松动。   *   此时城墙上,连久居深宫中的太后,都难得出外,与民同乐。   永隆帝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身侧陪坐着几位皇子和王室宗亲,看似一家子其乐融融,同庆元宵。   “对了,程婴呢?”永隆帝看了一圈问道。   坐在只离他不远处的郢王,立即道:“皇上恕罪,臣弟管教不严,先前出门时,他便不知去向。”   “罢了,罢了,他一向都不爱凑这样的热闹。”永隆帝笑了一声。   很快,元宵节的节目开始了。   底下百姓的耍龙灯,耍狮子还有踩高跷这些项目都开始,城墙上的亲贵们交好,城墙下的百姓看得更是热闹。   只是这看似与天同乐的盛景下,也有人坐立不安。   一向意气风发的三皇子端王,今日看起来脸色并不好看,身上披着墨色大氅,却依旧有种病弱之态。   周围众人都在看着楼下的盛况,唯有他一人,眼神放空。   “三哥。”他身侧的六皇子,也就是临江郡王谢玄琅,低声喊了一句。   端王一晃神,六皇子又低声道:“三哥。”   这会儿端王才回过神,他扭头看着对方,问道:“怎么了?”   谢玄琅提醒说:“太子殿下,叫您呢。”   端王扭头,发现太子正举着杯子对着他,轻声笑说:“三弟这是看表演看的入迷了,孤叫了你几声,你可都没听见。”   “太子恕罪,臣弟确实是看入迷了。”   端王端起面前的酒杯,作势要站起来。   太子却一抬手,轻压了压,笑道:“哎,三弟何必这般惶然,孤唤你只是想与你喝杯酒,说起来,咱们兄弟之间好久未曾这般开怀过了。”   端王看着太子的脸,明明对方只是含笑,他却觉得这笑里怀揣着恶意。   太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他是不是已经等着自己完蛋了?   端王神色变幻,最终却还是端起酒杯,冲着太子遥遥一举:“这杯酒敬太子,祝太子殿下岁岁有今朝。”   “三弟客气。”   两人表面上一派和气,相互敬酒,实际上各自心怀鬼胎。   谁知端王刚喝完酒,没一会儿,就不停的咳嗽,一旁六皇子谢玄琅低声道:“三哥,怎么了,我瞧着你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好。”   端王摇摇头,只是又想到什么,连咳几声,“偶感风寒,不打紧的。”   谢玄琅关切道:“这外头风大,要不三哥先去歇息歇息。”   “难得父皇如此兴致,我又怎么能扫兴呢。”端王再次摇头,只是他以拳抵唇,再次咳嗽出来。   他们座位离皇上极近,此时皇帝似乎听到他们的谈话。   “老三身体不适?”永隆帝转头望过来,声音竟是透着慈爱。   只是这份慈爱不仅没让端王,深受感动,反而心头越发沉重。   他立即起身说:“儿臣惶恐,让父皇忧心。”   谁知他起身起的急切,袖子带倒了面前的酒盏,杯中的酒水翻倒而下,全都洒在了他的身上。   端王立即诚惶诚恐跪下:“父皇恕罪,儿臣该死,御前失仪。”   这边的动静似乎也让太后瞧见,她望着端王,忍不住道:“端王这是怎么了?”   谢玄琅立即出列,替他说道:“回太后,三哥身体有些不适,回父皇话时,不慎打翻酒杯。”   太后一笑,劝道:“皇帝,今个乃是元宵节,就别给孩子们上规矩了。”   永隆帝颔首:“母后放心,今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朕自然不会为难他。”   端王掩在袖子里的手掌,忍不住握紧。   这是什么意思?   今日阖家团圆,不会为难他。   自打他知道谢珣从扬州回来之后,便寝食难安,扬州之变,哪怕消息被掩盖的极好,可是他与扬州的消息往来也断了。   这就太不寻常了。   难道父皇之所以没对他发难,是因为正巧赶上元宵节?   父皇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把自己的儿子彻底打入地狱之中。   端王越是这么想,心底越是发慌,毕竟元宵节转瞬就逝,待元宵节过后,父皇是不是就会对他下手了?   “还请父皇恕罪,儿子下去换一身衣裳。”   永隆帝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端王带着自己身边的随侍,暂时回避。小太监在前头带路,将他领到休息的地方,恭敬道:“殿下可要奴才去找宫女来伺候?”   “不用,你先下去吧。”端王一脸不悦。   他站在殿内,等了许久,终于外面有了动静。   “舅父。”端王瞧清楚来人,激动喊道。   英国公霍远思乃是端王母妃的兄长,端王之所以能做到与太子分庭抗礼,全都是仰仗着霍家的权势。   霍远思望着他,神色略有些阴沉:“好端端的宴席,为何让人请我过来。”   端王道:“舅父,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这般淡然。程婴从扬州回来的消息,您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我听说他还押着犯人回来了,你说会不会是扬州的官员?”   霍远思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怒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舅父现在斥责我还有什么用呢,程婴若是真的带回证据,那些事情早已经将我打下万丈深渊,我瞧着父皇今日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或许是命悬一线的恐惧,让端王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霍远思皱着眉头,声音冷道:“如今还未到绝处,你便这么惊慌,岂能沉得住气。”   “还未到绝处?难道真的得我落到跟老四一样的境地,舅父才觉得这是绝处?”   霍远思朝外面瞧了一眼,端王的随从守在外面。   今日大家都在城墙上赏花灯,没人会过来这里,这也是他决定来见端王一面的原因。   英国公府与端王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不可能完全对端王放任不管。   只是端王所行之事,让他气恼不已。   霍远思早就说过让他谨言慎行,哪怕就是要收买朝臣,也不能大张旗鼓。   他倒是好,把整个扬州当成了他的天下,收买扬州官员,让这些人替他制造兵器,养私兵,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大罪。   霍远思面无表情:“殿下如今该想的,是如何破局。”   端王被他这么一说,愣了片刻,恼火道:“正是因为无法破局,才来求助舅父。”   “殿下这般,可不是求人的态度。”霍远思神情冷淡。   “都什么时候了,舅父还要与我计较态度问题?”   霍远思却说:“我所遇绝境远胜殿下此刻,殿下尚还有破局的法子,你这般张皇失措,反而给了旁人可趁之机。”   端王这才抬起头朝他看过来。   说起来他这个舅父,才是真正深藏不露之人。   霍远思并非是英国公府的嫡子,前任英国公早早请封世子,谁知霍远思却慧眼识得当今陛下,有了一份从龙之功。   前任英国公世子更是恰好创下了弥天大祸,眼看着皇上震怒。   于是老英国公上折子废了前任世子,改而立霍远思为世子。   如今二十年过去,霍思远早已经接任了英国公府的爵位,京城之中再无人提起他庶出的身份。   端王咽了咽嗓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舅父,救我。”   此刻,窗外突然闪过一道赤红色光,直冲云霄,在天际炸开花朵。   染红整片夜幕。   宫里开始放烟火了,每年到这个时候,皇上都会派人燃放烟花,与民同乐。   这样的烟花,在皇宫内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霍远思走了几步,站在窗前,望着天际的烟花,声音淹没在巨大爆炸声:“你可皇上如今最大的心病是什么?”   帝王,万圣之尊,四海之主。   看似无所不能,拥尽万里繁华,却也有致命的弱点。   皇帝比任何人都怕老、怕死。   一旦沾上了权势,便如上瘾般,再也放不下、弃不掉。   之前‘芙蓉醉’一案中,都说芙蓉醉是这天底下最叫人上瘾的药,可是这天底下还有一样比芙蓉醉还要叫人上瘾的东西。   千百年来,多少人都为了争这样东西,打破了头,血流成河。   那就是权力,比任何都叫人上瘾的权势。   霍远思双手背在身后,淡淡道:“皇上最大的心病,就是你们这些皇子年少体壮,而他早已经衰老。皇子争端,难道他就看不见吗?为何皇上要一直放任你们?”   端王定了定,微眯了眼睛:“制衡,父皇想让我们彼此制衡。”   “太子为东宫,身份尊贵,可是你和四皇子的权势也不容小觑。原本三方制衡,最是稳定的局面,彼此牵制,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端王脑子像是被一阵风吹过,有种茅塞顿开的顿悟感。   他双手合拢,急急说:“魏王因为仰天关一事,被父皇圈禁,这辈子已是完蛋。老六、老七还有老九这些人都是不成气候的,在朝堂上说不上什么话。”   “只有我,只有我才能替父皇对抗太子。”端王越想越兴奋:“只要我对父皇还有用,他就不会轻易动我。”   眼看着他整个人兴奋起来。   霍远思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还不够。”   “如今你有这样大的过错被皇上捏着,若是没有转折的话,皇上为何要保你?简直是痴人做梦。”   端王愣住,许久,他说:“转折?什么转折?”   “若是太子犯了比你还大的罪呢。”   端王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在扬州所做之事,桩桩件件都能杀头,太子犯了比他还大的罪过?除非是……   他忍不住瞪大双眼,朝外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谋逆?”   一国储君,地位尊崇,除了谋逆之外的大罪,还有什么能动摇他的地位。   端王一颗心砰砰乱跳,他低声问:“舅父,难道你收到了什么风声?”   如果太子真的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那可真是老天也要助他谢昱瑾登上皇位。   霍远思倒也不避讳,他说:“皇上任由你与魏王势力做大,对太子是时常严厉呵斥,太子早已是如坐针毡。你以为他就真的毫无怨念,没有想法吗?”   太子年纪渐长,不仅未能得到圣上的肯定,反而屡屡被斥责。   身为储君,他颜面何存。   “况且他未必就没在与虎谋皮。”霍远思眼眸冷厉。   端王瞧着他这模样,颇有些好奇问道:“舅父,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太子的把柄?”   要不然为何舅父要如此说呢。   霍远思转头望着他:“好了,您先不要太过担忧。哪怕世子殿下带回了证人,要想真的定下案子,只怕也要查证一番。咱们还有时间谋划。”   端王此时才真真正正服气,他恭敬道:“是我鲁莽了,如今一切都望舅父力挽狂澜。”   *   这一夜元宵节,直至夜半,人群才渐渐散去。   沈绛回到家中时,已是疲倦的话都不愿多讲。她摘掉钗发,洗漱之后,赶紧上了床榻歇息。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睡,竟又迷迷糊糊做起了梦。   这次她好像依旧是旁观者的角度。   大街上兵卒来来回回,俨然全城都在戒严,不时有人被从家中拖出,惨呼声不断,哀求声连绵。   往日里最为繁华的大街上,都瞧不见客人。   零星有几个行人走过,都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   转眼间,似乎又过了好些日子,街面上总算恢复了些生气,只是各个还是如履薄冰。   城墙上贴着告示,这些以来午门砍下的脑袋,一颗接一颗。   “你说这太子怎么好端端的就谋反了呢。”只见有一人轻声嘀咕。   他刚说完,身侧的人赶紧左右张望:“你不要命了,这些天锦衣卫满城的抓人,你小心犯了口舌,被锦衣卫抓进去。”   “咱们小心点不就行了。”   其余众人大约也是实在憋不住,议论不休起来。   “我听说太子谋反这案子,还跟十八年前的一个大案有牵扯。”   “十八年前什么大案?”有个年轻人问道。   说话这老丈忍不住得意的摸了摸胡须,摇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到底还是见识少,你们可知卫楚岚。”   “卫楚岚是何人?”   这老丈长叹一口:“不可说,不可说也。”   太子乃是储君,如今太子被废,国本动摇,倒是让端王得了便宜,登时成了下任太子的最佳人选。   转眼又不知过了几个月。   端王在朝中势力似乎越大,眼看着要成为众望所归的太子人选。   不想,又发生一件大事,竟是御史以死血鉴,说端王居心不良,与扬州知府张俭私开铁矿,私造兵器一案脱不了干系。   更是当庭拿出了证据。   饶是端王矢口狡辩,可是铁证如山。   一时间,如日中天的端王竟也一下子倾覆,朝堂上真可谓是波诡云谲。   翻云覆雨都在一瞬之间。   只不过端王倒下后,永隆帝的身体似乎被这连番不断的变故击垮,一下病倒床榻间,就在朝臣无措时,一个人站了出来。   皇上似乎因太子和端王之事后,再不想轻信自己的儿子。   虽然此人不是皇子,可皇帝反而对他信任不已,朝堂之上诸多事宜,令他与内阁之间,一同决断。   至此此人权倾朝野,杀伐决断,无人敢抚其逆鳞。   朝堂上下众人不敢直呼其名,只得恭敬唤一声殿下。   只可惜过往今来,权臣似乎都没有好下场。   不知过了几年,又或者更短的时间,老皇帝似乎不行了,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帝位该传给自己的儿子。   只是朝堂之上早已被这权臣掌握,于是老皇帝为了让自己的儿子能安全登上大位。   竟设计清除此人。   又一场让人闻之色变的血色宫廷之争拉开帷幕……   -   “阿绛,阿绛。”   沈绛明明这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可是她的眼睛就是睁不开,周围渐渐升起了一层浓雾,将她的双脚紧紧裹住。   她走也走不得,动也动不得,仿佛要被永远禁锢在这片迷雾中。   可是她耳边的这个声音,似乎不想放弃。   一直在温柔呼唤着她。   “阿绛,阿绛。”他喊着她的名字。   沈绛蓦然睁开双眼,周围一片光亮,她大口喘着气,可是一喘气,只觉得胸口闷痛,再呼吸间,犹如风箱般,每呼一口气,声音极大不说,心口就跟着疼。   她眼睛望向床边人,发现谢珣穿着一身她从未见过的华贵朝服,眉心紧蹙的望着她。   “醒了,醒了。”站在旁边的阿鸢,惊喜喊道。   沈绛这才发觉不对劲,她想要抬手,只觉身体沉重,连手臂都使不上力气。   谢珣见她苏醒,松了一口气后,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滚烫的肌肤贴着一只冰凉的手。   这股舒服的劲儿,仿佛让沈绛彻底醒过神。   只是她刚醒神,居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掌,他朝服的袖摆格外宽大,上好的绸缎在她手背上滑过,好似流水拂过。   谢珣微微一愣,还以为她被梦魇怔住,柔声道:“怎么了?是不是还不舒服。别担心,太医说你只要能醒过来,就没什么大碍。”   沈绛听着他温柔的声音,恍如隔世。   ——虽然此人不是皇子。   ——朝堂上下众人不敢直呼其名,只得恭敬唤一声殿下。   此人不是皇子,可是众人却唤他殿下。   她梦中这个权臣身份,已是昭然若揭。   谢珣,郢王世子殿下。 第112章   沈绛整个人仿佛从水里刚捞出来, 不仅额头布满细汗,鬓发被汗水沾的湿漉漉,就连身上都是黏腻细汗。   她满心的恍惚, 明明她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直到她抬眸望向谢珣, 声音虚弱道:“我这是怎么了?”   阿鸢又重新端了一盆水过来, 拧了拧帕子,谢珣伸手接过,在她额头上轻轻擦拭了下,动作轻柔又细致, “你今晨发了高烧,又一直梦魇着, 昏睡到现在。”   沈绛闭了闭眼睛:“我一直在昏迷?”   “可不就是,小姐,你快吓死我们了。我早上听见你一直说梦话,过来一瞧,发现你脸颊通红,额头滚烫。我赶紧把大小姐请过来,又给您请大夫。”   阿鸢叽叽喳喳的说着,吵得沈绛脑袋疼。   还是谢珣见沈绛眉头紧皱, 挥挥手, 示意她先出去。   待旁人都出去了, 沈绛握住谢珣的手,低声说:“躺了这么久,我头好痛,能扶我起来坐一会儿吗?”   谢珣点了点头, 他坐到她的床头, 伸手稳稳将她抱住, 整个人带着坐了起来。   沈绛攀着他的手臂,可刚坐起来,眼前一黑,跟着一股天旋地转的感觉传来,她一下歪倒在谢珣的臂弯里。   谢珣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抱住她,低声说:“你现在身体还太虚弱了,不要逞强。”   沈绛轻嗯了声。   这时她抬头望向窗外,虽然外面依旧天光大亮的模样。   可是能明显看出来,光照的颜色并非是早上那种黄澄澄金子般的色彩,而是带着几分橘赤色,这是已经临近傍晚时分了。   难怪阿鸢说她一直昏迷。   谢珣似乎不想耗费她的体力,让她靠在自己怀中,手掌在她后背摩挲,试图让她舒服些。   沈绛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先前她也做过几次梦。   可没有一次,让她像今日这般。   就好像是她窥探了天机,被反噬而至。   沈绛脑子里一团乱麻,还在不断回想着梦里里发生的事情。对于梦境的真实,她早已经不再怀疑,毕竟每次她的怀疑都会被现实所发生的事情证实。   对于这个朝堂,她早已经不抱有期望。   不管是太子还是端王,一心只想着党争倾轧,天下黎明何人在他们眼中。   可是她不想让谢珣深陷这样的争斗之中,她怕他真的如梦境里一样,不得善终。   想到这里,沈绛低声说:“程婴,先生与我说,他知道你身中何毒。”   其实这件事姚寒山在她离开扬州时,就与她彻夜深谈过。   只是那时候沈绛已经得知了谢珣的真实身份,一时间,也没来得及与他细说这件事。   沈绛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先生说,此蛊毒名唤牵丝。”   毒如游丝,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蛊毒入体,便会如千丝万缕。   沈绛时至今日,依旧记得那日她与先生聊起谢珣身上蛊毒,所听到的话。   ……   姚寒山端坐在椅子上,轻叹一口气:“原来与你在一起的那位程公子,竟是他。”   沈绛一哽,愧疚道:“对不起,先生,是我识人不清。”   姚寒山微微摇头:“此事有如何能怪得了你,旁人有心算你无心。况且这位殿下,不仅没害你分毫,还一直帮你,你对他没有怀疑也不足为奇。”   沈绛眉头紧皱。   书房的烛光摇曳,少女白皙晶莹的脸孔透着不甘和痛苦,她依旧还陷入在这个真相的冲击之中。   许久,她眸底水光微敛,似下定决心般问道:“先生,你云游四海,见多识广,可知三公子身上的毒该如何解?”   “说来这位殿下身上的毒,我当时还参与过,”姚寒山缓缓说出口。   沈绛震惊。   姚寒山淡淡道:“当年世子殿下中毒后,郢王求到道远禅师与我这里,大师心存仁厚,不忍殿下如此稚龄就遭遇不测。于是与我商议解决办法。道远大师与我皆通医理,我们给他诊脉就发现,他的脉象忽强忽弱。”   “寻常毒药哪会有这样的症状,说来也是巧,道远大师早年间曾为了求得佛经盛典,遍访西域诸国,见多识广,竟一下认出这是西域诸国闻之色变‘牵丝’之毒。”   “不过‘牵丝’之名,也是道远大师以中原文字翻译而来。只因此毒入体之后,犹如千条万条细丝,在身体中游移,一开始并不会立即毒发,只会让人体虚弱。待中毒之人掉以轻心,以为真的不会毒发时,哪怕一个微小的举动,都会引起毒发。”   沈绛也从未听说过这般诡异的毒,瞧着是毒,又似乎是蛊。   可是蛊毒,不是一般都盛行与西南边陲之地。   她忍不住问:“什么细小的举动,会引起毒发?”   姚寒山淡然摇头道:“不知,就是因为这种未知才会显得越发可怕。传闻此毒乃是一个名叫婼伊族西域游牧族所制,售卖价格极昂贵,但当时西域贵族依旧争相换取。直到在一个西域国王在叛乱中死在牵丝之下,国王的儿子继位之后,联合周围几个小国兵马,将婼伊族灭族。”   沈绛听到此处,眼眸微缩,没想到此毒居然还牵扯着这么多条人命。   “当时还有零星逃散的婼伊族人,传闻有族人发誓,一定会回来报仇。”   “那后来他们回来报仇了吗?”沈绛忍不住问道。   姚寒山点头:“他们确实报仇了,西域诸国一直缺水,水源对他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也不知婼伊族的族人是怎么混进了重兵看守的水源源头,居然在里面下毒。”   沈绛闻言,错愕的瞪大双眼。   灭族、在水源里下毒,这个名为‘牵丝’的蛊毒,竟真的牵动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最后双方斗至你死我活,婼伊族剩余的族人,都死于追杀后来就再未听到有关这个游牧族的消息。而那个西域小国也因为死了太多人,被别的西域国家发兵攻打,最终落得一个亡国的下场。”   姚寒山似乎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而故事的最后也是惨烈异常。   但对于沈绛来说,却陷入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心情,她说:“婼伊族灭绝,那岂不是天下无人知晓这种蛊毒的解毒之法。”   姚寒山又是一声低叹:“当年就是因为找不到蛊毒的解药,道远大师才会让世子练那样凶狠霸道的功法。”   “我以一种秘药暂时压制了世子体内的牵丝,后来他练习功法,这种功法确实起到了作用。一般来说,中这种毒的人,最迟都会在三年内毒发。”   “世子如今二十又二,离他中毒之时,足有十七年。我想他身上的功法确实抑制了蛊毒发作,但是你方才提到的假死状态,又是什么情况?”   沈绛将第一次遇到谢珣的情况,告诉了姚寒山。   她说:“第一次见到时,是卓定亲手探了他的气息和脉搏,我并未探过。直到后来我也遇到过,他的气息和脉搏全无,除了身体尚有余温之外,与死人毫无二致。”   姚寒山并无太大的意外表情,“看来功法与蛊毒在他身体里,确实形成了奇效。”   沈绛却并不平静,悲切问道:“先生,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能解牵丝之毒吗?”   牵丝之毒,三年就会发作。   谢珣过了十七年已是奇迹,若是哪天老天爷不再眷顾,岂不是要落得一个身死消亡的下场。   姚寒山:“我知道你想替他解毒,但是此毒若是易解,当年就不会有灭族亡国之祸。”   ……   “阿绛,怎么了?”谢珣声音从远及近传来,将发呆的她再次唤回了神。   沈绛之前生他的气,是气恼他一直瞒着自己。   可是这份气恼与他的命比起来,早已不值一提。   她梦见他陷入宫廷斗争,梦见他身殒,光是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浮起,沈绛便浑身发颤,连牙关都微微发出声响。   谢珣怀抱着她,自然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反应,脸上凝重起来,低声问:“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沈绛却猛地抓住他的臂弯上的衣衫,柔软的丝绸在她手心里。   “程婴,我们一起去漠北吧,去西域,去找能解你身上蛊毒的解药,”沈绛仰头望着他,一脸期望。   谢珣何等聪明,沈绛只提了一分,他却顺着猜了个全乎。   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抚掉她脸颊上的泪痕,低声问:“你的梦魇与我有关?还是你梦到我毒发身……”   最后一个‘亡’字还没说出口。   沈绛抬手压在他的嘴唇上,似乎生怕听到他将这个字,轻描淡写说出来。   谢珣望着躺在自己臂弯中的少女,黑眸被一层薄薄眼泪覆住,泪光闪烁,脸色与唇色皆苍白如纸。   当初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远离沈绛,就是怕有朝一日,自己的身体……   曾经谢珣压根不在乎自己何时死,这天下白云苍狗,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即便尊贵如帝王,最后也逃不过这样的宿命。   顶多就是死后排场比旁人大些,棺椁比旁人华贵些。   他自幼在佛庙中长大,本以为早看透了生死,对于自己的命运,已经做到了足够坦然。   他死便是死,只是在死之前,他要让那些曾经害过他的人,跟着一块下地狱。   就连师尊都曾叹息说过,他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为何却无法将仇恨置之度外呢。   谢珣觉得或许是因为,这是他一直活着的念想吧。   幼年练功时,身上经脉犹如要断绝般痛苦,日日练功,便要身受一次如此之痛。   或许是太痛了,又不想就这么让害自己的人轻易得逞,谢珣便日日想着那些人的脸练功,那些坐在深宫内院的贵人。   他们自以为是天潢贵胄,皇家正统,可是他总有一天,会将这些人都拉下来。   谢珣没想到的是,本以为他连生死都看透,如何会堪不破红尘呢。   可他的红尘情丝就那样缠了上来,从此身之所向,心之所向,皆是她。   谢珣紧紧抱住沈绛,低声保证:“阿绛,只要有你在,我不会轻易死。”   沈绛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宣泄。   这么多天,她不去看他,不去想他,想让他离开自己的生活。   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想念他。   “谢珣。”   突然她低声一唤。   谢珣身体微微一颤,似乎被她这一句话喊的神魂震动。   不是程婴,不是殿下,而是谢珣。   他低声问:“阿绛,你原谅我了?”   沈绛靠在他怀中,有种无可奈何道:“那能怎么办呢,我还是喜欢你呀。”   不管如何生你的气,心底如何愤怒、恼火,可是我依旧还喜欢你。   *   沈绛又吃了一帖药,这才躺下休息。   谢珣将她放平,低声说:“睡一会儿吧,我会一直守在这里的。”   沈绛望着他,突然翘起嘴角:“这可是少女的闺房,你如何能留在这里,小心我姐姐打断你的腿。”   “我会去求大姑娘,让她许我留在这里。”谢珣心底略宽松,都知道戏弄他了,看来她已好了不少。   见她还盯着自己,谢珣叹道:“若是她坚持要打断我的腿,便只好让她打断了。”   沈绛扑哧一声轻笑了起来,她望着他,调侃道:“你可是堂堂郢王世子殿下,我姐姐哪里敢呀。”   谢珣一听到她提到世子殿下这几个字,便摇头一笑。   他直直望着她的双眸,低声一笑,沉沉道:“被打断腿也是我该受的,谁让我觊觎阿绛呢。” 第113章   沈绛被他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 只是她迷迷糊糊的望着他,突然眼睛落在他的官袍上,低声说:“我好像从来没瞧见你穿这一身, 真好看。”   谢珣低声道:“今日我上朝了, 皇上升任我为都察院佥都御史。”   对于这个消息,沈绛虽没有太多震惊,反而皱着眉头望向他:“这是你喜欢的吗?”   虽然谢珣在最初对她诸多隐瞒, 可是一个人的性格, 在细枝末梢处是不会隐藏的。   他并非恋栈权势之人。   谢珣伸手, 手掌抚着她耳边的云鬓,柔声说:“好了,快点睡觉吧, 你不是累了。”   他清冷的声线被温柔的语调包裹, 莫名有种想让人闭上眼睛。   沈绛也果然闭上了眼睛。   只是她不知, 她汤药里被太医加了一副安神的草药,并不会冲了其他药效, 还能让她尽快入眠。   她睡的很快, 轻而绵长的呼吸格外均匀。   谢珣坐在她的身侧, 微闭了闭眼睛, 不仅想起今早的事情。   今日是正月十六, 是开朝的第一日, 金銮殿上廷议, 官员齐整, 一应堆积的大小事务都准备在朝议上禀。   只是若问今日整个金銮殿上的官员,记住哪条政务, 他们或许说不出来。   但是谁都无法忘记, 今日圣上亲自下旨, 升任谢珣为都察院佥都御史。   这位世子殿下,往日从不涉及朝政,可是这一出场,竟获得如此重要的官职。   消息不通的人,这会儿还不知道谢珣曾去了扬州一趟,并且在他出过之后,扬州官场巨变。   至于那些消息灵通的,虽然知道谢珣可能在扬州确实做了什么。   但是谁都想到,皇上能如此厚爱谢珣,虽然四品官职对于一个王世子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是一个四品的佥都御史,却是大有来头。   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虽然并称三法司。   但是人人都知虽说三法司的职能不同,可是都察院隐隐有三法司之首的架势。   毕竟都察院不仅能审核那些死刑案件,就连秋审和热审都在他们职权内,更何况都察院监督百官,那就是百官脑袋上悬着的一柄剑。   人人都怕这柄剑,更怕这柄剑落在自己头上。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朝堂上下的官员,谁能保证自己就是那个浑身清白,找不出一丝毛病的人。   原先都察院内所有皇子都插不上脚,就连太子都没能把自己的人插进来。   众人以为都察院是皇上所辖,不容旁人染指。   可是没想到如今谢珣却接任了左监佥都御史一职。   难道这位世子殿下是皇上的人?   金銮殿上不管是太子,还是端王看向谢珣的眼神,都变换了许多。   待散朝之后,原本谢珣是准备直接去都察院上任,却听到晨晖的人来禀告,说长平侯府一早就派人去请了大夫,说是家中三姑娘病了。   谢珣立即调转了车头,前往长平侯府。   他之所以派人盯着长平侯府,并非是因为监督,而是如今长平侯不在京城,府中只有两位姑娘在,就怕她们被有心人盯上。   谢珣一边前往长平侯府,一边让清明去太医院请一位太医过来。   此刻沈绛睡下了,谢珣又待了一会儿,这才起身。   等她刚走出去,就见门口有个小丫鬟守着,一瞧见他便行礼,恭敬道:“世子殿下,我家大姑娘请您过去一趟。”   谢珣无奈一笑,却还是跟着小丫鬟离开。   待到花厅,他一入内,瞧见沈殊音坐在上首,桌边放置着一盏茶。   “世子殿下来了。”沈殊音也未托大,在他进来后,起身行礼。   谢珣回礼:“大姑娘客气了,是程婴叨扰了。”   听着程婴二字,沈殊音轻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殿下这么一说,真叫我有些恍惚,仿佛还在先前的小院,殿下不是殿下,我也不是什么侯府的大小姐。”   那段时间,她与沈绛两人住在那个小院里。   谢珣微微垂下眼睑,低声道:“程婴先前欺骗大姑娘,还望海涵。”   “我知道殿下必是有苦衷,灼灼那边我也会劝说,毕竟我瞧得出来,她心底依旧放不下殿下。”   沈殊音这段话,反倒叫谢珣有些瞠目。   他以为沈殊音请他过来,是为了他隐藏身份一事。   实在没想到她还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倒是叫谢珣并不多的良心,掀起了一丝微妙的波澜。   直到沈殊音再开口:“不过有件事,倒是要请殿下给我一个解释。”   谢珣提眉,沉声道:“不知大姑娘所问何事?”   “今日灼灼生病,我十分感谢殿下能请来太医,”沈殊音的语调慢条斯理,只是谢珣总觉得下一刻,她就要转了话锋,果然,沈殊音悠然望向她:“只是不知殿下是从何处得知灼灼病了?”   “我可不记得,有派人给殿下送消息。”   这一番话,说的谢珣哑口无言。   若非着急的话,今日之事,他肯定能遮掩过去。   可是他太担心沈绛的身体,直接让清明请了太医过来。   想到这里,谢珣干脆道:“大姑娘,若是我如实相告,还望你海涵。”   沈殊音微微一笑:“殿下请说。”   “我只是安排了一些人手,稍微照看了下长平侯府。”   谢珣用词谨慎,沈殊音忍不住说道:“原来殿下竟派人监视我们长平侯府,不知道殿下用意何在?”   “我并非要冒犯侯府,只是如今长平侯不在京中,府上只有两位姑娘。若是有心人兴风作浪,我担心大姑娘与阿绛的安危。”   沈殊音无语道:“这京城之中,天子脚下,谁敢找侯府的麻烦。”   “大姑娘,有件事虽然很快就会在整个京城闹的沸沸扬扬,但我想还是应该提前与你告诉一声,”谢珣突然说道。   沈殊音望着谢珣,低声道:“不知殿下说的是什么事。”   “昭阳公主有意下嫁方定修。”   谢珣平静说完这句话。   上首的沈殊音眼底出现错愕,并非是对方定修的眷念,只是单纯对这个消息的错愕。   谢珣低声说:“我知大姑娘与方家已全无干系,但是这件事到时候整个京城必会议论的沸沸扬扬,大姑娘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如今大家都以为方家完蛋了,方定修官已经丢了,眼看着皇上要拿方家开刀。   旁人也都等着方家倒霉。   谁知方定修居然还能绝境中求生,居然与昭阳公主有了瓜葛。   昭阳公主虽不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可是昭阳公主第一任驸马在成亲没两年就去世了,这婚事是皇帝指的。   眼看着女儿年纪轻轻守寡,皇帝难免也心存内疚。   况且昭阳公主喜礼佛,是几个孙女中最得太后青眼的。   她若是真的下嫁方定修,还真能解了定国公府大厦将倾的命运。   毕竟皇上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罪臣家族呢。   沈殊音收敛起眼中的惊诧,柔声说:“谢谢殿下,将此事告知于我。”   “先前我听闻长平侯曾上门砸了方家,如今侯爷不在,所以我担心方家会借着公主之势来为难你们。”   沈殊音又低声道谢。   因为天色不早,谢珣也就告辞离开。   沈殊音送他离开之后,一人独自在花园里坐了许久。   *   沈绛醒来的时候,阿鸢端了粥过来,她一天未进米食,险些连碗都要啃下去。   “慢点吃,小姐。”阿鸢瞧着她这模样,又心疼又觉得好笑。   沈绛喝完一整碗,只觉得腹中饥饿稍缓,这才长出一口气:“小姐我头一回觉得,这粥竟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圣品。”   “这是你亲手熬得吧。”沈绛了然道。   阿鸢笑得更开心了,她望着沈绛:“小姐,为什么每次你总是一口就能尝出来我做的东西。”   “因为我已经吃了这么多年。”沈绛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下。   阿鸢跟在她身边十几年,从阿鸢五岁时,沈绛在街上买下了她。   从此两人便再也没分离过,这么多年,她甚至比沈殊音更像是沈绛的姐妹。   就连她做的膳食,沈绛都能一口尝出来。   两人说笑时,阿鸢朝外面忘了一眼,低声说:“小姐,我跟你说一件事,你答应我,一定不能动怒,一定不能哦。”   太医临走前吩咐过,小姐要静心修养。   沈绛半靠在床头,望着她说道:“你这么说,看来我十有八九得生气了。”   阿鸢嘟着嘴,一下不知该说还是不说。   沈绛弹了个下她的脑门:“那就说呗,你家小姐难不成真这么点肚量,你说件事我就能气死呀。”   大概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阿鸢终于鼓起勇气。   她说:“先前三公子离开时,大小姐请他过去,似乎说了些话。三公子离开之后,大小姐就在花园里坐了好久,于是大小姐的丫鬟秋蕊姐姐过来,想看看您醒了没。”   “然后我就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秋蕊姐姐就很是恼火说,咱们那位前大姑爷竟要与公主成亲了。”   也难怪秋蕊生气,这么一个在长平侯出事,就落井下石的狠心薄情负心汉。   原本应该打入十八层地狱都不解恨,如今居然摇身一变,要成驸马了。   沈绛瞪大眼睛,显然也是对这个消息极其震惊。   阿鸢瞧见她的神色,低声说:“小姐,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你说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怎么就瞧上这种人了。”   终于沈绛敛起惊讶,露出一声冷笑:“下作的人,永远只想走捷径。靠女人,他倒是挺轻车熟路。”   当初方家外强中干时,方定修便处心积虑娶了沈殊音。   他仗着爹爹的权势,与四皇子狼狈为奸,纵容欧阳泉这条狗利用西北粮道运输违禁物,赚的倒是盆满钵满。   如今皇上正打算对他出手,他竟攀上了公主。   难怪四皇子都被圈禁了,他这个马前卒,反倒是只丢了个官。   一来是因为方定修并未彻底站在四皇子这头,他顶多就是跟欧阳泉有了牵扯,从中捞了一笔银子。   皇帝可以忍受底下的官员,捞银子,却厌恶他们陷入党争之中。   阿鸢义愤填膺:“难怪大小姐听到这个消息,要在园子里坐上那么久,你说日后得多少人瞧大小姐的笑话。”   沈绛微咬牙,脸上一片冰冷。   先前沈作明将方家砸了一遍时,京城是有人叫好,有人反对。   甚至还有人觉得,既然是和离了,沈家如此行事,未免是太过恃宠而骄。   这意思是隐隐在说,沈作明仗着皇上的荣宠,不将国公府放在眼中,堂堂一个国公府在他沈作明眼里,就是想砸就砸的。   这些人家中大概都是没有女儿的。   不管如何,方定修这个王八,想把龟壳翻个身,她头一个不答应。   沈绛伸手就要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吓得阿鸢赶紧捂住她的被角,惊呼道:“小姐,你干嘛?”   沈绛冷声道:“我得看看大姐姐,不能让她的心情被一个畜生给毁了。”   就在她要起身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灼灼,你都病了,这要是去哪里?”   “大姐姐。”沈绛有些惊讶。   沈殊音走到床边,见她一脸吃惊,还笑了笑,柔声问道:“怎么了,一脸吃惊的模样,大姐姐还不能来看你了?”   她神色如常,全然不是阿鸢口中说的黯然神伤。   沈绛扭头望向阿鸢,阿鸢抿着下唇,小心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呀。   “干嘛呢,”沈殊音又是一笑,只是她望着阿鸢手里捧着的碗,诧异说:“我让厨房特意给你炖了汤,没想到你竟已经吃上了。”   沈绛瞧着沈殊音身后丫鬟手里拎着的食盒,立即说:“大姐姐,我快饿坏了,这一碗粥压根不够,你的汤来的正好。”   阿鸢赶紧起身,把位置让给沈殊音。   丫鬟将食盒摆在旁边桌子上,打开盖子时,一阵香气飘了过来。   沈绛本就没吃饱,这会儿被香气勾着,肚子居然咕噜两声叫了起来,被沈殊音听见,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绛撒娇说:“大姐姐你瞧,我就说我正饿着呢。”   “那你就多吃点吧,小馋猫。”   丫鬟将碗端来给沈绛,她一边喝汤一边拿眼瞟向沈殊音,眼珠子乱转,弄得沈殊音想不注意都没关系。   沈殊音轻笑:“你又打什么注意呢?”   沈绛摇头:“没什么。”   她仔细看了看沈殊音的眼眶,不是很红,看来没哭过。   她相信沈殊音对方定修,早就没了情谊。   只是和离的前夫,居然越活越好,还马上就要娶公主了,不管是谁,只怕都要气死,大姐姐还能沉得住气,已是难得。   待她小半碗汤喝下去,还是忍不住说:“大姐姐,我这一辈子都会你好的。”   沈殊音被她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逗笑,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一碗汤就将你感动到如此?”   “这何止是一碗汤,这是大姐姐爱我的心意。”沈绛轻笑起来。   沈殊音摇头:“你这样的甜言蜜语,还是留着对旁人说吧。”   沈绛脸色一红,摇头说:“哪有什么旁人,我只喜欢大姐姐。”   沈殊音笑而不语,只一味望着她。   沈绛越发心虚的垂着头。   *   谢珣回到郢王府,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晨晖早已经在此处等着。   晨晖一瞧见他,立即说:“殿下,江泉程家第一批出海货物已经回来了,这是此番入账皆在这里。”   桌子上堆放着厚厚账册。   谢珣:“程家之事,没被旁人发现吧。”   晨晖轻笑:“您放心吧,程家如今是瘦死的骆驼,旁人都瞧着他们表面光鲜,完全不知道他们早已经败落。如今您给了银子,他们岂敢不听从您的。”   “程永此人虽然年轻,却一向敢搏,要不然我也不会扶他当程家家主。”   谢珣低声说着时,已经翻动了账册查阅。   他并非不通庶务的人,相反他行走大江南北,比起一般王世子,更加懂得这些俗物。   欧阳泉临死前,给他的那笔两百万两银子,已叫谢珣分成了两份。   一半就给了江泉程家的现任家主程永。   程永本是上任家主的儿子,只可惜他父亲在他五岁那年时横死,之后家族便落入他叔父手中,程永长大后,压根得不到重用不说,还备受打压。   庆幸的是,他偶遇了谢珣。   谢珣是在一次去找姚寒山的云游中结识他,一开始只是觉得此人竟对造船有如此深厚的造诣,倒是罕见。   后来才知他是江泉程家出身。   如今后来谢珣助程永夺得家主之位,并在得到欧阳泉这笔银子之后,迅速让他开通贸易。   程家因为世代造船,乃是少数几个拥有出海资格的皇商,这也算是朝廷给程家的恩典。   晨晖见他放下账本之后,立即小声说:“还有扬州的账册,我们发现居然有八百万银子下落不明。”   “什么意思?”饶是谢珣都忍不住惊讶。   晨晖低声说:“您还记得,我们在张俭的书房里,搜到了几本特殊账册,所以属下便藏了起来,没叫锦衣卫发现。”   “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在检查这些账册,发现锦衣卫如今封存的那些账册,居然有部分是假的。”   “你是说张俭并未将大部分银子交给端王,而是自己私下贪墨了?”   晨晖点头:“只怕是如此。”   谢珣眯了眯眼:“八百万两银子,他倒是好胃口。”   他手指不自觉在桌边轻轻敲击,许久,他低声说:“看来张俭这个人,还是应该掌握在我的手里。”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章   沈绛的身体过了好几日, 才休养好,太医每天都会准时来侯府。   待她一好转,便立即前往朱颜阁。   谁知姚羡居然不在, 于是她在店内待了半日, 朱颜阁经过一年的时间, 已经彻底京城站稳脚跟, 并且成为京城第一水粉铺子。   她不在的时候,沈殊音带着人又一起开发了水粉系列。   今早沈绛在闺房中梳妆,阿鸢拿出水粉给她试用,沈绛发现粉质细腻,用起来更是格外服帖。   正好元宵节那日, 是朱颜阁水粉第一天上市。   据说当天销量极好,刚一开门, 最好的一批已被卖的差不多。   沈绛一边看着铺子的情况,一边说道:“我觉得,大姐姐反倒比我更有经商的天赋。”   “哪有, 我这些伎俩,不过是灼灼你给的那些办法上想出来的, 压根算得什么, ”沈殊音摇摇头。   沈绛望着沈殊音,问道:“大姐姐,如今爹爹的爵位已经恢复, 不如以后铺子就给旁人打理吧。”   沈殊音轻笑:“那我做什么?”   沈绛也有些好奇,她问:“大姐姐从前在家做些什么?”   “女红、掌家、人情交际, ”沈殊音站在二楼的窗边, 望着外面的繁华热闹, 轻声说:“以前不觉得枯燥, 如今再去过那样的生活,却觉得无趣极了。”   沈绛没想到,沈殊音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笑了起来:“大姐姐若是不喜欢那些,便不去管就好了。”   待下午,姚羡回来时,沈殊音先一步回了侯府。   “三姑娘,知道你回来了,却一直忙的没时间去拜见你。”姚羡意气风发道。   沈绛看着他风神气朗的模样,与去年初见他时,成了完全两个不同的人。   这一年来,他们之间许多人都完全变了。   沈绛:“你来见我,何谈拜见。”   姚羡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端起侍女刚上的香茶,喝了一口,这才说:“我今个又去谈妥了一桩生意。”   “是什么?”沈绛感兴趣道。   姚羡说:“还是出海的生意,你也知道咱们大晋封锁海运,只有手里有海引资格的世家才能做海上贸易。”   沈绛见他眉飞色舞,忍不住道:“难道你与手上有海引的人家搭上了关系?”   “三姑娘,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先前我只是小试牛刀,便赚了如此多的银子。如今更大的机会来了,咱们可不能错过。”   沈绛并非安于现状的人,她知道胭脂水粉这一行当,虽然赚钱,可终究会饱和。   海上贸易一向是挖不完的金矿,特别是这些年,那些西洋来的舶来品,在大晋也十分受欢迎。   先前沈绛在扬州时,发现扬州的舶来品比京城还要多,种类更繁盛。   沈绛:“不知你搭上的是何处关系?”   姚羡也不卖关子,斩钉截铁道:“江泉程家。”   “什么?”沈绛满脸惊讶。   姚羡瞧着她这幅神色,不由奇道:“难道三姑娘也知江泉程家?”   沈绛灵动潋滟的黑眸泛起丝丝波澜,许久,她点点头:“先前听说过,不过江泉程家不是说早已经外强中干,连造出海大船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姚羡脸上颇为得意,他说:“你这消息跟外头听到的一样,其实程家这几年在内陆运河上赚了些银子,如今情况已经缓和,所以他家才想着再次做海上贸易。”   沈绛想起了谢珣,先前她以为谢珣只是随意给自己捏造了个身份。   可如今看来,江泉程家还真的与他有些关系。   程家现在起死回生,或许也跟谢珣有关。   若不是那个梦境里的预示,沈绛绝不会相信,谢珣在私底下已做了这些事情。   现在想想,哪怕端王真的失势,皇上还有其他的儿子,又怎么会如此信任一个亲王之子。不是应该越发提防着他。   除非他早已经暗中布局一切,只等时机,彻底掌控大局。   江泉程家,看起来应该是钱袋子一样的家族。   见沈绛迟迟不说话,姚羡迟疑道:“三姑娘,你是不是觉得太过冒险?”   沈绛摇了摇头:“你若是不着急,等我消息。”   姚羡一路走来都对沈绛,极为信服。   虽然他也是富家子弟,可是在未认识沈绛时,他是个连自家生意都插不上手的二世祖,如今他经营朱颜阁,日进斗金,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   便是他父亲如今瞧见他,都不会像从前那般横眉冷对。   沈绛听完这件事之后,想了下,低声说:“我先前不是说过,让你收集些京城贵夫人的品性和喜好。”   姚羡有些吃惊,却还是说:“这一年来,咱们朱颜阁早已经将口脂卖给了各家的贵夫人,你是想要了解哪位夫人?”   “我想知道,哪些夫人最是喜欢传播小道消息呢。”   姚羡瞠目。   这,还真有。   他起身,直接将书房后面的一个暗格打开,这个暗格连朱颜阁的账册都未放,专门放置这些贵夫人的性情喜好。   毕竟一个口脂铺子,私底下收集这些,若是被发现,会引发非议。   姚羡将册子交给沈绛后,见她低头细细翻阅,过了会儿,她手指在册子上来回摩挲。   直到她手指在册子上的某处停下,看着册子上的名字,低笑了起来。   “就是她了。”   姚羡看了一眼,瞧见她手指尖所在那行的字。   [平城伯夫人,擅言辞,喜交际,笃信佛学,每逢初一十五,必前往护国寺上香。]   下面洋洋洒洒这么一页,全都是关于平城伯夫人的事迹。   不过沈绛的目光都落在最上面那一行。   擅言辞,喜交际。   姚羡忍不住好奇:“三姑娘,你要找这位伯夫人作何?”   “我的一点私事儿,还得请她传传话。”   沈绛点到如此,姚羡也没再问下去。   有时候事情,沈绛不与他说,他也习惯了不去问。   沈绛与姚羡聊完,打算回府。   谁知阿鸢这丫头却不见了,还是一个侍女来禀道:“三姑娘,阿鸢姐姐先前出门,似乎去买东西了。”   沈绛只得在后院坐着,等她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后门吱呀一声打开,阿鸢手里拿着糖葫芦还有别的小玩意。   “回来了。”沈绛语气懒散道。   阿鸢原本就小心翼翼,这下被发现,着实是吓了一跳。   她忍不住把手里的东西,都藏在后面。   沈绛笑了,她说:“行了,别藏着掖着了,我早就瞧见。跟谁出去呢?”   阿鸢笑嘻嘻凑过来,把自己买的鲜肉饼献上,讨好说:“小姐,这鲜肉饼子刚出炉,正热乎着呢,我特地带回来给你吃的。”   “特地?”沈绛朝她手里的袋子瞧了眼。   鲜肉饼子的鲜香味着实扑鼻,阿鸢一拿出来,沈绛就闻见了。   阿鸢:“可不就是,我与清明排了一刻钟的队呢,您是不知道这家鲜肉饼铺生意有多火爆,还有人差点打起来。”   “出息。”   为一块饼打起来,至于吗?   于是沈绛不客气的接过她手里的饼,咬了一口,刹那间,唇齿留香,肉香弥漫在齿脸间,她眨了眨眼睛,还真的好吃啊。   饶是沈绛刚嗤之以鼻,也顷刻间打了自己的脸。   这饼,真香。   “清明竟不用伺候三公子?有时间来找你玩?”沈绛斜了她一眼。   阿鸢这才发现自己说了漏嘴,她立即摆手:“不是,不是,是我先前送客人出铺子,清明过来替三公子办完事,正好瞧见我。他便与我说,这附近有家铺子,卖的鲜肉饼子格外香,是我嘴馋非要让他带我去的。”   “他绝对没有耽误三公子的事情。”   见她字里行间,全都在替清明遮掩,沈绛扬唇浅笑。   好在沈绛吃完饼之后,细细擦掉手上的油脂,这才说:“我都吃了你们买的饼,还如何会跟三公子告状。”   “我就知道小姐最好了,你就算不吃我们买的饼,也不会跟三公子说的。”   沈绛扬眉:“什么时候开始,你与清明,是我们了?”   阿鸢:“……”   一直到回家的路上,沈绛都还在听阿鸢翻来覆去解释。   她与清明什么关系都没有,顶多就是从前住在隔壁,总是相互送些吃食,比一般人更熟悉些。   终于到了府门口,阿鸢这才住嘴。   只是沈绛刚一下车,便瞧见旁边停着的马车,不管是制式还是标志,都不是沈家的。   “今日有客人来府中?”沈绛瞧见门房,随口问道。   门房支支吾吾,点了点头。   沈绛好奇,带着阿鸢进了前厅,就听到厅内有人在说话。   她走近时抬起手,示意阿鸢脚步放轻。   这时,一个声音从厅里传出来,这是沈殊音的声音。   只听她淡然说:“韩夫人慢走。”   “大小姐。”随后另外一个柔弱的声音响起,带着哀求:“便是我不能回来,二姑娘是府中的姑娘,总该让她回来吧。”   沈殊音语气冷淡:“韩夫人,我如今还敬重称呼您一声,是因为你毕竟在侯府里也当了这么多年的长辈。所以我不想将话说的太过难听,免得你我都难做。”   “但是沈芙绫为什么不能回到沈家,想必这其中缘由,你我皆清楚,何必还拐弯抹角呢。”   韩氏低声道:“大姑娘,你被绑架与芙绫毫无关系,她也跟着您一道被绑。女子被绑架是何等糟蹋名声的行径,她若是想要害你,又何苦自己陪着您一起遭罪。”   “您一个人逃了出来,她却孤苦伶仃。在船上足足待了好几日,才被人发现。”   沈绛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   里面坐着的这人,是沈芙绫的姨娘韩氏。   她今日来家中,似乎是想要让沈芙绫回侯府住。   一旁的阿鸢神色着急,似乎生怕沈殊音被韩氏的一张巧嘴说服。   她轻轻扯了扯沈绛的衣袖,却又被沈绛回头,一眼瞪住。   里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也幸亏我父亲竭力保护她,才未能让流言蜚语传出。可是侯爷爵位恢复之后,竟从未提及我们母女,未免也是偏心太过。二姑娘如今日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眼看着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弱。”   “大姑娘,如今咱们沈家几位姑娘都是待在闺中。若是二姑娘真有个好歹,你与三姑娘岂不是要背负上逼死姐妹的名头。”   沈绛嘴角勾起,哟,还给她甩黑锅呢。   沈芙绫要真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活生生把自己气死了,那也是她自个想不通。   与旁人何干。   显然她的想法与沈殊音不谋而合。   沈殊音高坐在厅堂的高座上,微微偏头望着韩氏,她打小性子温和,与沈芙绫相处还算融洽。当初瞧着韩氏,也不是那等自命不凡的贪婪性子。   自打沈殊音出嫁之后,整个侯府只剩下韩氏和沈芙绫母女。   或许就是在这段日子里,她们在侯府当家作主,将这心给当大了。   沈殊音后来也了解,沈芙绫之所以牵扯到四皇子之事,是因为她与四皇子早已经私下里暗通款曲。   沈芙绫奔着魏王妃的尊贵地位,四皇子呢,则是奔着沈作明的兵权。   两人说是情投意合,实际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罢了。   难怪沈家败落后,韩氏这个外嫁姨娘能在韩家待的这般自在逍遥。   沈殊音轻抿一口茶,优雅放下:“韩夫人,看来我与您客气,你倒是不打算与我善了。我与你直说了吧,父亲临走之前曾经说过,沈芙绫如今虽还姓沈,但是她的事情,我们沈家不会再管。”   “什么?”韩氏似乎不敢相信,猛地握住座椅的扶手。   沈殊音声音更加冷漠:“不过父亲也绝非无情到底,若是沈芙绫日后出嫁,侯府依旧会出五千两银子,给她置办一份嫁妆。”   韩氏极怒:“芙绫是沈家的女儿,她要出嫁也应该是在长平侯府出嫁。”   五千两银子并不少,世家大族里子女人数众多,婚嫁丧娶,样样要钱。   有些府上,嫡出的姑娘嫁妆银子,也不过就是五千两。   韩氏在意的不是银子,虽然如今魏王这个靠山已经没了,可是沈芙绫手中也攒足了银子。   她们不缺银子,缺的是一份体面。   沈芙绫如今还没出嫁,却已经相当于被沈家逐出家门,以后谁会娶她。   哪怕韩氏靠着韩家的人脉,替沈芙绫寻得一门好亲事,可是她真的能在韩家出嫁吗?这岂不是名不正又言不顺。   沈殊音轻笑:“我知道韩姨娘你肯定不会接受这样的事情。不过爹爹临走之前,倒也说了第二种法子。”   韩氏脸上闪过喜色,“什么办法?”   “爹爹说,沈芙绫想要在长平侯府出嫁,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她必须得嫁出京。”   登时,韩氏脸色煞白。   沈作明虽然看似性子温和,可他是西北大营主帅,手握千军万马,岂会妇人之仁。   沈芙绫做出坑害自家姐妹的事情,沈作明已对她失望透顶。   韩氏摇头:“不可能,侯爷不是这等冷酷绝情之人,他不会忍心让芙绫外嫁出京的。我要给侯爷写信,要是侯爷不回信,我就去西北大营亲自找侯爷。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不会让她嫁出京城的。”   沈殊音脸色一冷:“韩姨娘,父亲如今正在前线与北戎人打仗,你竟还要拿这样的儿女私情去叨扰他。若是此事传到朝中,旁人该如何看待韩大人呢。我听闻韩大人马上就要外放了。”   正是因为韩善长要外放,韩氏才着急。   父亲若是走了,沈芙绫的婚事得耽误到什么时候。   沈芙绫已经过了十八岁,这个年纪连亲事都还未落定,待三聘六礼的程序走上一趟,只怕她二十岁出嫁也未可说。   韩氏一生只有一女,此生早已经系在她身上。   可以说,为了沈芙绫她愿意做任何事情。   方才她说去西北大营找沈作明,还真不是随口说说。   韩氏还陷入绝望中,只一个劲说:“侯爷不会如此对芙绫的。”   “为何不会,”沈殊音望着她一副徬徨失措的模样,只觉得可笑,她说:“当初沈芙绫故意绑架我,引诱灼灼离京救我,就是为了让魏王的人趁机暗杀灼灼。这桩桩件件,你以为我忘了吗?你也别急着喊冤枉,是非黑白,沈芙绫自己心底最清楚。”   “要不然她怎么不闹着回长平侯府呢。”   沈殊音一向温和,但是沈芙绫当初想下手的不是她,而是沈绛,这就是她最无法容忍的地方。   她毫无掩饰道:“我也不遑跟你直说了,只要有我在一日,沈芙绫就别想回来。我不会让她再害到灼灼。”   她的妹妹,这一世已经受了够多的苦楚,为何还要忍受这些人。   沈殊音就是要沈绛,舒舒服服的待在这个家里,不需要跟这些人相处,不需要虚情假意的应对。   想笑是便大笑,想生气时便肆无忌惮的生气。   她早已经看透了这些高门大户里的勾当,一个家里的亲姐妹尚且都要勾心斗角,更别提不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沈芙绫是死是活,她不关心。   她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是沈家嫡长女,应该处处公正端方,如今她彻底看开,她就是偏心自己的亲妹妹,就是要护着自己的亲妹妹。   “灼灼待会也该回来了,我就恕不远送了。”   沈殊音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原本站在外面偷听,正被大姐姐一番话,感动到失神的沈绛,这下总算回过神。   她拉着阿鸢,赶紧往后走了两步。   眼看着里面的人要出来,沈绛在原地站定,理了理衣衫,朗声道:“大姐姐,我回来了。”   沈殊音一惊,但是沈绛已经走了过来。   她先朝韩氏看了一眼,说起来,这还是她头一次见韩氏。   韩氏与沈芙绫长得极为神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杏眼樱桃唇。   只不过韩氏长相更加的小家碧玉。   “三姑娘,”韩氏瞧着沈绛,下意识一笑。   却听沈殊音道:“好了,秋蕊你送夫人出去吧。”   韩氏似乎还想与沈绛说些什么,却被沈殊音狠狠看了一眼,弄得她不敢轻举妄动。   待韩氏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沈绛才笑眯眯问:“姐姐,刚才那个是谁啊?”   沈殊音本来不想与她说。   沈绛却说:“沈芙绫的姨娘?”   “你听见我们说话了?”沈殊音有些诧异。   沈绛没想到大姐姐居然这么机敏,她只提了个开头,大姐姐居然猜到了全部。   在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后,沈绛讨好道:“也不能怪我偷听,我回来时,这院子里面怎么都没人伺候着。”   要是平时,院子里有丫鬟伺候,沈绛肯定偷听不了。   韩氏今日来了,沈殊音知道她要跟自己聊沈芙绫的事情,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她才不让下人们在院子里伺候。   没想到却方便了沈绛。   沈绛轻声一笑,沈殊音瞧着她有些没心没肺的模样,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有什么事儿值得这么开心?”   “大姐姐对我太好了。”沈绛小声说。   沈殊音望着眼前的小姑娘,美眸里闪过温柔:“因为灼灼对姐姐也好。”   沈绛似乎被鼓励,她一下抱住沈殊音,“我也会保护大姐姐的,绝不会让旁人欺负你。”   更不会让别人用可怜的眼神看着沈殊音。   *   入夜,长平侯府庭院深深,透着一片幽静,花园里常青的树枝随风摇曳,树叶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   沈绛正在院子里面,就听到窗棂上轻轻敲击的声音。   她衣衫都还没换,立即过来,窗子掀开一个小缝隙,就看见站在窗外的谢珣。   “等我。”沈绛轻声说道。   谢珣睨了一眼她的衣衫,低声嘱咐:“加件披风。”   没一会儿,沈绛裹着一件披风跑了出来,她长发散了一半,只有两侧还有发簪固定着鬓发,发簪上的流苏微动,与她扬起的笑眸,在谢珣眼中成了一道最美的风景。   “看来清明把我的话带到了。”   先前在铺子时,清明还未走远,她让卓定去追他。   交代他,替自己带话给谢珣。   沈绛看着谢珣眼角微青,忍不住问道:“你是没休息好吗?”   谢珣如今刚上任佥都御史,虽然旁人不敢苛责他,可是他向来都是,要么不做,要么彻底做好的性子。   “这几日正在熟悉都察院,还有扬州一案,皇上已交给我审查。”   沈绛点了点头,轻声关心道:“你要注意身子,千万别像我一样生病了。”   “外面冷,要不先进去坐会。”谢珣见她裹着披风,还是不放心。   沈绛却摇头,“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   谢珣见她脸上扬起的委屈,微撅的嘴角弯起俏皮的弧度,他忍不住轻笑了声,“走吧,带你去看风景。”   沈绛一怔,谢珣已经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路离开她的院子。   过了会儿,竟来到一座三层小楼前面,这是长平侯府里最高的建筑,据说是当年老太太在时,沈作明特地修建为老太太礼佛的。   这也是沈作明唯一一次在府中大修土木。   谢珣拉着她一直上了三层,就见旁边有个微微突出的小平台,是给人赏月的。   只是沈绛刚站稳,谢珣一把揽住她的腰身,低声说:“抱稳了。”   沈绛下意识勾住他的腰身,谢珣脚尖踩着旁边的柱子,借势上了房顶。   两人站在屋顶上,沈绛感受着四面八方吹来的夜风,她踩着房顶上的瓦片,眺望着远方,他们站在如此高的地方,已经能望出好远。   只是天色太晚,远远望去,漆黑一片。   只有零星还亮着的灯火,仿佛成了黑暗中唯一的点缀。   沈绛望着这片风景,谢珣却拉着她坐下,低声说:“先坐下吧,风大。”   她一直觉得京城是个让人循规蹈矩的地方,这里处处都透着规矩二字,此刻她站在这里,四面八方的风吹在她的脸上,头一次有了轻松的感觉。   “我听说宫中的观星台更高。”沈绛好奇道。   谢珣微抬眼眸:“你若是想看,以后带你去看。”   沈绛被吓了一跳,嗫嗫道:“我又没什么进宫的机会,还是算了吧。”   “怎么没有进宫的机会,”谢珣转头,今晚月明星繁,一片片繁星如织,在月光的清辉下越发闪烁。   他低声说:“你若成了世子妃,进宫便是家常便饭。”   世子妃?   沈绛恍惚片刻,才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她立即转头望向前方,极为端庄道:“我还不想嫁人呢。”   她一直在衢州长大,与家人远隔千里。   这一世她虽然有亲缘,却太过浅薄。   在侯府的日子自在又舒服,她喜欢跟大姐姐住在一起的感觉。   “那我等你。”谢珣含笑望着她。   沈绛赶紧拉开话题:“我今日让清明传话给你,是因为我求三公子帮我一个忙。”   “我们之间,无需用求这个字。”   “……”沈绛怔了怔,还是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她说:“你先前不是与我说过,方定修与昭阳公主是在护国寺中幽会。”   谢珣颔首。   “我听闻过几日,释然大师会在护国寺开法会,法会虽然人多眼杂,但也是幽会的好机会,毕竟大家都在,才不会引得怀疑。所以我想请你,能不能以释然大师的名义,多给一个人下邀请帖子。”   “哪位?”谢珣也不问缘由。   沈绛说:“金城伯夫人。”   “好。”   谢珣这般干脆利落的举动,反而让沈绛有些诧异,她以为他会多问几句话呢。   “三公子不问问为什么?”   谢珣这时才露出一丝笑意:“阿绛要做的事情,我只会不问缘由的赞同。”   这种肆无忌惮的偏宠,让沈绛双脸微红,眉梢眼角带起一抹笑意,朦脓月光落在她脸上,月下美人,惊心动魄。   过几日,护国寺的法会,原本沈殊音也受了邀请。   谁知临要去时,沈绛突然腹痛,沈殊音担心她,便未再去。   待到了傍晚,也不知是谁送了消息过来,沈绛笑了起来。   果然,没到第二日,整个京城便传遍了。   护国寺法会期间,有人撞见安国公府的大公子方定修,与昭阳公主在寺中幽会。   皇家公主居然在佛寺中干出这等勾当,当真是好大一个丑闻。   按理说,有锦衣卫在,这些传言没人敢传扬。   但是昨日法会,人实在是太多了,昭阳公主这样金枝玉叶的人物,若是安静前往护国寺倒也没什么,可有人居然在她的院子里瞧见方定修出入。   这可就是瓜田李下,说不清楚了。   流言之所以可怕,就是因为三人成虎。   昭阳公主有意下嫁方定修,不管她是被方定修的样貌冲昏了头脑,还是方定修给她下了蛊,但是介于方定修如今的名声,哪怕是公主,也肯定不希望他们的事情,在没成功之前,被人传的沸沸扬扬。   毕竟皇家最是要脸面的家族。   皇帝或许会对一个寡居的公主有所愧疚,但如果这个公主,抹黑了皇家脸面。   那么这份愧疚,也会烟消云散。   就在此时闹腾的沸沸扬扬,昭阳公主立即进宫,她知道现在能帮她的只有太后。   昭阳公主进宫,却被宫人在慈宁宫外拦住,只因为太后此时正在礼佛。   佛堂里。   太后跪在地上拨弄着佛珠,身后谢珣安静站着。   终于在太后听到外面的动静,缓缓睁开眼睛时候,她低声问:“程婴,你说你二皇姐与方家世子之事,你如何看?”   “这是皇姐之事,我岂能置喙。”   太后摇摇头:“你呀,就是这点,打小就是这样。道远大师真是把你教导的极好,你一点都不像皇上的那些个儿子,你瞧瞧这一个个都斗成什么样子了。”   这小小的佛堂内,太后似乎连话都多了些。   她低声一叹:“先前昭阳与我说过此事,我心疼她早早孀居,想着若是她喜欢,便成全了。”   外面的吵嚷声,似乎越来越大。   谢珣淡然说:“皇姐性子淡薄,以前可从来不曾这样吵闹过。”   太后猛地握住佛珠,可不就是,昭阳的性子她最是了解,最是喜静的人,如今却这般失了体统。   这个方定修有何好的。   太后要起身,谢珣缓缓上前,将她扶起来,低声说:“此事说到底还是要圣上点头,皇祖母不如等等皇上的意思,万一皇伯父是别的意思,岂不是让您与皇伯父之间起了嫌隙。”   谢珣这一句话,让太后忍不住点头。   她孙子辈儿足足有十几个,论起来昭阳公主不过是她的孙女而已。就算论最宠爱的,那也是眼前的这个,昭阳也得往后排。   皇帝可是她的亲儿子,她又何必为了公主,与皇上起了嫌隙。   于是太后连昭阳公主的面儿都没见,直接叫宫人将她打发了。   至于皇帝那边,今个一大清早,锦衣卫便来回禀,一直圈禁的魏王殿下,昨夜竟以血磕柱,写了一封血书呈现给皇帝。   皇帝虽然气恼这个儿子,可听到这般回禀,还是忍不住让人呈了上来。   待他看罢,气得当场拍案道:“来人,立即去安国公府,将方定修给我缉拿。”   原来魏王在血书上写道,他当初一念之差,全因方定修蛊惑。   他深知罪孽深重,无颜面见皇父,但是一想到方定修这样道貌岸然之人,依旧还在朝中,他寝食难安,怕对方继续祸害大晋朝纲。   皇帝本就因为昭阳一事气恼,如今倒是正好抓到了把柄。   一夕之间,方定修从未来的驸马都尉,成了阶下囚。 第115章   京城风云变幻, 似乎只在一瞬之间。   虽然方定修与昭阳公主的事情,在市井间传的沸沸扬扬,可是那些世家贵族却在私下观望, 方家得罪了皇上, 方定修连世子位都丢了。   可没想到人家居然能搭上公主这条线。   真靠公主再起势也未必没这个可能。   不少人暗地讥讽,安国公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一张脸卖两家女,前面刚跟长平侯的女儿和离,这还没多久, 就搭上了金枝玉叶。   自然也有人心思活络,想着要不要趁早跟安国公府重修旧好。   没等这阵风刮起来, 方定修居然入狱了。   罪名倒是有, 他牵扯‘芙蓉醉’一案板上钉钉,先前皇上没惩治, 轻拿低放,也是因为不想让这件事继续扩大,越扯越大,魏王这个主犯越是逃不掉。   说到底他还是想要保住自己的儿子。   沈绛知道这个消息时,整个人也惊呆了。   她本以为自己这个小计策,顶多是让方定修和昭阳公主的婚事告吹。   在佛寺里私会,太过难听,皇上这样顾忌脸面的人, 决然不会再给这两人赐婚。   一赐婚,岂不是坐实了两人幽会之事。   于是她怀疑, 这其中必有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她自然要找谢珣问上一问, 谁知他竟忙的脚不沾地。   连着好几日, 沈绛都没看见他的踪迹, 还是这日傍晚,沈绛从朱颜阁里出来,一出门,就瞧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   赶车的人是清明。   不用他招呼,沈绛已经走了过去。   一上马车,沈绛就看见谢珣坐在马车里,闭着眼睛,好像在养神。   沈绛蹑手蹑脚坐下,谁知她刚坐下,放在膝上的手掌,就被轻轻握住。   她转头望向谢珣,见他还是闭着眼睛。   “看来都察院的差事,这么累,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沈绛心疼道。   谢珣的眼睛抬起,一双黑眸幽深黑亮,只是眼底的青色似乎还没彻底消散,整个人有种强绷着的坚持。   他握紧她的手掌,柔腻纤滑的肌肤,让他舍不得放开。   “不累,只是事情比较多而已,很抱歉没能立即来见你。”谢珣低声解释。   沈绛认真道:“现在要见三公子你还真是不容易。”   没想到谢珣反而扭头认真盯着她,低声说:“想见我,很容易的。”   见他这幅神色,不知为何,沈绛反而突然不想问是什么法子了。   谢珣却自顾自说道:“过几日母妃会在府中办春宴,我会请她给长平侯府下帖子。”   “不可。”   沈绛急匆匆喊出声音,声音又娇又急。   谢珣眼眸深沉,不住盯着她,清冷的面容上透着一丝意外。   沈绛仰起脸望着他,随后轻轻扭开,小声说:“长平侯府与郢王府没什么来往,王妃若无缘无故给我们府里下帖子,旁人知晓会怎么想?”   “无缘无故?”谢珣唇角含笑,“给自己未来的儿媳妇下帖子,怎么会是无缘无故呢。”   马车里的气氛,陡然上升。   热得沈绛面红耳赤,她身上淡而清幽的香气,似乎随着体温的上升,慢慢融化在空气里,两人坐的这么近,谢珣鼻息间萦绕着这股熟悉的软香。   沈绛这人,一向就是被逼到墙角时,虽然心头慌乱,但是能反杀一波。   她抬头看向谢珣:“王妃知道三公子成了这般的浪荡子吗?”   谢珣轻咳一声,脸上闪过无奈笑意。   好在很快,马车到了地方,原来是京城里最好一家酒楼。谢珣直接包了最大的包厢,清明与阿鸢两人则没留包厢里伺候。   “你找我是想问方定修的事情吗?”谢珣落座后,低声问道。   沈绛一听他这么说,赶紧左右看了一眼,“小心隔墙有耳。”   谢珣却丝毫不在意,轻笑一声:“无妨。”   他笃定的态度,让沈绛产生了一丝诧异,随后她望向谢珣,“难道这个酒楼与三公子你有关系?”   “倒也不是,只是酒楼主人乃是护国寺的常客,所以我们在这里用膳,左右都不会有人。”   沈绛心底还是忍不住惊讶了下。   不过他提到护国寺,沈绛也忍不住问起:“方定修的事情里,可有三公子推波助澜?”   谢珣神色淡然,颔首应道:“在方定修入狱的那天早上,皇上收到了魏王的一封信。”   “魏王?”沈绛确实没想到,这其中还搀和着魏王。   “方定修参与到魏王一事,结果魏王落得一个圈禁的下场,方定修却只是掉了世子之位,如今还有传闻他要娶公主,此事若是不小心让魏王知道,他岂能善罢甘休。”   魏王被圈禁在府里已经好几个月,整个人情绪低落,疑神疑鬼。   府外的消息他当然不知道,但是只要有心让他知道的话,有的是法子。   他堂堂一个皇子,不仅丢了王爵之位,还被圈禁,方定修何德何能,落得一个全身而退的结局。   别说魏王要疯,旁人都要瞧不下去。   至于皇上先前为何要对方定修轻拿轻放,只能说是圣心难测。   沈绛脸上变幻莫测,实在是无法相信,收拾方定修的最后一击,竟是魏王。   “果然是善恶终有报,方定修落得如今下场,是他活该,”沈绛倒是有些好奇问道:“你可知皇上打算治方定修一个什么罪名?”   “皇上如今还未定夺,即便死罪能逃,活罪也难免。”   沈绛觉得大快人心,痛快拍案道:“今日这顿饭,我请三公子。”   谢珣扬了下嘴角,还是给面子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   过了几日,皇上还是下旨,贬方定修出京,流放至永州。   至于罪名之一,便是冲撞公主。   安国公府经过此事,安国公大病,上书给皇上想要回自己的祖籍之地休养。皇上倒是回了他的折子,话说的是不痛不痒,还捎带着安慰两句。   但是安国公早已经被吓破了胆,不敢再在京城逗留片刻。   不过三日而已,竟全家收拾好行装,离开了京城。   自此方家彻底远离了政治中心。   不过走倒也有走的好处,最起码还能保留了整个家族,不至于让全家跟着方定修一块去流放。   这件事虽然也是掀起了极大的波澜,可是没几日也就风平浪静。   毕竟没有谁会一直关注失败者。   谢珣这些日子之所以忙着没空见沈绛,是因为他在全力突破张俭,这个张俭倒是个硬角色,不管怎么逼供,竟是打死不说实话。   谢珣已将他从锦衣卫的昭狱,要到了都察院。   皇上似乎不打算让旁人插手到这个案子。   原本张俭在锦衣卫已经受了大刑,整个人被拖来的时候,就剩下一口。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谢珣知道这个道理。   他没让人再拷问张俭,而是找了太医亲自给他治疗,他要这个人嘴里知道一切该知道的。   正午一过,空气里都散发着一种懒洋洋的悠闲。   都察院的差房里,虽然人来人往,却安静的过分。   谢珣从自己的值房里出来,正准备去找张俭,路过后院时,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陈通判。”他站在廊下,轻声喊了句。   京兆府通判陈秋本是来都察院办事,谁知他临时前,被府尹大人拉过去,小声叮嘱一番,说要是在都察院遇见殿下,切记一定要小心恭谨。   这点道理,陈秋哪儿还需要府尹大人提点。   况且陈秋本觉得殿下这样的大忙人,贵脚不离地,怎么就那么容易遇见。   谁知,还真凑巧了。   陈秋在看见谢珣的一瞬,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朗声高呼:“叩见殿下。”   谢珣穿着一身佥都御史的官袍,单手负立,站在廊下,缝隙里漏进来的浮光笼在他身上,如同一层圣光笼罩,让他看起来更像是天上仙,而非世间人。   跪在庭院中间的人,还战战兢兢回想自己先前与殿下相处的点滴。   可曾有对殿下不敬?   好似是没有。   如果不曾跟殿下借月银救急,不曾调侃殿下这么大年纪还未成婚,不曾非要拉着殿下去喝酒这些都不算的话,那确实是没有的。   谁知就在陈通判心底百般纠结,万般愁肠心中绕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双黑靴。   “子廉何必如此惶然,”谢珣弯腰,将他亲自扶起后,轻笑一声,问道:“是来都察院办事的?”   陈秋这一颗心,还真是实打实落了回去。   他就知道殿下是何等尊贵人物,怎么会跟他们一般计较呢。   陈秋站起身,微微弓着腰,低声道:“回殿下,下官是来拿公文的。”   谢珣并未纠正他的称呼,毕竟真相曝光之后,不管是谁都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对待他,大概也只有气消了的沈绛,依旧如往常吧。   “是还未拿到?”谢珣看他站在这院子里等着,想必是没拿到东西。   陈秋不敢多说,只小声道:“下官只是刚到而已。”   谢珣也没再多说,只是吩咐身后的晨晖,待会带着陈秋过去拿公文。   随后他转身离开。   陈秋心底一松,他抬头望着谢珣的背影,模样依旧是当初在京兆府,迷倒了府衙周围无数大姑娘小媳妇的程婴大人的模样。   可是身份却天差地别,一个是京兆府兢兢业业的小推官,另一位却是如今在都察院位高权重的世子殿下。   当时消息传出来时,京兆府上下都不敢相信。   可是京兆府孙继德乃是四品官,是有上大朝会的资格,那日皇上亲自下令升任谢珣为佥都御史时,孙继德亲眼看见一个跟自家程婴推官一模一样长相的人站了出来。   他穿着亲王世子朝服,面容清冷俊美,气度雍容华贵,让人不敢直视。   孙继德被吓得胆破,后来才知道皇上这是为了历练世子殿下,便将他扔到了京兆府。   得知这个消息,孙继德嘴里犹如含着苦胆,赶紧拉着少尹、府丞等一干人等,关上门合计在谢珣卧薪尝胆这一年里,可曾有对这位殿下不恭敬的地方。   好在谢珣在京兆府时,他办案靠谱,大案小案经他之手,无不顺利破案。   更何况谢珣在京兆府的性格温和,从不与人交恶。   孙继德甚至还有过将他招为女婿的念头。   少尹忍不住提醒:“大人,你不是还想把殿下招为女婿,你可曾有过逼迫的行为?”   “冤枉啊,我确实因为殿下的人品和相貌有过这样的念头。但强扭的瓜不甜,殿下流露出不愿意的想法之后,我也就断了这个念头。”   旁边府丞问少尹:“府丞大人,您先前不是一个劲的给殿下派案子,让他忙的脚不沾地。”   少尹叫屈说:“冤枉啊,那不是因为殿下破案效率高,我这才觉得能者多劳。”   众人一阵长吁短叹,恨不得时光回溯,叫他们好弥补弥补过去的无知。   如今陈秋在晨晖的帮忙下,迅速拿到公文,不像平常那样,每次来都察院都要等个半个时辰以上。   他得赶紧回去告诉京兆府上下,殿下身份虽变了,可是那温柔的性子,依旧如往昔。   大家也不必担心,殿下跟自己秋后算账了。   谢珣已到了看管张俭的牢房,并未想到陈秋心底还有这么复杂的情绪。   一入牢房,扑鼻而来的药味弥漫在空气。   都察院的牢房不如昭狱和天牢那么大名鼎鼎,守卫上瞧着也是稀松平常的模样。   但却是外松内紧。   那日在船上,那帮人仗着内鬼的帮助,迷倒他们一船的人,前来劫人。   要不是他和沈绛阴差阳错,没有中迷药,恐怕张俭已经被他们带走,逃之夭夭。   都察院内要真是也有这帮人的内探,帮他们劫狱。   那正好,他一网打尽。   “张俭,你到现在还是不肯说吗?”   谢珣站在床边,床上躺着的张俭,披头散发,形容枯槁,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没有一寸是完整的,昭狱那么个地方,进入容易,出来难。   张俭能在里面捞一条命出来,算是罕见。   果然他睁开眼睛,望着头顶上的谢珣:“殿下可真是好演技,堂堂天潢贵胄,对一个商贾曲意逢迎的时候,竟一点儿也让人瞧不出是假的。”   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嘲讽谢珣当初对赵忠朝那种人毕恭毕敬。   谢珣丝毫没在意,反而扬唇一笑:“若是不做的真些,怎么能把你们这些大晋朝的蛀虫一网打尽呢。”   “蛀虫?”张俭似乎被这两个字刺激到,他嘶哑着声音说:“真正在腐蚀大晋,将大晋带入万丈深渊的人是旁人,是那个高高在上万人仰仗……”   谢珣挑眉望着他。   张俭突然被掐住脖子一样住了嘴,他嘲讽一笑:“你死了这条心,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的。”   “其实有些事情,你不说,我也知道。”   张俭闭上眼睛,算准谢珣不会轻易动自己。   谢珣却一笑,反而说:“你说这都察院的监牢你可还受用?”   听他转了话锋,张俭反而心底有些纳罕。   直到谢珣声音轻飘说:“比起锦衣卫的昭狱和天牢来说,都察院监牢的守备力量可真的一点儿都不严厉,你说在船上打算救你的那帮人,会不会心动。”   “所以你现在可不是犯人。”   “你是个饵,是我用来钓大鱼的饵,你说我要是抓到那些人,皇上会赏我什么官呢。”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恶意。   “你,”张俭愤怒的再次张开眼睛,死死盯着他,怒道:“好毒的心思。”   谢珣依旧一副温和的模样:“还有,我说知道你真正的主子是谁,并不是在骗你。”   他轻轻弯腰,凑近张俭的耳边,声音从远及近。   “不就是那位皇座之下的第一人。”   皇座之上,乃是天下共主的皇帝。   而皇座之下第一人。   不就是太子。 第116章   昏暗的牢房里, 唯一的光源,就是过道墙壁上挂着的火油灯。   原本躺在床上的张俭,在谢珣的这句话, 原本就苍白的脸瞬间白如纸,在外面过道黯淡的光线下, 整个人越发显得死气沉沉。   张俭冷哼一声:“你不用在这里套我的话,你若是真的有证据, 只管去跟你的皇上禀告,看看狗皇帝会赏你个什么官。”   “你们这些自称卫氏余孽的人, 是不是都很恨皇上?”谢珣淡然道。   张俭一怔。   谢珣直起身,双手负后, 在牢房中转了一圈, 语气悠然:“那日在船上,来救你的人早已经招供, 他们乃是卫氏余孽。”   张俭目眦尽裂,哑着声音说:“我们不是卫氏余孽。”   最起码,卫氏之名不能被他们玷污。   可是谢珣却没打算轻易放过对方,他讥讽道:“卫楚岚何等人物,英雄一世,他若是地下有知的话,只怕也会以你们为羞辱。还有那些在扬州枉死的百姓, 他们若到了地府也一定会去找卫楚岚问个究竟。”   “犯下这些罪孽的人是我, 与卫公无关, 一切都是我的过错。”张俭极怒道。   他在失去理智吼出这句话后, 突然冷静下来, 待他看到谢珣似笑非笑的神情, 立即明白, 对方是故意说这些话激怒他,让他口不择言。   张俭恨恨的闭紧嘴巴,不再看过来。   谢珣轻声一笑,不过他好整以暇道:“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无非就是要为卫楚岚洗脱当年罪名,所以这是你们与太子合作的条件?”   张俭这次学乖了,打死也不开口。   “对了,你知道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你是端王的人,为什么只有我清楚你是太子的人吗?”   谢珣如同朋友般跟张俭交心,他说到这句话时,口吻自然娴熟。   哪怕张俭脸偏向另外一边,却有些心痒难忍。   他实在是想知道,为何谢珣会如此笃定他与太子有关系。   虽然旁人对于扬州一案没有什么了解,可是张俭留下那些账本,就已经差不多把端王钉死在了自己的船上。   本以为他到了京城,会水到渠成的拉端王下马。   结果呢,如今居然还在审他,这不由让张俭心底大骇,难道对方真的拿到了什么证据不成?   最后谢珣语重心长道:“张俭,其实你所作所为,我亦不是完全无法理解。这世间并非圣人为尊,我们都不过是在鼓掌间的蝼蚁罢了。卫楚岚之为人,我钦佩不已,其实我们之间未必没有共赢的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你真当我是三岁无知小儿,你空口哄骗两句,我便百般相信?你们皇族之人,阴险狡诈,我不会再相信你的。”   张俭断然拒绝。   至于谢珣在跟张俭聊完之后,离开牢房,一直站在外面的晨晖,锁上牢门。   两人出来之后,外面阳光正暖,照在身上,驱散了牢房里的湿冷。   晨晖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问道:“殿下,你说这个张俭会相信我们所说的话吗?”   “如今他已经是一颗死棋,相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他若是能活着见到旁人,我倒也不介意让他的嘴传出点消息。”谢珣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袖口。   晨晖低声说:“殿下,您一直视端王为眼中钉,如今已经有了大好的机会,干脆直接坐实了张俭和端王之间的勾当,何必还要费这样的心思。”   是啊,何必费心思呢。   他心志弥坚,身负蛊毒,受尽折磨,却能忍辱负重,伺机埋伏,一朝让自己的仇敌,跌落万丈深渊。   魏王哪怕自己之事,背后有谢珣有如何。   到最后还不是落得一个圈禁的机会。   现在他只要抬抬手,将张俭的罪状坐实,端王就是在劫难逃。   只怕他的下场比魏王还要不如。   可他为什么要费这个心思。   谢珣闭了闭眼睛,脑海中浮现起沈绛的模样,那晚的事情他与沈绛都不约而同瞒了下来,特别是他们与那个黑衣人的对话。   就连同在一船的温辞安和傅柏林都不得而知。   只因这其中牵扯沈绛。   沈绛为何会卫家刀?   谢珣回京之后,立即找到了当年跟卫家有些牵扯的老人,虽然当年与卫家有关的人早已是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但他还是找了两个人。   这两人都是卫楚岚曾经的部下,只因关系并不算亲密,这才留得一条命。   倒是有件事,两人的口径是不约而同的,他们说卫家刀法只有卫家嫡系方可学。   当年卫楚岚的儿子卫峻不过十五岁,便已一手卫家刀,勇冠三军。   卫楚岚生性淡薄,并不好女色,只有一位嫡夫人。   因此他子嗣单薄,膝下只有卫峻此一子。   一直到卫家出事时,夫人才又生下一个女儿,只是这个女儿在卫家女眷流放时,因卫夫人经历丧夫、丧子之痛,一病不起,孩子也跟着不行。   母女两人在流放途中皆亡故。   这些记载乃是谢珣亲眼所见,至于当年这孩子是否有调包,便不得而知。   不过倒是有一件事,那就是沈绛与这个卫家嫡女相差足足有一年。   也就是说,沈绛是在永隆六年出生,而卫家是在永隆五年十月出事,卫家嫡女出生在永隆五年。   哪怕是调包,两人之间相差一岁。   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和一个一岁幼童,差别过于明显。   至于沈作明与卫楚岚并无什么私交,要不然当年皇上不可能用他,岂不怕他打着给卫楚岚报仇的名号谋反。   皇上重用沈作明二十年,要不是仰天关一败,葬送了那么多士兵的性命,无法向天下人交代,皇上也不至于将沈作明下狱。   但是沈绛的师傅又是姚寒山。   今上之所以能在前朝的夺嫡中胜出,文有姚寒山,武有卫楚岚。   两人之间,只怕是莫逆之交。   卫楚岚出事之后,姚寒山就彻底销声匿迹。   天下之大,他要是刻意躲起来,旁人还真的不好找。   毕竟谁能想到,一个名动天下的谋士,居然愿意躲在乡野之间,只当一个女童的先生。   端王对他来说,早已是瓮里的那只鳖。   他想要捉,随时都可以捏住他的脖子,致他与死地。   可是他怕的是这个张俭,会被挖出萝卜带出坑,万一他受不住刑,将什么都交代了,甚至连卫楚岚这些旧部,都死灰复燃,只怕皇上到时候会彻底震怒。   那时太子和端王的争斗,只怕也变得不重要。   皇上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这些卫氏余孽。   谢珣站在值房的窗前望向外面,春日来临,廊前花木逢春渐绿,一派春和日丽的新气象。庭前放置的水缸里,睡莲悄然绽放新叶,锦鲤鱼游,来来回回,偶尔溅起水花声。   他本以为依着自己的性子,会迫不及待至端王与死地。   当年他中毒之时,三皇子和四皇子虽也年纪不大,却心思恶毒,甚至将他置于枯井之中,任由他自生自灭。   此行径犹如杀人。   后来皇上为了遮天下人的嘴,刻意示好与他,盛宠加身。   更是惹得这些人的不快,屡屡给他挖坑设陷阱。   这么多年下来,他隐忍不发,让这些人以为他是因为毫无还手之力,只待一朝有机会,便彻底置他们与死地。   本来帝王世家,皇位之争,冷酷无情。   他们输了就是输了,怨不得他,也恨不得他。   要只怪就怪,他们为何要生在这帝王之家。   可是这次他却没有着急对端王下手,只因怕会牵扯到沈绛。   她在他心中早已经胜过其他。   只要有一丝对她不利,他就不会轻易去做。   *   今年春日似乎来的比往年都要早,刚一开春,街面上脱单穿薄的人,明显多了起来。有些人虽依旧觉得冷,架不住轻薄春衫的诱惑。   杏花枝头,枝条上缀着粉白的花苞,昨个瞧着还是个含苞的模样。   今日再一看变成了半开,甚至是全开的盛况。   沈绛坐在园子里,看着自家这几棵杏树,一日不同于一日的变化。   “小姐,这杏花有什么可看的,你都在这园子里坐了好几日了。”阿鸢坐在旁边,有些不解。   这两天沈绛也不去铺子,就坐在家里,早早晚晚的看这几株杏花树。   沈绛问道:“阿鸢,你可还记得我们在衢州时,先生院子里,是不是也种了几株杏花树?”   “是呀,每年小姐你最着急,一直闹着要吃杏子。有一次大少爷实在不耐烦你一直撒娇苦恼,便抱着你去摘杏子。结果你吃了一口,就吐出来了。”   未熟透的杏子,酸涩难忍。   沈绛转头望着阿鸢:“你确定是我哭闹要吃杏子,不是你?”   “哪有,我没有。”阿鸢矢口否认。   沈绛哼笑:“你可别不承认,就是你怂恿我的。”   阿鸢眼瞧着耍赖不成,无奈承认:“那个杏子瞧着又大又甜,谁知吃起来那样难吃。”   她们两个明面上是主仆,沈绛却从未将阿鸢看成是丫鬟。   其实说起来,阿鸢比她还大呢。   年幼的孩子总是容易受大点儿孩子怂恿,况且沈绛又是小姐,阿鸢虽然也馋杏子,但是她不敢哭闹。   于是她唯有的那么点小心眼,全放在了吃的上面。   她就在沈绛身边不停念叨,那个树上的杏子,怎么看起来又大又甜呐。   沈绛一看,也觉得好像真那么回事。   她在傅柏林面前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瞧着又大又甜,就得马上吃到嘴里,不管师兄怎么哄她说,杏子还未熟,她都不信。   阿鸢叹了口气:“为了这件事,大少爷特地给小姐买了杏脯,就是不给我吃。”   她的那点小伎俩全然被傅柏林看穿,只当是惩罚。   不过阿鸢说完,忍不住道:“小姐怎么冷不丁,想起这件事了?”   “没什么,只是看见这杏树,突然觉得杏树永远这样的杏树,人却总会变。”   阿鸢听出她语气里的惆怅,不免有些担忧。   春日乍暖,微薄暖意洒在身上。   阿鸢忧心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沈绛敛眸笑笑,并未再多言。   正好卓定也在这时回来,沈绛让阿鸢去忙的别事,她留下卓定单独说话。   “怎么样?”她问道。   自打回京这些日子,卓定就忙的脚不沾地,旁人也不知他在忙什么。   不过左右是沈绛的吩咐,也无人多言。   此时他在面前站定,低声道:“小姐,您先前给我的画像,我已经派人去找,不过暂时都还没有找到。”   沈绛善画,那日她在船上见到了救张俭的那个首领。   也就是认出她所用刀法,乃是卫家刀的那人。   当时沈绛在船上,就用纸笔将对方的模样画了下来,她有把握九成像。   打听消息,找人这事儿,卓定刚来京城就干过。   如今他更是要银子有银子,要人脉有人脉,想要找一个人跟是易如反掌。可到现在还没到,说明对方根本不在京城。   再找下去,只怕也是徒劳。   沈绛问:“我让你打听的卫家之事呢,你打听了多少?”   卫家出事十几年,再加上当年牵扯甚多,不少同案者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因此如今京城,知晓卫楚岚此人的人都甚少。   因此沈绛想要了解卫家的陈年旧事,还得多方打探。   卓定忙着这两件事,这才如此脚不沾地。   “卫家的事情,小的倒是找人问过,只不过当年与卫家亲近的人,早已经离开京城,能找到的也都是知晓些皮毛的。”   沈绛凝眉:“皮毛也好,你尽管说吧。”   卓定便将自己打探来的消息说了一遍,无非就是卫家当初的盛势。   待听到卫楚岚确实有一儿一女时,沈绛脸色微沉。   卓定说:“卫楚岚的儿子叫卫峻,当年受他父亲的牵累,一起被判了杀头。倒是有个小女儿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流放,不过很快因为承受不住流放之苦,病逝在途中。这个小女儿是永隆五年出生。”   “永隆五年?”沈绛明显被这个消息震惊。   随后她有种虚脱的惊喜,她连连问道:“你确定?”   卓定并不清楚这其中曲折,还以为小姐是不相信自己打探的消息,着急保证道:“小姐,我的消息都是找了好几个人打探出来的,我利用他们的答复,相互印证消息的真实。”   所以卓定带回来的消息,肯定是真的。   沈绛心底彻底松了一口气。   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怎么会不是爹爹和阿娘的女儿,她怎么会不是沈家的女儿。   还有那天船上的杀手,那些人显然是卫楚岚的旧部,若卫楚岚的女儿真的活着,这些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能在卫楚岚死后十几年,还心心念念着他的人,定然是对他一片忠心。   这个消息彻底打消了沈绛心底的顾虑。   沈绛虽然同情卫家的遭遇,可在得知自己并无可能是卫家之女,心底还是松了口气。   连晚上用膳时,都忍不住多吃了一碗。   只可惜沈殊音带来的消息,却没让她多开怀。   “去东宫给新出生的小郡主贺喜?”沈绛眨了眨眼睛,问道:“为何我也要去?”   沈殊音解释说:“此番东宫宴会,邀请了京城的命妇,不少贵夫人和小姐都在列,我们家中虽无嫡母,但是太子妃还是给下了帖子。我瞧着你回京这么久,也该参加些交际。”   “虽说你的婚事是不用愁,”沈殊音念叨着。   沈绛一听,脸颊如被敷上一层薄胭脂,转瞬间,红得彻底。   “什么叫不用愁我的婚事,我的婚事又没定下。”   沈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着。   “好好好,还没定下,确实是没定下呢,”沈殊音安抚她,谁知转头就叹了一声:“也不知道三公子何时来提亲,咱们灼灼这口吻听着还真是哀怨呢。”   沈绛:“……”   她不是。   她没有。   她不恨嫁。   *   郢王府。   谢珣的马车刚在门口停下,郢王妃身边的嬷嬷已迎了上来。   “王妃特地遣老奴在此,等候殿下回来,王妃心疼殿下办差辛苦,已备好一席膳食等着呢。”   老嬷嬷算是经年看着谢珣长大的。   他年幼时,王妃不得空去护国寺,都是这位嬷嬷前往。   因此她的面子,谢珣并不会拂。   待他到了郢王妃院中,廊下悬挂着的一排宫灯,照亮了院子里的路。   他一步步走过去。   这个院子,对他而言,从而是陌生多过熟悉。   反倒是他师兄释然的那个禅院,他连院子里几块青砖,都清清楚楚。   这一世,父母亲缘,终究是淡薄的。   待进了正堂内,郢王妃便出来了,她穿着一身华贵淡紫色绣缠枝石榴卷草纹宫装,哪怕年过四旬,依旧优雅雍容,美到不可方物。   当初太后给自己小儿子挑儿媳时,可谓是偏足了心。   郢王妃看见谢珣时,满目柔和:“程婴回来了,今日衙门里没什么要紧事吧。”   “没什么,都是日常的差事。”谢珣避重就轻。   母子两人落座,倒是郢王妃开门见山说:“过两日是东宫小郡主的百日之喜,这位小郡主乃是太子妃嫡出,也算是得太后青眼,是以百日礼极为盛大,遍邀了京城命妇。”   东宫的帖子也送到了谢珣的案头,只不过他一向不喜出席这些宴席。   “母妃,看着办便好。”谢珣神色冷淡道。   却不想郢王妃又道:“我听说太子妃给长平侯府也下了帖子,如今长平侯府只有两位姑娘当家,应该不敢拂了太子妃的盛邀吧。”   谢珣这才听懂郢王妃的意思,她是说阿绛也会去。   他忍不住皱眉:“母妃若是还要劝我,恐怕要恕儿子无理。”   先前他与沈绛之事,郢王妃便劝说过,他与沈绛不合适。   身份就是最大的不合适。   郢王妃睨了他一眼,轻叹一声:“都说有了媳妇便忘了亲娘,这媳妇还未娶进门,你倒是胳膊肘先拐过去了。”   谢珣一怔。   王妃的语调轻松而调侃,看起来好似并不十分反对。   他抬头看过去,就听王妃慢悠悠道:“我总得先瞧瞧这姑娘的模样吧。”   “定不会让母妃失望的。”谢珣脸上还是露出喜色。   虽然旁人的反对,不会动摇他心意片刻,可他还是不想让沈绛难做。   他笑着望向郢王妃,黑眸灼亮,仿若整间屋子里的烛光都映在了他的眼底。   “我中意的人,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 第117章   东宫办的宴席, 京城各大世家何人敢不给面子,哪怕朝中关于皇上对太子不满的传闻,早已经甚嚣尘上。   可太子只要一日是东宫太子,旁人就不敢轻慢。   这次过百日宴的小郡主, 乃是太子妃嫡出, 因而比旁人多了几分尊贵。   沈绛是头一回作为长平侯府嫡女, 参加这样的宴会, 沈殊音可谓是费劲心思, 光是衣裳就给她准备了好几套。   反而是沈绛作为当事人,兴致缺缺。   沈绛刚睡醒,一张脸素面朝天, 沈殊音已经带着人走了进来, 她扑在锦绣堆似得缎被上, 启唇轻轻打了个哈欠,眼角闪烁过点点泪花。   困的。   沈殊音伸手将她拉起来, 就见沈绛一袭青丝,顺着修长的脖颈, 滑落到脸上。   雪肤乌发, 哪怕素面朝天,依旧好看的叫人挪不开眼睛。   沈殊音身持绝丽容貌,从不艳羡旁人,也从未因别人的容貌而失色。   唯有在沈绛跟前,她甘心为绿叶。   沈绛洗漱之后,就被沈殊音拉到了梳妆台前坐下, 身后的侍女们捧着大大小小的首饰盒, 安静候着。   沈殊音挥挥手, 便有一个丫鬟上前, 双手呈上自家手里捧着的首饰。   “珍珠头面,胜在淡雅,但是也太素净了些,显得有些老气横秋。”   沈殊音一边拿着八宝簇珠发钗,在她的鬓发间比划着,一边感慨道。   没一会儿,她又换了一对景泰蓝红珊瑚耳坠,在她耳垂处比划。   只是比划着比划着,她的声音消失。   原本垂着眼睛的沈绛,抬起头,瞧着镜子里一副愁上心头的沈殊音。   她不由道:“大姐姐,是不是这么多首饰把你都挑花眼了,其实这些我都用不着。”   沈殊音将耳坠重新放在盒子上,回头看了眼,丫鬟手中捧着的各式首饰,语气中透着愧疚和道不尽的心疼:“灼灼容颜绝色,不管戴什么都好看。只是这些东西,本就该是你一直享用着的,我们却将你一人丢在衢州十几年,未曾好好照顾过你。”   沈绛没想到,沈殊音居然还心疼这件事。   她扭头望向沈殊音,柔声安慰说:“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若非我自幼长在衢州,天性就不受约束,胆大妄为。又岂敢在爹爹出事的时候,一人到京城,为爹爹伸冤呢。”   沈殊音听着这话,居然也有几分道理。   哪怕她身为沈家嫡长女,沈家一出事,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让自家的丈夫想办法。   她们这些在京城受惯了世家贵女的教养约束,早已经被折断了自己的羽翼。   对她们而言,家族就是她们遮风挡雨之处。   若是没有家族的庇护,她们便是无所依存的菟丝草。   易地而处,沈殊音做的决定便是让沈绛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沈绛生怕沈殊音继续纠缠在这个问题上,其实从前她也觉得自己被留在衢州很凄苦,可是后来来了京城,才发现,这个地方除了阿爹还有姐姐之外,也并非是人人向往的极乐之地。   有时候还不如衢州那样,无拘无束。   于是她赶紧招呼身后的丫鬟过来,随意从盒子里拿出明珠琉璃翠,往自己耳垂一比划,轻笑道:“这个倒是不错。”   沈殊音抬眸望过去,这样色泽浓郁如碧江的琉璃翠,在她白嫩的耳垂下轻轻晃悠。   如此浓郁的翠色,反而是沈绛这样白皙柔腻的肌肤来映衬,最是合适。   沈殊音不禁夸道:“灼灼的眼光确实是好。”   沈绛轻笑,不免有些得意,她说:“那是自然了,当初朱颜阁的那些口脂颜色,可都是我一手敲定出来的。”   就在沈绛装扮时,她催促道:“大姐姐,你也别光盯着我了。你与我都要进宫,你也赶紧去梳妆打扮吧。”   沈殊音却没作罢,反而在一旁继续给她衣裳,活脱脱像是刚得了一个小娃娃,非要将她打扮的漂亮动人,才算心满意足。   好在终于在选好衣裳后,沈绛才说动沈殊音自己去打扮。   阿鸢在一旁,看着别的丫鬟替沈绛梳妆,一边道:“大小姐对小姐你真好。”   “羡慕了?”沈绛回望她,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哄道:“别羡慕,我也会对阿鸢好的。”   阿鸢虽说是沈绛的丫鬟,其实在府中她并不需要伺候沈绛。   相反,她负责保管沈绛的小金库。   沈绛可能不知自己有多少银子,但是问阿鸢,保管是清清楚楚。   以前在衢州时,沈绛跟着姚寒山读书,阿鸢就去学算账,一把算盘打的跟那些经年老掌柜比起来,都不慌多让。   阿鸢眨了眨眼睛,她本来就是哭包性子,这会儿差点真掉下眼泪。   吓得沈绛连连道:“你若是一直这么爱哭,那我就说不定了。”   一句话,吓得阿鸢憋着嘴,想哭又不敢哭。   沈绛梳好妆,阿鸢让她吃了几口早膳,这才又伺候她更衣。   府上的马车早已经等着。   今日乃是入宫,比不得别的地方,带不了太多人,只能带自己的贴身丫鬟。   虽说众人皆称太子为东宫太子,其实太子所居宫殿并非叫东宫,而是慈庆宫。   沈家的车架到了宫门口,自然是进不去的。   她们得在宫门口下车。   大晋皇宫的宫殿是在前朝宫殿的基础上,再次修缮扩建,朱墙琉璃瓦,飞檐反宇,尽显九重宫阙的堂皇富丽,熠熠生辉之势。   沈绛虽在宫中住过些时日,只是那时她身负重伤,并未在宫中多走动。   今日再进宫,她不再是昔日那个以命相博的少女,而是太子妃亲自邀请的贵客。   一上一下,天壤之别。   让人不禁感慨,这人世间风云莫测,变幻无端。   待到了慈庆宫前,已是人来人往,难得的热闹异常。门口的宫人有条不紊的接待贵客,此间热闹却不杂乱,处处透着宫里的规矩。   沈绛头一回进宫做客,处处不懂,干脆安静跟着沈殊音。   低眉垂眼,全当自己是来凑热闹的。   待穿过镶嵌着琉璃花饰的照壁后,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气派华贵的正殿,今日不仅有女眷还有男客人。   男女素来分席,因此男客去了东侧殿入座。   官眷贵女则一并到西侧殿。   因为宴席尚未开始,她们前往太子妃处,先行拜见太子妃。   沈绛她们在宫人的带领下,亦步亦趋,没一会儿就先到了太子妃处。殿内显然也有别的贵夫人先到,莺声笑语,连绵不绝。   一声通报,长平侯府两位小姐到。   宫殿内居然奇妙的出现了片刻的安静,是不约而同停下说话,转头看向门外。   可谁料这一看,众人脸上精彩纷呈。   艳羡的、诧异的、惊艳的、自然也有带着丝丝缕缕厌恶的,各种眼神不一而同,直到最后又纷纷落在携手而来的两个女子中,更年少的那位。   所有人心中倒都是一个念头。   沈氏女,当真是好殊色。   沈殊音打小在京城长大,在座的这些夫人,说一声看着她长大,倒也不为过。   她从及笄开始,便有艳冠京城之名。   而沈绛不同,在座的人之中,绝大多数对她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况且关于沈绛的那些传说,不管是她离经叛道的创办朱颜阁,经营铺子,还是她犯天下之大不韪,替父伸冤,都过分浓墨重彩。   反倒是叫人忽略了,这位沈家三姑娘容貌之绝色,竟尤在其姐之上。   沈绛今日穿着一身广袖流仙裙宫装,衣裳之上,一层又一层绣着繁复而华贵金海棠花鸾尾纹样,两边宽大袖口上,用金线在边口绣着同样繁复的海棠花纹,腰间束着巴掌宽腰饰,当真是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比起这样华贵雍容的打扮,反而是她的一张脸更加惹眼。   从她一入内,殿内的光仿佛尽数都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少女娇艳的脸庞清丽绝伦,一双乌黑灼亮的眸子,似潋滟着春水,不经意的抬眸,便透着眼眸盈盈。   饱满丰盈的唇瓣,点缀着绛色,像是熟透的樱桃被咬了一口呈现出的颜色。   光是看,便让人觉得娇艳欲滴。   随着沈绛给太子妃行礼,殿内的这些夫人小姐,这才恍如梦醒。   谁能想到,她们竟被一个少女的容貌迷住了眼。   “谢太子妃赏。”随着太子妃赐座,沈绛轻轻张口回应。   她唇瓣一张一合,唇珠微翘,不少人心底忍不住嘀咕:也不知她唇上涂抹的是什么口脂,怎得颜色就这般好看呢。   不过不少人都怀疑,这是朱颜阁出的新品。   自然也没人会立即上去询问,显得不够矜贵。   没一会儿,又有人进来通禀,这回是郢王妃到了。   这位辈分儿比太子妃还要高,宫人刚一传禀,太子妃居然就已经从高座上缓缓起身。   “见过叔母。”太子妃倒是先行恭敬行礼。   难怪满朝文武,皇宫内外,都交口陈赞太子妃的贤明大度。   如今她贵为太子妃,身份自然尊贵过郢王妃,却依旧能以子侄礼遇相待。   众人给郢王妃行礼后,郢王妃被太子妃请到了上首,自己的邻座旁。   沈殊音在落座时,手臂轻抵了抵沈绛。   沈绛扭头看了她一眼,就见沈殊音居然朝上首的郢王妃眨了眨眼睛。   虽然她动作很小,又未发一言,沈绛却懂了她的意思。   这是在调侃她呢。   不就是三公子的亲娘,她又不是没见过。   先前在护国寺时,她也见过这位郢王妃,只不过王妃不认识她罢了。   没一会儿,端王妃姗姗来迟,这位王妃在京城是颇为有名,因着她出身将门,父亲也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   所以这位端王妃颇有将门虎女之风范,把端王爷的内宅管的水泄不通。   只怕连一只母蚊子都轻易飞不进去。   换句话说,这是位胭脂虎。   坊间传闻,她与自己的婆母霍贵妃之间的关系,不可谓是不紧张。   毕竟端王一心问鼎皇位,子嗣是万万少不得。   但是王妃的性子却善妒的很,不仅不准端王纳妾,就连端王成婚前伺候的通房都被发卖。   虽说霍贵妃几次三番的暗示端王妃,可人家我行我素,只当听不见。   至于端王要仰仗着自己老岳丈的兵权,也不敢得罪自己这位王妃。   因而堂堂一位王爷,倒是只能守着一位王妃过日子。   好在端王妃膝下有两子,子嗣倒也不艰难。   只不过这就更断绝了端王纳侧妃的借口。   端王妃虽然府内竞显胭脂虎本色,可是府外却是摆出一副贤明大度的模样,亲自呈上自己给小郡主带来的礼物不说,更是说不尽的吉祥话,逗得左右皆开怀。   端王妃瞧着被抱在奶娘怀里的小郡主,柔声道:“瞧瞧咱们这小郡主长得,着实是可爱,瞧得我呀,恨不得也立马有个女儿呢。”   太子妃儿女双全,倒也没觉得她这话是已有所指,反而说道:“三弟妹若是喜欢,便也赶紧生个小郡主,正好与我们柔儿作伴。”   小郡主乳名柔儿。   端王妃轻叹一声:“这生孩子可是得讲究缘分,哪能说生就生。”   不过随后她朝一旁的郢王妃瞧了眼,微挡住嘴角,轻声一笑:“太子妃你瞧,连叔母都看咱们小柔儿看的入迷了。”   郢王妃没想到她的话能扯到自己身上,只微一挑眉:“小郡主模样可爱,谁看了不喜欢呢。”   “说起来世子殿下如今二十有二,也该到了议亲的年纪了。”端王妃眨了眨眼睛。   这一下满室女眷,纷纷抬头看了过来。   说起来谢珣,那真是名满京城,不仅是因为他身份尊贵,更是因他行事乖张偏激,先前闹出出家一事。   而近来谁提起这位,不都得叹一声好手段。   初入朝堂,倒也不急,竟然能当了大半年的京兆府小推官。   待时机一到,暗访江南,办了扬州这么个大案子,升任为都察院的四品佥都御史,彻底成了手掌实权的人物。   况且谢珣又有姿容冠绝之名声,丰神俊朗,犹如天人。   年轻小姑娘谁又不爱俏郎君,京城勋贵子弟虽多,可是能这般集家世、权势还有容貌为一身的,谢珣还真是独一份。   端王妃此时乍然提起,在座之中,但凡家中有未定亲少女的贵夫人,或是那些婚事不曾定下的贵女们,纷纷竖起耳朵。   想要听听郢王妃如何回应。   哪怕是沈殊音都忍不住抬起头,望向郢王妃。   “没想到端王妃倒是对堂弟的亲事,这般有兴致。”郢王妃不轻不重给了个软钉子。   霍贵妃和端王拿她没法子,郢王妃可不在意她一个小辈儿。   端王妃被这么一软顶子弹回来,倒也没露出什么不悦的表情,反而越发恭敬道:“侄媳并无僭越之意,只不过关心罢了。毕竟前些日子,太后她老人家还提及此事,说让我们这些当嫂子的,多替世子长眼,若是有合适的,倒也不吝推荐。”   “就是不知,世子殿下喜欢什么样的?”   郢王妃这次倒是神色平和,淡淡道:“我与王爷素来也不拘束着他。”   “他的世子妃,家世不论,只管选他自个喜欢的。”   这句话倒是让沈殊音轻笑了起来,她忍不住又朝沈绛瞧了一眼。   他喜欢的,那不就是她家的小灼灼。   只是沈殊音这揶揄的笑,本只是冲着沈绛,落在旁人眼底,倒成了不敬。   端王妃幽幽望过来,声音冷淡至极:“沈大姑娘,不知王妃此话有何不妥,竟惹得你如此发笑?”   沈绛一愣,下意识朝端王妃望过去。   端王妃此刻正看着沈殊音,眉眼间尽是冷色。   说起来,当年端王与沈殊音之间倒还有一段不得不说的往事。端王最初想要求娶的人便是沈殊音,他们两人之间年龄相差三岁,倒也不能说不合适。   只是沈作明一向不喜掺和到党争之中,若是真把沈殊音嫁给端王,那他就会被绑上端王这条船。   因此他婉言拒绝了此事。   如今这位端王妃的父亲乃是大将军吴符,越是手握兵权之人,只不过却比不上沈作明。   京城中一直有传闻,端王爷是求娶不到沈殊音,这才退而求其次娶现在这位端王妃。   端王妃自然对这样的传闻不陌生,因此她往常瞧见沈殊音,便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女子哪会没有攀比之心,更何况还是自己丈夫险些娶了的女人。   先前沈殊音嫁给方定修时,两人琴瑟和谐,好一副神仙眷侣姿态。   沈殊音和离的消息传出来时,端王妃在自己的院子里,险些笑断了肠子。   沈氏女,也有今天。   活该!   现在沈殊音不过是个和离归家的妇人,一句沈家大姑娘,尽显她身份上的不尴不尬。   沈殊音被端王妃叫到了姓名,自然也不能再坐着了。   她恭敬站起来,温和而不失礼节道:“我只是觉得王妃娘娘,一颗爱子之心令人感动,毕竟娘娘没有逼迫殿下,娶自己不想娶的人。”   “沈大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是谁娶了不想娶的人?”没想到方才软钉子都没刺到的端王妃,这会儿竟也失态了。   也是怪她自己太过心虚,竟以为沈殊音说这句话,是在讥讽端王娶她是被逼迫。   一时间,殿内气氛,紧张了起来。   谁知一旁安静待着的沈绛,突然也笑了起来。   相较于方才沈殊音无声的笑意,她这一声笑,可谓是嘲讽至极。   沈绛有些诧异的望着端王妃,由衷想着,端王为了兵权,还真是舍得委屈自己。   就连这样拎不清状况的,都敢娶回家。   这位端王妃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家的这个亲王爵位,可是随时有不保的危险。   还有这位王妃倒也不打听打听,她们沈家人是好欺负的吗? 第118章   殿内都被这一声轻笑吸引, 方才沈殊音的笑,只是无声的,旁人也没瞧见, 只是端王妃乍然发难, 才引起注意。   可是现在这过于清楚的轻笑声, 惹得众人忍不住看过来。   众人这才发现, 笑出声的竟是坐着的沈绛, 只见小姑娘杏眼轻扬,眼尾上翘, 澄澈双眸盈满笑意,有种顾盼神飞的曼妙。   光是这个笑容,便叫有些人险些揉碎了帕子。   上天从来都不是公平的,光是在容貌, 便分出了高下之别。   有些人刻意练就婉转柔媚笑容, 倒不如旁人随意抬眉的一抹笑。   端王妃难免有些气急,冷眼望着沈绛:“你又在发笑什么?”   “王妃恕罪, 若是我有做的不妥之处,还请王妃见谅,”沈绛语调慢条斯理, 倒是也不是轻慢, 反而透着一种恳切。   直到她轻声又问:“只是我不知,原来在宫里, 笑也有错。”   沈绛的语气温软, 说出话的却四座俱惊。   端王妃猛地拍了下扶手:“大胆,谁给你的胆子, 与本王妃这般说话。”   眼见着端王妃发火, 众人心头更是惊讶。   也有人心底暗笑, 果然是个乡下养大的姑娘,哪怕有着侯府嫡出的身份又如何,依旧是上不得台面。   这头一回参加宫宴,就得罪了亲王妃。   以后的日子难咯!   正巧一旁坐着的是霍竹韵,这殿内说来与沈绛最熟的,也就是她了。   沈绛初开朱颜阁的时候,为了能让朱颜阁的口脂迅速在京城走俏,使了些手段入了京城贵女常去的映雪堂。   那时霍竹韵便见过沈绛。   只不过那会儿霍竹韵虽也觉得沈绛实在貌美,但因为沈绛当时的表面身份,只是个商贾女。霍竹韵丝毫没将对方放在自己眼中。   街边上卖豆腐的女子,貌美点的都能唤一声豆腐西施。   这个商贾女哪怕长得再好看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嫁入她们这样的勋贵世家?   如今两人再见面,沈绛不再是那个商贾女,反而是大晋手握兵权的侯府世家的嫡女,身份尊贵,并不低于自己。   霍竹韵眼瞧着端王发难,虽然她也并不喜自己这个表嫂。   端王妃实在是把端王看得太紧了,哪怕她对自己表哥端王从未有过一丝念头,她每次瞧见自己都是一副警惕的模样。   不过今个端王妃要真是教训这个沈家女,她不介意推一把。   “王妃见谅,沈三姑娘头一回参加这样的宴会,难免紧张,倒也不是故意冲撞您,”霍竹韵开口,看似解围,却又在暗指沈绛是乡下来的女子,没规矩。   端王妃这会儿倒是像被提醒到,她轻哼一声,不看沈绛,反而望着沈殊音:“沈大姑娘,银子虽说是好东西,不过这些黄白之物,怎么能比得上规矩体统重要呢。”   这话已不是暗示,而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明说沈绛不懂规矩。   沈殊音脸色难看,正要开口,却被一旁的沈绛轻轻握住手掌。   端王妃见她不说话,反而越发得意道:“咱们这些人家,哪有自个亲自抛头露面做生意的,那个什么朱颜阁,我瞧着也不过是盛名之下……”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旁的郢王妃突然开口道:“朱颜阁怎么了?”   端王妃一怔,没想到打断自己的,是这位一向作壁上观的郢王妃。   “我如今用的口脂便是朱颜阁的,怎么,端王妃眼界竟如此高,连这样的口脂都瞧不上?”郢王妃轻柔慢语问道。   端王妃再有脾气,也不敢得罪长辈。   她气得手指甲险些都要插进手心,今个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不叫她顺心呢。   一个小小的沈家姑娘,她不信还收拾不了。   此时一直未开口的太子妃,终于姗姗开口:“叔母,三弟妹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她一向心直口快,还请您别介意。”   眼看着郢王妃居然跳出来,替自己说话,沈绛原本还诧异。   又听到太子妃的话,沈绛差点儿又说出声。   都说这位太子妃素有贤名,可是有贤名并非就是好欺负。东宫办宴席,端王妃一个外人刚到此处,便开始指手画脚。   太子妃却没第一时间制止她,无非就是想让众人都瞧瞧这位端王妃,到底有多心直口快。   端王想要争皇位的心思,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是他有这么一位王妃,光在名声上,已输给太子妃太多。   不管谁提到太子妃,都会称赞一声。   谁更合适当未来的皇后,大家也是看在眼底。   虽说内宅女眷并不能影响到大位之争,但终究还是有所考量。   要她是老皇帝,自然也是更喜欢太子妃多一些。   好在端王妃只是脾气略差些,也不至于完全没脑子,太子妃一开口,她就听出了深意,知道这是太子妃在踩着自己,给她自己戴高帽呢。   端王妃立即说道:“叔母,我不是瞧不上朱颜阁的口脂,只是我觉得做生意嘛,难免抛头露面,沈三姑娘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实不该如此。我这人呢,便是心底太好,总是喜欢为旁人多考虑几分。”   “说话直白了些,自然也就会显得,没太子妃这般会说话。”   精彩!!   沈绛差点儿拍案叫绝,她说实话,还真未曾在脂粉堆里这般深入打滚过,先前查案,都是明刀明枪,刀林剑雨,没想到,女子之间的话锋,也能如此明枪暗箭。   要不是她也算是当事人之一,恨不得拿一把果子,边吃边看戏。   太子妃何等身份,哪怕听出端王妃来者不善,依旧是一副端庄大方的表情,只听她道:“倒是光顾着说话了,今次父皇为了小郡主百日,特地命宫中伶人排了一出戏。就在旁边的畅园里,还请诸位一起移步吧。”   既然太子妃发话,众人自然是要起身移座。   正好这会儿,沈绛与沈殊音落在后面,沈殊音低声说:“端王妃那样的性子,灼灼你没必要与她计较。”   “咱们为何要看她的脸色。”沈绛轻笑。   虽然她是亲王妃,可是沈家乃是手握兵权的勋贵,连东宫都要拉拢沈家,端王真的敢得罪沈家吗?   沈绛刚才出声,全然不是凭着一股莽劲儿。   只因为她们沈家有得罪端王的资本,可是端王却没有开罪沈家的资格。   端王这会儿正在为扬州之事苦恼,此案一旦开审,就连皇帝都保不住他。   沈殊音摇了摇头:“话虽如此,可是郢王妃也在此呢。”   沈绛一怔。   “姐姐你想什么呢,”沈绛压低声音急道。   沈殊音摇头轻笑,待到了畅园时,众人依次入园,却有人叫住沈绛。   “三姑娘。”开口出声叫她的方宝宁,刑部侍郎之女。   沈绛见到她也是欣喜异常:“宝宁,好久不见。”   方宝宁轻声一笑:“可不就是,我和妙妙几次去朱颜阁,可是你这个大忙人啊,都不在。”   沈绛连连道歉:“对不起,我一直在忙着在各地采购朱颜阁口脂的原料。”   “我知道,沈姐姐都与我们说了,而且我们每次去朱颜阁,沈姐姐都给我们送好些东西,”方宝宁吐了吐舌头。   虽然方宝宁也是后来知道沈绛的身份,但是当初她帮着沈绛去见沈殊音,所以心底多少还是有些猜测。   沈绛好奇问道:“姜妙呢?”   “别说了,妙妙定亲了,最近一段时间都被她娘亲拘在院子里准备嫁妆,”方宝宁委屈。   她与姜妙关系最好,每次宴会,两人都是同进同出。   如今突然只剩下她一个人,好不习惯呀。   沈绛惊喜道:“原来妙妙定亲了,真是恭喜恭喜,回头咱们一起去瞧瞧她吧。”   “好呀。”方宝宁开心道。   没一会儿她们入了园子,没想到霍贵妃带着几位宫眷也来了。   众人又是一通行礼,总算是等到开始点戏。   “娘娘,要不您先点一出,”太子妃叫人将戏折子呈到贵妃跟前。   霍贵妃乃是端王生母,自从先皇后去世,后宫便没有皇后,霍贵妃乃是位份最高的宫眷,一直以来也在统领六宫。   霍贵妃却笑笑摆手:“今日乃是小郡主的好日子,也是太子妃的好日子,我岂能喧宾夺主。还是太子妃点吧。”   两人推脱了半天,太子妃这才在霍贵妃的强烈推脱下,点了一出喜庆的戏。   很快,台上开锣,台下人听得热闹。   沈绛极少看戏,只是凑个热闹,远不及旁边的方宝宁懂行,只听方宝宁小声道:“哎呀,今天居然是尚宝清。”   “他很有名吗?”沈绛有些好奇。   方宝宁点头:“他先前是在外头梨园唱戏的,后来因为名气大,这才进了宫。你瞧瞧他这身段,是不是比女子还要柔软。还有他的扮相,我就没见过比他还好看的。”   “真是太美了。”方宝宁眼睛发光,嘴里感慨。   沈绛仔细望着台上的伶人,此时正好唱到精彩处,此人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唱腔更是格外的细腻温婉。   倒是有些像沈绛在扬州时,听到的那些江南小曲的调子,婉转温柔。   显然这位尚宝清尚大家,确实有名,台下不少人脸上露出跟方宝宁同样的痴迷之色,女眷的消遣里,听戏可是大家最爱的。   京城里的这些伶人,不仅有男客人追捧,更有女眷捧着。   只不过女子捧人更含蓄,比不上那些男子一掷千金。   没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外面怎么了?”太子妃低声问道。   宫人出去看了看,回来禀告:“回太子妃,是太子殿下正带着几位殿下还有公府侯府的公子们比赛射箭呢。”   “殿下可真是好雅兴。”霍贵妃不紧不慢道。   太子妃轻笑:“今日难得来了这么多人,殿下性质好,带着诸位弟弟们玩闹呢。”   “不是比赛射箭,现在谁赢了?”   端王妃突然来了兴致,问道。   谁不知道太子先前因为坠马的原因,脚上有些不便,反而是端王一直有文武双全的名声,在历次的皇家狩猎活动中,屡屡拔得头筹。   她这么一问,连太子妃都忍不住看向宫人。   宫人面露微微尴尬,轻声道:“回王妃,目前是世子殿下暂时领先。”   “世子?”端王妃惊诧,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一旁原本没打算开口的郢王妃,朝她看了一眼,突然道:“程婴倒是许久没参加这些了,我记得他九岁时头一次参加围猎的时候,就得了皇上亲自赏的一把弓。端王妃嫁进宫里时间短,不懂这些,难免的。”   皇家围猎,凡是第一者,都会得到皇上亲赏的东西。   郢王妃的回复,虽然语气温柔,实则却是霸气满满。   老娘的儿子,九岁就是第一,那时候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眼看着自己儿媳妇因为说错话,当众被郢王妃这么下不来台,霍贵妃脸上露出淡淡不悦,不过她这不悦多半是对着端王妃。   既然不懂,便少说两句话。   沈绛正听着热闹,突然方宝宁轻拉了下她的衣袖,低声说:“你快看那位霍姑娘。”   满场只有一位霍姑娘,那就是英国公府嫡女霍竹韵。   方宝宁揶揄道:“人家说世子殿下得了第一,她比自个得了第一,还要开心呢。”   也不知是有所感应,还是冥冥之中,霍竹韵居然在此时,朝她们这边看了过来。   沈绛与她对视了一眼,迅速别开了视线。   人的缘分大约是天注定的。   有些人,你从第一眼瞧见她,便知道与她没缘分。   沈绛对霍竹韵就是这样的感觉,她想霍竹韵对她,只怕也是说不出的看不上。   两人倒是相互厌恶,谁都是瞧不见对方眼净。   方宝宁也看见了霍竹韵的眼神,替沈绛打抱不平道:“三姑娘,她这么瞧你干嘛,世子看不上她,又跟你没关系。”   “你可快别说了吧。”沈绛赶紧说道。   虽然她们两人坐在边角,而且方宝宁声音压的极低极低,可是沈绛还是心惊肉跳。   这话要是被人听到,只怕霍竹韵杀了她的心都有。   “本来就是啊,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啊。”   这位霍姑娘对谢珣的心思,不说人尽皆知,但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霍家乃是三皇子端王的母家,是三皇子的人,所以霍竹韵的婚事一定是三皇子想要联姻的人。   但是郢王爷何等滑不留手的人物,他就是不站队,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反正不管哪个侄子登上皇位,他都是皇叔。   又何必要趟这趟浑水呢。   所以对于霍家想要联姻,郢王府是从来不接这茬。   郢王妃甚至刻意避开有霍家的宴席,也算是躲的干干净净,可是霍竹韵却一直不死心。   倒也能理解。   京城世家公子哥虽然多,但是多是长相普通,平庸无能,那些出挑的,一个手掌能数的出来。   霍竹韵这种自持花容月貌,天仙之姿的人,又岂能看得上寻常男子。   自然要选个神仙人物来般配自己。   只可惜不管端王如何暗示,郢王爷夫妇只当听不懂。   霍竹韵今年也有十七岁,眼看着年纪越来越大,就要拖不起了。   如今她娘已经在偷偷相看别家,她自己心底也是着急不已。   这会儿方宝宁还不知道,谢珣不喜欢霍竹韵,还真跟沈绛有关。 第119章   花园内, 年轻的勋贵公子,正憋足了劲儿,拉开手中的硬弓, 一箭急射而出。   利箭正中靶心。   “好, 好。”周围一片欢呼声。   射箭之人放下箭,向四处拱了拱手, 笑道:“雕虫小技。”   “定钧,你何必这般谦虚, 你的箭术, 谁人不知, ”端王上前拍了拍射箭之人的肩膀。   原来此人是霍定钧, 正是霍竹韵的亲哥哥。   先前太子命人拿来了军中才用的重弓, 这样的弓箭, 需要惊人的臂力, 寻常人压根拉不开,哪怕在军中,能用的人都极少。   但是此弓杀伤力极大,射程足有几百步,能轻松击穿战甲。   在场的都是勋贵子弟, 这些子弟不少人还在禁军和御林军中当差。   可是也鲜少有人能拉开这样的重弓。   谁知谢珣站出来, 小试身手, 轻松拉开这把弓, 且每箭必中靶心。   旁人连这样的弓都拉不开, 谢珣却轻松射中靶心。   待侍卫走过去,准备将箭羽拔下, 居然试了几次都未拔出来, 再仔细一瞧, 箭头入靶三分,牢牢钉在里面。   太子极开心,赞赏了几句,颇有把谢珣当成自己阵营的意思。   端王却心有不虞,示意自己这边的人纷纷上前试这把弓,谁知要么就是拉不开这样的重弓,要么就是勉强射出去,却射不中箭靶。   丢尽了端王脸面。   好在霍定钧及时站了出来,不仅拉开这把重弓,还射中了靶心。   太子倒也没跟端王争这一时意气,反倒说:“好了,不过是寻常切磋,便是没拉开弓,也犯不着丧气。这样的重弓,本就是军中所用。大家也累了,不如先歇息歇息。”   旁边便有座位,太子命人上茶。   众人心头松了一口气,坐下闲聊。   待宫女依次上茶,到了谢珣面前,他正要伸手拿过,那宫女瞧了他一眼,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了,竟手一抖,茶水泼洒了出来。   “奴婢该死,殿下饶命。”小宫女端着茶水,立即跪在地上。   太子抬眸看了过来,怒呵道:“笨手笨脚,连这点小事儿都做不好。”   小宫女连连哀求:“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谢珣低头看了眼衣袍上的茶渍,就听身侧太子薄怒道:“来人,将她拖下去。”   “太子殿下,不过是小事儿,倒也不必重罚,”谢珣还是开口。   他本就是淡薄的性子,从不会迁怒奴婢,在宫里算是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子。   这小宫女听着世子殿下给自己求情,不住磕头谢恩。   谢珣缓缓站起来:“太子殿下,衣裳污浊,还请允我暂且告退。”   太子点头,命人带他去专门准备给客人休息的宫殿更衣。   谁知谢珣刚走没多久,就有宫人来报,客人已来的差不多。太子妃那边的戏也听得差不多,小郡主百日宴的吉时也快到了。   太子起身:“既然如此,咱们就先行去正殿吧。”   一众人跟随太子离开,只是待众人入殿就坐时,太子也先行离开去更衣。   谢珣跟着宫人一路走过,却发现这庭院却格外僻静,根本不是寻常人会来的。更不像是宫人所说,是东宫给今日客人准备的休息之所。   倒不如说,更像是专门给他准备的地方。   身侧的晨晖似乎也发现了不对劲,低声喊了声:“殿下。”   谢珣微摇头,示意晨晖,不必开口。   事有蹊跷,必然也是事出有因。   此乃皇宫,刺杀之事压根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自然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   太子如今拉拢自己都来不及,必然不会害他。   所以谢珣心中大定,以不变应万变。   待到了殿外,宫人推门,晨晖立即进去查看,倒不是怕藏着刺客。   真的是刺客反而不可怕,他与殿下两人,必不会让对方活着离开。   就怕藏着的是个姑娘……   要是哪家姑娘真的藏在自家殿下更衣之处,那可就是十张嘴都解释不清。   好在里面什么都没有,晨晖这才安心请谢珣进去。   谢珣让晨晖在殿外守着,自己换了一身新湛蓝罩薄纱宽袖长袍,本就修长挺拔的身量,换上这一身更加面如冠玉。   他刚抬手,将衣袖理好,就听外面晨晖惊呼:“太子殿下。”   “不用行礼,程婴在里面吧。”太子的声音清楚传来。   谢珣知道他会等来某人,但没想到,亲自来的会是太子。   很快,晨晖重新将殿门打开。   他拦不住太子,所以刚才一看见太子,已出声给自家主子提了个醒。   谢珣从原本更衣的屏风后走出,一眼看见,跨门而入的太子。   太子一身杏黄常服,这样尊贵的颜色除了帝王之外,普天之下,也只有太子可着。   “参见殿下。”谢珣行礼。   太子急跨两步,行至他身前,将他扶起:“程婴何必与孤这般客气。”   外面越发幽静,似乎连晨晖的声音都消息。   临窗载着的两株桃树,正值花期,繁茂的枝叶上盛开着桃粉色花瓣,恰有一根桃枝延伸到窗外,支开的窗棂正好能瞧见,阳光落在粉瓣,似乎让这一室都沾上了春光。   只是再柔媚的春光,此刻都无人在意。   殿内两人,谢珣气定神闲,全然不打算先开口。   最后等不住的人,竟是太子。   他望着谢珣,开门见山道:“程婴,孤来见你,是有一事相询。”   一事相询?   谢珣声音清冷道:“太子殿下只管开口,只要我知晓,必是知无不言。”   太子似乎真的相信了他这句话,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   谢珣却平静无比,似专心等着太子接下来的话。   果然,太子问道:“程婴,扬州之案旁人清楚,但是此案乃是你一手督办,你可知道父皇究竟是什么心思?”   谢珣看着他,平静道:“太子殿下,臣不敢随意揣测上意。”   “我并非要为难你,但是父皇对这个案子是什么想法,是想要轻轻拿起,还是严惩?”太子似乎非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谢珣眼底依旧一派平静,望着太子:“太子殿下,皇上给臣的命令是,彻查此案。”   “彻查?还要怎么彻查?”太子惊讶。   随后太子猛地转身,在殿内来回走了好几步,脸上神色似乎压不住,眼底更是升起丝丝缕缕的戾气。   太子停住脚步,转头怒道:“现在人证、物证俱在,私开铁矿、铸造兵器、养私兵,哪一桩不是够杀头的大罪,父皇难不成还想包庇老三不成?”   谢珣黑瞳跟着他的话音猛地一缩。   “殿下,皇上并未要包庇谁,他只是想要彻查这个案子,毕竟那么多灾民无辜丧命。”   太子似乎感觉他这话是向着自己,忍不住喜道:“程婴,孤知道你绝非老三的党羽,在此事中,你定然能秉公办理。”   “臣自然会如此,只是……”谢珣脸上露出微微失望。   太子跟着皱眉问道:“只是什么?”   谢珣放缓声音:“此案主犯乃是张俭,此人自从被我提到都察院大牢之后,便开始反复无常,着实是叫人头疼呐。”   “反复无常?”太子大骇。   他经不住心底,问道:“此人如何反复?他不是已经认罪指认了老三?”   “坏就坏在这里,他一会儿说端王殿下是元凶,一会儿又矢口否认,他乃是扬州流民案的主谋之一,若是连他的口供都这么反复无常,皇上肯定会觉得此案背后还有蹊跷。”   谢珣一脸头疼的模样。   太子咬牙:“我听说这个张俭出了名的硬骨头,在锦衣卫的时候,口供都没变过,怎么一到都察院就反复无常了。”   “或许是看见了一丝生机吧。”谢珣无奈。   太子抬眸望着谢珣,再次道:“那些账册呢,这些可都是如山铁证。”   谢珣不紧不慢说:“太子殿下,您也知账册乃是死物,有些东西是可以捏造的,比不上活人的口供重要。”   “照你的意思,老三这次难不成又能逃了?”太子脸上阴郁的能滴水。   谢珣这才松口说:“倒也不至于,毕竟扬州之案并非只有他一个人犯人。我在回京之前,已将扬州的涉事官员都一并带了回来。”   扬州府险些被抓空了。   要不是因为这样,只怕连江南总督薛世荣都逃不了,只是现在皇上还需要薛世荣压着扬州的局势,这才留他一条狗命。   “那就好,此案重大,还望程婴你切莫让孤失望啊。”   因为宴会即将开始,太子也是趁着这个空档,才让人将谢珣引到这里,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虽然太子得到的答案,并非是他想要的,但他确实不能离开太久。   要不然被人发现他与谢珣见面,只怕会引起有心人揣测。   这也是太子要这么大费周章见谢珣的原因。   现在端王恨不得要抓住谢珣的把柄,要是真的发现他与太子见面,定会立即在皇上面前,攻讦谢珣乃是太子党,阻止他继续查这个案子。   虽然太子也想让自己的人插手扬州案。   可就像他的幕僚说的那样,欲速则不达,越是涉及到端王之事,他越应该表现出事不关己的态度。   谢珣恭声道:“那就请太子殿下先行离开。”   太子没有与他推脱,点头示意,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卫,离开了这个院子。   四下彻底寂静。   没一会儿,晨晖重新回来,看见谢珣就站在殿门口。   “殿下,咱们现在也回去吧?”晨晖轻声道。   谢珣眼睫覆压,站在殿门口,一阵穿堂风而过。   他的声音透着冰冷:“太子果然不对劲。”   晨晖瞪大眼睛。   什、什么意思?   谢珣抬眸,望着院门口的方向,那是太子方才离开的方向,他说:“他来的目的,是询问我,皇上对扬州一案的看法,显然是因为此案迟迟未了结,他着急了。”   晨晖:“这有什么不对,此事事关端王,太子想要除掉端王,也在情理之中吧。”   “但是他对扬州案太了解,这个案子目前只有锦衣卫和我、还有皇上才是最清楚的,旁人也只是以为是因为扬州官员贪墨了朝廷的赈灾款。”   “可是太子连端王在扬州私开铁矿,私制兵器这些事情都了解的一清二楚。”   晨晖眨了眨眼镜,还是有些怀疑道:“或许是因为太子殿下消息灵通,毕竟他可是太子,说不准他在锦衣卫也有人。”   “那不可能,锦衣卫是皇上最私人的力量,皇上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沾染锦衣卫的权柄。即便是太子也不行。”   应该说,是太子的话就更不行。   毕竟太子如今权势已越来越大,皇上提防他都来不及。   又怎么会允许他在锦衣卫中安插自己的势力。   晨晖此刻脑海中转了转,他跟在谢珣身边这么久,熟悉主子的心思。   他思来想去,终于跟上谢珣的思路,忍不住瞠目道:“殿下,难不成你怀疑扬州一案,是太子刻意给端王设下的圈套?”   “为何不可?”   先前他便在都察院以此话诈过张俭,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所以刚才太子问话时,他便有意说出张俭反复无常,因为在他们的计划之中,张俭应该是一个死士。   别的死士在暗,以利器杀人。   张俭这个死士就是在明,他以自己为诱饵,诱端王上钩,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   谢珣眼底透着冰封的冷漠:“端王狼子野心,众人皆知,但是他比不上太子名正言顺,所以他想要登上大位,就得有人支持。权势名利、金银财宝,他得许下重利,旁人才敢跟着他干这失败了就得杀头抄家的勾当。”   “扬州乃是天下盐都,又占尽天时地利,大有敛尽天下之财的趋势。若是有扬州官员来投靠他,你说端王会不动心吗?”   或者说,端王也会主动利诱张俭,让他上了自己的船。   可是端王却不知,这本就是旁人给他挖下的惊天大坑。   只要他一脚踩进来,未来面临着的必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皇上迟迟不对端王下手,太子便急了。   若是这样的重罪都无法彻底扳倒端王,难道皇上对端王真的宠爱至此,倚重至此?   这也是太子急于从谢珣这里,得知皇上真实意图的原因。   晨晖只觉得主子这个想法,乃是惊天阴谋,太过惊人。   可是细想下来,却又好像丝丝缕缕中有着联系。   谢珣冷淡提醒:“我们可是至今都不知道,张俭那个八百万两银子藏去哪儿了?”   晨晖惊呼:“您的意思是,他或许是献给了太子殿下?”   八百万两,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端王看似敛了财,可是他得到的也不过才一百五十万两。   要不是晨晖找到了被张俭真正藏起来的账册,他们永远都不知道,此人居然把足足八百万两银子藏了起来。   “若是此事真的是太子给端王设下的圈套,那太子岂不也是草菅人命?”   晨晖有些恼火。   他是亲自参加过扬州一案的人,那些流民的生活,简直是生不如死,顶多也只能算还活着。   那些惨死在铁矿,被随意掩埋在铁矿里的尸体,被一具具挖出来。   得了消息赶来的家人,痛哭流涕。   那样的场面,晨晖至今无法忘记。   外头都赞太子宽厚仁义,若此事真的是太子所设阴谋,他以百姓为局,引端王入瓮,那么他又与端王有何不同。   谢珣站在廊下,阳光笼在他身上。   却让他依稀想起,曾经的过往,待他十岁之后,身体好了些,偶尔会回来书房读书。   那时候皇上对众皇子的期许极高,太子最为年长,身边围绕着的大学经世,更是层出不穷。   那日皇上考究众皇子,太子得了头彩。   皇上问太子,想要何赏赐,那时候他的回答却是振聋发聩。   “父皇,儿臣无需赏赐。”   “儿臣只愿我大晋国运昌盛,天下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万国来朝,享太平之盛世,创万世之基业。”   太子说罢,众皇子起身,齐声喝道。   “皇兄之愿,便是吾等之愿。”   皇帝望着众皇子此等齐心,笑意开怀。   往事历历在目,现实却尤为讽刺。   谢珣望着天际,这样的帝朝看似山河锦绣,却早已经是千疮百孔。   他本该开怀,他自幼所受之苦楚,曾经无人能体会。   而如今他却可以高高在上,望着这些曾经欺他、辱他、害他的人,在他脚底下匍匐。   他更能看到这个帝朝摇摇欲坠,他想要的都会唾手可得。   可是他却无一丝畅快。   他真正所愿的是什么?   待谢珣面无表情走到院外,阳光越烈,他心头的冷漠越发如冰封积雪,越埋越深。   直到他抬头,就看见不远处一个纤细娇俏的身影。   一瞬间,连扑面而来的春风,都变得温柔。   他心底的冰雪,也仿佛在这瞬,融化了。   沈绛就站在不远处,她并未瞧见谢珣,而是望着不远处,似是在深思,待她微转身,抬眸望过来。   顷刻间,她那双似永远潋滟着湖光水色的黑眸,微微含笑,眼角在看见他的瞬间,上扬翘起,恍如春风拂面,就连方才院内盛开的桃花,都不及她这一笑的柔媚。   谢珣那犹如被重重白雾迷障着的心底,终于被轻轻拨开。   唯愿斯人笑靥如花。   她一直想要这天下河清海晏,他便还她一片太平盛世。 第120章   沈绛站在原地, 远远朝谢珣笑着,却不知是否该过来。   毕竟这里是宫里,她与谢珣乃是未婚男女, 应该要避嫌。   她心中百般纠结的时候,谢珣反而阔步走了过来。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谢珣走到她面前, 低声询问。   沈绛左右看了一眼,皱眉道:“我方才瞧见一个眼熟的人。”   谢珣:“眼熟?”   沈绛脸色有些凝重,声音更轻:“好像是那日在船上的人。”   她虽没有说清楚, 谢珣却已听清楚。   是他们从扬州回来时,遇到的那场刺杀,那些上船营救张俭的人。   谢珣又问了句:“你确定吗?”   他这么一问,沈绛反而摇了摇头。   她说:“那天晚上天色太暗,我也只是看了个大概, 所以只是觉得眼熟。”   这也是她一直在此处迟疑的原因。   好在谢珣安慰道:“你可记得他什么模样,往何处走了,我让晨晖盯着他,看看是谁带他入宫的。”   沈绛指了指一条路:“他是往那边走的。”   她仔细描绘了对方的长相, 尽量将对方脸上的特征说清楚,只是最明显的也不过就是对方有个蒜头鼻。   后来又一想, 沈绛又说起对方穿着的衣服。   好在比起长相来, 衣裳反而更能准确描绘一个人。   晨晖有些佩服道:“三姑娘果然是博闻强识,不过是几眼, 便能将对方的衣着配饰都看的这般真切。”   沈绛淡笑, 她向来聪慧, 能过目不忘。   晨晖立即离开, 前去寻人。   沈绛这才看向谢珣, “三公子, 你怎么从那边过来,你不是在跟她们射箭?”   “射箭?你怎么知道我在射箭?”   沈绛又想起先前霍竹韵,不由醋意上头:“当然知道了,先前我们看戏时,太子妃听到外面吵闹声,便命人去看。这才知道太子爷带着你们一块射箭。”   “一听说三公子得了头彩,有些人可开心呢。”   谢珣轻笑:“你就这么开心?”   “……”沈绛气恼,小心思完全没被他看出来,便再说:“谁说是我了。”   可是她看着谢珣温柔笑意,她心头的火气,突然熄了。   旁人喜欢他,又不是他的错。   “不是你,还有谁?”谢珣又是一笑。   沈绛眨了眨眼睛:“那我便不知了。”   这下谢珣可算是瞧出端倪了,许久,他脸上似陷入沉思,忍不住道:“难道阿绛是在吃…味?”   他故意拖着腔调,让沈绛不免有些面红耳赤。   “我吃什么味?”沈绛嘴硬道。   这次谢珣倒是不说话了。   只是他看向沈绛,眼底带着似笑非笑,徒然让沈绛更加恼火。   不过很快,阿鸢偷偷溜出来,看见她在此处,赶紧过来,她瞧见谢珣也在此处,先行礼道:“见过三公子。”   然后才小声道:“小姐,大小姐方才派人来找你呢。”   沈绛刚才瞧见那个眼熟的人,便急追出来,留下阿鸢替她打掩护。   没想到大姐姐不放心,这么快就派人来找她。   沈绛说道:“既然晨晖已经去找人了,我这就回去了,免得大姐姐担心。”   谢珣点头:“你先去吧,此人既是今日来东宫做客的客人,我必有法子找到他。”   有他在,沈绛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   她离开之后没多久,晨晖便回来了。   他有些羞愧摇头道:“殿下,我找了一圈,还是未曾找到三姑娘说的那人。”   “你去西华门,今日是任郁当差,你将此人的长相衣着都告诉他,待会宴席散了,让他仔细检查每个离开的人。”   晨晖没有意外。   任郁,御林军副指挥使,负责宫禁安危。   此人与谢珣之间,显然暗中有着某种关系。   只是连晨晖这样的近卫,都不是很清楚。   其实晨晖也知道,自家殿下在朝里早已经埋下了不少人,这些人之间彼此绝无联系,更是任谁看了,都也不会想到他们与谢珣有关系。   但他们都是世子的人。   晨晖得了令,立即前往西华门。   谢珣独自一人,重新入了席。   小郡主的百日宴已经开始,皇上和太后的赏赐,在宴会开始前送到。   流水般的东西,抬进了慈庆宫。   霍贵妃一副荣宠不惊的模样,似乎丝毫不在意,反而是端王妃脸上隐隐有些端不住,她的小儿子只比小郡主大一岁,是去年出生。   但是当时的赏赐,可远远不及今日。   虽然太子是储君,她生的毕竟是小王子,竟被个郡主比了下去。   好在端王妃也就是心底泛着酸,脸上勉强还撑住了笑意。   谢珣入内时,坐在西殿的女眷们,远远望见他,一身蓝衣锦袍,墨发青丝被梳成髻,以金冠束之,殿外的春光正好,泼洒在他身上。   竟有种水墨作画般的肆意风流。   “难怪都说这位三公子,眉眼如画,如天上仙人一般,”方宝宁眨了眨眼睛,不住感慨。   往常谢珣并不会参加这样的宴会,若是参加,也喜欢戴着面具。   今日却一反常态,并未佩戴面具。   众多贵女坐在席上,眼睛却不住往那边扫。   可见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霍贵妃转头与郢王妃夸赞道:“先前太后还与我夸赞,说世子有心,哪怕是公务繁忙,都要抽空陪她礼佛。”   “贵妃谬赞了,说是陪母后,其实也是他自个喜欢,”郢王妃轻笑。   霍贵妃笑道:“不过太后也说了,世子如今也有了正经差事,少不得后院里该填人了。”   沈绛心底忍不住笑起来,倒真是亲婆媳。   端王妃前脚刚关心过谢珣的婚事,这会儿霍贵妃又挑起这样的话题。   郢王妃这次倒是温温和和说道:“程婴的事情,一向都是他自个做主。”   “婚姻大事,到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妃岂能如此纵容,”霍贵妃淡笑。   郢王妃冷淡道:“贵妃说的是。”   说完这句,郢王妃便闭口,似乎不愿意再说这个话题。   霍贵妃碰了个软钉子,也只能心底冷哼一声。   待宴席差不多,太子妃请众人到别处歇息。   沈绛起身时,谁料郢王妃身边的侍女,径直走了过来,恭敬道:“三姑娘,我家王妃一向喜欢你们朱颜阁所出的口脂,所以想与三姑娘说两句,不知姑娘可方便?”   原本已准备离开的霍竹韵,听到这话,脚步顿住,扭头死死望向沈绛。   一脸不敢置信。   沈绛轻笑:“既是王妃吩咐,臣女岂敢推脱。”   侍女恭敬一行礼,便在前头替她带路。   霍竹韵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眼睛里竟蓄着隐隐泪光,还是旁边的霍夫人紧急喊了一声,这才让她拼命克制住情绪,不至在人前就出丑。   郢王妃休息之处,乃是太子妃亲自安排的,与旁人济济一堂的不同。   整个房间只有郢王妃一人。   沈绛入内,郢王妃正坐在椅子上品茶,沈绛行礼道:“臣女见过王妃娘娘。”   “免礼,给三姑娘赐座。”王妃声音柔润,听在耳中便极动听。   待沈绛坐下后,郢王妃抬眸,仔仔细细打量着她。   先前人多,她不便多看,如今一瞧,确实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国色生香。   “三姑娘今年也有十七了吧?”   沈绛虽心底有些紧张,却还是如实道:“回王妃,臣女今年十七。”   “我听闻程婴住在故衣胡同的时候,时常受三姑娘照拂,”郢王妃眼底透着笑意。   沈绛眨了眨眼睛,这才小心说道:“我先前并不知殿下的身份,多有得罪。”   郢王妃竟笑出了声音,揶揄道:“哦,是得罪吗?”   “我以为是三姑娘对他颇为照拂,这才惹得他念念不忘。”   沈绛傻眼,王妃是在责问她吗?   可是她的语气太过温和,叫沈绛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直到郢王妃继续说:“程婴的事情,想必三姑娘也颇为了解吧。”   沈绛想了下,小心回道:“不知娘娘指的是何事?”   “程婴自幼便深受奇毒,因得道远禅师的庇护,这才活了下来。我虽不愿想,可是他身体一直不算好,所以我与王爷从来都盼着他能平安度日。”   “自然我们也盼着他能早日成家,只是程婴向来有自己的主意,他加冠礼上竟瞒着众人,前往护国寺,执意要剃度出家。当时王爷带着侍卫,险些要砸了护国寺的山门。”   “先前我以为我要失去这个儿子,没想到如今他竟能回心转意,还愿意成亲。”   郢王妃声音里透着无限感慨,似在欣喜谢珣的转变,又似在叹世事无常。   直到她望向沈绛,柔声道:“我与王爷从未盼着程婴能娶高门大户的嫡女,他身份本就尊贵,倒也不必非要在意女方家世。”   “但他是亲王之子,最不该娶的姑娘,便是手握兵权世家的姑娘。”   沈绛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下去,心底咚咚咚,犹如擂鼓。   虽说她也想过这样的情况,可是真的听到,整个人还是犹如置身冰窖。   郢王妃似乎瞧出她脸色不对劲,突然道:“瞧我,说了这么多,竟把你吓得不轻。要是叫程婴知道,只怕又要恼我。”   沈绛整个人一松,似乎缓了回来。   她听着王妃的这句话,好像又不是要反对他们?   “本来我也想劝程婴放弃,只是他说,此生非你不娶。我自己的儿子我最是了解,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性子。”   “他如今已经二十有二,你是头一个让他能瞧见的姑娘,也是头一个让他说出这样话的姑娘。更是头一个,他一提到便会欢喜的姑娘。”   沈绛的心脏再次剧烈跃动起来,这次并非失落,而是欣喜。   王妃口中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替她证实了三公子的真心。   她是头一个,让他欢喜的人。   就在沈绛脸颊微微泛红,面露娇羞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母妃。”一个清朗熟悉的声音,出现在门口。   郢王妃望着谢珣急匆匆赶过来,朝沈绛看了眼,不经哼道:“你瞧,我说的没错吧。”   “我不过是与三姑娘说几句话,你倒是急巴巴的追过来。”   谢珣看了一眼沈绛的脸色,没有丝毫不安和难过。   他这才彻底放松下来,轻笑道:“是儿子唐突了。”   “这里是东宫,人多眼杂,我与三姑娘说几句话,便会将她送回去。反倒是你急急赶过来,若是叫人瞧见,岂不是坏了三姑娘的名声。”   沈绛抿唇,突然觉得好笑。   原先她与谢珣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都有之。   如今连见个面,都怕坏了名声。   果然呐,身份越是尊贵,行事倒是越受拘束。   她胡思乱想时,外面突然传来纷乱,众人显然都听到,谢珣扭头看了一眼,说道:“母妃,我先出去看看,你们暂时不要离开。”   郢王妃点了点头。   虽然他们神色都极为轻松,似乎不太在意,但是不知为何,沈绛的心头砰砰跳了起来。   好像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第121章   外面的喧闹声, 竟一时还停不下来。   郢王妃皱眉,正欲让身边的丫鬟再出去瞧瞧,沈绛率先开口道:“王妃,不如让我出去看看吧。”   “你需小心些, 此处乃是东宫, ”郢王妃见她出声, 倒没拒绝, 反而提醒她小心。   沈绛颔首,行礼后,转身走了出去。   待她走出去时,发现宫殿外竟有一群带刀的侍卫。   “你们想要干嘛?”很快,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竟是谢珣,他声音格外冷漠道:“给我住手。”   沈绛一时着急,赶到不远处的院子,就见院子里站着不少人。   她再定睛一看, 院子里的正中央居然摆着一具尸体。   门口有侍卫, 见状, 抬刀挡在她面前, 阻止她进入庭院内:“来者何人, 太子妃吩咐,闲杂人等不得进去院内。”   沈绛着急望向院内, 却发现, 竟有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按住沈殊音的手臂。   “大姐姐。”她急的喊了一声。   谢珣原本正呵斥太监松开沈殊音, 听到这一声, 立即循声望了过来, 竟见侍卫扬刀对准沈绛。   他脸色一沉,走了过来,冷斥道:“放肆,还不将刀放下。”   “是,殿下。”侍卫心惊,没想到是这位殿下出来训斥自己。   侍卫一收回自己的刀,沈绛便进了院子,直奔沈殊音而去。   她身侧的两个太监,依旧还在压着她的手臂,沈绛怒斥道:“放开我姐姐。”   “大胆,皇宫之中岂容你随意放肆,”一旁的霍贵妃见状,怒斥道。   端王妃在一旁阴阳怪气道:“母妃息怒,这位沈家三姑娘自幼在乡下长大,对这些规矩礼仪,一概是不太懂的。”   沈绛却丝毫没怵,问道:“我姐姐乃是受太子妃邀请,入宫庆贺小郡主百日,如今为何要对我大姐姐如此无理。”   果然,此时太子妃开口道:“贵妃娘娘,还是让他们先松开沈大姑娘吧,毕竟现在这个宫女之死,还未有定论,岂能轻易就给沈大姑娘定罪呢。”   沈绛表面虽镇定,心底却是大惊。   大姐姐怎么跟这个宫女之死,扯上了关系?   好在她只是心中有些乱,却并未慌张。   她深知大姐姐的性子,别说动手杀人,便是脚下有只蚂蚁路过,她都会抬脚。   谢珣在一旁也出言道:“贵妃娘娘,此案疑点甚多,沈大姑娘虽然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但并不代表,她就是杀人的人。”   霍贵妃的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巡视,随后轻呵一声:“她可不止是第一个发现,这宫女可是死在她手里。”   沈绛低头,这才发现沈殊音手上竟沾着血迹。   沈殊音的侍女秋蕊立即喊冤:“回贵妃娘娘,我家小姐是在对方死后才发现的,她也是为了查看这个宫女的情况,才不慎沾到血迹。”   “胡说八道,你当时可没在沈大姑娘身边。”端王妃怒斥道。   秋蕊脸颊一红,嗫嗫道:“可是我们大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岂能杀人。”   沈绛皱眉,低声问道:“你当时没在大姐姐身边?”   “三姑娘,奴婢当时去给大姑娘拿东西,确实不在大姑娘身边。”秋蕊声音越发小了下去。   端王妃冷笑一声:“事实还有什么不清楚,这个丫鬟压根不在沈大姑娘身边,而当时屋子里只有沈大姑娘和这个宫女,沈大姑娘手上还沾着宫女的血。东宫是何等地方,难道还能藏着一堆凶手不成。”   “那也不能就如此武断的判定我姐姐是凶手,如今连这个宫女如何死的都还没搞清楚。”   端王妃冷哼一声:“还能怎么死的,长眼睛的都瞧得见,这宫女是被人用匕首杀死的。”   “所以,匕首哪里来的?”沈绛淡漠道。   端王妃张了张嘴,显然被问住了。   沈殊音是从宫外来的,自然不可能带着匕首这种利器进来。   端王妃不服气道:“兴许是她在这殿内找到的凶器。”   “太子妃,端王妃这意思是在说,东宫匕首这等凶器,随处可见,我姐姐随便拿了一把放在殿里的匕首,将东宫的宫女杀死了。”   太子妃沉着脸:“荒谬,东宫岂有这样的事情。”   霍贵妃脸色也不悦,端王妃不知为何,居然一直咬着沈殊音不放。   这个蠢货。   一直未说话的谢珣正蹲在宫女的身边,他在检查宫女尸身上的伤口,待他起身后,转头问道:“太医和仵作什么时候到?”   旁人一怔,身旁的侍卫躬身道:“回殿下,卑职方才已经派人去请了。”   “端王妃何必这么着急给旁人定罪,太医和慎刑司的仵作,一会儿就到,是非曲直,总会有水落石出的。”   端王妃没想到谢珣会如此说,当即不悦:“世子殿下,与这位沈大姑娘有何关系,竟如此帮着她说话。”   “放肆。”一句呵斥声从门口传来。   原来是郢王妃得知这里竟发生了命案,赶紧过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端王妃在此大放厥词。   郢王妃盯着她,薄怒道:“程婴先前乃是京兆尹的推官,掌治刑狱,他见你不顾真相,肆意污蔑旁人,直言不讳,有何之错?”   “倒是端王妃你随意攀污程婴与沈大姑娘,又是何道理。你若是再敢闲言碎语一句,我便与你到皇上和太后跟前,评评今日是非。”   霍贵妃眼见着郢王妃动怒,心底虽恼她如此不给端王府面子。   可她只能呵斥道:“还不快退下,此处有我和太子妃,哪来你说话的份儿。”   端王妃一张脸被气得发白,却不敢再说话。   谁不知道太后偏宠小儿子一家,郢王又只有一个儿子,太后更是偏心的明明白白。   要真闹到太后跟前,想也不用想,肯定是她没脸。   谢珣开口问道:“太子妃,如今东宫的所有出入口是否已被封锁,不再许人离开。”   “方才一发现这具尸体,我便命人看守所有出口。”太子妃轻拧眉头。   在小郡主的百日宴,发生这样的事情,难怪她会不悦。   没一会儿,太子、端王以及六皇子临江王还有九皇子皆到了场。   太子一入内,听说此事,不由道:“东宫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匪夷所思,我定会命人彻查此案。今日本该是小郡主的百日宴,却让诸位受惊,实乃是东宫之责。”   “如今查案一事,孤会全权定夺,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代。”   此言一出,整个院内似乎有一股莫名的气流涌动。   端王突地一笑:“皇兄,谁说此事是在你东宫出的,不过这里也是皇宫,按理说,贵妃娘娘是不是也该一并参与审案。”   太子的推脱之意太过明显,就好像是打算先将众人打发了,再赶紧找个替死鬼。   “况且我听闻此事还涉及长平侯府,不管沈大姑娘是真的杀人还是被冤枉,总该有个评断,”端王朝太子一拜,朗声道:“如今长平侯正在西北领兵,咱们可不能寒了忠臣之心,让大姑娘的声名受损。”   沈绛在太子等人进来之后,一直没再说话。   她此刻犹如站在迷雾中,她可以断定,大姐姐一定没有杀人。   可是大姐姐究竟是无意中被牵扯进来,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目的又是什么。   一个小小宫女之死,背后好似牵扯着什么。   无奈她能知道的东西太少,整个人犹如被蒙住了双眼,一时无法辨别真伪。   霍贵妃轻笑:“可不就是,太子殿下,此事不单单是一个宫女之死,更甚是涉及到沈家大姑娘。”   太子脸色有些不虞,不咸不淡道:“沈大姑娘一介弱女子,岂能轻易杀人,无非就是无意中发现了这具尸体罢了。”   “倒是贵妃和三弟,你们一味将此事与沈大姑娘联系在一起,又是意欲何为?”   双方竟是你来我往,丝毫不打算退步。   还是一旁的六皇子谢玄琅道:“三哥,此事乃是发生在东宫,大皇兄自会处理,不如咱们便先回去吧。”   九皇子谢时闵却跳出来,不服道:“六哥,你住在宫外的自然是不害怕。我可是还住在宫里,这宫里无端端出现杀人之事,要是连个凶手都抓不到,岂不是弄得人心惶惶。”   八皇子谢青玦却又一笑:“我倒是不知九弟,你这么胆小怕事呢。”   “八哥,你此言差矣,我是为了父皇的安危着想。这个凶手今日能在太子的慈庆宫杀人,安能知他明日会不会闯入父皇的奉昭殿。”   几位皇子你来我往,争锋相对。   就连各人之间的立场都站的清清楚楚。   六皇子谢玄琅和八皇子谢青玦自然是站在太子这一边,哪怕不是太子党,也是向着太子说话。   至于九皇子谢时闵他自小就喜欢跟着端王,是旗帜鲜明站在端王这一边。   九皇子将皇上的安危都搬了出来,霍贵妃更没有退让的道理,正好此刻,太医和仵作俱赶到了此处。   霍贵妃立即道:“太医和仵作既然都到了,就让他们先验验尸体。”   验尸这件事,自然谁都不好阻拦。   因为怕验尸会污了贵人们的眼睛,便将尸体抬到一旁,并拿来了屏风挡住。   “此等血腥污秽之事,不如就交给这些仵作吧,咱们还是先到旁边饮茶,”太子妃柔声说道。   谁料霍贵妃却借题发挥道:“如今宫里出现这等恶性杀人,我可没有太子妃这样的闲情雅致,还想要喝茶。”   沈绛趁机走到沈殊音身边,低声问道:“大姐姐你没事吧?”   “我无妨。”沈殊音摇摇头。   她压低声音道:“灼灼,我到了那处时,这个宫女已经倒在地上,满身是血,我当时见她似乎还有一口气在,才想要伸手按住她的伤口。”   “我信大姐姐的。”沈绛握住沈殊音的手掌。   沈殊音赶紧缩回去,小声道:“别弄脏了你的衣裳。”   谢珣站在她们几步之远的地方,此刻扭头望了过来,沈绛轻轻颔首,示意她还好。   很快,仵作和太医都回来。   仵作跪下回话道:“回诸位殿下,这个宫女确实是死于匕首之下。但是她这死状倒是颇为奇怪。”   “什么奇怪不奇怪,你快说来,别吞吞吐吐。”九皇子不悦道。   仵作道:“她的伤口在偏右的地方,伤口乃是呈现向下略勾,伤口处更是由深及浅。”   众人皱眉,显然还是未明白老仵作的意思。   所以九皇子又怒斥道:“你有话就直接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本皇子如何听得懂。”   “他的意思是,这个宫女是死于自杀。”   站在一旁的谢珣,声音清冷道。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第122章   一阵暖风刮过, 本是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却刮不散人心头上的阴霾。   九皇子谢时闵听到此话,断然道:“这怎么可能, 好端端一个宫女, 干嘛要自尽。在这宫里自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她不要自己的命,还不打算要自己一家子的命了?”   这倒确实是实话。   宫女太监若是自杀的话, 便是牵累家人的重罪。   是以宫女和太监轻易都不敢自裁。   端王看向仵作,沉着脸道:“你确定自己没有弄错?”   仵作立即跪地:“回殿下, 小的不敢胡言,小的干仵作已有二十年,见过无数次伤口,这位姑娘的刀伤确实太像是自杀。”   “像, 那也就是说你也并不能确定。”端王淡然道。   仵作磕头道:“小的不敢妄言。”   太子阴沉着脸道:“老三, 你又何必为难一个仵作, 既然这个宫女是自杀的, 今日之事就不劳烦你操心。太子妃自会料理此事。”   “诸位,今日东宫发生此事,孤深感遗憾。”   “等等, ”就在太子说话间,端王突然开口道:“李太医, 方才你与仵作一块检查这个宫女的尸身,你可有什么发现。”   “老三你放肆,孤说话时, 岂容你这般打断。”一向温和的太子, 竟是发了脾气。   哪怕是这在场里最傻的, 都能看出太子的不对劲。   霍贵妃却幽幽开口道:“太子殿下,不如咱们先听听李太医如何说,这宫女好端端的为何要自杀呢。”   李太医哪怕是见惯了世面,如今浑身发抖,直到霍贵妃又唤了声:“李太医。”   “回贵妃娘娘,这个宫女她…她”李太医脸色发白,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直到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有孕在身。”   “什么。”   “怎么回事。”   “我就说此事一定不简单。”九皇子谢时闵幸灾乐祸吧。   沈绛与谢珣对视一眼,纷纷皱起眉头。   显然这个消息,就是太子一直想要隐瞒的。   难道这个宫女与太子有关系?   霍贵妃立即说道:“太子殿下,这个宫女怀有身孕,这可是秽乱宫闱的大罪,必定要找到其奸夫是谁。”   “来人,给我去搜这个宫女的住所。”   太子立即说道:“贵妃,这个宫女既然是死在东宫,不如便让太子妃派人去搜查。”   “大皇兄,正是因为死在东宫,才应该让贵妃娘娘审问此事,要不然东宫若是有人故意包庇杀人犯,岂不是让这个罪大恶极之人逃脱了。”   “荒谬,东宫岂是藏污纳垢之地。”太子望着九皇子。   还是端王说道:“不如让锦衣卫前来,毕竟锦衣卫办案,咱们都放心。”   锦衣卫乃是皇帝之人,不管是太子还是端王,都没能伸进手。   让锦衣卫来查这个案子,倒确实不失是个好法子。   哪怕是太子,此刻都无法一味再拒绝。   很快,锦衣卫的人赶到,沈绛这才发现,来的人居然是傅柏林。   今日他在宫里当值,贵妃派人来时,傅柏林立即带着人到了东宫。   傅柏林单膝跪地:“微臣傅柏林,见过太子殿下、贵妃娘娘以及诸位殿下。”   霍贵妃直接道:“傅大人,今日皇宫中发生了一起宫女死亡案件,因为案件过于曲折,所以让你们锦衣卫来查查此案。”   沈绛心底默默吐槽,案情过于曲折?   何处曲折?   沈绛望着不远处的屏风,那个小宫女的尸体依旧就摆在那里。   如今无人真正在意一个卑微小宫女的死亡,所有人都站在岸边,只等着自己的那条鱼一头撞到网上。   沈绛望着一直咬着不放的霍贵妃和端王。   她又看了一眼正隐隐有些要发怒的太子,只是太子妃走到他身边,似乎安抚了几句,这才太子的脸色稍好。   世人都说太子敏而好学,宽厚仁爱,乃是不可多得储君。   更有未来明君之相。   可今日沈绛这般近的观察太子,却发现他并非传说中那等温和宽厚的性子,相反,他对这个宫女的死漠不关心,更是有些沉不住气,让人发现了他的有所隐瞒。   “既然此事与沈大姑娘无关,不如先让她们离开。”   谢珣不想让沈绛她们牵扯到这些宫闱斗争,开口说道。   端王妃眼看着沈殊音居然能逃过此劫,不由有些着急道:“这个仵作都说不敢肯定这个宫女乃是自杀。沈殊音不仅是第一个发现宫女尸身,宫女手上还拽着她的玉佩。”   这么大好机会,端王妃恨不得踩死沈殊音。   端王皱眉,若不是有这么多外人在,他真想斥责自己这个王妃,简直是蠢货。   愚不可及的蠢东西。   好在他要顾忌脸面,霍贵妃却开口道:“你给本宫住口,此事与沈大姑娘确实没什么关系,想必宫女手中拽着她的玉佩,也只是她帮忙时,不小心被拽下的。”   沈绛只觉得可笑。   如今端王与霍贵妃显然是想抓住太子这条大鱼,不管这个小宫女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但一定跟太子有关。   甚至是太子想要隐瞒的真相。   端王如今如履薄冰,随时要倾覆的可能性,只要扬州一案被定下,他哪怕免得了死罪,活罪也是难逃的。   皇上之所以迟迟未动他,也是在犹豫。   魏王本已被圈禁,若是再去一个端王,太子党在朝中一家独大。   永隆帝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忍受,太子独大的场面呢。   突然沈绛觉得这朝堂,也不过如此,蝇营狗苟,皆为利益,想当初她与三公子一起前往扬州,下定决心,想要给扬州百姓和那些流民们,讨回一个公道。   现如今铁证如山又怎样,定罪与否,还不是帝王的一句话。   锦衣卫迅速去找证据,只盼着真的能将此事了结。   没一会儿,锦衣卫的人回来,居然真的在小宫女的房中找到了东西。   傅柏林回道:“回几位殿下,臣带人去这个宫女房中时,发现她的房中已经被人翻了一遍。所幸那人翻找的并不算仔细,我们在宫女床榻的夹缝中找到这个物件。”   霍贵妃立即道:“呈上来。”   待信被呈上去之后,霍贵妃看了一眼,有些皱眉道:“这不过是朵鬓花,有何稀奇?”   众人纷纷抬头望了过去。   确实,傅柏林所呈上来的东西,乃是一朵鬓花。   傅柏林低声道:“回贵妃,这并非是普通女子所用鬓花,而是戏园子里唱女旦之人,所用鬓花。”   “当真?”霍贵妃握住鬓花。   端王突然道:“我听闻大皇兄自打去年,便喜欢上了听戏,更是将一个叫尚宝清的戏子招进了宫里。方才太子这般紧张,不会此事就是与尚宝清有关系吧?”   太子抿嘴,反倒是旁边的六皇子皱眉道:“三哥,在场诸位谁又没听过戏,宫中戏园子里也有不少伶人。如今还没定论便是这个戏子所为,你何故非要扯到大皇兄身上。”   “宫里的伶人虽不少,唱女旦的却不多,况且今日在东宫唱戏,也只有尚宝清这一个唱女旦的在此,不是他又会是谁。”   端王已经快要捕到了猎物,岂有现在撒手的道理。   沈绛站在一旁,却听的奇怪,不过一个戏子罢了,还真能绊倒太子?   哪怕真的是这个戏子将宫女杀了,哪怕是太子将此人招入宫中,也不会有人敢随意攀扯到太子殿下。   这其中只怕还有别的缘故。   霍贵妃立即吩咐说:“傅大人,你立即去搜查畅园,将尚宝清捉拿审问。”   “放肆,孤的东宫岂容你们如此放肆,”太子怒斥。   霍贵妃美眸圆睁,高声道:“本宫乃是贵妃,奉皇上和太后之命,执掌六宫。如今宫中出现这等秽乱宫闱,杀人灭口之事,本宫岂能坐视不理。”   “锦衣卫,立即搜宫捉人。”   太子朗声喊道:“东宫护卫何在。”   原本守在院门外的东宫侍卫,身穿铠甲,齐刷刷入内,手持长刀,齐声道:“吾等在。”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院中众人屏住呼吸,谁都没想到竟会演变至如此地步。   就连太子妃都目瞪口呆的望着太子,她紧紧握着身边宫女的手掌,想要开口劝阻,却又怕伤了太子的心。   此刻他们本该夫妻同体。   沈绛恨不得拉着沈殊音还有谢珣,往后站站,生怕待会打起来,血溅起了一身。   只是如此情况下,她也只能安静待着。   太子微抬着双眸,神色凌厉至极,就连说出的话,都有种不由分说的气势。   端王此刻却深知此刻不进则退,他立即说道:“太子殿下,贵妃娘娘执掌六宫,后宫之事都由她定夺,如今皇兄如此百般阻拦,难不成是真的要包庇杀人犯不成?”   “一朵寻常鬓花,便说是唱戏的女旦所有,岂不是荒谬。”   太子扭头望过来时,傅柏林立即跪地道:“回殿下,奴才不敢擅自定夺,只是来之前,我已去了畅园问过,那里的管事说,这确实是戏台上女旦用的鬓花。”   沈绛望着傅柏林,有些不明白,师兄为何非要趟这么这样的浑水呢。   端王与太子之争罢了,他装作不知就好。   可是端王却大喜,说道:“太子殿下,既然畅园的管事已经证实,说明此鬓花就是尚宝清所有,还请殿下将此人交出来。”   “我早已说过,此乃我东宫之家务事,不劳你们费心。”   “此事我会交给太子妃处理。”   众人实在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戏子,居然真的能让太子如此相保。   霍贵妃也没想到,可是东宫的侍卫在此,哪怕是有锦衣卫在,她也未必能搜得了宫。于是她与端王对视一眼,就见端王轻轻摇头。   退一步,霍贵妃暗暗点头。   她立即道:“好,既然太子殿下如此说,我倒也不好插手。还请太子妃一定要秉公持法,别让杀人者逍遥法外,无辜者枉死。”   “贵妃殿下,请放心,”太子妃轻笑道。   谁都没想到,此事居然真的如此草草收场,一个小宫女的死罢了。   霍贵妃愿意退步,其他人自然不会说什么,况且大家恨不得马上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沈绛自然是与沈殊音立即告辞离开。   沈殊音实乃是无妄之灾,明明只是来参加小郡主的百日宴,却意外撞见了死人。   谢珣送她们与王妃一道出宫。   在宫门口时,沈绛姐妹两人向郢王妃道别。   倒是郢王妃安慰说道:“沈大姑娘今日受惊了,倒是受了些无妄之灾。”   “多谢王妃关心,”沈殊音轻轻一行礼。   郢王妃:“过些日子,我们郢王府也会办一场春宴,到时候还请两位姑娘务必赏光。”   这样的主动交好,让沈殊音心头大定。   沈绛不由朝谢珣望过去,就见他神色虽然淡然,但也一脸含笑的望着自己。   于是她轻启唇形,谢谢。   先前在东宫大姐姐被冤枉的时候,他可是一丝都没犹豫,就站出来护着大姐姐。   *   东宫。   太子妃随着太子一路回殿内,两人一路入了书房,太子妃这才发现,书房内竟已有一人在此等候。   “奴才见过殿下,见过太子妃。”尚宝清跪在地上,柔柔一拜。   太子妃虽心知肚明,可看着一个伶人居然堂而皇之的入了太子殿下的书房,哪怕是宽容大度如她,也暗暗咬碎银牙。   “殿下,我觉得贵妃娘娘不会善罢甘休的。”   太子点头:“我知,所以我会立即送宝清出宫,让他暂且先避避风头。”   太子妃瞪大双眼,说道:“可是我已经答应贵妃,一定会秉公审查此案。”   “宝清是被冤枉的,那个宫女所怀的孩子并非是他的。”太子不悦。   太子妃:“殿下如何能肯定?”   尚宝清站在一旁,他虽是男生女相,长相过于柔美,但并非是那等妖娆之态,此刻站在一旁温温和和,倒像极了寒月里那一枝头的冷梅,泛着幽幽清冷之香。   “我自是知晓。”   太子妃险些眼前一黑,先前有宫人偷偷来回禀她,说太子宠幸一个伶人,更是与他同吃同住,还被她斥责了一遍,不许闲言碎语,更不许随意打探殿下的起居。   可是太子却没有看向她,反而是望着身边的尚宝清。   “我定不会让旁人伤害你,孤会保护你。”   太子妃这才发现,太子的声音温柔到,竟是她从未听过的。 第123章   沈绛一回家, 便让人烧了热水,给沈殊音洗澡更衣。   在她还想请大夫回来,给沈殊音开点安神药, 可算是被沈殊音给拦住了,她无奈道:“大姐姐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岂会这么轻易就被吓到。”   沈绛低声说:“大姐姐真不害怕?”   沈殊音:“一开始刚瞧见, 倒是真的吓得手脚发麻,可是后来发现那小宫女的年纪也就与你一般大,便也没那么害怕了。她也毕竟是被旁人害了的。”   沈绛点了点头。   “灼灼, 怕不怕?”沈殊音柔声反问。   沈绛摇摇头,她连杀人都不怕,不至于被一个死人吓到。   只是她有些奇怪道:“只是今日之事,我觉得有些奇怪。”   沈殊音不解:“哪里奇怪?”   沈绛:“不过是一个小宫女的死,贵妃和端王却一直死抓着不放,难道皇上真的会因为一个小宫女,而怪罪太子?”   沈殊音对于朝堂这些事情, 并不了解,只说道:“想必这之后肯定还有别的深意。”   沈绛见天色渐晚,叮嘱道:“不如大姐姐先休息吧, 今天劳累了一日, 大姐姐也累了。”   沈殊音见她一直安慰自己,反而过意不去。   她伸手摸了摸沈绛的脑袋:“我觉得怎么灼灼才是大姐姐,一直护着我。”   “那又怎么样,又不是说妹妹就不能保护姐姐。”   沈殊音被她的逗笑, 揉了揉她的鬓发, “灼灼也累了一整日, 早些回去休息。”   待沈绛带着阿鸢回了自己的院子, 刚进了门,她还没坐下。   转头便对阿鸢吩咐:“去把我的夜行衣拿出来。”   阿鸢一怔:“小姐要出门?”   沈绛点了点头。   她今日有个必须要去的地方,而且是一刻都不得耽误。   阿鸢赶紧拿了衣服,沈绛并未立即换上。   而是等到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夜半时分,风云突变,狂风瞬起,怒吼咆哮,在街头巷尾呼啸而过,天际上的乌云连绵不绝,直至将头顶银月遮蔽。   只有皇宫内,宫灯悬挂,火把燃起。   西华门前,突然来了一辆马车。   “什么人?”看守宫门的御林军,将马车拦了下来。   只见赶车的人出示一个令牌,说道:“我们奉太子妃之命出宫办事。”   守卫有些惊讶,一边查看令牌一边说道:“这么晚了,才出宫?”   赶车的人是个太监,笑道:“太子妃吩咐的急,咱们这些当奴才的,还不都是听令。”   “车里有东西吗?”守卫问道。   赶车的太监立即摇头:“没有,没有。咱们可不敢夹带东西出宫。”   皇宫中最忌讳夹带,所以每辆出宫的马车,都必须要被严格搜查。   赶车太监抵了抵坐在旁边的同伴,“小清子还不把车帘掀开,给两位守卫大爷瞧瞧。”   这个叫小清子的太监一直带着帽子,微垂着头,此时听到这话,扭身将身后的车帘掀开。马车里果然空无一人,也没什么东西。   哪怕站在下面,也瞧得清清楚楚。   守卫看这两个太监的腰牌和令牌都齐全,倒也没什么怀疑。   更没浪费时间上车去检查。   于是守卫挥挥手:“走吧,走吧。”   “幸亏两位爷了。”赶车太监一脸讨好。   虽说大家都在宫里伺候,可是这些侍卫的出身却比太监要高许多,因此太监瞧见这些侍卫都是低眉顺眼。   侍卫将路让开,赶车太监抬手挥鞭,眼看着马车要往宫门外行驶。   “站住。”一个声音从后面喊了出来。   宫门守卫回头一看,只见一行身着飞鱼服,手握绣春刀的侍卫,急行而来。   赶车太监紧张的握住缰绳。   待一行人走到跟前的时候,宫门守卫发现,带头的竟是锦衣卫指挥使尹晋。   “尹指挥使,您怎么来了?”守卫心有戚戚。   能让锦衣卫最高指挥使,闻风而动,定然是出了什么了不得大事。   可他们没想到,锦衣卫一道跟前,居然将这辆马车围住。   守卫惊道:“指挥使大人,可是这马车上夹带了什么东西?”   尹晋冷然:“倒是没夹带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夹带了一个人罢了。”   马车上的两人俱是一僵。   围着马车的锦衣卫,刷一下抽出手中长刀,寒光毕现。   赶车的太监吓得手脚冰冷,只得大声道:“大…大人,奴才是奉太子妃娘娘的命令,出宫办事。”   “狗奴才,此刻还敢诬陷太子妃。”尹晋神情冷漠。   不等尹晋吩咐,两个锦衣卫立即上前,将马车上的两人都拖了下来。   那个叫小清子的太监,被拖下来的时候,不慎掉了帽子。   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颊。   尹晋跨步上前,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仰起头。   “尚大家,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啊?”   尹晋盯着尚宝清的脸,冷硬的声音居然透着几分温和。   尚宝清被迫抬起头,盈盈双眸,楚楚可怜,明明是一个男儿身,身上却有一种比女子更加柔媚的气质。   “都说尚大家善姿首,美姿容,如今一见,倒真不是言过其实。”   尹晋一句戏谑,随后甩开他的下巴,冷漠道:“带走。”   锦衣卫上前将他带走,旁边的赶车太监被拖走时,整个人险些被吓死。   尚宝清自知抵不过这些锦衣卫,却还是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尹晋走在前面,倒是有闲心回答:“尚大家,到了地方,自然知道。”   “我要见太子殿下,我要见殿下。”尚宝清深知今日能保住他的,只有一人。   此刻他挣扎着要见太子。   尹晋乃是锦衣卫指挥使,按理说这种小事,不该让他亲自出马。   除非是皇上下令。   见尚宝清还摸不准形势,这般挣扎,尹晋不由斥道:“尔不过一介伶人,有何资格说见太子殿下就见太子殿下。我劝你还是少费力气挣扎,免得之后连叫都没力气叫出来。”   狂风沿着宫墙,呼啸而过。   刮在耳边,犹如从深渊地底卷起来,随时能将人吞没。   尚宝清直接被带往锦衣卫昭狱。   他被关进牢里时,颤抖着声音喊道:“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我要见太子。”   傅柏林刚好下值,准备回家,就见他们又出去抓了一人回来。   他随口道:“这么晚还有差事?这回抓的是谁?”   “还能是谁,那个小戏子呗。”回话的是一个千户,虽说尹晋手底下的人,却与傅柏林私交甚好,   傅柏林眉心一跳:“东宫里那个?”   千户:“可不就是,大人你今个不是在东宫没抓到人,晚上那阵子,贵妃杀了个回马枪,将此事告到了皇上面前。”   “是皇上亲自下令的?”   正好四下无人,这个千户轻撞了下傅柏林:“你是没瞧见那小模样长得,细皮嫩肉,当真是比小娘们还要秀气。难怪太子殿下这么舍不得。”   “谨言,”傅柏林小声提醒。   这个千户随意倒了杯茶,说道:“放心,这话我在外头可不敢乱说。咱们锦衣卫就是监听的祖宗,我不信谁还敢在此处瞎打听。”   傅柏林摇摇头,却突然想起来问道:“看来那个传闻是真的了。”   千户扬眉:“什么传闻?”   “关于这个小戏子的。”   千户嘿嘿一笑:“大人,你说的是这小戏子与太子殿下同吃同住的传闻吧?”   这种艳色传闻,向来如长了翅膀似得,藏都藏不住。   宫里虽说严禁宫人搬弄口舌,可那些宫女太监,各个都有门路。   你一条消息,我一条是非。   倒是从来没有消停过。   这种事情要么就是没有,一旦发生的话,压根藏不住。   况且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也没打算藏着,他宠尚宝清那是名正言顺,时常宣他唱戏,也不在戏台子上,单单就在他跟前。   一曲罢了,红烛夜深,门房紧闭,连伺候的宫人都不叫靠近。   傅柏林轻笑着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   千户长吁短叹:“可惜了,这样的绝色倒是落得一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你还真当他是个女人呐。”傅柏林气笑了。   原本以为这事到此就了了,毕竟这是皇上亲自下令要抓的人,可谁知傅柏林的脚还没踏出锦衣卫衙门。   太子居然带着人,亲自到了。   就连门房上看守的人,都惊的瞪大眼睛,差点忘了叩拜。   尹晋是因为办完这件差事,去奉昭殿给皇上回话,正好不在。   傅柏林是今个当值的镇抚使,职位最高。   理应是他来回太子的话。   太子刚到,傅柏林赶紧出门迎接,刚跪下,喊道:“微臣镇抚使傅柏林,叩见太子殿下。”   “是谁让你们随意抓捕我东宫之人,”太子居高临下,一脸怒意。   傅柏林当机立断说道:“回殿下,尚宝清乃是杀人嫌疑犯,意图逃跑,指挥使大人亲自带人,将其捉拿归案。”   “荒谬。”太子宽袖一甩,怒斥。   随后他说道:“来人,将人带过来。”   两个侍卫将一个人拖了上来,太子指着这人说道:“今日你们离开之后,太子妃立即彻查畅园,发现此人鬼鬼祟祟,仔细审查才发现,此人便是杀害宫女之人。”   “还找到两名证人,证实见过此人与那个宫女私会。”   傅柏林微有些诧异:“不知殿下,这人是?”   “此人乃是戏班子里的学徒,日常跟在尚宝清身边,先前尚宝清的首饰时常有丢失,此事在戏班子里也有耳闻。你们锦衣卫若是不信,尽可去查。”   傅柏林恭敬道:“太子殿下所言,微臣岂敢不信。”   “原本找到此案真凶之事,太子妃因天色太晚,才没及时禀告贵妃,没想到贵妃连着一时半刻都等不得,竟直接到父皇跟前告状。”   显然太子说的义正言辞,但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不管之前这个宫女是被谁杀的,但是现在她就是被戏班子里的学徒所杀,想来一系列的证据,东宫都已经准备妥当。   任谁都查不出不妥。   太子大概是怕夜长梦多,做了两手准备,一边让落实了证据,一边送尚宝清出宫。   可他没想到,贵妃早也防着他这一手,居然直接将此事捅到了皇上面前。   至于皇上是信太子还是信贵妃,从锦衣卫的行动便已经看出来了。   “你们抓尚宝清,不就是怀疑他乃是凶案真凶,如今真凶在此,还不快把他放了。”太子再次说道。   傅柏林跪在地上,却不动分毫。   他低声说:“太子殿下,捉拿尚宝清乃是圣上亲自下令,若我圣上手谕,微臣不敢私放嫌犯。”   太子咬牙:“你这是仗着父皇,便不将孤放在眼中?”   傅柏林再次叩首:“微臣不敢。”   他身后的锦衣卫跪成一排,却无一人退后。   锦衣卫的昭狱,从来都是凶名赫赫,没人能从这里,轻易带走一个嫌犯。   哪怕对方是太子殿下。   都说太子乃是宽厚温和的性子,可是在尚宝清一事上,他仿佛尽失了理智,他低头看着傅柏林,怒道:“好,孤今日便先斩了你这个不辨黑白,肆意抓人的佞臣。”   他一脚踢在傅柏林的肩膀,将人踢翻后,顺手从身侧侍卫的腰间,拔出一把长刀。   刀刃锋利,雪亮如水,划过在场每个人的眼眸。   “殿下,饶命。”身后的锦衣卫在替傅柏林求饶。   可是傅柏林却爬起来,再次跪在太子殿下跟前,低声道:“殿下,尚宝清乃是杀人嫌犯,殿下身尊体贵,何必为一介嫌犯动怒。”   “臣请殿下三思。” 第124章   傅柏林不退, 哪怕是太子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身为锦衣卫,强权在侧又如何, 他绝不畏惧,哪怕此刻太子就是一刀斩了他的头颅,他亦是不退。   身后锦衣卫再次齐声道:“请殿下三思。”   天空中,突然一道亮彻天际的闪电划过,犹如将这冰冷阴沉的天际,撕开了一道口子。   每个人脸上都被银光照的惨白。   太子手握长刀, 反而有种进退维谷的挫败。   直到身后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太子殿下。”   众人回首, 这才发现, 是锦衣卫指挥使尹晋及时赶了回来。   尹晋单膝跪地:“皇上口谕, 请殿下即刻回宫。”   太子顺势将手中长刀扔掉, 冷眼望着傅柏林。   傅柏林虽然没有抬眸, 却能感觉到从上方射来的那一道冷光。   待太子转身离开, 他所带来的人也一并离去。   尹晋高喊:“恭送太子殿下。”   等太子彻底离开之后, 尹晋才转身道:“都起来吧。”   傅柏林缓缓站起来, 尹晋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你跟我进来。”   待两人进了室内,尹晋回头打量傅柏林, 这才缓缓道:“那是太子殿下,咱们虽是锦衣卫, 却也不是刀剑不入。太子若是那一刀砍下来, 你这脑袋掉了那也是白掉。”   “多谢指挥使大人关爱。”傅柏林低声说道。   尹晋:“不过你做的没错, 哪怕是太子殿下又如何, 咱们锦衣卫乃是直属圣上, 便是太子都无权从锦衣卫的昭狱提人。你今日誓死没退, 也让其他不开眼的知道, 我们锦衣卫连太子都不惧。”   锦衣卫权势煊赫,自然有不少人盯着。   尹晋稍作宽慰,便又再次赶进宫里。   他来时收到太子带人亲自前往锦衣卫的消息,圣上听到这个消息,显然脸色阴沉。   甚是不悦。   只怕今晚搞不好,便是一场腥风血雨。   尹晋赶回宫中,还是迟了一步。   太子已经到了奉昭殿,见到皇上,他开口第一句便是:“父皇,此事并非贵妃所言那般,尚宝清乃是冤枉的。真正的犯人,儿臣已经带来,还请父皇做主。”   皇上半靠在椅子上,微眯着双眸,盯着殿内的太子。   这是他的皇长子,乃是元后嫡出,自幼便有敏而好学的聪慧之名。   他也对太子给予厚望,任命多位儒学大家为太子之师,教导他儒学经典,治国经邦之要义,可是不知何时开始,他对太子的失望多过期望。   “做主,你要朕如何给你做主?你是觉得朕让锦衣卫抓人抓错了?”皇上的语气平缓,听不出任何脾气。   可是熟悉永隆帝的人却知,这已是他气急之下的神态。   太子自然也感觉到了这股不平静,他小心翼翼抬头望向皇上,低声道:“父皇,儿臣并非此意。”   “不过就是一介小小伶人,值得你这般兴师动众,还带人闹到北镇抚司,你身为一国储君,可想过自己的身份?”皇帝越说,语调越冷。   哪怕是端王和魏王之事,都不曾让他如此生气失望。   老三、老四两人不算东西,可那也是为了争帝位,太子行事,竟荒唐到如此。   为了一个小小的伶人,不惜亲自到北镇抚司。   太子低声道:“父皇,此事乃是霍贵妃刻意为之,她是为了构陷儿臣身边的人。”   他话音还未落下,皇帝顺手抓起桌上的镇纸,砸了过去。   好在永隆帝并非真的要下死手,砸的时候还是偏离了太子。   永隆帝恨铁不成钢道:“便是她构陷你,你若是不暴露弱点,她岂能轻易让你就范。”   “父皇,儿臣一直未曾求过您什么,这次只求您放了宝清。他实在是冤枉的,”太子叩首,言辞恳切。   永隆帝望着跪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的太子,只觉得额头突突直跳:“你当真是昏了头。”   关于太子的传闻,他不是不知。   在这皇宫内院之中,帝王无所不晓。只不过他想要让太子自己醒悟,早日迷途知返。   可如今看来,他竟是越陷越深,嬖爱伶人,冷落太子妃。   “来人,来人,”永隆帝吼了一声。   殿外候着的总管太监彭福海,一路小跑进来,“陛下,奴才在。”   永隆帝面色阴沉:“去传尹晋,让他即刻进宫面圣。”   “父皇,你要做什么?”太子瞳孔翕张,脸上带着惊惧。   永隆帝看着眼前的太子,一字一顿道:“我要将你拉回正途。”   太子到底给永隆帝当了几十年儿子,从永隆帝的眼神和话语中,便知他杀心已定。于是他立即往前扑过去,跪地行走,爬到永隆帝身侧。   他仰着头望向眼前的帝王:“父皇,儿子求你,不要杀他。儿子往后一定恪尽职守,尽心政事,当个让天下满意的好太子。只求父皇饶过这一次,不要杀了他。”   若是方才永隆帝还有所犹豫,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个苦苦哀求的太子,彻底下定决心。   皇帝起身,一脚将他踢开。   太子跪趴在地上,依旧哀求不已。   永隆帝往前走了几步,本不欲再看他,可是心中气急难忍,再次回头,指着他便骂道:“你六岁时便被立为太子,朕对你寄予何等期望,你十二岁时大病,朕为了你遍请天下名医,请来高僧替你祈福。你病愈后,朕特地在普华寺还愿,更是大赦天下。”   “待你读书时,朕修建文昭宫,供你读书。你的先生是李盛德、杜志明、魏绍这样的儒学大家。你东宫的辅臣,哪个不是得力的老臣。”   “朕对你如此厚望,你竟为了一个低贱伶人,如此下跪哀求,可还有一□□为储君的气度和尊贵?”   太子被这么一番痛骂,居然不觉羞愧,反而抬起头,他双眸通红,竟颇有几分疯狂。   “父皇如今说对我寄予厚望,若父皇真的这般,端王、魏王为何胆敢对我这个太子咄咄相逼,他们二人的狼子野心,难道父皇就没看见?”   太子心头压抑着的痛楚,仿佛一座沉睡的火山。   他日日夜夜压抑着,他何曾不想让父皇满意,让父皇以他为荣,认同他这个太子,这个天下的储君。   可是他做的越多,父皇心中不满就越多。   近年来,皇上倚重端王和魏王,疏远他这个太子。   太子心头也自省过,觉得是自己政绩不出众,无法让朝堂上下满意。   可如今他越来越明白,不管他如何做,父皇都不会对他满意。   他这个太子,哪里是什么太子,只怕早已是肉中钉眼中刺。   永隆帝被他的一番质问,气得双手颤抖,他指着太子:“孽子,你这是为了一个小小伶人,欲反了朕不成?”   “儿臣不敢,儿臣只求父皇给个公道罢了。”   太子双眸越发血红,遍布痛楚,他泣呼道:“端王在扬州作恶多端,他所做之事,罄竹难书,一桩桩一件件,都够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如今证据确凿,父皇为何还要包容他?”   “父皇说对我寄予厚望,可是却为何这般纵容端王等人,任由他们对我步步紧逼。”   永隆帝御极二十多年,早已经忘记被人指着鼻子痛斥的滋味,如今太子一言一行,看似清醒,却是早已经失去理智,所言之语,处处戳着皇帝的心肺。   皇帝早已经布满皱眉的面皮,微微抽搐了几下,浑身更是气得发颤。   “端王之事还未下定论,怎容得你如此胡言乱语。”   太子望着皇帝,竟连连笑了几声,他说:“父皇说这话可还亏心?锦衣卫带回来的证据,还不够铁证?都察院的人证还活着,父皇还要什么样的证据。难道父皇如今一力保护端王,不是存着压制儿臣的心思?”   终于这对天家父子,竟到了撕破脸面的地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先为君后为父,先为臣后为子,天家父子到了最后,哪还有什么亲情可言。   太子也信皇帝的话,他年幼时父皇是真心实意的,对他寄予厚望。   一心为他收集天下名师,教导他为君之道。   可是当他真的长大,涉及朝政之后,帝王的权柄再次被人染指,这个人还是自己亲手所立的太子,作为帝王的父亲后悔了。   于是皇帝扶持其他皇子,节制太子势力扩张。   为何端王和魏王能在朝堂中,收拢那么多朝臣的人心,不就是因为皇帝的刻意为之。   三足鼎立,好过一家独大。   太子、端王、魏王,他们既是天潢贵胄,又是皇帝手中的棋子。   永隆帝自忖乃是执棋之人,一旦有棋子想要摆脱棋子的命运,那么最后的命运就是被毁灭。   魏王不听话,居然胆敢染指西北大营的兵权。   于是他倒了下去,彻底被圈禁。   至于端王,他倒是个好命的。   虽然他干的这些事,没一件比魏王的轻,可是皇上却不愿意动他。   因为没有他的话,朝中就再没有皇子有能力抗衡太子。   永隆帝听着他的胡言乱语,忍耐心算是彻底到了尽头,他几步走到太子跟前,抬起手臂,啪的一声,这一巴掌狠狠掴在太子面颊。   这一巴掌不像刚才那个被扔歪的镇纸,永隆帝丝毫没有收敛力道,用尽全身力气般,将已经跪在地上的太子,再次狠狠打翻在地上。   太子再抬起头,唇边溢出血丝。   永隆帝指着他的鼻尖:“现在清醒了没?清醒了的话,就滚回你的东宫。”   太子整个匍匐在金砖上,他确实被这一巴掌打醒了,知道自己刚才说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   可是他却还是不死心,他上前几步,紧紧抱住永隆帝的腿,仰头喊道:“父皇,你那么纵容老三,连他私开铁矿,养私兵这些死罪都可以宽恕。为什么不能宽恕儿子一回,儿臣求你,饶宝清一条命。”   “儿臣要他活着,儿臣只要他活着。”   彭福海带上尹晋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太子不顾颜面,抱着陛下的腿痛苦哀求。   永隆帝没想到他到此刻,居然还冥顽不灵,不知悔改。   他再次勃然大怒,用力一蹬,将太子踹到。   彭福海、尹晋二人纷纷跪地,不敢抬头。   直到永隆帝冰冷的声音传来:“伶人尚宝清,媚主惑乱,杀无赦。”   *   郢王府。   虽已至夜,书房里却灯火通明,鎏金灯树上的灯烛一一被点燃,案桌上摆着的香炉,正升起袅袅白色烟雾,带着清淡幽香,将整个书房覆盖。   谢珣手中握着书册,却一直没有翻阅。   直到房门被敲响,外面传来晨晖的声音。   “进来。”谢珣将书放下,房门也被应声推开。   晨晖立即上前,低声说道:“主子,宫里传来消息,太子殿下因行为无状,不敬皇父,被罚幽禁在东宫。”   谢珣似乎并无意外,他脸上闪过一丝冷漠。   “终于要开始了吗?” 第125章   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   太子被押回东宫后, 便被皇帝派的人看管在殿内,严令旁人不得靠近。   就连太子妃都不得去见太子。   此事虽还未宣扬出去,但明日天一亮,势必会在朝堂上下, 引起轩然大波。   傅柏林在尹晋进宫之后, 并未立即离开北镇抚司,而是留下来。   一直等到尹晋从宫里回来。   傅柏林一见到尹晋, 立即站了起来:“指挥使大人, 现在宫中什么情况?”   尹晋先摆摆手,哑着嗓子道:“等我先喝口水。”   仆役端了茶水上来, 尹晋端起来, 一口气喝完, 这才觉得冒烟的嗓子眼,舒服了些。   “出事了,”尹晋将茶盏狠狠压在桌子上, “出大事了。”   傅柏林双眸微缩,低声道:“可是太子殿下……”   尹晋将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他指了指自己的身后, “老子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 可是今个真的被吓出一身冷汗。”   傅柏林能力强,武功更是在锦衣卫里排得上名,又一心以尹晋为重。   是以尹晋一直视他为心腹嫡系。   况且这小子捞钱的本事, 还真不是一般,尹晋这人不好女色, 只爱黄白之物。   傅柏林能捞钱, 正好投其所好。   这会儿尹晋倒是也不打算瞒着, 反正明日这消息也必是会瞒不住, 他说道:“我去的时候,还是迟了一步,皇上与太子之间已起了争执,太子言语狂悖,行为无状,惹得圣上大怒。之后圣上令我押送太子回东宫,并且派人将太子看守在殿中,不许任何人见他。”   傅柏林露出震惊的表情,紧接着蹙着浓眉。   对于他的神色,尹晋并未觉得奇怪。   任谁听到这样的消息,都无法再保持冷静。   若是真的还能保持冷静,他倒是要怀疑此人的居心。   尹晋走到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与成,今夜外面变天了,待会你回去的路上,可得小心些。”   与成是傅柏林的表字,极少有人知道。   傅柏林露出一个勉强笑意:“谢大人提醒。”   待他离开衙门,走到大门口,仆役将马牵了过来。   傅柏林突然抬起头,望着头顶,乌云密布,遮天蔽月,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真的要变天了吗?   突然他脸上扬起一抹笑意。   待他翻身上马,竟直接打马往前,虽然夜里没有宵禁,可是周围早已经一片黑暗,这么晚也不会有人出门。   在四周完全漆黑的情况下,傅柏林骑着马,却仿佛如入无人之境。   在宽阔的主道上奔行,傅府离这里并不算远,几条街便到了。   傅柏林在家门口下马的时候,他将马拴在门口,准备进去。   他没有妻妾,家里只有两个仆人,还都是聋哑人。   锦衣卫里这样情况的,并不是没有。   哪怕是自己的仆从,也有叛变的时候,作为锦衣卫,对身边一切都小心至极。   毕竟他们自己干的就是监察这些文武百官。   有些世家贵族的家里,早已经被他们安排的人盯成了筛子。   只是这次,傅柏林一推开院门,感觉到院子里格外安静。   陈伯上了年纪,一向觉少,每次都会在家中等他回来,再把他的马牵进来喂草。   可现在,院子里漆黑一片。   就连陈伯住的那间厢房,都没了往日的那盏灯。   傅柏林按住腰间佩戴着的绣春刀,轻轻拔出长刀,漆黑夜幕中,刀身只闪着隐隐寒光,他一步步走进正堂的房门。   门是被关着的。   傅柏林心底没有一丝紧张,只觉得真有意思。   他这个钻门入户的行家,居然有一天会被别人钻到家里来。   就在傅柏林一脚踢开房门,挥刀劈过去时,对面硬接了下来,然后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看毒。”   黑暗中,只觉得一股子香气铺天盖地袭来。   可是傅柏林不仅没退,反而手中的长刀一下泄了劲道。   “沈灼灼,你要是下次再这样,我就扒了你的皮。”   傅柏林声音冷冽。   一声轻响声后,火苗跟着窜了起来,豆大的火光驱散了周围的黑暗,也照亮了握着火折子少女的脸颊。   只见她一身黑色夜行衣,长发被木簪束了起来。   她整个人除了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都被包裹在黑色之中。   沈绛随手点亮桌子上放置的油灯:“难道就许你吓唬我?”   傅柏林冷哼:“我的刀不长眼睛的。”   他说完,抬手直接将雪亮刀身重新插入刀鞘。   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沈绛唇角勾起:“师兄,你这话是看不起我的刀了,要不咱们就出去比试比试,要是谁赢了,就拿个彩头。”   傅柏林盯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大半夜来找我,就是为了和我比刀?”   “当然不是。”沈绛将屋子里的油灯都点了起来。   房子里有了种灯火通明的明亮感,她转身走了两步,似乎打量着房子,说道:“师兄,你今年是二十有七了吧。”   傅柏林一脸纵容的望着她:“是啊。”   “那你怎么还未娶亲?”沈绛好奇,微嘟着唇瓣后,似乎有些诧异:“没娶妻就算了,连个妾室都没有。”   沈绛双手背在身后,突然站定,转头直勾勾望向他:“而且我看了你家中,只有两个男仆,连个模样周正的丫鬟都没有。”   傅柏林竭力克制自己朝天翻眼,说道:“我公务繁忙,顾不得考虑个人问题,不是十分寻常。”   “按照师兄你这个年纪来说,一直不近女色,那就是最大的不寻常。”   沈绛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盯着傅柏林上下打量,神色古怪了起来:“师兄,你该不会是……”   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说:“好男色吧。”   傅柏林差点儿被她这句话呛着,气得直道:“胡说八道什么呢,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沈绛慢悠悠说道:“我是关心师兄你嘛,况且断袖之癖,本也不罕见。”   傅柏林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他盯着沈绛,像是仔细打量她,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说:“你怎么知道太子的事情?”   太子之事,如今也不过就是锦衣卫还有宫里知晓。   哪怕朝中的那些老狐狸,估计现在都还没得到消息。   沈绛区区一个小姑娘,为何能这么迅速得到消息。   瞧着傅柏林紧张的神色,沈绛说道:“猜的。”   傅柏林听到这话,紧张的神色确实缓和,但是脸上却变得更加古怪,他重复了一遍:“猜的?”   沈绛嘴角轻翘,说道:“今日在东宫的事情,师兄你也是亲眼所见,难道这很难猜测吗?”   傅柏林:“……”   他恨不得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   在片刻安静后,傅柏林微微咬牙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是谁教你的。”   虽然傅柏林这些年在锦衣卫,见惯了这些肮脏龌龊,早已是见怪不怪。   可在他心目中,沈绛依旧还是个小姑娘,她就不该提到这些事情,如此淡然,如此镇定。   最不济,不也应该是提到的时候,羞羞答答说不下去?   只是他的反应如此剧烈,反而让沈绛有些惊讶望向他,随后居然安慰道:“师兄,我知道在大多数人的眼中男女之情才是天道人伦,断袖之癖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但是,这世间万物本不就能同一而论,总有特立独行之人吧。”   傅柏林目瞪口呆。   他哪里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她一个小姑娘不该接触这些乱七八糟的。   这会儿傅柏林才发现自己的思绪完全被沈绛带偏。   他干脆道:“既然你是猜的,你说说看,你是怎么猜的。”   沈绛眨了眨眼睛:“今日东宫这个局,实在是不算高明,甚至可以说十分劣质。那个死去的宫女压根不是重点,重点是在究竟是谁杀了她。我想那个宫女哪怕不是死在尚宝清的手中,但所有的证据都会指向那个叫尚宝清的伶人。”   “设局的人,也不是冲着尚宝清,而是为了彻底摸清这个伶人与太子之间的关系。”   “果然,太子还是上当了,他表现的太过明显。特别是他不惜得罪贵妃,也不允许任何人带走尚宝清,就已经让设局的人看清楚了他的软肋。”   傅柏林陷入沉默,显然他明白沈绛所说都是真的。   她继续慢悠悠道:“其实这个局,只要太子能果断舍弃尚宝清,自然可解。”   “但设局之人,最想看到的,就是太子对尚宝清真正的态度。”   沈绛柔软甜美的声音,在房间中消失了片刻。   她抬眸望向近在咫尺的师兄,终于轻声开口:“师兄,你呢,在这件事中,你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其实在来之前,沈绛也想过,是该迂回询问还是不动声色的试探。   可如今,她反而舍弃了那些,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师兄,你又在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当时提议让锦衣卫的人来搜查的,就是端王。   若是这个提议也是计划中的一个环节,那么这日在宫里当值的锦衣卫首领,必然也是设局之人提前埋下的暗手。   因为这个人会负责找出杀害宫女的关键证据,从而钉死尚宝清。   傅柏林直视沈绛的眼睛,许久后,轻声说:“灼灼,我已身在局中。”   “所以那次在船上,劫持张俭的那些人,与他们内外呼应的人,是你,”沈绛声音很轻,语气却格外坚定。   这次她似乎没再称呼傅柏林师兄。 第126章   噼里啪啦的雨滴打在门窗、地面、还有屋顶的声音, 打破了这一室的死寂。   沈绛从未想过,她与傅柏林之间会有如此相对无言,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刻, 可是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 他们彼此间真的警惕的望着对方。   最终还是傅柏林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早晚会猜到。”   沈绛见他居然还能笑的这么云淡风气, 登时气恼:“师兄, 端王非贤良,他为了一己私欲, 害了多少无辜百姓,你真的要替他为非作歹吗?”   “如今这朝堂之上,诸皇子之中, 谁又有明君之相?”   傅柏林这一句话, 反倒将沈绛问住了。   沈绛不服气的望着他:“太子乃是储君,即便他有一时的行差踏错,可也只是他自身行为上的偏差, 而并非有害于江山社稷。端王却不同, 他强迫那些无辜的流民私开铁矿,多少人最后被埋骨于异乡。”   她亲自处理铁矿之事, 亲眼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们,在看见她说, 自己是去救他们的时候, 那种发自内心的痛哭流涕。   每每想到如此, 沈绛便无法原谅端王此人。   他若是得了帝位, 这天下才是真正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连自己的臣民都不爱重的皇子, 又如何指望他大权在握, 拥有一切之后,再去珍惜那些无辜百姓呢。   傅柏林却说:“灼灼,你并未在朝中,又怎么能知道全部。太子德行如果真的像外界所说的那般宽容仁慈,那么他又何须惧怕端王。”   “无稽之谈,难道只因太子仁厚,就得忍受来自端王的一切诋毁与陷害?”沈绛此时竟气到糊涂,恨不得撬开傅柏林的脑子仔细看看。   她说道:“先生一直教我们明是非,辨真理,难道你到了京城,入了锦衣卫,进了朝堂之上,就把先生所教的一切都给忘记了吗?”   “师兄,你不该是这样的。”   少女倔强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失望。   一缕缕夜风,从门缝里穿透而来,将房内灯油上的火苗,吹的左摇右晃。   傅柏林上前一步,他伸手想要抚摸沈绛的脸,可是又似乎想到,她如今已是大姑娘,再也不是跟在自己身后,那个没糖吃就会闹腾的小女孩。   “灼灼,这世间总有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情,现在师兄就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沈绛不明白的摇头:“哪怕是助纣为虐?”   傅柏林:“你又怎么确定,师兄一定会助纣为虐?”   此话一出,傅柏林便抿着唇,不再说话。   显然他并不想将沈绛,牵扯到这些是非之中。   甚至他巴不得沈绛立即离开京城,回到衢州,可他也知,如今沈绛在哪儿,非他所能控制。   “灼灼,你只相信一件事,不管如何,师兄都不会伤害你。”   沈绛听着他的保证,却没有一丝惬意。   她望着傅柏林:“如果说这是师兄你最后的底线,那么我只能说,我很失望。”   对她而言,幼年时她与师兄一直受先生教导,她以为师兄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像她父亲那样的人。   有勇有谋,为国利民。   可如果师兄入了朝堂,只是在弄权作势,助纣为虐,她心底说不出的失望和无力。   或许人最可怕的就是发现,自以为熟悉的人,其实早已经改变。   她与师兄自分别后,再到京城重逢,这中间的岁月几何,她都不曾知道师兄究竟遇到了些什么事情。   朝堂多风波,师兄又身在锦衣卫那样的地方。   不知私底下替老皇帝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突然沈绛觉得自己没办法,再那么高高在上的对师兄说三道四。   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并不能体会他这些年在京城所遇的一切。   沈绛顿了片刻,低声说:“师兄,我不管你最后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我只与你说一句话,小心太子和端王这两人。”   他们都非是最后的赢家,她不希望师兄站错队,落得一个凄楚的下场。   傅柏林望着她,突然笑了声:“灼灼,到底还是舍不得师兄。”   “毕竟我只有一个师兄。”沈绛扯扯嘴角,恶声恶气道。   但凡先生给她多收几个师兄,她是不管他死活了。   当然这句气话,她只在心底嘀咕,到底没说出口。   *   沈绛深夜回长平侯府时,她本是蹑手蹑脚,谁知一推门,就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小姐。”   一个小小火苗窜起来,阿鸢点亮了火折子。   沈绛惊讶:“你怎么还没睡呢。”   阿鸢点亮油灯,立即说:“外面下雨了,我担心小姐,所以就一直等着。”   说着,她把身侧的衣裳拿了过来,“赶紧换上吧,省的着凉了。”   外面的雨虽小了些,但是沈绛一路回来,还是被淋湿了头发和衣裳。   阿鸢拿了干净的白布,一边给她脱衣服,一边裹住她的长发。   待沈绛换完衣裳,享受着阿鸢给她擦头发,忍不住喟叹道:“我们阿鸢这手艺,真是天下头一份。”   阿鸢见她这般夸赞自己,还抿嘴一笑:“当初小姐还让我留在衢州呢,我就说嘛,您到哪儿我就得跟着到哪儿。”   “是是是,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居然忽视了阿鸢的重要性。”   两人之间你来我往,倒是在这雨夜中,留下了满室的温馨。   第二日,沈绛还是稍微赖床。   直到晌午用完午膳,这才去了朱颜阁。   谁知刚到门口,她居然在不远处看见一个踌躇不前的熟人。   “林校尉,”沈绛走到林度飞面前,见他站在墙角,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林度飞原本内心煎熬不已,谁知突然被人喊了一声,待抬起手,就见一张绝美的脸庞出现在自己眼前。   只是这会儿他却没惊艳的表情,反而明显被吓了一跳。   “三,三姑娘。”   林度飞吞吞吐吐喊了一声。   沈绛被他逗笑了,轻声道:“林校尉怎么在这儿站着,是等人?”   林度飞点点头,只是目光在触及沈绛的时候,又猛地摇摇头。   沈绛被他的举动搞的有些迷惑,点头又摇头,什么意思?   “林校尉,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要是有事,尽管与我说。先前你几次三番帮我们的忙,我都还没得及好好谢谢你呢。”   沈绛一副你尽管开口,我肯定能帮忙的姿态。   林度飞想了下,委婉道:“其实是这样的,我过两日就要去西北大营。”   “你要去西北大营?”沈绛惊喜道。   林度飞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小姑娘就是西北大营主帅沈作明将军的嫡女,他立即笑道:“是啊,沈帅被平复之后,北戎人依旧还在蠢蠢欲动。所以我多次向上峰请求,前往西北大营,我想去前线。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很快就要离开京城。”   旁人惧怕当兵打仗,这傻子却一个劲的往前冲。   不过比任何人都清楚林度飞未来的沈绛,却知道,这京城乃是困住他的地方。   辽阔无垠的西北,才是他施展拳脚的天地。   一遇风云便化龙,想来林度飞也要遇到那股能让他乘风而上的狂风骤雨。   沈绛认真道:“林校尉,我信你未来定能前途无量,所以在此,我先祝你马到功成。”   林度飞摆摆手,轻声说道:“我之所以想要去西北,是因为我父亲曾经便是西北大营之人,只可惜我父亲死在了北戎人的钢刀铁马下。”   沈绛明白他的心情,想必他时刻都想着为父亲报仇。   只是她又问:“那你来这里,可是要临走前买些东西?”   这条大街周围都是店铺林立,他出现在这里,沈绛不免是这般以为。   林度飞似乎被她点醒,立即点头:“对对,我是来买东西的,我想去你们朱颜阁买点东西,但是你也知道我这么一个大男人,去脂粉铺子,难免有些不便。”   “你要到朱颜阁买东西?”沈绛有些震惊。   沈绛突然一笑:“林校尉也是想给心上人买东西?”   林度飞立即否认:“并不是,是给我娘亲,她为了我一直操劳,如今我要走了,也想给她买份礼物。我听闻朱颜阁的口脂闻名京城,女子都喜欢。”   他这么说着,沈绛不免高看几眼。   都说男儿志在四方,林度飞显然是有鸿鹄之志。   可他身怀远志,却又能如此细心,连这点小事儿都替他母亲考虑。   沈绛突然眨了眨眼睛,她竟觉得生子当如林度飞。   “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吧,你随我来。”   沈绛直接领着林度飞,从后门进入朱颜阁的铺子,直接上了二楼。   朱颜阁一向热闹,又有许多贵夫人捧场,所以沈绛特地将二楼隔出两个房间,方便那些贵夫人到店内,坐在房中亲自挑选。   所以沈绛直接将林度飞带到房中坐着。   “三姑娘,我不懂这些,你能不能找人帮我挑选一二。”林度飞说道。   沈绛下意识道:“当然可以了,我就……”   突然她抬眸,直勾勾望着林度飞,灵动澄澈的双眸透出狡黠的光亮:“林校尉,想要让谁帮你挑选?”   林度飞这会儿倒是丝毫慌乱,轻声道:“任由三姑娘安排。”   沈绛轻笑:“若是林校尉不直说的话,我可就随意安排了。”   果然,随着她说的话,林度飞的身形跟着紧绷了起来。   看起来还真被沈绛戳了个正着。   她不由想起先前大姐姐被绑架,林度飞居然不顾自身危险,单枪匹马,前去救人。   这份心思,若是没有含着他自个的私心,只怕也不可能。   “等着。”沈绛朗声一笑。   她倒是不介意推波助澜一把。   大姐姐与方定修早已和离,又不指望一辈子都替那个姓方的守着,再寻良人有何不可。   沈绛只盼着大姐姐能越嫁越好,狠狠打那些想要看她笑话的人一巴掌。   让那些好事之人明白,沈殊音哪怕二嫁,也依旧能寻得良人。   沈绛去了书房,这间房是日常她与大姐姐用的。   不过大姐姐用的多,她反而来的少。   果然,她一推开门,沈殊音正埋头在书桌前,面前摆着厚厚的账本,旁边是一把算盘。只见她一双纤细玉手,快速而流畅的拨弄着算盘珠子。   灰褐色珠子,在她手指下,噼啪作响。   沈绛喊了声:“大姐姐。”   “灼灼,怎么没在家里休息?”沈殊音有些奇怪道。   “大姐姐,旁边来了个位贵客,你能不能帮忙去招待一下?”   听到沈绛如此说,沈殊音放下算盘,“是灼灼你的朋友?”   “算是吧,”沈绛上前将沈殊音拉了起来,指了指账册:“这些劳什子的账本,我来替大姐姐看,你只管去招呼客人。”   见她神神秘秘,沈殊音只得笑着去招呼客人。   待沈殊音推开那间有贵客的屋子,映入眼帘的,竟先是一个挺拔高大的背影。   他站在窗口,穿着寻常公子的衣着,只是宽肩窄腰,隔着衣衫,都透着一股蓬勃迸发的力道。   林度飞转身后,沈殊音露出吃惊表情。   两人四目相对,竟是谁都没先开口说话。   也不知为何,林度飞的脑海中突然想起那日船上,漆黑的夜幕,他的双手紧紧扣在她胸前,她的心跳隔着衣衫,清晰传递到他的手掌。   “沈姑娘,”林度飞站在窗前,遥遥一行礼。   他乃武人,并不惯这些贵公子的礼仪客套,只是他生得本就俊朗逼人,整个人更如同凌空的太阳,透着灼灼烈烈的干净、明朗。   沈殊音微启唇:“灼灼说的贵客,便是林公子?”   林度飞:“我过两日便要去西北大营赴任。”   少年人的声音已经渐渐开始浑厚,透着一股成熟男子的威仪。   “所以临走前,我想来看看你。”   望着眼前的姑娘,她虽比自己年长几岁,可却正值盛颜之时,眉眼间透着不经意的妩媚动人,一个抬眸便能摄人心魄。   这时候的林度飞反而不想当着沈殊音的面儿,说假话。   或许是临行在即,他的胆子莫名大了起来。   全然没了刚才在沈绛面前的吱吱呜呜,反而是抬起眼眸,直直盯着沈殊音。   沈殊音心中如遭雷击,心神不定,不由伸手扶住身侧的东西。   她抬眼望过去:“林公子,我知你是正人君子,这样的话,还请慎言。”   “正人君子便不能有喜欢的姑娘吗?”林度飞突然自嘲一笑。   他不顾忌的望着沈殊音,柔声说:“若是正人君子便不能喜欢你,那我宁愿不当这个正人君子。”   沈殊音从年少时,便有盛名。   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借故想要与她搭上一句话。   哪怕是和离之后,她如此样貌,又是侯府嫡女,也不知多少人递话,想要迎娶她。   但她如此并不想谈情爱。   或许是方定修的所作所为太过恶劣,让她失望透顶,对于联姻一事,早已看透。   沈殊音摇头:“多谢林公子的赏识,只是我已心灰意冷,不想再谈情爱。”   林度飞却在她说话的时候,跨步上前,直接站在她身前。   两人只有一步之遥,他身上的气息霸道而强势的入侵,萦绕在沈殊音周围。   让她有种被彻底包围的感觉。   林度飞个子极高,此刻微垂眸望着眼前的女子,见她眼睫不停颤抖,这才发现,原来她并非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心灰意冷,看破红尘。   林度飞突然轻笑:“你抖什么?”   这样近乎无礼的话,让沈殊音抬起头。   她望着眼前的少年,有些气恼,觉得自己竟是被个毛头小子给调戏了不成,于是她再次板着脸说道:“林公子,你若不是诚心来买口脂,只是想要捣乱的话,那就恕我不能接待。”   “你等我好不好,”就在沈殊音准备转身离开时,林度飞突然在身后说了这句。   待林度飞上前,双手轻轻握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身对着自己。   他微俯身,望着沈殊音:“我知自己现在人轻位卑,高攀不上长平侯府的门楣。但你信我,我定会回来找你,到那时我一定光明正大到长平侯求娶。”   沈殊音被他的强势几近逼的失态,她道:“荒唐,难道你求娶,我便要答应你吗?”   “我知你有拒绝的权利,但是在这之前,我会努力,让自己先有一个求娶你的资格。”   少年人的话,灼热滚烫,几乎要灼烧到沈殊音的心。   沈殊音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道:“你还是先想着,如何先活着从战场上回来吧。”   林度飞此刻神采彻底飞扬了起来。   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近在咫尺,尚还保留着属于少年人的纯粹、热烈。   而此刻那双眸子里,清清楚楚倒映着她的模样。 第127章   都察院内。   谢珣正在屋子里的看文书, 关于扬州案子的一系列证据,他已经着手整理的差不多。如今也只有一件事还待确认,那就是太子之事。   谁知外面传来敲门声。   晨晖的声音响起:“大人, 宫里的福顺公公来了。”   谢珣眉头微蹙,这是太后身边的太监总管,怎么会在此时来都察院。   “进来。”   他一声吩咐。   晨晖将门推开之后,便领着福顺公公进来, 他穿着一身内侍服, 手里倒是未拿着惯常会拿的拂尘。   福顺上前:“世子殿下,奴才是请您进宫瞧瞧太后她老人家。”   “皇祖母怎么了?”谢珣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福顺似乎有些难以开口, 还是在谢珣的眼神下, 小声道:“太后娘娘今个知道太子殿下之事后,便一直茶饭不思, 到现在连一滴水米都没沾过。太后最疼世子殿下,所以奴才斗胆,想请世子殿下去宽慰宽慰太后娘娘。”   “皇上可知此事?”谢珣眉眼冷淡道。   福顺赶紧道:“太后是因为担心太子殿下, 这才吃不下东西,又岂敢让陛下知晓。”   “走吧, 我与你立即进宫去见太后。”   谢珣站起身, 立即往外走。   如果说这个皇室里, 还有让谢珣心软的人,就是皇祖母了。   毕竟皇祖母是真的疼爱他, 而不是像永隆帝那般,有意将他当成一个靶子, 让所有人明白自己对郢王府的宠幸。   待到了太后宫中, 四下寂静, 连伺候的小宫女都知道, 今日太后心情不虞。   等到宫人入内通禀,世子殿下来了,太后立即让人请他入内。   “你不是在当差嘛,怎么这会儿来了,”太后知道他入了都察院后,极是开心。   毕竟入了朝堂,就意味着入了红尘俗世。   太后虽喜好礼佛,却并不想瞧见自己最心爱的孙子,真的成了断情绝欲的和尚。   谢珣低声说:“我听福顺说,您今个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太后瞧着身侧的福顺,一向宽厚仁和的人,竟难得发脾气道:“你这奴才,程婴忙着差事,您竟还敢去叨扰他。”   “来人,将这个自作主张的奴才,拉出去。”   福顺跪在地上,也不敢磕头求饶。   倒是谢珣轻笑着求情:“皇祖母就饶了他吧,说起来,他也是担忧皇祖母忧心过重,怕您这般食不下咽,伤了身体。”   太后被他提到心事,重重叹了一声。   她挥挥手,示意殿内的人都先出去,不必留着伺候。   宫人都走出去后,太后才低声道:“今日皇上在朝会上,可有说关于太子的事情?”   谢珣立即摇头。   其实太子之事,在朝会开始时,已有不少耳通目明的人知晓了。   端王更是满脸压不住的喜色,霍贵妃统管后宫,虽说管不着皇上的奉昭殿。   可是奉昭殿那么多伺候的内侍和宫女,保不准就有她的人。   况且尹晋将太子送回东宫,那么大的动静。   想瞒都瞒不住。   今日朝会上,皇上似乎也没什么心情,只让有事启奏。   太后忍不住道:“你可知太子是因何惹得皇上如此不快?昨个不还是小郡主的百日宴,皇帝还送了那么多赏赐去东宫。”   谢珣知道此事,太后若真想知道,也早晚会知道。   不过他也只开口说了昨日,他在东宫看见的事情。   太后闻言,微怔住,皱眉道:“你是说昨日东宫发生命案,怀疑是那个伶人干的,贵妃想要带走这个伶人,太子却不允?”   “当时场面混乱,许是太子不喜贵妃插手东宫之事。”谢珣避重就轻。   只是太后何许人也,她经历了前朝的夺嫡,自己的儿子成为最大赢家之前,早已经经历过大风大浪。   是以她对有些事情的承受力,倒是比旁人想的还要厉害。   原来太子是为了个男宠,才会与皇上如此大动干戈。   太后忍不住忧心:“储君乃是国之根本,岂能轻易动摇。”   谢珣低声劝慰:“皇祖母不必如此担心,陛下如今只是让太子在东宫禁足。”   “现在是禁足,日后呢?”   太后也知道朝堂之事,难免动荡,太子乃是她自幼看重长大的。   孙辈之中,她对太子最为看重,对谢珣最为宠爱。   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太子不可轻言废立。   这几年皇帝对太子的态度,太后虽不说,却是看在眼中,皇子们野心勃勃,全有皇帝纵容之故。   太后不免担心,可是她从不过问朝堂之事,在旁人眼中也只是慈善仁厚的长辈。   谢珣目光微闪烁,许久,才说道:“此事不管结果如何,还是由陛下圣心断绝。”   太后闻言,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是在软榻上靠住。   一向硬朗的太后,有种突如其来的颓败。   直到她轻声道:“程婴,皇祖母只愿你们都好好的。”   不管如何身份尊贵,此时的太后也不过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   谢珣屈膝靠在她榻前,微仰着头:“皇祖母,有我在呢。”   太后被他安慰,总算没那么忧心,甚至还吃了些东西。   直至天色微暗时,谢珣才离开。   他的马车从西华门离开,正巧碰上当值的统领任郁。   任郁瞧见他的马车,立即站在下面行礼:“见过世子殿下。”   “任统领,辛苦了。”谢珣掀开马车的车帘,露出一点侧脸,如天人般的容颜隐没在阴影之中,依旧清俊至逼人。   任郁轻声道:“不辛苦,拱卫皇宫安危,乃是卑职分内之事。不管任何宵小,卑职都不会让其在皇宫中来去自如。”   谢珣眉梢微扬:“任统领有心了。”   随后马车离开皇宫,驶向前往郢王府的门路。   *   皇宫内的紧张气氛,似乎延绵到了宫外,这些日子,各大勋贵世家都下令自家子弟都老实些,别在这个风口浪尖被人抓住把柄,以免惹来皇上的雷霆震怒。   至于太子一事,内阁的几位大人似乎也有着急。   倒是首辅顾敏敬依旧八风不动,他是两朝元老,早已经习惯了大风大浪。   这日他依旧推了许多人的拜访帖子。   反倒是让人把温辞安叫来,两人竟在自家凉亭里下了几盘棋。   “还是与你下棋痛快,旁人与我下棋,在棋盘上的心思反倒不如猜测我的心思多,”顾敏敬在下完这盘棋,以半子取胜后,低声说道。   温辞安认真收拾棋盘上的棋子:“先生若是想下棋了,随时差人唤我便是。”   “你在都察院也历练了几年,按着你的履历早该升官,但是皇上屡屡提起,我却拼命压着,”顾敏敬望着温辞安,声音悠然:“子瞻,你可知为何?”   温辞安想了下:“老师是怕学生生性鲁直,不能圆滑处事。”   “看来你也知自己的缺点啊。”顾敏敬大笑了一声。   温辞安为官清廉正直,这乃是名臣该有的品质。   可是若过分刚正,容易过刚易折。   顾敏敬望着他,语重心长道:“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你先前只知刚不知柔,若是到了高位,不免会引来杀身之祸。”   “先生教训的是,学生定会铭记在心。”温辞安将所有棋子都收起,起身,冲着顾敏敬行礼。   就在顾敏敬指了指棋盘:“再来一盘,再来一盘。你如今差事倒是比我这个内阁首辅还要忙,难得能抓到你下几盘。”   可就在此时,家中管事突然过来,朝他看了一眼。   顾敏敬:“就在此处说吧,子瞻不是外人。”   “老爷,宫里传来消息,太后娘娘病倒了。”   顾敏敬皱眉,皇上和太子关系这般紧张的关头,太后竟病倒了,岂不是雪上加霜。   “当真是风雨欲来风满楼。”   顾敏敬望向皇宫的方向,轻声一叹息。   此时沈绛刚从马车上下来,她没想到今日并非休沐日,谢珣居然也能带她出现闲逛,竟还要去吃什么京城新开的一家酒楼。   她上了酒楼,这才发现这里客人也并不多,瞧着不是什么受人追捧的店。   她推门入内时,一身白衣的谢珣已经站在包厢内。   “这家酒楼……”沈绛正欲开口说话,却被谢珣打断。   他轻声道:“过来。”   沈绛眨了眨眼睛,却还是听话走到他身侧。   两人站在二楼的窗口,望着楼下车水马龙的热闹场景,沈绛望着四周,正想说话,就听谢珣说:“出来了,看那个丝绸铺子。”   沈绛顺着他说的,寻了楼下的那间丝绸铺子看过去。   这间铺子的门脸极大,格外打眼,因此沈绛一眼就瞧见,也正好看到从里面走出来的那人。   “是他。”沈绛轻呼一声。   是那日她在东宫看见的那个男人,也是当初上船想要劫走张俭的人。   更是那个口口声声说着卫楚岚是冤枉的男人。   谢珣:“那日你说完之后,我便让宫门口的人死死盯着,果然被他们找到了。”   任郁这人办事牢靠,不仅帮他找到了人,更是记住了对方是跟着谁一起来的。   “此人叫侯闵,乃是御林军指挥使何崇先家中的管事,那日入宫他是为了给东宫百日宴送礼,”谢珣轻声一笑。   沈绛皱眉。   “何崇先乃是御林军指挥使,统管御林军,皇城守卫都是他的职辖内,只是听闻那日他只派了一个小小的管事前来送来,惹得太子不悦,对身边人说,何崇先不敬他。”   沈绛睁大双眸:“难道何崇先也是端王的人?”   “并非。”谢珣笃定摇头。   沈绛错愕:“张俭乃是端王安在扬州的棋子,为他敛尽财富,又开设私矿,掉脑袋的事情都替端王干尽了。这个候闵既然不顾危险去救张俭,就说明他们乃是一根藤上的。”   候闵又是何崇先的人,这不能推断,虽然他何崇先表面上是皇帝的人,可私底下早已经跟端王勾结在一处。   谢珣似乎也不打算再瞒着:“其实这些天来,我也收集了些证据,更是把张俭提到了都察院大牢。”   “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圈套?”   沈绛皱眉:“什么圈套?”   “一个让端王走上不归路的圈套?”   沈绛似乎花费了许久,才将这句消化完全,她说:“你是说扬州之事,都是别人给端王下的套?”   何等荒唐,何等荒谬。   可是谢珣既是如是说,她忍不住问道:“可有证据?”   “如今都还只是推断。”谢珣说道。   沈绛心底似小小松了一口气,她说:“若是这般的话,并不能说明端王是无辜的。”   “端王自然不是无辜的,即便扬州之事,真的是旁人给他下的圈套,但是他夺嫡的野心,让他掉进了这个圈套之中。可是那个幕后之人,如此行事,却也并非仁君爱民之辈。”   沈绛恍惚了片刻,轻声说:“你怀疑的人是太子?”   谢珣点了点头。   他对沈绛从来没有隐瞒。   “难道张俭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要,就只是为了陷害端王?他何至于?”沈绛似被一团细密的网丝被裹住,完全无法挣脱,看不清这样的局势。   谢珣却说:“若是想要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干,便要明白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什么?”   “卫楚岚。”   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沈绛耳畔,她总有莫名古怪的感觉,并非厌恶,只是冥冥中有种特别的感觉。   谢珣干脆拿起桌子上的茶盏,他摆了两个:“这个是太子,这个是端王。他们自然是两团不同的势力。”   随后他又拿起另外一个杯子:“这个可以看作是张俭和候闵。”   “他们代表着的是另外一股势力,一股暗中势力,他们的目的并非是帮谁夺嫡。”   谢珣修长手指轻轻压在盖子上。   沈绛垂眸,落在他手指下的茶盏上面。   直到谢珣说:“他们想要的是帮卫楚岚洗刷冤屈。”   “那为何是太子呢?”沈绛问出心中疑惑。   也可以是端王啊。   谢珣轻声说:“端王的母家乃是霍家,传言当年卫楚岚卖国通敌一案,便与英国公霍远思有关。”   “而太子年少时,曾拜卫楚岚为师。”   这股代表着卫楚岚的势力,与端王之间,可谓是不死不休。   这也是为什么谢珣,在得知张俭与卫楚岚有关之后,便怀疑扬州案的幕后没那么简单的原因。   他自然不是徒劳猜测,那日在船上遇袭,回京之后,他就尽所有可能收集关于卫氏旧案。   大理寺卿章汯也是他的人,帮他收集到了不少当年遗留卷宗。   待了解到卫氏旧案与英国公有关后,他就彻底怀疑起了张俭的目的。   毕竟张俭入狱之后,简直是知无不言,甚至将所有罪责都牵扯到了端王身上。   卫楚岚的这些旧部,或许在私底下结成一股势力。   他们知道永隆帝绝不可能替卫氏翻案,于是便干脆趟入了夺嫡这摊浑水。   他们拥护太子登基,是因为太子对卫楚岚有旧情,而若是真的让端王登基,只怕卫氏一案,就真的永无天日。   沈绛听着谢珣的分析,突然轻声问:“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死了这么多年,竟还能让人不惜性命,也要为他翻案。”   他这样的人,究竟是有多光风霁月。   才能让这些人如此虽死不悔。 第128章   就在沈绛陷入沉思时, 她脑海中却有另外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她。   先前她一直以为师兄是在给端王做事。   要不是傅柏林做内应,那日一整船的人如何能被一个伙房帮厨轻易撂倒。   他的目的是帮那些人上船救张俭。   如今整件事都被推翻的话,张俭并不是端王的人, 那么傅柏林要帮的也不是端王。   可是那日在东宫, 他明明有机会帮太子掩饰, 那个被杀宫女房中搜出来的东西。   还是说,是因为当时太过匆忙,他并未得到来自太子的示意。   沈绛不明白, 师兄为何不与她说清楚?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自嘲的想着,或许还是因为不够信任吧。   夺嫡之争, 纷乱不断, 你来我往, 在彼此的阵营中安插内线。   哪怕是至亲者, 也不可轻言相信。   “怎么了,”谢珣似乎察觉到沈绛神色的变化,伸手抚了下她的脸颊。   沈绛抓住他的手掌,将自己的脸颊轻轻靠了过去,微抬眸, 眼睫轻颤望向他:“程婴, 你会一直相信我吗?”   “会,我相信你, 相信到可以将我自己的性命交到你的手上。”   谢珣声线虽然清冷,可说出的话, 却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滚烫灼热。   沈绛心底刚升腾起的那点悲春伤秋, 被这句话轻轻一吹, 全都散了去。   她抓着他的手掌,脸庞浮起浅笑,温软乖巧。   唯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的笑容。   谢珣低声说:“只怕这段时间,京城会有变动,我不管旁人如何,但是一定会保护好你。”   沈绛闻言,澄澈圆润的双眸里,再次露出小狐狸般狡黠的笑意:“我也相信三公子,就像是三公子相信我这般。”   谢珣任由她拽着自己的手掌,眼底泛起宠溺而无奈的笑意。   “机灵鬼。”   她倒是知道提前把好听的话都说完,让谢珣问无可问。   “你说这次太子与那伶人的事情,是不是端王所下圈套?”沈绛问道。   谢珣眉眼微舒展,缓缓道:“如今谁最得利,谁就是最有可能的人。端王本来因为扬州一案,已是站在悬崖边,岌岌可危之势。如今却情势急转,原本手握胜券的太子,被皇上关在东宫闭门思过。”   “皇上心中的想法如何,谁都不知。但最起码这件事,已经给端王赢得了一丝生机。甚至他还能依仗着这件事,彻底扭转乾坤。”   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这个幕后布局者。   其实这个局并不算过分高明,只不过通过一个小宫女的死,将太子与伶人之间的过从甚密牵引了出来。   若太子真的聪明,就该当断则断。   如今的局面来看,太子不仅未断,甚至还为了那个伶人顶撞了自己的父皇。   沈绛不由又想起自己那个梦。   太子造反之事,实在太过惊骇,她之前一直不敢与谢珣透露分毫。   可现在谢珣也在局中,虽说郢王府并未站队,但是余波震荡,未必不会牵扯到他们。   她不得不防备这样的事情发生。   沈绛不想让自己的保密,酝酿出不可挽回的错误。   思来想去,她定定望向谢珣,终于缓缓开口说:“程婴,你是信佛之人,佛家相信前生今世,更信因果报应。万一,我是说万一这世家真的有人能窥探到前世种种,全都应验到今生,你信吗?”   谢珣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却是盯着她。   沈绛似是难以启齿,如此骇人听闻之事,若不是她自己的梦境一次又一次被应验,她绝不会轻易相信。   “你是说有人曾经经历过一世,因此提前预知了今生所发生的事情?”   谢珣何等聪明,哪怕沈绛说的模棱两口,依旧一针见血。   谢珣紧紧盯着她的脸颊,仿佛要探寻她所言的真假。   沈绛张了张嘴,可是又仿佛有东西堵住了喉咙,子不语怪力乱神,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她又如何能妄言。   她深吸一口气,收敛好情绪,准备模糊提醒他小心太子和端王。   就听谢珣低声说:“阿绛,这世间谁都会有秘密,哪怕这个秘密太过匪夷所思,只是你不必勉强自己,强行将自己的秘密公布于众。”   没想到到最后,竟还要他安慰自己。   沈绛勉强一笑,轻声说:“程婴,现在太子和端王的争斗越发激烈,说不准哪天就会彻底爆发。你是皇室宗亲,最容易受到波及,一定要小心。”   谢珣点头,沈绛却还是不算放心,她提醒道:“太子虽表面宽厚仁和,若扬州之事真的是他给端王下的圈套,说明他并不像表面那般,将万民福祉放在心上。”   经过谢珣的透露之后,沈绛发现她居然不难理解,为何太子会谋反。   原本她一直以为,太子是被端王所逼,迫不得已才会起兵造反。   如今看来,端王非未来之明君,太子亦是。   永隆帝的这几个儿子,为了争权夺势,谋取皇位,一个不惜以流民为饵,一个是肆意践踏百姓性命。   若不是担心他们的纷争,会惹得天下大乱,给百姓带来更大的灾祸。   沈绛倒是恨不得这两人快点打起来,最好是再撕的厉害些,两败俱伤。   这皇位不管落在谁手里,反正这两人不行。   *   虽说吃饭是由头,见这个候闵才是真,谢珣还是点了一桌子的菜,让沈绛品尝一番。   谁知正吃到一半时,清明急匆匆推门而入。   “公子,方才管家来找我,说宫里传来消息,太后娘娘病了。”   谢珣霍地起身。   沈绛也望向他,催促道:“你快进宫吧。”   “你待会一人可以回府吗?”谢珣不放心她。   沈绛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阿鸢陪我来的,况且还有车夫。我怎么是一人呢,你快些去吧。”   谢珣临走时,轻握了下她的手掌。   这才转身离开,带着清明一起。   原本太子党的人都在担忧,此番太子惹得皇上如此震怒,该如何收场,没想到太后竟是病的如此恰逢其时。   于是太子的几位大儒先生齐齐入宫。   正巧竟也遇到了一并入宫的顾敏敬还有次辅杨怀,杨怀是顾敏敬的人,一向是以他为重。是以内阁之中,顾敏敬向来有着说一不二的威望。   几位先生瞧见他,当下心中大安道:“首辅大人,您能入宫臣等便安心了,过会还望您一并劝劝圣上息怒。”   “自当如此。”   待一众人去见了皇上,永隆帝似乎知道他们为何而来。   “我知众卿家想要说什么,但是太子言行无状,朕甚感痛心,是以才会让太子在东宫中,闭门思过。”   吏部尚书钟道山立即道:“皇上,如今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若是还如此幽禁太子,只怕人心越发浮动。毕竟储君可是一国之本,轻易不可动得啊。”   众人最怕的是什么?   不就是皇帝起了废除太子的心思。   历朝历代,哪一次储君之位的变更,不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钟道山乃是太子少傅,身为太子僚属,铁打的太子党,若是太子真的倒了,他这个官只怕也是做到头了。   是以不管如何,他要做的便是保下太子。   钟道山开了个头,旁人便是纷纷跪地进谏。   永隆帝勉强忍着,直到顾敏敬起身道:“皇上,如今太后身体不适,只怕也是忧心您与太子之间的事情。所谓百善孝为先,倒不如先让太子殿下出了东宫,给太后娘娘侍疾。”   次辅杨怀也开口道:“陛下,太后年事已高,她是一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岂会不心疼您与太子之间生了罅隙。”   天家无私事。   皇帝与太子之间的事情,也不是寻常爹与儿子。   牵一发而动全身。   永隆帝要真的要废太子的打算,文武百官无论如何,是要劝上一劝的。   此时正好给太后宫中的人来回禀,说是太后娘娘刚醒。   “太后可有什么吩咐?”皇帝瞧着跪在地上的小太监。   小太监俯身,抖着肩膀道:“太后叫了几声太子殿下的乳名。”   永隆帝脸色一沉。   在座其他大臣却满心欢喜,一个接一个开始劝说皇帝,让他暂时先放太子出来,不管如何,太后在病中,总该先让她老人家宽心。   永隆帝一向自诩至孝,又岂会在这时候不满足太后的心意。   于是他立即吩咐道:“彭福海,你去东宫传朕旨意,让太子立即前往慈宁宫侍疾。”   有此一言,殿内众位大臣纷纷松了一口气。   彭福海带着人匆匆赶到东宫,太子妃似乎早已得了消息。   她一脸素淡打扮等在殿内。   “太子妃,陛下有旨,命太子殿下即刻前往慈宁宫侍疾,太后娘娘一直惦记着太子呢,”彭福海态度客气而又恭敬。   他身为大内总管,最是懂得这宫里的风往哪儿吹。   太子妃听着他的话,原本绷直的背脊,有那么一瞬松塌了下来。   随后她缓缓起身,客气道:“彭公公,那就请你与我一同前往前殿,毕竟锦衣卫如今还守在殿门口。”   这些日子,锦衣卫一直守在殿门口。   太子的一日三餐都有专人送过去,但是却不能见旁人。   即便是太子妃亲自过去,只想给太子送两件贴身衣裳,也只能由锦衣卫代为转交。   好在锦衣卫只是看守太子,并不曾刻薄。   哪怕见到太子妃,也是恭恭敬敬。   如今彭福海随着太子妃到了前殿,彭福海当众宣布圣上口谕,门口的锦衣卫左右看了一眼,似乎还不知道该不该让开。   彭福海不由道:“我说几位大人,难不成你们还怕我假传圣旨不成?”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于是锦衣卫的人立即让开,太子妃率先推开殿门,进入里面。   “你们先在外面候着。”太子妃倒是留下一句话。   旁人自不敢不听从,恭敬在外面等着。   太子妃直奔着店里的床榻上,只见榻边坐着一个只着白色中衣,披头散发的男子。   她微怔,似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男子,便是她那个一向俊雅温和的夫君,那个应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殿下。”太子妃轻唤了一声。   面前的男子似乎没了知觉,依旧垂着脑袋,坐在那里。   太子妃再也忍不住,扑了过去,双手按住他的手臂,低声抽泣道:“殿下,是我呀。”   这一声带着哭泣的轻呼,好似起了作用。   披散着长发的太子,极缓极慢的抬起头,他失去神采的双眸落在了太子妃的身上,许久,他眼睛微动,整个人仿佛有了一丝活气。   “宝清。”他启着唇,从喉咙里吐出两个字。   听得出来他许久没说话,声音嘶哑,好像有东西在喉管里来回摩擦。   太子妃却还是听清楚了这两个字。   她脸色登时煞白,她没想到,事到如今,殿下竟还记着那个伶人。   这么多天以来,东宫上上下下,莫不是提心吊胆,生怕下一秒,便有人来传旨,废掉了殿下的太子之位。   太子妃劳心劳力,一边让家族之人尽快联系朝中大臣,一边让东宫幕僚想办法。   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想尽办法,保住他的太子之位。   偏偏最应该在意这个位置的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居然还是在问那个伶人。   “殿下,如今东宫已是水深火热,求求你清醒过来吧。”太子妃觉得她该哭,事实上,她也落了下泪,滚烫的泪珠一滴一滴落下。   落在地上光滑锃亮的金砖上,也落在了眼前男人的手背。   太子微垂着眸子,望着手背上的泪痕,突然低声问:“宝…宝清他死了?”   太子妃似是再也无法忍受,压着声音嘶吼:“对,他死了,圣上早已经下令将他处死,所以殿下你醒醒吧。”   “难道为了一个伶人,你要置我们东宫上下全都不顾吗?”   太子妃迅速摸了摸眼泪,她是嫁入皇室的女人,不该被一时的软弱打倒,她迅速说道:“太后娘娘病了,所以殿下的几位老师还有内阁的大臣们,一起进宫劝谏皇上,让殿下去侍疾。所以我现在让人去准备热水,给殿下洗漱之后,便陪您去慈宁宫。”   “皇祖母病了?”太子讷讷道。   太子妃伸手抚了抚太子的后背:“若不是太后病了,只怕现在陛下还不愿放您出来。所以殿下,就当是臣妾求您,求您顾念顾念太后,顾念臣妾和几个孩子。”   这一声极是凄楚的哀求,似乎真的将太子的心拉了回来。   很快,太子妃让人准备热水,亲自扶着太子去洗漱。   太子赶到慈宁宫时,谢珣陪着父母正在看望太后。   太子一进来,太后便急的要坐起来。   幸亏是郢王爷眼疾手快,扶住太后,轻声道:“母后,不着急,太子殿下这不是来看您呢。”   “皇祖母,我来了。”太子跪在地上,连行几步,到了太后跟前。   太后正值病重,头晕眼花,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这才欣慰道:“萨保,你来了。”   萨保,太子乳名。   乃是当年太后亲自取的,寓意便是希望他这一生一世,用受菩萨保佑。   “皇祖母,孙儿不孝,让您担忧了。”太子跪在床榻边,痛哭流涕。   他这几日被关起来,整个人看起来消瘦了不止一圈。   惹得太后心疼道:“瘦了。”   此时其他几位皇子也纷纷赶到,只是他们却只能在外头候着。   倒是九皇子谢时闵听着里面的动静,突然问道:“里头是太子殿下?”   他们收到消息晚,又要递牌子入宫,这一来二去,自然比身在皇宫的太子来的要慢。   端王坐在一侧,面色沉郁,不知的人还以为他是担心太后的身体。   可只有他自己心底知道,他是在气恼太子之事。   太后病重之事刚传到他府中,他心底便觉不好。   果然,他刚到殿内,就瞧见母妃一脸阴沉坐在外间,他还问母妃为何不进去伺候太后。   母妃的脸色比什么都难看。   原来太后只愿见郢王夫妇还有谢珣,之后太子来了,也能轻松入了内殿。   他们这些人,明明同是太后的亲孙子,却只能在殿外候着。   亲疏远别,一见分别。   很快,太后便派人出来传旨,说众人不必在此候着,她老人家累了,让他们全都回了。   端王离去后,没一会儿九皇子谢时闵追上来。   “三哥,你说父皇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谢时闵追上来,左右看了一眼,小声抱怨。   端王抬眸望了他一眼,顿了顿,又将目光移向别处:“圣心难测,九弟勿要妄言。”   谢时闵不悦道:“三哥,你又何必这般防备我,谁人不知我是站在你这头的。”   他眼珠转头,压着声音说道:“皇祖母这病来的真不是时候,这次我本来瞧着父皇似乎要下定决心,结果皇祖母突然一病,父皇就心软了。这步就把太子给放了出来,要我说,太子宠幸一个伶人,岂是明君所为。”   端王的心思被他字字句句戳中。   当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   原本这次父皇囚禁太子,眼看着父子之间关系出现裂痕,他们可以趁机而行。   太后这么一病倒,将他的所有部署都打破。   端王一回府,便换了一身装束,去了英国府。   书房中。   端王来回踱步,怒气冲冲道:“太后只召见了太子与郢王一家,全然没将我们这些皇子放在眼中,她老人家这心真是偏的越发离谱。”   “太后一向不过问朝中之事,她便是偏心太子又能如何。”霍远思倒是没他这么生气。   端王见他依旧笃定,赶紧说:“舅父,您赶紧再想想法子吧,先前您一出手,就让太子摔了一大跤,吃了这么大的亏。”   对于霍远思的老谋深算,端王还是佩服不已。   先前他一味与太子在朝堂上争斗,自然是赢少输多。   毕竟太子在六部之中的影响力比他要大的多,要不然他也不会剑走偏锋,在扬州干下那样的事情。   倒是霍远思一出手,布下此局,看似用处不大,谁知竟有此奇效。   “善兵伐谋,你与太子两人争斗,多是在朝堂上,他素来有贤名,你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倒不如从别处找到他的弱点。只是连我也没想到,太子竟会为了一个伶人,顶撞圣上,当真是愚不可及。”   “他如何能与你比。”   端王微冷笑出声:“还不是父皇偏心东宫,这么些年母妃统管后宫,早有皇后之实,为何迟迟不封母妃为后,还不就是怕我成了中宫嫡子,会彻底威胁太子的地位。”   “早晚有一天,我要将属于母妃的尊荣,都还给她。”   霍远思见状,倒是没有意外,微一沉吟:“如今太后病重,咱们只能按兵不动。待太后身体稍好之后,我自有一计,能让太子彻底没有翻身的可能性。”   端王闻言大悦:“舅父,你还有什么法子?”   “只是此计过于凶险,而且还得你配合。”   端王笑了笑:“只要能将太子拉下马,哪怕让我以身犯险都在所不惜。”   *   随着太后身体的康复,太子日夜侍奉,孝心感人。   哪怕是永隆帝也说不出别的,便在太后的夸赞下,大肆赏赐太子。父慈子孝的场面,叫朝野上下也松了一口气。   毕竟除了端王一派之外,大家都不希望太子真的被废除。   一到四月,春暖花开之时,却是沈绛每年最低落的时候,因为她母亲的忌日快到了。   因为今年是母亲离世十年,沈殊音想要给母亲做一场大法事。   沈绛认识释然法师,所以她前往护国寺,准备这场法事。   谁知到了寺庙中,却听说释然法师正在接待贵客,于是沈绛在厢房中等候。   直到有小僧人前来知会,法师接待完贵客,可以见她。   沈绛前往释然法师的禅院,谁知中途就看见几人走过,为首之人似乎有些眼熟,她定睛一瞧,才发现竟是端王。   他为何在此处?   端王似乎也是前往厢房,并未看见沈绛。   于是她入了释然法师的禅院,待她说明来意,想请他亲自主持母亲的法事。   “其实小僧早已经不接这样的法事。”释然法师委婉一笑。   沈绛露出歉意:“我并不知此事,如有唐突之处,还望大师海涵。”   说着,她想了下,问道:“不知寺内还有哪位大师能主持这样的法事呢?”   “但如果委托的人是沈姑娘,小僧还是愿意破例。”释然法师轻声一笑。   沈绛怔住,待明白他的意思后,这才道:“多些法师,不知法师为何会改变主意。”   “自然是因为,这是沈姑娘所托。”释然温和一笑。   他是出家人,自然不会打诳语,更不会调笑沈绛。   只是这短短的三言两语,已让沈绛有些羞赧。   她自是明白释然这样德高望重的大法师,为何独独对她网开一面,无非是因为谢珣。   “多谢大师。”   沈绛双手合十,恭敬说道。   释然回礼,却轻声说:“先前我帮着程婴隐瞒他的身份,已是犯了戒律。小僧早已经自请领命了责罚。”   沈绛愣住,没想到居然还有此事,她赶紧说道:“我从未怪罪过大师。”   “说来,小僧还要多谢施主。”释然声音温和,有种让人平心静气的温雅。   沈绛望着他,有些不解,他要谢自己什么。   “师弟程婴自幼多灾多舛,虽天生贵胄,却历经磨难。是以恩师在世时,便一直担忧他性情偏激,总有一日会误入歧途。”   释然的眼眸落在沈绛身上,许久,低声说道:“师傅离开后,叮嘱我看顾师弟。”   “没想到真正救他出苦海的,却是沈姑娘。”   沈绛听着他的话,心有有种酸涩难忍,却又有汩汩暖流融入。   “三公子能有大师陪伴左右,从来都不孤苦。”   商定法事之后,沈绛便告辞离开。   马车回城,只是到了山脚下,突然她听到一股极嘈杂的声音。   待马车被停下后,沈绛立即问道:“怎么回事?”   “小姐,前…前面好像有劫匪。”车夫惧怕道。   沈绛立即掀开车帘:“这里乃是天子脚下,什么大胆的劫匪敢到这里打家劫舍。”   谁知她就真的看到前面乱战作一团。   一群蒙面黑衣人,将前面的马车团团围住。   而马车周围的护卫只有寥寥几人,虽然力抗敌人,却节节败退。   沈绛看了一眼那辆马车,突然想起先前在寺庙中遇到的端王,她立即吩咐:“赶紧调头,回护国寺。”   护国寺有护寺僧人,可不怕这几个宵小。   谁知她刚吩咐完,前面马车居然也往后退,直接将人引了过来。   沈绛可不打算对端王见义勇为,让马车夫立即调头。   结果对方的车夫被杀手一刀斩下后,马腿更是被杀手砍断,沈绛看得目瞪口呆,这些杀手竟有此臂力。   可见真的来势汹汹。   阿鸢抿着唇,也不敢乱叫,生怕给沈绛添乱。   前面马车翻了之后,里面的人被甩出来,沈绛一看甩出来的倒霉鬼,可不就是端王。   只见一向金尊玉贵的端王殿下,这才也不冷傲高贵,从地上爬起来,拔腿便跑。   好在车夫已经调转了车头,就要离开。   端王见状,立即喊道:“前面的马车停住,我乃当朝亲王端王,还望壮士救我。”   车夫似乎被这一声被吓住。   居…居然还是个亲王,要不要救。   谁知沈绛却从车厢里探出身子,一把抓住车夫手里的缰绳,直接扬鞭,催着马车离开。   救他?   她恨不得他马上死。   端王在后面跑着,原本瞧着马车停下,他正满意的要笑,只要他坐着这辆马车前往护国寺,到时候他被刺杀的时候,就会传的满京城都是。   到时候……   可谁知,他就看见眼前的这辆马车,一骑绝尘,停也不停的跑了。 第129章   身后的喊杀声, 似乎渐渐被甩开。   阿鸢也算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姐,咱们真不停下来了?”   她没瞧见从马车里被摔下来的是端王, 况且就算看见, 她肯定也是要劝说沈绛停下。   毕竟胆子大成沈绛这样的,也是世间罕见。   沈绛一边甩着马鞭一边催动马匹:“大难临头各自飞, 人家那么多杀手,咱们就小猫两三只,是你去救人,还是沈贵要去救人。”   沈贵就是这个车夫。   车夫坐在她身边, 身子缩成一团,恨不得让自己的存在感彻底消失。   不过在沈绛提到他名字的时候,他还是幅度很小的摇了摇头。   他不想救人, 他只想活着。   沈绛语气凉凉:“逃命要紧, 莫管闲事。”   马车到底还是拖着一个沉重的车厢,哪怕沈绛马鞭挥的飞起, 依旧被身后的杀手追上。   这些杀手似乎不想放过在场的每个人, 哪怕他们只是路过。   眼看着对方拿出弓箭, 准备对准马匹。   沈绛为了防止方才端王的翻车重演,立即勒住马车缰绳。   毕竟以对方的身手,很容易射杀她的马。   倒不如及时勒住缰绳,抢先一步动手。   她勒住缰绳的举动, 显然也出乎追来的两个杀手意料之外, 可是下一刻,杀手就看见少女抬起手臂, 掀开衣袖。   这样奇怪的行为, 让两个杀手都有些怔住。   直到‘嗖’的一声划破虚空的锐利响声, 一根小箭,射了过来。   追近的杀手瞧见小箭,想要躲开,却已经来不及,只见小箭一下扎进了他的肩膀上。一阵疼痛传来,看起来并不致命。   杀手伸手直接将箭拔了出来:“就这样的暗器,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他得意的话,刚落下,突然他抬手想要捂住脖子。   似乎有东西堵住了他的呼吸,随即男人脸色蔓延出一股不正常的青色。   他再也抓不住马缰,直挺挺从马背摔了下去。   他的同伴见状,转头去看他,沈绛却见机,再次射出一枚小箭。   她手臂的袖箭每次只能射出三根小箭,只不过每根箭头上,都沾着毒液。   沈绛不想杀人的时候,轻易不会用。   毕竟箭头上的毒液,见血封喉。   另外一个杀手再次听到袖箭急射而出的声音,这才察觉不好,他直接弃马跳了下去,可是沈绛的第三根袖箭已经如影随形,到了跟前。   杀手低头看着袖箭插在自己的胸前,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   他拼命伸手进怀中,似乎想要找出解药救自己。   可是他连自己所中的毒是什么都不清楚,又如何能解开毒。   就在他颤巍巍掏出一个小瓶时,瓶子落在地上,摔的粉碎,他整个人也随之倒在地上。   “走。”沈绛冷眼望着这两个人。   她可一点都不同情这些杀手,原本他们只要杀端王就好。   沈绛压根没想救端王,可是这些人却非要追上来。   还真是地狱无门,他们非要闯。   可是这耽误的时间里,端王与杀手在一追一赶中,居然靠近了她的马车。   在端王侍卫的拼死相护之下,端王身上虽有几处伤势,但是看着还不算要命。   “姑娘,救命。”端王瞧着马车上站着的是一个少女模样的人,急切喊道。   他被人追杀,当然得有目击证人,要不然此事岂能闹大。   待他抬头望着沈绛时,却是彻底怔住。   竟是沈家三姑娘。   关于扬州一案,端王事后也做过了解,发现这个沈家三姑娘居然也牵扯其中。后来他派人查过这姑娘,才发现她竟与谢珣来往过密。   特别是端王妃在参加完东宫宴会,回来就抱怨,郢王处处偏袒沈家,让她拿不了台。   沈绛冷眼望着端王冲过来,却在看见自己的时候,脚步迟疑。   身后的追兵眨眼便到,双方再度厮杀起来。   只听端王一边退一边怒斥道:“我乃朝廷端王,尔等刺杀亲王,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究竟是谁指使你们的?”   端王侍卫只剩下寥寥两三人,可是杀手却还有十余人之多。   “等你到了阎王殿,去问问阎王吧。”为首的杀手,挥刀上前。   端王气急:“护国寺就在山上,此处来来往往,你们以为自己刺杀我,就能跑得了吗?”   “若是我们这些人的贱命,能换一位皇子的性命,那可真是赚够本了。”   这些杀手乃是死士,压根不惧怕他的威胁。   沈绛险些要翻了个白眼,废话这么多,你们到底还杀不杀人啊。   一看就不是正经杀手。   “既然是要让本王死,何不让本王当个明白鬼。”端王一边挥刀反击一边说道。   虽说他也有武艺,可是比起这些死士,却尤显不足。   他身上再次被砍了一刀时,沈绛眼底露出满意。   要不是她强力克制,只怕都要冲着杀手点头。   这些杀手似乎瞧见自己的两个同伙,因为追沈绛的马车,瞬间被灭杀。   这次居然学聪明,不再上前找沈绛的麻烦,只围攻端王一伙。   端王眼看自己的侍卫再次倒下,不由转头求救:“三姑娘,还请你出手相援,我若一死,这些人也不会放过你的。”   “端王殿下,我乃一个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岂能挡住这些杀手。”沈绛自然不会听他的。   随后,她眼睛一亮,喊道:“不如请殿下带着侍卫挡着这些人,我现在就去护国寺搬救兵。”   端王听着她的话,气得险些吐血。   沈绛却不管他,吩咐车夫继续赶车,还不忘吼上一句:“殿下,你且挡住,我一定会带人回来救您的。”   可是沈绛话音刚落,身侧窜出来的杀手,竟一刀砍在马头上。   随着一声极凄厉的嘶鸣,拉着马车的那匹马,重重倒在地上。   沈绛眼疾手快的拉着靠在车门边缘的阿鸢,两人滚落下车。   马车到底还是没保住。   端王迅速朝她们靠拢过来,喘着粗气说:“沈姑娘,你们方才片刻之间,就杀了两个人,还请出手助本王一道。”   沈绛自然不会当着端王的面出手,他们还不至于熟到这个程度。   况且先前她的功法,两次被人认出乃是卫家刀。   想必卫家刀声名远播,难保这里就没有人认识。   沈绛垂在袖子里的手掌,狠掐了一下自己,登时她眼眸上蒙着一层闪闪水光,“端王殿下,方才我们是偷袭才得手的,如今这么多人,哪里是我能对付的。”   沈绛抬起袖子,竟当场哭了起来。   阿鸢瞧着沈绛演上,赶紧扶住她的手臂,也哭嚷道:“小姐,你别怕,我就是死也会保护小姐的。”   端王没想到方才还冷静的小姑娘,这会儿竟也与寻常女子般,遇见这些打打杀杀的场面,活生生被吓哭了。   倒是沈绛趁机抽泣道:“端王殿下,不如您带着侍卫先行挡着,我骑马去护国寺报信,让寺庙僧人前来救援。”   端王心头一哽。   这话他倒也想说来着,只是他虽亲王之尊,可到底是个男人,实在不好意思抢了人家小姑娘的话。   眼看着侍卫被杀的差不多,他安排的后手居然还没到。   这戏还要如何演下去?   当初舅父可是说过,为了让这戏演的真切,给杀手下的是必杀令。   所以还叮嘱他务必要小心。   这里离禁军大营不算远,之前护国寺发生灾民暴动,就是禁军最先出动,毕竟北大营离京城极远。   平日里京城的防卫,主要还是靠着禁军的几万人。   他们在禁军里自然有人。之所以会安排在今日,也是因为他们安插的那人,今日正好换防去守城门,会带队出营路过此处,这样顺手把他救下,也会显得顺理成章。   杀手是来真的,可是他的护卫却迟迟不到。   沈绛虽然在嘤嘤啼啼的不停,眼睛却时刻盯着场面上的局势。   端王的人已经被杀的只剩下一人,只见这个侍卫极是忠心,眼看着腹部中了一剑,居然还能暴起,将对方一人斩落。   这护卫当真是厉害,居然趁机抢了一匹马,直奔而来。   沈绛甚至能看到侍卫身上流出的鲜血,在半空中溅起,如此惨烈的一幕,也不由让她有所怀疑。   这次刺杀竟是真的。   究竟是谁想要刺杀端王?   太子?   哪怕太子是个傻的,太子手底下那些幕僚谋士,也不可能任由太子这般胡闹吧。   就在此时,杀手齐齐围攻侍卫,几把长刀,皆朝他砍去。   一瞬间,侍卫如同血葫芦般,可他竟还强撑着,拼劲全力将马骑到端王身侧。   只是在他伸手想要抓住端王时,整个人哄然摔倒地上。   “殿下,快走。”   侍卫在临死之前,还是咬牙喊出这句话。   端王有那么一刻的失神,舅父说过,要想把这场戏演的真实,就得瞒过所有人。   让杀人的杀手,觉得自己真的在杀人。   而他的这几个随行护卫,也对这个计划浑然不知,直到死都在护着他。   也正是这一瞬的失神,终于给了杀手可趁之机。   随着一声惊呼,杀手的长刀直接刺入端王的腹部,雪亮长刀没入,再拔出时,鲜血淋漓,刀尖上滴着血。   沈绛怔住,眼瞧着一切朝着她原本预想,不同的方向发展。   只是她的神色却依旧冷漠,若是端王真的死在这里,倒也是死得其所。   书生陈平,一介文弱,为了那些无辜的流民,赴京告状,却被暗杀在中途。   还有扬州城内的那些冤魂。   直到今日他们的冤情,都未被昭雪。   哪怕端王死在她眼前,沈绛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不过她却也不是完全没考虑后路,端王说的没错,这些杀手把他杀了,也不会放过她。所以沈绛看着不远处的几匹马,是这个杀手的。   她身手灵活,若是抢的马匹,奔往山上的护国寺。   这些杀手估计也不至于对她紧追不舍,毕竟端王才是他们的目标。   此刻不远处的端王,眼睁睁看着长刀没入他的身体。   就在此时,沈绛突然听到齐整的行军之声,伴随着马蹄声,好像是有人往此处赶来。   沈绛并未受伤,自然耳聪目明,是第一个听到这声音的人。   她望着对面的端王,轻叹了一口气,心想端王倒是好命,命不该绝与此地。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兵器,小声吩咐道:“阿鸢,沈贵,你们也从地上捡把刀,跟我上去一起保护端王殿下。”   两人被吩咐的一愣,小姐不是说逃命要紧,不管闲事嘛。   不过沈绛说了,他们还是就近捡了端王死去护卫的兵器,拿在手中。   “你们站在后面,先别动。”沈绛又小声说了句。   说罢,她一人上前,喊道:“你们竟敢行刺端王殿下,来人呐,来人呐。”   杀手之中也有听到马蹄和行军声的,对领头喊道:“大哥,来人了,要不咱们先撤吧。”   沈绛这会儿戏瘾正上来,咬牙道:“你们刺杀端王殿下,杀了这么多人,居然还敢跑,我跟你们拼了。”   就在她拿着刀上前,不远处的兵丁终于赶到。   一行兵丁还有为首的参将,瞧见眼前的惨烈状况,满地横尸,血流成河,参将高声道:“拿起兵器,以队形前进。”   这些杀手瞧见数百名兵卒,哪还敢逗留,反正端王受伤这么严重,已经出气多进气少。   沈绛却没打算让他们这么轻易离开,她假装疯狂挥舞手中长刀,杀手似乎没想到她一个柔弱女子,竟敢拿刀,便用刀格挡,只是这一挡,沈绛的肩膀直直朝刀尖撞了上去。   端王现在生死不知,她带着两个仆从却毫发无损,实在是说不过去。   倒不如趁着这些兵卒都在场,让这些亲眼瞧瞧,她一个柔弱女子,可是为了举刀保护端王,这才受了伤。   之后不管是谁,都挑不出她的毛病。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管什么,都不如亲眼所见来的震撼。   果然,沈绛被杀手捅到了肩膀,那边的兵卒也冲了过来。   阿鸢吓得丢掉刀,哭着将她拖了回来。   沈绛险些也被这丫头吓死,低声道:“你冲上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做做样子便好。”   “小姐,你都受伤了。”阿鸢一边哭一边捂着她的伤口。   沈绛半躺在她的腿上,望着小姑娘哭的稀里哗啦。   居然没舍得说出真相。   算了吧,哭两声,这戏份才演的更真呐。   这些杀手与兵卒已打成一团,参将则是让人将端王抬到一旁。   沈绛微垂着眼眸,望着一旁的兵卒,正在给端王包扎伤口止血,可是他们带着的只是寻常伤药,血流依旧没有被止住。   “将军,殿下的伤势没办法控制。”   参将明显着急:“现在立即去请大夫,我不敢你是背过来还是飞过来,立即马上。”   沈绛伤口也疼痛的厉害,虽然这一刀是她自己故意撞上去的,可终究还是硬生生挨了一刀。   她脸色渐渐发白。   “这位姑娘,此处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参将心急如焚道。   沈绛眉头紧蹙着,低声一抽,带着哭腔道:“我们本是从山上护国寺回家,谁知半路上就遇到有人要行刺端王殿下。”   “我虽只是一介小女子,但是岂能坐视这些人如此猖獗嚣张的行径,想要跟这些侍卫一起拼死护卫殿下,谁知端王还是遭了毒手。”   拼死保护端王,险些命丧敌手。   沈绛仗着端王这会儿昏迷不醒,把这顶大帽子牢牢扣在自己的脑袋上。   照着这个架势来看,端王哪怕不死,也得昏迷个三五日吧。   待三五日醒来,全京城都会知道,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   哪怕端王自己知晓真相,总不能跳出来嚷嚷,她没救我吧。   呵呵。   这个救命恩人,她当定了。   “我的丫鬟还有车夫,虽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敢在此时拿起刀。”   沈绛似乎还觉得不够,赶紧给阿鸢还有车夫身上也镀镀金。   救了一个皇子,这可是天大的功绩,哪怕抠门如永隆帝这样的,最起码也得赏赐些金银珠宝吧。   沈绛越发觉得自己这一刀,挨的不亏。   *   端王伤势太过严重,马车又被毁掉,这位名唤田冀的参将,不敢轻易移动他。   只能在原地,等候大夫前来救治。   沈绛躺在阿鸢拿出来的披风上面,靠在树干旁。   “小姐,你先忍忍。他们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阿鸢虽早已经拿布,将她的伤口扎住,可是布巾没一会就被血迹染红。   看得格外渗人。   沈绛勉强扬了扬唇。   待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众人纷纷抬头望过去。   沈绛轻闭着眼帘,养精蓄锐。   却听到阿鸢的一声惊喜呼叫:“三公子。”   沈绛霍地一下睁开眼睛,就见谢珣站在不远处,清冷的声音响起:“你们两个立即给端王殿下止血,我已派人进宫通报消息,太医即刻便会赶到。”   话音落下,他已经抬脚往沈绛这边走过来。   沈绛性子确实比一般姑娘刚硬,寻常姑娘谁敢自己直挺挺,往刀尖上撞。   她被人扎了一刀,疼的险些要嘴唇咬破,眼泪都没落下。   此时望着身着一身浅蓝长袍的谢珣朝自己走来时,她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天大的委屈,在心窝里翻江倒海,原本因为过于疼痛而有些失神的双眸,一下变得又亮又湿。   一团雾气蒙在她的眼眸上,眼睑眨巴眨巴,当真要哭了。   谢珣蹲下来,眉头紧皱,直到他轻轻抬手拨弄了下她的鬓发,就瞧见她肩胛处的衣衫,早已经被血染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这样鲜艳的血红,刺痛着他的双眼。   沈绛眉头紧皱,脸色雪白,额头上覆着一层层冷汗,身体在不自觉的颤抖。   谢珣一言不发的伸手解开她伤口的布条,看了几眼,突然声音扬起:“为何伤口变成这样的颜色?”   沈绛错愕的垂眸,就瞧见自己的伤口,鲜血淋漓,血肉泛着白。   “沈姑娘,你中毒了。”   下一刻,谢珣的嘴吐出的话,让周围人脸色大变。   他转头望着不远处的大夫,说道:“你们立即检查看看,端王身上可有中毒的迹象?”   两个大夫哪儿还敢掉以轻心,赶紧拿出银针,开始检查。   沈绛低头看了一眼伤口,还是一脸迷惑,她中毒了?   中什么毒?   而且她丝毫没有感觉到中毒的迹象。   谢珣垂眸望着她的伤口,反而是身侧的阿鸢,急的险些团团转:“世子殿下,那…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阿鸢是真的着急,她开始怪责自己,居然连小姐中毒都没发现。   谢珣突然轻叹一声,清冷的声线透着一股无奈:“沈姑娘,你的伤口沾了毒素,如今毒素已经顺着伤口浸入你的血液。事急从权,我只能替姑娘将伤口的毒先吸出来。”   吸…吸出来?   沈绛彻底懵圈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连阿鸢都听懵,眨了眨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饶大夫,你说这个法子可还行得通?”突然,谢珣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大夫。   那个有些年纪的大夫,看了一眼谢珣,低头道:“殿下,这位姑娘若是中毒还不深,这个法子确实有用。所以还请殿下尽早做决断,要不然待会毒素入了心肺,只怕是回天乏术了。”   这就回天乏术了?   沈绛觉得自己好像遇上了庸医。   可是她这会儿也不知道,谢珣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自然不好出声打断,生怕弄巧成拙。   但是下一刻,谢珣将沈绛抱到了一棵大树后面。   她的身形被这棵树挡的严严实实,谢珣半跪在她身前,修长指尖轻轻拨弄开她伤口上的布料,他的动作极轻极柔,却还是让沈绛的肌肤密密冒出一层颤栗。   沈绛终于忍不住,压着声音道:“三公子,我真的中毒了?”   “没有。”谢珣低声道,还安慰说:“别怕。”   沈绛盯着他,黑眸里升起了满满的诧异,仿佛是在质问他,为何要搞这一出。   沈绛双眸瞪圆,下一秒,他的头靠近她的胸口,嘴唇停留在肩胛处,细嫩的肌肤被他卷在口中,她甚至能清楚感觉到他的唇舌微卷,随后用力一吸。   待他吐出一口血水,沈绛似乎回过神。   “如今我与三姑娘肌肤相亲,你可彻底跑不了了。”   谢珣望着她,说出此话时,嘴角泛着殷红,显得格外妖异。 第130章   肌肤相亲?   一瞬间, 沈绛好像有点儿明白,他要这么做的道理。   难不成他是想生米煮成熟饭,以此去求皇帝, 给他们指婚?   毕竟沈绛可是为了救端王才中毒, 谢珣更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替她用嘴吸毒。男子的嘴唇接触到女子的伤口,这样的肌肤之亲, 那可是突破了男女大防。   为何男子救了落水女子, 就得对人家负责。   不就是因为人家小姑娘, 落了水之后,衣衫尽湿, 男子的手臂搭在她的身上, 肌肤相贴。   沈绛‘中毒’, 谢珣情急之下救她。   于情合理,就连理由都正大光明。   只是沈绛没想到, 她脑海中胡思乱想的时候,谢珣却已经再次弯腰俯身替她‘吸.毒’。他的嘴唇柔软,碰到她的伤口处,也很轻柔。   可沈绛身体就是不自觉的颤栗,伤口处像被绒毛拂过。   “你好了吗?”沈绛微咬着唇,小声问道。   他做戏做的太认真,沈绛却羞耻到不行。   先前的戏精本色, 全然消失。   好在谢珣也知此处乃是光天化日之下,又有这么多外人, 他本意也只是为了做戏, 待他身体退后, 从怀中掏出伤药。   谢珣将伤药倒在她的伤口, 沈绛疼的闷哼一声。   额头上一层冷汗,再次沁出。   谢珣低垂着的眼睫轻抖了几下,面色尚且能忍住,眼底却波澜汹涌,他轻声道:“忍一下,这个伤药乃是最好的金创药,对这种刀剑之伤最是有效。”   沈绛微撅着唇,轻嗯一声。   谢珣似乎听出她声音里的委屈巴巴,顷刻间,他身体前倾,脸颊再次靠近她的伤口,沈绛忍不住想要后缩,可是身后的大树挡住她的退路。   一阵温热气息覆在她的伤口,沈绛这才发现,他靠近竟只是为了替她吹吹伤口。   谢珣抬眸,眸底弥漫着无尽温柔:“还疼吗?”   沈绛掀唇一笑:“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竟还拿这一招来哄她。   谢珣却微挑眉,悠然说:“不管阿绛几岁,都值得这么哄。”   山林间,清暖悠然的春风拂过,虽不远处就是遍地血迹和可怖尸体。   他的话却像是一股清泉,在她心头荡涤。   沈绛抿嘴,嘴角荡起一个小小的笑意。   他们这边是春风化雨,端王那边却是撕心裂肺,端王身上本就有七八处伤口,好在那些都是刀剑划伤,倒也不致命。   最要命的是杀手捅的最后一刀。   刀尖没入腹部,好像是伤着脏器,这会儿只能勉强止住血迹。   两个大夫交头接耳,都在商量怎么救治他。   谢珣趁机低声问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绛:“我今日是来护国寺找释然大师,想请他为我阿娘做一场法事。正好碰见端王也在,他好像是来给太后祈福。我们是前后脚下了山,我到的时候,这些杀手已经将他和他的侍卫都围住。”   “端王的侍卫只有几人,抵不过那些杀手。”   沈绛语气一顿,小声道:“我原本让车夫回头去护国寺,谁知杀手居然连我们都不想放过,有两个杀手追上来,我只能把他们杀了。”   沈绛口吻有点儿小委屈。   无奈反杀,她也不愿意自己手上沾着人命,虽然这些杀手也不无辜。   谢珣伸手撩了下她耳鬓的碎发,声音温和:“干得好。”   沈绛被他这么一夸,那股委屈也消融了些。   “你的伤口是怎么回事?”谢珣询问。   他了解沈绛的身手,寻常人根本近不得她的身。   这些杀手人数虽多,但是他们的主要目标是端王,并不会分散很多人手围杀她。   谁知他问了,沈绛脸上反而露出神神秘秘的笑容。   她微仰着脸颊,凑近他,小声而得意说:“我故意的。”   谢珣怔了一瞬后,眸色幽深,一言不发的望着她。   沈绛赶紧小声解释说:“方才那些杀手将端王的侍卫都杀了之后,眼看着要把端王杀了,正好这些兵卒也赶到。我怕那些人怀疑我们故意见死不救,所以赶在那些兵卒到之前,上去帮端王挡了一刀。”   “若是端王真的被刺杀身死,我与阿鸢他们却毫发无损,我怕老皇帝会迁怒我们。”   沈绛似乎觉得自己这灵机一动,实在是高明。   她还冲着谢珣眨了眨眼睛:“如今我可不怕了,不管端王是死是活,这么多人可是亲眼看见,我举着刀,挡在他面前,被杀手刺了一刀。”   谢珣闭了闭眼睛,面似冷月,黑眸幽深清冷,脸色变幻莫测,似有千言万语。   他本以为她是不慎才被刺伤,如今发现,这一刀是她自个硬生生上去挨的。   心疼、愧疚、愤怒,在心底沸腾交织,直至蔓延到浑身。   他说过无数次会保护她,可是事到临头,却依旧要依靠她自己去化解危机。他们的命运始终没有掌握在自己身上,因为头顶上始终有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人。   谢珣还是没忍住,轻轻抱住沈绛。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沈绛听着他自责到极点的话,立即摇头:“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在权衡利弊之下,才会这样做的。”   谢珣轻轻松开她,双眸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我不会让你再有这种权衡利弊的时候。”   他的小姑娘应该像其他闺阁少女一样,只需要去想,新出的口脂颜色好不好看,衣衫料子是不是贴身,新开的那家酒馆糕点够不够美味。   无忧无虑,无拘无束,而不是这般需要去忍受常人所不能忍。   沈绛伸手握住他的手掌:“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她轻笑说:“若是只让你一人努力的话,我会心疼的。你从认识我的第一日开始,便清楚,我并非菟丝花,我可以与你一起去扫除弊病。”   谢珣心潮澎湃如斯,一阵又一阵翻涌,不得停歇。   何其有幸,他能拥有这样的姑娘。   沈绛又小声嘀咕:“不过还有一事,还需三公子你帮我去做。”   谢珣温柔望着她:“任凭吩咐。”   “我是端王大恩人这事儿,还需你帮我去宣扬宣扬,要不然皇上也好,端王府也好,只怕要把我这个恩人给忽略了。”   谢珣见她说话间,满眼的狡黠跳脱,彻底放下心。   “此事包在我身上。”   *   端王大概也算是最惨的皇子了吧,明明受伤,却只能躺在路边,众人还不敢随意搬动他,生怕他伤口处的血迹再次崩裂。   好在太医赶到的还算快,而且那个叫田冀的参将,还派人去护国寺去找了顶帐篷。   总算让端王没在曝身荒野。   释然法师听闻山下发生了刺杀,也跟着下来。   众人守在帐篷外面,沈绛的伤口则是谢珣重新敷药包扎,彻底止住了血。   只是她也失了不少血,脸色雪白,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随时能昏倒。   她的马车是坏了,谢珣吩咐清明回去,赶一辆柔软舒服的大车过来。她的伤口还没好,得坐不易颠簸的的马车才行。   皇帝也得了命令,居然直接派了一百锦衣卫过来。   傅柏林出现的时候,一眼就瞧见沈绛。   他注意到她身上的伤势,忍不住低声道:“我说你怎么能到哪儿都受伤?”   沈绛委屈:“我又不愿意的,况且我也是为了护卫端王殿下,这才受伤的。”   她一张小嘴叭叭,站在道德制高点,简直是战无不胜。   傅柏林叹了一口气:“先前只听说端王殿下遇刺,怎么你也卷了进来?”   这事儿沈绛可不介意再说一次。   她把自己怎么阴差阳错遇到端王被行刺,又怎么处变不惊拿着刀,挡在端王面前。反正现在端王昏迷,什么话都说不了,这一切还不都是她说了算。   在沈绛的三言两语下,她俨然就是个天大的功臣。   末了,沈绛谦虚道:“当然,这些都是无足挂齿的小事。今日在此的哪怕不是端王殿下,我也会上前。”   她也怕自己宣扬太多,反而教旁人怀疑她对端王有什么企图呢。   这可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不行,还是得叮嘱三公子,得让他尽快到老皇帝跟前去求指婚。   现在她都是老皇帝亲儿子的救命恩人,皇帝不至于为了自己的那点疑心病,连这点小事都不答应吧。   原本她与谢珣之间的障碍,也就是皇帝的疑心病。   哪怕说她是挟恩图报,那她也挟的明明白白。   可沈绛扭头望着谢珣,忍不住想到,难道她要主动去说,让他尽快去求指婚?   想到此处,沈绛的脸颊不由一烧。   恨嫁二字悄然出现在她脑海。   只是若是她恨嫁的那人是谢珣,这一切又变得那么理所当然。   那可是三公子,她心中欢喜,这世间最好的三公子。   谢珣见这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便转身来到沈绛身边,说道:“沈姑娘,此处杂乱,你又受了如此重的伤,我现在就派人送你回去。还望你好好歇息。”   他顿了下,身体微后退一步。   “还有你今日舍命救了端王殿下,我再次先行谢过,也必会如此禀告皇上。”   沈绛客客气气:“只是一点小事罢了,世子殿下客气了。”   傅柏林在一旁冷眼望着他们装模作样,还是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却收到来自沈绛的一枚冷眼。   似乎在警告他小心点,别让别人看出端倪。   谢珣送沈绛上马车,只是在上车之前,沈绛还是没忍住,小声说道:“三公子,指婚的事情,你可要抓紧。我可不想让旁人觉得,我救端王是对他有所图谋。”   跟端王牵扯到一起,本来就晦气的很。   要是旁人再传出什么她与端王的闲言碎语,她可真是要找块豆腐撞死了。   沈绛催婚催的明明白白。   谢珣抿嘴一笑。   他低声:“我知道,三姑娘只对我一人有所图谋。” 第131章   沈绛到家中时, 原本是打算静悄悄回自己的院子。   只是她这衣衫上的血迹太过明显,都是□□, 难免会遇见丫鬟。   哪怕她带着阿鸢像是做贼般,回到自己的院中。   没一会儿,沈殊音还是赶了过来。   一向温雅高贵的大姐姐,哐当一声推开房门,冲了进来。沈绛刚将外衫脱了下来,身上血迹斑斑,一目了然。   她一瞧见沈绛衣裳上的血迹, 险些被吓昏过去。   幸亏她的丫鬟秋蕊在旁边扶了一把。   沈殊音柳眉紧蹙,莲步不再,一阵风似得就到了沈绛跟前, 眼眸里全都是焦灼和担心,她上前, 想要查看沈绛的伤口:“只是去个护国寺, 怎么就成了这样?”   沈绛躲了下, 安慰说:“大姐姐我的伤口刚包扎过, 你就别看了。”   沈殊音着急道:“你快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秋蕊瞧见沈绛投过来的求助目光,赶紧劝说自家小姐:“大小姐,你看三小姐刚回来,这衣裳血迹斑斑都还没换呢, 要不咱们先让三小姐换身干净衣裳。”   沈殊音自打踏入这个门槛,秀眉就没松开过, 此时神色更是焦急。   好在她瞧见沈绛, 这一身脏污的实在不像话, 还是听劝的, 先退到了外间。   先前谢珣给沈绛包扎的时候,是连着内衫一起包扎,所以这会儿沈绛换衣服,只能先将白布条拆开。   阿鸢拿出房中常备着的伤药盒子,一边念叨一边说:“别的小姐闺房里,不是胭脂水粉便是珠宝首饰,小姐你的房中,怎么尽是放这些。”   “没办法呐,谁让你家小姐天生就招热闹呢,这事儿谁都没撞上,偏偏让我赶上了。”   连沈绛自个都暗暗称奇。   端王被刺杀,偏偏让她遇了个正着。   要不是她今日前往护国寺之事,是昨晚临时定下,她都要怀疑,端王这是有意给她设下的圈套。   当然不管是不是圈套,现在她可是端王的救命恩人。   沈绛重新包扎完伤口之后,又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这才让阿鸢去请沈殊音进来。   “还不快到床上躺着,你这还受着伤呢。”沈殊音一进门,就开始念叨。   沈绛被她握着手掌,带到了床榻边。   亲眼看到沈绛躺到了床上,沈殊音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她很快摸了摸沈绛的额头还有手心:“受伤之后,极容易会引起发热,阿鸢,你待会吩咐其他人,晚上一定要注意三小姐的情况。”   沈殊音的性子便是这么温柔细致,什么都替沈绛考虑清楚。   沈绛有些心虚道:“大姐姐,我敷了药,真的没事了。”   “你一个小姑娘,受了这样的伤,你竟还与我说没事?”沈殊音的声音有些气急攻心微哑。   沈绛赶紧说:“怎么说着,说着还着急了呢。”   沈殊音直瞪眼,难不成她还急错了?   好在沈绛赶紧说了今日的事情,转移话题,她说:“我不是今日去护国寺找释然大师,谁知今日端王也去了护国寺。我们下山的时候,遇到端王正被行刺呢。”   “行刺?”沈殊音惊呼一声。   不怪她这般惊讶,任谁听到此事,都会大吃一惊。   沈绛将事情简单复述了一遍,当然并未把自己受伤的真相如实相告,她自己也心虚。   倒不如彻底坐实,她就是为了保护端王才受伤的。   沈殊音果然道:“那么多杀手,你一个小姑娘家,为何要冲上去。”   “当时情况紧急嘛,端王的侍卫都死了,杀手若是真的得手,只怕也会灭我们的口,所以我也不单单是为了救他,更是为了自保。”   沈绛这番解释,沈殊音才勉强点头。   只是随口她轻叹一声:“原本你是为了阿娘的法事,才去的护国寺。若是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只怕阿娘托梦也要来骂我的。”   “最近这段时间,你都不许出门了,好好在家养伤。”   沈绛立即笑了起来:“谨遵大姐姐教诲。”   *   端王遇刺一事,果然还是引起了渲染大波。   护国寺就在京城郊外,近在天子脚下,居然就有人敢行刺当朝亲王,此等大胆行径,简直是把皇帝的脸面往地上面踩。   永隆帝在奉昭殿听到消息时,就险些翻了桌子。   他命锦衣卫指挥使尹晋,全力彻查此事,务必要找到此案幕后真凶。   这帮杀手都是死士,也是棋子。   幕后指使之人,才是真正的罪大恶极。   因为太后身体还未彻底恢复,是以此事也不敢告知太后。   谢珣亲自让人将端王抬回府上,这才进宫回禀。   至于他为何会及时赶到现场,谢珣倒是有充分理由,都察院最近受理的一件案子,正好与护国寺有些干系,所以他才会亲自过去一趟。   毕竟都察院别的人过去,寺庙里的僧人未必会完全配合。   他便不一样,他打小在寺庙里长大,与里面的僧人可谓熟悉至极。   谢珣将端王的情况说了一遍,话还没回完,就听外面说,霍贵妃到了。   原来霍贵妃也刚得到消息,端王遇刺,生死不明。   这一句生死不明,险些把她的肝胆吓破。   一向高贵端庄的贵妃娘娘,也顾不得维持端庄,赶紧来了奉昭殿。   因为此时是谢珣在,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见的外臣。   皇帝直接让贵妃进来,霍贵妃人刚到,带着哽咽的哭腔也随之响起:“臣妾见过皇上,臣妾此番前来,是斗胆求皇上,允臣妾出宫看看瑾儿。”   “你乃贵妃,岂能轻易出宫。”皇帝不悦道。   霍贵妃闻言一怔,随后语气越发凄楚:“陛下,如今瑾儿遇刺,生死不明,我这个当娘亲的,如何还能坐得住。”   “程婴方才刚从端王府过来,他说老三的情况尚且不到那般危急。”   要是平常霍贵妃这般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永隆帝早已经训斥,可是现在,端王毕竟还在鬼门关,霍贵妃作为阿娘担心儿子,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贵妃出行,并未易事,兴师动众。   永隆帝柔着声音说:“朕已经派了太医院的院使、院判前往端王府,这会儿端王府正是乱的时候,你若此时去了,岂不是让端王府乱上加乱。”   霍贵妃原本心中着急,可是被永隆帝这三言两语的软顶子,还真碰回来了。   “陛下,瑾儿乃是皇子,更是当朝亲王,何故惹来这帮胆大包天的杀手,还请陛下一定要替端王做主啊。”   霍贵妃匍身跪在地上,虽已是徐娘,依旧身姿如柳。   她言辞恳恳,姿态又如此之低微,全然是一个母亲在担忧她的孩子。   哪怕是永隆帝这般疑心重的人,都忍不住心疼了起来。   “你放心,此事的幕后之人,我定会揪出来,严惩不贷。”   谢珣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直到皇帝让人扶霍贵妃起身,霍贵妃望向他,轻声慢语问道:“世子殿下,方才陛下说你刚从端王府回来,不知瑾儿的身体现在如何了?”   谢珣冲着她行礼,这才道:“太医说,端王身上有好几处伤势,不过那些刀剑划伤倒并不致命,唯一有危险的,乃是腹部的一处剑伤。”   “因为杀手直刺入腹,所以太医说可能会伤及脏器。”   霍贵妃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嘴,眼睛里已蓄满了泪水,宫里的女人本就善变,况且这会儿是听到亲儿子的伤势。   此时她的担忧和伤心,也是七分真,三分演。   “还有就是,微臣到的时候,长平侯府的沈家三姑娘也在。禁军有一队人马今日城门换防,正好路过那处。我听带兵的参将说,沈三姑娘是为了救端王,也受了伤。”   永隆帝一怔,下意识道:“竟还有此事?”   谢珣道:“沈三姑娘虽是女儿身,却深得长平侯的真传,一身胆色,实在不凡。当时端王殿下的侍卫已经尽数被杀手杀死,沈三姑娘却能在危急时刻,护卫端王,以身犯险。此等胆量,便是微臣也自愧不如。”   他一向话少,只是如今夸起自己的小姑娘,居然也滔滔不绝起来。   永隆帝吃惊道:“沈氏女竟是为了老三受伤的,那等情况下,此等胆色,确实是难得。”   话音刚落,他立即抬头,冲外面喊了一句:“来人,立即传御医前往长平侯府。”   太监总管彭福海得了令,赶紧去办差。   霍贵妃坐在谢珣对面,也没想到,这次刺杀之事,居然还横生了这样的枝节。   虽说她还是担忧端王的伤势,可是在权势里打滚了一辈子的霍贵妃,转眼间,居然看出了这其中的有机可趁。   长平侯府、沈氏女,那可是沈作明的女儿。   手握西北大营几十万兵马的沈作明。   霍贵妃眉心突突直跳,几乎是下意识便道:“陛下,沈三姑娘能在那些贼人收下,救下端王,还受了伤,可得好生将养着。女子家身上岂能落了伤疤,要不然这可就是一辈子的大事儿。”   “我听说沈三姑娘,至今尚且婚配吧?”   霍贵妃说的虽然委婉,可是谢珣却拧了下眉。   他莫名想起沈绛临走时对他说的话,这会儿可不是怀疑她对端王有所图谋,而且有人妄想趁机乱点鸳鸯谱。   谢珣再不犹豫,他一撩袍子,跪在地上:“陛下,微臣要请罪。”   永隆帝愣了下,这才问:“程婴有何事,且说便是。”   “今日沈三姑娘不慎中了毒,当时并无解药,微臣情急之下,只能以口替她吸出毒素。”   霍贵妃目瞪口呆的望着他。   怎么还半路杀出个谢程婴了? 第132章   永隆帝对于谢珣的这番请罪, 也是有些惊讶,只不过他到底是喜怒不露于色的帝王, 不至于像霍贵妃这般,当即就露出如此震惊的表情。   “没想到程婴你竟如此热心肠,”永隆帝居然也有些语塞,最后只干巴巴扔下这句话。   谢珣目的已经达到,倒也没指望趁胜追击。   他只道:“三姑娘毕竟也是为了救端王受伤,如此情况下,微臣也不能对此事置之不理。”   霍贵妃一张保养得当的脸, 要不是死死忍着,险些要气得翻出白眼。   原本她还想着,这个沈家三姑娘居然能为了保护她儿子, 甘愿受伤,说不准她心底对端王也是有情义。   这样她趁机向皇上求情, 将沈氏女指给端王为侧妃。   虽说身份上确实委屈了些, 可他日端王若能借着沈家势力,登基为帝, 沈氏女也是一宫主位, 倒不算太委屈。   原本霍贵妃几个呼吸间, 就把一切在脑海中安排的妥妥当当。   美梦刚做起来, 谢珣一盆冷水就浇了下来。   霍贵妃忍不住朝他看过去, 难怪老九先前总在她面前抱怨, 说这位世子殿下背地里如何阴险。   九皇子母妃身份卑微,他打小就被养在霍贵妃宫中, 是以他形同霍贵妃的第二个儿子。   这些体己的话, 没少跟霍贵妃说。   霍贵妃先前还觉得老九性子太浮躁, 沉不下来, 怎么就能被一个亲王世子给欺负了。   如今她坐在这里,心底被气得突突直跳,面上还不能显露出来。   永隆帝安慰几句之后,谢珣便告退离开。   他一走,霍贵妃可算是找着机会,站起来上前,柔柔靠近皇帝,抬手给永隆帝捏肩。   这等虚情小意,她身为贵妃,已是许久不曾做过。   “陛下,这沈家姑娘与世子的事情,只怕是不妥吧,”她小心翼翼说道。   谢珣乃是亲王世子,怎可娶这么一位门第高,还手握兵权家族的姑娘,这岂不是,岂不是养虎为患嘛。   霍贵妃虽没明说,可是话里话外,处处透着这么个意思。   永隆帝倒是脸色一沉:“有何不妥,程婴也是情急之下,为了救人。”   “陛下说的是,臣妾自然不是置喙三公子,只是这光天化日之下,三公子如此行事,岂不是容易让人抓住口舌。对姑娘家的声誉也有损,我瞧三公子也不是那等轻浮的性子,怎么这次就这么失了分寸。”   霍贵妃这下美梦不做了,倒是脑子清醒了过来。   她的儿子娶不到这个沈家女,她也不想让这个助力送给别人。   哪怕对方并非皇子,她总觉得这个谢程婴有些怪怪,先前众人都说他看破红尘,要出家为僧。他也确实闹出不小的风波。   可如今他却入了朝堂,还进入都察院,大权在握。   更可恶的是,瑾儿与他说过,这次扬州之事就与谢珣有关。   郢王府虽然明面上公正,与东宫没什么来往,但是保不齐私底下还有什么肮脏的勾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对手。   霍贵妃在深宫浸淫这么多年,一向是不信天不信命,只信一个字,争。   她自入宫起,便被先皇后死死压住。   明明先皇后家世与她相当,可她只能屈居妃位,日日给先皇后请安。   先皇后生的儿子,成了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的儿子只能是个亲王,依旧是在先皇后的儿子之下。   霍贵妃一世都被先皇后压着,哪怕先皇后去世,那个凤座对她来说,依旧遥不可及。皇上为了平衡太子与诸皇子间的关系,不会封她为后。   除非,除非她的儿子成了太子。   她才能理所当然的成为皇后、太后。   霍贵妃这一番话,都在暗示谢珣乃是故意为之,背后一定有见不得人的目的。   永隆帝显然是听了进去,只是他竟随口冷声道:“程婴也是为了救人,才一时情急所致,再说了,沈家三姑娘也是为了救瑾儿。”   最后这句话,把霍贵妃的嘴是堵的严严实实。   一句救命之恩大过天,她要再说下去,那可就是白眼狼行径。   *   谢珣回了郢王府,径直去了王妃的院子。   郢王府原本正在剪院子里的花草,瞧见他过来,笑道:“今个下值怎么这么早。”   这些天谢珣在都察院忙碌,不至深夜不回家。   郢王妃睡下时,他还没回来。   待她起身,问丫鬟时,得到的回复永远是世子已经去衙门了。   “差事虽说重要,但你也该注意身子,这满京城只怕再也找不到比你还办差勤勉的王世子了,”郢王妃心疼。   倒不是她自夸,她儿子与京城的那些纨绔子弟截然不同。   为人沉稳,性子清冷,除了当初差点点出家这么一个小小的毛病,简直是个完美的好孩子。   她这一生就这么一个儿子,自家的爵位已是顶了天的。   所以谢珣努不努力,对她来说,都没差。   最重要的是,他能一生平安。   谢珣的身体状况一直是她最大的心病,这么多年来,她与王爷也不是没四下搜寻过名医,天南海北,只要有民间圣手的消息传来,王爷必会派人去请。   可是谢珣身体里的牵丝,始终找不到解决的法子。   谢珣瞧着郢王妃放下剪刀,声音温和道:“母妃,儿子有一事想求你。”   “我儿有事只管说便是了,何来求,”郢王妃被他逗的一笑。   直到谢珣说出今日端王遇刺的事情,随后又说出沈绛受伤,自己为她吸毒素,以及在奉昭殿里,霍贵妃想要乱点鸳鸯谱。   郢王妃听罢,手里的茶盏险些摔出去:“真是好不要脸,人家救了她儿子,她竟还想如此恩将仇报,想让三姑娘给她儿子做小。”   “当真是厚颜无耻至极。”   郢王妃愤慨的很,她本就不喜霍贵妃,当然平日里面子情都过得去。   可这次不同,她居然还想抢自己的未来儿媳妇。   程婴这样性子,心动一次难于上天,好不容易出现一个他想要娶回家来的姑娘,郢王妃恨不得立即上门提亲。   要不是程婴之前说过,时机还不成熟,她早已经忍不住。   “所以儿子想请父王和母妃,一起向陛下求指婚。”谢珣轻声说。   郢王妃神秘一笑,她道:“你且放心吧,这次父王和母妃保管将此事办的妥当。先前太后病重时,我侍疾左右,她老人家一直唉声叹气,说怕瞧不见你娶妻生子。其实我有旁敲侧击过你与三姑娘之事,太后还一个劲说,若是你真的中意,不管是谁,她老人家必是同意。”   “若是皇上不同意,母妃就豁出这张脸去求太后,”郢王妃轻哼一声。   她养尊处优惯了,自带一股雍容华贵的气场。   哪怕说出求这个字,也显得格外骄矜。   待晚上郢王回来,王妃将此事与他一说,郢王脸色一沉:“霍贵妃这野心,当真是掩都掩不住了。端王妃的母家本就手握兵权,她还想给儿子再拉拢一个沈家。”   “这是真不怕太子与他们彻底翻脸吗?”   郢王妃道:“反正我瞧着这朝堂上是越来越乱套,堂堂一个亲王,在京郊就能遇刺,这得是多胆大包天的贼人呐。”   “这件事我看未必简单。”郢王摇头。   郢王妃脸上闪过不在意:“反正咱们家不趟这浑水,不管是谁上位,都是你的亲侄子,难不成还能亏待你这个皇叔不成。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程婴的婚事,他如今都二十二岁,勋贵世家里头与他一般大的,哪个没成亲呢,有些孩子都生了两三个。”   “无妨,明日我就进宫跟皇兄说。”   郢王妃来了兴趣,问道:“你想好,如何说了没有?”   郢王一怔,有些诧异:“如实说便好了,指婚之事,皇兄不会为难我吧。”   “哼,那可说不准,”郢王妃左右看了一眼,哪怕是在自家院子里,她都有些不放心。   她低声道:“先前程婴为何一直让我们去向皇上求此事,你那位皇兄,只怕天底下就没他信任的人。你如今都这般混日子,他就真的对你放心?”   “沈家有兵权,你觉得他会轻易允诺让沈三姑娘嫁到咱们府上?”   郢王轻叹了一口气,满脸无奈:“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郢王妃一勾手:“你附耳过来。”   他们夫妻二人自成亲后,便夫妻感情和睦,郢王在京中荒唐的名声,也顶多是跟爱斗蛐蛐、爱收集奇珍异宝有关,跟女色却从不沾边。   因此不知多少贵夫人,私底下羡慕郢王妃。   虽说郢王爷在朝堂上是全然没有建树,可是人家都是亲王之尊了,还要那么努力干嘛。   倒是少娶两门妾室,才是真正的心疼夫人呢。   郢王也不觉得郢王妃此举无理,反而乖乖附耳过去,听着她在自己耳边叽里咕噜出了一通主意。   半晌,他听罢,直接冲着郢王妃举起了大拇指:“王妃此策,甚妙。”   第二日,因着是小朝会,没多久就散了。   郢王专门留到了最后,直接前往奉昭殿,等着觐见皇上。   当然皇上与几位内阁朝臣商议西北战事,听闻北戎的那位号称百年一遇的赤融伯颜王子,野心勃勃,又打算侵略边境。   战事未起,粮草就得准备妥当。   户部尚书霍远思最近也是忙的团团转,自然他明面上也忙,私底下就更忙了。   还有端王遇刺一事,今日在朝会上就是引起轩然大波,诸多臣工一齐出列,请求皇上彻查此事,早日缉拿真凶。   郢王耐得住性子,在外面喝了两杯茶,总算等到了皇上召见他。   待他一进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兄,你救救臣弟吧。”   皇上原本刚跟几个朝臣商议完大事,正头疼的厉害,被他这么扑通一跪,跪的有些懵。   “你又怎么了?”皇帝声音虽疲倦,语气却轻松。   郢王道:“我昨日才知程婴竟当众对沈家三姑娘做出那等事情,虽说他是为了救人,但是皇兄你也知道程婴自幼长在护国寺,被那帮和尚影响着,几次想要断绝红尘,遁入空门。”   “要不是我几次三番,以死相逼,只怕他当真就成了和尚。”   永隆帝揉了揉眉心:“程婴如今专心朝务,不是已经绝了念想。”   郢王摇头:“皇上,一人之执念岂能轻易改变,程婴在护国寺这些年,这样的念头岂能一朝一夕能改变。”   永隆帝说:“那你要朕如何?”   “求皇兄给程婴和沈家三姑娘赐婚。”郢王叩首长拜,这才说出自己的目的。   他连珠炮般说道:“若想让程婴彻底打消出家为僧的念头,臣弟觉得让他娶妻生子,才能让他留念红尘俗世,往常种种荒唐之举,自然也就会彻底消失。”   “程婴能主动给沈家疗伤,可见他对沈三姑娘并不排斥,心底定是有些好感。”   “咱们何不顺水推舟,既保存了人家沈姑娘的名声,又让程婴彻底打消出家念头。”   永隆帝被他逗笑:“那说来,这还是一举两得的好法子呢。”   “那是自然,”郢王轻笑。   永隆帝对自己这个亲弟弟一直很纵容,郢王很乖顺,毫无野心,这么多年来京城人都说他如何荒唐。   全然忘记了二十多年前,他这个弟弟也是非同凡响。   说起来那人还是先与郢王相识,最终才决定辅佐自己。   也不知那人在临终前,可曾后悔过?   后悔他当年选择辅佐的不是郢王,还是自己。   永隆帝望着郢王脸上的细纹,突然释怀的叹了口气,他当真是老了,竟是会想起那么久远的事情。   “程婴替沈姑娘吸.毒之事,我先前已听他说过,你说的对,此事到底与姑娘家的闺誉有碍,沈三姑娘又救了端王,不该委屈小姑娘。”   “赐婚之事,朕准了。”   “不过此事需得在母后千秋盛宴上宣布,这样一来,也能让她老人家开怀。”   郢王没想到自己这么卖惨,居然真的奏了奇效。   幸不辱命。   王妃叮嘱的事情,他算是做到了。   郢王心头也落下一块大石头,毕竟谢珣一直不成亲,对他而言,也是一块心病。 第133章   郢王回府之后, 如获至宝般将这个消息告诉郢王妃,夫妻二人恨不得即刻就开始准备走三书六礼的流程。   只是郢王妃高兴着,突然道:“为何皇上现在不立即宣布?非要等到太后千秋宴?”   郢王被问的一怔。   郢王妃嘀咕:“皇上不会是找理由搪塞你吧。”   “陛下金口玉言, 岂是胡说。再说了, 只是一桩指婚而已,陛下何必这般搪塞我, ”郢王摇摇头, 明显是不相信的。   郢王妃却不以为然:“这是一桩普通指婚吗?”   “若是沈三姑娘出身小门小户,我倒不至于不至于这么担心, 可是你也瞧见了。她父亲乃是沈作明,西北大营主帅,此等身份, 你以为皇上心里不会多想?”   郢王还是摇头:“若皇上不同意,他当时反驳我便好了。”   哪知郢王妃却不在意一笑, 她伸手将自己头上的珠钗取了下来,握在手中把玩,这才轻声慢语说:“皇上这人最重名声,一向又以仁孝慈爱自居, 你是他的亲弟弟,一向深得帝宠,他岂好轻易拒绝你。”   “况且你求指婚的理由充分, 他难道会说,怕沈家握有兵权, 不想让沈家与咱们郢王府联姻。”   此等放肆的话, 听得郢王额角直突突。   他压低声音:“王妃慎言。”   郢王妃露出一丝冷笑, “这么多年下来, 难道你还没看清楚吗?”   他们郢王府头顶着盛宠, 却战战兢兢,连娶个媳妇都得绞尽脑汁,恨不得三十六般计策都耍上。   “好了,好了,如今这不是已经答应了嘛。”郢王安慰。   郢王妃却冷哼一声,低声道:“可不能全信,我得想个法子。”   见她似乎考虑什么别的法子,郢王赶紧劝说:“我说你可再枝外生枝。”   *   长平侯府。   沈绛被禁锢在房中,一步都不许离开,几个丫鬟轮流看管。   特别是阿鸢,只要她动一下,都要立即过来问问。   沈殊音这回是真气着了,责令丫鬟们,在三小姐的伤口没有完全恢复之前,不许她再出门,要不然就打断她们的腿。   作为最贴身的侍女,阿鸢是头一个。   “换个话本子,这个太无趣了吧,怎么又是庙会上小姐对书生一见钟情,然后丫鬟帮着小姐与书生相会。”沈绛撇了撇嘴。   这不是完全照着《西厢记》写来的。   阿鸢一见,立即诧异说:“我还叮嘱卓定,一定要买市面上最畅销的话本回来呢。”   “可见市面上畅销的,未必就是好的。”沈绛无奈。   阿鸢赶紧说:“要不我再让卓定出去找找看,小姐还想看些什么?”   沈绛想了下:“就来些志怪小说吧。”   “吓人的小姐你也敢看?”阿鸢瞪大眼睛。   沈绛一笑:“志怪小说哪里吓人,不就是一些精怪异事,无非是看个猎奇罢了。”   “行,我这就跟卓定说。”   见她转身要走,沈绛又把她喊住:“对了,要不让你再把我从衢州带来的书拿过来吧。”   “小姐,那些都是兵书,乏味的很。”   沈绛摇摇头:“反正你拿过来吧,我想看看。”   谁知阿鸢刚走到门口,便惊喜喊了一声:“三公子。”   原本正准备躺下去的沈绛,立即坐了起来,她伸手去理自己的头发,又赶紧吩咐旁边的小丫鬟把门先关起来。   “快,快,把镜子拿给我。”沈绛一连串小声吩咐。   丫鬟刚关上门,又折回到梳妆台前,把一面手持铜镜拿了过来,递给沈绛。   沈绛对着铜镜照了照,光可鉴人的铜镜上,清晰照着她的脸颊,失血过多带来的后果,便是脸色苍白。   她的肌肤本就白皙细腻,犹如天山雪顶尖上那一小撮白雪,此时白的有些过犹。   特别是原本在丰润艳泽的朱唇,不再泛着粉嫩。   整个人越发有种楚楚的脆弱。   这会儿梳妆打扮是来不及,沈绛只能赶紧把自己的头发理顺。   此刻外面谢珣正在与阿鸢说话。   “三小姐,睡了吗?”这是谢珣的声音。   沈绛还在弄头发,心底只盼着阿鸢能给她再拖一会会时间,奈何主仆两人并未心有灵犀,她就听阿鸢说:“我刚才还与小姐说话呢。”   “三公子,容我进去通禀一声。”   听到阿鸢并未直接领着谢珣进来,沈绛心底雀跃,赶紧指挥小丫鬟又把梳妆台上放着的新款‘沉鱼’拿过来。   因为沉鱼代表的乃是西施,沈绛当初设计时,颜色乃是粉嫩如桃花瓣。   代表杨贵妃的‘羞花’,则是符合世人对贵妃的想法,浓妆艳抹的盛世美人,颜色乃是以赤红为主。   就连两款口脂增加光泽度,加的都不是一样的材料。   羞花中加的金粉,沉鱼则是加的珍珠贝粉。   沈绛用沉鱼在嘴唇上轻轻一抹,又用帕子擦掉,紧接着她再摸一次,再擦掉,如此反复三次。   最后哪怕她嘴唇上没有口脂,但是唇瓣依旧粉嫩如早春盛开的桃花蕊。   绝了。   沈绛手忙脚乱之下,想起的法子,没想到竟如此有用。   看来之后,还能让店里的侍女们推荐这种涂口脂的法子,况且若是用这种法子的话,口脂的消耗率也会大大上升。   有利于提升口脂的回购。   她可真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天才。   门外阿鸢已经敲响了第三遍门,沈绛这才将口脂盒子和铜镜,都藏在自己的枕头下面,让小丫鬟去开门。   小丫鬟开了门,还被阿鸢一通抱怨:“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   虽然被抱怨,小丫鬟也不敢出卖沈绛,说出是因为三姑娘正忙着装点自己。   还是沈绛开口道:“可是三公子来了?快请他进来吧。”   阿鸢听罢,这才没说别的,转身去请谢珣回来。   谢珣步履极轻,却又透着一股极坚定的声音,沈绛听着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压到了她的床榻边。   沈绛还是没忍住,扭头望过去,她如墨般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   随着她扭头的动作,倾泻如瀑。   谢珣弯腰望向她:“怎么脸色还是这么白?”   她的唇瓣格外娇艳,有种春日枝头上初绽的春蕊,反倒衬得肤色越发苍白。   沈绛心底一咯噔,刚才应该用口脂当胭脂用一下的。   实在是冒失了。   她立即说道:“毕竟是刚受伤,大夫说血气有些亏损,不过并不碍事。”   “我带了些东西过来,都是上好的药材和补品,若是不够,只管让卓定去告诉我,”谢珣在她床边坐下。   谁知他刚落座,竟眼尖的看见她放在床边的话本。   沈绛眼睁睁看着他把话本拿起来,眼睛瞪大,她方才怎么忘记收拾这个。   谢珣翻开话本之后,居然还仔细看了起来。   瞧着他脸上认真的神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看什么典籍名著。   于是沈绛伸手去夺,嘴里解释道:“我只是随意看看而已。”   “随意?”谢珣往后一躲,轻松躲开她的手掌。   而他手上翻书的动作,压根也没停下。   沈绛目瞪口呆看着他一页一页翻下去,这话本挺薄,在他手中,居然三两下就要被翻完了。   “你喜欢这个?”直到谢珣翻完,抬眸认真询问。   他一双清冷的乌黑眸子,认真盯着人时,眼底里仿佛有漩涡。   随时能将人吸入其中。   逃脱不得,挣扎不了。   沈绛张了张嘴巴,最后小声道:“也不是喜欢,只是随便看看。”   谢珣却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温柔而细腻:“早知道,我已经漏夜前来,才能让三姑娘开怀。”   “才没有。”沈绛赶紧否认。   她这人一向擅长将白的说成黑的,居然这会儿盯着他问道:“只怕是三公子心底,有这翻墙越户的念头吧。”   明明看话本子的是她,这会儿倒打一耙的依旧是她。   此时丫鬟已经离开房中,四下无人,谢珣斜睨了她一眼,慢悠悠:“三姑娘的墙头,我不是已经翻过了。”   沈绛:“……”   谢珣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皇上已经答应为我们指婚。”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叫沈绛有种不知所措的惊讶,她望向谢珣,错愕、震惊、酸涩、欢喜,还有眼角突然涌上的泪意。   这一路走来,她数次有放弃的念头。   不管是当初父亲还深陷囹圄,她未来不知,还是后来谢珣的真实身份曝光。   她心底错综复杂时,此刻情绪交错,万般滋味,在心底交织翻涌。   “哪怕是开心,也不用这般,”谢珣望着她,语气有种无可奈何,竟还伸手在她眼角揉了下。   沈绛哪是因为开心的掉眼泪,她伸手打在他的肩上。   她轻声嘟囔:“我才不是因为开心呢。”   确实不单单是因为开心,而是情绪太过复杂。   谢珣伸手握住她的手掌,他宽大的手掌将她的手,裹在手心里,温暖、安心。   不管是当初那个温和内敛的推官程婴,而是现在眼前这个清冷高贵的王世子谢珣,从来都让她觉得安心而妥帖。   嫁给他,是她今生都不会后悔的事情。 第134章   窗棂中一缕春风拂过, 轻轻吹起沈绛鬓边的碎发,将她原本苍白如纸的脸颊,也吹出红晕, 人比花娇,煞是好看。   沈绛抬起头, 就见谢珣脸色微变, 她不由关心道:“三公子, 你怎么了?”   “没事,你修养身体最重要, 我就不久留了。”   谢珣神色如常, 一张眉眼如画的脸庞,透着一丝清冷出尘的光华,依旧叫人看的挪不开眼睛。   沈绛盯着他的脸颊,这才发觉出不对劲, 她一把抓住谢珣的手掌:“等等。”   谢珣原本要起身,被她一下拽住。   他勉强一笑,神色还是极尽温和:“怎么了?”   沈绛坐在床榻上, 抬头望着他的脸颊, 左右来回打量, 终于问道:“三公子,都察院的差事很繁忙吗?你是不是消瘦的有些太厉害了?”   自打谢珣进了都察院之后,沈绛与他便不是日日见面。   毕竟现在不比以前,两人住在隔壁,见面那么方便。   如今一人住在长平侯府, 一人住在郢王府, 难免会隔三差五才见一次。   那日她遇到杀手, 见到谢珣时, 因为中了一刀,难免头晕眼花,没有看的太清楚。   方才她仔细瞧着总觉得不对劲,如今这才确定,是谢珣过分消瘦。   他本就是身姿高挑清瘦,如今腰间系着的玉带,勾勒出越发劲瘦的腰线。   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谢珣反而被逗笑了下:“不碍事,只是近日天气渐炎热,难免有些食欲不振。倒是你,如今受了伤,不许再到处乱跑,需得在家好生将养。”   他虽然这么说,沈绛还是不放心。   只是她眨了眨眼睛,将‘食欲不振’这四个字,牢牢记在心上。   谢珣离开没多久,沈殊音便来了。   她眉眼带笑,一进来便眼波盈盈的望着沈绛,只吓得沈绛立即高呼:“大姐姐,我连床榻都未下。”   “我知道,我知道,”沈殊音坐在她床边,一脸喜色。   沈绛有些好奇问道:“大姐姐,你怎么这般开心,难不成朱颜阁这个月的盈利再创新高?对了,我刚想到一个能够促进咱们朱颜阁口脂销量大涨的好法子。”   “小姑娘家家,怎么成天就想着生意啊,”沈殊音横了她一眼。   沈绛苦着脸:“大姐姐,你不是打算过河拆桥,把我踢出朱颜阁吧。”   这话她自然是故意逗趣的,沈殊音也知道,只是不屑的横了她一眼:“是啊,我打算将你趁早嫁出去。”   “大姐姐,你也知道了?”沈绛有些惊讶。   她原本还想等晚上再告诉大姐姐,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快知晓。   看来是三公子告诉她的。   “知道什么?”谁知沈殊音反问了一句。   沈绛怔了怔,眼神里居然闪过一丝羞涩,既然大姐姐还不知道,就该由她告诉。   只是平日疏朗又大气的沈三姑娘,此刻提到自己的婚事,反而也一反常态,扭扭捏捏,做起了小女儿的娇羞姿态。   原本苍白双颊沁出淡淡红晕,竟比春风吹佛下,枝头绽放的桃杏花蕊,还要娇艳。   一江春水,都不如她此刻的心情荡漾。   沈殊音明知她不对劲,还故意问道:“三姑娘这是怎么了,竟羞成这样?”   沈绛何等聪慧,如何听不出沈殊音取笑自己,她伸手推了下:“我不告诉大姐姐。”   她越是这般,沈殊音越是不急。   反而慢条斯理说起旁的,她说道:“我过来是想与你,方才三公子让人拉了两车的药材和补品,我核对了下单子……”   她轻摇了摇头,伸手扶了下鬓边的绒花,慢声说:“他这是怕我这个亏待你,还是怕咱们长平侯短了你的吃穿用度呀。”   “当然不是,”沈绛替谢珣否认道,她甜甜一笑:“三公子,只是关心。”   沈殊音秀眉微扬,露出好笑的表情:“看来咱们灼灼,当真是要留不住了,女大不中留呀。”   她故意拖着语调,说完最后一句。   这会儿沈绛的羞耻心似乎被消化了干净,又重新成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只要我想我就敢做的三姑娘,她微抬下巴:“方才三公子就告诉我了,皇上已经答应为我们指婚。”   此一言出,当真是石破天惊。   沈殊音大喜:“真的?皇上当真答应了?”   瞧着沈殊音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沈绛小脸一耷拉:“大姐姐,你到底是有多盼着我嫁出去?”   沈殊音忍不住双手合十,“待过些日子,阿娘的忌日,我也总算可以对阿娘有交代了。”   阿娘临终前,叮嘱沈殊音,一定要照顾好妹妹。   她说他们对妹妹亏欠良多。   这么多年来,沈殊音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沈绛能够平安长大,姻缘美满。   沈绛听到她提起阿娘,忍不住问道:“大姐姐,当初阿娘生我的时候,是什么场景,你还记得吗?”   她这是有意而问,虽然她知道与卫楚岚并无关系,可还是想从大姐姐口中,再一次肯定。   沈殊音笑了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就是想知道嘛,”沈绛抱着她的手臂,轻轻撒娇。   沈殊音点了点头,想了下:“阿娘那时候回了衢州,也带着我一起,我只有四岁。所以阿娘生产时,嬷嬷带着我在外面,说产房乃是血光之地,不让我靠近。”   “所以大姐姐,你看见我出生了吗?”   沈殊音被她这个问题问笑了,她说:“当然啦,你那时候小小一团,软软的,白白的。”   白白的、软软的。   沈绛笑了下,却又升起一个疑惑:“可是大姐姐不是才四岁,便已能记得这么清楚?”   “倒也只是个模糊的印象嘛,只知道阿娘生了小妹妹,嬷嬷说小妹妹可漂亮、可乖巧了,”沈殊音如实说。   沈绛又问:“这个嬷嬷是大姐姐的奶嬷嬷吗?我怎么没在府上瞧见她?”   沈殊音:“她年纪大了嘛,我成亲的第二年就让她出府荣养了,去年她又来与我说,想要回老家,落叶归根。”   年岁大的人,总是对故土有着说不出的眷念。   沈殊音虽然舍不得嬷嬷,却还是给了一大笔银子,让她回去好好安顿晚年。   “嬷嬷老家在何处?大姐姐你知道吗?”沈绛似乎想要追根到底。   她这么一连串问下来,沈殊音有些惊讶:“你怎么今天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你该不会是还怨着爹娘,打小把你放在衢州吧?”   除了这个理由,沈殊音想不出别的。   她伸手抚了抚摸沈绛的后背:“其实阿娘后来也很后悔,一直还跟我说,想要接你回来。可是她好像又很顾忌那位大师的话,所以一直犹豫不决。”   直到阿娘的身子熬不住,带着沈殊音回了衢州。   反而在阿娘离世前,又特地叮嘱沈殊音一次,不等沈绛成亲,不要让她回京。   因为这是阿娘的临终遗言,沈绛也亲耳听到。   她只能遵循阿娘的叮嘱。   沈绛摇头,她只是在心底觉得自己实在好笑,明明她有父有母,就连大姐姐都清楚记得她出生时的情形,可见她跟卫家确实没关系。   只是那两人接二连三的发现,她所用的刀法乃是卫家刀。   先生又曾让她发誓,不许她在人前显露出自己会武。   先前她还一直以为先生是顾念,她是个女子,身上有功夫,难免是会让人觉得与礼教不合。可现在想想,她的先生又岂是那等被礼教约束的人。   若是先生真的在乎礼教,又岂会教她一个女儿家,文韬武略,兵法布阵。   沈绛不管怎么想,都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节。   她做事一向谨慎的很,特别是梦中的那些预示,让她不得不堤防着未来形势的扭转更迭。   既然大姐姐身边有个老嬷嬷,曾亲眼见过她出生,她决定还是派人去寻这位嬷嬷。   最起码要将她心底的所有顾虑都打消。   只是她不知的是,先前离开的谢珣,在离开长平侯府,立即上了马车。   车夫的马鞭刚甩出去,马车飞驰。   原本稳坐在马车里的谢珣,突然伸手撑了下车壁,马车明明行驶在宽阔平台的大道上,他却脸色苍白到仿佛坐不住。   身侧的清明惊觉他的不对劲,立即抬头:“世子,您怎么了?”   “无妨。”谢珣强忍着说了这句。   可是下一刻,他唇边却溢出一丝血迹,紧接着,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吐出。   “世子。”清明大呼。   谢珣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荷包,迅速倒出里面的药丸,塞入口中。   可他浑身上下,气血翻腾,身体犹如从深处开始燃烧起来,明明表面完好,可是内里的火焰却始终无法熄灭。   牵丝,居然隐隐有发作之迹象。   方才他在沈绛的房中,便感觉到身体的不对劲,他打小就熬在药中。   久病成医,他自己的身体,反而是他自己最为熟悉。   他周身犹如浸在烈火之中焚烧,血脉翻涌,痛楚难消,没一个呼吸间都透着让人欲死的疼痛。   哪怕是隐忍如谢珣,额头上也布满了一层层冷汗,汗如雨滴。   看得人心惊胆战。   可是只有他一人沉浸在这无边痛楚中,刮骨疗伤之痛,都不及他此刻的万分之一。   当年师傅与他说过,他若想要活着,便要时时忍受着犹如置身地狱般的痛楚。他以为他早已不怕,可是今日他的心境却乱了。   突然间,手边的一片柔软,犹如一道光般,穿透他身体覆盖着的痛楚。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掌心里的柔软,这是他方才拿出来的一个小荷包。   是沈绛特地给他绣的。   不知为何,她明明看起来什么都会,做生意、打架甚至连杀人都会,偏偏却不擅长女红,绣出来的绣品针脚粗糙,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可谢珣反而却如获至宝,哪怕她绣的这么一个小小荷包。   他都贴身带着。   手指间的柔软触觉,让他快要被痛楚麻痹的思绪,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也就是这一丝清明,让他强忍着开口说:“秘密送我回府,不要让她知道。”   清明本就靠的近,自然将他这句吩咐,听得清清楚楚。   他自然明白这个她是谁。   世子旧伤已经如此来势汹汹,他竟还只惦记着三姑娘。   谢珣闭上眼睛时,心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原来他这么想活着。   *   帐幔低垂,将床上安静躺着人的身形,遮盖了大半。以至于他眼皮微颤时,一旁守着的人并不知晓。   晨曦淡黄色微光,从窗棂轻柔漫进来时,照亮了屋内的陈设摆列。   谢珣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一切是熟悉的。   他还活着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滑稽而又微妙的划过。   外面的天光是亮着的。   谢珣盯着头顶的帐幔眨了眨眼,虽然他醒来,可是整个人依旧虚弱无比,就连眼睑轻眨,都成了极难的动作。   待他张嘴时,才发现喉咙嘶哑而又干裂。   “清,”饶是如此,他还是发出了第一个字的声音。   可是简单一个名字,他却中断了。   因为他头往旁边偏动的时候,余光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她趴在自己的床榻旁边,安静躺着,曦光落在她的微偏着的脸颊上,散发着柔润的光泽。   阿绛。   谢珣大吃一惊,紧紧盯着她。   一瞬间,竟分不清楚此刻是在现实还是梦境里。   他在昏倒之前,叮嘱过清明,绝对不可将自己的情况告诉沈绛。清明从不敢违背他的意愿,也定然不会告知。   可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谢珣垂眸望她,只见她在睡梦中,眉心微拢,仿佛睡梦中都有让她放心不下的事情。   他轻轻抬起手掌,也不知他昏迷了多久,居然连抬手的动作,都险些做不出来。   待他的手掌落在沈绛的鬓边,指尖刚触到她的发丝。   她仿佛有了感觉般,猛地抬起头。   嘴里喊道:“三公子。”   沈绛睁开眼睛,带着眼底掩不住的疲倦,却在看见他的那一瞬,眉眼舒展,竟笑了起来。   “你醒了?”沈绛轻唤一声。   她转头就想叫一直守在外面的太医进来,谁知却被谢珣拉住手腕,他轻声说:“我想抱你一下。”   谢珣并未是擅长做这种事情的人,可是这一刻,说是大梦初醒也好,死也逃生也好。   在看见她的瞬间,他想要紧紧拥住她。   感受她在自己怀中的温热与存在。   见他要起身,沈绛立即倾身靠过来,整个人轻轻贴在他的胸膛,她极小心翼翼,丝毫没将自己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   可两人的身体却又是贴合着的。   “我也可以抱三公子。”沈绛的声音在他耳边,柔柔响起。   这样的声音,让谢珣觉得,往后不管陷入再大的绝境,他都能平安回来。   太医入内,谢珣才知道他竟昏迷了三天之久。   几位太医想来也都知道,他身上的病症,这三天里药方子开了一堆,能真正根治的绝对没有。   郢王妃哭的几次昏死过去,以为他再也醒过来。   反倒是沈绛,一直在他身边照顾着。   这三日以来,她居然不假于人手,亲自照料他。   太医给他诊脉时,沈绛也不说话,安静坐在一旁,谢珣抬头便能看见她,两人的目光穿越过人墙,在空气中轻轻交融。   郢王妃听到儿子醒来后,第一时间赶过来。   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们两人虽分隔两处,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桌边,可是两人周身有种奇妙而融洽的气韵,独属于他们二人。   旁人如何都插不进去。   一时,郢王妃似乎有些懂了。   为何她一向不念凡尘的儿子,突然动了凡心,眷念红尘。   他眷念的不是这俗世,而是眼前的这个姑娘。   太医们将此番诊脉的结果,尽量浅显的告知郢王夫妇,大概就是世子度过此劫,暂时不会再有性命之忧,只是还需要多加休养之类的废话。   谢珣听着,脸上露出些许不耐烦。   还是郢王妃瞧见他的倦意,赶紧让太医先出去,就连她和郢王都没留在房中。   没一会儿,外面的汤药又煎好了一副。   清明将汤药端过来,沈绛极自然的接过来,转头对着已经斜靠着床榻坐起来的男人,三日过去,他除了过分苍白的脸色之外,黑眸竟依旧隐隐喊着清冷光泽。   原本谢珣想要自家喝药,沈绛却已经将碗端到他唇边。   谢珣似愣了下,不知是不是还没习惯她这样的举动,可最后,他也没有再多言,安静就着她的手,将一碗汤药都喝了下去。   他自幼便开始喝药,早已经习惯与汤药为伴。   哪怕是再苦涩的药汁,他都能做到面不改色的喝下去。   可是这一次他喝完,沈绛立即起身,将药碗放下,拿起桌子放着的蜜饯果盘,她一只手捻起一粒蜜枣,送到他的嘴边。   谢珣却没立即张嘴,反而直直望着她。   仿佛只要一眨眼,眼前活生生的少女就会变成一团云雾飘走。   “张嘴呀,这药汁实在是太苦涩了,”沈绛又将蜜枣往前送了送。   谢珣终于张嘴,咬住她手指尖的那粒枣红色还带着甜丝的蜜枣,一入口中,甜味瞬间弥漫,盖住了原本口中铺天盖地的苦。   而后甜苦交融,竟有种特别的滋味。   这倒是像极了他的人生,前半生太过苦涩,明明天潢贵胄,却终日只能与汤药为伴,受锥心之苦,不得解脱。   偏偏在遇见她之后,犹如一瞬间被灌入的这颗蜜枣。   竟让他对这人世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眷念。   他前所未有的,想要活着。   几颗蜜枣吃完后,谢珣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问这话时,目光还是落在她的身上。   沈绛一笑,轻声说:“原本我瞧着你身体那么消瘦,怕你不喜衙门的饭食,便让人去都察院给你送吃的。谁知都察院的人竟说你那日没去当值。”   “我家仆从告诉我的时候,我便觉得不对劲,三公子的性子,等闲不会擅自不去衙门。于是我便让卓定来郢王府,谁知他说郢王府有太医出入。”   沈绛就立即猜想,或许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她再也没顾忌沈殊音给她下的‘禁足令’,不顾自己的伤势,亲自来了郢王府。   谢珣张嘴,正要说话,却接连轻咳了两声。   沈绛赶紧伸手抚他的背部,却被谢珣握住手掌,他倒不至于真虚弱成这般模样。   “照顾我有那么多人,你本就身上有伤,岂能这般熬着。若是伤势加重的话,岂不是更加得不偿失。先前大夫叮嘱你的话,你全都忘记了?”   沈绛怔了怔,脸上扬起不在意的笑容。   “那怎么办,我担心你呀。”   一想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的他,沈绛第一眼见到时,又恍惚想起初见时,他那副毫无生机的模样。   只是这次她比任何一次都害怕。   其实,她也怕他醒不过来。   可是她从来都是越害怕,就越要迎难而上,只要他还活着,她就要守在他身边。   谢珣醒来到现在,就没见过沈绛脸上带着愁闷。   从她看见他第一眼时,眉眼舒展的模样,到现在她冲着他,娇嗔嗲怪的模样,神色都那般轻松。   她好像天生就无法被打倒,哪怕是最绝望的时候。   谢珣轻声说:“三姑娘,果然还是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   说罢,沈绛脸上再次露出如春日里灿烂暖阳般的笑容。   待又说了会儿话,谢珣立即催促道:“我已经醒了,你现在也放心了吧。劳累了这么久,你也快些去休息。”   她本就是个病患,肩上的刀伤还没完全恢复。   却不顾自己的身体,坚持要照顾她。   只是沈绛要唤清明进来的时候,又听谢珣问道:“我这三日昏迷时,喝药了吗?”   “喝了。”沈绛不疑有他,如实说道。   只听身侧床榻上,男人暗藏着一丝笑意的声音,轻声问:“那我是如何吃药的?”   如何吃药的?   她喂的啊。   沈绛脑海中浮起她用口给他喂药的情形时,后知后觉脸颊乍然通红起来。   三公子,这个臭流氓。 第135章   沈绛这一觉睡的格外沉, 一觉醒来,外面天光已暗。   她抬头看了看周围,思绪停顿了片刻,才想起来, 这里是郢王府, 而非她自己的家。沈绛掀开身上的薄被, 正要起身, 就听到外面有声音柔声询问:“三姑娘,您起身了吗?”   “是。”沈绛应了一句。   很快,侍女手持油灯走了进来,将屋子里的油灯都点了起来。   跟着进来的几个侍女,手中还捧着衫裙、珠钗,看得沈绛一愣。   为首的侍女轻笑, 恭敬道:“三姑娘, 奴婢乃是王妃身边的侍女如梦, 王妃吩咐我等, 在此伺候三姑娘。”   先前沈绛光顾着照顾谢珣,压根没关心自己。   如今这侍女一说,她倒是有些羞赧, 先前郢王妃来的时候,她不会神态疲倦,形容枯槁, 弄得连王妃都看不下去了吧?   要不然干嘛派人送来这一堆衣裳、首饰呢。   沈绛恨不得捂脸,只是这些侍女到底不是自己人, 她此刻还是要维持着端庄优雅的形象呢。   她只能缓缓从床榻上起来, 任由侍女们服侍自己。   待她更衣后, 如梦道:“三姑娘, 王妃在正院等您,想要邀您共进晚膳。”   沈绛略微有些怔住,没想到王妃居然要邀她共进晚膳。   只是她有些担忧问道:“世子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如梦说:“姑娘请放心,世子醒来之后,用了些膳食,这会儿已经休息了。”   沈绛心底大安,松了一口气。   “劳烦如梦姑娘带路。”沈绛微微一笑。   天色已暗,整个郢王府都点上了灯笼,她一路走过来,在路过花园时,就看见花园里高低错落的灯盏,将整个花园点缀的如同仙境般美妙。   春日里的花园里,还带着一种特有的馥香。   不同花香混合暖风,交织在一起,才能产生的奇妙香味。   沈绛到了王妃的院子时,廊下挂着的一水江南水墨亭台宫灯,将整个院子照亮的如同白昼,却又增加了几分幽雅。   她跟着侍女的脚步,一路到了正门。   待通传之后,沈绛本以为是侍女出来让她进去,谁知郢王妃居然亲自迎了出来。   “三姑娘来了。”郢王妃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掌,毫不见外的将她拉进去。   王妃正房乃是五间相连,偏厅里已经摆好了桌子,菜肴并未上,兴许是因为人还未到的缘故。   郢王妃亲自拉着沈绛坐下后,才笑眯眯望着她,温和说:“快坐下,饿了吧。”   “让王妃久等了。”沈绛歉意。   她睡的实在太熟了,醒来早过了晚膳时间。   没想到郢王妃居然一直等她到现在。   郢王妃却不以为然道:“不久等,不久等,平日里王爷或是程婴回来,比这个时辰还要晚呢。”   随后郢王妃转头吩咐上菜。   丫鬟上菜的速度很快,冷盘估计是早已备好,立马就被端了上来。   郢王妃:“今个没有外人,就咱们两人,不兴外头那些规矩,我们边吃边聊。”   没有外人。   就咱们。   这两句话说的沈绛简直是心脏乱跳,虽然知道皇上已经答应替他们指婚的事情,可是听着郢王妃与她如此和气说话,一副早把她当成自家人的姿态。   沈绛心底还是忍不住开心起来。   这几日郢王妃因为听到谢珣身体状况,几次险些昏倒,惹得郢王不让她再留在谢珣院子。   她与沈绛之间,也不过是先前说过几句话。   “多谢王妃。”沈绛乖巧道。   郢王妃轻声嗲怪:“咱们之间,不许说谢。”   若是原先郢王妃还有些担心,沈家势大,沈绛在外又是那等悍然的名声。   沈绛入京之后,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倒是都有迹可查。   不管是她带着沈殊音,打上安国公府和离。   一刀扎在人家朱门上面。   还是后来她敲登闻鼓,以女儿身上金銮殿,为父鸣冤,震彻天下。   至于她退婚,居然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郢王妃先前对沈绛不了解时,光是听着这些消息,就足够让她心惊胆战。   可是这几日,她衣带不舍的照顾谢珣,让郢王妃彻底明白,自己的儿子为何非她不可。   谢珣的身体看似康健,却已是内疴沉重。   她如今什么都不求,只求谢珣能好好活下去。   开心的活下去。   今日一听说谢珣醒了,她赶紧过去,谁知到了门口,就看见他们两人,隔着人群,互相望着彼此。   那种旁人如何都融不进去的气氛,让她动容。   “既然世子已经醒了,我想陪完王妃用膳之后,便先回家。”沈绛想了下,小声说道。   郢王妃立即说:“是府里有人怠慢你?”   “不是,不是,”沈绛赶紧否认,她说:“我在王府也有几日,该回家了。”   她还没跟谢珣成亲,这么留在王府里,难免会惹人非议。   郢王妃似乎也看出她心中犹豫,安慰说:“你且放心,你在王府的事情,我已经让管事都吩咐过,谁要是敢传出去,打死不论。”   沈绛轻声道:“倒也不必如此。”   她这本就所剩无几的名声,何必还要添上几条人命呢。   “放心吧,咱们郢王府的下人极是本分,况且你与程婴已经得了皇上的首肯,只等太后的千秋宴,就会给你们指婚。到时候好事成双。”   郢王妃在谢珣醒来后,整个人精气神也回来了,一扫前两日的颓唐。   沈绛被她拽着,一起畅想往后的美好生活。   她看得出来,王妃性子极好相处。   毕竟是自己的未来婆母,谁不希望能有一个大度宽和的呢。   虽然郢王妃如此安慰,沈绛还是打算等用完晚膳,就回长平侯府。   王妃倒也没拼命挽留,只是将早已备好的一车东西,跟着她一块送到了长平侯府,临行前,还叮嘱她以后多来王府玩。   沈绛到家的时候,心底忐忑不安,原本是打算灰溜溜回院子。   可是她到了院子,居然发现里面亮着灯。   “还站在门口干嘛,是嫌外面的风不够大?”沈殊音掀起门上珠帘,冲着她说道。   沈绛见她脸上恨铁不成钢表情里,夹杂着心疼,知道自己这次肯定能轻易过关。   于是她赶紧跑过去,抱着沈殊音的胳膊。   “大姐姐,你是不是很担心我呀?”   沈殊音沉着脸:“撒娇也没用。”   沈绛立即道:“我的伤口完全没事,而且还休养的差不多好了。”   沈殊音:“郢王府那么多人,难道非你没日没夜的伺候才行?”   “没有没日没夜,我也休息的很好。”沈绛狡辩。   沈殊音横了她一眼,沈绛叹了一口气:“三公子病了,我很不放心他。”   大姐姐或许不知,但是她知道谢珣身上所遭受的一切。   所以她必须要去陪着他。   “大姐姐,三公子一路陪我走过来,他救过我那么多次,难道这时候我要因为自己身上的一点点小伤,对他不管不顾吗?”   沈殊音见她说到伤感处,立即说:“我也不是不让你去见三公子,我还不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知道,我最知道大姐姐有多在乎我。”   沈绛一贯会哄人,沈殊音也只是担心她,此刻关心道:“三公子身体如何了?”   “现在好多了。”沈绛说。   沈殊音有些疑惑:“到底是什么病,这般严重。”   谢珣中毒之事,少有人知,沈绛也不是想刻意瞒着沈殊音,只是她尊重谢珣,并不会四处宣扬。   哪怕对大姐姐也是如此。   “只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引发了旧疾,如今有太医照料,已经好了。”   沈殊音叮嘱:“那你也要在家好生休息。”   虽然话是这么说,沈绛还是有些不放心。   第二日,她还是跟沈殊音说了一声,又去了郢王府。   只不过这次刚到,就见清明站在外面,她立即上前问道:“你怎么不在里面陪三公子。”   “世子正在与晨晖说话,就让我先出来。”清明闷闷不乐道。   沈绛一愣,什么话连清明都听不得。   不过瞧着清明闷闷的模样,沈绛立即说:“阿鸢来了,就在后面呢,你陪她一起玩吧。”   只是里面似乎听到沈绛的声音,房门被打开。   一身劲装的晨晖,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恭敬道:“三姑娘,世子殿下请您进入。”   沈绛颔首,进了内室里,谢珣此刻正斜靠在床榻上,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   “昨晚你睡下了,我就没跟你说,先回府了。”沈绛解释。   谢珣伸手,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无妨,只要你回来就好。”   沈绛又问了几句,这才说:“衙门上的事情,这几天不妨先放着,毕竟你的身体最重要。你少关心几日,也不会变了天。”   “说不准,还真的要变天了。”谢珣神情淡漠。   沈绛怔住,问道:“出什么事了?”   谢珣说:“太子的奶兄陈岩死了。”   沈绛眨了眨眼睛,一个奶兄死了而已,需要这么大惊小怪吗?顶多就是太子伤心两日。   “锦衣卫在他的家中,发现了信件,证实护国寺暗杀端王,乃是陈岩所为。”   沈绛:“什么?”   平白死了一个奶兄不可怕,可是从他家中发现的信件,却可疑至极。   这不就是在诏告天下,是太子派人刺杀了自己的兄弟。   端王这次是真的险些被杀了。   沈绛吸了一口气,问道:“这种书信,为何会被锦衣卫发现?”   按理说这种秘密往来的书信,不是应该立即收到,就会销毁。   岂能留在家中,这不是存心给人抓把柄。   除非……   沈绛低声问:“莫非这个陈岩的死,跟端王一系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知道,但是陈岩的死很蹊跷,他家里嫡妻非说是新纳的小妾,将他害死。可是那个妾室也并非全无背景,她兄长是个举人,本就是将她嫁给陈岩,想走通官场人脉。”   “这个举人直接状告到三司,说陈家对他妹妹屈打成招。”   “一来二去,这桩私官司闹了起来,被大理寺卿章汯受理,他原本也只是以为小事一桩,却不想锦衣卫介入。居然还从陈岩家里搜出这种东西。”   信件这样的东西,白纸黑字,可谓是铁证如山。   沈绛轻声说:“这个大理寺卿是不是先前,在金銮殿上帮我说过话的那位大人?”   谢珣点头。   此人乃是谢珣的人,先前沈绛便听他承认过。   只是沈绛有些疑惑的是,在金銮殿上时,谢珣那时还是七品推官,并未像如今这样是都察院手握实权的佥都御史,为何这位居然会依附他。   还有,难道从那时候开始,三公子就是在朝堂中布局?   这些事情,乍看时,错综复杂,可是仔细一想,前后相连,似乎也没那么难辨别。   沈绛问:“此事皇上现在知道了吗?”   “我估计不仅皇上知道,连太子都知道了。若是太子是被冤枉的,我想他肯定要反击,若是真的话……”   谢珣说到此处,声音戛然而止。   就像他刚才说的那样,真的会变天。   东宫太子公然行刺自己的兄弟,这乃是天大的丑闻,只怕连太子之位都可能随时不保。   沈绛想了下,还是下定决心道:“三公子,你还记得我以前与你说过的那件事?”   谢珣安静望着她。   沈绛再不顾忌,低声说:“其实我真的做过这样的梦,我梦到太子造反。”   这一句话说完之后,她心底的大石头,犹如落下。   从只能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变成了有人可以分享。   谢珣望着她,久久没有开口说话,眼神沉着而清冷,仿佛是还在彻底消化这个消息。   “你是说太子马上会造反?”   终于,谢珣沉声开口,只是他清冷声线染上了一丝阴沉。   造反二字,历来伴随着腥风血雨,血流成河。   沈绛说:“我只是梦到相关,但是未来是可以被改变的。”   “你改变过?”谢珣抓住这句话,认真望向她。   沈绛张了张唇,似乎极难以启齿,直到她低声说:“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彻底改变。”   命运已经有了转折,可是一切转折就会真的如她所愿吗?   “你改变的是?”谢珣还在执着这个问题。   沈绛终于轻声开口:“我的死亡。”   她曾亲眼梦见她的死亡,如今父亲已经出狱,重新执掌西北大营,彻彻底底改变了她梦境里的一切。   但是连她自己都不敢断定,她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所以沈绛笑着望向谢珣:“所以三公子,你不要觉得自己的身体拖累了我,说不准,哪一天我会比你……”   谢珣的手掌几乎是顷刻间,到了她的跟前,紧紧压在她唇上。   “不许胡说八道。”谢珣望着她,低声说:“我们都会好好活着,活到儿孙满堂。”   *   江南。   燕寒山坐在书堂里,他看着账册长吁短叹,直到旁边的贴身侍从笑了起来:“先生若是不耐看这些账册,就让我来吧。”   “行、行,你赶紧的。”燕寒山将账册交给对方。   随后他坐在堂内,望着外面,江南春日多雨,小雨润如酥,从天上飘飘落落,滴在屋檐上,别是一番滋味。   若真能一直在江南这样的僻静草堂内避世,燕寒山倒不介意住上一辈子。   年少时轻狂不自知,仗着诸子百家皆有涉猎,胸中的三五点墨,恨不得挥斥方遒,让这天地都变色。   那时他与卫楚岚、沈作明等人,当真是少年意气。   只可惜,如今斯人已去,剩下的则是散落天涯。   燕寒山陷入沉思,直到被敲门声惊醒,这才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居然能想起那么久远的事情。   “先生。”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进来,他肩头沾着细雨。   燕寒山笑问:“怎么了?”   “衢州传来消息,有人前往衢州打探先生的消息。”   燕寒山皱眉,他一直在衢州放着人。   这世间有想要找他的人,太子、端王,都想要,但是他们都以为他在江南。   除了那位郢王世子,差点摸到他真正所在。   可是这次居然有人直接找到了衢州。   燕寒山皱眉:“可曾查清楚,是谁?”   侍卫摇摇头,低声说了个名字:“如今也只是怀疑而已,并未证实是何方人马。”   “是他,”燕寒山突然睁大眼睛,他问:“京城可有传来消息,端王和太子如今如何?”   “扬州一案已过去好几个月,可是皇上除了惩处扬州地方官员,似乎并未打算对端王动手,好似有意想要保全端王。”   燕寒山冷笑:“这位陛下倒是一如既往,这一手平衡一直玩到如今。他是怕没了端王,就再人制衡太子。”   “不对劲,霍远思这会儿不忙着收拾端王的烂摊子,他为何要派人去衢州?”   燕寒山站了起来,他来回踱步。   对于英国公霍远思此人,他从来不敢小看。   他不过是个庶子,老英国公是个风流性子,家里儿子九个,他虽是国公府的公子,却异常艰难。   可这么一个人,却靠着自己,一步步成了英国公。   当年他虽从龙有功,可是英国公府已经有世子,偏偏他那个世子大哥蹊跷死了,别的兄弟出事的出事,疯的疯,他成为英国公,似乎成了不二选择。   端王若无他扶持,岂能与太子抗衡。   他一心想将自己当年从庶子逆袭成英国公的经历,再次复刻在端王身上。   如今端王捅了这么大篓子,他岂能甘心,又如何会坐以待毙。   所以他一定会疯狂反击,他一定会抓到太子身上最大的把柄。   太子最大的把柄是什么?   旁人或许不知,但是燕寒山却一清二楚,那就是太子与卫楚岚旧部有瓜葛。   难不成霍远思派人去衢州,是因为……   燕寒山立即站了起来:“即刻备船,我要入京。”   侍卫和身侧的管家,面上皆惊。   “先生。”   “先生。”   他们齐齐喊了一句。   因为燕寒山曾发誓,此生不会再踏入京城。 第136章   一百三十六章   太子奶兄指使死士, 刺杀端王。   虽说锦衣卫在陈岩家中搜查到证据,立即封锁了消息,可是陈岩死的蹊跷, 陈家那么多人, 很难彻底封锁消息。   于是立即有人上书皇上,要求彻底惩处刺杀案的幕后真凶。   一时间,   幕后真凶, 这四字只差就贴在太子脑门上。   于是太子党不甘心就此背上此黑锅, 坐以待毙。   四月十二日清晨, 有一书生敲响登闻鼓之后, 将状纸放在地上,高呼三声,扬州百姓有冤, 随后一头撞死在登闻鼓的柱子上。   书生死意之绝, 全所未有, 据在场人描述,鲜血溅满四周。   情景之惨烈,乃是生平未曾见过。   于是书生的状纸即刻被送到了御前,这书生竟是状告端王, 在扬州大肆敛财,私开铁矿, 铸造兵器,蓄养私兵,种种罪状, 罄竹难书。   此消息几乎是在瞬间, 就在京城传开。   流言蜚语不禁止, 甚至还有人说端王迟迟未被惩处, 只因皇上包庇自己的亲儿子。   又有人在京城中宣扬扬州流民之惨状,路有饿殍,端王私开之铁矿中,竟发现数千具尸体,皆是因为采矿而死去的流民。   流言越传越是夸大,端王的名声,一时臭不可闻,人人唾弃。   只是后来流言竟还涉及到永隆帝,说皇帝纵容自己的儿子,端王害了这么多性命,居然到现在还没被绳之以法。   事关皇帝,锦衣卫立即出动,全城搜捕。   胆敢非议皇帝者,一概抓捕,绝无纵容。   只是就在锦衣卫大肆抓捕的时候,普通人自然是被恫吓住,可谁知这反而激起了更大的反抗。   京城内,最为繁华的前门大街,往来行人如织。   一行锦衣卫急行而过,从一个驿馆中抓捕出一个人,将此押送。   外面一个千户卑恭站在一辆马车里,低声道:“大人,此人乃是近期从扬州到京城的书生,只是未曾发现其可疑之处,据说他姐夫乃是金吾卫的副指挥使。”   “怎么,不可疑就不能抓?宁抓错,勿放过。”   马车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张侧脸,只听他语气闲散道:“现在这些扬州士子闹事,老子管他什么指挥使不指挥使,但凡有嫌疑,只管抓便是。”   说话间,突然对面的酒楼的房顶上,突然出现一个人。   他高呼道:“皇天不公,乌云蔽日,上苍没有好生之德,上万流民惨死扬州,至今却无处讨得公道,端王残暴,苍生何辜,苍生何辜啊!!”   此人一身书生打扮,站在屋顶上踉踉跄跄。   此时竟刮起了一阵狂风,书生悲怆而又带着哭腔的吼声,吸引了街道上所有人的视线,所有人看着他像是一片残叶般,在狂风中被吹的几乎要落下屋顶。   书生的长袍被吹的飞起,他的脚下不稳,险些要摔下来。   底下行人纷纷惊呼。   马车里的人已经跳了下来,正是傅柏林。   他抬头望着此人,立即怒吼道:“快,给我把他拿下。”   书生嘴里的高呼声,被狂风送的更远,仿佛响彻了半个京城。   锦衣卫立即攀附墙壁,瞬间,便有人逼近了书生。   书生再次高呼一句:“端王残暴,苍生何辜。”   喊完,他竟从屋顶一跃而下。   ‘砰’一声巨响,空中的那片残影,结结实实落在地上,响彻在所有人的心头。   落地的人,周身都是鲜血,口吐血沫。   这人落地后,未能立即死去,身体在地上不停颤抖。   嘴唇轻轻张合,仿佛还有未说尽的话,想要再次说给这个世界。   如此凄厉壮烈的一幕,彻底震撼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若是说那日一头撞死在登闻鼓前的书生,只有寥寥数人看见他的死,今日死在这里的书生,却有成百上千人,亲眼看着从屋顶上,奋不顾身的一跃而下。   这般悍不畏死的姿态,叫人太过震撼之余。   也会引人深思,扬州流民之事,到底有多凄惨。   能让这些士子一个接一个,如此赴死。   巧合的是,沈绛此刻就站在不远处的一家绸缎庄子前,她眼睁睁看着那人在高呼之后,愤然跃下。   身侧路人惊呼不断,唯有她沉默望着。   脑海中似乎一下回到了那日,她遇到那个进京告状的扬州书生。   他也是如同这般,明知是死,亦不为惧。   “小姐,小姐。”阿鸢被吓得脸色苍白,却一见,身侧的沈绛,犹如被魇住,急忙大声喊她。   好几声之后,沈绛才彻底被喊回神。   阿鸢带着哭腔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沈绛脸上还带着一丝茫然,她摇头,想表示没事。   可真的没事吗?   当初她亲赴扬州,与三公子一起,彻查扬州流民案,他们经历九死一生,终于将证据带了回来。   可是事到如今,那些证据依旧还安置在都察院的库房中。   谁给那些无辜枉死的流民,一个真正的交代。   直至今日,她亲眼看着这个人从眼前一跃而下,他是在用死在抗衡,抗衡无上权势,他想要用死去驱散头顶这片天空的乌云。   他的死能得到该有的意义吗?   沈绛望着眼前,心头澎湃竟久久无法停息。   不远处傅柏林正在咆哮,本以为这次任务,只不过是抓捕一个可疑书生,可是居然有此事发生。   一个文弱书生,当着锦衣卫的面儿,做出这样的事情。   锦衣卫的脸面都被踩在了地上。   “把尸体给老子赶紧移走。”傅柏林面色铁青,指挥底下的锦衣卫将尸体移走。   平日锦衣卫办差,周围的人恨不得立即跑的远远,哪还敢留在原地围观。   可是今日,大家纷纷驻足望着这里。   甚至有人脸上露出了同情之色。   此事几乎让扬州流民案,彻底轰动京城。   接二连三的扬州士子甘愿赴死,只恳求皇上彻惩幕后真凶。   以死为谏,足够震撼。   *   都察院。   谢珣并未像往常一样,在值房内处理公务,而是站在庭院里,看着墙壁上的爬山藤,这藤也不知是何人栽种在此处,如今茂密繁盛。   春日里新芽刚出,只见浅绿青葱一片。   待到了盛夏之时,铺天盖地,泛着墨色的绿意覆盖墙壁,远远瞧着,便觉得清凉。   不知多久,一串脚步声匆匆而过。   一个身着御史官袍的人,走到谢珣身边。   此人一抬头,竟颇为几分眼熟。   陈秋一路小跑过来,额头上密布着细汗,他低声道:“大人,刚才在前门大街上,又有一个书生从屋顶一跃而下,口中高呼……”   他顿了下,左右扭头看了几眼,这才压低声音说:“皇天不公,端王残暴,苍生何辜。”   原来这个陈秋便是京兆府原本的通判陈秋。   谢珣调任都察院,成为佥都御史之后,便将陈秋调到都察院当御史。   陈秋此人办事牢靠,心思缜密,以前在京兆府郁郁不得志,也只是因为朝中无人罢了。   得了谢珣的知遇之恩,他早已将谢珣视作自己的恩人。   一心为他办事。   谢珣听到这个消息,微掀嘴角:“又一个。”   充满嘲弄的意思。   陈秋再次朝左右看了看,都察院也不是铁板一块,他说话间也需要小心。   “这次是因为锦衣卫抓了一个从扬州来的书生,此人只是有嫌疑而已。谁知人刚抓到街上,就有另外一个书生爬到屋顶,没等锦衣卫再次抓人。这个书生说了这几句话,就从屋顶跳下,血溅当场。”   对于此事,谢珣倒也并未觉得意外。   端王接二连三对付太子,先前更是利用尚宝清一事,离间太子与皇上。   如今尚宝清死了,太子一腔孤愤,正无处发泄。   紧接着就是端王被遇刺,从太子奶兄陈岩家中查到了刺杀的罪证。   泥菩萨还有三分气性,更何况是太子。   果然,太子一系一出手,倒也是不同凡响。   一人撞死在登闻鼓下,一人从屋顶一跃而下,两剂猛药下去,端王一派,只怕此时已经开始焦头烂额。   如今只看皇上该如何处置。   太子有刺杀亲兄弟的嫌疑,端王则是有残害百姓的嫌疑。   最有资格问鼎皇位的,居然都是此等德行,只怕朝中诸多臣工私底下都已是议论不休。   “扬州案一直压在咱们都察院,外面也有流言,说您…也在包庇端王殿下,”陈秋想了想,还是直言此事。   毕竟他若是不说,万一殿下真的有所不察,到时候牵累殿下。   谢珣轻应了声,意思是知道了。   许久,他突然问:“你觉得太子殿下和端王如何?”   陈秋瞪大双眼,这是什么意思?   “此事只怕连皇上心中都没有定数,”谢珣轻声一笑,他转身道:“走吧,咱们再去见见张俭。”   都察院刑讯房,一如既往漆黑。   张俭的牢房在最里面,谢珣缓步走过去,唯有墙壁上挂着的油灯,闪烁着的光,成为这个牢狱里唯一光的来源。   铁链被拉开,哗啦啦的声响,早已经惊醒了里面的人。   只是蓬头垢面,背对着牢房门的张俭,却没有转过头。   他躺在铺着稻草的木板上,一动不动,宛如失去了生机和气息。   “张俭,我给了你足够的时间,让你想清楚,看来你如今还是没想清楚,”谢珣轻声一叹,带着些许惋惜。   躺着的人依旧没动。   谢珣微眯着双眼,低声说:“前几日有个书生在登闻鼓下,一头撞死,留下一封状纸,状告端王在扬州的种种恶行。”   这一句话,可算是让躺着的人有了些许反应。   只是转瞬而过,他身上那丝活气,再次消失。   “今日又有人从在前门大街当街跳了下来,口中高呼大逆不道之言。”   谢珣接着轻笑一声:“看来我倒是小瞧你们了。”   太子手底下要是真有这种悍不畏死的,何至于被端王这么压到现在,只怕此番赴死的人,也跟张俭他们有关。   一旦端王有机会从扬州案之中脱身,这些死士就会出现。   他想这帮人的身份,也都是经得起查验的,一定是扬州的读书人。   “对了,我倒是有一事忘了告诉你,先前太子被皇上关了几日,倒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儿,只是他宠幸一个伶人,被端王一系抓住了把柄。他居然为了那个伶人,夜闯锦衣卫的昭狱,当真是情深义重。”   “你们的人为何而死?是为了这样的太子殿下吗?”   果然,躺在床上的张俭,这次肩膀微动。   谢珣并未再说下去,他只安心等着。   墙壁上油灯灯芯,突然轻爆了下,在空气中炸出一声‘噼啪’轻响。   这一声响,像是拉动了张俭心头的防线。   不可能。   他所知晓的太子殿下,乃是宽厚仁和的储君殿下,深感卫公的大义,并且相信卫公当年是被冤枉的。   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做下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虽然扬州之局是他们故意引端王入的,可是那些活生生的人,都是死在他们的手中。   他日地下,哪怕是替卫公平反,张俭也深知自己罪孽,无颜见他。   谁知谢珣突然皱眉,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他鼻尖轻嗅,直到慢慢走进油灯,抬头望着灯油盘里,足还有半碗的灯油。   “来人。”谢珣喊了一声。   立即有侍卫入内,他指着油灯说,“吹灭。”   侍卫不解,却还是照做,将油灯吹灭之后,周围陷入一片昏暗中。   “将里面的灯油舀出来。”   很快,侍卫找来工具,将灯油弄出大半。   谢珣低声说:“找大夫过来,验验。”   验验,这两个字,虽轻,却咬的极重。   虽说都察院上下并未全然一心,可是都察院的刑讯牢房一向看守严格,但凡能进出这里的人,都是经过再三检验。   特别是能接触到张俭的人,哪怕看似外松内紧。   其实每个人都被谢珣派人再三查验过。   可是没想到,再万无一失的地方,都有漏洞。   谢珣转身离开,没再跟张俭说任何话。   半个时辰后,大夫检验再三,终于再次肯定,灯油中确实有毒,因为牢房中所用的灯油乃是劣质灯油,味道极大,所以掩盖了毒药在空气中挥发的味道。   非等闲不可能单单靠闻,就闻出不对劲。   谢珣自然不是等闲,他自小就熟读医书,尝遍百草,他不是大夫,却比任何大夫都熟知那些草药。   因为他打小就要泡在草药罐子里,他对药草的味道太过熟悉。   所以当牢房中,灯芯轻爆时,有一股特别的味道,被谢珣闻到。   那股味道淡极了,转瞬即逝。   大夫也说了,这样的毒乃是是挥发在空气,见效极其缓慢。   但是因为灯油乃是劣质,时常会有油烟冒出,这种毒会跟着油烟飘出,长期吸食这种烟气,早晚会毒素入体。   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而且谢珣又命侍卫取了牢房别处的灯油,果然除了靠近张俭的那个牢房附近的两盏灯里有毒之外,其他并没有毒。   因为张俭的牢房在最里面,平日里哪怕是狱卒,也不会经常过去。   日常也只有送饭的人。   但送饭的人并不会在里面久待,放下饭菜就会立即离开。   陈秋站在一旁,低声急道:“殿下,我现在立即派人去将管理牢狱的人抓起来审问。”   “先不急。”谢珣摇了摇头。   他转头看着一开始的侍卫,问道:“你放出出来时,没人看见你手中拿的东西吧?”   “回殿下,奴才取灯油用的是瓶子,又藏在袖中,应该无人看见。”   谢珣:“现在应该无人见过张俭吧?”   侍卫摇头。   “派人去把张俭迷晕,让他躺上一天,然后到晚上去提审犯人的时候,告诉看守牢狱的人,油灯里的油不够了。”   陈秋转眼就明白了谢珣的意思。   这是打算让对方自己钻进套里,也省的来回审查的麻烦。   至于迷倒张俭,大概也是因为谢珣当着他的面,让人提取灯油。   这是防止他说漏了嘴。   张俭自从被关进去之后,时常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就是一整天。   所以迷倒他,将他摆在床上,也不会有人看出不对劲。   于是众人依旧当做今日无事发生。   直到晚上,陈秋照样去提审,谁知中途便发了一通火,怒斥牢房里的人做事不上心,居然连灯油都忘了添。   牢房中的狱卒听了,赶紧请罪,很快就有一个人抱着一桶灯油前来。   陈秋仔细看了看那人,居然发现一时没有印象。   因为此人也不是看管牢房的狱卒,看起来只是个杂役。   “原来这灯油不是你们添的,方才一时气急,倒是错怪你们了。”陈秋笑着对旁边的狱卒致歉。   狱卒哪能想到,御史大人居然如此好声好气的跟自己说话。   他赶紧说:“大人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小的担待不起。灯油没了,也是小的没注意,要不然早叫这个黄四来添了。”   “无妨,添了灯油,才能好好审犯人。”陈秋呵笑一声。   果然黄四拎着油桶慢悠悠进了最里面。   里面昏暗,张俭依旧像往常那般背对着牢门躺着。   陈秋的声音还在门口,远远传来,他正与狱卒说起要请他们吃酒赔罪,狱卒又是连连受宠若惊。   他们的声音很远,黄四专心的添着灯油。   直到他终于靠近牢房最里面的两盏灯油,他再次朝尽头看过去,那边的声音依旧清晰,于是他放心的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   待他将瓶子里的东西,倒了大半进灯盏里,这才给灯盏添了灯油。   黄四心底松了口气,到底不是常干这种事情的人。   哪怕做了好几回,他也总是提心吊胆。   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以前他走夜路从来不怕。   如今却不行了,走夜路的时候,总是觉得身后有东西。   就在他将小瓶子重新塞回兜里,准备再去添另一边的灯油。   可是他突然发现左边这间牢房,有个黑乎乎的影子。   黄四整个人被吓得头皮发麻。   他怎么……怎么记得这间牢房是没犯人的。   只有对面右边的那间牢房才有人,有个人给了他一百两黄金,让他每次在添灯油的时候,加一点特殊的东西在油灯里。   那个人说,牢房里的犯人叫张俭。   黄四虽然不识字,可是他好几次听到狱卒这么叫对面牢房的人。   狱卒还说这人是个重犯,所以他周围的牢房都是空的。   所以他知道自己没找错人。   “啊啊啊,鬼啊,”黄四看着那个黑影,一点点靠近,终于心底彻底崩溃。   他本就是普通人,干着亏心事,提心吊胆,如今彻底被吓破了胆子。   谢珣打开牢门。   他特地穿了一袭黑衣,这个添灯油的人不知是心虚还是心急,完全没注意到牢房里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怀中小瓶子掏了出来,并且放进灯盏里。   黄四还在吼叫,可是谢珣却冷眼看着他,转头对赶来的陈秋说:“翻他怀里的小瓶。”   陈秋上前,果然有个小瓶子。   谢珣接过瓶子,打开,就要凑上去闻。   陈秋吓了一跳,连忙劝道:“殿下。”   谢珣却已经闻了闻,他冷笑一声:“确实够高明。”   若不是他对草药之味太过敏锐,只怕真的等张俭成了一具尸体,他还是一头雾水呢。 第137章   夜风呼啸, 穿过牢房的走道,呜咽作响,平添了几分凄厉。   黄四从未被这么多人围着, 特别是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连眼风都不会扫到他的御史大人们, 此刻正冷眼垂眸望着他。   他双腿发抖, 浑身颤栗, 再傻也知道,自己这是暴露了。   他立即跪在地上,大声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 小的是……”   可这冤枉二字,却如何喊不出口。   他在都察院这么久, 岂能不知都察院是个什么地方, 能叫朝中文武百官闻之色变的地方,岂是他三言两语就能轻易蒙混过去的。   谢珣挥挥手,先前毫不知情的狱卒被侍卫请走, 只留下陈秋。   “方才你倒进灯油里的是什么?”谢珣声音清冷, 透着几分寡淡。   黄四几乎是匍匐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听着头顶的话,身体颤抖的更厉害, 他不敢说。   他知道自己说出来,就是死。   可是不说,难道就有活路?   “怎么, 你也想见识见识都察院的手段?”谢珣平静的声音, 仿佛与周围黑暗融为一体, 明明语调并不悚人,却无端让眼前跪着的人,连呼吸都格外困难。   谢珣见他不说话,也不想再好言劝找死的鬼,抬手正要让陈秋把人带走。   “世子殿下,是有个人给我的药,他说只要我每天都将这个加到灯油里,等事成之后,就给我一百两金子。”   谢珣嘴角轻扬:“张俭的命,便宜了。”   黄四正要咧嘴求饶,他一向听闻这位世子殿下性子温和,看起来并不是滥杀成性的人,说不定自己还能在他手底下讨得一条命。   “殿下,饶命。”   谢珣问:“想活命?”   黄四拼命点头,谢珣点点头:“那个给你药的人,还跟你有联系吗?”   “他说要是这个犯人死了,就让我去铜雀大街的一个酒楼,靠窗的位置连坐三天,他就知道事成了。到时候他会把剩下的五十两金子再交给我。”   原来对方已经给了一半定金给黄四。   财帛动人心,黄四也算是老实忠厚的性子,乍然见到这么多金子,迷了眼睛。   谢珣听完,直接挥手,身后的侍卫上前将黄四带走。   陈秋不解问道:“殿下,要不我再审审?”   “用不着,他只是个棋子罢了,事成之后,对方连面都不会见他。让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大街上来来往往行人那么多,压根抓不到。”   陈秋一听,深觉有理,这才作罢。   “把他弄醒吧。”谢珣转头,看着里面依旧安静躺着的张俭。   张俭醒来的时候,眼皮格外沉,睁了几次,这才勉强睁开。   “你抓到杀我的人了?”谁知他一醒,第一局问的竟是这话。   谢珣笑了起来:“看来你也知道,你这条命太让人忌惮了。”   张俭:“从我被押送到京城之后,这京城里想要我死的人,就一直都没有断绝过。我只是有些奇怪,他们居然到现在才动手。看来你对都察院的掌控,比我想的还要深。”   一个都察院,特别是能接近牢房的人,都是被筛了又筛的‘干净’人。   “那你再猜猜,这次想要你命的人,是谁?”谢珣一派云淡风轻。   若不是张俭助纣为虐,死有余辜,其实他并不厌恶张俭。   此人在扬州之前的政绩一直都是上佳,官声也极好,要不然不至于从毫无背景的,一步步爬到天下盐都的府尹之位。   只可惜他太过愚忠。   忠诚是可贵的品质,可是忠诚之前加了一个愚字,就显得格外蠢。   张俭这次似乎有了跟谢珣攀谈的性质,反问道;“其实我一直没搞懂,你究竟是哪一方的人?你若是端王的人,就不该出现在扬州,更不该是你亲手抓住我。”   “可你若不是端王的人,为何一直想要从我口中,得知太子与扬州之事的关系。”   “世子殿下,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张俭声音嘶哑,但是思绪却依旧敏捷清晰,多日来的牢狱之灾,并未让他的脑子生锈。   哪怕在有限的信息中,他也依旧提取到了大量有用的信息。   “如果我说我谁的人也不是,我只是想要替那些死在扬州的流民讨回公道,我只是想让那些死在进京告御状的书生死得瞑目,我只是想要让参与这件事的人,都付出该有的代价。”   不管是布局的太子,还是因为贪婪入局的端王。   这世间的公道,总是理不清。   这次他偏偏想要理清楚。   张俭彻底怔住,直到最后,他忽而仰天大笑,笑声放肆而悲愤,待笑声断绝,他徒然望过来,原本一双已被蒙尘的双眸,竟全所未有的亮。   “你不像谢家人。”   张俭语气嘲弄,他说:“谢氏皇族的人,可不会说出如此天真的话。”   “你去看看这朝堂之上,党派林立,朝争不断,各怀鬼胎,真正想着为百姓做事的,又有几人?你以为你是清流?你以为是一心为朝廷的功臣?到最后你只会成为无法融与潮流的一抹异端罢了。”   “你可知你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伯父是如何对待功臣,他诛了功臣的全族。”   谢珣:“卫楚岚的全族,当真都死了吗?”   张俭一口气仿佛被堵在嗓子里,死死盯着他。   “怎么,你们还要把卫家人的尸骨都再起出来,鞭尸一遍吗?”张俭悲愤怒道。   谢珣一字一句道:“若是卫家后裔无人在世,你们这些人又因而团结?”   卫楚岚死了已十八年之久,他哪怕有旧部,这么多年下来,这些人靠着什么力量聚集,人心何至于不涣散。   张俭讽刺望着他:“那是因为你压根不了解卫公,你不了解卫楚岚是何等英雄,哪怕他身死又如何?只要我们这些人活着一天,我们就会想尽办法,为他伸冤。十年不行,便二十年,二十年不行,便三十年。”   “总有一日,卫公的清名会重见天日。”   *   谢珣知道他从张俭这里,不可能再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自然也就没打算对他严加逼问。   夜晚,别院内一片安静,这处王府别院平日里只有谢珣使用。   是以这也成了他见客人的秘密之所。   一辆马车在后门悄然停下,里面走出一个全身被黑色披风,遮盖的严严实实的人,此人很快闪入后门。   轻车熟路走到议事书房的门口,黑色披风敲响房门。   待里面传来声音,黑色披风推门而入,明亮的烛火一下照亮了他的脸颊。   若是有旁人在的话,定然要惊诧不已。   因为此人便是大理寺卿章汯。   三法司会审时,必定是重案,可是这个安静的别院内,都察院和大理寺卿的两大巨头,同时出现在此处。   却见章汯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微臣见过殿下。”   “行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虚礼。”谢珣坐在案桌后面,语调熟稔。   章汯却是一笑:“许久未见殿下召见,我还以为殿下是打算修身养性,彻底不趟这波浑水了呢。”   此话有些放肆,倒是与方才的客气成了鲜明对比。   章汯此人性情跳脱,就连永隆帝都直言过。   谢珣:“浑水?只怕是大浪淘天吧。”   闻言,章汯神色微肃,又突然略带几分兴奋道:“难不成这次太子和端王殿下,终于要彻底撕破脸面了?”   “怎么,你是生怕他们打不起来?”   谢珣微眯着眼睛,盯着他这一副要看好戏的模样。   章汯一笑:“岂敢,岂敢,下官这不是盼着这些龙子凤孙早日分出个胜负,也好过叫咱们这些底下人成天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个站错队,脑袋就跟脖子分了家咯。”   嘴上说着怕,其实内心毫无忌惮。   当初谢珣跟章汯相识时,他还不是如今大理寺卿这个位置。   那会儿他还在刑部员外郎的位置上混着,谢珣是高高在上的王世子,只因为那次官司事关护国寺。   虽说护国寺乃是和尚们的聚集地,可也是皇家寺庙。   主持法师的脸面,只怕不比朝中的那些六部主官们的脸面差。   京城各大衙门还真没有敢在护国寺,随便放肆的,偏偏章汯是个不信邪的,偏说护国寺一位颇有些名望的僧人,年轻时乃是个杀人流窜的罪犯。   此等名声,若是被证实,无疑是在护国寺山门上抹黑。   那时候释然法师并不在寺中,于是便有法师想要保住护国寺百年清誉。   想要劝退章汯,只言道,一入空门,前尘皆去,莫要追究。   气得章汯站在护国寺山门外,破口大骂。   正好被路过的谢珣听见,他自幼长在护国寺,所见所闻,皆是信众对护国寺的称颂赞扬,何曾见过如此大骂的。   章汯这人还挺嘴毒,骂的是吐沫横飞。   待他停下来时,谢珣叫车夫给他送了一壶水,章汯接了水,还特别客气的谢了谢他。   于是那日,谢珣坐在山下的大石头,听着章汯倒了一下午的苦水。   终于在最后,他对章汯说:“若是说完的话,你现在跟我走吧。”   去哪儿,章汯问他。   谢珣说:“去抓人呐,你不是说不抓到此贼秃驴,誓不为人。我觉得此人若真的是你说的那种杀人越货的恶贼,确实是有辱我们护国寺的名声。”   我们护国寺?   章汯有些吃惊望着他,可是他瞧着谢珣也不是剃发的僧人,而且年纪看着不过十三四岁,何至于说话口气如此大。   后来他才知道,人家虽年纪小,说话口气却一点儿都不大。   毕竟堂堂亲王世子,护国寺谁敢驳斥了他的面子。   这个案子也成了章汯名震京城的第一桩案子,毕竟护国寺的僧人竟是杀人越货的匪徒,实属罕见。   此刻章汯又忍不住说道:“殿下,明日就是大朝会了。太子一派的人,这几天在京城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估计就是等着明天上朝,他们就会集中向端王发难。”   “可怜端王殿下,这会儿还躺在家里,浑身都是包。”   章汯的语气哪里有一丝可怜,尽是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谢珣:“扬州一案现在压在都察院,还压在我手中。”   章汯问:“殿下,您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久以来,这个案子为何迟迟没有下文。”   “不是没有下文,是因为我将此案的罪魁祸首定为端王,惹得皇上不满,他一直打回案子,让我们重审。”谢珣脸色冷漠。   章汯震惊。   这是他头一回听谢珣如此说,他问:“皇上难不成还想要包庇端王到底?殿下您打算真这么听之任之?”   “听之任之?此事若无我点头,太子一党又怎能知皇上对端王如此心慈手软。”   章汯微怔,思虑片刻,忍不住朝谢珣望过去,而后竟摇头:“我先前一直以为,您既不是站端王的,总该跟太子有几分薄情,毕竟太子也算是正统嫡出,未来的君王。我现在怎么瞧着,殿下你这是打算把他们一网打尽呢。”   谢珣这半年来,看似只做了两件事。   第一,他前往扬州,亲临险境,孤身将端王在扬州的罪证挖出。   这第二件事就是,他审查此案的过程,透露给了太子一派,让他们知道,皇上对端王还未彻底死心,以刺激太子,也让他们彻底死心。   如今东宫传来消息,太子在东宫特地修建了一个小佛堂,里面居然供奉着尚宝清的灵位。   宫中不能私下祭祀,除了祖宗牌位之外,这尚宝清也是头一份。   太子一心将尚宝清之死,怪在端王头上,恨不得食其肉。   偏偏太子手中最大的依仗,都无法置端王于死地。   此涨彼伏,本该彻底压制端王的太子,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越来越纵容端王。   太子与皇帝之间,早已生了嫌隙,如今父子两人背道而驰,都无回头可能。   况且太子还不比其他皇子,别的皇子不争,顶多是个闲散亲王。   太子若是不争,下场便有两个,非死既囚。   不管是身死还是一辈子囚禁在高墙内,都不是太子想要的结果。   他只能反抗。   况且谢珣还从沈绛那里,得知过她离奇的梦境里,便有关于太子的未来。   所以他按着扬州案,看似不动,却已经置身不败。   到时候太子造反,必会头一个收拾端王,他只需坐山观虎斗。   “殿下,鹬蚌相争,你这是打算当渔翁啊,不过也是,太子和端王这会儿打的正热闹,咱们没必要横插一脚。等他们打的你死我活,到时候自然事半功倍。”   只不过章汯忍不住道:“殿下,你说这两位要是真倒了,到时候这皇位会落在哪位……”   他猛地看向谢珣,仿佛才发现一个了不得的事情。   谢珣:“我没有此意。”   对于皇位,他从来没有觊觎之心,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抓住能自保的权势,从此不必再像以前那样,任人宰割。   他有了想要保护的人,便再不能手无寸铁。   权势是利剑,那么他就要成为持剑人。   “我之所以今日叫你前来,就是因为明天大朝会上,太子一派必会借着这几日在京城发生的事情,向端王发难。”   谢珣将明日在大朝会上,可能发生的情况,与章汯商议。   隔日清晨。   但凡有资格参加大朝会的官员,都知今日必有一场硬仗。   太子党的人摩拳擦掌,满脸迫不及待,恨不得立即将端王之罪证,让世人皆知。   至于端王一系,都有些沉重,虽说他们对今日也有些应变,可到底还是不清楚,对方手中究竟抓着自己多少把柄。   看似中立的朝臣,这会儿也不是全然轻松。   一旦太子今日大获全胜的话,太子党势必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到时候他们这些不曾站队的人,岂不是要被秋后算账。   不少人朝户部尚书霍远思看过去,这位可是端王的亲舅父。   也是公认的端王党,如今端王伤势未愈,端王派的人全都仰仗着霍远思。   谢珣安静站着,他今日上朝之前,已让人准备好了扬州案的卷宗。   一旦太子党真的以此为攻击,他无须多言,只要摆出卷宗便是。   至于皇上是不是还要继续保下端王,谢珣倒也不在意。   只要永隆帝越是维护端王,就越会让太子剑走偏锋,行事偏激。   登闻鼓下的死谏,还有在京城如此大张旗鼓散播传言,引起百姓对端王的非议,其实已经看出了,太子的急不可耐,他是在用这种方式,逼迫皇上表态。   随着天边微光渐亮,映照在皇宫大殿屋檐,朱墙琉璃瓦,折射出金黄色灿光。   还未到上朝时辰,金銮殿大门未开。   但随着太子殿下的到来,众朝臣纷纷请安,毕恭毕敬站着,心底却忐忑不已。   今日朝会上,该是怎么样的腥风血雨。   叫人难以想象。   待上朝时间越逼近,周围的交流声反而越来越小,每个人都在静静等待。   直到太监大总管彭福海,带着几名内侍出现,只见他走到殿门前,朝等候在此的诸为皇亲贵胄还有众朝臣福身行礼。   待行礼后,他朗声道:“皇上身子不适,不便上朝,请诸位大人回吧。”   轰地一声,臣工之中瞬间爆发出嗡嗡的议论之声。   本以为今日必是一场躲不开的腥风血雨,可皇上居然宣布,朝会不开了。   这……   这这……   一身杏黄朝服的太子,当即脸色阴沉了下来,难看至极,不过他到底还未彻底失去理智,而是压着心底的怒气,声音关切道:“不知父皇现在身体如何,孤这就去请安问疾。”   一旁的六皇子谢玄琅,也应声道:“彭公公,如今父皇身体如何,还烦请说一声,也让我们安心。”   “太子殿下,太医说了,皇上的病需要静养,所以太子还有诸位皇子的孝心,皇上心受了。就不烦几位殿下亲自侍疾了。”   彭福海谨小慎微说道。   太子这次脸色彻底绷不住,眼神狠戾的望着眼前的彭福海。   身后的朝臣还在小声议论,旁人不说,端王一系的官员,各个神色松弛,心中大石一下落在了地上。   要不是这会儿皇上还病着,只怕一个个都喜笑颜开。   而太子党则是各个神色凝重,先前脸上的迫不及待,尽数转化成丧气。   皇上若是真的病重,倒也还好。   可是圣上的身体何等重要,若是病情真的严重到连朝会都上不了,何至于先前连一丝风声都没听到。   如果皇上不是真的生病,而只是借口。   那这其中的意味,可就太过深长。   这就极可能是因为皇上明知,今日大朝会上会发生弹劾端王之事,所以他干脆避朝,让这场腥风血雨化解在无声之中。   同时,这也是对太子的一个小小警告。   警告太子不要再如此咄咄逼人。   可不管是哪方面的原因,站在殿前的朝臣心中都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只怕,真的要变天了。   *   朝堂之上,瞬息万变。   本以为今日是端王的劫难,谁知转瞬间,皇上的避朝,让所有人都开始重新审视,皇上与太子这对父子间的关系。   显然在刺杀事件后,皇上显然是更信任端王,而非太子。   这消息刚传到端王府的时候,原本卧病在床的端王,险些要从床上一跃而起。   虽然他们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甚至准备在今日推出一个份量极重的人,替端王顶了扬州之事。   可谁知这些万全之策,竟都比不过父皇的偏爱。   端王从来没想到,父皇居然会为了愿意保自己做到这一步,这一下,他心中对太子之位的欲念,彻底达到了顶峰。   他望着坐在面前的霍远思,神色激动说:“舅父,父皇这么做,是不是表明他已经不追究扬州之事了?他是不是打算……”   打算废掉太子,册立他为太子。   霍远思轻笑:“现在这么说,倒是还有些为时尚早。不过经过刺杀之事之后,皇上明显是更信任你,而非太子。”   太子手中有他的把柄又如何,太子让人在京城生事造谣又如何。   只要父皇不信,他就是赢了太子。   与此同时,东宫则是一片低沉,哪怕是最乐观的谋士,都瞧不出太子的未来何在。   皇上似乎为了证实,自己确实是病了,一连罢朝五日。   转眼就要到了太后的千秋,皇上的身体这才康复。   因为今年乃是太后的七十整寿,因此从年后宫里就一直在准备,光是各地的珍奇异宝就源源不断的送到京里。   沈府这次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特别是皇上曾许诺过郢王,会在太后的寿宴上给谢珣与沈绛指婚。   沈绛早早就开始做衣裳、准备首饰,参加宫中盛宴。   太后的千秋宴也让朝堂中紧张的气氛,略缓和了几分,毕竟谁闹事,都不至于趁着这个档口。   待到了五月十六日,这日正好乃是一月之中,最为月圆之时。   皇亲贵胄、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皆入宫,替太后娘娘庆生祝寿。   从一大清早开始,命妇和贵女们,便要入宫给太后磕头拜寿。   沈绛照常跟在沈殊音身后,到了太后宫中,发现今日来的人可真够多的,熟悉的面孔还不少,不仅太子妃在,连端王妃都在。   只是太子妃神色淡然,只面上勉强带着几分喜气。   反倒是端王妃,逢人便笑,颇有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端王府前段时间是有什么大喜事,而不是端王遇刺了。   沈绛很快瞧见郢王妃,她陪在太后身边,坐的比霍贵妃还近。   待她上前给太后磕头祝寿时,郢王妃立即在太后耳边轻笑:“母后,这位便是沈家的三姑娘。”   太后眯着眼,仔细打量了沈绛几眼后,夸赞说:“这模样,果然长得好,难怪呢。”   这一句难怪呢,引得人无限遐想。   不远处的霍竹韵听到此话,脸色刷一下白了。   反倒是其他人若有所思的望着沈绛。 第138章   太后千秋庆贺从早上便开始, 下午还有杂耍、唱戏的,据说晚上还有烟花,这烟花乃是火器处的工匠,为了太后的千秋特别准备的。   耗时一年才研制的新型烟花。   哪怕白日里这些规矩礼仪, 磕头请安累了些, 大家还是兴致勃勃的等到了晚宴。   待至夜幕降临, 整座宫殿都升起了宫灯,几步一个,将偌大的皇宫点缀的星辰密布般,白日里恢宏华丽的宫殿, 金砖铺地, 雕梁画栋,尽显美轮美奂,在夜色和灯火的交相辉映下,犹如天上的九重宫阙。   哪怕进惯了皇宫的人, 此刻都舍不得眨眼。   太后入内时,皇上亲自起身,将太后扶至上首坐下。   永隆帝一向以至孝自居, 在对待太后的礼仪上,确实叫人挑不出错。   这也是沈绛头一回参加如此大的宫宴。   先前虽在东宫参加小郡主的百日宴, 可那到底只是东宫宴会,而且也只是一个小郡主的百日宴, 如何能比得上皇太后的千秋宴。   沈绛的位置在后面, 周围坐着的是京城的贵女们,衣香鬓影, 珠光宝气, 看得人眼花。   今夜不仅有文武百官, 还有周边列国也派出使臣,前来给大晋皇朝太后恭贺千秋,西域诸国、西南边陲小国,甚至还有横跨海域而来的海岛小国。   除了正在与大晋交战的北戎,未曾派遣使臣之外,其他诸国,几乎都派人来送礼。   这些使臣一一上殿,进献本国的奇珍异宝。   也算是让殿内的人都大大长了见识。   毕竟鸡蛋大小的夜明珠,还有一丈高的火红珊瑚,碗口大的奇花散发着幽幽香气,凡是能被抬上殿的贡品,皆是当世罕见奇珍。   殿内歌舞升平,好一派盛世繁华之景。   沈绛轻轻抬起头,望向远处的谢珣,他是皇室宗亲,又是太后嫡孙,坐的位置便是最好的,紧靠在郢王之下。   两人似是心有灵犀般,沈绛刚抬眸望过去,他也看了过来。   两人对视,眼中尽是笑意。   谢珣伸手举起面前酒盏,轻抬起,送至嘴边抿了一口气,悠然冲她一笑,似乎在安抚她莫急。   现在是各国使臣向皇上和太后,进献宝物,待进献结束之后,皇上便该为他们指婚。   哪怕皇上不提,郢王妃早已有防备,与太后通过气。   太后到时候会率先提起话头,让皇帝避无可避。   待半个时辰后,各国使臣终于将珍宝进献完,接下来便是舞乐,只是底下的人还在准备,正好有个空档时间。   太后侧头,望向永隆帝:“皇帝,今日着实是太过热闹了些。”   “母后可还喜欢?”永隆帝轻笑道。   太后说:“自然是喜欢至极,只是我有一事想与皇帝商议。”   “母后有事只管吩咐便是,儿子只有听令的份儿,岂用得着商议二字。”永隆帝知道太后的性子,从不过问朝政,所以绝不会提出让他无法拒绝的事情,话说的也是格外大。   太后欢畅笑了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是程婴的婚事,你也知他如今已二十有二,早该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谁知竟一直被耽搁。好在我今个正好瞧着一个合适的人选……”   太后与皇帝坐在上首,说话声音虽不大,可是附近的席位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要给三公子指婚呢。   所有人都含笑望着,包括重伤刚愈的端王,似乎神色都看起来格外轻松。   就在太后打算将这个合适人选的名字,说出来的时候,只听外面一声砰的巨响,震天彻底,惊得殿内众人,纷纷回头,往外面看去。   永隆帝当即道:“立即派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日当值的锦衣卫,立即转身出去查看。   谁知刚走出去,还没有几步,突然出现一行兵卫,锦衣卫见状,高声呵斥:“你们是什么人?”   可是他刚问完,对面居然话也不说,直接拔刀。   这两名锦衣卫拔刀反抗,可是他们两人,岂能抵得过这么多人。   外面忽然又安静了下来,整座大殿显得尤为紧张,所有人目光都往坐下的几位皇子望过去,是太子还是端王?   直到太子拂了拂衣袍,恭恭敬敬站了起来,行礼道:“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事到如今,永隆帝居然脸色如常:“太子,今日乃是你皇祖母的千秋寿宴,有事等明日朝会再议也不迟。”   “皇祖母请恕孙儿唐突,只是父皇先前一直病重,不曾上朝,儿臣的折子递到御前,也不得回复。所以孙儿也是无法,才不得不借着今日的机会,直接进谏。”   大殿上除了永隆帝和太子两人,其余皆是,噤若寒蝉。   看似平静的对话,却只透露了一个消息。   太子要反了。   两相对峙,永隆帝终于开口说:“你要启奏何事?”   皇帝这是在拖延时间,锦衣卫负责皇上的安危,指挥使尹晋就在近处,不管外面如何,只要尹晋及时赶到,就能带着自己及时避到密道。   皇宫之中有专门的密道,只要躲在此处,等到进宫勤王的军队一到,太子造反便是败了。   太子冷声说:“先前有一扬州士子在登闻鼓下递了状纸,我想他的状纸,父皇一定没看过。所以今日我便要举荐一名扬州士子,亲自揭露我大晋朝最大的蛀虫。”   说完,从殿外走进一个书生,只见他头发凌乱,衣袍脏破。   可是他一入殿,却丝毫不惧怕,朗声高喊:“皇上,请您为扬州枉死的伸冤。端王指使扬州知府张俭,征用流民私开铁矿,枉顾那些流民的性命,致使无数人死在铁矿山中。端王还私底下打造兵器,扬州铁匠尽数被他征集,如有不服者,动辄便是丢了性命,家破人亡。他们在扬州买官售官,大肆敛财,弄得扬州民不聊生。”   殿内哗然,虽然早已经有所听闻,可是如今亲耳听到,却还是十分震撼。   太后坐在上首,眼看着殿内儿孙即将要杀成一团,竟是气得面色发白,呼吸急促。   书生将手中证据高举,朗声喊道:“陛下,这是端王与张俭信件来往,上面不仅有端王的私印,还有端王手写笔迹。圣上乃是端王亲父,应该能认得端王的笔迹吧。”   此刻端王终于开始喊冤:“太子殿下,你弄了一个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人,伪装成扬州士子,就想诬陷与我。想必先前在京城闹起的谣言,也是太子你的手笔吧。”   谁都没想到,端王这时候居然还敢挑衅太子。   太子冷眼望着他:“事到临头,竟还敢不知悔改。”   “父皇,端王在朝中纠结党羽,迷惑圣心,更是犯下私开铁矿,私铸铁器等死罪,儿臣请父皇下令诛杀端王,以告江山社稷。”   永隆帝看着太子,满眼惊怒,太子一向仁厚,他时常动辄斥责。   皇帝早已经习惯了太子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的模样,这是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儿子居然变成这般模样。   永隆帝终于不再忍耐,高喊道:“锦衣卫何在?”   席间锦衣卫纷纷拔刀而起,护卫在皇帝身侧,谁知外面突然进来一个锦衣卫。   只听他高声喊道:“皇上,有一批不当值的御林军,从东华门和长安门进入,还有一批正在玄武门外叫嚣着,要……”   “要什么?”终于内阁首辅顾敏敬怒道。   这锦衣卫本就身受重伤,此刻喊出最后一句话。   “他们高喊着要清君侧。”   清君侧,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御林军本就是负责守卫皇城,现在倒好,耗子掉进米缸里。   即便依仗着皇宫还有那几条护城河,又能守得掉几时,况且御林军反了,拱卫京城的禁军呢,还有在京郊的北大营呢。   这些人里面谁反了,谁没反。   皇帝环视一圈,怒道:“御林军统领何崇先呢?”   御林军反了,可是御林军统领却未出现在今晚的宴会上,这其中意味着什么,昭然若揭。   此刻听到皇上怒喊着何崇先的名字,沈绛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先前她在东宫看到看见候闵,发现他就是那日上船想要救张俭的人。   此人明面上乃是御林军统领何崇先的管事。   御林军统领本该是皇上信任的人,所以这个何崇先故意得罪太子,让人觉得他与太子之间关系不睦。   其实他们早就勾结在一起。   事到如今,顾敏敬也知再劝说太子,已无大用,却还是语带哽咽,恳切道:“太子殿下,您乃是一国储君,何至于要行至如此地步。”   顾敏敬虽不是太子的老师,可是太子一向有仁厚之名,对他一直恭敬。   如今太子举兵造反,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不管事成还是事败,日后青史都会记上这一笔。   “顾大人,孤行至如此地步,是因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太子声音阴沉,早已经不复过往仁厚宽和之名。   太子望着皇帝,怒喊道:“父皇,佞臣当道,霍远思身为英国公府庶子,谋害先任英国公世子,谋得国公之位。此等小人更是陷害忠良,当年卫楚岚领兵西北大营,一生效忠,力抗外敌,不让敌族侵犯我大晋边境半步。”   “可霍远思却构陷忠良,构陷卫楚岚勾结外敌,企图谋反。”   “父皇,当年卫公忠心耿耿,助你登上皇位,在边境护卫大晋山河,若不是霍远思这个无耻小人,卫公何至于落得如此之下场。”   永隆帝圆睁双目,没想到,太子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到卫楚岚这个本该是禁忌的名字。   十九年来,从来没人敢再他面前提到这个名字。   “你给朕住口。”永隆帝站了起来,一把掀翻案桌上的东西。   永隆帝指着太子,冷声喊道:“你竟敢给卫楚岚叫冤,可见你是早已没将我这个皇父放在眼中。卫楚岚他谋反乃是铁证如山,朕没有杀错他,朕没有杀错,没有杀错。”   在提到卫楚岚时,永隆帝显得格外激动。   甚至不惜连用三句没杀错,来替自己辩驳。   可见卫楚岚早已经成了他心中刺,日积月累,早已与血肉长成一片。   提不得,拔不得。   沈绛听到此处,豁然开朗之际,也不由佩服至极。   三皇子果然是料事如神。   果然,卫楚岚才是联系着太子、何崇先、候闵还有张俭的纽带。   候闵和张俭一心想要的是替卫楚岚翻案,所以他们选中了太子。   哪怕是以百姓之命,陷害端王,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们也在所不惜。   霍远思站起身,朝太子道:“殿下既是要清君侧,那便用老臣这颗脑袋,换这山河无恙。”   眼看着太子来势汹汹,今日端王一派落了下乘。   毕竟谁都没想到,太子居然丧心病狂到,要在太后的千秋宴上动手。   此刻,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跑了进来,竟是傅柏林。   他跪在地上,朗声道:“皇上,指挥同知袁乘以下作乱,杀害指挥使尹晋大人,尹大人以身殉国。”   锦衣卫指挥使居然被杀了。   大殿内再一次哗然,众人看向太子。   如今皇上身边只有锦衣卫保护,谁知锦衣卫指挥使却在这时候被杀,难道这天下真的要换主了?   “儿臣请父皇,立即下令,诛杀端王、英国公霍远思,拨乱反正,还天下清明。”   太子掀起袍子,霍然跪在皇上面前。   事到如今,太子就是要皇帝亲自下令,诛杀端王。   端王一死,朝中再无人与他抗衡,他便立即逼迫皇帝退位,他登基为帝。   永隆帝望着他,竟不敢相信,堂堂帝王被自己的亲生儿子,逼至如此绝境。   宫门口传来的喊杀声,隐隐传至大殿。   方才还金碧辉煌的殿阁高堂,此时压抑的几乎绝望。   沈绛一直冷眼望着前方,她周围坐着的皆是贵女,有些胆小的已经以袖掩面,小声哭了起来。   坐在沈绛身侧的沈殊音也是浑身颤抖,没人遇到这样的事情,会不害怕。   反而是沈绛,轻拍沈殊音的手掌,轻声一笑:“大姐姐,别怕。”   太子作乱,或许早已经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如今成了真,她竟也没丝毫惧怕。   突然殿中有一个宗亲跑出,跪在地上高呼:“皇上,端王在朝中培养党羽,在扬州大肆敛财,残害如此无辜百姓性命。还请皇上大局为重,下旨惩处端王。”   不知此人是太子之人,还是单单只是怕死而已。   但是有了出头鸟,旁人再说话便也容易。   又是几个朝臣起身,跪在地上:“端王之罪,罪无可赦,请皇上下旨惩处端王。”   众人都怕皇上若是不答应太子的要求,太子便会大开杀戒,到时候谁都跑不了。   到时候谁都跑不了。   倒不如趁着现在,太子尚还有理性,一块请求皇上下旨严惩端王。   反正端王之罪,铁证如山,倒也不是冤枉了他。   郢王紧皱着眉头,左右望着,似乎正在犹豫。   他若是跟着一块请命,这岂不是在逼着皇兄对自己的儿子下手。虽然端王确实有罪,可这时候众朝臣站在太子这头,帮着一块逼迫皇上。   若是太子未能登基,到时候皇上秋后算账。   全都是一笔烂账。   他犹豫间,望向身侧的谢珣,就见他居然在此时还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   冲着自己轻摇了摇头。   郢王一怔,却还是按捺住了站起来的冲动。   谢珣冷眼望着殿内局势,外面太子的人马与皇上的人还没分出胜负,殿内的这把火也烧的不够旺。   直到皇帝看向他,突然点道:“程婴,朕命你亲自主审扬州案,你来说,此事究竟与端王有没有关系。”   先前谢珣几次将扬州案递交御前,都被皇上打了回来。   他就是希望,从谢珣这里,将扬州案与端王脱了关系。   终于他缓缓起身,撩起长袍,跪地道:“陛下,此案乃是微臣主审,因太后千秋在即,案件一推再推。但是此案缘由早已经查清。”   “确实与端王有莫大关系。”   谢珣清冷的声音,几乎是将本就站在悬崖边的端王,再次推了一把。   端王望着他,咬牙:“谢程婴,你害本王。”   谢珣毫不畏惧的望向他,冷声道:“殿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永隆帝无力退了一步,显然大势已去,他保不住这个儿子了。   纵然他有私心,可是逼迫他杀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让习惯了执掌大权的帝王,几近恼羞成怒。   可是殿内众人都在望着他,若是他还不能当机立断,太子‘清君侧’的旗号可就是彻底名正言顺了。   永隆帝终于下定决心,他环顾四周,厉声开口。   “皇三子谢昱瑾,邪僻是蹈,结党营私,疏远正人,亲昵群小,深负皇恩,今削去亲王爵位,夺端王封号,贬为庶民,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   永隆帝到底还是没一退到底。   如今他这么做,已不仅仅是维护端王,而是维护自己作为帝王的最后一丝尊严。   “父皇,都察院已将此案彻查到底,既然父皇舍不得动手,那儿臣便代劳了。”太子连举兵造反的事情都干了。   此刻哪里还再想留端王一条命。   他恨端王入骨,恨他设计害了尚宝清的一条性命,更恨他这么多年来,纠结党羽,对自己步步紧逼。   若不是端王,他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太子大呵一声:“拿剑来。”   东宫护卫早已经在约定起事时,赶到此处,护卫太子。   此刻只要等外面何崇先率领的御林军打进来,太子控制住皇帝,还有这么多皇室宗亲,哪怕北大营接到消息又如何。   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他登基为帝,奉父皇为太上皇。   北大营的军士也都得听他的命令。   东宫护卫将剑拿了过来,只是太子接过,直接扔到端王桌前,“孤不想亲手杀自己的兄弟,你自裁于此,以谢列祖列宗吧。”   殿上的霍贵妃哀嚎一声,大喊道:“不要,瑾儿不可。”   端王手中无兵,进宫来参加宴会,连护身的武器都没带。   如今他是鱼肉,太子手持刀剑。   端王起身,从地上捡起那把剑,先是望向皇帝,居然还在矢口否认道:“父皇,今日诸多罪名加身,儿臣百口莫辩,只求父皇护我母妃周全。”   “不要。”霍贵妃想要扑上来,却被锦衣卫挡住。   端王握剑正欲往脖子上割,谁知他手腕一转,剑锋转向太子。   他居然打算杀了太子。   情况急转,可太子身边的侍卫却早有预料般,直接拔剑,挡在太子身前。   端王先前受伤严重,本就还未彻底痊愈。   况且太子护卫的功夫也远在他之下,几招之下,就直接将他击在地上。   端王倒在地上,刚想要躲,侍卫的剑已到了跟前。   眼看着这一剑直接就要捅穿他的心窝,端王在濒死的时刻,用尽全力往旁边一滚,只是他还是滚慢了些。   因为侍卫的剑刺破他的肩膀,竟顺势一斩。   啊。   一声凄惨至极的叫声,在大殿中响起。   终于这一声叫,也引起殿上其他胆小姑娘的害怕,众人哭成一团。   再仔细一看,端王的一支手臂,留在原地。   他的一只手被斩断了。   霍贵妃见状,彻底昏死过去。   沈绛望着端王,他断臂处鲜血淋漓,很快,鲜血几乎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身子,他伸手摸了一把,却没摸到自己的手臂。   待他转头四处张望,看见不远处的断臂,连滚带爬过去:“我的手,我的手。”   堂堂天潢贵胄,狼狈如蝼蚁。   整座大殿,眼睁睁望着眼前兄弟相残这一幕,除了压抑不住的细细呜咽。   几乎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就是世间最尊贵的家族,天命所归的皇室。   谢珣望着眼前这骨肉至亲相残的一幕,却丝毫没有被触动。   因为他早已是那个受害者。   他身上至今还有的剧毒,也是他的骨肉至亲,种在他身上的。   谢珣抬眸,望向上首的永隆帝,此刻这个执掌天下权柄的帝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个儿子要去杀另外一个儿子。   不过太子似乎并不打算在纠结在端王身上。   他转头看向皇帝,冷声说:“父皇累了,儿臣这就送父皇回奉昭殿歇息。”   皇帝身前的锦衣卫,全部站在周围,一副拼死要护卫帝王到底的模样。   太子没在言语,挥挥手。   身后的侍卫立即上前,双方战成一团。   只是锦衣卫指挥使尹晋身死,傅柏林带来的锦衣卫人数太少,特别是指挥同知袁乘也赶到。   他到了殿内,立即道:“太子殿下,微臣护卫来迟。”   “袁大人,你怎么才到,”太子望向上首的皇帝,淡然道:“这位傅大人说你杀了指挥使尹晋,可有此事?”   “皇上,锦衣卫镇抚使傅柏林杀害指挥使大人,竟还敢贼喊追贼,栽赃嫁祸给微臣,微臣这就是来救驾。”   傅柏林冷笑一声,也不辩解,提刀就杀了过去。   殿内彻底乱作一团。   谢珣一把掀开面前的桌子,一脚踢翻眼前的锦衣卫,夺走他手中绣春刀,拎着郢王就往上首的皇帝方向退。   好在郢王妃的位置,在太后的附近,所以谢珣将父母都放在皇帝身边。   他朗声喊道:“锦衣卫听命,太子犯上作乱,你们立即保护皇上还有太后离开此处,留下十人与我断后,一齐阻挡这些乱臣贼子。”   “程婴。”郢王妃大惊。   谢珣拎刀站在他们身前,转头道:“父王、母妃,你们随皇上还有太后,一齐退至密道。不管是北大营还是禁军,想必此刻已经得到消息,必定会进宫勤王护驾。”   永隆帝没想到,到了这时候,站出来保护自己的,竟是谢珣。   他眼神热切的望着谢珣,“程婴有心了。”   只是他摇头道:“朕乃一国之君,乱臣贼子,犯上作乱,朕岂能一走了之。”   “皇上。”   “皇上。”   周围包括顾敏敬在内的朝臣都高呼了一声,顾敏敬道:“皇上乃是万圣之尊,岂能轻易涉险,如今外面叛军已要攻入宫内,还请皇上尽快暂避至安全之处。”   谢珣立即道:“皇上,此处不宜久留,还请皇上尽快离开。”   永隆帝终于点头,只是临走前,他留下口谕:“郢王世子足智多谋,骁勇善战,今日代朕平定内乱,见他如见朕亲临。”   他还生怕谢珣指使不动那些忠心的兵士,留下了贴身的龙佩。   待说完之后,永隆帝扶着险些要昏迷的太后,随后朗声道:“此间之事,朕便交你。”   此刻,大殿的人早已经四处逃散。   朝臣寻找自己的妻女,大家都顾不得忠心,开始四散讨论。   直到谢珣朗声道:“众位大臣,叛军乃是从东华门、长安门、玄武门打进来,还请诸位前往寿极宫、安庆宫躲避。”   这下众人仿佛有了主心骨。   太子的人也是一边护着他,一边向皇上逃走的方向追去。   谢珣拎刀挡在身前,他与傅柏林背靠背在一起,傅柏林嘿嘿一笑:“我要先恭喜殿下,经此一役后,彻底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都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说笑。”谢珣神色冷淡。   傅柏林轻声一笑:“果然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看殿下成竹在胸,想必早有后招吧。”   谢珣望着乱作一团的大殿,脸上闪过一丝冷漠。   是啊,他焉能真的以身犯险,让自己成了别人的瓮中之鳖呢。   随后谢珣淡声道:“我挡着太子的人,你立即去护着阿绛还有沈大姑娘离开此处。”   “殿下,阿绛那个功夫,等闲人近不得她的身。”   谢珣:“废话少说,还不快去。”   傅柏林叹了一口气,转身去找沈绛。   可他还没想到,他还到跟前,就见沈绛拎着一把刀,护着沈殊音过来。   “师兄,保护好大姐姐。我去帮三公子。”   沈绛说完,把沈殊音交给傅柏林。   傅柏林气得‘嘿’一声,却只能眼睁睁她冲向谢珣。   这两口子把他当成什么了。 第139章   谢珣没想到沈绛不仅没随着人群跑出去躲避, 居然还冲到自己身边。   “阿绛,你快走。”谢珣挥刀砍翻一人,伸手将她拉到怀中护住。   沈绛仰着脸望他:“你忘记了, 我可从不是只需要你保护的小姑娘, 我是能跟你并肩, 一起杀人的小姑娘。”   她的声音朗然而潇洒,身上繁重而华贵的衣衫,却束缚不住她的本心。   沈绛从来都不是, 京城这些穿着打扮华丽,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娘子, 她生长在青山绿水间,有一颗比男人还从容坚定的心。   说罢, 她挥刀迎上。   谢珣望着她的身影, 突然笑了起来, 哪怕再多次,他都永远会被眼前的小姑娘惊艳。   她从不是菟丝花,她是能并肩站在他身边的姑娘。   大殿内的打杀声一片,虽然有沈绛帮忙。   可他们到底只有十来人, 想要硬生生抗住对面上百人的冲击, 实在太难。   “宫门破了,宫门破了,何统领带人杀进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 大殿里还未逃出去的人, 哭喊声更大。   那些无辜的官员, 谢珣他们早已经护不住。   不少人在逃出去的时候, 被杀成性的护卫, 一刀砍死。   鲜血顺着地上的金砖流出, 很快填满了金砖之间的缝隙,染成一片血红,触目惊心。   “公子。”清明终于在人群中杀了进来。   因为是宴席,所以很多人的护卫都被留在了外面。   谢珣转头看着他,问道:“晨晖人呢,他有没有跟任郁联系上?”   “晨晖已经去找任郁了,按照你的计划开始行事。”清明着急说道。   谢珣将手中皇上交给他的龙佩扔给清明,吩咐说:“你现在立即再去找任郁,告诉他,皇上已将此间事情交给我。何崇先密谋叛乱,不堪为御林军统领,从现在开始,任郁为御林军统领。”   “跟随何崇先造反的御林军,只要有迷途知返者,我保证对他们既往不咎。”   清明紧紧握住手中龙佩,朗声应道。   谢珣又道:“还有告诉任郁,现在可以发送信号,让北大营进宫勤王救驾。只要他撑上一个时辰,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谢珣一连三道命令,急促却不失从容。   一旁的沈绛一边替他挡着杀过来的太子护卫,一边听着他沉声吩咐。   显然对于太子的逼宫,他并非毫无准备。   毕竟自己先前已经给了他预警,谢珣一向沉着谨慎,不会对这么重要的消息,置之不理。   沈绛悬着的一颗心,算是彻底放稳。   清明顺着刚才皇上离开的那条路,也出了大殿。   现在谢珣带着锦衣卫,就是要死死守着这条路,不让太子的人追上去。   给皇上和太后他们争取进入密室的时间。   此时太子被侍卫护在周围,朗声喊道:“程婴,你真的要与我作对到底吗?你可知父皇究竟对郢王府做过什么。”   “太子殿下,多说无益,你我各为其主。”   谢珣手握沾满血迹的长刀,声音冷漠。   各为其主,太子是为了他自己。   而谢珣也并非是为了皇帝,他,同样是为了自己。   今日他的刀要出鞘,谁都挡不住他。   宫里面早已经乱成一团,任郁没想到太子真的会在今日造反,虽然他早早按照三公子的吩咐,集中了自己的兵力。   可是他能调集的也不过只有五千人。   宫门外,何崇先身为御林军统领,他还带着一部分本该拱卫京城的禁军。   显然他们是早已经密谋造反,御林军和禁军勾结在一起。   皇宫外足足有三万人,现在正在全力进攻皇宫各门,其中兵力布置最多的便是东华门、长安门、玄武门这三处。   只要何崇先带人打进来,抓到皇上和太后,逼迫皇上写下退位诏书。   那就是大局已定。   现在看的就是哪边的后手更为厉害,究竟是御林军先攻入皇城,还是北大营进宫勤王救驾来得及时。   又或许,太子狠心杀了皇帝,北大营拿下皇上。   那么整个朝堂将彻底成为乱局。   余下的几位皇子,谁登基都说不准。   清明一路狂奔,他知道任郁在东华门守着,宫里乱成一团。   锦衣卫也一分为二,指挥同知袁乘杀了尹晋之后,忠于尹晋的锦衣卫并不在少数,在先前的惊慌失措之后,现在已经跟袁乘的人杀成一团。   原本袁乘的人应该去东华门等处,跟何崇先打一个里应外合。   但是袁乘低估了傅柏林,他没想到自己杀了尹晋之后,傅柏林迅速跳了出来。   将他杀死指挥使的事情诏告天下。   使得一部分忠心尹晋的锦衣卫倒戈。   清明知道公子在苦苦支撑,他得去带人回来救公子。   好在清明孤身一人,他又对皇宫十分熟悉,一路上避开耳目,直奔着东华门。   任郁正在让人死死抵着宫门,可是外面已经动用了攻门的装备,厚实的铁门发出咚咚咚的闷响,每一下都以为宫门要倒下。   却又死死支撑住。   任郁瞧见晨晖的时候,问道:“宫里现在什么情况,我看照这么下去,再有半个时辰,宫门就该守不住了。”   晨晖大喊:“不行,世子吩咐,无论如何,要死守宫门。万一真让外面这些叛军进来,咱们都得死。”   这个道理,任郁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他本只是个御林军的小校尉,后来得世子殿下青眼,成了副指挥使。   现在生死富贵,就在眼前。   他站在城墙上,看着底下乌压压的人头,咬牙喊道:“弓箭手。”   事发突然,他们的装备都是从库房里临时搬运过来的,此时弓箭手手持弓箭,站在女儿墙旁,一轮箭羽急射而下。   底下的人太过密集,哪怕就是箭术不好的人,都能射中。   “什么人?”任郁听着这时候居然还有吵闹声,立即喊道。   清明立即喊道:“任大人,殿下急令。”   “快说。”任郁急切道。   清明拿出先前谢珣交给他的龙佩,朗声道:“陛下将此物交给世子殿下,令世子殿下全力平定此次叛乱。”   “殿下说何崇先身为御林军统领,密谋叛乱,身负皇恩,革去何崇先御林军统领一职,任命你为御林军统领。”   “殿下还说,何崇先蛊惑人心,不知者无罪,凡是跟随叛乱的御林军迷途知返,既往不咎。”   任郁脸上豁然一笑,“太好了。”   他望着城墙下黑压压的人头,这些跟着叛乱的士兵,很多压根什么都不懂。   这么多人,真要杀,只怕他的手也得杀麻了。   如今殿下说出既往不咎的话,便可让一部分士兵动摇。   毕竟造反并非儿戏。   这些兵卒并不能在皇朝更迭中得到什么实质好处,真正奔着泼天富贵去的,也只有这些带头造反的。   “还有,殿下命你,即可发送信号,让北大营进宫勤王。”   任郁就等着这句话,立即喊道:“拿信号弹来。”   很快,信号弹从空中升起。   紧接着距离皇宫十里的地方,也跟着升起一发信号弹。   距离在第二枚信号弹升起,又是十里地的地方,再次升起信号弹。   火红信号弹将天际照亮了一片,连绵不绝的信号弹,仿佛是一个接一个巨大印记,从皇宫一步步走向城外,清晰传递到北大营。   这样一丝不苟的传递方式,全然是经过了事先的商议。   在第一枚信号弹升起后,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信号弹依次升起。   每个人都守在自己的地方,只等着天空炸开的那朵红色烟火。   任郁手握龙佩,命人将铜吼拿了过来,漆黑的夜幕中,兵戈不止,他的声音却在铜吼中被放大无数倍。   “皇上有令,何崇先犯上作乱,即刻革除御林军统领一职。凡是现在放下刀剑者,圣心宽宥,可既往不咎。”   可是他的话,却犹如石沉大海。   底下那些正在进攻城门的兵士毫无反应。   任郁咬牙,气道:“我人微言轻,说此话毫无作用。清明,殿下现在在何处,若是殿下能亲自来,说不定这些人还有所顾忌。”   “殿下还在太极殿内,他让锦衣卫带着皇上和太后先行离开,自己只带了数十名锦衣卫拦着太子的人。”   任郁气得快要骂脏话,他说:“那咱们岂不是四面楚歌。”   “殿下说只要我们能撑着一个时辰,一切自然会迎刃而解。”清明说道。   任郁手握长刀,咬牙道:“我这条命本就是殿下救的,今天就将脑袋别在裤腰上,跟着殿下一路走到底。”   杀出一条血路,从此乘风之上。   他转头,望着守着宫门的将士,大喊道:“将士们,咱们要守卫的这道宫门,便是通往皇宫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我们守住,一个时辰内,北大营先锋军必能及时赶来勤王护驾,所以哪怕战至最后一刻,我们都不能退后一步。”   “是。”   “是。”   城门将士齐声高喊,震天彻底。   这一夜,注定是要改天换地的一夜,无人敢退,亦无人会退。   *   大殿内,沈绛手中的刀已经卷了刃,殿内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站在他们身侧的锦衣卫,也早已经减少了大半。   现在还能站着的只有三个人。   太子一直未离开太极殿,他站在不远处,望着谢珣带着众人垂死挣扎。   “程婴,你何必为了父皇做到这种地步。我若登基为帝,便让你当个手握实权的亲王,老三这样的算什么,到时候孤是万圣之尊,你便是一人之下。”   谢珣以刀撑着地面,一副力竭的模样,可他还是冷眼望着太子,轻笑:“太子殿下,你还在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呢。何崇先这个废物,到现在连东华门都没打下来,你还指望他帮你坐稳江山。”   一向内敛自持的谢珣,都忍不住讥笑。   太子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既然你非要挡在前面找死,今日就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夜空中陡然响起一声闷雷,轰隆隆,有种要炸开天际的感觉。   春日多雨,瓢泼大雨就这么轰然而至。   殿外电闪雷鸣,殿内火烛摇曳,光影交错,谢珣手持的刀刃,被身边的烛火投影在大殿墙壁上,变成一道巨大的黑影。   他手中指向太子。   不言而喻。   轰,一声巨响,穿透雨幕透过。   宫门破了,叛军还是打了进来。   皇宫大门本就不如城门那般,哪怕是防卫也是极其难,能守到如今,已属不易。   平时连走路都要轻手蹑脚的皇宫,彻底陷入混乱,厮杀声沸反盈天。   太子冷笑望着谢珣:“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今夜你犯下最大的错就是,”谢珣望向太子,嘴角弯起诡异的弧度,这一刻他身上的清冷圣洁尽数消失殆尽,眼神冷漠的不带一丝仁慈,“你犯下的最大错,就是不该还留在这里。”   “照顾好自己,阿绛。”谢珣这一声近乎低喃的叮嘱,只有沈绛一人听到。   她睁着双眸,眼睁睁看着他挥刀向太子。   他的身形如鬼魅,手中刀刃如收割的镰刀,人命在刀刃下,一条又一条被收割。方才谢珣露出的功夫,也仅仅只比那些锦衣卫好。   可是现在他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身形、刀法都到了极致。   “太子殿下,快走。”太子身边的护卫看了出来,谢珣这是想要擒贼先擒王。   前面的护卫拼死抵挡,太子在众人的护卫下,逃出太极殿的大门。   外面大雨滂沱,视线一片模糊。   厮杀成一片的军队,早已经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太极殿殿门前的广场上,雨水被流淌在地上的血水,染成一片红色。   乍然望去,他们仿佛置身在尸山血海中。   如此场景,宛如修罗场。   谢珣一人一刀,杀出一条血路,他身上穿着华贵衣袍,早已经被血水染的辨别不出原有的颜色。   他拎着刀追出去的时候,谁都没想到,他一人能将太子逼至如此。   太子身前身后,几十名侍卫,将他保护在中间。   谢珣将自己的身体用到极致,他自幼受的那样苦楚,咬牙忍着练就的功夫,都在这一日彻底被逼了出来。   他杀掉眼前的人,一个,再一个。   长刀的刀口划破喉咙,鲜血在一瞬间,喷溅出来,泼洒了他半身。   谢珣脸颊上溅满了血,身后的人趁势划破他的后背。   可是他转身再次割断对方的喉咙,太子怕了,太子的这些护卫也忍不住退后。   他挥刀冲到太子面前时,直直望着眼前,永隆帝悉心教养的儿子,终于忍不住发出讥讽的冷笑。   谢珣盯着太子:“今夜之后,你不会是万圣之尊。”   他的刀再次划破雨珠。   “而我将会是万人之上。”   **********   万军从中,取敌军首级。   谢珣想要抓住太子,奈何太子身边到底还是有忠心护主的,哪怕他杀了进去,还是有人用命来挡他的刀。   何崇先的叛军其实并不可怕,真正要警惕的就是太子。   永隆帝如果真的死在太子的手中,那么太子便可以即刻继承皇位,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到时候他可以将一切都推到端王的身上。   太子看着眼前形如鬼魅,十步杀一人,一刀在手,能震慑几十人的谢珣。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是从未了解这个堂弟。   众人都说郢王爷家的那位世子,长相似仙人,性子似佛陀,生在皇家,长在沙门,不恋红尘,不眷权势,是最最淡泊如谪仙般的人物。   可如今再看他,凌厉果断至此,一步步握住权势。   外界关于他的那些言语,竟都成了妄言。   “你……”太子像是不认识谢珣般,直勾勾望着他。   要不是身侧侍卫挡着,谢珣一刀险些就劈了他。   大雨如注,整座皇宫彻底乱成一锅粥,任郁带着人与何崇先厮杀,还得四处寻找谢珣的身影。   可别把世子殿下的性命丢了,那他拼这一场就全都是笑话。   任郁带兵很有一套,特别是城门破了,他们陷入绝境,不用任郁动员,手底下的这些士兵也知道,不拼命就是死活一条。   况且先前他们已经向北大营发了信号弹,只要拼尽全力,等到北大营来援。   就有救了。   于是他们一个个被激发了斗志,势如破竹,明明敌人数倍于自己,也不至于立即溃败。   太子一边退一边让人挡着谢珣。   终于跟赶来的袁乘撞在一处,他看见袁乘就立即道:“孤让你找的密室,找到了吗?”   为了防止宫变,宫里一直有供帝王躲避的密室。   这间密室,只有帝王知道,旁人无从知晓。   而且是不至绝境,不可轻易使用。   不过锦衣卫作为密探,锦衣卫指挥使这个职位,几乎知晓这世间的一切秘密。奈何尹晋这人对永隆帝忠心耿耿,太子几次试探都无功而返。   甚至还被尹晋隐隐警告过,让太子不要轻举妄动。   在确定尹晋不会上了自己这条船,太子就开始在锦衣卫别人下手。   锦衣卫指挥使手握重权,非皇帝最信任的人,不得担任。   所以有尹晋在,锦衣卫其他人想要上位,实在是难上加难。   况且太子以重利许诺,甚至答应事成之后,娶袁乘的女儿为妃,到时候袁乘就是实打实的国舅爷。   是以袁乘被太子所利诱,况且他与尹晋乃是同入锦衣卫。   尹晋得了皇上的青眼,一飞冲天,他只能屈居人下,如何甘愿。   袁乘此时也焦头烂额,他说道:“方才大殿里就应该直接拿下皇上,让他写退位诏书,如何能让他跑了呢。”   “这时候你是在指责孤?”太子气得险些咬碎了牙。   袁乘立即说:“微臣不敢。”   太子神色阴沉:“如今只有尽快找到父皇,挟天子方能以令诸侯。”   袁乘也知道事态严重,成败在此一举,所以他立即说:“殿下请放心,微臣哪怕是翻遍整座皇宫,也一定把陛下找出来。”   翻遍整座皇宫,太子心底越发阴沉。   他们真的有这个时间吗?   太子转头望着谢珣,低声说:“现在,你先把他给我杀了。”   若是没有谢程婴一味阻拦,方才他断不能让父皇和太后轻易逃脱,奈何,他挡在前面,锦衣卫带着皇上跑了。   现在他居然还敢来抓自己,太子哪怕以前对谢珣并无太多怨恨。   此刻,他恨不得千刀万剐对方。   袁乘见太子脸色不虞,立即道:“殿下放心,今日必不会让他活着。”   锦衣卫比那些太子身边的侍卫还不一样,可不会轻易就被谢珣的凶悍之势吓住。反而是结阵迎上,他们之间配合密切,截杀格挡,进退有度。   谢珣短时间内,被围困其中。   沈绛此时也追了过来,天上的瓢泼大雨,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   电闪雷鸣,银色闪电划破天际,照在每一张脸上,或许昨天他们还是一起操练的同袍兄弟,今日却要举起兵戈,刀剑相向。   沈绛望着广场上杀成一团的士兵,明显何崇先的御林军,因为人数问题,压制了任郁的人马。   再这么下去,他们都得死。   “三姑娘,殿下人呢?”清明回来,瞧见沈绛心急道。   沈绛摇头:“方才三公子一人追着太子殿下去了,我也在找他,你们信号放了吗?北大营什么时候能到。”   “北大营前锋营距离京城六十里地,哪怕是快马加鞭,也最起码要三个时辰以上。”   距离他们发射信号,才过去不到半个时辰。   真等着北大营来勤王救驾,只怕是收尸才差不多。   她望着清明,问道:“就没有别的地方还有部队能前来支援吗?三公子除了北大营之外,就没有别的后手吗?”   “距离这里最近的是西山校场,就在城外十里地,但是他们只有五千兵马,”清明说道。   沈绛望着远处,咬牙说:“你立即去西山校场,带上皇上给三公子的信物,让他们立即进宫救驾。就让他们号称自己是北大营的先锋营。说皇上早已经察觉太子的阴谋,早早便让北大营在城外三十里地处驻扎等候,现在北大营已经前来勤王救驾了。”   清明睁大眼睛,三姑娘这是打算诈敌。   所谓兵不厌诈,此刻局势太过混乱,真真假假的消息,大家都分辨不清。   只要西山校场的五千兵马能赶到,便可以扰乱敌方军心。   毕竟皇上的援军随时都可能到,太子就靠着这几万兵马逼宫,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   如今这些人还能强撑着奋勇杀敌,也是因为他们抱着一线生机,要敢在北大营救援前,抓住皇上。   清明抢了马匹,翻身上马,直奔着宫外。   至于沈绛,则是拎着刀,开始找谢珣。   傅柏林回来的时候,看见她,立即上前问道:“殿下人呢?”   “我大姐姐呢?”沈绛惊讶。   傅柏林:“放心吧,大姑娘在安全的地方,不会出事。我要是再不来,只怕锦衣卫的人心都得倒向了袁乘。”   沈绛深吸一口气,师兄说的没错。   他们之所以还能周旋到现在,一靠的是任郁手中的五千兵马,二就是靠的锦衣卫。   尹晋虽然死了,可是袁乘没能彻底收服人心。   反而被傅柏林以为指挥使报仇的名义,迅速分裂了一大半的锦衣卫。   两人寻着战场找过去,终于发现了谢珣,此时他在锦衣卫的围攻之下,腹背受敌,身上已经被划破了几道。   而地下躺下的锦衣卫尸体,却是一具又一具。   傅柏林立即冲了进去,与沈绛一道,护在谢珣左右。   袁乘看着又是傅柏林,面目狰狞,狠声说:“傅柏林,你来的正好,省的我四处找你。”   “这句话也正是我要对你说的,你身为锦衣卫指挥同知,本该忠诚皇上,却以下犯上,杀害指挥使,谋反叛乱,现在我便要杀了你,以告今日无辜死去的锦衣卫兄弟。”   傅柏林提刀便劈了过来,他刀法大开大合,走的是勇猛无敌的路线。   在锦衣卫里,他更是出了名的身手好。   傅柏林身先士卒,他提到尹晋,更是让身后跟着他的锦衣卫红了眼眶,他们锦衣卫本该是一体,效忠圣上,乃为利剑。   现在这柄利剑自行折断,叫人叹息。   沈绛趁着傅柏林带人厮杀,赶紧上前护住谢珣,她扶着他的肩膀:“三公子,你没事吧。”   “我没事。”说着,谢珣从怀中掏出瓷瓶。   沈绛一瞧,立即要去夺下:“你不能再吃这药了,此药虽能短时间提升你的潜力,可是也会透支你的身体。”   这种药便是姚寒山所赠,能在短时间内,极大提升人的潜力和爆发力。   在生死关头,能救自己一命。   但同样,这种药会消耗他的生命。   谢珣低声说:“放心,我会没事的。”   沈绛:“三公子,除了北大营之外,你是不是还安排了其他后手?”   “我没有。”谢珣摇头。   沈绛微缩了缩眸子,却听谢珣说:“我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太子造反,虽然隐秘,但是皇上未必没有防范的手段。”   这么多儿子,都眼巴巴的看着那张龙椅。   龙椅之上的人,又怎么可能全然没有防备呢。   谢珣不留后手,是因为他不想在事后,被皇帝怀疑,毕竟他做的越多,就暴露的越多。倒不如只做他该做的,其他一切,交给永隆帝处置。   如今端王断臂,太子造反,底下的几位皇子不堪大用。   只待平定之后,他便可尽数掌握三法司。   沈绛睁大眼睛,想起来,急急说道:“我让清明带着皇上给你的龙佩,前往西山校场,让他们前来护驾勤王。”   “你可真够聪明的。”谢珣喘了一口气。   清明的马刚跑出宫门,直奔着城门,谁知刚到了外城,就与迎面而来的大军相遇。   “来者何人?”对方张弓以待。   “不要放箭,我有皇上的令牌,”清明心底惴惴不安,毕竟现在是敌是友都分不清,直到他在来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温大人,我是清明。”清明认出了温辞安。   毕竟在扬州的时候,他就见过对方,后来还一道回京城。   他深知温辞安秉性正直,绝非是那等某反叛乱之人,登时心中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队人马,是温辞安搬来救驾的。   温辞安也认出了清明,知道他乃是郢王世子身边的侍卫,立即拍马上前:“宫里情况如何?”   清明立即说:“温大人,叛军已经闯入了皇宫。我家世子连发十道信号弹,召北大营的军士入宫救驾。可是北大营离京城毕竟还有一段距离,我正要去西山校场。”   “他们就是西山校场的军士,”温辞安低声说道。   清明有些振奋,“您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   温辞安立即说:“我也看到了皇宫里的信号弹,所以一看见,我便立即骑马出城。我老师曾经交给我一道密折,若是宫中出现骚动,让我立即前往西山校场,召忠信将军进宫救驾。”   清明说:“三姑娘也在宫里,我来时,她交代我,待会咱们入宫,打着的旗号是北大营先锋营的名号,还让我散步消息,说皇上早已经察觉太子动向,早早安排北大营在京城三十里地处扎营。”   几句话之间,温辞安已经明白了沈绛的意思。   这是要动摇叛军的军心,让他们误以为北大营已经及时救援。   这些人仓促起事,做不到视死如归。   温辞安点头:“好,我们就按照三姑娘说的去做。”   随后温辞安打马到了忠信将军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很快,两人商议决定。   忠信将军吩咐自己身边的人,很快命令一道道往下。   片刻后,五千人马再次整装待发,只是这次他们都将身上代表西山校场的表示去处,说来今晚连老天爷都在帮他们。   头顶上下着瓢泼大雨,万里乌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   只能看到乌压压的人头还有铠甲,压根无法仔细辩驳出他们究竟是来自哪个部队。   待他们急行到宫门口,率先进入宫门的骑兵,开始高喊:“北大营先锋营,前往护驾。”   “北大营先锋营,前来护驾。”   “北大营先锋营,前来护驾。”   一遍遍的呼喊声伴随着奔马行军之声,撕破雨幕,震彻天际,在早已经厮杀成一片的皇宫里,成了一道强心剂。   任郁没想到北大营的支援,居然能来的这么快。   他朗声高喊:“兄弟们,北大营到了,给老子杀,立功的机会到了,杀啊。”   他高举着刀刃,再次冲到敌阵。   此消彼长,护驾这边的援军到了,造反这边的军心一下就涣散了。   北大营都到了,他们还有机会吗?   连太子都没想到,大声质问道:“你们不是说,北大营近期绝无异动,为何他们会赶来的这么快。”   他刚问完,就见一个身影,竟直接翻上了太极殿的栏杆上,高站在上面。   谢珣朝着下面还在厮杀的人群喊道:“皇上早已经察觉到太子异动,北大营大军已在城外,即刻入宫勤王救驾。皇上圣令,军士造反乃是受人蒙蔽,只要尔等即刻放下兵器,束手就擒,便网开一面,投降者不杀。”   他的声音在雨幕中,似乎被传出去很远。   皇上会网开一面,投降者不杀。   任郁所带领的御林军此刻,却是气贯长虹,特别是援军到了,更是各个骁勇善战,奋力搏杀,生怕自己的那份功劳被援军所抢。   两军对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士气往往成为了绝对胜负的关键手。   现在谢珣他们掌握着这一口气,直到敌阵中有士兵突然扔掉手里的刀高喊,“我不想造反的,我不想的。”   他转身要逃,却被自己这边的首领一刀砍翻。   “谁敢逃?”   可是这一刀不仅没喝止住士兵怯怕的心,反而让士兵发现,他们造反丢了的性命,也不过是这些将军们的登云梯。   他们死了便是死了,身后名利,全然跟他们无关。   这一下,扔掉刀剑的士兵犹如潮水般,一个接着一个。   人心一旦溃散,再想要收拢,绝无可能。   太子望着眼前这一幕,突然仰头悲愤长笑,大势已去,他命休矣。   他遥遥望着站在高处的谢珣,突然想起那年,谢珣中毒之后,太医说过,他命不久矣,注定是薄命。   可如今谢程婴乘风之上,注定要成为这朝堂上说一不二的人物。   而他却从太子成为阶下囚。   “殿下,我们护送着您走吧,现在就逃,”太子身边的侍卫过来,竟是要送他离开。   太子望着远处的谢珣,仿佛入了魔怔,他低声说:“给我杀了他。”   身侧的侍卫一怔。   “我乃东宫皇太子,我才是这天下的下一任主人,我要谁死谁就得死。给我杀了他,给我杀了他。”太子指着谢珣的方向:“我不会认输的,他想要踩着孤,登上权利之巅,孤要让他死在这里。”   在太子癫狂的声音中,一支弓箭被拉满。   ‘咻’地一声锐响,却被雨声、厮杀声遮盖,穿破雨珠,眨眼间到了谢珣跟前。   沈绛发现这支长箭时,厉声喊道:“三公子,小心。”   “世子殿下。”   周围的呼声,谢珣望着那支箭,正欲跃起,躲开箭头。   可是就在突然间,他的身体仿佛被麻痹,整个人如同被细丝缠住,手脚都变得迟钝缓慢,明明能轻易躲过的长箭,他眼睁睁看着它急射而来。   “程婴!”   惊雷炸响,闪电划过,周围变成一片惨白,将发生的一幕清楚映照在沈绛的眼帘。   周围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成了漫长而幽深的寂静,她的双眼看不见其他人。   只能看见他。   她望着那道身影,从高台上摔下。 第140章   永隆二十二年, 皇太后千秋盛宴,太子谋反,帝震怒, 以令郢王世子平定叛乱。   昨夜里的大雨滂沱, 却也挡不住皇宫里的喊杀声震天。   勋贵世家多在宫中参加宫宴,留在家中的, 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便是说不上话的女眷,压根不顶事。   一直到早上,大雨初停,晨光微亮, 才有人敢派人出来打探消息。   只是整座京城已经被封锁, 寻常百姓怕惹事不敢上街,一队队身着铠甲,腰佩兵器的军士,在城中来来回回的巡视。   大街上商铺酒肆,都紧闭着大门, 哪怕是最繁华的大街都空无一人。   休整了一夜的锦衣卫,各个红着眼眶,却不停歇,冲进一户又一户的大门,搜捕抓人,一刻都不停歇。   锦衣卫这次跌足了跟头,太子造反这么大的事情, 不仅事先没收到一丁点消息。   居然还发生了内讧。   让太子挖了自家自以为铜墙铁壁的墙角。   活下来的锦衣卫都经过了一夜的厮杀, 稍事休整之后, 开始全城不停抓人。   太子造反, 牵扯甚广, 又不知道有多少颗人头落地。   皇宫里。   经过一夜的厮杀,太极殿前的玉阶,早已经被血水洗了一遍。   原本纤尘不染的广场前,随处可见的血迹,甚至还有未来得及收拾的断肢残臂。   北大营在赶到之后,收拾了谋反的残兵,更是打扫了战场。   昨天还鲜活的人,今日成了一具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昨日还在宫里的勋贵大臣,女眷命妇,如今都还在被集中看管在各处宫殿,毕竟太子造反牵扯的人这么多,这些勋贵里头,肯定也有。   一处宫殿,太医云集,比起别的凄风楚雨的惨淡场景,这里多了一分寂静。   沈绛浑身湿冷的坐在床榻边,昨夜大雨浇在身上,都及不得现在一分的冰冷。   她安静而死死地盯着床上躺着的人,连眨眼都不舍得。   仿佛只要她眼睛眨一下,面前的谢珣就会消失不见。   “灼灼,你先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吧。”一旁的沈殊音还是看不下去,上前劝说。   沈绛如石雕般,一动不动。   沈殊音眼底隐含着不忍,昨夜兵乱,她被傅柏林带到一处殿阁藏了起来,傅柏林叮嘱她,非他本人亲自前来,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虽然沈殊音也担心沈绛安危,可她知道自己不会武功,出去反而是拖累。   终于到了天亮,沈殊音战战兢兢躲了一夜,不敢闭上眼睛。   外面的厮杀声渐渐小了下去,周围开始有士兵搜索的声音,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士兵搜出来的时候,傅柏林赶到。   他将自己带到这处宫殿,沈殊音一进来就四处搜寻沈绛的身影。   却处处没看见。   直到傅柏林与她解释:“世子殿下身中一箭,现在正在被太医们抢救,三姑娘正在陪着他。”   方才太医们终于离开内殿,到外面商讨世子殿下的病情。   沈殊音这才有了机会,进来看看沈绛。   瞧见沈绛身上的衣裳半干未干,外面随意裹着一件披风,沈殊音还是忍不住劝说了一句。   可是沈绛没有丝毫反应。   沈殊音不忍,又低声说:“灼灼,三公子会好起来的。”   终于这句话像是勾回了沈绛的魂魄,她僵直的脊背轻动了下,苍白而柔软的唇瓣,微动了下,发出极细极低哑的声音:“姐姐,我救不了他。”   她亲眼看见那一箭射入谢珣的身体里。   箭势凌厉,箭身没入,鲜血从伤口喷射而出,与雨水混融在这天地间。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要永远失去了他。   她奔过去,想要将他抱起来,可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抱不动他。   大雨似要将这天地都淹没。   “灼灼,不会有事的,我方才听太医说,三公子的伤势已经稳定,他只是还没苏醒而已,”沈殊音见沈绛的语气如此迷茫,生怕她走岔了心思,赶紧小声安慰。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郢王爷和王妃终于赶到。   原来昨晚兵祸起时,太后还强撑着一口气,生怕给皇上添乱。   谁知北大营勤王军来了,动乱被安定,又听闻太子在事败之后自杀,太后强撑的这一口,一下子泄了去。   整个人当即昏厥过去。   皇上都来不及收拾残局,赶紧召了太医救治太后。   郢王哪怕得知儿子身中一箭,负了重伤,可一边是亲娘一边是亲生儿子,两头一样的煎熬。   还是皇上听说谢珣受伤,趁着皇后稍微好点,赶紧让郢王夫妇赶过来。   毕竟郢王妃一直哭个不停,要是让太后再知道,谢珣受如此重伤,这就是在催太后的命。   一进了内殿,王妃望着躺在床上的谢珣,险些当场昏过去。   幸亏郢王伸手扶住她。   这一夜过来,哪怕是平日里金尊玉贵的王爷夫妇,身上都不免有几分狼狈。   “程婴,定然会没事的。”郢王爷怕王妃过分激动,赶紧安慰他。   王妃扑到床边哭了起来:“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若是有三长两短,我便也不活了。程婴,你快睁开眼睛,看看阿娘。”   王妃伏身大哭,声音凄楚沙哑,叫人闻者落泪。   郢王爷此刻也忍不住别开头,偷偷抹了眼泪。   沈绛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她低声道:“王妃,三公子的箭伤并未伤及要害。”   真正要命的,是他身上的蛊毒牵丝。   牵丝之毒,在他身上越来越克制不住。   昨晚那支箭,按照平日里来说,根本不会被谢珣放在眼中。可就是因为牵丝恰好在那时发作,引得他身形迟缓,避不开射来的箭羽。   郢王妃这才止住哭声,轻声道:“你呢,可有受伤?”   沈绛没想到王妃在此刻,还会关心她。   她自幼丧母,未曾享受过这般和风细雨的关怀,一时眼眶有些微涩,她轻轻摇头:“我并未受伤,多谢王妃关心。”   很快,外面再次响起脚步声。   “我要见殿下,”一个着急的声音响起。   郢王皱眉,走出去正欲呵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此吵吵嚷嚷。”   “卑职见过王爷。”任郁一瞧见郢王爷,着急道:“不知世子殿下可曾醒来,卑职有要事。告知。”   郢王爷皱眉:“世子昨夜受伤,一直不曾醒来。不管有什么事,你都暂且压下。”   任郁瞪大双眸,一脸又急又气,他双眼布满血丝,这一夜下来,他带兵杀敌,疲倦不堪,如今还不得歇息。   “王爷,此乃是十万火急之事。”任郁哑着声音说。   郢王爷无奈问道:“到底什么事情,你先与我说说,程婴到现在都还未苏醒,你便是再闹腾,他也没法替你决断。”   “昨夜卑职带五千御林军兄弟,誓死守卫皇城,殿下曾当众下令,封我为御林军统领。如今动乱平定,他们便要微臣交出御林军的兵权,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任郁此刻眼眶越发红,兔死狗烹,这未免来的也太快了。   郢王也没想到,怔了半晌,这才问道:“是谁让你交出兵权的?”   “有个叫田冀的人,适才派人来通知卑职。”任郁说着,忍不住咬牙,“他们这是趁着殿下昏迷,趁火打劫。”   郢王皱眉,不由道:“这个田冀是何许人也?”   沈绛闻言,从内殿走了出来,方才她听了任郁的话,此刻道:“此人乃是禁军参将。”   “一个小小参将,竟敢将手伸到了御林军,岂不是笑话。”郢王皱眉。   他现在虽然并不过问朝堂之事,可是这个任郁既然是被谢珣昨晚点为御林军统领,可见他便是谢珣的人。   沈绛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王爷,任统领,还请过来一步说话。”   这附近有宫女和太监,说不准哪一个就成了告密者。   所以沈绛说话,格外小心。   三人到了僻静处,沈绛低声说:“此人我识得,先前端王在护国寺便刺杀,便是他赶到救援。当时说他是为了换防,才会正巧赶上。”   “但我与三公子都觉得,太子刺杀端王一事,乃是端王自导自演。”   任郁惊觉:“您的意思是说,此人乃是端王的人?”   这一下可是让任郁差点跳起来。   他咬着牙说:“若不是端王之事,太子岂会造反。如今太子事败,他倒是立即跳出来争权。老子昨天带着兄弟,誓死保卫圣上,如今让我交出兵权……”   “不干。”   任郁气得跳脚,只是察觉面前两位,实在不是自己能造次的。   倒是沈绛安慰说:“世子殿下能在危急时刻,如此相信任统领,任命你为御林军统领,可见他与你是同进退的。所以世子殿下醒来之前,你一定不能交出兵权。”   沈绛知道谢珣在这场动乱之中,势必要得到更多。   他们总是被牵着鼻子走,总是头顶着无法抵抗的权势。   所以三公子在扬州回京之后,便一直在改变,他参与朝政,他想要将他们的命运彻底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任郁没想到她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居然说出的话,如此强势,能这般支持自己。   他当即道:“三姑娘放心,卑职定当不负殿下所托。”   郢王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却又没有说话。   直到里面传来一声惊呼,还有欢喜的声音:“醒了,醒了。”   沈绛听到这声音,提着裙摆,也不顾礼仪,头也不回地跑了过去。   她到了床边,谢珣已经睁开眼睛,只是眼神有些茫然,在盯着周围的人看了一圈,将视线落在了沈绛身上,他嘴角上扬,露出一抹苍白笑意。   “阿绛。”他张了张嘴,终于在最后,笑着喊她的名字。   这会儿连郢王妃都让出位置,让沈绛轻扑到他的身边,她的脸颊贴着他的手臂,嘴唇颤抖,哽咽的想要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谢珣伸手抚着她的乌发,轻柔至极,待他的手指触及她的脸颊,指尖擦拭掉她落下的泪。   他越是温柔,沈绛越是哭的厉害,最后她只哽咽说出三个字:“你醒了。”   他的每一次受伤,都让沈绛如坠深渊。   沈绛最怕的就是他从此一睡不醒。   谢珣抬起手臂,将她紧紧揽在怀中,让她在温热宽厚的怀抱中,找到安全感,不必再强行压抑自己的情绪。   沈绛的哭声从压抑的沙哑,成了失声痛哭。   他的衣衫渐湿,心头仿佛被她的眼泪水浸泡着,又酸又软,只能不停的轻抚着她的鬓发,一遍遍安慰:“是我,让阿绛哭了。”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阿绛哭的。”   *   谢珣醒来之后,他居然不顾着众人的劝阻,强撑着起身,亲自去见了皇上。   皇上在奉昭殿内,正与众大臣商议,该如何此次叛乱。   内阁的几位大臣都在呢。   就听大总管彭福海入内禀告,世子殿下来了。   待让谢珣入内之后,永隆帝亲自过来,将他扶了起来:“程婴,你刚受了重伤,怎么不好好养病,就过来了呢。”   “皇上令微臣平乱,如今内乱堪平,微臣理当前来复命。”   永隆帝满脸欣慰:“这次多亏了程婴你,方能如此迅速平定内乱。”   谢珣道:“此番平定内乱,非臣之功,头功当属御林军任郁将军。只是微臣有一事,要先跟皇上请罪。”   永隆帝一副懵懂不知的样子,温和道:“程婴有事,只管说便是。”   “昨日何崇先以清君侧之名,率部作乱,所以臣以皇上的龙佩为令,在众将士面前,革除何崇先统领一职,封任郁为新任御林军统领。此举实乃权宜之计,只为了在当时分化叛乱的军士,让他们迷途知返。”   “此事你处置甚妥。”永隆帝满意的说。   谢珣脸色苍白,忍不住扶了下胸口,那里是箭伤之处。   “陛下,不如让世子殿下先坐下来说吧。”内阁首辅顾敏敬见状,立即说道。   永隆帝叹了口气:“朕竟是糊涂了,来人,给程婴赐座。”   谢珣却轻退一步,朗声道:“陛下,任郁将军虽是权宜之计,才成了御林军统领。但他昨日率部力抗叛军,誓死护卫陛下和太后,此等功劳岂能抹杀。”   永隆帝脸色微变,他知谢珣是为了任郁的事情来的。   但他没想到谢珣居然当众说出,此时几位大臣都还在,显然也是一头雾水。   顾敏敬问道:“殿下此话何意?”   “我知一部分御林军因为何崇先等人的蛊惑,叛乱造反,可若是因此让禁军接管御林军,岂不是寒了昨夜誓死效忠陛下的那些御林军的心。”   谢珣此话一出,殿内众人微微变色。   顾敏敬立即站了起来,神色严肃道:“陛下,老臣以为殿下所言甚是,任郁本就是御林军的人,如今由他接管御林军,既能安抚那些叛乱将士,又能让效忠陛下的将士安心。如今大乱之下,一动不如一静。”   他知永隆帝也有私心,可是这个风雨漂泊的朝堂,再也禁不住那些私心了。   余下几人,见谢珣与顾敏敬都出列,也纷纷起身道:“请皇上三思。”   永隆帝脸色倒是没有不虞,反而格外温和:“程婴所言极是。”   “那便传朕旨意,正式升任任郁为御林军统领。”   几位大人都面面相觑,实不敢相信,原本铁血手腕,说一不二的永隆帝,居然会如此轻易就妥协。   这次太子谋反,看来对皇上的打击也是极大了。   一直到下午,宫里这些勋贵大臣还有女眷们,这才陆陆续续回家。   众人回到家中,都感觉是劫后余生,恨不能庆祝一番。   沈绛原本也是想在继续陪着谢珣,可是这毕竟是宫中,并非郢王府,她不宜多留下,便跟着沈殊音一并回了家中。   谁都不知,在众人陆续回家的时候,永隆帝亲自前往宫中的牢房,见了太子。   他望着太子,良久,都无话。   反倒是在造反失败,又自杀失败之后,太子有种尘埃落定的心灰意冷。   他见到永隆帝,不仅未跪拜求饶,反而有种坦荡荡的无畏。   “父皇,是来处置儿臣的?”太子开口问道。   永隆帝说不失望,那是不可能,他望着太子,问道:“你可后悔?”   “悔?”太子轻念着这个字,却仰天大笑:“我只恨未能当场斩杀谢昱瑾,他不死,实难消我心头之恨。”   永隆帝没想到他,事到如今,居然还敢如此大言不惭,当即怒喝道:“你乃中宫所出嫡子,朕对你是何等给予厚望,可是你毫无半分储君之像,容不得自己的兄弟。若是你登基,朕之子嗣,岂不是要被你屠戮殆尽。”   太子冷笑,却不语。   永隆帝似不想再提及这个问题,反而问道:“我只问你一句,卫楚岚之党羽何在?”   这个问题,似引起了太子的兴致,他饶有兴趣的隔着栏杆,望向永隆帝。   一父一子,一君一臣。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明明本该是最亲密的关系,如今却只能这般隔栏而望。   永隆帝方才让所有人都退下,此刻,这周围只有太子与他二人。   太子突然爬了起来,他周围只剩一身白衣,头上更是冠冕全除去,这是怕他用来自杀。   他隔着栏杆,望向永隆帝,低声问:“父皇,你怕吗?”   “说真的,我怕。”太子的声音轻而飘,似鬼魅。   他直勾勾看着永隆帝,小声说道:“卫楚岚的人刚找到我的时候,其实我是怕的。因为我在想,卫公死了都多少年,这些人居然还这么忠于他。若是这样的人再多一些,我们谢氏江山,岂不就危矣。”   “父皇,这多可怕呀。”   说完,太子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说道:“多可怕,多可怕呀。”   他的声音里居然带着一丝唱腔,仿佛尚宝清就在他眼前。   咿咿呀呀唱着,带着他进入无忧无虑。   永隆帝阴沉的望着太子,看着他如癫如狂。   终于,太子停下了笑声,他再次望向皇帝:“当年您就是因为这样,才要杀了卫楚岚的吗?因为他太过惊才绝艳,因为他功高盖主,因为他……”   “住口。”永隆帝仿佛终于忍受不住般。   就如同昨晚宴会上,太子说出卫楚岚三个字的时候,他也如同这般失态。   太子居然真的住了口。   只是他目光诡异的望着永隆帝,突然伸手指过来:“你就是怕了。”   “你当然应该怕,卫楚岚的那些属下,可都在看着你呢,而且你都不知道他们的势力有多大,”太子一边看着永隆帝一边嬉笑:“你要小心啊,父皇。”   这场父子谈话,终究还是无疾而终。   *   “小姐,卓定回来了。”   沈绛回府之后,便痛痛快快睡了一觉,这一觉直从白天睡到黑夜,又从黑夜到了第二天的天明。   直到阿鸢实在担心,小声在纱帐外提醒。   沈绛这才睁开眼睛。   她恍惚了下,这才想起来,她将卓定派去寻大姐姐的嬷嬷。   很快,她起身换了衣裳,到外间与卓定见面。   卓定一路风尘仆仆,看起来是日夜兼程赶了回来的。   沈绛问道:“这一路上没遇到什么意外吧?”   卓定摇头:“在路上倒是没有,只是到了京城,险些进不来。”   京城因为这场大乱,城门紧闭,到处都在严查。幸亏卓定的文书都齐全,而且他是长平侯府的人,所以这才能进入城内。   沈绛这才问起正事,“你找到那位嬷嬷了吗?”   “我按照三小姐您给我的地址,去寻了。只是我到的时候,这位孙嬷嬷家门紧闭,我等了一日,都不见有人出入。这才问了周围的邻居,才听说,她家里已有半个月未有人出入了。”   沈绛眉头微皱,显然是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卓定继续说:“为了防止是对方发生意外,我还特地潜入府上。可是感觉她家中一切都如常,就好像只是出了个远门而已。”   “若是出了远门的话,为何邻居会不知?”   卓定想了下,解释说:“这位孙嬷嬷乃是多年之后落叶归根,因此与周围邻居也没什么交情往来。”   “我也问过邻居,他们离开之前并无异常,我想着会不会是出远门寻亲。”   沈绛虽也觉得此事怪异,却也只能暂且放下。   接下来的几日,整个京城都被大清洗了一遍。   但凡与太子有关的人,人人自危,生怕下一刻,屠刀便落在了自己头上。   就在此时,都察院的左都御史突然告老。   皇上自然是挽留,但是左都御史,几次上了乞休的折子。   最终皇上还是恩准,准许他告老还乡荣养。   若是平时的话,肯定有人会笑话老大人是活的老糊涂了,可是如今反倒有不少人羡慕。   左都御史的位置腾了出来,自然有人要上位。   没两日,皇上下旨,命郢王世子谢珣出任左都御史。   自此,二十二岁之龄的谢珣,成了自开朝以来,最为年轻且位高权重的左都御史。   这下不少人看清楚了老左都御史的意图,既然世子殿下上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又何必要强占着位置,岂不是惹人厌烦。   而谢珣从初入朝堂的七品推官,到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后至左都御史。   短短两年间,一跃成为朝堂之上最为举重若轻的人物。   至于端王,他断了一条手臂,又被太子当众如此羞辱,更是被曝出是扬州流民案的幕后真凶,看起来早已是与大位无缘。   毕竟古往今来,哪里有断臂的帝王。   这帝位之争,争来争去,竟发现最有机会问鼎大宝的几位,居然都纷纷无缘。   太子造反,如今又遭皇上囚禁,虽说朝堂上也有大臣上书,称太子言行,乃是受人蛊惑,请皇上留他一条性命。   死罪纵然能逃过,活罪却是难免。   只怕太子这一生别想,再有一丝的自由。   好在皇帝儿子多,下面的六皇子、七皇子、九皇子都已成人。   特别是九皇子,他自幼被养在霍贵妃的宫中,与贵妃之子无疑。端王既然断绝了问鼎大宝的可能,端王一派倒不如干脆,转头支持九皇子谢时闵。   朝局动乱,几乎一夜之间,被彻底清洗了一遍。   反而是沈家,倒是因为沈作明在外领兵,置身事外。   虽说这段时间,北戎又频频骚扰边境,可是在边境上与这些蛮人,真刀真枪的干,倒是好过在朝堂上,这般腥风血雨。   只是沈殊音有些惋惜,她说:“本来还想着趁这次太后千秋,给你和三公子赐婚。谁知竟赶上太子造反。”   沈绛正欲宽慰沈殊音,就听她念叨:“太子也真是,造反居然要挑自己亲祖母的寿辰当日。这若是真的父子相残,岂不是……”   “别担心,反正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沈绛还是安慰道。   正说着,突然阿鸢进来,惊讶道:“小姐,宫里来人了。”   沈殊音先惊讶,随后惊喜:“宫里来人?该不会是赐婚的圣旨到了吧。”   沈绛:“……”   大姐姐这是多盼着自己嫁出去呀。   不过两人还是立即更衣,去往前厅。   沈绛瞧见一个并不算脸熟的太监,客气道:“大姑娘、三姑娘,皇上有令,请两位姑娘即刻进宫。”   “让我们进宫?”沈绛察觉此事不对劲。   太监依旧一副讨好的笑容:“还请两位姑娘随我一同入宫,以免让皇上等急了。”   沈殊音也觉得不对,突然道:“可是我父亲有了什么消息?”   边境的消息,第一时间都是传到宫里。   “奴才也不知究竟是何事,只知既是皇上召见,二位姑娘便该赶紧收拾收拾入宫吧。”这太监也不说什么事儿,只催促的紧。   毕竟是皇上召见,她们没有理由也不能拒绝入宫。   只是在前往宫里之前,沈绛找了个机会,对阿鸢说道:“去郢王府,找三公子。”   谢珣这两日终于回王府休息,沈绛昨日刚去看过。   阿鸢也知三公子在府里,她很机警的对沈绛点头。   一路上,姐妹两人忐忑不安,却又没什么机会说话,毕竟马车外头,就坐着赶车的太监。   待两人直接被带入奉昭殿。   这不是沈绛头一回来这里,却依旧有种不适的感觉。   都说帝王乃是孤家寡人,连他日常待着的寝殿,都有一种寂冷。   一入内,沈殊音与沈绛这两人才发现,竟有不少人在。   霍贵妃陪坐在下首,就连英国公霍远思也在。   反倒是九皇子谢时闵瞧见沈绛,脸上带着一种隐隐的不忍。   “臣女叩见陛下。”   姐妹二人齐齐跪下,给皇上请安。   永隆帝并未立即让她们起来,反而将目光落在了沈绛身上,眼前的姑娘微垂着脸颊,只能隐约看见脸颊的轮廓。   可是她并不是像。   “起身吧。”终于永隆帝喊了一句。   两人起身,只站在原地,直到永隆帝又说:“把人带上来吧。”   话音落下之后,身后传来脚步声,沈绛和沈殊音还是转头看过去,瞧见一个穿着锦衣的韩姨娘随着一个小太监入内。   沈绛眉头微皱,沈殊音的神色也没比她好到哪里。   韩氏突然出现在宫里,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儿。   直到韩姨娘柔柔弱弱朝上首一拜,声音轻柔道:“妾身韩氏,叩见皇上。”   永隆帝缓缓道:“既然沈家的两位姑娘都到了,你就说说,你今日要状告何事。”   状告??   沈绛心底无语,难不成爹爹不认沈芙绫的那点破事,韩氏还要闹到宫里?   皇上不会连内宅这点事儿,都要管上一管吧。   就在她心思乱飘时,韩氏的声音轻轻响起:“皇上,妾身所告之事,乃是沈家三姑娘并非是沈氏女,乃是乱臣贼子之后。”   沈绛愣住。   一旁的沈殊音当即怒斥:“韩姨娘,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霍贵妃闲闲朝她一睨,开口说:“沈大姑娘,你也是当过世子夫人的人,怎么连这点御前的规矩都不懂。皇上跟前,有你说话的份吗?”   沈殊音扑通跪在地上,说道:“皇上明鉴,韩氏此言乃是污蔑。韩氏与她所生之女,自先前爹爹入狱之后,便与我沈家断绝了关系。此番我父亲前往边境前,就曾交给我一封信,说是韩氏再无故作乱,便让臣女将休妾书交给韩氏。”   “此信如今还在我府上,若是皇上不信,只管让人去取。”   韩氏没想到,沈作明竟还留下这么一封信,这下她心底的顾虑便再也没有。   既然他已做了初一,就别怪她做十五。   韩氏喊冤道:“皇上,妾身所言,句句属实。这位沈三姑娘压根就不是沈氏女,她乃是十九年被满门抄斩的卫家余孽。”   “她是卫楚岚的女儿。”   沈绛站在原地,听着韩氏与大姐姐你来我往,谁也不服谁。   直到韩氏喊出这一句话,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她是卫家余孽。   她是卫楚岚的女儿。   卫楚岚,这个名字她早已经不陌生,从一次又一次听到他的名字,终于他的名字与她联系在一处。   沈殊音还在据理力争,她跪地喊道:“皇上,韩氏对我姐妹两人一直心存嫉妒,又因为她女儿沈芙绫先前设计绑架臣女,被父亲责怪,归不得沈家。先前她与臣女求情,想让沈芙绫回沈家,以有助于婚事。被臣女拒绝之后,她便心存怨恨。”   “皇上,韩氏知道臣女最是在乎亲妹妹,所以这才出此毒计。”   沈殊音为了替沈绛洗冤,不惜说出沈家姐妹之间的龌蹉,更是连自己被绑架之事,都不惜当庭自陈。   可是韩氏却突然喊道:“皇上,妾身有物证。”   沈殊音怔住,连一直站在原地未动的沈绛,都不由看了过去。   韩氏咬牙道:“妾身有一封书信,乃是由姚寒山写给我家侯爷的,这个姚寒山便是大名鼎鼎的寒山先生,乃是卫楚岚的旧故。”   “呈上来。”永隆帝的声音沉的可怕。   韩氏的书信呈上去之后,永隆帝翻开信封,字迹竟是熟悉的厉害。   姚寒山、卫楚岚、沈作明,一个个名字,何等熟悉。   都是文有胸藏韬略,武能安定天下,当初也正是这些人,陪着他争帝王,坐江山。他也曾豪情万丈说过,若是他为帝,定然此生不负。   可如今,这一个个名字却早已经远离。   卫楚岚身死,姚寒山避世,只剩下一个沈作明,却在西北,替他守卫疆土。   可他不明白,为何人人都要选卫楚岚。   就连他最是信任的沈作明,居然都瞒着他,将卫氏余孽,养了这么大。   甚至还偷偷出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霍贵妃忍不住道:“皇上,自打先太子与卫氏余党,勾结作乱之后,臣妾每每想到,便寝食难安。如今太子被囚,这些卫氏余孽却还没有尽数抓到,如何能不叫人胆战心惊。”   霍远思起身,冲着永隆帝行礼。   “韩氏身怀此等秘密,本就寝食难安,又经历太子之乱,生怕卫氏余孽再起波澜,这才想尽一切办法,将此事告知于臣。微臣也不敢擅断,只能尽全力找到当年的证人。”   “没想到,倒是真找到了一位,还请皇上准许这位证人入内。”   永隆帝自然没有不允的,若是说这在场之中,最为忌惮卫氏余孽的人。   只怕就是他了。   毕竟前几日他悉心教导长大的太子,居然跟着卫氏余孽,一起反了他。   很快,一个小太监领着一个步履蹒跚的人进了殿内。   众人回头看过去,沈绛倒无异色,反而是沈殊音大惊失色:“孙嬷嬷。”   闻言,沈绛脸色微变。   这个孙嬷嬷为何会在这里?   她让卓定回她的老家去找,没有找到的人,却突然出现在皇宫。   在片刻后,沈绛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这竟是一个,早已经针对她的阴谋。   卓定说他去孙嬷嬷家中找了,她家已有半个月未曾有人出入。孙嬷嬷是在太子举事之前就消失了的。   所以哪怕没有太子造反,她亦是逃不掉的。   此刻,入内的孙嬷嬷扑通跪在地上,   孙嬷嬷跪在地上,白花花的头发虽然梳的还算整齐,却已经稀疏的厉害。   她如同一叶枯黄的树叶,浑身都在颤抖,仿佛随时都能倒下去。   终于她缓缓开口说:“回皇上,老奴乃是长平侯府的嬷嬷,大小姐自幼便由我带着。今日,今日……”   “奴婢要说之事便是,三小姐确实并非我家夫人亲生的。”   沈殊音失声道:“嬷嬷你为何说谎,阿娘当年怀孕,我虽还小,却还记得清清楚楚,阿娘的肚子是一天天大了起来的。”   “大姑娘,老奴并非在撒谎,当年夫人确实是生了一位小姐,”孙嬷嬷似乎也知对不起沈殊音,不敢抬头望过来。   她垂着脸:“可是夫人生完之后,便嫌下人伺候的不好,换了一批下人,就连奶娘都换了。待出了月子,孩子抱出,我瞧着那孩子便不像是刚出生的,看着有好几个月的模样。”   “后来夫人带着三小姐去庙里祈福,恰好遇到先前被换的奶娘,她一瞧见三小姐便大惊失色,我瞧着不对劲,偷偷追上去。那奶娘被吓得半死,只与我说,三小姐被人换了。我自然是不信她的话,便说婴儿长得模样都差不多,她许是瞧错了。可她非说,没有瞧错。”   “当时我便与夫人说了,谁知她竟说是那奶娘气恼被府里换掉,故意造谣。”   孙嬷嬷像是陷入了往事般,断断续续说着陈年旧事。   “后来我又去寻了一次那个奶娘,因为我也觉得这事儿实在是蹊跷,小婴儿容貌相似,为何那个奶娘一口断定三小姐就是被换了。直到她与我说,假的三小姐肩后有花瓣一样的胎记,可是原本真正的三小姐是并没有的。”   花瓣一样的胎记……   沈绛脑海中陡然回忆起一段对话。   她惊讶望向阿鸢的肩后,轻笑问道:“阿鸢,你肩后居然还有一个像花瓣的胎记。”   “对呀,我打小就有,说不准我前世是个花神呢。”阿鸢嬉笑,好不得意。   沈绛打趣:“这样啊,见过阿鸢仙子。”   阿鸢苦着脸:“不过我觉得还是小姐比较像仙子。”   两个少女嬉笑的声音,依稀清楚。   此刻听到孙嬷嬷所说的话,沈绛身体犹如针扎般。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   可是她张开嘴却又无从喊起,关于身世,她无从知晓。   旁人说的这些,不管是真真假假,她都不知。   此时孙嬷嬷继续说:“没过多久,我再去找那位奶娘,才知她家中居然失火,全家都葬身火海。”   孙嬷嬷说的头头是道,连一直坚决否认的沈殊音,都快要说不出话。   “这么多年,我一直守着这个秘密,不敢胡说,更不敢让旁人知晓我知道这个秘密。我怕别人一旦知晓,我也就活不长了。”   沈殊音显然是气急,她望着孙嬷嬷,咬牙道:“你这是在胡说八道,我阿娘为何要换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你究竟是收了谁的好处,要如此构陷我们沈家。”   此时韩氏呵笑:“若是夫人自己不心虚,为何要将三姑娘养在衢州那么多年,又为何要给三姑娘定一个十六岁之前不可回京的批命,此等批命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霍贵妃在一旁淡淡道:“皇上,既然沈大姑娘与沈三姑娘都不承认,那咱们便验验吧。看看三姑娘身上,到底有没有这个胎记。”   沈殊音一把抱住沈绛,厉声说:“你们谁敢碰我妹妹。”   霍贵妃一声冷笑。   她的儿子断了一只手臂,她恨毒了太子还有太子的人,当初太子替卫氏喊冤,如今她便要卫氏余孽,给她儿子的手臂陪葬。   所以得知此事,她不遗余力的推进。   沈殊音拉着沈绛一块跪下,她一边磕头一边道:“皇上,我父亲镇守仰天关二十年,岂能凭借这些小人的一言一语,就怀疑他对陛下的忠心。还请皇上明鉴。”   砰砰砰,沉闷的磕头声音,惊心动魄。   一向温雅和婉的沈殊音,此刻不顾及丝毫尊严,磕首跪求。   沈绛伸手去拉沈殊音,抬头望向上首的帝王:“皇上,臣女愿意一验,以示清白。”   沈殊音还要说话,沈绛拉住她,低声说:“大姐姐,没关系的,我清者自清。”   她是女儿家,自是由宫女验身。   不过霍贵妃亲自站了起来,说道:“皇上,不如让臣妾亲自来验。”   沈绛冷静走到内侧里间,一位宫女上前,低声说:“三姑娘,得罪了。”   待她的衣裳被轻轻解开之后,她将衣衫退到肩膀之下,顺势拨开了鸦青色发丝,将肩膀后的风光,尽数落在身后众人眼中。   霍贵妃瞪大双眼:“怎么会?”   两个负责验身的宫女,看着她光滑洁白的后背,丝毫没有孙嬷嬷所说的胎记。   沈绛听到霍贵妃的惊呼声时,就知道她并未在自己肩后,找到她想要找的东西。   因为有花瓣胎记的,确实不是她。   霍贵妃甚至命宫女,亲自伸手验,看看她所谓的胎记是否被后天祛除。   可是她的肩后,光滑雪白,没有丝毫祛除胎记的疤痕。   沈绛冷笑望着霍贵妃:“贵妃娘娘,我能将衣服穿起来了吧。”   霍贵妃望着她的脸,一张保养得当的脸颊微狞,“你别得意,你这个卫氏余孽。”   待她们二人回到大殿时,沈绛冲着沈殊音摇了摇头。   沈殊音提着的一颗心,突然落了下来。   “皇上,既然没有的话,现在就可以证明我妹妹是清白的吧。”   霍贵妃嘴硬道;“皇上,虽说她肩后确实没有胎记,可是江湖多异士,祛除个胎记并非难事。韩氏所呈的这封书信,才是最能证明的。”   沈殊音倒是被对方的无耻气到,她说:“既然已按照你们所说的验了,既然没有,又何必一味攀诬我妹妹。”   哪怕对方是贵妃娘娘,此刻沈殊音为了保护沈绛,亦是义无反顾。   永隆帝似乎也听她们吵累了,挥挥手,竟是道:“暂且将沈家三女,关进牢中。”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霍贵妃自以为自己的计策得逞,喜不自胜。   沈殊音望着沈绛,眼露绝望。   倒是沈绛,反而有种头顶悬着的那把剑,终于落下的感觉。   其实方才她验身结束,得知自己肩后并无胎记,她心底也未见轻松半分。   那日永隆帝在殿上,听到太子提起卫楚岚时,那等失态。   可见卫楚岚确实是他心头最大的一块心病。   这块心病早已随日月疯长,不见未见削弱半分,反而越长越疯魔,让这个明明拥尽万里江山的帝王,才会听到那个名字就如此失态。   帝王是这个世界上,疑心病最重的人。   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   哪怕她真的与卫氏无关,永隆帝都真的未必会放过她。   可是她真的与卫家,与卫楚岚无关吗?   她所习的是卫家刀法,她的先生是卫楚岚的挚友,早在冥冥之中,她便与卫楚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要不然她也不会派卓定,亲自去找孙嬷嬷。   难道只是想了解她出生时的场景吗?   不是。   其实她心底也一直在怀疑着,只是她从来都心存侥幸,侥幸旁人无法发现。   她会死吗?   沈绛不知,亦不想认命。   可是她的命早已非她所能左右,如今只能期盼着面前这个帝座之上的人,一丝善念罢了。   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三公子的选择。   明明他身在佛寺长大,不念红尘,亦不眷权势。   却在遇到她之后,拼命要将权势揽于怀。   唯有自保,方能保护别人。   如今她没有自保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只是不知在临死之前,她能否再见三公子一面,哪怕只是一面也好。   沈绛突然后悔,后悔昨日与谢珣见面时,没与他多说几句话,没告诉他,自己这一生遇到他,是何等之幸,何等之快。   可惜,再没有机会了。   “灼灼。”沈殊音还要抱住她,却被身侧的太监拽了过去。   沈绛挣扎着过去抱住她,在众人未反应过来时,埋在沈殊音的耳边低语道:“让阿鸢立即离开京城。”   太监扑过来时,她松开沈殊音,束手就擒,跟着对方离开。   沈绛并未反抗,这重重深宫,她便是逃,又能逃得何处去呢。   待众人离开之后,殿内之留下永隆帝与英国公霍远思。   在众人面前依旧能维持着尊贵帝王威严的永隆帝,突然抬头望向霍远思,问道:“昭明,你说她真的是吗?”   霍远思轻声说:“皇上,臣在得知此事之后,曾派人前往衢州。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当真是吓了一跳。原来姚寒山这么多年,一直在衢州,他还是沈家这位三姑娘的先生。”   “当年姚寒山号称是有经天纬地之才,他为何要教导一个小小的女娃。”   他忌讳卫楚岚,可是他却没打算真的杀这个卫氏‘余孽’。   一向圣心决断的人,居然会在这时候彷徨起来。   一直未曾说话的霍远思,终于缓缓起身:“陛下,纵虎归山易,可是后患无穷。太子若是没有这些所谓的卫氏余党蛊惑,又何至于走上这条骨肉相残之路。”   “今日他们可以蛊惑太子,他日难道他们就不能蛊惑六皇子、七皇子甚至九皇子。”   他的声音停顿片刻,终于又响起:“况且这朝堂之上,真的只有一个太子殿下被蛊惑吗?郢王世子自从遇到这个沈氏女之后,竟能从一个想要出家为僧的性子,转变到如今如此凌厉果决且野心勃勃。这难道就没有沈氏女的蛊惑吗?沈氏女又有姚寒山亲自教导,他们意欲何为?”   此言一出,永隆帝彻底惊愕。   若是旁人倒还好,谢珣之变化,乃是永隆帝亲眼瞧眼中。   帝位之所以说是疑心病最重,是因为他不仅要疑心自己的儿子,还要疑心自己的兄弟,疑心自己兄弟的儿子。   历来宗室皇亲谋反,也不是孤例。   这些卫氏余孽,如跗骨之蛆,若是不杀尽,焉能知就不会有下一个太子。   “陛下,宁杀错,勿放过。”   霍远思这句话,似一把火,燎起了永隆帝心中的念头。   一旦这个念头起来,便再无轻易熄灭的可能性。   皇权卧榻,岂容他人酣睡。   *   阿鸢在沈绛她们进宫之后,便让人备车,前往郢王府。   谁知马车刚驶出去,竟被人拦下。   阿鸢一掀帘子,望着拦车的人,模样有些熟悉,她定睛一瞧,随后震惊:“你不是先生身边的……”   对方竖起手指,做出了噤声的动作。   赶车的人是卓定,他与阿鸢对视了一眼,便将马车赶着跟着对方。   直到到了一处小巷,两人下车,跟在后面,左拐右绕,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一个小院。   两人入内,就瞧见正堂里坐着的人。   “先生。”   不管是阿鸢还是卓定,纷纷一惊,眼底带着喜悦。   姚寒山却道:“灼灼,可是被带入宫中?”   阿鸢赶紧说:“对,先前宫里突然来了人,说是皇上传召两位小姐。先生,不会是侯爷又出什么事了吧?”   能让皇上传召沈绛的,除了沈作明之事,阿鸢也想不到别的。   “无妨,我们先在这里等着。”   等着?   阿鸢忍不住说:“可是小姐临走之前,让我即刻去郢王府找三公子。”   姚寒山没再说话,只是沉沉望着外面。   阿鸢与卓定都不敢再说话,只能安静等候。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敲门声,姚寒山的侍卫立即上前去开门。   只听一个穿着青色劲装的男子入内。   姚寒山起身走过去,两人在门外说了几句话。   “确定吗?”他低声问。   青衣男子点头:“大人在宫中的耳线来报,千真万确,三姑娘已经被关在牢中,大姑娘此刻出了宫。”   “大姑娘如今在何方?”姚寒山问道。   对方又说:“据我们的线人来报,大姑娘的马车出宫之后,并未直接回长平侯府,而是去了郢王府。”   姚寒山点头,又交代了几句,让对方先行离开。   “阿鸢,你现在与我一同前往郢王府,你能带我进入吗?”姚寒山问道。   阿鸢眨了眨眼,随即点头:“先生我可以。”   她是沈绛的侍女,这些天也是多次出入郢王府,所以王府的人待她极为客气。   姚寒山入内换了一套衣裳,还做了易容,贴上胡子,连肤色都变成了棕色,完全变成了赶车的马夫,而不是一个文人。   两人一路回到马车,阿鸢上车前,突然问:“先生,小姐没事吧?”   姚寒山望着她殷切关心的神色,如同陷入沉思,许久,他低声问:“阿鸢,你可还记得当初我救你的情景?”   当年先生救她……   这一句话,仿佛将她与姚寒山都拖入了记忆深处。   那或许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黄河潮汛,沿江两岸流民成灾,衢州虽不算繁华重镇,却因离河道极远,并未受灾,因此不断有难民涌入。   衢州到底是小城,哪里经得住这么多流民,因此官府便闭了城门。   那些流民就只能在城门外祈求,哀鸿遍野,路有饿殍,沿途的官道早已经成了人间地狱般的场景,饿死的、病死的、奄奄一息尚存着一口气的,空气都漂浮着恶臭难散的臭味。   沿途的草地、树皮,早就被扒了个干净。   那年姚寒山出城归来,他在衢州已住了许久,一直等着沈家的小姑娘长大。   他与沈作明约定,待沈绛五岁时,便由他授以诗书。   姚寒山走南闯北游历天下,这等场景,哪怕见过,每次都还是触目惊心。   城里的官府怕这些流民饥荒,每天都还是会施舍一些粥食,可是这么多流民,一个小小府衙又能给多少粥。   年富力强的,尚且能争得一口活下去。   那些老幼妇孺,便是抢也抢不过,争也不了争。   姚寒山的马车正往城里走,他没掀开帘子去看两旁,天灾连连生灵涂炭,如此惨状,他既不能救人,也无法济世,看了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曾几何时,姚寒山也是自持满腹经纶,想要兼济天下,可是半生碌碌,到头来他所以为的明君,也不过还是如前人一般,满心满腹只有权势。   何曾有半分百姓。   他所追随的,全都成了一场空。   直到马车突然停下,车夫在外面呵斥说:“你这小丫头,怎么没头没脑的撞上来,马蹄不长眼,踢到你该如何是好。”   “贵人,求求你,救救我阿娘和弟弟吧,我阿娘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我弟弟也快饿死了,”小女孩稚嫩而凄惨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姚寒山到底不是铁石心肠,还是掀开车帘。   就看见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挡在马车前,留着半长的头发,枯黄干燥。   她一抬手,细骨伶仃的手臂,仿佛一折就能断开。   姚寒山沉默的望着她,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孩子。   小女孩见他掀开帘子,以为是发了善心,立即磕头,“先生,求求你,救救我阿娘和弟弟吧,我一辈子给您当牛做马,我会一辈子报答您的恩情。”   姚寒山望着她,直到看见她肩后的一处红色胎记。   流民的衣裳破破烂烂,衣不蔽体者甚多,这小女孩的衣裳也早烂了大半,肩膀后面坏了好大一处洞。   这才将她的胎记漏了出来。   姚寒山走下马车,缓缓走到她面前。   直到他垂眸,落在她的肩后。   那里有一处格外明显的胎记,形如花瓣。   ……   “先生,先生,”阿鸢喊了两声。   姚寒山转头看过来,就见阿鸢目光灼灼,带着赤忱,“阿鸢一刻都不曾忘记先生的恩情,阿鸢的这条命是先生救下的。”   她的目光亮极了,比春光还明亮。   姚寒山似不敢看她的眼睛,扭头看向另外一处。   “你上车,咱们现在就去郢王府。”   *   沈殊音一出宫,便立即让车夫前往郢王府。   现如今,唯有世子殿下才能救灼灼。   她脑子乱糟糟,丝毫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居然有人指认说,她的亲妹妹并不是她的亲妹妹。   灼灼是阿娘生的,是她的亲妹妹呀。   这怎么可能错了呢。   肯定是韩氏怨恨灼灼,所以才会要害她。   沈殊音到了郢王府,便要见世子殿下,好在有下人认出,这位是长平侯府的大姑娘,这可是自家未来世子妃的亲姐姐,也不敢拿乔,赶紧领着沈殊音入内。   谢珣正在房中歇息,沈绛说好,今日还会来。   只是这么久,也不见她过来,不知这小丫头又在捣鼓什么。   这几天沈绛怕他在家养伤闷得慌,不知收集了多少古卷话本,生怕他看不够。   就在他垂眸看书时,外面匆匆有人来报,沈家大姑娘来了。   沈大姑娘?   谢珣刚皱眉,已经听到了匆匆脚步声,原来沈殊音等不及,居然直接闯进来。   “世子殿下,求你救救灼灼。”   谢珣怔住,下意识问:“阿绛怎么了?”   沈殊音语气着急:“今日宫里突然来了一帮人,将我和灼灼带入宫里,待我们入宫,这才发现韩姨娘居然也在,她还拿出一封据说是姚寒山写给我父亲的信,说……”   一口气说到这里,沈殊音突然眼眶一红:“她说灼灼不是我们沈家的姑娘,她是卫楚岚的女儿。”   轰。   明明外面春和日明,却仿佛有雷击在他耳畔响起。   击的他心底空白一片,仿佛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无法想。   沈殊音见谢珣如此失神,越发手足无措,扑簌扑簌落泪,哭着说道:“皇上已经将灼灼下狱,怎么办,怎么办。”   谢珣胸口激荡,一股腥甜,自咽喉漫起。   怎么办。   他得救她,他得让她活下来。   可是他刚欲张嘴说话,一口血吐了出来。   清明和晨晖在一旁惊呼:“世子。”   沈殊音也被吓得连眼泪都止住。   可是这一口血吐完,反而是谢珣镇定道:“我无妨,没事,我现在就进宫。”   “不可。”外面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原来是混乱中,阿鸢带着姚寒山赶到了。   因为阿鸢是沈绛的贴身侍女,偶尔会替沈绛送东西过来,谢珣曾下令过,她若是来了,不必通传。   谢珣眯着眼睛望向姚寒山,在认出他后:“先生,你怎么会在此处。”   “我是为了灼灼之事而来。”   沈殊音瞧见姚寒山也是一怔,彷徨之后,如同找到主心骨般,说道:“先生,你自幼教导灼灼,你还是我父亲的挚友,你一定能为灼灼证明,她确实是我阿娘生的女儿。”   “大姑娘,你既然陪着沈绛亲自到了宫里,不如你跟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况。”   沈殊音也知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她轻擦了眼泪,复述起今日的情况,特别是孙嬷嬷说的那个换孩子。   “孙嬷嬷说假的三姑娘肩后有一处花瓣胎记,真的三姑娘没有。可是霍贵妃亲自给灼灼验身,她背后确实没有什么花瓣胎记。”   在提到花瓣胎记时,阿鸢睁大双眸,嘴唇微微颤抖。   旁人还在说话,可是她却陷入了沉思中。   谢珣似乎被这个消息松了口,他说:“既然没有证据,阿绛便是被冤枉的,我现在即刻进宫,请皇上放人。毕竟沈侯爷还在边境,皇上不敢轻易对阿绛动手。”   “若是皇上打算,宁杀错,不放过呢。”   谢珣神色微沉,乌黑双眸犹如深渊,深的望不见底。   “只要有我一日在,我便不会让阿绛出事。”   姚寒山冷嗤一声:“皇权之下,你我皆是浮云,滔天洪流滚过,你真的能螳臂当车吗?你如今虽是左都御史,却依旧无法彻底掌握生杀大权。”   “沈绛的生死,不在你我一念之间,而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若是我等不奋力一搏,岂知就不能改变结果。”谢珣没被姚寒山的三言两语威吓住。   哪怕是帝王,也是人,也有着弱点。   皇上纵然手握天下,却也有多少迫不得已。   他要护着沈绛。   “先生所言,我亦明白。只是今日,除我之外,再无旁人能救阿绛。若是连我都胆怯不敢入宫替她求情,她该怎么办。”   谢珣一双黑眸无悲无喜,他神色淡然,目光却有种一往无前的坚定。   他之所以入了这朝局,全因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如今她身困危局,他如何能拼死相护。   “先生,”在一旁的阿鸢大喊了一声,惊得众人纷纷转头望向他。   只见阿鸢神色冷静的望着姚寒山:“我有一事想问先生。”   “好。”姚寒山并无意外,冷静道:“我与阿鸢有几句话说,几位稍等片刻。”   很快,姚寒山与阿鸢走到院外,春风拂面,空气中有种幽淡的花香。   天边渐渐露出的晚霞,霞光轻笼大地。   “先生,小姐她会有性命之忧吗?”阿鸢轻声问。   姚寒山点头:“有。”   卫氏一族覆灭之前,他们都曾以为,哪怕帝王铁石心肠,也会看在昔年情分上,网开一面吧。   可是屠刀落下,一家数百口,男丁尽数被屠戮。   女子皆被流放,最后熬不过流放途中的苦楚,死了大半。   皇权之下,早无私情。   阿鸢哽咽了起来,她说:“我不想小姐有事,我不想让她死。”   姚寒山闭了闭眼睛。   “先生当年救我,便预料了今日吗?”阿鸢声音轻如细烟,似乎风一吹就散了   姚寒山如遭雷击,恍惚站了半天。   可他的思绪却回到了许久之前,明明那么久远,却恍如隔世。   十七年前,他刚将沈绛抱到沈府。   周氏的孩子早在半年前就没保住,但是她一直假装有孕,就是为了这一日。   周氏是沈作明的妻子,他与卫楚岚未成家时,时常会到沈家蹭吃蹭喝。   那时候日子别提多快活,卫楚岚少有英名,同为武将,一直在沈作明之上。   可沈作明是少有儒将,他压根不在乎这些虚名,甚至以卫楚岚为荣。   他们以为自己会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可以为民请命,能保这天下安乐。   可到头来,他们连自己的家人都护不住。   周氏的孩子没了,但是卫楚岚的女儿却活了下来,他们瞒天过海,将卫家女变成了沈氏女。   那个在铺满漫天赤霞中降生的孩子,被取名为绛。   绛,大赤也。   只愿她往后人生,能如这赤霞般,恢宏绚丽。   他一直留在衢州,帮着周氏处理那些见过孩子的下人。   谁知还是出了纰漏,他们不忍杀人,只是给了一大笔银子,让这些人远远离开。   谁知有个奶娘,拿了银子却未离开,反而又在寺庙中遇到了周氏带着孩子。   甚至还告诉孙嬷嬷,关于三小姐被换了的事情。   当初为了做戏做足,姚寒山确实找来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毕竟刚出生的孩子与好几个月的孩子,模样上差距太大。   待过了几个月,换掉这批下人后,就将沈绛与这个孩子换了过来。   这样就没人知道,这个刚出生的三小姐被人偷换了。   毕竟连亲生母亲都参与其中,这件事实施起来,确实方便。   新的一批到周氏身边伺候的下人,都只以为三小姐是因为奶娘奶水太足,这才看起来比寻常孩子大了许多。   那段日子,周氏严格控制见沈绛的下人,甚至连沈殊音这个当姐姐的,都不允许跟小妹妹见面,生怕孩子看出点什么。   可是千算万算,却还是输在他们太过心软。   他们不忍心造杀孽,却被一个奶娘识破。   毕竟奶娘是日日照顾三小姐的人,孩子被换了,她一眼就认出。   姚寒山原本是打算派人将这个奶娘灭口,可是他发现这个孙嬷嬷似乎对此事好奇不已,居然还打听这个奶娘的住处。   于是姚寒山脑海中,竟升起一个永绝后患的念头。   之后,他便找到奶娘,威逼利诱,若是孙嬷嬷真的来找她,就让她告诉孙嬷嬷,假的三小姐肩后有一处花瓣胎记,而真正的三小姐却没有。   他这一计策,当真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哪怕日后真的有纰漏之处,让沈绛的身世曝光,她也可以凭此逃过一劫。   即便真的坐实,沈家救了卫楚岚的女儿,但是这个孙嬷嬷就是他留下的活证据,真正的撒谎,就是让说假话的人,以为自己说的是真话。   周氏亲生的孩子肩后没有花瓣胎记,而那个假的三姑娘,也就是卫家女身上有花瓣胎记。   所以在那年城外,姚寒山看到这个肩后有胎记的孩子,他便知,自己要找的人找到了。   可他到底未彻底疯魔。   岂能真的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替沈绛受罪。   他一直盼着,沈绛的身世能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姚寒山不言语,阿鸢却问:“离开衢州之前,小姐曾让我离府,她说她到京城定有危险,她不要让我跟着她受苦。”   “可是跟在小姐身边,哪有苦。”   “那日先生你让我跪在街边,你说若是小姐救我,便让我留在小姐身边。若是小姐没有救我,便放我走。可是先生你也知道,小姐定会救我的。”   “我若陷入生死之间,小姐一定来救我的。”   “所以现在,我也要去救她。”   姚寒山终是不忍,他说:“你可知你这一去,便是生死未卜。”   “若没有先生和小姐,我早已是衢州城外的一堆白骨。”   在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之后,姚寒山终于艰难开口。   他说:“好,你若是真的想救你家姑娘,便照着我所说去做。”   院中,姚寒山一句句掰开揉碎,交给阿鸢。   两人回来时,姚寒山便转了语气,同意谢珣即刻入宫。   只是谢珣要离开前,他道:“阿鸢与世子殿下,一同前往,她可助你救小姐。”   谢珣怔住,似是不敢相信。   他的目光在阿鸢和姚寒山之间来回,仿佛不得其解。   沈殊音却立即反对,她说:“不行,灼灼被抓走之前,特地叮嘱过我,让阿鸢立即离开京城。”   她望向阿鸢:“卓定怎么没随你一起来,不管如何,你得先离开京城。”   阿鸢听着这话,先是怔住,待回过神,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带着悲切的目光看着沈殊音,轻声问:“小姐提到我了?”   沈殊音不知缘由,以为她是不信自己。   她解释道:“当时皇上命人抓她进牢中,她扑过来抱着我,在我耳边说出这句话。我虽然不知灼灼为何这么说,但是她既然如此说,就说明此事十分紧要。”   “阿鸢,你别哭,我知道你担心灼灼。但是这里有我们,你先出城。”   这一刻,先前阿鸢假装的冷静彻底被打碎。   她好怕,真的好怕。   她怕自己死,可是她更怕小姐活不成。   小姐知道她身上有花瓣胎记,她让自己跑,她不要自己替她去死。   阿鸢打小就没主心骨,她笨得很,一辈子都只知道跟在小姐身边。   小姐让她往东,她不会往西。   可是这次小姐让她快跑,她不想跑,她也跑不了。   她跑了,小姐要怎么活。   现在只有她去认了卫家女的身份,小姐才有机会脱身。   对,只有这样。   阿鸢不像沈绛那般厉害,她这辈子连刀都没提过,遇到危险的时候,都是小姐冲在前面护着她。   就这一次,仅有的这一次,让她护着小姐。   沈殊音还欲说话时,晨晖推门而入,急道:“殿下,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赐了一杯鸩酒去了牢里。还请殿下定夺。”   众人闻言,俱是大骇。   谢珣没想到永隆帝,竟真的敢如此快下毒手。   竟丝毫不顾沈作明还带兵在外。   “世子殿下,来不及了。”姚寒山沉声说。   谢珣头一次乱了阵脚,这一生他只要守着沈绛一人,若是有人拿捏住了沈绛性命,亦如捏住了他的脉门。   他望着一旁的阿鸢,只留下一句:“晨晖,你带着她先到奉昭殿等我。”   谢珣自打执掌三司之权,就连宫中都埋了暗桩,不管什么消息,片刻就会从皇宫进入郢王府。   只可惜他大权在握,却护不住一人。   他骑马在前,直奔皇宫。   宫里有一处牢狱,是专门关犯错的嫔妃皇子。   如今这里并没关着旁人,唯有沈绛一人。   太监端着酒壶过来时,沈绛隔着栅栏只觉得有些恍惚,没想到竟这么快。   看来永隆帝是真的忌惮卫楚岚,她的身世还未彻底查清,这位无上尊贵的帝王,居然就想要了她的性命。   沈绛还不想就这么死,她还没见到谢珣。   哪怕是最后一面也好呀。   赤色晚霞从高墙上的那一扇小窗洒了进来,徒留一室霞光。   听说她出生那日,赤霞密布,染红整片天际。   是以她被取名为绛。   今日居然又是这样赤红的晚霞,绚烂夺目,将整片天空都染红。   就连晚霞都来给她送别了吗?   待太监进来,将壶里的酒水倒在杯子里,尖细的声音说道:“卫氏余孽,皇上念你乃是女子,特赐你一份体面。”   沈绛目光淡然的望着那杯酒。   “卫氏余孽,还不快些过来,叩谢皇恩。”   赐她一杯毒酒,居然还要她感恩戴德,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沈绛从来不是信命之人,若她真的信命,当日梦到父亲兵败时,她就该逃之夭夭,而不是闯入这京城来。   既然那时她命未绝,就不会轻易魂断今日。   太监见她不动,示意左右:“既然她不愿要这份体面,你们就喂她喝下吧。”   这些太监只以为她也跟后宫妃嫔般,手无缚鸡之力。   两个太监肆无忌惮过来,一左一右准备抓住她的肩膀。   可是他们刚靠近,沈绛却已经跃起,她抓住左边的太监,‘咔嚓’一声脆响,是胳膊折断的声音。   随后一声凄惨叫声,太监捂着胳膊滚在地上。   沈绛直接抢对面端着托盘的太监,对方扔掉托盘,就要往后跑。   她却在酒壶掉到地上之前,接住了酒壶。   那个先前还趾高气昂的太监,转身就门外跑,沈绛抬起一脚,直接将他踹在了牢房的栏杆上,他回身,看见沈绛已经近在跟前。   “你居然敢打翻皇上赐的酒,你不要命了。”   沈绛冷漠望着他:“反正我已经没命,在我之前,我先让你尝尝这份体面如何。”   说完,她捏着对方的下颚,就要将毒酒灌进他嘴里。   “饶命,饶命,”这太监拼命喊叫,可眼看着酒壶壶嘴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意识到自己要是一直张开嘴巴,这酒岂不是轻易就倒在嘴巴里了。   于是他又赶紧闭上嘴。   他紧抿着嘴,拼命摇头。   沈绛看着他既蠢又可怜的模样,也觉得闹腾的差不多,直接将酒壶扔得摔在了地上,里面的酒水洒的倒出都是。   一股子浓烈酒香,弥漫在监牢中。   沈绛笑了起来,老皇帝还挺有良心,连赐给她的毒酒,都挺香的。   可惜都被她砸了。   沈绛松开他们,盯着对方说:“我是不是卫氏余孽,如今还没定论,所以这杯酒我不喝,这份体面我也不要。”   监牢里的闹剧引来了看守侍卫,众人听着她的话,面面相觑。   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有人敢摔了皇上赏赐下来的毒酒。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更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时候,一路赶来的谢珣,却在听到她这句话时,忽而笑了起来。   他站在大牢的甬道上,望着坐在监牢里的沈绛,大笑不止。   直到他径直走过去,抓住沈绛的手。   沈绛看着他一步步跨进来,心心念念想要见的人,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反而有种不真实感。   先前她最大的期盼便是,能在死之前,见她最后一面就好了。   可是现在,见到他了。   她却又生了别的妄念,她不想要死了。   她想要活下去,她与他相识时间的太短,相守的日子更是不多。   “我们走。”谢珣拉着她的手,径直出了牢门。   谢珣何等身份,金尊玉贵的小王爷,如今又是手握权势的左都御史,他闯入牢中,要带走犯人,又有谁敢真的阻拦。   两人居然就这么直接出了大牢。   可是出了大牢,到了外面,就遇到了闻讯赶来的御林军。   “殿下,”御林军的人瞧见谢珣,更是不敢拦,可是也不敢任由他真的将人带走。   为首的侍卫上前劝道:“殿下,这位姑娘乃是皇上亲自下令关押的重犯,还请您三思。”   谢珣紧紧握着沈绛的手掌,沉声:“我现在就带她去见皇上。”   “别怕。”谢珣转头望着沈绛。   沈绛点头:“只要有你,我都不惧。”   谢珣紧紧握着她的手掌,一路前往奉昭殿。   这一路,御林军只敢跟在他们左右,压根不敢上前。   两人一路走过,紧握着双手。   一刻都不曾松开。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淡去,朱墙黛瓦,宫禁深深,都在这一刻隐去,唯有相识以来的种种浮上心头。   此刻他心底只有她,她心底亦只是他。   手掌相握,一步步登上长阶。   “微臣谢珣请求觐见皇上,”谢珣跪在地上,朗声喊道。   沈绛同样跪在地上。   很快,里面有个矮小的身影跑了出来,彭福海瞧见他们二人,当即哎哟了一声,他这一路过来,早已经有人来禀告永隆帝。   “殿下,皇上正在里头发火呢,您说您这是……”彭福海跺脚,满脸焦急。   谢珣目光笔直的望着对面大开着的殿门,又朗声道:“陛下,微臣谢珣叩见。”   就在两人跪着时,里面终于又有了动静。   很快,一身明黄龙袍出现在他们眼前。   随后他身后有一个被人拖着的身影,随后那个身影倒在皇帝的脚下。   永隆帝微垂着眼眸,望着眼前的小丫鬟,随后他又望向谢珣:“这小侍女方才所喊之话,究竟是何意?”   谢珣怔住,他只让晨晖将阿鸢带到此处等着。   先前太过混乱,姚寒山让自己带着阿鸢,说是可救沈绛。   他甚至还来不及思考,只能匆匆让晨晖先把人带来。   沈绛怔住,望向阿鸢,又似不敢相信般,转头望着谢珣。   直到阿鸢直直跪在地上:“陛下,您要找的人是卫家的女儿,我家小姐不是。我才是。”   沈绛睁大双眼,脱口道:“阿鸢,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小姐,我一直以来都骗了你,当年我并非真的流落街头,无家可归,是有人让我在你出门的路上等着你。因为他们知道你心底善良,一定会救我。”   阿鸢微抬着眼睑,望向沈绛。   晚霞渐落,天际渐渐被夜幕所遮盖,奉昭殿周围的明灯一盏盏被点亮。   风声在空中呜咽。   阿鸢似乎生怕被人打断,她说:“其实一开始我确实被养在沈家,只是被奶娘发现之后,我便又被转移出了沈府。直到五岁那年,他们让我利用小乞儿的身份,重新回到沈府。”   “他们说沈作明手握兵权,我在沈家的庇护之下,必能安然一世。”   永隆帝低头望着眼前这个如蝼蚁一样的小宫女。   这居然是卫楚岚的女儿?   可是方才他让人验了此女的身,她肩后居然真的有先前那个老嬷嬷说的花瓣胎记。   沈绛摇头:“阿鸢,你不要再胡说。”   可是下一刻,阿鸢从怀中掏出一物,她拿出的那一刻,问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这个东西?”   永隆帝低头望过去,郝然一震。   “这是陛下当年赏给我父亲的东西。”阿鸢颤着声音,一字一句将话说完。   她本不过是个侯府的小侍女,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直面圣颜。   哪怕她胆小,可是也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   她一定要救小姐。   阿鸢偷偷望向沈绛,仿佛是要偷偷给自己力量。可是她望过去时,就见沈绛也在看着她,沈绛摇头,满眼祈求,让她不想再说下去。   可是阿鸢最终还是说出,她说:“您不是一直想要知道,卫楚岚自裁前说过的话。只要陛下放过我家小姐,我便告诉您。”   “就凭你也敢朕谈条件?”永隆帝冷眼看着她。   帝王最厌恶的便是威胁。   阿鸢跪拜在地,她道:“皇上,我家小姐本就是无辜。她只不过是被我们利用,成了我的掩护罢了。”   “既然她被你利用,成了你的掩护,为何你又回来自投罗网。”   显然永隆帝还是不相信她才是卫氏女。   阿鸢匍匐跪在地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小姐待我,我怎能亲眼看着她替我枉送了性命,所以我前来领罪,任由皇上处置。”   沈绛突然发现,阿鸢说的每句话,都是她听不懂。   这不是阿鸢能说出来的话。   她再次转头看向谢珣,心底一点点冰冷下去。   他们竟让阿鸢进宫认领卫氏余孽的身份,永隆帝现在不就是要一个卫家余孽,那就给他一个。   沈绛的手掌从他的手中脱落。   谢珣意识到时,伸手想要重新去抓。   永隆帝神色冷漠的落在他们身上,他声音骤然一冷:“小小婢子,竟也敢与朕谈交易。既然你说自己是卫氏余孽,那好,朕今日便处置了你这个卫氏余孽。”   “来人,将此女即刻杖毙。”   沈绛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浑身冰冷。   她挣扎着要往前,可是却被身边的谢珣抓住手腕。   谢珣叩头求道:“皇上,此女生于市井,不善言辞,并非有意顶撞圣上,还请圣上留她一条性命,以示陛下宽厚。”   言语间,阿鸢已被人塞住了嘴巴,拖了过去。   动手的人是宫里的太监,这些人是行刑的行家,就连这棍子打在身上都是有个轻重。虽然今日这个小侍女有世子殿下求情,可是皇上下的命令乃是即刻杖毙。   这就是不留活口的意思。   永隆帝眼皮微抬,再次朝沈绛看了一眼,语气森冷:“卫氏一族,铁证如山,谁知他们竟不念朕恩,蛊惑太子,意图谋反。朕自不会再姑息这些余孽,此后,凡卫氏余孽,一经查证者,皆杀无赦。”   方才谢珣求饶时,让永隆帝突然想起了太子。   卫氏一堂当初便也是这般蛊惑太子的吧。   帝王杀心,一旦起了,便无法轻易停止。   不过蝼蚁尔,他何须三思。   杀了也就杀了,哪怕是给这些小辈一些警告也是好的。   谢珣心头一凌,他知道皇上这是在警告自己。他若是再敢求情,下一个被杖毙的就是沈绛。   沈绛却反应过来,她直接高喊:“皇上,阿鸢她根本就不是……”   她话音还说完,突然脑后重重一击。   整个人软软倒了下去。   永隆帝望着谢珣,对于他打昏沈绛的行为,却并未多言,只冷声道:“你便留在此处,亲眼盯着行刑结束。”   这是永隆帝给他的惩罚。   也是警告。   谢珣跪在地上,慢慢俯身下去,一言不发。   永隆帝甩了袖子,离开此处。   一旁的杖刑正在继续,一棍又一棍,打在人身上的闷声,还有哪怕嘴巴被堵住,依旧发出的呜咽声。   这一声又一声的呜咽,在风声中,越发凄楚。   犹如风都哀嚎,每一声都钻进了耳中。   谢珣闭了闭眼睛,可是棍声却停止不下来。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怀中有动静,他急忙低头,竟发现,刚被打昏过去的沈绛,居然挣扎着醒来。   不知是她心底强烈的意愿,还是随着风声一通传来的呜咽声,惊醒了她。   “阿鸢。”沈绛起身冲过去。   谢珣慢了一步,已被她跑出去了几步,只见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趴在地上,两边的手持廷棍的太监,一下下打在她的身上。   沈绛疯了般要冲过去,却被谢珣从背后抱住。   他死死抱着她,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中,却未挡住她的嘴。   “阿鸢。”一声极凄厉的声音,从胸腔中嘶吼而出。   谢珣将她抱住,她拼命挣扎,挣扎到竟是连他差点都站不住,直到她的脚踩住他的衣袍,带倒两人。   她倒在地上,依旧还没放弃。   用尽全部力气在挣扎,想要挣脱他的束缚。   她口中的呜咽声,与不远处渐渐弱下来的呜咽,在风中交织在一处。   她不要阿鸢代她去死。   她不要!   她宁可死!   宁可死!   沈绛手指拼命抓着地面,手指扣着地缝,抓出鲜血淋漓,也还是想要往前一步。可是抱着她的男人,却也拼命将她禁锢在怀中。   明明男子与女子之间,气力相差那么大。   可是这一刻,沈绛如同疯了一般,她竭力想要挣脱,可是却怎么挣脱。   就像是这该死的命运,她以为自己摆脱了。   可是到头来,她想要守护着的人,却还是因自己而死。   她以为自己可以迎着命运的浪头,乘风之上,却发现她不过是浩瀚烟海中的一叶扁舟,风浪一大,便将她彻底打翻。   就连她想要挣扎海水的束缚,到头来,也只不过是徒劳一场。   终于,不远处有声音传来:“好像是没气了,还继续吗?”   突然沈绛整个人静止了,原本还在拼命挣扎着的人,只是在一瞬间,就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安静的躺在地上。   她仰头望着头顶,不知不觉间,头顶星空一片。   漫天星斗,那样美好而又静谧。   沈绛的眼泪止不住般,顺着眼角落下,一滴又一滴,带着前所未有的滚烫。   她毫无顾忌的躺在地上,克制不住的恸哭起来,胸膛犹如被堵住,哭声渐成悲鸣,一声又一声。   心脏痛的呼吸不了。   谢珣缓缓半跪在地上,缓缓伸手,想要将她抱在怀中。   可是他的双手,刚触及她的身体,沈绛紧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她的黑眸被泪水浸润着,带着潮湿的水汽,可是隔着水雾之后,却不再是柔软。   而是恨意。   铺天盖地的恨意,在她的眼底,朝他袭来。   沈绛挥打开他的手掌,自己慢慢爬了起来,一步步朝不远处走去。   此刻杖刑已经停止。   那一声声仗打声停了下来,可是又好像从未停止,她的耳畔还是能听到。   这样沉的声音,打在自己的身上,该有多疼。   阿鸢这丫头,最害怕疼了。   她得去赶紧去看看。   这丫头还不知要怎么抱怨她,她会问自己,小姐,你怎么还没不来救我。   沈绛一步步走过去,可还未走到跟前,周围却是一滩血迹。   冲天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一阵衣风从身后袭来,抱住她的同时,挡住了她的眼睛。   谢珣第一次带着哀求的声音说:“阿绛,求你,别去看。”   沈绛安静站在原地,仿佛又突然之间,被他一句话轻易劝住。   可是她脸上的泪水却从未停止,谢珣的手掌心,触碰到的都是泪水。   若是他看着她此刻的眼神,就会发现那双曾经带着灼灼骄光的黑眸,在这一刻黯淡了下去,仿佛是燃烬最后一丝光彩,从此变得空洞。   不久,彭福海一路小跑回来,他低声说:“殿下,皇上吩咐,若是杖刑结束,你便可带着三姑娘回去了。”   谢珣望着不远处,彭福海看了眼,再次小声说:“这尸身,皇上没吩咐,殿下若是想处置,倒也不是不可以。”   此时,一个匆忙的身影,居然从宫外一路急行而来。   这是代表着八百里急报,乃是西北大营直接送入宫里的军报。   无人敢拦,更是无人敢挡。   彭福海转头瞧了一眼,倒是继续劝道:“殿下,如今皇上正在气头上,您还是趁早带着三姑娘出宫,以免再惹恼皇上。”   不过就是片刻的时间,一个小太监从殿内跑了出来,脸上已带着泪,一到跟前便跪地喊道:“西北大营急报,长平侯、长平侯他……”   沈绛猛地推开谢珣依旧覆在她眼前的手掌,垂眸望着跪在地上的小太监:“我爹爹怎么了?”   “长平侯率兵作战,不慎中了敌人的埋伏。”   小太监长泣一声,终于喊出余下的话:“以身殉国。”   沈绛木讷望着对方,眼珠一动不动,方才滔天的恨意,又在这一刻消失。   她仿佛孤身站在狂野之中,周围风声大作,她伸开手,却什么都抓不住。   明明四下无雨,可是她的心头仿佛有滔天洪水肆虐,她所坚持的,她所想要抓住的,全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冲垮。   沈绛的胸膛在这一刻像是要爆炸,所有的情绪都堆积在这里。   这是老天爷与她开的玩笑吗?   她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可到头来,她所改变的,都只是一场空。   沈绛跪在地上,仰天望着虚空,发出一声痛到极致的悲鸣。   犹如困兽,不得挣脱。   “把他们都还给我,还给我。” 第141章   春日里的京城突然狂风四作, 升起一股肃杀气氛。   不多久,内阁诸位辅臣,都被一道急诏宣入宫中,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又发生何事。   直到一夕间仿佛老了十岁的永隆帝,语气沉痛宣布。   长平侯沈作明,在与北戎蛮人作战时,不慎中敌埋伏,被北戎王子赤融伯颜斩与阵前, 以身殉国。   此言一出,众人目瞪, 竟连一向最沉稳的首辅顾敏敬都当场跌靠在椅子上。   镇守西北大营的长平侯一死, 西北大营该如何?   大晋该如何?   北戎人会不会趁机南下,踏足大晋国土。   沈绛的马车连夜启程时,连她自己都未曾想过。   短短一日, 她的人生被彻底改变。   她的阿鸢被永远的留在这座皇城,她的父亲战死在北方的沙场,现在她要前往北方, 收殓她父亲的尸骨。   马车车轮滚滚,行驶出了城门。   她漠然坐在车里, 心头掀不起一丝涟漪。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连思考的能力都失去, 可是脸颊上又一片湿润, 泪水早在不知不觉中流下来。   她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经在皇宫里流完。   可是心上好像有个大洞。   不管再多的眼泪, 都填不满。   阿鸢!   爹爹!   一夕之间, 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甚至她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   她姓沈吗?   她是叫沈绛吗?   她到底是谁?   煌煌十七载, 她竟把自己活成了一场空。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再次停下,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沈绛茫然坐在车里,什么都不想做。   直到她突然像是想到什么,掀开车帘,直奔车下的人。   傅柏林正在跟姚寒山说着话,姚寒山入京城太过危险,幸亏锦衣卫如今是傅柏林当家,是以他才能悄无声息的进出。   姚寒山此刻心绪也极不佳,傅柏林赶来告诉他,西北大营的紧急急报。   他心头痛极,犹如苦胆入喉。   傅柏林见他这般伤神,低声说:“先生,你与灼灼都不宜留在京城,如今她的身份曝光,虽此次有阿鸢……”   傅柏林身为锦衣卫,见惯了生死,也早已经看淡了生死。   可是提到阿鸢之死,他竟有些说不下去。   他不仅亲眼看着沈绛长大,他也是亲眼看着阿鸢长大。   昔年那个可爱的小女孩,跟在沈绛后面,一口一个大少爷,纵然心冷,也忍不住伤怀。   稍愣片刻,他说:“此次虽说阿鸢替灼灼挡了这劫数,代她受死,可是皇上到底对她的身世起了疑心,所以您还是先带着她离开京城。”   沈绛下马时,犹如鬼魅般,走到他们身后。   然后亲耳将傅柏林所说的话,听的清清楚楚。   ——替灼灼挡了劫数。   ——代她受死。   沈绛茫然的望着他们,直到傅柏林先发现她,“灼灼。”   “所以你们都知道,我是谁?”   傅柏林脸色微变,一旁的姚寒山轻叹一口气,似不知该如何解释。   沈绛茫然四顾,她望着他们,可又像是都不认识了。   “我得去带阿鸢回来。”   突然她开口说道,刚才她走的太过匆忙,在听到爹爹的死讯后,她整个人都茫然了,任由谢珣拉着她出了皇宫,上了马车。   任由马车拉着她到了城外。   现在她好像如梦初醒,转身就要回头。   她不能就这么走了,阿鸢还在那里,她得去把她找回来。   哪怕…哪怕只是一具尸体。   尸体,沈绛又落下了眼泪,明明早上的时候,她还叫自己起床,还跟自己说话,跟自己笑。   可是现在她却成了一具不会动、不会说话、不会笑的尸体。   沈绛刚走了两步,就被傅柏林追上,他按着沈绛的肩膀,低声说:“灼灼,师兄知道你现在心底有多难过,可是人死不能复生。阿鸢的后事,交给我来处理,我定不会亏待了她。”   “我不要把她留在这里,”沈绛面颊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有种风吹一下就能飘走的单薄感。   阿鸢的死和沈作明的死讯,仿佛将她身上的精气抽了大半。   她的双眸再没了往日里的澄澈灼亮,瞳子灰蒙蒙而又黯淡,看得叫人既心疼又担忧。   傅柏林又道:“你若是不喜欢她留在京城,师兄便让人送她回衢州。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她肯定会喜欢的。”   沈绛眨了眨眼睛,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一样,推开他,要继续往前。   傅柏林拦在她身前,语重心长道:“你现在真的不能再回京城,虽然皇上暂时放过了你,可是圣心难测,万一他……”   “我活下来,不是因为皇帝发善心放了我,是因为阿鸢代替我去死了。”   “我的命,是阿鸢的命换回来的。”   傅柏林心底也并不好受,他还是劝道:“你既然也知道,就更该珍惜自己的性命,才不至让阿鸢的性命白白丢掉。”   沈绛奋力推开他,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可是我并不想啊,我不要阿鸢代我去死,我宁愿死在皇宫里的那个人是我,我宁愿被乱杖打死的人是我。”   她真的宁愿是她自己。   眼睁睁的看着阿鸢死在自己面前,清楚的明白,阿鸢是代自己受死。   这余下的人生,她该如何面对。   一直站在后方的姚寒山,终于在听到此话,上前望着她,语带薄怒道:“你可知道你的性命关系着多少人,你可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怎敢轻言生死。”   “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的命没有先生说的那般精贵。”   姚寒山闻言,愣在原地。   冤孽,都是冤孽。   他一时竟是不知该从何讲起,耳边呼啸的风,带着呜咽声。   风声大作的同时,第一道闷雷劈了下来,紧接着闪电划过,照在这看似繁华中兴的帝都之上,映出一片惨白。   春日多雨,又一场春雨轰隆而至。   姚寒山望向她,终于道:“事到如今,再瞒着你也是无益。你确实并非姓沈。”   “你是卫楚岚的女儿。”   又是一道急闪划过,照的沈绛脸颊惨淡苍白,她嘴唇微颤。   许久,她神色反而冷静下来,淡漠道:“原来如此。”   其实早在被韩氏和孙嬷嬷揭发之前,她心底便已隐有猜测,只是她一直不想相信。   姚寒山没想到,她态度会如此冷淡。   他以为她心底有所怨言,说道:“当年将你教给沈家抚养,实乃情非得已。楚岚受奸人所害,被诬陷卖国通敌。卫家男丁尽数被抄斩,女子皆被流放。你当年刚出生,如何能吃得了流放那样的苦楚。为了保下卫氏唯一的血脉,我们只能将你送到衢州。”   “那里远离京城,你可以在衢州安然无恙的长大。”   “卫氏唯一的血脉?”沈绛轻念着这句话,随后她语调中透着近乎冷酷的漠然:“如果我可以选,我只愿做沈作明的女儿。”   姚寒山如遭雷击般,身体颤抖。   他望着沈绛,微咬牙道:“沈绛,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先生叫我沈绛,难道我的选择有错吗?”沈绛并未被他的质疑威吓道。   她此刻的理智和冷静,如同潮水般尽数涌回,一遍遍冲刷着心底的痛苦,仿佛只有此刻切断点什么,才能让她没那么难受。   她该要做出选择的。   沈绛把心底想要说的话宣泄而出:“卫楚岚的旧部为了自己的私心,害了多少扬州百姓。张俭身为扬州知府,却丝毫未尽到砸父母官的职责,反而为了让太子登上皇位,不惜以扬州为局,引得端王入瓮。”   “他的旧部尚且如此,卫楚岚又会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我为什么要去背负一个我压根不了解的姓氏。”   “我爹爹,”沈绛提到沈作明,嗓音再次哽咽,她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爹爹已经以身殉国的消息。   她眼中带泪的望着姚寒山:“他至此都在为大晋而战,他都在保护大晋的百姓。”   倘若刚才的话,姚寒山只当她是一时激愤。   可现在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却像是拿着刀子在剜姚寒山的心。   当年为了保护卫家唯一的血脉,他隐姓埋名衢州这么多年,可是他却让卫楚岚唯一的女儿误解他。   这么多年,他到底在做什么。   姚寒山被沈绛这一番,犹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站在原地,呆愣了半晌,突然仰天大笑。   这笑声里带着悲痛欲绝,还有讽刺。   姚寒山的笑声戛然而止时,他转过头,直勾勾盯着沈绛,声音中带着悲愤:“世人多健忘,如今这天下人只识得沈作明,谁还记得卫楚岚。就连他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知他曾经何等一世英明。”   “灼灼,你可知你的亲生父亲,他十七岁便大败北戎,平定西域之乱,你可知你的亲生父亲,是何等英雄盖世,他曾一人一马追上沙寇,只因对方抢掠边境女子。你可知他为何封号镇国公,一个镇字,何等气概云天,只要他有在,便可镇定西北异族,不敢轻动。”   他说着说着,失声哽咽。   卫楚岚死在了十七年前。   现在沈作明也战死。   当年他们曾豪言壮志,要还这个天下一个山河锦绣。   如今锦绣江山还在,故人何在?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隐瞒你的身份,便是想让你平安度世。可是这世间总是天不从人愿,你的身世终究还是无法瞒住。这就是老天爷不给你逃避的机会,贼老天就是要让你受千般苦楚,万般磨难。你没有软弱的资格,你更是不配退后,哪怕捏碎了骨头,打断了筋骨,你也得给我重新站起来。”   沈绛眼底噙着泪,不服输的望过去。   姚寒山的声音冷厉至极,他从未用这般语气呵斥过沈绛,可是这一刻,他仿佛是要叫醒她:“你说那些自称是卫楚岚旧部的人作恶,我告诉你,这世间,只有你才能代表卫家,因为只有你的身上流着卫氏的血脉。”   “你以为你说一句不想背负,便可弃掉这责任。卫氏的罪,你得去赎;卫氏的冤,你得去伸。”   姚寒山的言语锋利至极,犹如利刃,剖开沈绛的内心,将所有一切都摆在她面前。   那般直白而血淋淋,让她躲不得逃不得。   哪怕她想要选姓沈,可是从她出生那一刻,老天爷就注定了。   要不然也不至于她苟活了这么多年,依旧被别人几句话便拆穿了身份。   因为假的终究是假的。   不会因为岁月的掩盖,时间的风化,从假的变成真的。   她不是沈家女,她姓卫,她身上流着卫氏血脉。   她是镇国公卫楚岚的女儿!   那个所有人提起都惊才绝艳的卫楚岚。   惊雷再次响起,炸在天际,也炸在沈绛的心头。   姚寒山似乎觉得,他前十七岁对沈绛的教育是温和的,失败的,他将她置身在一个温和的琉璃罩子里,妄想让外面的风雨不要波及她。   妄想给她打造一片安定祥和而又不真实的世界。   终究他的妄念破灭。   卫楚岚的女儿从来都不该是燕雀,她应该是翱翔于九州之上的鸿鹄。   沈绛像是受不住般,转身就要走,她不想再留在这里。   远处骏马飞驰,马蹄声渐近,直到一人从马上翻身而下,冲到她身前。   “阿绛,”谢珣轻声喊她,声音里情绪复杂。   头一次他清冷的声音中,带着愧疚。   沈绛看着出现在眼前的谢珣,心底那根一直被拉着的弦,再次一紧。   都来了。   好,都来了。   她心底戾气陡升,被姚寒山逼到墙角,她并非全无反抗,只是她的尖锐对准了谢珣,她问:“阿鸢是谁带进宫的?”   阿鸢乃是一个侍女,若无人带入,她怎么可能轻易皇宫。   甚至是靠近奉昭殿那样的地方。   谢珣心底一痛,他知自己早晚要面对这一刻,他如实说:“是我命晨晖带她入宫。”   沈绛红了眼:“你为何要带她入宫?”   谢珣沉默。   沈绛嘶声道:“你可知我宁愿死的人,是我自己。”   谢珣望着她,声音无比平静:“若是今日我可代你而死,我亦是毫不犹豫。”   沈绛往后退了一步:“可是我不愿。”   她不愿任何一个人为她而死,她不要眼睁睁看着,旁人因她而活生生被打死。   谢珣反而在这一刻,一丝都不肯退让,他说:“阿绛,你的命比这世间任何都重要,我知你心底痛楚,可是今日之选择,我不后悔。若是让我再选一次、两次,甚至千次,我亦是一样的选择。”   这样冷漠而又残忍的一句话,让沈绛心底的那根弦,终于彻底崩断。   沈绛心头堆积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到达了顶点,明明只是这一日,可是她仿佛活过了几个尘世,所有的怨恨、憎恶、痛苦、愧疚,交织在一处,终于尽数喷发。   她望着他,声嘶力竭呵道:“你的手上也沾着阿鸢的血,你也是杀人凶手。”   这一句话几乎是在不假思索间说出,皇帝是杀人者,他便是递刀的那人。   是他将阿鸢带进宫中的。   他那么聪明,他得到消息时,便肯定已经知道,自己就是卫楚岚的女儿。   但是为了能救她,他还是毫不犹豫选择,让阿鸢代她去死。   望着谢珣眼底流露出的一丝痛苦,沈绛居然没有一丝心疼,反而有种莫名的畅快,还有一种报复成功的痛快。   原来痛苦的并非只有她一个人。   突然,谢珣将手中一直握着的刀递了过来:“这把刀乃是我师父道远禅师,临终前托付与我。他说有朝一日,若是遇到卫氏后人,便将这把刀交还给她。”   沈绛低头看着他手中的刀。   “这把名为‘定太平’,乃是当年镇国公卫楚岚所持佩刀。”   沈绛眼底有那么一丝茫然。   定太平。   连他的佩刀都取了这样的名字,他一定比任何人都希望,这天下能够永保太平盛世。   她方才竟还敢大言不惭质疑他的品性。   谢珣将刀递过来时,沈绛握着刀柄,她下意识拔出刀刃。   雪亮刀刃在夜幕中划出一道锋利的寒光,哪怕已封刀十数载,依旧刀锋凌厉,刃劈寒山。   她看着这样锋利的刃,眼眶陡然发红。   “这刀早已经失去了它的主人,”沈绛看着谢珣,眼底的怨憎浓烈到溢出:“你们谢家人的手上,沾满了他们的鲜血。”   谢珣声音清冷至极:“阿绛,你若是想要讨债,现在便可。”   他上前一步,胸膛靠近她手持的刀刃。   锋利刀尖抵在他的胸口。   谢珣黑眸幽深,他在这一刻不仅没有退让,反而近一步道:“你不是要讨债,现在就来取我性命。”   事到如今,他竟还在逼她。   沈绛手掌猛地握紧刀柄,她不知上一任主人拿到它时,是何等英勇。   因为她连他的面,都从未见过。   是姓谢的人,杀了他。   她的亲生父亲、她的阿鸢、她叫了十七年的爹爹……   这一瞬,沈绛的心头一片空白。   她猛地握紧手中刀,竟真的捅了下去。   锋利刀刃,刺进血肉之中的刺耳声响,惊的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   清明和晨晖站在不远处,俱是震惊,大喊道:“世子。”   谢珣抬手,让他们不要过来。   沈绛望着他腰腹间露出的鲜血,几瞬间,便将他浅色衣袍,晕染成血红。   鲜血仿佛在他的衣衫上,开出一朵鲜艳的花。   待她缓缓抬起头,望着他的脸,他此刻痛的几近蜷缩,沈绛的心仿佛从麻木中生出一丝知觉。   他轻声喊道:“阿绛。”   这一声如同耳语般的呢喃,仿佛换回了沈绛的清醒。   她刚才做了什么?   可是沈绛望着他,却又更加痛苦,她爱他,可是她又恨他。   “我会回来的,阿鸢的债,卫家的债,我总有一天会讨回来的。”   说完,她猛地拔出手中刀刃。   急速飞溅而出的鲜血,喷射到了她的半边脸颊。   血是温热的。   这一刻,沈绛终于清楚意识到,她杀了他。   她居然要杀了谢珣。   爱与恨,从来都不是对立的,此刻它们同时在她心底,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成碎片。   沈绛再不去看他,转身就走。   她要离开这里,但是,她也会回来的。   谢珣半跪在地上,他伸手握住腰腹间的伤口,鲜血顺着他手指缝漫出,他伸出一只手,想要像从前那般,伸手抓住她。   可是他只能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只有意识在这一刻,有一丝的清明。   他心底竟没有怨,只有心疼。   如果说今日阿鸢之死,要找一个人来承受这罪孽。   能让她心中愧疚和痛楚减少几分,那么他愿当这个人。   他的小姑娘啊,他连一丝苦都舍不得让她吃。   更何况,这样沉重的人命。   罪孽滔天,便由他一人来担。 第142章   在沈绛跃上马车的那一刻, 外面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大雨顷刻间,将天地遮蔽在漫天的雨珠。   谢珣站在不远处,以最后一丝清明望着沈绛的背影, 心底期望着她能回头, 哪怕只是回头看她一眼。   可她从转身到上车,消失在他视线中,再未回过头。   她恨他。   谢珣心痛到极点, 竟凄然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容中都透着绝望。   阿绛,求求你。   他在心底默喊着她的名字, 他想要将她留下, 或者跟着她一起走。   可是他知道, 在这一刻他们注定会分离。   就在昨日他还在想, 该找个什么时机, 请求皇上给他们赐婚。   不过半日,一切都变了。   纵然他手握权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他依旧护不住他心爱的女子。   谢珣望着远处大雨中的马车,眼看着车轮缓缓滚动, 终于再也无法克制, 往前踏了一步,喊道:“灼灼, 别走。”   随着这一声喊,他喉头腥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身后的清明和晨晖上前扶住他。   “殿下。”   晨晖看着他嘴边的血迹, 立即掏出身上的药, 倒出来, 谁知雨势实在太大,药瓶居然滚落在地上,里面的药丸浸了水。   晨晖当机立断:“我们立即回府。”   谢珣此刻已经陷入昏迷。   清明点头,与晨晖将谢珣扶上了马车,只是晨晖要骑马时,清明却站在原地望着他,似乎有话要说。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晨晖勒住缰绳,低头看他:“清明,你还愣着干嘛?”   清明却没动,晨晖又催促了一句:“还不赶紧上马,世子的身体只怕撑不住了。咱们得赶紧赶回府里。”   “我不跟你们回去了。”最终清明猛地握住拳头,下定决心说道。   晨晖瞪大双眼:“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清明抬头,大吼道:“我要跟三姑娘走,虽然我不知道她要去哪儿,但是我知道她一定会想给阿鸢报仇的。”   晨晖目瞪口呆,许久,他低声说:“你连公子都不要了吗?”   大雨落在他们的身上,清明眼底一片模糊,竟分不出是雨水还是眼泪:“我若是待在公子身边,我一定会给他闯祸的。”   他一直留在公子身边,便会常常看见害死阿鸢的人。   他怕自己迟早有一日会找对方算账。   晨晖盯着清明:“你喜欢阿鸢吗?”   他虽认识那个小姑娘,可是并不如清明那般熟悉。   “喜欢,我喜欢阿鸢,”清明声音极大,末了,整个人陷入颓唐之中:“她活着的时候,我小心翼翼,从不敢多言。如今她死了,我竟是连想说给她听都没办法。”   晨晖极艰难的再次开口:“你若是此番离开,便再也无法回公子身边。”   哪怕是这样,你也要离开吗?   晨晖和清明自幼陪伴谢珣,晨晖年纪稍大,对于他来说,清明便是犹如亲弟弟一般的存在。   他从未想过,他们之间有一日会如此分别。   清明抬头望向他,似乎彻底下定决心:“我知道,所以请你代我跟公子说一声,清明无颜面对公子,若是日后有机会,定会亲自回来请罪。”   晨晖咬牙,望着他。   而清明也像之前的沈绛那般,转身上了近处的马,拍马离开。   再也没回过头。   晨晖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铺天盖地的雨珠,一人一马,渐渐模糊了背影。   姚寒山望着这一幕,低声说:“让阿鸢入宫,是我决定的。”   傅柏林一怔。   “先生,你也只是为了保全灼灼,如今她身上背负着的已不是一个镇国公府的冤案,”傅柏林压低声音道:“西北大营二十万兵马,沈作明一死,饶是处理不好,只怕会引起异变。灼灼如今还是沈家女,由她前往西北答应,定会安抚人心。”   不愧是在锦衣卫浸淫了这么多年的人。   傅柏林虽然也为阿鸢的死难过,可是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只有替活着的人,抓住该抓住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沈绛的身份虽然被暂时隐瞒,可是以皇帝的疑心病,她随时都可能有危险。   可若是西北大营的二十万大军,能够被她所用,那么她便彻底有了自保的能力。   哪怕她是卫楚岚的女儿又如何。   谁又能动得了她。   傅柏林从不觉得自己是良善之人,入了锦衣卫,早就把良心二字喂了狗。   可是这世间,哪怕是像他这样行走在黑暗边缘的人,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先生,是他敬重的。   灼灼,如同他亲生妹妹,是他想要护住的。   姚寒山认同他的说话:“沈作明在西北大营这么多年,况且西北大营两任主帅,都与沈绛有关。这次我带她去西北,不仅是要收殓沈作明,更重要的是,是要将西北大营彻底掌握在我们手中。”   西北大营曾经的主帅是卫楚岚,之后便是沈作明。   沈作明甘愿冒着那样大的危险,收养卫楚岚的女儿,本就是因为他们乃是多年挚友,他自然不会清洗卫家的势力。   这么多年经营下来,西北大营早已是沈卫两家所掌。   沈绛既是卫家女,又是沈氏女,身份上没有比她更加合适。   如今唯一要担心的便是,她是女儿身。   自古以来,女子掌兵权本就是少之又少,花木兰太少。   姚寒山轻叹了一口气:“如今唯有事在人为。”   傅柏林低声说:“先生,都已经到了这一步,您万不可如此泄气。灼灼心性极为坚韧,当初沈侯爷出事,她还不是谁都没依靠,愣是靠着自己,将此惊天大案翻了过来。”   这也是傅柏林对沈绛有信心的原因。   他这个小师妹,他早已经看出来,绝非是寻常女子。   况且先前扬州流民案,她也亲自参与其中,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早已经历练了她。   “没想到你倒是对她有信心,”姚寒山微怔。   傅柏林撑住手中油纸伞,低声说:“先生,有您在灼灼身边,我相信西北大营兵权,定能唾手可得。”   “时辰不早了,您还是早些起程吧。”傅柏林又道。   姚寒山点了点头,在他的护送之下,登上了马车。   *   沈绛从上了马车开始,又陷入了那种昏昏沉沉的状态,耳边的大雨一直没有停下。   她只能紧紧抱着怀中的刀。   可是先前她一刀刺入谢珣腰腹的一幕,不断在她脑海中想起。   突然,她的思绪似乎又想到了故衣胡同,那时候她是衢州来的落魄小姐,哪怕身上有银子,也不敢大手大脚。   生怕被人发现,她是沈作明的女儿。   唯有隔壁的那位三公子,叫她放下了心房。   他不顾危险,带她去天牢见爹爹,在护国寺她深陷重围,是他拉着她进入了躲避的暗格之中,在欧阳泉别庄,他是浪荡富家公子,带着她这个小丫鬟,一路去取证据。   一幕幕,如闪回般闯入她的脑海。   沈绛知道自己将阿鸢的死,怪罪在他身上,实在是太没道理。   可是她总是忍不住想,若非是他带阿鸢入宫,或许阿鸢就不会死。   待马车抵达驿站时,车夫掀开帘子,这才发现沈绛病了。   不知是她淋了雨,还是因为心伤太过,整个人发起了高烧,脸颊通红,连意识都是模糊,一直昏迷不醒。   姚寒山本就懂医术,当即开了药方。   让人立即去附近的市集采买药材。   待药材买了回来,姚寒山亲自煎药,喂给沈绛喝下。只是她病的太过厉害,连嘴都张不开,汤药喂了一碗,只怕连一半都没喝下。   行程一下就被耽误了下来。   直到第二日傍晚,沈绛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皮,觉得沉重的厉害。   “先生。”   她望着坐在桌边的人,姚寒山亲自守着她一天一夜。   他如今年纪也大了,又是文人,看起来格外憔悴。   “灼灼,你醒了。”姚寒山松了一口气。   沈绛眼皮都眨不动了,只是问道:“我们到哪儿了?”   姚寒山说了个地名,沈绛一听,有些恍惚,她说:“居然刚出京城地界,岂不是离西北大营还有好远好远。”   “不行,咱们得立即赶路。”说着,她居然掀开被子要下床。   姚寒山立即上前,按住她:“你现在身体还没恢复,赶路不着急,咱们等你的身体彻底恢复了,再起程也不迟。”   沈绛苍白着一张脸,她眼睛本就大而明亮,此刻脸颊消瘦下去,一双眸子更是大的分明,只是那双永远澄澈,犹如盛着夏日灼光的黑眸,此时犹如熄灭了光芒。   暗沉的厉害。   她望着姚寒山,几度想要开口,嗓子却又仿佛被堵住了,终于,她哽咽道:“我没用。”   姚寒山望着她颤抖的嘴唇,没来由的心疼。   到底是自己教养长大的。   “你怎么会没用,是先生没用,让阿鸢入宫的决定,是先生决定的,”姚寒山望着她,还是决定把这个真相告诉沈绛。   沈绛有那么一瞬,是愣在原地。   她手肘撑在床榻上,茫然无助的望着姚寒山。   直到她失声痛哭,浑身颤抖,她哭的那样厉害,一边哭一边呜咽:“我好没用,我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生病,我还得去见爹爹最后一面。”   她一字不提谢珣,仿佛不提,便能忘记那样撕心裂肺的痛苦。 第143章   窗外的大雨早在不知不觉间停了, 沈绛躺在床上,突然是下定决心般,微撑着起身喊道:“阿鸢, 去告诉先生,不论如何, 我们明天都得去启程。”   她一口气说完,外面没有丝毫动静。   “阿鸢, ”沈绛又下意识喊了一句。   直到外面依旧是寂静无声, 沈绛突然意识回笼,这才想起来。   这个世界上, 再也没有一个叫阿鸢的姑娘。   再也没有一个,只要她喊一声, 就会在近处回应她的人了。   沈绛心底再次悲从中来,那种无力感、折磨感,一阵阵袭上心头。   这次跟头,是她平生从未栽过的。   她先前虽经历过沈作明入狱,可是身边有人扶持, 哪怕敲登闻鼓,告御状, 舍了一身剐, 却也真的把皇子拉下了马,自身反而未受什么损伤。   她这一路看似凶险,却每每总能逢凶化吉。   唯有这次, 她亲眼看着阿鸢被打死, 却无能为力。   这种无力感, 只要想起就会折磨着她, 一次又一次, 想一次就会折磨一次,如刀割,如剜心。   只是这样的感觉,反而刺激着她的思绪越来越清楚。   先生要带她前往西北大营,除了为她父亲收殓之外,还有就是奔着西北大营的兵权而去。   不管是卫家还是沈家,在西北经营了这么多年。   她身负两家的责任,才是最该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的人。   况且阿鸢的仇,她要报。   这笔血债,她迟早要让他们还回来。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沈绛侧耳听了几声,只觉得夹杂在其中的声音,有些耳熟。   她心中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最终强撑着起身,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就见不远处的院内,清明一脸气愤道:“你们凭什么赶我走,我要见三姑娘。”   “先生说了,三姑娘正在静养,谁都不许打扰。况且你本就不是三姑娘身边的人,”拦着她的人义正言辞道。   沈绛定睛看了看,这人是姚寒山身边的侍从。   直到清明瞧见房门打开,望过来,惊喜喊道:“三姑娘。”   “清明。”沈绛见到他,还以为是谢珣派他来,与自己说些什么。   清明直接推开面前挡着的人,冲了过来,沈绛看着他,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三姑娘,我想跟你一起走。”清明一口气说道。   沈绛微怔的望着他。   她有些没懂他的意思,“你想跟我走?”   “我不想留在京城了,我知道您离开,肯定是要给阿鸢报仇,所以我也想跟着您,”清明语气坚定。   这一路上他策马追上沈绛,哪怕被人阻拦,也不在乎。   沈绛凝望着眼前的少年,初见时他眼底盛满清澄光亮,如今他眼底有怨、有恨、有怒还有痛。   那座皇城埋葬了他们在意的人,他们却只能仓惶离开。   “日后我会一路漂泊,更不知前程在何方,”沈绛苍白的面容上露出惨淡笑意。   雨后的天空,依旧有着一层散不去的灰色阴霾,一如覆在他们每个人心头的阴影。   清明望着沈绛,眼底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他从未离开谢珣身侧半步,哪怕是晨晖,世子都会将他留在京城里,反而只会带着自己。   可是这次他毫不犹豫的离开,便是带着再也回不去的觉悟:“我自幼跟着殿下,什么苦都吃过,什么苦都能吃。只要能为阿鸢报仇,我都不在乎。”   沈绛心底的那些彷徨,仿佛也在这一瞬被彻底扫清。   连清明都尚且有这样的勇气,她亲眼看着阿鸢死在自己面前,为何不敢去争。   “对,我们要替阿鸢报仇。”   次日一早,姚寒山刚起身,准备让人再给沈绛煎一副药。   可他一出门,就发现自己的侍从正在搬着行礼,他们的东西其实并不算多,这么多人也就几个箱子,一辆马车便足以装下。   “先生。”他回头,就看见束着长发的沈绛,出现在身后。   她原本苍白如纸的脸颊,此刻似乎好看了不少,但是病容未曾完全褪去。   沈绛说:“西北大营的消息传来,路上虽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但咱们的脚程还是不够快,所以我想从今日开始,轻装启程。”   姚寒山不免担忧:“你的身体还未彻底恢复,此时强行上路,你能吃得消吗?”   “先生,不必忧心我,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沈绛声音虽低却坚定。   见她如此坚持,姚寒山也不再劝诫,毕竟他也想要尽早赶到西北大营。   越早到,就是越是能控制情况。   于是一行人,日夜兼程,不停赶路。   路上哪怕因为错过了驿站,只能在野外露宿,沈绛也没有一丝抱怨,她的身体依旧还未完全恢复,但是比起那日的情况已好了不少。   这一路越走越临近边关,周围景致都与先前看见的不一样。   沈绛曾在江南待过数月,江南哪怕是在冬天,依旧会保持几分绿意盎然,小桥流水的精巧,似乎镶嵌进了江南的骨髓之间。   美得精秀,美得细致。   而这一路往西北而行,哪怕如今是春日,周围也是肉眼可见,越来越多的黄色。   骑马一整天下来,头发上全都是细细的黄沙。   仰天关位于勾注山脊,地处要塞,山岭高峻,沟涧曲折,是以雄关依山傍险,乃是大晋阻挡外敌的第一道军事防御线。   因此仰天关又有‘三边冲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之名。   西北大营便在仰天关内,与临近的雍州城也只有不到二十里的距离。   沈绛他们越是靠近雍州城,就能感觉到那股紧张肃杀的气氛。   西北大营主帅沈作明战死的消息,早已经藏不住,边境百姓难免人心惶惶。   沈作明乃是一直挡在他们面前的那尊战神,谁都没想到战神也会有死的这一日,原本以为那些战事都被挡在仰天关之外,可是现在随时都有被兵临城下的危险。   谁都不知道,一觉醒来之后,北戎人的铁蹄会不会踏破他们的家园。   甚至沿路的官道,沈绛看见了举家迁徙的人。   这日沈绛在路边歇息,就瞧见一大家子也停了下来。   她拿着手中的面饼,细细嚼着,对面的小女孩似乎有些饿,一直盯着她的面饼看个不停。最后还是沈绛主动掰开一块,递了过去。   小女孩望着她,又望着身侧的阿爷,并不敢接下。   沈绛塞到她手里:“吃吧,姐姐包裹里还有好些干粮呢。”   “这位小姐,使不得,”小女孩的爷爷赶紧道。   沈绛轻笑:“能遇到都是缘分。”   随后小女孩的爷爷这才点点头,小女孩接过面饼。   沈绛忍不住问道:“老人家,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又要往哪去?”   “我们从雍州来,去往关内,不管去哪儿,总比待在这里好。”面前头发胡须皆白的老者,哪怕一眼就能看出是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却依旧有种被岁月历练的睿智。   听到这话,沈绛忍不住问道:“雍州的情况不是还有二十万大军?”   老者摇摇头,叹息道:“长平侯一死,谁人能撑起这片天地,我听说北戎部落出了一个了不得王子,长平侯便是死在这人手中。咱们雍州要变天了。”   沈绛捏紧手中面饼,低声说道:“老人家何必说这样丧气的话,长平侯不在了,不是还有其他将军。”   “不是老朽要说丧气话,其他将军一直以来都在长平侯手底下打仗,如今主心骨倒了,谁能站起来撑起这片天。”   沈绛仰头看着头顶,虽说塞北的环境恶劣,可是景致却是格外大气壮阔。   特别是头顶的这片天空,沈绛从未在京城或是江南,见过这样辽阔湛蓝的天空,如同被水洗过的蓝色,干净的让人舍不得眨眼睛。   空气中吹过的风,都带着塞北的味道。   沈绛沉寂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有的,卫楚岚死后,有沈作明。如今沈作明死了,也会有新的战神出现,保护这片土地。”   老人家闻言,脸上极是惊诧,许久,他轻声说:“没想到姑娘小小年纪,竟还有如此见识,卫公的名讳,老朽也不知多久没听人提起过了。”   他这么一说,让沈绛也是一惊。   她没想到一个乡野老者,居然也知道卫楚岚。   沈绛禁不住问道:“老人家,你也听说过卫楚岚?”   “你这小姑娘,小看我老头不是,卫公虽然已经死了十八年,可是他的名讳,老朽又怎么会忘记。而且我想这仰天关内的许多人,都跟我一样,从未忘记过。”   从前沈绛只在卫楚岚的旧部口中,听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先前先生怒极斥她,沈绛清醒之后,心中也有后悔。   如今她头一次从一个陌生老者口中,再次听到关于他,便忍不住问了起来。   大概也是因为在这道上,不用担心周围有探子,又因为沈绛乃是陌生人,老者似乎止不住了话匣子,他说:“当年卫公年少,便投身西北大营,不过几场仗打下来,便叫所有人都知晓了他的厉害。”   “就说他对付那些北戎蛮子,那叫一个英勇,永隆三年时……”   老者似乎也难得有这样的谈性,说起来陈年往事,神采飞扬,最后不仅沈绛坐在一旁听着,就连清明还有其他侍卫,也纷纷坐下,听着他说话。   说到精彩处,众人大笑不已,唯有沈绛心头有着浅浅感慨。   原来他是这样的卫楚岚。 第144章   都说近乡情怯, 当从姚寒山口中得知,明日他们就会到达边境雍州时,沈绛心头也升起了一股淡淡, 说不上是情怯还是胆怯的思绪。   夜里的时候,因为边境不比别处,驿站都有些少。   因此他们晚上是在一间破庙中落脚,沈绛睡在马车上, 清明在下面替她守着。   这些日子,清明寸步不离沈绛周围, 哪怕是姚寒山的侍卫,都未能近她的身。   待天微微亮, 他们再次收拾妥当,准备赶路。   就听到一串杂乱而响亮的马蹄声渐渐靠近,看起来来者有不少人,而且所用的马匹都颇为矫健。   才能跑出这样的声音。   “小心戒备, ”姚寒山叮嘱了一句。   这一路上他们并非没遇到劫匪,只是姚寒山所带侍卫不少, 再加上沈绛和清明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自然轻松打发了那些宵小。   不过小心谨慎, 总是没错。   就在众人严阵以待时,来人也到了近处。   还是清明眼尖, 一下瞧见了来人, 惊喜喊道:“是卓定。”   沈绛此刻也看见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卓定的马已经到了跟前,他从马背跃下, 半跪在沈绛面前:“三姑娘, 我终于追上您了。”   沈绛望着他, 心头突然有股酸涩。   待她再望向身后,这才发现卓定带来的人,大半都是沈家侍卫。   这些人是当初跟着她从衢州进京的,旧日里少年郎们,齐齐跪在房门口,誓死要追随她的一幕,犹在眼前。   “你们都来了,”沈绛声音中夹杂着微苦。   少年们依旧还在,可是当初唯一跟着她的少女,却已经彻底无法回来。   沈绛离开京城已经有十余日,她让其他人先歇息片刻,把卓定叫了过来问道:“大姐姐怎么样了?”   卓定一路上风餐露宿,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特别是在听到沈绛问及沈殊音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大姐姐到底怎么了?”沈绛见他如此这般,也不免急了。   卓定低声说:“大姑娘得知侯爷之事,哭到昏厥数次,后来她又知道了阿鸢身死宫中,亲自去宫里要回了阿鸢的尸首……”   说到此处,卓定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哽咽。   他虽年纪轻轻,却一直沉稳有度,从不轻易显露情绪。   可此刻,他眼底隐隐有泪。   他也是自幼长在衢州沈家的少年,与阿鸢一起长大,虽对阿鸢并无男女之情,却早已经视她为妹妹。   那样活泼天真的女子,不过是去了一趟皇宫,便失了性命。   叫卓定如何不难受,如何不满腔怨恨。   卓定这般从容沉稳性子的人,眼底也不免长出了刺,心头总有一股久久不散,依旧还在徘徊的怒气,叫嚣着让他去做些什么。   所以在帮着沈殊音,将阿鸢安葬之后,他便请求前往仰天关。   沈绛正在日夜兼程赶往此处,阿鸢没了,他得一步不离的保护三姑娘。   “阿鸢……”沈绛念了一遍阿鸢的名字,突然扬头道:“你们是赶了一夜的路吗?要不要再休息会儿?”   卓定摇头:“我们虽是日夜兼程赶路,但昨晚已经休息过了。如今这里离雍州不远了,不如我们先护送三姑娘到这里。”   “也好。”沈绛不想再在路上耽搁。   于是众人上马,前往雍州。   行了大半日,外面突然传来兴奋的声音,沈绛便猜到,大概是雍州要到了。   于是她掀开车帘,望着外面。   只见荒芜辽阔原野上,一座城池清楚矗立着,城门宽阔而高大,上面旌旗招展,从此处已经能看见城墙上林立着的兵士,整齐肃立,一股西北豪迈气阔扑面而来。   不仅众人兴奋,连沈绛都兴奋不已。   待靠近城门,发现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穿着严整兵甲的士兵,正在逐一检查进城的行人,不知是行人早已经习惯,还是畏惧这些士兵手中刀剑,都在安静排队。   无一人敢造次。   这倒是让沈绛有些刮目相看,早就听说爹爹治军严明。   如今看来,就连雍州在他的治下,百姓身上都有了几分军士气息。   他们原本打算低调入城,连沈绛都下了马车,准备排队入城。   谁知她刚从车内出来,这一幕就被城门上的一人注意。   他们站在队伍的最末尾。   没一会儿,一个穿着兵甲的人带着一队手持武器的士兵,从城内出来,众人纷纷让开,似乎有些生怕惹到他们。   有些不明就里的人还在问,就有人赶紧让他们闭嘴。   唯有沈绛他们并没有被吸引,只是在安静排队。   直到那队人马到了跟前,就见最前面的人冲着沈绛恭敬道:“属下见过三姑娘。”   沈绛望着眼前的陌生男子,不由一怔。   她正欲问,就见一骑飞奔而至。   “三姑娘,”随着一声沉稳而清朗的声音响起,沈绛循声望了过去。   就撞上了一双灿若星辰的黑眸,一身整肃兵甲穿在身上,依旧挡不住他满身的灼灼如骄阳般的干净、明亮。   马匹还未彻底勒停,马背上的男子已经翻身而下。   他冲到沈绛面前。   他乡遇故人,只怕再没比这个更叫人觉得心暖的事情。   明明是在这边关之地,她却还未入城,就先见到了林度飞。   她惊喜问道:“林校尉,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说三姑娘近日就会到了雍州,便一直派人在城门口等着,方才我的人发现三姑娘你们的马车到了,”林度飞的声音虽然依旧熟悉,却又带了几分陌生的低沉。   不过一别几月而已,这边关的风沙似乎让他的眉梢眼角,都添了几分,在京城时不曾有的沉稳。   沈绛有些惊讶:“你的人为何会识得我?”   林度飞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因为我与他说,若是见到漂亮若仙子般的姑娘,那便是三姑娘。”   这话倒是一点都不曾夸大。   沈绛本就是绝色,哪怕在京城那样美人云集的地方,依旧出众的叫人挪不开眼睛。   在这边城之中,风沙不断,骄阳烈烈,水土并不那么养人。   因此不管男女老少,脸上总被晒的泛红和粗糙。   乍然出现这么一位肌肤胜雪,乌发如墨,容色卓绝,一颦一笑宛如画卷中走出来的女子,如何能叫人不注意到。   便是此刻,哪怕周围有兵士,还是有不少老百姓偷偷回头望过来。   沈绛未戴面纱,抬眸时,眼尾微翘,乌黑澄澈的眼眸波光潋滟,仿佛将那漫天的江南春色带到了这边关之地,让这漫天荒原都染上了秀丽柔婉。   “几位将军此刻已经在府里等着您,还请三姑娘随我前来。”   沈绛点头,便也上了马车,跟着他一同前往。   有了林度飞的带领,他们并不再需要排队入城,很快就以令牌通过城门。   边境之城,自然不如沈绛去过的京城那般的恢宏,也不如扬州那样的繁华,就连衢州都稍有不足。   只有走在主城大道上,听着沿街的叫卖声,这才有了几分热闹气息。   沈绛在车内也并未闲着,掀起帘子,望着两边街道上,都悬上了白布,满街的热闹与这素缟,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怔怔望着街面上的店铺,一家接着一家,无一例外。   “林校尉,”沈绛冲着前头骑马的人喊了一声。   林度飞听到她的声音,打马回头:“三姑娘,怎么了?”   沈绛抬手指着挂着的白布,低声问:“我见城中店铺,皆挂白布,所为何事?”   她自个便是开铺子的,知道铺子外挂白布,乃是不吉利。   可这往来的行人,却对这一幕习以为常,丝毫没有奇怪的表情,该进铺子的依旧进铺子。   林度飞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他垂眸望着车内的少女,比起在京城精雕细琢的模样,这一路上的风霜,还是让她有了几分不同,就连眼底都带上了沉重和坚忍。   “这是城中百姓,都在纪念侯爷,”林度飞还是说出了口。   沈绛听着,目光落在那一条条素缟之上,满城的白,只为一人。   沈作明没有辜负边关百姓,至死都在守护这一城的安宁平静。   而边关百姓亦未负他,他身死之后,这满城素缟只为他而挂。   沈绛眼底带上微热,第一次,她发现沈作明的选择并非愚忠,之前永隆帝因他战败,便将他关入大牢,可是边关有变,他又是奋不顾身的前往。   他从来都不是为了帝王,更不是为了权势,他是为了这满城百姓才回来的。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了城中将军府。   此乃是驻扎仰天关的将军所居府邸,先前一直是沈作明所住,如今沈作明殉国,他的尸身便停灵府上。   一直等待着沈家人前来。   因为是将军府,驻扎着不少军士,周围显得格外安静。   他们马车刚到府门口,沈绛刚从车内钻出来,就见外面传来一声嚎哭:“三姑娘,您可算是来了。”   沈绛抬头望去,就见一个中年男子率领众人跪在她的车下。   她认出对方,这是父亲身边的亲信管事,沈乾。   “乾叔,”沈绛下马将他扶起,可是沈乾却跪在地上没有起来。   沈乾额头死死抵着地面:“老奴没用,老奴没用。”   他口中一直念叨着自己无用,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悲凉和痛楚。   沈绛眼中含泪,将他扶起:“父亲乃是战死沙场,又与您有何关系。”   “您有所不知,小儿麒麟一直跟在侯爷身边,当时侯爷被那赤融伯颜攻击时,他竟被其他北戎蛮子缠住,一时救不得侯爷。”沈乾哭嚷着说。   沈绛心头不无悲痛,可她知道,迁怒旁人,毫无用处。   杀了父亲的人是北戎的赤融伯颜,这笔账,她只会算到他头上。   “我想见爹爹,请乾叔前头带路。”沈绛低声说。   沈乾大约也知道,此乃是最要紧的事情,于是便起身给沈绛带路。   将军府上早已经是一片纯白,沈绛从正门而入,很快,来到前厅,就看见厅堂上所设的奠仪,还有停在大堂内的那副棺木。   沈绛行至一半,突然有些不敢上前。   她突然想起,那日她回京,听闻爹爹的队伍已经出城,她策马追上,谢珣陪在她身侧,一路追到城外十几里地。   如今她远赴边关,能见到的却只有一副棺木。   此刻她与那副棺木,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却如天堑,让她一步都无法往前踏。   她与沈作明乃是父女,却并未见过很多次。   但她从未觉得自己与大姐姐不同,沈作明哪怕是百忙之中,也会给她写信,告诉她关于仰天关的一切。   偶尔说说他带兵打仗的事情,偶尔说说他的日常生活。   无趣而又枯燥的生活,却是沈绛年少时,最为期盼看到的。   如今挡在她面前的那座大山,轰然倒下了。   这一刻,她终于彻底确定,她的爹爹没了。   “爹爹,”沈绛突然心头被如同山呼海啸般的悲凉所压倒,她几步跑到那副棺木旁,趴在上面。   她哭声撕心裂肺,悲凉而又无助,就像是久出刚归的游子,突然发现自己早已经失去了能够遮风挡雨之处。   她又一次成了无家可归的小姑娘。   只是衢州前往京城时,她满心斗志。   如今她只剩下一身的钻心噬骨的痛楚。   她悲泣之时,府中上下隐忍多天的悲痛,也终于在这一刻迸发,哪怕是在战场上最勇敢、不怕死的战士,都在这一刻失声痛哭。   整座府邸,悲鸣不绝。 第145章   只解沙场为国死, 何须马革裹尸还。   短短一句话,却不知倒尽多少辛酸血泪,沈绛是被人扶到偏厅中歇息, 她哭的实在太厉害, 整个人险些昏倒。   只是这一场大哭, 似乎将她心底的所有杂念、痛楚, 都释放了出来。   沈绛哭完之后,便立即让人准备热水洗漱。   管事见她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便说道:“老奴去找两个伶俐的小丫鬟过来,伺候小姐吧。”   “不用。”沈绛立即说道。   管事有些惊讶, 劝道:“小姐乃是金尊玉贵之躯, 身边如何能没几个伶俐的丫鬟。”   他本以为沈绛这样的身份, 身边定会有好几个小丫鬟,所以便没有特地派人。   毕竟他派的都是外人。   有些贵人并不喜身边突然出现外人。   谁知沈绛身边除了侍卫,竟再无旁人,这叫老管家如何不奇怪。   “几位将军是否在府上?”沈绛没再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态度上的拒绝已经不言而喻, 只是转了个话题。   管事立即说:“得知三小姐到了,军中有品级的将军都已经在议事厅等候, 只等着小姐见过侯爷之后,便可与诸位将军见面。”   沈绛虽无官职,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可她是沈作明的女儿,如今代表着长平侯,只要她一日不到, 沈作明便一日不能下葬。这些将军都是沈作明一手带出来的, 如何能不关心沈作明入土为安的大事。   “您先过去, 请各位将军稍等片刻, ”沈绛低声说。   管事点头,只是他出门之后,很快又折返换来,手中捧着一套素服,纯白衣裳,刺的沈绛眼睛一痛,不过她很快平静,伸手接过衣服。   管家微有些激动:“三小姐如今来了,我们也有了主心骨。”   这边议事厅,老管家过来前,厅内已有些坐不住。   只听一个粗犷声音说道:“到底还是个千金大小姐,做事磨磨唧唧,咱们都到了多久,这还把咱们晾在这里呢。”   一旁另一个声音说:“行了,这才等了多久,你就开始抱怨。三小姐远道而来,总得先拜见侯爷。”   “带着满府上下的人,一块哭丧?”这个粗犷的声音似乎对沈绛很不以为然。   直到左首第一个位置上的中年男子,抬眼看了过来,淡淡道:“你若是等的不耐烦,便先回营地。”   此人声音虽温和,可是厅堂里端坐着的所有人,都不敢小觑他。   就连这个声音最粗犷,看起来大老粗一个的男子,在听到这话,也讪讪一笑道:“左将军,您别介意,您也知道我这人性子急,坐不住。”   “三小姐初丧父,心情有些激动,亦是人之常情,众位若是有等不耐烦的,都可先行回去。”这位左将军却没有收住话,反而朝着在座众人又说道。   这满厅堂坐着的都是西北大营的将领,还有就是雍州城内的官员。   西北大营在边关驻扎,屯兵二十万,也幸亏沈作明治军严谨,没让手底下士兵在城中生出一点是非。   是以雍州城的这些大大小小官员,才能与军营将领如此和谐坐在一处。   西北大营的将军抱怨两句也就算了,他们这些人谁敢不老实。   一个个赶紧摇头,连声道不敢。   议事厅里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生怕多说两句,就被怀疑,是等的不耐烦。   没一会儿,管家过来,说三小姐正在更衣,即刻便会过来。   于是众人又坐等了片刻,终于再次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有些性急的,勾着脖子望向外面。   一个穿着孝服的白色身影渐行渐近,在她踏入议事厅的那一刻,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边关虽远离京城,却也有不少关于长平侯的传言。   传言最广的便是,侯爷乃是天生的岳丈命,所生女儿各个都有貌美如花。   只是传言毕竟是传言,众人也未曾真的见过沈作明的女儿。   直到这一刻,伴随着一束明亮天光照在她乌黑亮泽的发鬓上,无一件钗环首饰,一身孝服,反而将她整个人衬托的越发肌肤胜雪,楚楚动人。   她在迈进正厅那一刻,抬起一双澄澈的黑眸,眼眸微转间,似蕴着从雪山顶上缓缓流淌而下的清泉。   明亮的能看透人心。   沈绛并未客气,径直走到议事厅最前方的座位,只不过她没有坐下,而是转身站定。   她冲着厅内所有人盈盈一拜:“沈绛见过诸位将军、大人。”   少女清脆柔婉的声音,仿佛是淌过山石的水流。   虽温和却又隐含着一股如石般的坚韧。   众人也包括先前抱怨了几声的粗犷男人,也都起身,向沈绛行礼:“见过三小姐。”   “诸位将军和诸位大人客气了,沈绛身上既无功名又无爵位,担不得各位的大礼,”沈绛柔声说道。   她话说的客气,却没人真的敢当真。   如今沈作明虽没了,可是这西北大营里,有多少忠于沈家的军士。   一番客气之后,沈绛终于在上首落座。   此刻她终于有了些机会,打量在座这些人,自然她最先注意的就是坐在靠近她的人。   左右两侧都排着高背椅,只是最前面四张椅子,却只坐着三个人。   沈绛不用问,也知道,他们三人就是父亲帐下最为倚重也最为厉害的四位将军。   长信将军左丰年、昭勇将军宋牧、威武将军郭文广。   还有一个,便是早已经死去的建威将军许昌全。   此人因为勾结北戎人,又牵扯进魏王案,早已经被永隆帝派锦衣卫暗杀。   沈绛余光在这几人身上略打量,左丰年坐在左首第一个的位置。   也确实符合他的身份,长平侯沈作明之下第一人。   在西北大营,他是仅次于沈作明的人,战功赫赫。   他旁边的位置便是空的,可见许昌全若是活着,便该坐在那里。   至于右手边两人,她倒是先注意到坐在第二个高椅上的人,此人身形高大威猛,即便是坐着,也比旁边的人高出许多。   这便是有号称西北大营第一猛将的威武将军郭文广。   此人虽然韬略不如沈作明,智谋不如左丰年,却勇猛无敌,一手鬼头刀在他手中被使的出神入化。   不过此人虽看似粗犷,又粗中有细。   因此这么多年来,才能够稳居沈作明手下四大将军之一。   她既认出了郭文广,自然也知道坐在右手第一个的,便是昭勇将军宋牧。   相较于左丰年的智谋,郭文广的勇猛,宋牧似乎没有办法让人用一个词汇来形容,只不过他能够压住郭文广,成为排名第三之人,也定然有过人之处。   沈绛本对这些边关将领并不熟悉,可是她却有个熟知天下事的先生。   姚寒山在入城之前,就跟她分开。   或许是因为他想要低调行事,或许是因为他还不想让边关中的有些人知道,他已经来了。   毕竟边关重地,锦衣卫更是加派了不少人守在此地。   西北大营的二十万兵马,而且都是在边境战争第一线被磨练出来的铁血将士,哪怕是比起京城号称是精锐之师的御林军,只怕都是厉害得多。   这样一支军队,帝王自然是既幸又忧。   庆幸的是,正是有这样一支军队,才让北戎人始终无法踏入中原一步。   而忧心的便是,这样一把利刃,若是有朝一日,调转刀柄,捅向帝座上的人。   帝王该如何招架得住。   因此锦衣卫在西北大营也是派了重兵,时刻监视着西北大营动态。   “三姑娘此言客气,如今侯爷身后事都等着三姑娘定夺,”左丰年作为此处身份最高的人,此话由他来说,合情合理。   沈绛微微颔首,她方才大哭一场,此刻眼眶还泛着微红。   她仰头望着众人,淡然道:“父亲曾经说过,若是他战死沙场,便将他的尸骨埋在仰天关,他要时刻守着这片土地。”   此话一出,引得众人诧异,议事厅甚至响起不小的声音。   落叶归根,魂归故里,此乃所有将士的渴望。   纵然身死沙场,可是家永远是他们最眷念的地方。   谁都没想到,沈作明竟留下这样的遗言,他要葬在这里,他守了一辈子,护了一辈子的地方。   左丰年轻声询问:“三姑娘,不知侯爷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沈绛看过去。   左丰年立即解释道:“我并非不信三姑娘所言,只是侯爷以身殉国,早已经是无愧于皇上,无愧于社稷,何不让侯爷魂归故里呢。”   对于将士来说,回家二字,或许是他们一直拼命努力到现在的动力。   特别是这些早已经有了品级的将军,并非是雍州本地人,留在边关或是为了家国情怀,或是为了拜官封侯。   可是他们都有一个念想,那便是年老提不动刀时,能够回家。   沈绛低声说:“左将军,我明白您的好意。只是父亲曾留信与我,说这乃是他的夙愿。身为人女,这既是家父遗愿,我定当竭力完成。”   沈绛并没有诓骗左丰年,在来边关的路上,姚寒山就交给沈绛一封信。   或许沈作明早有预料这一日,所以他提前写了一封信给沈绛。   信中他言道,若是有朝一日他真的战死,便不用将他运回故里,死了便埋在边关。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她以为自己了解爹爹,可是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竟连父亲的一丝洒脱都未学会。   在沈作明留给的那封信里,她才发现他有多坦然自若,哪怕是提及自己的死亡,都没有一丝畏惧,充满了从容和坦然自若。   沈绛做不到他这么坦然。   学不会生死有命这四个字。   谁杀了他,她就要去杀了谁。   众人听着沈绛的坚持,不由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左丰年开口道:“既是侯爷的遗愿,我们也定当遵守。只是侯爷头七已过,应及早入土为安。”   沈绛从京城赶到边关,路上花费了十来天时间。   所以她说:“我想再陪爹爹两日。”   “三姑娘这份孝心,侯爷定然能感受到。”左丰年轻叹一声。   考虑到沈绛刚赶到边关,路上舟车劳顿,众人也就没再多加叨扰。   府里有老管家在,一切都有条不紊。   特别是得知沈作明的棺材并不会运回京城,而是留在边关,老管家立即派人去选了山清水秀之地。   夜里,沈绛留在正厅内,将手里纸钱一点点扔进盆里。   “爹爹,你别怪大姐姐没能赶来,她此时定也分外伤心吧,”沈绛一边烧纸一边低声念叨,仿佛她说的多了,沈作明真的能听到。   而后,她沉默了许久,突然轻轻问道:“爹爹,我真的不是你的女儿吗?”   纵然她已经快要接受这个事实,可是心底总有一份凄惶。   深黑如墨的夜空中,明月散发着柔和清辉,笼罩大地。   边关的月,仿佛都比别处明亮。   可惜,再也没人回答她这个问题。   *   沈绛守了几日,下葬的日子便也定了下来。   皇帝派人也到了边关,圣旨上加封沈作明,看似荣宠不断,却也只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罢了。   老管家一向干练,诸事安排妥当,过来请沈绛定夺。   沈绛看了半天,发现也没什么需要改动,便点头应下。   第二天,便是沈作明下葬之日。   沈绛早早起身,她如今身边再无旁人伺候。   她穿好孝服,又披上麻衣。   待跪在棺材前,想要在下葬的最后时刻,再陪爹爹一程。   府内早已经忙了起来,只有那个跪在棺木旁的柔弱身影,一点点烧着纸钱,嘴里低声默念着。   待到了良辰吉时,管事便请沈绛起来。   “三小姐,”管事见她没动,低声说:“小心误了良辰。”   起棺的时辰都是算好的,分毫误不得,要不然对丧者有忧。   沈绛仰头望着面前的棺木,眼眶再次起了一层薄泪。   只是这次,她忍住了。   沈作明膝下无子,原本旁人提议寻一位沈氏族亲抱牌位,沈绛却在这件事上格外坚持,她要自己来。   虽然对于此事,旁人有些异议。   可毕竟这里并没有沈家的族老,哪怕有沈氏族人,也都是年轻、辈分不高的,这些人都是追随沈作明来边关杀敌。   因此最后,还是由沈绛亲抱牌位。   因着沈绛在边关并无熟人,所以并未通知人送葬,也就是左丰年等将军,他们是一直知晓此事的。   “开门起棺—”   随着一声拖着长调的声音响起,将军府大门,伴随着吱呀作响声,缓缓打开。   沈绛立于棺材之前,一身麻衣,手抱牌位,她缓缓抬头,准备迈脚往前。   接着,她怔在原地。   沈府外那条昨日还有些安静的街道,今日站满了人,无数闻讯而来的百姓,就这样井然有序驻立在长街两侧,人群并非完全安静的。   不时从人群中传出啜泣之声。   沈绛抬头望过去,那些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她从不认识。   可是他们却都来了。   为了沈作明而来。   就像沈作明从京城远赴而来,只为保护边关的每一寸土地。   沈绛并不知道,这些人之中有谁是与父亲有渊源,或许是父亲救了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儿女,或许只是因为感怀他一生征战沙场,最后以身殉国的壮烈。   不管他们为何而来,最终,他们都站在这里。   随着沈绛踏出府门,身后抬棺的人跟着她一起走出府。   府门口站着的左丰年、宋牧、郭文广等将军,还有雍州城的大小官员,纷纷低下头,让棺木从自己面前走过。   沈绛越过这些人,走近百姓时,人群中不知是谁的啜泣声,打破了这沉重的压抑,顷刻间,哭喊声震天。   “侯爷。”   “沈将军。”   长街两侧的哭声、喊声、哀嚎声,犹如蔓延而去的巨浪,声声不绝,遮天幕地。   沈绛却神色冷静而坚定,她的眼泪早已经在之前流干,这一刻,她抱着父亲的牌位,脊背挺直,即便身为女子,亦走出顶天立地的气势。   漫天的白纸飘洒开来,百姓的哭喊声不绝,身后是沈家的送葬队伍。   左丰年等人跟了上来,随后百姓们也跟了上来。   长长的队伍,黑压压的人头,仿佛看不见尽头。   这一刻,他们感受着同样的悲痛欲绝。   直到送葬的队伍出了城,来到城外一座青山。   站在这里的山顶,能够看见仰天关,那是无数大晋男儿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   从此,沈作明将长眠于此地,日日夜夜守护着仰天关。   墓地早已经被挖好,随着旁边一声高唱:“吉时已到,入墓。”   沈绛望着抬棺的人将棺木移至墓穴之上,她后来才知,原来这处墓穴也是沈作明给自己找好的埋骨处。   他对生死早已看淡,死了便埋。   身后的哭声更大,震天彻地,仿佛将整座山都要吵醒。   不知为何,头顶突然下起了毛毛细雨。   边关的雨从来都是迅猛的,雨珠斗大落下,可是这一刻,细雨如丝。   像极了衢州的雨。   那是属于沈作明故乡的雨。   沈绛眼看着棺木一点点落下,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句:“父亲。”   随着棺材一点点没入黄土之中,周围的哭声更剧烈,撕心裂肺,天上细雨落下,仿佛这一刻天地同悲。   直到一个苍老的哀嚎声,突然迸出最后的生机吼道:“沈将军死了,边关危矣,百姓苦矣。”   接着,一声巨大响声,竟是一个老者竟是一头要撞上棺木。   幸亏身侧的清明,及时扑上去。   以身为挡,这才避免血溅当场。   沈绛怔怔看着他,嘴唇微抖,可是身后听到老者这句悲呼的百姓,哭声愈发惨烈。   他们的战神死了,挡在他们面前的保护神没了。   就在此时,远处的仰天关竟燃起狼烟,那是有敌来袭的示警。   远处的半空中,烟气直上,虽烈风吹之不斜,细雨浇之不灭。   “敌袭!”   “是敌袭!!”   左丰年当即转头,今日侯爷下葬,众将士都想要来送侯爷最后一程。因此左丰年只留下两人留守仰天关。   毕竟沈作明死后,西北大营的兵力全部压至仰天关,却轻易不出。   北戎人攻不下仰天关,更勾引不出他们,犹如拳头打在棉花里,占不到便宜。   这些日子,两军一直是敌不动我不动。   “盖棺。”沈绛转头望着身侧的道士,这是方才高唱吉时的人。   这道士也没想到,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能有如此狠厉眼神,居然当真高喊一声:“盖棺。”   随着他说完,沈绛已经追着左丰年而去。   所有百姓目瞪口呆望着她,就见追上喊道:“左将军,我要与你一起前往仰天关。”   左丰年怔住,一时,竟忘了拒绝。   待沈绛离去之后,人群中的哭泣声竟莫名小了。   许多人的目光都追着那个穿着麻衣的女子,那是沈作明的女儿。   是他的女儿。 第146章   待到了山下, 沈绛直接翻身上马,跟在左丰年身侧,竟丝毫不落。   连左丰年都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 一身麻衣的少女, 攥紧缰绳,策马飞扬,她的头发束起, 额头上帮着白布条, 脑后垂下的白布条在风中被吹的飘起。   他们赶至仰天关时,喧嚣声震天,隔着厚实而巨大的城门,都能听到城外北戎人的叫喊声。   这是沈绛头一次这么近的接触战争。   她却神色镇定,跟在左丰年身边,一起登上了城门。   这才发现对方并未开始攻城, 只是对方早已经摆好了阵势, 攻城用的冲车、云梯、飞梯、炮车、巨木撞车还有叠桥一应俱全。   这些攻城装备都齐整的摆在最前方, 身后是北戎骑兵、还有步兵。   底下叫喊声不断。   仰天关经过数百年的修整,早已经固若金汤,成为北戎人迟迟无法突破的一道天堑。   只是战争永远是残酷的。   哪怕城池坚固,真正重要的还是守城之人。   左丰年到的时候,此刻留守城门的参将立即上前,向他通报情况:“将军, 先前我们的斥候发现了北戎前锋营的异动,立即派人报回消息。属下确定对方今日回来攻城之后,立即按照您的吩咐, 以狼烟为讯。”   原来左丰年知道, 沈作明出殡这么大的事情, 未必会瞒得住北戎人。   雍州城内,虽然看似人人都恨北戎人。   恨不得啖其肉、剥其筋。   但是林子大了,自然便什么样的人都有。   也有小人被北戎人的金银财宝打动,偷偷传递关于仰天关与雍州的情况,虽然之前几次抓住内贼,都是格杀勿论。   沈作明这等性情温和的人,抓住这样的人,不仅会立即斩杀。   还会将这些人的尸体悬挂在城门上,让所有人都瞧见,当内贼的下场。   哪怕是这样,财帛动人心,这些内贼还是抓不尽。   沈作明出殡这等大事,瞒只怕是瞒不住。   果然对方此事之后,便猜测西北大营的众多将军必会亲往送别,到时候仰天关守卫空虚,于是他们想趁此机会,攻打仰天关。   留守关内的参将大骂道:“这些北戎蛮人,方才便开始叫阵。”   沈绛虽也读过不少兵书,却是头一次亲临战争,她忍不住道:“这些北戎骑兵如此嚣张,我们的投石机射程应该可以覆盖吧,为何不用投石机。”   参将好奇的朝她看了一眼,左将军突然带回这么一位貌美至极的姑娘。   而且还穿着一身麻衣。   此刻虽然战事紧张,可是站在城墙的人,也有人偷偷用余光瞄沈绛,大抵是好奇,为何会突然这么一个姑娘。   这事儿着实是稀罕。   左丰年说:“并非我们不想用投石机,而是不能用。”   沈绛正要问为何,对面便出现了变化。   此刻,城下手持盾牌的步兵,突然往两边扯开,露出一条道。   一个骑在马背上的强壮男人,悠悠走了出来。   明明是两军对阵,他却犹如闲庭信步。   沈绛望着对方,眼眸一缩,低声问:“赤融伯颜?”   “不是,他是北戎前锋营阿思兰,此人乃是赤融伯颜手下的一员猛将,”左丰年沉声说道。   阿思兰,沈绛凝眸望着对方。   她知道这个名字在北戎的意思乃是雄狮,北戎人喜欢用猛兽给自己起名。   他们希望自己拥有猛兽的勇猛和速度,这样才能够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阿思兰出现后,就见他挥挥手,突然后面被拉出一连串的人,每个人都被一根长绳捆在一起,哪怕远远看过去,依旧能看出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这群人出现之后,北戎骑兵立即兴奋起来。   他们高举着手中弯刀,口中发出古怪而兴奋的欢呼声。   “他们要干什么?”沈绛问道。   无人回答她,因为很快她已经明白了对方要干嘛。   只见北戎骑兵很快斩断这些人手上捆着的绳子,束缚除掉,可是他们依旧怯弱胆惧的站在原地,不敢动一下。   直到一个北戎骑兵冲着他们举起弯刀,这群人像是被惊醒,登时四散跑开。   不少人都向仰天关的方向跑来,那是家的方向。   可是两条腿如何能跑得过马。   特别是北戎的战马乃是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改良,特点便是快。   那些北戎骑兵似乎并不着急,沈绛站在城楼之上,虽然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却能感觉到他们脸上那样得意洋洋的表情。   这些汉人在他们眼中,都只是待宰的羔羊。   仰天关的城门早已经紧闭,就连城门前的通行板也被撤了回来。   城前有一条又宽又深的壕沟,里面不仅蓄满了水,底部还布满了铁蒺藜。北戎人攻城都不易,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压根无法通过壕沟。   沈绛微闭了闭眼睛,她无法说出开门两个字。   哪怕她从未上过战场,却也知道,此刻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这些人就是北戎人特地洒下的诱饵。   就在她心中天人交战时,北戎的战马嘶吼,骑兵拍马追了出去,他们手中高举的弯刀,终于落了下来,只是这一次他们收割的是前方流民的性命。   “不要。”沈绛失声叫了出来。   可随着她这一声喊出口,北戎骑兵的弯刀,已经割掉了跑在最后面人的性命。   跑在最后的人,皆是老幼妇孺。   北戎骑兵兴奋的尖叫,厉声喝骂,还有弯刀割过头颅的又利又钝的响声,明明离的那么远,沈绛仿佛都听到了。   她站在城墙上,眼睁睁看着他们将这些手无寸铁的流民屠杀殆尽。   沈绛的手掌扶住墙垛,紧紧抓着砖缝边缘,眼睛望着底下的那片地狱。   鲜血流淌在地上,殷红的像是将来往的疾风都染上了浓重的血腥味。   疾风吹起沈绛的头发,她身后垂着的白色布条被吹起,烈烈狂风仿佛要灌进她的身体,连呼啸的声音都似乎在叫嚣着告诉她。   看,这就是战争。   残酷的、惨无人道的、血腥的战争。   直到阿思兰拍马上前,他的马如同离弦的利箭,快的离谱,他追上的是一个还算健康的男子,只是他追上的那一刻,那把如月牙般的弯刀割向了对方的脖颈。   男子的头颅掉落在地上,阿思兰弯腰捡起头,高举在半空中。   北戎军队中赫然爆发出震天的喊叫、高呼。   阿思兰将头颅提在半空中,得意的骑马沿着空地巡视了一圈。   男子的头颅还滴着血,可现在他的头颅只是一件战利品。   沈绛死死盯着他,牙齿险些将唇瓣咬出血痕,带着无尽恨意。   “这群畜生。”   她的话显然是城墙上所有守城将士心底的话。   反倒是左丰年神色淡漠,他以一种平缓而冷静的口吻说:“这便是北戎人的伎俩,他们在攻城之前,都会释放一批奴隶,这些奴隶并非全都是汉人,也有草原上其他部落的子女。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先放箭,更不能使用投石器,以免误伤这些平民。”   那为何不救他们?   “侯爷还在的时候,曾经想过救这些人,只是那次我们的骑兵损失了几十人,最后也只救回了三四人。”   那次沈作明一人在点将台上坐至天明。   第二日,他便在军中传下一道命令,但凡北戎人阵前所释放的流民,皆不救。   慈不掌兵,沈作明虽性子看似温和,可他毕竟也是执掌西北大营十几年的主帅。   他首先得对他的士兵负责。   左丰年转头看了一眼沈绛,轻声道:“三姑娘,倒也不必太过难过,这些人当中汉人极少,大半都是北戎人从草原其他部落抓回来的。”   大晋与北戎年年打仗,双方征战不休。   汉人早已经不愿意跟草原上的人做生意,毕竟银子再好赚,也比不上命重要。   沈绛默不作声。   直到许久,她轻声说:“即便是其他部落的人,他们也不该受到如此对待。”   他们是人,活生生的人。   不是牲口、畜生,不是山林里的野兽,而是他们的同类。   北戎人对待他们却像是猎物、畜生,看似放过他们,却只是为了增加猎杀时的乐趣而已。这种做法,叫沈绛作呕。   “他们应该拥有作为人的尊严。”   沈绛眸光落在城下,最后一个逃跑的人,被阿思兰斩杀。   左丰年他们不救人,却也不会杀这些流民。   所以在他们未被全部杀掉之前,他们绝不会主动攻击。   只是这种做法,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阿思兰挑衅的将最后死去的那个人,拴在自己的马背之上,终于左丰年也不想再看见他丑恶而恶心的表演。   他立即大吼一声道:“弓箭手准备。”   墙垛上看着这一幕许久的弓箭手,立即拉紧弓箭。   他们的箭头对准城下,只等下一声命令。   “放箭。”   随着左丰年的一声暴呵,箭如雨下,直冲对方阵营。   漫天飞舞的黑色利箭。   那种嗖嗖嗖的箭羽释放的声音,在耳边交织成滔天的呼啸。   这箭雨密集而至的所向披靡气势,仿佛要吞噬北戎军队。   只是在箭雨放出的一瞬,北戎骑兵迅速往后退,举着盾牌的步兵立即组成盾阵,几乎是在几秒钟的时间,阵形便形成。   虽然也有人被箭头射中,但是他们的阵形却极坚固。   箭头打在盾牌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见对方举盾,左丰年不慌不忙传令说:“投石手准备。”   城楼上的投石器早已经准备妥当,于是在下一个命令到达的一瞬,巨石在半空中飞舞,砸向对方的阵形。   这次盾牌不像对付铁箭那样有效了。   反而因为未及时撤退。   巨石砸在盾牌阵形上面,最上方的人立即被砸掉在了地上,不用看也知活不成了。   紧接着一块块巨石,砸了过去。   这次死伤了不少。   可是巨石到底是有效的,而且每次投石机都需要一定的准备时间。   因此投石机的杀伤力也是有限。   就在投石机重新装石头时,北戎的步兵再次分开,好几架冲车被推了出来,这样的冲车乃是底部装有轮子,高五层的攻城利器。   “北戎人先是消耗我们的箭和投石机,这才推出冲车,待会他们的冲车会推到壕沟前面,这样便有利于让他们的先锋队,利用冲车攻城。”   在如此冷酷的战争面前,左丰年依旧有条不紊,甚至还在给沈绛讲述对方的战术意图。   “不过我想今日这场杖,应该打不了多久。”   沈绛这次没问为什么,因为她知道仰天关固若金汤,左丰年又及时回来,北戎人压根占不到便宜。   连她都知道的事情,北戎的主将不是傻子。   他也会知道的。   所以他们今日攻城顶多算是佯攻,要不然赤融伯颜不会没有前来。   虽然赤融伯颜没有来,沈绛的眼睛却牢牢盯着对方阵中的阿思兰。   她轻声问:“我爹爹死的那次,这个阿思兰在场吗?”   “在。”左丰年斩钉截铁道。   好。   沈绛遥遥望着对方,而在阵中的阿思兰仿佛也有所感应般,他抬头望着这边的城墙,相较于清一色兵甲的士兵,城墙上面那抹白色身影,显得格外显眼。   阿思兰微眯着眼睛,只是隔的太远,他并无法看清对方。   可是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的人,总有一种感觉。   那就是对死亡的敏锐。   他感觉到了杀气,那座城池上投射而来的浓烈的杀意。   “我会杀了他。”沈绛看着阿思兰所在之处,声音平静而清冷。 第147章   这场攻城并未持续太久, 左丰年坐镇,阿思兰根本占不着一点便宜。   在死伤了上百人之后,阿思兰便立即率部撤退。   沈绛站在墙头上, 望着阿思兰率领大军,嚣张离去, 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我们就任由这些北戎人来去自如?”   “自从侯爷以身殉国之后,我们便一直坚守不出了。”左丰年遥望着远处,北戎的大军已经渐渐消失在天际线处。   沈作明死了。   他们的统帅死了。   虽然整个西北大营看似不慌不乱,依旧稳定, 可是只有在其中的人才能感觉到,整个西北大营都处于一种微妙而又紧张的状况之中。   他们想要替主帅报仇,可是他们却只能坚守仰天关不出。   因为出去, 便意味着败。   他们谁都不是赤融伯颜的对手。   但是边关并非只有一个仰天关, 他们可以利用仰天关的坚壁,保护身后的雍州。可是勾注山脉绵延不绝, 边境线蜿蜒上千公里。   仰天关不远处的北边就是雁北草原, 这是北戎人梦寐以求的肥沃草场。   北戎人逐水而居, 哪里有肥沃的草场,哪里便是他们的家园。   雁北草原本是大晋与北戎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 也有不少小部落生活在其中,这些小部落为了对抗北戎的野心,纷纷臣服大晋。   可是随着这位号称是北戎百年来,不世出的王子赤融伯颜出现后, 就连沈作明都屡屡在他手中吃亏。   终于这次,随着他斩杀沈作明与阵前。   赤融伯颜的名字, 传遍整个大晋。   同样这个名字笼罩在仰天关, 笼罩在每个西北大营将士的心中。   沈绛轻声说:“你们被吓破了胆子。”   她的话并非嘲讽, 也不是怜悯,而是陈述事实。   沈作明的死,给所有人带来的震撼太大,这种震撼将会持续影响着他们,每一次上马,每次举起手中长刀,都会想起。   他们的战马将被束住铁蹄,他们的钢刀被蒙上铁锈,他们的信念轰然倒塌。   唯有仰天关的铜墙铁壁,挡在前方。   才让他们没那么胆怯。   左丰年转头看着沈绛:“对,我们目前束手无策。”   沈绛没有问关于沈作明死时的细节,她的目光同样望向远方,北戎的军队早已经消失不见,可是她却知道,在那片草原深处,正有人磨刀霍霍,想着他们。   这次攻城之战看似草草结束,却没人能敢轻易小觑。   左丰年带着沈绛回到大帐,宋牧和郭文广同样带着人赶了回来。   只是郭文广看向沈绛,满脸不悦,像是受了一肚子气,幸亏旁边的宋牧一直打眼色拦着。   可是郭文广的性子一向憋不住话。   哪怕宋牧再三使眼色,扯他袖子,这个刚猛汉子粗犷的声音,还是在大帐中响起,他说:“三姑娘,您是侯爷的亲生女儿,今个乃是侯爷出殡的大日子,方才您丢下侯爷这么一走了之,是不是太过……”   他一个粗人,实在不会咬文嚼字,想了半天,干脆放弃。   “是不是太不上道了。”   郭文广气得险些鼻孔冒烟,他原先不过是一个小兵,是沈作明一手提拔起来的,要不是沈作明,他早不知死在哪块草地上了。   沈作明死了,他本就无法接受。   如今侯爷不仅没发落叶归根,出殡这样的大日子,他唯一该主持大局的亲生女儿,居然还中途撂挑子跑了。   他知道狼烟起了,肯定是有敌袭。   可左丰年已经赶了回来,左丰年最擅长的便是守城,他曾经创造过以一万之兵力,力抗了十日五万之敌,最后还将城池守下来的战绩。   之前他们便商议过,若是北戎人真的趁着侯爷下葬之时来犯,便由左丰年回去主持大局。   可没想到沈绛也跟着一起跑了。   郭文广一想到,侯爷这最后一程都走的这么不安生,这么粗莽的汉子,险些落下老泪。   这一路上,回来的时候,他私心想着。   要是他哪天没了,自家小子在他出殡那天这么搞事,他非得气活了过来,狠狠教训一番。   要是自家小子,他肯定要轮鞭子抽一顿。   面对沈绛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郭文广最后也就是这么一句质问。   大帐内的其他将军,听到这话,脸色微变。   倒是沈绛,依旧如常,反而低声解释道:“我爹爹一向以战事为重,若是他九泉之下有知,也定能理解我的做法。”   “打仗有我们这些人在,你一个小姑娘,也只是瞧个热闹而已,”郭文广反驳,他说:“何不好好送侯爷一程。”   既然提到这件事,沈绛直接说道:“既然郭将军这么说,那么我……”   沈绛话还没说完,就见大帐的帘子被掀开。   待一个士兵紧急进来回禀道:“将军,外面有好多士兵聚集,他们……”   “他们想要干嘛?”左丰年气恼,西北大营在沈作明的治下,从来都是纪律严明,何时出现这等事情。   “他们说想要见沈姑娘。”   众人一怔,不知士兵为何会有这样的要求。   原来是左丰年回来时,带着沈绛一起,被不少人瞧见。很快,军中便传了起来,左将军带回来这样一个如仙子般的姑娘。   至于她的身份,很多人也猜到了。   此刻正披麻戴孝还能进入仰天关的姑娘,便只有沈侯爷的女儿。   或许是北戎人的来袭,或许是沈绛的出现,这些士兵终于还是压制不住心底的悲痛,竟想要见沈作明的后人。   左丰年呵斥:“荒谬,三姑娘乃是女儿身,岂是他们想见便见。”   “我见。”沈绛却淡然开口。   左丰年扭头看向沈绛,终还是又劝了一句:“军营人多眼杂,三姑娘乃是贵体之躯,还请三姑娘三思。”   “将军客气,说来我一无官职、二无品级,何来尊贵二字。”沈绛声音颇轻。   帐内众位将军,却不敢多言。   如今侯爷战死,大姑娘又远在京城,虽只有这位三姑娘前来,却无人敢小看她。   毕竟去年仰天关一战,沈作明率部应敌,却因为叛徒勾结北戎人,致死五万将士惨死。当时侯爷也被锦衣卫,紧急压赴京城。   当时接任沈作明主帅之位的,便是建威将军许昌全。   也是谁都没想到的叛徒。   左丰年等人虽也着急,担忧侯爷的安危,可是西北离京城毕竟太远,他们鞭长莫及,就在他们想要联名上书,再次向圣上为侯爷求情时,却听闻从京城传来的消息。   长平侯的三女沈绛,敲登闻鼓,闯金銮殿,硬是以一己之力,将这个惊天大案翻了过来。   原来他们西北大营并非是败给了北戎人,他们是败给了内贼。   那一战的后果太坏,当时战死的五万兵士,虽然后来被补充了人数。   可是那些战死的,都是久经沙场的士兵。   如今这些补充的,都是新兵,只能一边训练一边上沙场。   果然沈作明中了赤融伯颜的埋伏,被他斩杀阵前。   左丰年等人都相信,若是那五万士兵未损失,他们西北大营绝非是如此这般被动挨打的局势。   既然沈绛答应见这些士兵,左丰年自然也不好再阻拦。   很快,除了守城、放哨的士兵之外,其他人都被聚集在演武场。   在演武场的东边,是一座数丈高的点将台。   所有士兵都昂首以待,今日是沈侯的出殡之日,可是他们等来的却是北戎人的再次来犯,所有人心头都窝着一团火。   直到一个身着麻衣的轻盈身影,走向点将台。   所有人几乎屏住呼吸,站在最前方的士兵,几乎能清楚看见她的容貌,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虽一身素衣,却不掩明艳娇丽。   操练场上几乎安静不已,直到沈绛朗声道:“将士们,我知今日你们要见我的原因,因为我父亲。”   她略顿了下。   “今日下葬的不仅仅是我的父亲,他还是这西北大营二十万将士的主帅,带领你们日夜抵挡北戎人,”沈绛的声音朗然而坚定,她喊道:“可是我们今天看到了什么?”   “那就是哪怕在这样的日子里,北戎人依旧想要攻破我们的城池,占领我们的家园,我们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但他们不会给我们喘息的时间。他们不会在意我们的悲痛、难过,他们只想要抢走我们的粮食、践踏我们大晋的子民。”   底下的将士仰头望着点将台,纤细的身影。   狂风烈烈,却只是吹起了她的乌发,未吹动她的身形。   左丰年站在下方,一言不发,宋牧面露微异,倒是郭文广难得没叫唤,只是拧着粗眉,打量着沈绛。   所有的目光都在这一刻投向沈绛,灼热的、悲伤的、愤慨的、恼怒的。   在这个演武场上,沈作明的身影还未彻底远去。   眼前这个柔弱的身影,却仿佛在某一刻,与那个伟岸的身影悄然重叠。   沈绛大声喊道:“我父亲的血仇,我不会忘记。”   “你们会吗?”   几乎下一刻,整个演武场上响起一阵巨大而又悲愤的怒吼:“不会、不会、不会。”   他们不会,他们誓死不会。   “还有那五万战死的将士,他们的鲜血还在仰天关外没有干透,他们的亡灵正徘徊在仰天关外,他们正等着我们为他们报仇。”   提到那战死的五万士兵,这其中不少士兵竟无声的开始流泪。   因为死去的人里,有他们的亲人、朋友、同袍。   沈绛猛地握住手中紧握长刀的刀柄,刷地一声,刀锋出鞘的锐响。   雪亮刀刃,在半空中,闪烁微寒的光亮。   “我要继承我父亲的遗志,我将斩断北戎人的铁蹄,让他们的战马从此不能踏入大晋边境一步,我要让大晋的子民从此一生安定平和,不用再害怕狼烟再起,不用害怕夜半听到的厮杀声。”   “杀!”   少女振臂,几乎嘶声力竭喊出这一声惊天怒吼。   不用旁人引导,所有士兵都在这一刻,用尽全力,跟着嘶吼。   “杀!”   “杀!!”   “杀!!!”   左丰年望着沈绛的手掌,却在她握着的刀柄处发现了异常,直到连他这样心思深沉的性子都无法掩饰的诧异,失声喊道:“定太平。”   他看见了那个刀柄,那样独特的样式,他不会认错。   那是镇国公卫楚岚的定太平。   宋牧听到他这一声惊呼,也跟着看过去,接着他的眼底也露出一样的诧异。   此时点将台上站着的少女,仿佛身后站着两个无形的影子。 第148章   “她这是何意?”   郭文广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当中, 他也是带兵打仗的人,这么多年,这点将台他都不知道登上去多少次。   这还是头一回, 被震的当场没说出话。   现在回过神,他才察觉不对劲。   他望向身侧的宋牧,忍不住再次问道:“她方才在点将台上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一个小姑娘还想带兵打仗不成?”   本来她登点将台,都已经是荒谬至极。   可没想到,她居然还说出那样一番话。   “老宋,你哑巴了?你倒是说话呀?”郭文广跟宋牧关系最好,因此说话也随意了点。   宋牧此刻心底正想着事儿,哪里还分得出心思, 回答他的问题。   敷衍道:“三姑娘方才说的明明白白, 你又不是没听到。”   郭文广这下可忍不了,他说:“那不行, 这里是军营, 是大老爷们待的地方,她一个小娘……姑娘怎么能待在军营里。咱们若是没看护住,磕着碰着, 回头我死了, 都不好意思去见侯爷。”   其实郭文广对沈绛倒也无恶意,只是他觉得带兵打仗这事儿, 就不是女人能做的。   “老宋,你快跟我去劝劝。”郭文广拉着宋牧, 就要去找沈绛。   宋牧皱眉道:“方才左将军不是要与三姑娘单独说话,你现在过去打扰, 不合适。”   郭文广想了, 倒也是这个道理。   只是他这会儿才注意到, 宋牧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以为宋牧也是因为这件事着急上火,他居然还安慰:“老宋,你也别太着急上火。我瞧着这位三姑娘就是小孩心性,这行军打仗可不是闹着玩,她一个姑娘,能提得动刀吗?”   宋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是担心这个吗?   ……   此刻大帐内,左丰年的目光落在沈绛的手上,那把刀就被她轻轻握着。   “不知三姑娘,可否将手中刀借我一看?”左丰年语气乍听,看似平和,声音里却隐有颤抖。   沈绛没多言,直接将手中长刀递了过去。   左丰年轻握着刀身,粗粝手指居然格外轻柔的抚在刀鞘上,这把长刀的刀鞘并不花哨,通体乌黑,看不出一丝名刀的气势。   直到左丰年握住刀柄,猛地拔出,寒光毕现。   “是这把刀,”左丰年定定望着刀刃,轻念叨:“定太平。”   卫楚岚的佩刀,定太平。   他以为自己这一世,都不会再看见这把刀。   左丰年望向她:“你从何处得到此刀?”   “家传。”沈绛淡淡二字,让左丰年如遭雷击。   他死死盯着沈绛,似乎妄图从她的脸上找到故人的痕迹,可是他看了许久,最后颓败道:“卫公已经死了这么多年,这把刀不应该在这里出现。”   沈绛并不意外他的态度,只是冷淡道:“方才我说的话,左将军想必也听得清楚。所以我想请将军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沈绛:“我要留在西北大营。”   我要执掌西北大营。   只是这句话太过狂妄,她此刻并未说出口。   左丰年对于此事的态度,其实与旁人并不二致,他也觉得沈绛此言太过石破天惊,自古以来,能掌兵权的女子,少之又少,所以他还是劝说:“三姑娘,你若是因侯爷之事,我与你保证,只要我左某还活着一日,便一定不会忘记替侯爷报仇。”   “左将军,我相信你的话,但是我离开京城的时候,便发誓,要讨回我所失去的一切,”沈绛神色平静道:“这个讨回,是指我亲手讨回。”   很快,众位将军再次被传至大帐。   待众人听到左丰年宣布,从即日起,沈绛会留在西北大营。   所有人一片惊诧,郭文广果然是第一个坐不住,跳出来反对,他说:“我觉得此事不可,军营都是男子,三姑娘一个小娘……姑娘,怎么能留在这里。”   沈绛知道他们反对之言,无非就是这个,并未在意。   于是她直说:“我若是进入西北大营,绝不享任何特权,一应与士兵同等。”   郭文广不假思索道:“那也不行,军营皆是男子,待到了夏日里头,打赤膊的到处皆是,你一个女儿家,若是瞧见,岂不是羞愤欲死。”   谁知这话不仅没难倒沈绛,她反而笑眯眯望着郭文广:“郭将军若是担心此事,倒也不必,我既进了军营,就绝不讲究这些小节。若是郭将军实在不信,你现在就在这里把衣裳脱了打赤膊,我若是眨一下眼睛,脸红一下,转身就走。”   “你……”郭文广一个大老粗,居然被她说的无言以对。   这简直就是,走流氓的路,让流氓无路可走。   别说郭文广了,大帐里的其他人都震惊的说不出话。   还有人脸上强憋着笑意。   想笑又不敢笑。   郭文广头一回羡慕别人能言善道,赶紧转头看向别人求助。   可是众位将军,一瞧见他朝自己看过来,纷纷撇开头。   生怕他开口求助自己。   这要是三姑娘也开口让他们脱衣裳,这张老脸是真没法要了。   沈绛见大家都不说话,很是满意,她缓缓点头道:“好,既然诸位将军都没意见,那咱们也就这般说定了。”   众人:“……”   他们是没有意见吗?   他们是不敢。   不过沈绛也知道自己的行径,太过无耻,她正色严肃道:“我知道女子入军营,确实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亦不会让各位难做。从今日开始,一月为期,我若是无法立下战功,我也会自行离开。”   听到这话,大家心底纷纷松了一口气。   一月为期。   只要熬过这一月,好生送走这位千金小姐,他们也算是对得起侯爷。   没人会觉得,沈绛会在这一月里立什么军功。   *   京城。   长平侯沈作明以身殉国的消息传来,就连宫里的永隆帝,都罢朝三日,以示怀念。   至于谢珣,则因为毒发还有刀伤,一直避居护国寺。   除了释然法师之外,再无人能见到他。   护国寺后山的桃花林,早已不是先前粉瓣如霞的盛景,枝头的花瓣早已经凋零的差不多,只剩下三两朵还零零散散的开着。   微风拂过,落英缤纷。   偶尔有一片花瓣,随风飘至旁边的凉亭。   落在站在凉亭内白衣男子的肩上,白衣胜雪,平添一抹粉色,多了几分缱绻温柔的氛围。   傅柏林到了跟前,这才轻声开口喊道:“微臣见过殿下。”   “傅指挥使。”白衣男子缓缓扭头,赫然便是避世多日的谢珣。   傅柏林眼底滑过一丝微诧。   锦衣卫巨变,指挥使尹晋被杀,指挥同知袁乘犯上作乱。   一时间,整个锦衣卫被清洗了一遍。   本该是皇上最锋利一把刀的锦衣卫,居然也调转了刀口,对准了圣上。   因此这几日,皇上已经命锦衣卫撤出了皇城守卫,该有御林军全权负责。   任郁作为当日誓死守卫皇城,保护陛下的人,一飞冲天,从一个副指挥使一飞冲天,成为御林军统领。   手握重兵,荣宠加身。   至于锦衣卫,这些日子是真不好过。   他们本就是皇上的一条狗,结果这条狗居然敢不忠心,还要咬自己的主人一口。   于是锦衣卫一下落入尴尬境地。   往日他们在京城四处抓人、监视、肆无忌惮,仰仗着的无非就是皇上。   现在皇上明显疏远了锦衣卫,甚至在锦衣卫此刻群龙无首时,一直未确定指挥使人选。   傅柏林轻声说:“殿下说笑了,卑职不过是个小小的锦衣卫镇抚使,如何担得上殿下这一声称呼。”   有些时日不见,谢珣眉眼更家清冷,黑眸眸底都没了往日的温度。   整个人看起来越发有了上位者的高深莫测。   立于亭内,如渊似海,深不可测。   谢珣:“若是我说你当得呢。”   锦衣卫指挥使是块肥肉,虽然现在锦衣卫势弱,却还是有人想要咬一口。   傅柏林虽然只是个镇抚使,可是这次宫变,他率领部下忠心护卫圣上,这一切都被永隆帝看在眼中。   对于皇帝最重要的,并非是能力。   而是忠诚。   “阿绛在西北大营如何了?”谢珣突然转了个口风,问道。   傅柏林岂能不知两人之间的恩怨,那日沈绛离开京城,一刀捅入谢珣腰腹中,险些要了这位殿下的性命。   哪怕两人之间有情义,可是如今又能剩下多少。   沈绛险些杀了他。   傅柏林低声道:“殿下耳聪目明,哪怕不问属下,只怕也是一清二楚。”   他是越了解这位世子,越觉得胆战心惊。   此人是如何在永隆帝这个疑心病如此之大的帝王手中,培养了这么大的势力,如今大理寺的章汯是他的人,刑部尚书近日也被换了,一瞧便是他的手笔。   再加上他本人如今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   三法司尽数在他手中。   还有任郁,人人都说任郁是皇上倚重的新贵,傅柏林却知此人也是谢珣的人。   而且谢珣太懂得什么叫韬光养晦。   如今朝堂上,太子造反失败,端王断臂,余下的几位皇子皆未成气候,本该是谢珣手握大权,权倾朝野之时,他居然会避居护国寺。   如此心性,能忍、够忍,足叫人心惊。   “她虽入了西北大营,但是想要掌握兵权,却极不易,”谢珣遥望前方,仿佛这一眼能望向千里之外的仰天关,他轻声道:“她一无身份,二无头衔,如何能夺得兵权。”   傅柏林讪讪一笑:“殿下,灼灼不过是个女子,她并无此野心。”   听到这话,谢珣转头望向傅柏林,突然一笑:“所以你不懂她,你们都不懂。”   他们都只是以看寻常女子的眼光去看沈绛。   可是沈绛早已不是寻常女子。   她受姚寒山教导,姚寒山从未将她束缚在闺阁之中,所教所授,皆是男子之道。   “我今日叫你过来,只想问你一件事。”终于,谢珣微垂着眼眸,居高临下望过来。   傅柏林站在凉亭外面,谢珣立于亭里。   “殿下尽管开口。”   谢珣清冷声线响起,与周围突然而知的清风融为一体,缥缈如雾:“锦衣卫指挥使之重任,你可愿接下?”   傅柏林虽方才已听他喊过一句,此刻却还是骇得有些说不出口。   他微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发干。   男儿立于世间,又有谁真的能视滔天权势如无物。   终于傅柏林在神色几经变幻后,沉声道:“卑职定不会辜负世子期望。”   “好。”   前方传来的清冷之音,满意至极。   *   第二日,谢珣终于接到宫里传来的圣旨。   他久避京城,皇帝却有些不耐烦,将他叫回。这次倒是为了商议西北大营主帅之问题,沈作明战死之后,他的继任人选,应该尽快确定。   永隆帝坐在上首,望着底下众位大臣,问道:“众卿家以为,西北大营该由谁人接手,最为合适。”   “微臣以为,长信将军左丰年乃是沈侯之下第一人,善谋略,为人亦稳重,乃是继任主帅之最宜人选。”   “臣以为昭勇将军宋牧最为适合。”   沈作明手下四位将军,除了死去的许昌全,还有莽夫之名传遍朝野的郭文广,其余两人都各有优点,因此这才一时争论不下。   倒是谢珣坐在位置上,不仅一言不发,不时还以手抵唇,轻咳几声。   一副文弱的模样。   这叫最近京中甚嚣尘上的流言,越发有了几分可信。   这些日子因为谢珣避居护国寺,京城里都在传言,世子殿下旧疾复发,只怕是时日无多了。   此刻看着他这一副苍白柔弱的模样,众人倒是有几分信了。   “程婴,你身子若是不适,还是尽早让太医瞧瞧。”永隆帝关切道。   他好像忘记了那日在奉昭殿外的一切。   卫楚岚死了,所谓的卫楚岚遗孤也死了。   谢珣颔首,谢过皇帝的关心,这才幽幽道:“微臣以为,左丰年将军乃是沈侯之下第一人,只是西北大营乍失主帅,恐怕人心不稳。”   他还没说话,又轻咳了一声。   众人耐心等着他说完。   “所以微臣以为,此番不仅要重新任命一位主帅,还应封赏长平侯,以安军心。”   这话倒是引来众人的点头赞同。   首辅顾敏敬点头附和道:“长平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实乃忠义至极,更是我等朝臣及天下臣民之楷模。臣以为圣上若是想要抚慰边境战士之心,应该重赏长平侯府后人。”   永隆帝也考虑起来。   他们所言,确实不无道理。   况且他也痛心失了一名如此猛将,是以痛快问道:“众卿家以为,朕该如此赏赐?”   “臣以为此事还需……”   就在旁边一位大臣正要打岔,谢珣却突然打断他。   他起身冲上首一拜,恭敬道:“臣以为,长平侯膝下无子,唯有两女,理应封赏两位姑娘。”   沈作明膝下无子,也并未过继嗣子。   长平侯府的爵位,如今是悬而未决。   这次永隆帝望向谢珣,低声道:“程婴以为,该如何封赏?”   谢珣毫不犹豫道:“此番长平侯殉国,三姑娘沈绛远赴雍州,为父收敛,实为大义。当年皇上封赏沈侯爷为长平侯,便是希望边境长治久安,享太平盛世。微臣以为长平二字,不应断绝。”   “微臣以为,不如皇上封三姑娘沈绛为长平郡主,以安军心。”   谢珣说罢,跪拜在地。   虽远隔千里,他亦想要送她登云梯,以助她得偿所愿。 第149章   奉昭殿内, 上首的永隆帝一言不发,反倒是几位辅臣大人,对这个提议颇为赞同。沈作明殉国, 身后只留下两个女儿, 孤苦无依。   也幸亏这位三姑娘性子坚强, 扛得住大事, 一听说消息, 便前往边关。   这等胆识和坚韧,确实是值得称赞。   在朝为官, 谁不想一世尊荣, 拜相封侯,荫庇子孙后代。   沈作明无男丁继承爵位,长平侯府的命运便不知在何方。   如今若是能册封沈氏女,倒也不失一种告慰英灵的方式。   于是众人齐齐赞同谢珣的想法。   毕竟之前沈绛身份之事,并未闹大, 哪怕韩氏和霍贵妃联手做局, 想要坐实沈绛卫氏余孽的身份, 可是却因阿鸢而功败垂成。   永隆帝似乎害怕旁人提起卫氏旧案, 竟将此事压了下来。   是以除了当日知晓真相的人之外,旁人都以为沈绛是因为沈作明而离开京城。   所以朝臣对谢珣的提议,并无异议。   永隆帝未当场表态, 只是在众朝臣告退时, 将谢珣留了下来。   “你可知你方才之提议,实乃罪大恶极。” 永隆帝脸色阴沉, 显然是不悦谢珣的主张。   虽然永隆帝未杀沈绛, 饶她一命, 但她的身份始终存疑。   谢珣居然还敢提议, 册封她为郡主一事。   谢珣并未露出惧怕的神色,反而淡然解释道:“圣上息怒,微臣以为沈侯爷身死殉国,理应厚待其后人。”   永隆帝怒道:“沈氏后人,并未只有沈家三女一人,沈氏嫡长女身份亦是尊贵。”   “微臣之所以提议册封沈氏三女,一是因为沈侯出事,是沈家三女亲自前往边关,收殓沈侯爷,如今西北大营虽表面平稳,但失了主帅,将士岂能不人心浮动。沈绛目前便在边关,册封她有利于安定军心,。二则卫氏余党兴风作浪不断,此番册封沈绛,便是彰显皇上对沈侯的厚爱,以可避免日后有人再次利用沈绛身份作祟。”   果然上首的永隆帝,在听完这番话,果然面色平静,不复刚才的怒气冲天。   皇帝一直揪心西北大营,如今外敌环伺,若是边关不稳,便会引发滔天后患。   谢珣之话,不无道理。   沈绛身份存疑,也顶多是存疑。   但如果此刻以沈氏女的身份册封她,他日卫氏余党便不能再以她的名义兴风作浪。   先前皇帝就没杀沈绛,如今沈作明死了,若是贸然再动她。   难免不引起天下人的非议。   永隆帝竟发现谢珣这个提议,居然是解决目前危局的最妥善办法。   谢珣离开奉昭殿,走到殿门外,他忍不住侧头看向一处。   那是当日阿鸢被行刑的地方。   就是在那里,沈绛亲眼看着她被打死。   那日阿绛看向他的眼神,谢珣觉得自己这一世,都不会忘记。   眼底温柔不复,唯有滔天恨意。   谢珣知道自己今日为沈绛请封,并非她所愿,可他只想护她周全,保她平安。   唯有让永隆帝亲自封赏她,才能彻底打消皇帝对她的杀意。   皇帝杀人并非只是赐死,他手中还有锦衣卫。   当初建威将军许昌全通敌一案,因为牵扯到魏王,永隆帝为了保全皇家脸面,便派锦衣卫暗杀此人,伪装成北戎人所为。   可见锦衣卫这种脏活,平时没少干。   如今沈绛远在边关,哪怕倾尽所有,他也要护着她。   三日后,永隆帝下旨,封赏沈作明之女沈殊音为寿安郡主,嫡三女沈绛为长平郡主。   永隆帝或许是想压制沈绛,并未只册封她一人。   而是连同沈殊音一并赏封。   如此厚赏,一经颁发,便是引得天下人盛赞皇上英明万岁。   只是封赏诏书送往边关的同时,郢王世子谢珣再次病倒,待太医诊治,世子之病需要静养。   一时间,原本在太子谋反案中乘风之上的谢珣。   竟是被迫修养在家中。   原本众朝臣以为,这位殿下在日后便会手握大权,权倾朝野。   倒是被这身子给拖累了。   另一边,一队锦衣卫护送传旨之人离开京城,前往边关。   他们未到边关之时,沈绛已经在雍州城的将军府关了好几日。原来这两天她便让人收罗民间擅口技的艺人。   若是雍州没有,便到别处去寻。   好巧不巧,雍州还真有这么一位,当即就被请入了沈府。   只是沈绛专门给这手艺人一处安静院落,每日前往一个时辰,旁人不许跟着。   外人也不知,她跟这手艺人究竟学的是什么。   倒是林度飞这日来城中办事,顺便到将军府拜访她。   沈绛瞧见他,倒是格外开心:“你来的正好,我还打算这两日去军中找你。”   “三姑娘有何吩咐?”林度飞好奇道。   沈绛轻笑:“我与诸位将军的赌约,你可知道?”   这事岂能不知。   虽然大帐中商议的事情,但是也有藏不住事的,这件事还真的传遍军中。   原本沈绛想要留在西北大营之事,在军士中便是两极分化。   有人觉得虎父无犬女,沈侯英雄盖世,三姑娘定然也不差。   那日她站在点将台上说的话,还是戳动了不少人的心。   因此有人服她。   但也有人觉得,行军打仗并非儿戏,哪有女子能入军营的,这位三姑娘瞧着娇滴滴的模样,只怕连把剑都握不住。   林度飞作为曾经亲眼看过沈绛出手的人,自然不信她提不起剑这种话。   只是打仗多艰难,战功亦不是戳手可得。   虽然沈绛亲口说出,若是不立战功,便离开西北大营。   但是她说的一月之期,都过去四五日了。   也不见她到军中点兵,也不见她练兵。   林度飞都替她急了。   一听她说,林度飞赶紧点头:“自然是听说的,一月之约,转身便至,不知三姑娘有何打算。”   “我正要与你说呢,你有兴趣与我一道吗?”沈绛淡然望着他。   林度飞有些震惊:“三姑娘想要我做什么?”   沈绛:“战功,我手下无兵,自然需要你助我。”   林度飞虽来西北大营不过半年,但是他年轻气盛,又身负如此身手,之前与赤融伯颜一战,若不是他拼死抢回沈作明的尸身,只怕北戎人会将沈作明尸身当做战利品带回去。   “度飞,你我相识京城,我深知你的品性和能力,若是叫我选一人,与他共赴战场,那么在战场我愿意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你。”   沈绛目光诚挚的望着林度飞。   林度飞没想到,沈绛竟对自己有如此评价。   一时,不免有些感动。   他乃是军士出身,自然深知这句话中的深意和沉沉的信任。   “三姑娘不弃,林度飞愿意追随。”   沈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立即道:“你随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于是两人一道去了书房。   这里本是沈作明所用的书房,一入内,墙壁上便挂着一条极大的疆域图。   是整个大晋疆域图。   沈作明将此图挂在书房,意在勉励自己,不可丢失大晋任何一片土地。   不过沈绛直接将林度飞拉到一旁的书桌前。   上面也摆着一张疆域图。   只不过是局部疆域。   “这是乌布沼泽地,”林度飞看了一眼,居然直接说了出来。   沈绛大惊:“你看过这幅图?”   林度飞摇摇头:“并未,只是我先前也研究过乌布沼泽地,因为此地乃是北戎人依仗的,特别是阿思兰的前锋营就驻扎在此沼泽地向东30里的地方。”   “所以你研究乌布沼泽地,是想偷袭阿思兰的前锋营?”沈绛再次露出惊色。   林度飞点头,沈绛朗然一笑:“果然,我没选错人。”   这话让林度飞大惊,他望着沈绛:“难道,三姑娘你也是同样的想法。”   沈绛点头。   她的回应让林度飞有些大惊,更多的是大喜。   他初到西北大营,便深入了解西北各处地貌地形,想要从别处突破北戎。   只是当他提出,或许可以用轻骑兵从乌布沼泽地突破时,却被其他将军一致反对。   他们认为乌布沼泽地,地形不熟,贸然进入,容易让士兵迷失。   况且若是士兵骑马入沼泽地,很容易陷入其中。   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林度飞曾想派斥候前往探查地形,但是又被阻止,认为此乃无用之功。   他没想到,自己早已经被抛到一边的计划,此刻居然被沈绛再次提出。   一时间,他倒是如找到知己般。   林度飞当日提出此计划,并非是心血来潮,他是深入了解。   “当初我初到西北大营,不仅找当地了解过,我还亲自深入过乌布沼泽地,”林度飞神秘道。   沈绛望着他:“你居然还亲自去过乌布沼泽地?”   林度飞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几位将军斥责我胆大妄为,不知所谓,但是沈侯却对我的提议颇感兴趣,甚至还派了两个斥候给我,让我亲探乌布沼泽地。”   “我也是不探不知,一探方发现,原来乌布沼泽地,并不像草原人所宣扬的那般可怕。那次我在乌布沼泽地足足有十日,发现有些地方的土壤厚实坚硬,别说轻骑骑马而过,便是重骑兵也不在话下。”   乌布沼泽地,在草原上一向有凶名。   传闻这里,可吞尽一切,不管是牛羊还是活人,只要陷入沼泽地,都不会活着出来。   对于草原人来说,牛羊便是他们的一切。   所以对于这片沼泽地,敬而远之。   可是随着时间流动,沼泽地也是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变化。   沈绛道:“你所言与我得到的资料,乃是一致。可见我们确实可以从乌布沼泽地入手,为了以防万一,我打算派一队斥候,再去查探乌布沼泽地的情况。”   她指了指桌上的疆域图,随后又拿出一卷羊皮纸,“这是我秘密得来的一幅图,上面乃是可供大军通过的路,你来看看。”   林度飞与她一块看着眼前的这块地图。   他这才发现,这条密道就在沼泽地的西南处,倒是与他之前探索的地方,有些靠近。   “三姑娘此图是从何处得来?”   见他好奇,沈绛轻笑:“从何处来,我虽不便告知,却也可以告诉你,这张图很可能成为我们的杀手锏。”   两人详谈一番,虽然林度飞对于沈绛发现这片沼泽地的战略意图,格外开心。   但他觉得,若只是这般,并不能轻易打败阿思兰。   北戎前哨营虽只有一万人,却各个都是精兵,擅骑射,常能以速胜。   大晋骑兵与其交手,屡屡会吃亏。   先前赤融伯颜能设计斩杀沈作明,也多亏了这支前锋营。   他们是日常战斗第一线的精兵,因此林度飞心中对他们格外忌惮。   “我听闻阿思兰此人,颇为好色。”沈绛颇为好奇。   林度飞不屑道:“这些异族蛮人,视女子如衣物,先前多次骚扰我边境,掳掠大晋女子,特别是这个阿思兰,我听闻他特别喜欢大晋女子,经常会抢劫商队,更会特地劫掠那些无辜的良家女子。”   沈绛突然举起手,问道:“你觉得我这双手如何?”   林度飞被她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面红耳赤。   他轻声嘟囔:“三姑娘,女子柔荑,岂能亲自示人。”   就连林度飞都琢磨不透,这位三姑娘的性子。   瞧她模样,便是勋贵世家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可是她的性子洒脱疏朗,更是不拘小节,就比方说刚才这句话,寻常女子岂好意思问的出。   她却不,大胆直白,想说便说。   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就如当日她要留在军营那般。   沈绛听他的话,笑话道:“原来你也是个老古板。”   不过她也并未纠结这话,而是说道:“你觉得这双手,像是拿过刀的手吗?”   “不像。”林度飞如实说道。   沈绛的手掌摊在半空中,纤细粉白,指尖素素,如春日里刚冒尖儿的青葱,这双手实在是过分好看。   它应该持书、抚琴、贴花黄。   而不是拿刀。   但是林度飞见过她拿刀的样子,挥刀无情,肃杀冷漠。   沈绛笑了起来:“我自幼时,便一直不明白为何先生要让我一直学武,又一直保护这双手,他说我的手不该粗、不该糙。”   或许姚寒山当年并无旁的想法,只是不愿她不用于别的世家少女。   可是如今这反倒成了沈绛的一大利器。   “你说阿思兰会喜欢我的模样吗?”沈绛轻声一笑。   林度飞震惊,却领会到了沈绛的意图。   阿思兰喜欢‘打猎’,他将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视作猎物,因此沈绛便打算假扮这猎物。   再好的猎手,终有一天也会被猎物啄了眼睛。   他摇头不赞同道:“三姑娘,您乃千金之躯,岂可如此冒险。”   沈绛莞尔一笑:“我说过我要杀了阿思兰,所以我这一场战功,便是阿思兰的人头。”   这次她是猎手,阿思兰是猎物。 第150章   时值夏日, 北地酷热。   头顶上悬挂的烈日,夺目灼烈,笼罩千里。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场, 头顶是湛蓝无边的天空, 天与地在目光所及的遥远处, 交汇成一条线。   一队马队走在草原的大道上,看起来像是商队。   为首骑在马上的, 是彪悍而又高壮的护卫们,车队中间则是排列整齐的大车,看起来是用来装货的, 而商队的两侧,还有好些骑着快马的护卫。   他们不停的左右张望,首尾警戒。   显然是在防备有来犯者。砸   草原风大, 狂风一卷,泥土飞扬,迷得人眼睛疼。   原来越往里面走, 才发现这里并非全都是草场,也有黄沙覆盖的沙丘。   反而最为肥沃的草场, 都靠近着大晋。   更何况大晋还有丰富的矿藏,这些年来, 北戎人无时无刻不再觊觎这块宝地。   他们已经沿着草原走了好几日,即将要步入黄土覆盖的地方,难免有些担忧。   草原与荒漠的交接地,乃是一片流沙覆盖, 这里气候干旱恶劣, 常年不见雨水, 寸草不生, 入目便是一片黄沙。   他们虽还未至这片流沙地,却已经提高警惕。   只听马车外面,一个粗犷的声音喊道:“大家快点,尽量在天黑之前,赶到前面的水源旁扎营。”   几天下来,他们一直都在水源处扎营。   一天跑下来,人乏马累,要想让马匹休息好,便得保证充足的饮用水。   “领头的,咱们天黑之前,能赶到吗?”有个人担忧道。   粗犷声音喊道:“大伙加把劲儿,肯定能的。今晚我给大家煮羊肉吃。”   一听有羊肉吃,车队里的所有人都来了精神。   商队在外,最是艰苦,难得的时候,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或许是因为这一顿羊肉的承诺,有人竟欢快的唱起了歌,西北的汉子,常年行走在草原、沙漠之上,早已经学会了各种长调民谣。   悠长而高昂的歌声,直冲云霄。   唯有马车里坐着的人一直沉默,直到她轻轻掀开车帘,柔嫩手掌搭在车窗边上,一阵清风吹进马车里,吹拂着她蒙在脸颊上的轻薄面纱。   掩在面纱后的脸孔,淡然冷漠,只一双清丽至极的眼眸望向远方。   又过了会儿,车窗边的手掌缩了回去。   车帘再次落下。   就在众人一心往前赶路时,西北方向突然腾起漫天尘土。   几乎是在变故出现的瞬间,商队里的护卫们,纷纷举起了自己的刀,呼啸着提醒整个商队警备,在他们准备投入到战斗之中时,商队其他人,也纷纷拿起自己的武器。   草原上有马贼,但是能护卫这样大商队的人,都是长年游走在草原。   他们早已经习惯了战斗。   只是很快,在对方靠近的时候,突然有护卫恐惧吼道:“是北戎人,不好,是北戎骑兵。”   相较于一般的马贼,北戎骑兵更加训练有素,凶悍勇猛。   护卫队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心生退意。   商队的货物即便重要,可钱财怎么能比得上自己的性命。   命若是丢在了这里,可就什么都没了。   “撤,撤,快撤。”终于,有人高呼了出声,也是将所有人的心声都喊了出来。   这下就连商人都顾不上自己的货物,赶紧丢下东西就跑。   骑马的还好,瞬间便能跑出去老远。   就是苦了那些驾车的,还有看管货物的仆从,只能不停的靠自己双脚逃命。   身后的沙尘卷起,越来越近,马蹄声砸在草原上,声势震天。   很快,便有马背上的骑兵,搭弓射箭,对准慌忙逃窜的人群,连铁箭急射而出的利啸声,都被掩盖在此刻铺天盖地的逃命声中。   这一箭直接射中了一匹马的马腿,奔跑着的马直接摔了出去。   连带着马背上的人,跌落下来。   没人敢回头看,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身后便是地狱。   一旦落马,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果然,北戎骑兵到了落马者的身侧,直接拔出腰间弯腰,利落的当头一刀。   脖子轻易被斩断,鲜血喷射而出。   这样的血腥屠杀,并未停止,仍然还在继续当中。   马车里的沈绛终于掀开车帘,对正在驾车的清明吩咐:“清明,快,你立即斩断缰绳逃跑。”   “不行,三姑娘,我得陪在你身边。”清明勒着缰绳,还在拼命往前赶车。   沈绛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就见北戎骑兵当中,为首的男人格外显眼,他身着一身华贵衣袍,上面绣着的金丝,在阳光下折射着耀眼光芒。   那是阿思兰。   沈绛离的虽远,却还是能勉强分辨得出他的身形。   特别是这些北戎骑兵并不想要,直接抢劫货物,他们像是在捕猎般,不急不忙,慢条斯理的将人群驱赶到包围圈。   像极了那天在城门前,他们释放那群奴隶。   任由奴隶们挣扎着跑向城门,又在最后给上致命一刀。   这些人骨子里的野蛮、弑杀、冷酷、残忍,从来都是这样赤裸裸。   此刻的草原上,再也没有了先前的平和,凄惨的叫喊声此起彼伏,还有临死前绝望的哀嚎声、求饶声,还有不甘心的咒骂声。   可是他们叫的声音越大,这些北戎骑兵叫喊声,便越发兴奋。   他们疯狂的往前冲,血液刺激着他们,让他们渴望看见更多的鲜血。   “不要犹豫了,快走。”沈绛立即吼道。   清明回头看了她一眼,终于不再犹豫,他割断了缰绳,翻身上马,直接奔离原地。   而马车则因失去的马匹,立即翻倒在地上。   好在沈绛提前做好了准备。   她翻身滚出马车,冷静望着远处。   风声呼啸,阿思兰望着不远处的那架马车,显然是因为赶车的人,弃车而逃,这才致使马车翻倒在了地上。   可是他的目光却落在了滚出马车的少女身上。   只见少女一身红衣装扮,乌黑长发被梳成了部落少女的发饰,额上戴着金色发饰,在阳光下璀璨异常。   只是她薄纱蒙面,遮住了容貌。   那一身鲜艳而华美的红裙,在青绿色的草原上,显得格外灿烂耀眼。   明明头顶的阳光正烈,可是金黄色的光线倾泻而下,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整个人周遭仿佛被晕染上了一层薄薄光晕。   恍惚间,她犹如从天而降的仙女。   是上天送给草原的明珠。   阿思兰本就是好色之人,如今美色在前,他如何能不动心,于是他立即拍马上前。   他所骑黑色骏马,高大而威武,在瞬间马蹄便踩到了她的面前。   沈绛茫然抬头望着他,唯一露在面纱之外的那双清澈黑眸,露出一丝惊慌。   阿思兰骑在马背上,正要吩咐此女摘下面纱。   他一向喜欢汉女,要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不顾危险,也要到汉人边境抢掠女子。   谁知一阵风吹过之后,沈绛脸上的面纱被吹落。   露出一张堪比神女的绝美面孔。   阿思兰痴痴的望着眼前这幅面孔,突然觉得,有些呆住。   他身边不仅有妻妾,更还有许多伺候的女奴。   可是不管是谁,都比不上眼前少女的分毫,她的黑眸像是天上星辰,灿烂明亮,她的嘴唇连草原上最美丽的花朵都赶不上。   即便她正跌坐在地上,却依旧透着优雅高贵。   就像是天山之颠的雪莲,圣洁高雅,遥不可及,可越是这样圣洁,却越发激起人骨子里的独占欲,想要将她彻底的占为己有。   那种渴望,此刻正在血脉中沸腾叫嚣,无法压抑。   阿思兰恨不得身侧立即就有一张床,他要将她扔在上面,听着她娇嫩无助的哭喊声,撕碎裹在她身躯上这些繁复衣裳。   光是这种想法,便如同一股热流般,令阿思兰整个人血脉贲张。   于是阿思兰再不迟疑,直接下马,就要将沈绛抱起来。   沈绛自然不会任由他抱自己,拼命挣扎起来,可是她的拳头落在阿思兰的身上,不仅丝毫不痛,反而让他升起了一丝情趣。   他喜欢小野猫般的女人。   只有这样,他才能征服,才能驯养。   北戎人喜欢养鹰,特别是少年人,都以亲手熬夜为乐趣。   因为在熬鹰时,他们享受的便是这种征服感。   “你放过我,”沈绛厉声喊道,可是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惊慌。   阿思兰常年跟大晋军队打交道,他是北戎贵族,听得懂汉语。   他嘴角勾起:“你从此以后,便是我的女人了。”   对于对方如此自信的话,沈绛心底冷笑。   只是此刻她并不会露出这种冷漠,反而犹如第一次面对杀戮和这些蛮人般,开始挣扎起来。   阿思兰一身蛮力,轻易将她抱上马之后,整个人骑了上来。   他将沈绛圈在怀中。   闻着身后人身上传来的膻腥味,沈绛强忍着欲呕的冲动。   阿思兰以指为哨,竟将本来要追赶那些商人的骑兵,又唤了回来,他吩咐道:“将这些货物带回去。”   “这些人呢?”士兵指着被抓来的人。   沈绛望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忍不住开口:“不要杀他们。”   阿思兰听到她颤声说出的话,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他侧头望着,跪在不远处的人,他并不在乎这些人的性命。   在他看来,这些人跟那些牛羊,没有区别。   可他却转头望着沈绛,故意贴近:“为了你,我可以不杀他们。”   他说着拗口的汉话,似乎想要拉近与沈绛之间的关系。   沈绛只在心底再次冷笑一声。   阿思兰命令士兵,将抢来的大车全部带走,因为此处距离他所在的前锋营,还有段距离,战马并不能长时间支撑两人的重量。   她被送上马车,在上车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群山。   那是清明逃跑时的方向。   清明会将她已经成功被阿思兰抓走的消息带回去。   他们是夜深的时候,才回到了前锋营,他们带回来的大批劫掠货物,显然是引起了营里所有士兵的欢呼。   北戎的士兵不像大晋那般,纪律严明。   大晋的士兵会保护商队的安全,而他们只会抢掠商队。   或许是这一天太晚了,阿思兰居然只是让人将沈绛关在了帐篷里,并未对她做什么。   因为有北戎侍女在,沈绛也没溜出去打探消息。   只是安静待在帐篷里面。   外面喧闹声一直不断,终于到了安静的时候,已至深夜。   沈绛害怕阿思兰半夜袭击自己,连衣裳都没脱掉,靠在床边睡着了。   天色微亮,外面已经嘈杂。   有人掀开了帐帘,沈绛几乎是在瞬间惊醒。   她望向对方,就见一个北戎侍女蹑手蹑脚的进来。   沈绛望了一眼对方,再次闭上眼睛。   她要做的事情,必须得养精蓄锐。   侍女见她闭着眼睛,也不敢打扰,再次退出。   这次沈绛倒是睡足了,因为她知道阿思兰白日应该不会过来。   谁知这几日下来,阿思兰居然都没出现。   沈绛皱眉,她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还是说阿思兰已经识破了她的身份,故意晾着她?   可是想想又不可能,她刚到仰天关没多久。   又是个女子,北戎人不至于消息这么灵通。   不过沈绛也知道,此事急不得,只要她按兵不动,阿思兰早晚会来。   果然,三日之后,阿思兰回来了。   原来他是带人去见赤融伯颜,只是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一回来,他就先到了沈绛的帐篷,见她换了一身北戎少女的装扮,明明是娇嫩细腻的南地少女,穿上这样英气的打扮,也多了几分飒爽。   “你叫什么名字?”阿思兰感兴趣的问道。   眼前的少女,他能看得出来,她应该是出身不低,并非是一般女子。   至于她为何会跟着商队一同出现,阿思兰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是,他要将这个少女占为己有。   沈绛恶狠狠的望着他,并不开口。   可她不说话,阿思兰反而越发感兴趣,他盯着一双贪婪的眸子,说道:“你若是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将北戎最珍贵的珠宝送到你,我会让你成为草原上尊贵的女人。”   像沈绛这样被抢来的女子,在北戎贵族眼中,顶多就是个女奴。   北戎贵族之间相互通婚,他们所要娶的女子,都是有着丰富嫁妆的,无数的牛羊。   阿思兰虽已有了夫人,却依旧愿意宠爱眼前女子。   沈绛冷笑,北地蛮人,居然还拿金银珠宝诱哄她。   真当她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不过沈绛依旧不说话,倒是阿思兰没在意,只是拍拍手,很快就有侍女端着东西进来,果然是华服钗裙、珠宝首饰,胭脂水粉。   当她将视线落在最后一个侍女,端着的盘子上时,吃惊的瞪大双眼。   “你应该认识吧,这是你们中原的好东西。”   阿思兰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而沈绛所看见的,居然是朱颜阁的口脂。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的口脂,居然被北戎贵族女子,都喜欢用。   沈绛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好在她很快收敛表情。   阿思兰似乎还颇有些耐心,居然干起了对沈绛以礼相待的事情。   他甚至还带着沈绛到外面去骑马,所有人都知道,阿思兰将军在商队里抢来了一个绝色女子,而且他十分宠爱此女,甚至有意迎娶。   沈绛之所以愿意出来,是因为她在自己用膳的碗旁,居然发现了一个汉字。   三。   她知道,是清明混了进来。   北戎人在雍州有眼线,甚至连许昌全这样手握重兵的将军,都被他们拉下水。   大晋又怎么可能,没在北戎营帐里,安排自己的人。   靠着自己人的帮助,清明还是混了进来。   看来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   果然,晚上的时候,沈绛的营帐外面传来一声微弱的夜枭鸣叫。   沈绛竖起耳朵。   这叫声再次传了进来。   她的帐子一直被人看管,这也是清明与她约定的暗号,她的营帐一直被人严加看管,想必清明一定是混不进来。   好在,他已经进入了大营。   沈绛同样以枭鸣回应,草原上枭声寻常,一般不会引人注意。   也没人会想到,沈作明的女儿居然胆敢冒着这么大的奉献,进入北戎的前哨营。   沈绛的等待也终于得来了机会。   阿思兰一向喜欢饮酒作乐,虽然这几日他未开饮宴会,可是他对沈绛的耐心已渐渐消失。这天他再次从沈绛营帐里离开,便派侍女来吩咐。   晚上他会在大帐中饮酒作乐,沈绛必须要出席作陪。   沈绛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现在唯一麻烦的便是,林度飞所率领的部众,是否度过了乌布沼泽地。   只要林度飞能成功,那么她就会斩下阿思兰的头颅。   让他成为,自己人生第一场杖的祭旗。   入夜。   整个前哨营并未陷入安静,反而是那个宽阔弘大的主帐,灯火通明,里面不时传来莺歌燕舞之声,男人纵情享乐的声音。   交织在一起,成为这夜幕中最刺激的声响。   有些士兵憋不住的趴在外面张望,却被自己的领头,一脚踢了回去。   北戎人从来信服的,便是弱肉强食。   只要他们这些底层士兵,足够勇猛,有朝一日,他们也会进入那顶大帐,成为座上宾。   或许是大帐那边需要侍女伺候,一直看管沈绛的侍女,居然都消失不见。   也正是趁着这个机会,清明总算溜了进来。   他穿着北戎人的衣裳,脸颊乌黑到看不清本来的面目。   “属下见过三姑娘。”清明见沈绛完好无损的坐在那里,险些落泪。   沈绛却顾不得叙旧,问道:“你跟林将军可有联系。”   清明低声说:“我三日前与林将军联系过,他已经率部开始穿越乌布沼泽。”   “好,你待会立即离开营帐,前去寻找林将军。告诉他,寅时一过,便立即率部攻打前哨营。”   沈绛目光坚定的望着他:“我会在前哨营,等你们。”   此番,不成功便成仁。 第151章   草原之上, 月明星朗。   北戎前哨营驻扎的地方,远远望去,四处点燃的火把、篝火, 将整片天空印染成赤红色, 若是有人能从高处望过来,这遍地篝火灼热灿烂, 比天上漫天星河还要璀璨耀眼。   而正要这么一行人,正悄然靠近北戎前哨营。   在前哨营东边的乌布沼泽地, 那是草原人的禁忌之地,没人敢轻易前往。   那里常年阴森、寂静、漆黑。   草原人信奉天神, 在他们的传说中,乌布沼泽地,是天神留在人间, 惩恶罪人,若是擅自有人靠近,必被吞没。   每个草原孩子, 都听着这样的传说长大。   北戎再勇猛的士兵都不敢轻易进入乌布沼泽地。   林度飞却不怕,他不信奉天神, 也不在乎神罚, 他只关心乌布沼泽地的,是否能让他的兵通过。   沼泽地内, 隐有火光, 只见一列长长的队伍, 正悄然前进。   林度飞骑在马背上, 他身后的队伍, 在行进时候悄然无声。这次他完全舍弃了粮草, 这是一场奔袭战, 打的便是北戎前哨营的措手不及。   他舍弃了战车这种笨重的装备,所挑选的都是能快速行进的士兵。   光是轻骑兵,他便带上了足足五千人。   一旦三姑娘得手,一切按照他们之前推演的那般进行,那么他们必定能取得胜利。   这次战斗计划,是沈作明死后,西北大营第一次离开仰天关,第一次主动出击。   原本西北大营里,对于让林度飞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担任统帅,极其反对。   郭文广更是暴跳如雷。   但是沈绛铁了心,哪怕左丰年几次找她,她都坚持到底。   左丰年又答应过她,给她一次机会。   最后左丰年只能信守承诺,让沈绛与林度飞全权指挥此次战事。   而沈绛此刻已到了北戎的前哨营,林度飞便成了这次战事的唯一指挥官。成败都在他的指挥之间,林度飞勒紧缰绳,舔了舔嘴角。   他并不紧张。   相反,他极兴奋,血液都在往一处奔涌的沸腾。   他自幼长在军营,听着的都是关于父辈们的传奇故事,他渴望沙场,渴望战斗,渴望用刀保护自己的家园。   但他只是个校尉,哪怕有点儿军功,也只能听令行事。   这是第一次,他作为主将,带领他的兵打仗。   他想要赢的念头,太过强烈。   可越是强烈,就越警醒他自己,更该小心谨慎。   “左破虏,”林度飞喊了一声,身后不远处一个穿着轻甲的年轻人上前,这是他身边的副将。   原本左丰年想派一个年长可靠的将军跟随。   却被沈绛再次拒绝,林度飞年少,掌兵不易,若是再塞一位年长将军,将士们到底听谁的。行军打仗,最忌讳的就是主帅不明。   最后左丰年没办法,居然把自己的儿子塞了进来。   左破虏比林度飞年长两岁,但是胜在性格内敛稳重,林度飞虽带兵打仗的次数不多,可是从他几次担任前锋,便能瞧出他的作战风格。   他是个天才,擅长诡道,经常能出其不意。   特别是之前他亲手从赤融伯颜的手中,抢回了沈作明的尸身。   比起密不透风的防守,林度飞更喜欢进攻。   进攻、进攻,不断进攻。   让最尖锐的矛戳穿敌人的战甲,让进攻成为敌人无法阻挡的防守。   这也是沈绛不顾反对,也要坚持选择她的原因。   她不可否认,曾经她梦中关于林度飞的线索,一直让她对此人另眼相看。但是在她看到关于西北大营的将军资料,她也发现林度飞打法,最能配合她这次的行动。   她要打的是一个长途奔袭战,将所有粮草、辎重都舍弃,把军队速度提升到最大可能。   打北戎前哨营一个彻底的措手不及。   在他们反应过来,彻底撕扯、碾碎,打垮对方。   “末将在,”左破虏骑马上前,虽然他乃是左丰年的儿子,身份尊贵,可是他脸上丝毫没有对林度飞的不敬。   林度飞说道:“你立即带着一队轻装斥候先行,一定要接到清明。”   “是。”左破虏毫不犹豫领命。   他知道清明就是跟在三姑娘身边的人,对于这次奔袭战的计划,他作为副将,其实并不太清楚。   来之前,林度飞早已经部署完毕,所有人都领到了自己的战斗计划。   他将所有整个战斗计划,分成若干小块。   这样以避免消息走漏。   谁都不知道当初许昌全被北戎人拉下水,这军中是不是还有别的北戎内贼。   毕竟不是所有人心中,都想着家国天下,有些人只要金银财宝。   左破虏离开,林度飞继续带领大军行进。   *   北戎前哨营大帐内,阿思兰坐在上首,独自饮酒。   有一个侍女,衣着暴露,轻跪在他的腿边,柔顺的给他捶着腿,偶尔俯身,饱满而挺立的胸脯,轻蹭到他的大腿。   只是阿思兰居然只是冷淡看了他一眼。   大帐内舞动的歌姬,依旧还在扭动,纤细的腰身,如同春日里的柳条。   阿思兰从未见过杨柳,他只知道中原人,喜欢用此形容女子的腰身。   赤融伯颜极喜欢中原文化,他说过,中原的江南地区,是北戎人从未去过的梦乡,那里拥有大片的良田,丰富的矿藏,还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他们所过的生活,是连北戎贵族,都不曾见识的。   阿思兰之所以一直跟着赤融伯颜,这个出生卑微的王子,就是因为他想要跟着赤融伯颜的脚步,前往那个叫江南的地方看看。   歌姬的腰间缀着银色流苏,手臂上、脚踝上带着银铃,随着音律,扭动腰肢,手势翻动,待她旋转起来时,整个人快的险些晃出残影。   只是平日,看着还觉得精彩的舞蹈,此刻在阿思兰眼里,有些索然无味。   就在服侍他的侍女,再次俯身上来,他突然一脚踹开,勃然大怒道:“那个汉女呢?”   帐外的侍女急急进来,跪在地上说道:“将军,那位小姐说自己身体不适,不能来陪将军饮酒。”   便是这样的话,也是侍女自己编的。   方才她去请沈绛时,只得到对方一句冷冷的滚。   侍女虽听不懂汉话,却大概能猜到意思。   阿思兰没想到,沈绛竟如此不识抬举,更是让他在自己部下面前吃瘪。   他本以为自己能轻易征服那个汉女。   可不管他是威逼利诱也好,恐吓怒斥也好,她却软硬不吃。   阿思兰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今日他之所以办这场宴会,就是要让所有部下都看看,他拥有一个何等绝色的女子。   谁知他派人去请汉女,她却依旧不为所动,坚持不来。   他心中本就有气,这个侍女的蓄意勾引,不仅没有讨得好处,反而让他大发雷霆。   立即有部下说:“将军,您对汉女实在太宽容,照我说,就应该在床上征服她。”   “将军,您是草原上的雄狮,您应该让汉女感受我们草原雄狮的气概。”   部下的言语,彻底激怒了阿思兰。   他们说的对,他已经在汉女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   他早就应该撕碎她的衣裳,而不是让她变得像现在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阿思兰猛喝了几口酒,便开始起身往外走。   他的部下立即发出一阵得意的怪笑。   很快,阿思兰来到沈绛的营帐,因为她是女子,所以阿思兰当初给她安排住处时,特别远离了军营。   那些草原长大的狼崽子们,胆大包天。   若是有人瞧见眼前少女的美貌,说不定会冲动到,不顾一切的占有她。   帐门被掀开的同时,一股酒气伴随着夜风,吹了进来。   一直没睡的沈绛坐在大帐内的梳妆台旁,这是阿思兰特地找来讨好她的。   她扭头冷漠望着对方。   阿思兰这时再也不隐藏着自己的欲望,他眼珠布满血丝,不知是喝酒还是因为再也无法克制的欲望。   “今夜,你会变成我的女人。”   阿思兰扑了过来。   沈绛站起来迅速躲开,并且尖声大喊:“你干嘛,你快松开我。”   阿思兰以为她是因为惧怕,才会叫喊的这么厉害。   于是他越发狞笑了起来,双手张开,作势要再次扑过来,“你便是再喊叫,都没人会来救你的。”   沈绛却没搭理他,反而是捡起梳妆台面上的东西,就往他扔过去。   可是这些东西,即便砸在阿思兰的身上,也不过是犹如雨滴落在身上一样,不痛不痒。   最后,沈绛将脂粉盒子打开,冲他扬了过去。   漫天飞舞的脂粉,朝他铺面而去,躲都躲不开。   阿思兰的眼睛立即被脂粉迷住,他大喊一声,惹得帐篷的亲兵,立即紧张掀门进来:“将军,怎么了?”   “滚,都给老子滚远点。” 第152章   亲兵们离开时, 帐篷里汉女凄楚的尖叫声还在继续,这些亲兵有些是那日跟着阿思兰围猎商队的人。   有些人见过沈绛,知道这是一个有着倾城美貌的女子。   圣洁高贵的犹如天山雪巅的雪莲花。   只是再圣洁的雪莲, 今夜也必无法逃脱阿思兰将军的折磨。   而在大帐内, 阿思兰看着面前一直在凄厉尖叫的汉女,他有些怔住,他抢过很多女人,也见过很多从头到尾都在痛苦、尖叫的女子。   可是他从未见过,一个表情如此镇定而又冷静的女子。   她的尖叫好像并不是出于恐惧。   而是她就是想要尖叫。   阿思兰喝了许多的酒,虽然赤融伯颜提醒过他,行军打仗时, 不宜饮酒。   可是草原上的男子, 谁又会不饮酒呢。   若是平时他或许会察觉到这其中的不对劲, 可是此刻, 在经历了多次被沈绛拒绝的羞辱之后,他恼羞成怒, 直接扑了上来。   这次沈绛居然没在闪躲,直到阿思兰扑过来, 一把将她抱住。   她抬头望着他, 突然嘴角上扬, 露出笑容。   阿思兰第一次看见她笑,果然如他想象的那般,这样绝美的容颜,笑起来便如草原上春日里漫山遍野展开的格桑花, 美的叫人不忍眨眼。   可下一秒, 巨变突生。   沈绛双唇微张开, 一根又小又细的钢针, 飞射而出。   阿思兰因为抱着沈绛,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那枚钢针,几乎是在呼吸间,便直接钉在了阿思兰的脖子上。   他立即松开沈绛,挥手打掉脖子上的钢针。   可是沈绛已经吐掉了口中暗藏着的吹箭,这枚吹箭太过袖珍,只能装得下一枚钢针,所以此刻已经没了用处。   “这是什么?”阿思兰这才发现,他一直看不起的柔弱汉女,居然暗算了自己。   阿思兰只觉得不对,大吼一声:“来人。”   可是他的吼声刚起来,沈绛的尖叫声也跟着响起。   女子的声音又尖又利,还透着凄楚,居然将他浑厚粗犷的怒吼声遮盖住,况且阿思兰的亲兵刚才被他亲自赶走。   亲兵离得有些远,只能隐约听见大帐里,依旧还回荡着少女凄惨的尖叫。   沈绛飞身到梳妆台边,在她拔出短刀的同时,一脚踢翻了帐内的油灯。   灯灭帐黑。   猎杀,开始了。   阿思兰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落入了陷阱,于是他转身就往大帐外跑,他并非傻子,方才那枚射中自己的钢针,上面必然是淬着剧毒。   他虽然深信,凭借自己的能力,必然能杀死眼前这个汉女。   可他更害怕毒发来的速度。   沈绛见他要跑,倒是一笑,看来这人也全然并非是个莽夫。   可见赤融伯颜将前哨营交给他,确实是因此此人有能力。   只是骄兵必败,今日遇到她,他注定无法活着走出这个帐篷。   沈绛的身形太过鬼魅,她知道自己与男子打斗,若是一味以蛮力相抗,必然会落得失败的下场。   所以她自幼开始习武,便苦练轻功,身形、步法。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她几乎是在瞬间,追赶上了阿思兰,短刀出手,立即在他后背划出一道血口。   阿思兰这才发现他再次低估这个汉人女子。   他以为自己只要跑出这个帐篷,就一定能召集亲兵,将她碎尸万段,让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很可能连这个帐篷都跑不出去。   他必须要杀死面前的人,才有逃出升天的机会。   被逼到绝境的感觉,似乎激发了阿思兰骨子里的不服输。   草原男儿在马背上长大,在沙场上磨练,他未曾死在与大晋的战争中,又怎么会轻易死在一个汉人女子的手里。   阿思兰的弯刀就在地上,他已经过去找到自己的弯刀。   于是阿思兰立即窜到一开始他扔掉弯刀的地方。   沈绛岂能不知他的意图,在他刚动时,她跟着窜了过去,她的短刀再次划破他的手臂,这次沈绛用尽全力,刀尖沿着手臂,划出血口。   阿思兰哀嚎一声。   只是这一声如同巨兽受伤时,发出的绝命哀嚎,居然再次被沈绛凄声尖叫遮盖。   这时阿思兰才终于明白,为何从他进入帐篷内,她便一直在尖叫。   她要麻痹的,并非是他自己。   而是帐篷外面,他的那些亲兵。   她要让亲兵以为,他还在蹂.躏她,让她一直惊恐、颤抖的尖叫。   可事实上却是,此刻正在被猎杀的人,是他。   两人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双方都冷静望着对方,阿思兰知道自己不能再掉以轻心,虽然身上已有了两处伤口。   但好在都不是致命的伤口。   他依旧还有一战之力。   于是阿思兰放弃去抢自己的弯刀,他的双眸在黑暗中,越发凶狠,反而是对面的女子,如同跟黑暗中融入一体。   现在四周乌漆嘛黑,谁都看不清对方。   只能望着对方所在的地方,那一团模糊的轮廓。   帐篷里陷入了一种怪异的寂静,明明谁都想要杀死对方,却谁都没有动。   这种安静,让人毛骨悚然。   可是下一刻,沈绛先动了。   虽然他们都看不清对方,可是声音和味道却能指引着她,阿思兰因为受伤,喘息声越来越粗重,还有他身上那股挥散不去的腥膻味。   她将自己的味觉和嗅觉,都发挥到了极致。   她的短刀眨眼间到了阿思兰的身前,可是这次阿思兰却不再躲避。   他抡起双拳,重重砸了过来。   这种无视一切速度的巨大力量,带着气势磅礴的拳风,砸了过来。   在沈绛的短刀划到他的手臂时,她的肩膀也被阿思兰的拳头狠狠打重,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整个人往后飞去,撞到了后面的桌子。   手中短刀也跟着落地。   阿思兰砸中的正好,是她握刀的右肩膀。   此时肩膀处的胛骨,疼到麻木,没了知觉,这样可怖的力量,实在是惊人。   沈绛伸手按了按肩膀,很快麻木消失,越发钻心的痛楚袭来。   她咬牙,抓住地上的短刀,再次上前。   只是阿思兰的战斗经验太过丰富,他比她之前见过的人都要强,或许师兄和三公子都比他厉害,但是他们从不会真正跟沈绛动手。   况且沈绛此时手中拿着的是短刀,若她的长刀还在,她也不用处处掣肘。   多想无益,沈绛再次与阿思兰缠斗。   可阿思兰现在已经仗着自己手长和腿长的优势,不让沈绛靠近,甚至他还旋身踢到了沈绛,让她再次撞到身后桌子。   桌子被撞翻,她倒在地上,阿思兰终于抓住机会。   他直接扑上来,压制住了她,双手狠狠握住她的脖子。   这样纤细柔嫩的脖子,连握在手中的触感,都那么细滑,让人爱不释手。   阿思兰却再无一丝旖念。   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汉女并非他想象中的那样柔弱。   她是真的来杀他的。   他的双手紧紧勒紧沈绛的脖子,沈绛用脚踢,用力挣扎,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草原最为高大壮硕的勇士,他拥有着无比可怖的力气。   沈绛几乎无法再呼吸,这种窒息的感觉,在漆黑一片的大帐内,尤为明显。   她感觉到自己眼前越来越黑,明明已经足够黑暗,却又仿佛能跌入更为黑暗之中。   在渐渐无力挣扎时,她的脑海中忽然闪现了好多人,父亲、阿鸢、从未见过面的卫楚岚……还有谢珣。   她喉咙中发出最后的悲鸣,用尽全部力气,拼命伸手去抓掉在不远处的短刀。   求生的欲.望,太过强烈。   她不想死在这里!   千钧一发间,她感觉到阿思兰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了起来,沈绛双眸圆睁,毒发了。   先前她吹出的那只钢针,已经扎中了阿思兰的脖颈。   只是那样小的钢针,虽淬着剧毒,却终究需要毒发的时间。好在从中毒到现在,阿思兰一直与沈绛打斗,中毒之人,最忌讳的剧烈动作。   因为剧烈动作会加快毒素,在血液中循环。   现在毒发了   阿思兰也感觉自己身上那种不可抑制的头晕目眩,那种强烈的、濒临死亡的感觉。   沈绛再次用力,这才她的双腿挣脱了对方的束缚,膝盖瞬间顶到了他身体最脆弱的地方。   阿思兰惨叫一声。   可是毒发让他的声音都变得虚弱,叫出来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大帐。   沈绛捡起地上的短刀,准备一刀结束阿思兰的性命。   此刻的阿思兰在毒发中,已然没了反抗的机会。   偏偏就在此时,大帐外面响起了一道声音,“将军,没事吧?”   原来是亲兵听到里面有动静,有些不寻常,还是不放心的跑过来询问。   阿思兰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喉咙中冒出如困兽般的低吼,可是下一刻,一双柔软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然后他听到另外一个低沉粗犷的声音吼道。   “滚。”   阿思兰瞪大眼睛,望着头顶上的人。   此刻大帐只有他们两人,他不敢相信,这个粗犷的声音竟是从她口中发出。   果然,外面的亲兵被这一声吼声,再次惊的远去。   沈绛侧耳听着离开的脚步声,呵笑一声。   她找到的口技者,让她学会了如何最短时间内,模仿一个人的声音。   好在阿思兰的亲兵一直惧怕他,哪怕沈绛只发出一个短暂的滚字,依旧能呵退这些亲兵们。   短时间内,沈绛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声音完全像阿思兰。   所以她只能尽量简短。   这样让帐篷外的亲兵分辨不出,究竟是谁在说话。   毕竟帐篷内,只有阿思兰和沈绛两人,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发出,亲兵自然就觉得是阿思兰在说话。   终于,只剩下沈绛和阿思兰。   阿思兰早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他只能茫然望着头顶上的女子,不明白自己为何一步步被她算计,更不明白为何她竟能如此诡计多端。   难怪伯颜与他说过,中原人太过诡诈狡猾,让他一定要警惕。   只是他跟随伯颜,赢了太多次,甚至连西北大营主帅沈作明都杀死。   他太过骄傲,太过轻敌。   “我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哪怕是死,也该做个明白鬼,”沈绛握着短刀,抵着阿思兰的脖颈处,“今日我便让你做个明白鬼,让你知道你是死在谁的手中。”   她冷笑一声,“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   “我叫沈绛。”   阿思兰在听到沈这个姓氏时,原本已经模糊的意识,再次短暂苏醒,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大双眸望着沈绛。   “我父亲叫沈作明,所以我是来为他报仇的。”   说完这句,沈绛的短刀再次出手。   这一次,刀刃狠狠划过阿思兰的脖颈,登时,一股热流喷溅而出,沈绛半张脸都跟着一热。   浓重的血腥味,在大帐内弥漫。   躺在地上的阿思兰,再无一丝气息。   沈绛也翻身躺在地上,她的脖子依旧还疼的厉害,那种窒息的感觉,直到现在还未彻底散去。   说来,竟还要谢谢阿思兰,要不是他狠狠箍住她的脖子,伤了她的喉咙。   刚才她的声音还不至于那么低沉厚重。   很快,沈绛翻身而起,为了防止血腥味弥漫到大帐外面。   她迅速用将梳妆上还没打碎的香油、香粉都挥洒在大帐内,总算是稍微掩盖了那种血腥味。   现在,她只要等待就好。   她相信清明一定会找到大军,她也相信林度飞一定可以带兵穿越乌布沼泽地。   *   夜色浓稠,原本还高挂在空中的明月,不知何时被遮蔽。   大帐内偶尔发出几声领人浮想联翩的暧昧声音,亲兵们相视一笑,只觉得将军实在是勇猛,先前那汉女还哭天喊地,不愿臣服。   可如今哪还听得见汉女的声音,只怕早已经在将军身下,□□了吧。   因为这个帐篷是阿思兰吩咐过的,不许寻常士兵靠近。   平时除了伺候沈绛的侍女,也只有这几个亲兵能靠近。   周围连巡逻的士兵都没有,只有他们嘻嘻哈哈,而夜幕也是奇袭最完美的掩饰,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数条身影从背后窜出。   几乎是一人挟持了一个亲兵,瞬间将他们制服。   短刀直接插进了喉咙,深到对方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   沈绛正在大帐内养神,口中偶尔发出那种暧昧的闷哼声。   这也是她先前找口技者,学习口技最终的目的。   在她的计划中,她在猎杀阿思兰之后,为了防止大帐外的人怀疑里面毫无动静,应该以她之口,发出这种男女之事的暧昧声音,让帐篷外的人以为大帐内一切正常。   方才亲兵的出现,被她以口技蒙混过去,也算是歪打正着。   如今她便是与一个死人待在一起,然后自导自演一场,惨遭‘蹂.躏’的戏码。   只不过她演到一半,帐门突然被掀开一角。   闪进来一个人影。   沈绛被吓得呼吸几近停止,直到她的思绪迅速恢复,对方不是阿思兰的人。   若是阿思兰的亲兵,不会这么鬼鬼祟祟。   是谁?   就在对方摸过来,一脚踩到地上阿思兰的尸体,沈绛感觉到他身影的迟钝,说时迟那时快,她摸着短刀,直接扑了过去。   对方似乎也感觉到了,只是他的视线在落到扑过来的身影上时,突然收回了手上的劲道。   他身体一旋,顺势抓到她的肩膀,低声喊道:“阿绛。”   沈绛整个人几乎凝滞。   这世间,只有一个人如此叫她。   阿绛。   可是那个人应该在千山万里之外,他在九重宫阙,她在荒原大漠。   而不是近在咫尺。   沈绛犹如被点醒般,她再次挥刀:“别想骗我。”   她仿佛并不愿信,也并不敢信。   可是黑暗中,那个熟悉而温润的声音,再次冲破黑暗,落在她的耳畔。   “阿绛,我来找你了。”   沈绛的短刀落地,这次她明白,这不是梦中的声音。   眼前的人,也不是梦中人。   谢珣,他真的来了。 第153章   漆黑一片的大帐内, 明明空气中,刺鼻的香味和淡淡的血腥味,混合成古怪的味道, 可是在这味道之中,有股熟悉而温暖的气息缠绕了上来。   那是属于谢珣的味道。   沈绛神思几乎恍惚住了, 有种不可置信,铺天盖地砸了过来。   直到最后, 她伸手将他推开。   谢珣往后退了一步, 双眸却始终盯着她的身影,黑暗之中,并不能看清楚彼此的模样。唯有气息在交缠。   虽然两人分别只有短短一月, 可是却恍如隔世。   沈绛当时离开的那一刀, 仿佛斩断了两人之间的羁绊。   偏偏谢珣却不想放手。   哪怕遥隔千山万水, 崇山峻岭,他也依旧要找到他的小姑娘。   他来找她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终究,沈绛还是忍不住, 低声询问出口。   谢珣声音清润:“我说过,我是来找你的。”   “我和你终究要走的, 不是一条路。”沈绛毫不犹豫说道。   她脑海中,再次想起那日的场景。   片刻的温情被打碎。   谢珣抿唇,正欲说话,大帐外面再次传来一声夜枭鸣叫。   “锦衣卫将外面的亲兵铲除了,你现在随我一同离开, ”谢珣说道。   沈绛却摇头:“不行, 林度飞正在带人夜度乌布沼泽地, 他会来的。”   现在她已经斩杀阿思兰。   北戎前哨营失了主帅, 群狼无首, 正是可以大败他们的好机会。   “我知道,所以我留下来,与林度飞里应外合,你立即离开。”谢珣劝道。   从得知沈绛孤身进入北戎前哨营开始,谢珣就没一刻,心神安宁。   他知道她身负武功,绝非寻常女子。   关键时刻,也能保护自己。   可是他一想到,万一的可能性,便心魂欲裂。   这几日他带着锦衣卫的人,长途奔袭,又伪装在前哨营附近,风餐露宿。之前他一直未找到沈绛被关在哪座帐篷里,毕竟营地上的帐篷,成百上千之多。   好不容易确定之后,他立即带人潜入。   就在刚才,他掀开帐门,闻到空气里那股浓香里,夹杂着的微淡血腥味。   他的心脏险些在那一瞬停滞。   好在沈绛迅速起身,在黑暗中,他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却能认出她的身形。   此刻确认了她的安危之后,谢珣如何还舍得让她继续留在这里。   沈绛想也也不想,反驳道:“世子殿下,若是你没忘记的话,这次作战计划,我才是统帅。所以留在这里的人应该是我,若是殿下无法听从我的指挥,趁早离开的人,应该是你。”   她语气冷静,并非置气。   此刻的她并不在是满身稚气的少女,满怀的一腔热血,便敢上京替父亲伸冤。   如今她成为了一军统帅,她要带领她的部下,踏平妄图侵略山河国土的人。   她也不再是那个,满眼柔情,只会望着他,软软喊一声三公子的少女。   她是沈绛。   是今日奔袭战的前锋主帅。   “好。”谢珣这一声果决的赞同,竟叫沈绛生出了意外。   她以为他还会劝说自己,可是他却轻易接受。   反而是谢珣低声道:“方才的话,是我不该说。”   他不该轻易看低她,依旧固执的认为,她还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少女。   其实她能孤身潜入前哨营,甚至以一己之力,杀死阿思兰,便说明她有能力成为一个主帅。   听到他的道歉,沈绛微怔。   一时间,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大帐内再次陷入沉默,直到谢珣低声问:“我方才进来,好像听到有动静,阿思兰已经被你所杀吗?”   他进来这么久,阿思兰都没动静,可见是已经死透了。   那方才那个声音……   沈绛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意识到,谢珣问的是她方才那一番自导自演。   啊啊啊啊!   哪怕先前她还义正言辞,尽显一代巾帼英雄风范。   可是这一刻,窘迫占据心头。   她当然不能告诉谢珣实话,难道要说,她一声分饰两人,正在表演阿思兰如此‘凌.辱’自己的?   沈绛无言以对,聪慧如她,都在这一刻找不到替自己开脱的说辞。   沉默是金。   她沉默。   好在谢珣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很是贴心的,没再问下去。   可是他不问,沈绛更是不知道他心底在想些什么。   如爪挠心。   有点儿生气,可更多的是窘迫。   当初她找那个口技者拜师学艺时,可没什么害羞的,该学就学。   偏偏这会儿被谢珣撞见,仿佛她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好气!!   好在沈绛并未纠结在这件事上,反而很快在想待会的事情。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能约莫估算着,应该快到子时了。   按照计划,林度飞带领兵马,应该快到附近了。   *   临近子时,前哨营内大部分士兵早已经睡下,唯有巡查的士兵正在交接,还有不远处大帐内,饮宴早已经结束,里面莺歌燕语也停歇。   头顶天际依旧是一片墨色,浓稠的连星月之光,都被遮挡。   唯有草原上的风,来无无影,自由自在。   只是突然间,原本平静的草原上,地面缓缓震动,那种闷闷而过的厚重声音,显然是大军踏境的声音。   此刻正站在瞭望塔上昏昏欲睡的士兵,似乎感觉到塔底下的震动。   他立即警觉的转头四望,然后他看见不远处,一团乌云似得黑影,正张扬舞爪急扑而来。   待他看清楚,那是什么时,整个人惊恐的瞪大眼睛。   一声尖锐利啸,站在瞭望塔上的士兵,竟是一箭射了下来。   这样霸道的臂力,实在是惊人。   也正是这样,北戎士兵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敌袭,敌袭,中原人打过来了,快些准备,敌袭……”   瞬间,整个营帐区域,尖锐的哨声四起。   原本正在沉浸在美好梦乡中的北戎士兵,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人摸到了家门口,于是不少人被惊醒之后,连滚带爬。   一时间,营帐内沸反盈天。   有人还在穿衣,有人在找自己的兵器,有人掀开大帐,茫然无措。   一直以来,大晋人并不喜欢进入草原,因为他们的骑兵在草原上,不如北戎骑兵骁勇善战。他们更擅长的是打攻防战。   况且先前西北大营主帅沈作明战死,西北大营仿佛被他们打怕了。   龟缩在仰天关,轻易不敢出关。   这些前哨营的士兵,每每攻城时,都是得意的辱骂他们乃是懦夫、胆小鬼。   现在谁都没想到,这些懦夫、胆小鬼,居然敢在深夜,奔袭前哨营。   正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就在北戎士兵匆匆披甲上阵时,战事却已经开始。   浸泡着桐油的棉布弓箭,第一轮被射出时,漫天星空,恍如有无数流星自天际处滑落,掉落在北戎人的营帐上。   帐篷本就易燃,再加上有桐油助攻。   一瞬间,十几座帐篷在火弓箭的攻击下,被燃烧了起来。   那些还没来得及跑出的士兵,顷刻被火海吞噬。   好在这样的火箭还是在少数,真正让北戎士兵胆寒的是更多的铁弓箭手,无数飞箭在草原夜风的吹拂下,急射而来。   刚骑上战马的士兵,还未来得及应对,便被射落在地上。   有些马匹被箭惊到,立即在阵营内狂奔乱窜,犹如没头苍蝇,一时间又踩踏无数士兵,有些人刚拿起刀,还没来得及战斗,居然活生生被惊马踩死。   终于有北戎将领出现,他们疯狂的呵斥自己的士兵冷静。   命令骑兵迅速上马。   迎敌。   但是林度飞的指令已经一道又一道下来,因为天色太暗,士兵们看不见号令旗,所以林度飞弃了旗,以鼓声为令。   骑兵冲锋过来,见人便杀。   如同一道锋利长剑,径直砍向了北戎士兵。   原本应该安静宁和的草原夜晚,此刻喊杀声铺天盖地,赤红火焰,将青墨色天际点亮,星火燎原,势不可挡。   当初前哨营扎营时,习惯将营帐扎的很近。   谁知今夜正好又是吹的东风,原本只是烧着了十几座帐篷。   可是大火越烧越旺,居然有种当年诸葛亮在赤壁火烧连船的气势,气贯长虹,空气中的燃烧声、爆裂声、惨呼声连绵不绝,一时,连周围的温度都上升了起来。   原本北戎大营周围还是有基本防御,哪怕他们匆忙迎战。   也可以借助防御工事,跟大晋的部队周旋到底。   可是今晚连老天爷都在帮大晋军队,他们以区区火攻,便让北戎士兵丢下自己的大本营,冲了出来。   但他们冲出来,阵形还未结成,便已经被大晋骑兵冲散。   待北戎骑兵冲出来要迎战时,鼓声再次变换。   大晋骑兵微退,身后的弓箭手再次做好准备,箭雨袭来。   他们此番夜袭,没带任何储备粮食,只携武器,这些箭更是不要命的往外射,此番出战前,所有人都牢记一个念头。   他们要为沈将军报仇。   他们要踏平北戎前哨营,驱散压在他们头顶的阴霾,重新找回西北大营的荣光。   他们要赢!   箭雨再次射中无数战马军士,大晋骑兵再次冲锋,跟在后面的重甲兵立即冲锋,他们身穿重甲,可作突进的先锋军。   果然,被这么一冲击,北戎人的骑兵部队和步兵迅速被分割。   他们本就是仓促迎战,阵形松散,如今对方早有准备,各个兵种之间又配合得当,再加上林度飞虽然是第一次作为主帅,但是他在战场上沉稳有度,命令精准,能够在瞬间做出最恰当的命令。   这是作为一个主帅,最该具备的能力。   只是有些人是在无数次摸爬滚打中,才具备了这样的才能。   而他,似乎便是天生的帅才。   他手底下的士兵又能做到令行禁止,这一场杖,北戎人如何抵挡。   外面喊杀声震天,终于有人来找阿思兰。   可惜外面正负隅顽抗的北戎士兵,还不知道,他们的主帅,早已经死在了敌人的刀下。   沈绛听到动静时,已经站了起来,她立即将衣袖上的一截布料割断,递给谢珣:“为了防止士兵误伤了我们混入北戎大营的人,我与林度飞以手臂束红布为标志。只要有人手臂上束着红布,大晋士兵便不会伤害。”   谢珣迅速接过,将红布系在自己手臂。   然后沈绛摸到了阿思兰的弯刀,递给谢珣:“现在你还得帮我做一件事。”   “割掉他的脑袋。”沈绛声音冷然。   谢珣接过刀,手起刀落。   一颗头颅滚落在地上,随后谢珣伸手提起头上的长发:“我来拿,别脏了你的手。”   他知道沈绛要割掉此人头颅的用意,并非是羞辱。   而是要彻底瓦解北戎士兵反抗的意志。   主帅已死,是对一个部队士气最大的打击。   曾经西北大营所遭受的,现在沈绛也要让北戎人尝尝这样的滋味。   做完这件事,两人迅速走出营帐。   锦衣卫的人已经在外面等着,原本他们只是护送世子前往边境,他们都是傅柏林的人,最是忠心耿耿。   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来北戎大营一趟。   这些人早已经摩拳擦掌,见他们出来,立即道:“世子,属下请求立即加入战斗。”   他们平日里在大晋,干的都是监听、护卫、巡查、缉捕的差事,刀口对准的都是自己人。   可这一次,他们身在敌营,有机会可以将刀口对准这些北戎蛮人。   谁又不是热血沸腾的大好男儿呢。   “好,”谢珣当即同意,但是因为他们身上穿着北戎人的衣服,他立即提醒这些人,要在手臂上绑上显眼的红布。   众人点头称是。   就在沈绛准备找马,与林度飞汇合。   一个身影居然在一片混乱中,再次冲了过来。   待身影到跟前,他急急喊了声:“三姑娘。”   是清明。   他早已与林度飞的大军汇合,这会儿是回来接沈绛的,他还把沈绛的定太平也带了回来。   可是当他到了跟前,看清楚沈绛身边站着的男人。   清明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是周围火光冲天,早已经不是先前一片漆黑的模样,便是他想看错都不能看错。   “世子。”清明吃惊道。   谢珣睨了他一眼,语气倒是颇为镇定:“倒是还知道回来。”   也不知是说他还知道回找沈绛,还是旁的意思。   反正这句话,叫清明立即红了眼圈。   沈绛生怕他哭出来,赶紧说:“你先把刀给我,你若是想抱着你家世子哭,也得等我们赢了这场仗。”   清明立即把刀交给她。   于是众人再不耽误,立即往外冲,正好迎头又碰上一队轻骑,他们看起来像是斥候,这是要去传递消息。   沈绛再不犹豫,提刀便杀了对方。   几人纷纷抢下了马,翻身上马,直奔着战场。   一众轻骑,策马狂奔,在火光中快的犹如箭矢,离弦之箭,现在要回家了。   马背上的红衣华服少女,头戴赤金流苏珠饰,明明打扮像极了北戎人,可是她臂弯上却帮着一块极显眼的红布。   她身侧的黑衣男子身上,亦是同样臂绑红布。   待少女到达交战双方的最前方,她手中的钢刀,势如游龙,手起刀落,便割断对方的喉咙。   定太平重现沙场,钢刀上的血珠在滚动。   “把头给我。”沈绛突然喊道。   谢珣这次没有丝毫犹豫,将阿思兰的脑袋扔了过来。   只见沈绛毫无惧色的拎着手中黑发长发,怒喊道:“阿思兰已被我斩杀,北戎必败。”   北戎士兵听到这句话,都纷纷朝她看过来。   靠的越近的人,越能看得清楚。   况且周围火势弥漫,早已经将战场彻底照亮,阿思兰的那颗头的眼睛依旧怒睁着,仿佛死不瞑目。   “阿思兰将军死了。”   这句话犹如潮水般,一圈一圈的往外扩散。   原本还在负隅顽抗的北戎士兵,也出现一丝迷茫。   连主将都战死了,他们该怎么办?   而大晋士兵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等回过神,阵中,有人怒吼道:“杀。”   沈绛高举着手中头颅,怒吼道:“将士们,为了大晋百姓,杀。”   “为了沈作明,杀。”   “为了所有枉死的将士,杀。”   所有大晋将士高呼着沈作明的名字,齐声怒吼,声浪铺天盖地,气贯山河,这令人胆寒的喊杀声,迅速凝聚了一股能够撼动山河的杀气。   我将斩断北戎人的铁蹄,让他们的战马从此不能踏入大晋边境一步。   沈绛一马当先,再次冲入阵中。   她虽身为女子,却从不畏惧沙场,她要再次继承父辈的遗愿,让那些早已经归于天地的亡灵,能够早日安息。   身后的谢珣始终跟在她的身边,他的长刀同样快如闪电。   电光火石,便能割断北戎士兵的喉咙。   他抬头望着眼前奋勇杀敌的少女,突然畅快一笑。   这一生,能爱上这样的姑娘。   他无憾!!   破晓,天色微明。   仰天关城楼上的士兵,已经开始轮换,倒是一直有两个身影,站在城楼前。   左丰年已经站了整整一夜。   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他只能等待。   直到突然远处传来一种轰隆作响的声音,直到前方的尘土被扬起,立即有士兵喊道:“敌……”   可是士兵的话音还没起,却被左丰年抬手拦住。   城楼上的所有人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黑影。   那是一支军队。   此刻大地震颤,沉闷而整齐的马蹄声奔涌而来,犹如雷鸣轰天,而队伍的军容齐整,所过之处,尘土飞扬,气势滔天,带着能够撕碎一切的凶猛气势。   这是一支刚嗜血而归的军队。   直到队伍的最前列,一面赤红旗帜迎风招展。   那耀眼的赤色,似乎要将天地要点燃。   绛。   大赤也。   “那是他们回来了,”宋牧惊喜道。   在大部队到达时,一列斥候率先到了城门,他们骑在马背上,仰望着城楼,高喊道:“昨夜沈将军斩杀阿思兰与阵前,我们大破北戎前哨营。”   只听这人喉间带着压抑的哽咽,随后暴呵道:“我们大捷。”   城楼上的士兵也陷入巨大的狂喜中,紧接着爆发出震天怒吼。   “大捷!”   “大捷!”   沈绛骑在马背上,到达城门口时,她仰头望着城楼上,那里站着两个人。   面孔模糊。   可是她恍惚间,仿佛看见他们。 第154章   北戎前哨营, 乃是北戎屏御大晋军队的第一道防线。   也是赤融伯颜手中最为重要的一股势力。   如今却在沈绛与林度飞指挥的奔袭战中,一败涂地,虽然也跑了不少残兵游勇, 但是跟之前气势汹汹的前哨营比起来,实在是天壤之别。   很快,大捷的消息, 不仅传遍了整个西北大营,更是迅速传到了雍州城内。   自从去年仰天关大败,五万大晋将士牺牲,还有沈作明被赤融伯颜设计, 战死阵前,北戎人骑在他们头顶,让所有人心头都压着一层散不去的阴霾。   他们输了太久,忘记了赢的滋味。   现在这阴霾被彻底散去,大晋将士重新找回了自己的骄傲。   左丰年亲自带人,迎接沈绛和林度飞。   很快,大帐内站满了人, 西北大营内但凡有品级的将军, 尽数到场。   他们被北戎人劈头盖脸的打了一年多, 那个赤融伯颜用兵也是神出鬼没, 要不然也不至于让西北大营处于处处挨打的局面。   可是现在, 北戎的前哨营居然被两个无名之辈一锅端了。   林度飞是来西北大营不过半年, 唯一亮眼之处,便是先前从赤融伯颜手中抢回沈作明的尸身,叫不少将军注意到这个十分厉害的少年。   至于沈绛, 说实话她来边关之前, 所有人对她都不了解。   顶多也就是听说过, 关于她的流言。   之前传闻侯爷的冤屈洗刷,乃是她一己之力。   但也有不少人不信,觉得这事儿是夸大其谈。   如今她一介女子,不仅有胆色孤身深入北戎前哨营,居然还能直接斩杀阿思兰。西北大营不少将军都与阿思兰交过手,直到此人虽看似粗犷,却并非只是个单纯的莽夫。   不仅有人问道:“三姑娘,您是怎么杀死这个阿思兰的?”   沈绛眨了下眼睛:“用刀。”   众人还以为她是故意逗趣,登时整个大帐内,哄堂大笑起来。   只有沈绛自己知道,她实在是有点儿难以启齿,难不成她要说自己是凭演技杀死了对方?   不过身侧的郭文广立即粗声粗气问道:“三姑娘,你既拿到了阿思兰的人头,为何不把这厮的脑袋带回来,最起码得悬在城楼上,挂足三天三日。”   对于郭文广这句话,倒是有不少人赞同。   有人附和说:“这些北戎蛮人,粗鄙野蛮,我见过不少北戎士兵杀人时,都喜欢将咱们士兵的脑袋割下来,当成战利品。”   这话让大帐里的气氛,沉闷了下来。   他们都是在边关征战多时的人,如何不了解这些北戎蛮兵的习性,他们凶暴残忍,特别喜欢烧杀抢掠。   雍州城有仰天关挡在前面,没遭到过屠城。   可是临近的端州还有沂州,都曾有过被北戎人攻入城内的历史。   那些北戎人知道自己无法带走这座城池,便干脆彻底毁掉,带不走的房子、铺子全部都烧毁,能带走的金银财宝绝不落空。   他们还会抢走所有的粮食,以补充自己大军的所需。   这也是边境百姓,对这些蛮族深恶痛绝的原因。   中原百姓深受教化,他们相信可以依靠自己的双手,辛勤劳作,来换取生活的富足安康。可是这些域外民族,他们逐水而居,号称在马背上长大,信奉的乃是弱肉强食。   若是没有他们强大,他们便对毫不犹豫的欺辱、抢掠、屠戮。   沈绛沉声道:“诸位将军,我能理解你们心底的愤怒,只是我们与北戎人并不相同。我们深受礼义廉耻的教化,明白虽是败军之将,亦当给予最后的尊严。”   “我昨日之所以斩下阿思兰头颅,只是为了尽快瓦解北戎士兵的士气,而不是为了羞辱此人。”   帐内所有人听到她的话,不少人亦沉默的点头。   他们都是将士,战死沙场并不可怕。   但是他们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够马革裹尸,即便是死了,也该妥善被安葬。   *   此刻,北戎前哨营的营区之地,早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残垣。   原本士兵所居住的帐篷,早已经被烧的七零八落,哪怕还保留了几座,也被浓烟熏成了黑色,看不清楚原本的模样。   在确定大晋军队撤退之后,终于有北戎士兵开始往回走。   而在远处,一纵轻骑,急行而来,马蹄奔腾,马鞭抽在马背上的声音,凌厉而急切,似乎恨不得立即赶到。   终于,待这队人马到了跟前时,所有人看着营区里的模样。   都彻底怔住了。   这些人全都来过前哨营,甚至还有人前日刚离开,明明离开时,这里还是一副兵强马壮,随时能攻入仰天关。   可现在,一切都毁了。   眼前的草原已经被烧成一片焦黑,地上遍地躺着尸体。空气中浓重的焦糊味,混合着血腥气,几欲让人作呕。   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耀在草地上,阳光再亮,却驱不散心头的恐惧。   可这照亮的哪里是人间。   分明是在地狱。   这支赶到队伍中,为首的男人策马上前,他穿着北戎贵族才能穿的华贵衣裳,浓密长发被编成发辫,披散在肩上,浓眉墨眼,鹰鼻薄唇,明明也是俊美的长相,却因为脸上阴郁的表情,让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冷酷阴鸷。   正在打扫战场的前哨营士兵,在看清楚来人时,扑通都跪了下来。   只是他们脸上,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深深的恐惧。   直到有一个满脸黑灰的士兵冲了出来,男人身后的护卫,立即拔出弯刀,不过在看清楚对方的模样,又同时收在空中。   “赤融王子,王子,”这人跪在地上,便是哀嚎痛哭。   原来此刻赶来的人,便是北戎王族的赤融伯颜,也正是在整个大晋名声大噪的异族王子。   北戎人爱戴他,是因为他带领北戎士兵,战胜了不可一世的西北大营。   斩杀了他们的主帅。   大晋人恨他,恨到恨不得啖其肉,剥其皮,是因为他带领北戎士兵,一次又一次的侵扰大晋的边境,让边关百姓时时刻刻生活在北戎铁骑来犯的恐惧之中。   赤融伯颜神色格外冷漠,他抬眸,将整个前哨营的惨状,都在收在眼底。   “阿思兰人呢?”他问道。   只是这冷漠的声音之下,是恨铁不成钢亦还是悲痛,没人敢猜测。   这人便是阿思兰身边的护卫,他侥幸逃过一劫,听到赤融伯颜询问,立即说道:“奴才以及把将军安置在一旁。”   赤融伯颜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道:“带我去看。”   护卫很快起身,带着赤融伯颜一行人,前往安置阿思兰的地方。   走了没多久,就见一片尚未被烧毁的草地。   很多士兵的遗体,都被放在这里。   而阿思兰的尸身被放在中间,上面还盖着一块布,这是护卫好不容易找到的。   赤融伯颜终于翻身下马,他走了过去,亲自弯腰掀起白布。   待他看清楚阿思兰死后的模样时,眉头皱的更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斥候所言,大晋人打过来不久,他就被斩杀。”   赤融伯颜与阿思兰乃是一同长大的情谊,他母亲身份卑微,因此他与可汗的其他母族势力强大的王子,并不能相提并论。   但是他天生强大,聪慧博识,便是连族中的智者都夸赞过他。   必会给北戎带来不一样。   阿思兰便是在那时候被他所折服,一心追随与他,而赤融伯颜最开始的势力,便是阿思兰家族手底下的兵。   他们从一个是王族最不受宠的王子,一个是家族最小的儿子,却并肩作战,成为草原上任谁都不敢忽视的大人物。   他了解阿思兰的实力,知道他并不会被轻易杀死。   除非是有人设计他,就像之前他设计斩杀沈作明那般。   护卫说道:“将军并非是在沙场上被人斩杀,他定是在大帐内被人害死的。”   赤融伯颜眉梢微抬,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一开始便猜测到这其中有隐情。   于是护卫将阿思兰带人去劫杀商队,却抓回了一个汉人女子。   那个女子美若天仙,将军视她为珍宝,出事的那晚,将军便是单独与这个女子待在一个帐篷。   “那个汉人女子定是个奸细,是她斩杀了将军。”护卫高声哭喊道。   赤融伯颜听闻,却勃然大怒:“混账,阿思兰乃是草原上最骁勇善战的勇士,他岂会轻易被一个汉人女子杀死。”   护卫立即摇头,说道:“王子,您有所不知,那个汉人女子虽看似貌美柔弱,可她并非是草原上的娇花,她……”   这人顿了下,突然想到说:“她是叫人猝不及防的毒蛇。”   “而且很多人都看见,她提着阿思兰将军的头颅,所以将军一定是被她杀了的。”   赤融伯颜虽然不信,可是他又让自己的护卫,找了其他士兵前来询问。   没想到所有人都提到这个不可思议的汉人女子。   她手握长刀,势如闪电,寻常士兵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前哨营被毁于一旦,本就出乎赤融伯颜的意料,可是他没想到,居然还出现了一个神秘的汉人女子。   而且此人居然很可能是大晋的主将。   一个年轻而又貌美的主将。   这个护卫又想到一件事,连忙禀告道:“王子,在大晋军队撤离时,这个汉人女子把阿思兰将军的头颅扔了回来,她说将军已死,她不想凌虐他的尸身,但有一句话要带给赤融王子。”   赤融伯颜听到此时,已然气笑,他饶有兴趣道:“她有何话要给我?”   护卫却又一副不敢说的模样,还是赤融伯颜道:“你尽快说,我不会怪罪你。”   “她说,她一定会回来杀王子。”   此话一出,周围陷入一片寂静。   连赤融伯颜的近卫都不敢相信,竟有人敢如此胆大包天,对王子说这样猖獗的话。   只可惜沈绛并不在场,要不然她定会惋惜,自己的狠话居然被传达的这般软弱。   丝毫未展现她当时的精髓。   明明当时她所说的话是,   ——“告诉赤融伯颜,让他脖子洗干净,我会回来取的。” 第155章   大帐内的人散了差不多, 左丰年这才想起来道:“三姑娘,你不在的时候,圣上派人前来,要圣旨要宣。”   沈绛一怔, 实在想不到老皇帝会有什么圣旨给自己。   难道是当日没杀了自己, 后悔了?   该不会是千里迢迢送来了赐死她的圣旨吧。   沈绛被自己心底这个念头逗笑, 只是随后她冷哼,即便真的是赐死她的圣旨,这次她也不会任人宰割。   大不了便杀回去。   若真的死了, 天大地大,随处可埋。   沈绛问道:“传旨之人可有说过, 他们所传的是什么旨意。”   “我也并不知,因三姑娘不在, 无人敢接旨。所以三姑娘还是早日回去领旨,毕竟那是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左丰年说道。   “传旨之人, 现在何处?”沈绛问道。   “我已安排他们在雍州城住下, 想来这会儿他们还在驿馆中,等候三姑娘。”   鬼使神差间,沈绛脑海中出现一个念头。   该不会,谢珣就是传旨的那人吧?   若是这样的话, 沈绛倒是有些想明白,为何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只是他如今权势滔天, 不在京城里继续运筹帷幄, 争权夺势, 倒是跑到这荒无人烟的边关之地, 到底是想干嘛?   随后左丰年与沈绛一同出了大帐, 只是一出来, 他就看见一行人站在不远处。   为首之人,他倒是未见过。   反倒是身后那几个,他都认识,不就是前几日来传旨的锦衣卫。   “几位大人,怎么突然到此处来?”左丰年上前,言语中还是颇为不悦。   西北大营乃是边关守备军的驻地,即便是锦衣卫也没资格,轻易踏入。   只是左丰年仔细看了看对方,发现他们并未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反而各个一身北戎人打扮,身上更是尘土混合着血迹,看起来反而是从沙场刚回来。   等等,方才与大军一道入城的人之中,好像是有这么几个奇装异服的。   左丰年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却怎么都解释不清,眼前的状况。   最荒谬的念头,便是这些锦衣卫难道也跟着一块杀到了北戎前哨营?   可他们是什么时候出城的?   “左将军,我等奉命前来,宣读皇上圣旨,还请三姑娘率西北大营众将接旨。”站在谢珣身侧的锦衣卫千户于秋山,立即上前说道。   左丰年的目光却还是落在了于秋山身后的男人,那日锦衣卫到时,并没有此人。   而且此人气度容貌,皆乃人中龙凤,绝非寻常锦衣卫。   偏偏出来宣旨的却是这个锦衣卫千户。   这人的身份绝对不简单。   沈绛注意到了左丰年的异样,见他还一直在观察谢珣,她又开始怀疑,难道谢珣此番又是微服前来?   毕竟这事儿,他并非是第一次做了。   想到这里,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左将军,既然是皇上的旨意,我们还是先接旨吧。”   左丰年被沈绛一提醒,也顾不得再追问。   反而是沈绛趁机走到谢珣身边,压低声音道:“我拖住左丰年,你趁机溜吧。”   “我为何要溜?”谢珣有些不解,又有点好笑的望着沈绛。   沈绛瞪大眼睛,简直不明白他倔强什么。   她压低声音道:“怎么,你还想让左丰年把你的王世子身份识破?”   随后她瞥了谢珣一眼,乌黑眼珠微转,突然道:“难不成你这次不是微服?那好吧,我这就把左将军叫回来,带他见过郢王世子殿下。”   作势,她就要去叫左丰年。   谁知谢珣却抓住她的手臂,伸手捂住她的唇。   大帐外,人来人往,沈绛大惊失色,抬脚就要去踢他。   谁知他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将她半扛在肩上,直接闪身进了身后的大帐。这会儿大帐内空无一人。   沈绛刚才在外面不敢挣扎,生怕让人看见了,影响了她的形象。   现在她可是能提刀上马的将军。   “你放我下来。”沈绛的脚踢在他腰上。   可一声似极痛苦的闷哼声,不由自主响起,沈绛原本乱蹬的脚,突然停了下来。   不是。   她又没真的用力气。   可随后她想起自己刺中他的那一刀,那晚的记忆再次袭来。   沈绛被放下来时,整个人再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蔫巴巴,微抿着唇。   “怎么了?”谢珣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沈绛眼睛落在他的腰间,谢珣微怔,随后脸上露出笑意:“我的刀伤早已好了,不用担心。”   这句话反叫沈绛喉头,越发有些哽咽。   这数月时间,真的恍如隔世。   如今她再想起阿鸢,再想起爹爹,虽已不似刚开始那般撕心裂肺,可是对于她来说,无论何时想起,都无法轻易释怀。   “阿鸢之死,”谢珣缓缓开口。   沈绛却毫不犹豫打断他:“你不要提阿鸢。”   谢珣眼底隐有不忍,却还是开口说:“你若是怨我恨我,我毫无怨言。但是阿绛,你能不能不要推开我。”   沈绛却转头望向他:“那我应该怎么对你,看到你,我便想起了阿鸢,便会想起那日我有多绝望。”   哪怕谢珣是为了救她,可是拿阿鸢的命换她的命,从来不是她所愿意的。   望着她脸上涌现而出的悲痛,谢珣知道,这件事并非一时一刻,便能化解。   “先前你说,你与我要走的不是一条路。”谢珣望着她。   半晌,他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可是我要告诉你,你要走的路,便是我的道。”   他知道她现在想要什么,她想要还卫家清白,想要那个高坐在帝位上的人,付出代价。   沈绛恨不得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身侧这个男人,永远知道她的软肋在何处。   偏偏她却又知道,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皆是真心。   因为他从未骗过他。   沈绛早已经明白,命运弄人这四个字。   “若是我想的是逆天而行呢?”她骤然回神,直勾勾盯着他。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谢,乃是谢室皇族之人,若是她想要的是逆天而行,颠覆这早已经烂透了的朝堂呢。   如今他已经权势在手,他身为郢王世子,却三法司尽数在手。   朝堂上下,谁不要看他的眼色行事。   他当真舍得自己苦寻得来的一切吗?   可是谢珣却毫无畏惧的望着她,眼中尽显坦荡。   “即便你想要的,哪怕是颠覆这天下,我亦陪你。”   *   直至沈绛掀帘而出,脑海中依旧还在回荡着他那句大逆不道之话。   她脑袋嗡嗡之响,乱的有些过分。   直到清明跑过来寻她,小声道:“三姑娘,马上就要宣旨了,您还是赶紧过去吧。”   虽然这是边关,但是接旨也并非是小事儿,众人恨不得沐浴更衣。   反倒是沈绛,因还没来得及回去洗漱换衣,干脆穿着一身满是血迹和尘土还有黑灰的衣裳,就跟众人一块接旨了。   于秋山虽是头一回宣读圣旨,却也读的四平八稳。   众人跪在地上,就前面的于秋山一板一眼的念着圣旨上面的内容。   “长平侯嫡次女沈绛,聪慧敏捷,蕙质兰心,淑慎性成,柔嘉维则,敕封一等郡主,号长平,朕惟愿尔继承父志……”   下面还有长长一段,都是被封为郡主之后的赏赐。   沈绛却神思恍惚,犹如置身浪潮之中,被一个浪头掀翻,半晌都回不过身。   这圣旨是何意?   皇帝即便暂时没杀她,也早就怀疑了她的身世,为何居然还要给她下这么一道圣旨,居然还要封赏她为长平郡主。   长平侯,长平郡主。   显然她的封号,确实是继承了爹爹。   这等荣光,老皇帝居然没有给大姐姐,毕竟大姐姐乃是正经的沈家嫡出,不像她,只是爹爹收养的一个冒牌沈家小姐。   “郡主,郡主,”于秋山念完圣旨,便等着沈绛上前接旨。   可沈绛跪在众人前面,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   于秋山又试着喊了两句,沈绛依旧毫无反应。   她身后跪着的西北大营将军们,都有些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   三姑娘这是不打算接旨?   还是说她对皇上所封的长平郡主之位,有什么不满?   沈绛皱着眉头,心底无数念头划过,直到有个身影走到她面前。   原来是谢珣,他直接拿过于秋山手中的圣旨,待走到沈绛跟前,将她双手扶起,低声道“从今日开始,你便是长平郡主。”   沈绛望着他手中的圣旨,却只觉犹如烫手山芋,下意识道:“我不愿。”   她不想要老皇帝的赏赐,她也不想要这劳什子的长平郡主。   “你若是想要实现心中所想,便得接下这份圣旨。”谢珣柔声道,仿佛是在哄她,这语气柔的叫旁人听的心酥。   沈绛还想说话,却也知,她要说的话,实在大逆不道,不能在此处宣之于口。   于是她伸手握住圣旨。   她接旨后,身后的将士们也尽数松了一口气。   齐声呵道:“见过长平郡主。”   这日,西北大营虽失去了他们的长平侯,却迎来了一位长平郡主。   待众人离开,沈绛这才举起圣旨问道:“这道圣旨,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帝若是真觉得对不起沈家,对不起我爹爹,便该封赏我大姐姐。我算什么……”   若是这郡主之位,真是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那么她宁愿给大姐姐。   谢珣道:“长平侯以身殉国,赤胆忠心,天地可鉴。所以皇上此番,不仅封赏了你,也同样封赏了大姑娘,你大姐姐如今亦是郡主之尊。”   沈绛有些傻眼。   她虽不稀罕这爵位,却也知道郡主之位,除了皇室之外,实不易得。   如今沈家两个嫡出姑娘,居然被封为双郡主。   沈绛嘲讽道:“我身世成疑,老皇帝那样疑心病的人,又怎会这般好心?”   “他确实没这么好心,只是因我跟他进言,若是册封你的话,便可卫氏余党再无拿你做文章的可能性,”谢珣神色淡然。   沈绛冷笑:“我便知你们没安好心,你们若是真的担心什么卫氏余党,就应该立即杀了我。而不是什么假惺惺的封赏我,毕竟这天底下,最大的卫氏余孽,便是我。”   她身负卫家血脉,旁人或是出于对卫楚岚的忠义。   可她却是如假包换的卫家人。   “阿绛,我出次下策,并非是要铲除卫氏余党,相反而,这个郡主的身份只是为了让你能够掌控西北大营。如今你是皇帝亲封的郡主,你掌兵权,名正言顺,无人敢挡。”   “至于之后,你要做什么,谁又能挡呢。”   沈绛怔住,这才明白谢珣的意思。   他这岂不是在告诉自己,不要管封赏她的原因,她只需要利用好这个身份。   彻底掌握西北大营,然后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   翻了天也好,覆了地也罢。   只要她想做,便都可以尽情去做。   沈绛不由轻叹,论起无耻,她好像还是输了。 第156章   西北大营的这场大捷, 很快便被八百里急报,送到了京城。   永隆帝乍听闻此消息时,开怀大笑, 谁知待他拿起军报, 仔细读了一遍, 脸色却是不太好。   殿内还坐着朝中重臣,内阁的几位大臣, 纷纷面面相觑。   怎么打赢了, 皇上还是这副表情。   直到永隆帝将军报,递给坐在下首第一个位的顾敏敬,说道:“阁老,你来看看。”   顾敏敬恭敬起身, 双手接过军报, 略浏览几行, 居然也是乍然变了脸色。   “这……”他发出一丝难以置信的低呼。   为何连顾阁老都是这等神色?   这惹得众人越发惊讶。   随后顾敏敬将军报重新呈给皇上,永隆帝倒是没藏着掖着, 直接让人宣读了军报。   殿内众人听罢,这才发现何处不对劲。   此次奔袭夜战, 乃是沈绛与林度飞共同指挥。   这二人名不见经传也就罢了, 偏偏这位姓沈名绛的姑娘,不就是皇上前几日刚赐封为长平郡主的沈家三姑娘。   将门虎女, 竟如此厉害。   西北大营这一年多来, 与北戎的战役,乃是互有胜负。   先前仰天关大败, 对于大晋来说损失了五万将士的性命, 但是北戎也并未落得好处, 他们同样死了四万左右的士兵。   大晋的人口和土地远胜于北戎, 西北大营损失的五万兵士,可以立即从别处征集兵员填充。   可是北戎人口基础在此,一下子失去四万青壮年。   对于他们来说,乃是伤筋动骨之事。   这也是为何,看似是北戎赢了,他们却没在后续时间里,持续进攻大晋边境。   因为他们同样需要休养生息。   沈作明战死沙场后,朝中上下无不都在担心,西北大营失了主帅,无法抵挡北戎人的铁蹄,生怕中原大地再次迎来异族人的侵略。   没想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大胜,竟打消他们所有的疑虑和担忧。   只是这女子带兵打仗,实乃是罕见。   古往今来,即便是有女将军,也是屈指可数。   “皇上,虽说此次大胜实在难能可贵,可是我朝历来并无女子为将的先例,女子带兵打仗,这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兵部尚书头一个出来说道。   倒是一旁的礼部尚书睨了他一眼:“女子带兵打仗,怎么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难道这大胜还是错了?”   就这还是兵部尚书呢,为人之迂腐,倒是还不如他一个礼部尚书。   “我以为不可开此先例,便说赏赐之事,该如何封,又该如何赏,全然没有先例。”兵部尚书依旧不依不饶。   他乃是兵部之首,虽早已经不掌兵权,却也是一步步走到如今。   皇帝之所以让人当众宣读此战报,也是为了让众人讨论,该如何对待沈绛。   若是继续让她留在西北大营,与礼教不合,与世情更不容。   可她刚率部打了胜仗,皇帝却突然下旨将她调离,难免会打击西北大营士气。   这场夜袭战中,大晋军队不仅彻底摧毁了北戎前哨营,沈绛更是孤身深入敌营,斩杀敌将阿思兰,理应记下头功。   别说朝臣争论不休,便是皇帝自己都头疼不已。   只是这头疼之后,他竟有些不寒而栗。   沈绛乃是女子,却有如此孤勇,在沙场上更是成熟、冷静,并不像鲁莽的新人。   莫非,这便是家学渊源?   若是先前永隆帝心中还有所疑惑,如今他竟是已经确定。   只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去质问沈作明,也无法质问那人当年为何要那么做。   一直冷酷的帝王,在这一刻居然也有些迷惘。   *   雍州城内的气氛,似乎一下松弛了下来。   原本不少百姓,正心有彷徨,甚至还有人已经打算背井离乡,前往别处。   可是北戎人前哨营被毁的消息传来,所有人惊呼的同时,都在打探此番战事究竟是哪位将军指挥的。   边关乃是最前线,年年都在打仗,不少人即便没当兵,也成了在酒馆、茶楼指点江山的‘民间将军’。   一提到战事,各个吐沫横飞,倒是颇有种,也就是老子没上战场,要不然早把北戎那些蛮子赶跑了的轻狂。   沈绛难得休沐,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在驻扎地,几乎还没逛过雍州城。   此番她换上一身女装,带上清明还有卓定。   虽然她还在孝期,却并未戴素花,只是在衣裳选择上简朴了些。   雍州城若是论繁华,自然比不上京城,更是比不上扬州那样的富庶之地。   只是雍州身处边关之地,无论是建筑风格还是人文,都充斥着一种豪爽大气的风范,就连路边小贩吆喝的声音,都比旁人要高上不少。   沈绛带着他们一路逛下去,甚至还去了胭脂水粉铺子。   开店的是位老板娘,风韵犹存,瞧着极会说话,一看见沈绛,眼睛便瞪直了,连连惊叹道:“我鸢三娘,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市面。却从未见过姑娘这等模样的,想来姑娘是从江南之地来的吧。”   “老板娘倒是好眼力。”沈绛轻笑。   鸢三娘笑说:“雍州乃是苦寒之地,风大沙大,这儿的姑娘长年风吹日晒,可养不出姑娘这等水嫩的皮子。你这样的,一看便是那江南和风细雨温养出来的。”   虽然知道商人多巧舌,沈绛却还是被她逗笑了。   直到她问道:“老板娘,你这里可有南边来的好东西?”   “瞧着姑娘您便是识货的行家,我这几样好东西,平常可是不轻易拿出来的,除非是城内里的几位官太太来了,我才会给瞧上一眼。”   鸢三娘神神秘秘,将她领到了后面厢房。   最后她拿出一个极精致的盒子,待打开之后,这才发现,居然是口脂。   还是朱颜阁年初便推出的一个早春系列。   若是在京城,只怕这早已经过时了。   可惜雍州实在是偏远荒凉,这样的口脂能到此处,便是没人会计较是不是过时,能买到便是赚到。   此时四下无人,沈绛也懒得再继续演戏,直接将一枚印鉴拿出。   鸢三娘有些奇怪的接过,待瞧清楚,立即变了脸色,朝沈绛俯身行礼:“鸢三娘见过三姑娘。”   “不必多礼。”沈绛起身,将她扶起。   鸢三娘实在有些激动,忍不住打量了沈绛几眼,见她也望着自己,连忙道:“妾身无礼,还请三姑娘海涵。”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道:“如今倒是不该称呼三姑娘了,应该是郡主。”   “三娘子何必这般客气,我早就听说,雍州城的三娘子生意做的极大,人脉更是极广,”沈绛似笑非笑的望着她,淡淡道:“只是我没想到,三娘子居然能将生意做到北戎。”   鸢三娘大惊失色,便要跪下请罪:“郡主,妾身该死。”   这次沈绛却没去扶她,而是任由她跪在地上。   “说你该死,倒也不至于,这次若无你的帮忙,我又岂能轻易混入北戎前哨营,”沈绛坐在位置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对方。   原来之前沈绛跟随的那个商队,便是借着鸢三娘的帮助。   而且商队的消息,也是通过鸢三娘之口,传到了阿思兰的耳中。   要不然草原那么大,来往商队,更是数不胜数。   阿思兰堂堂北戎前哨营的主帅,岂会轻易离开前哨营,只为劫掠一支普通商队。只怕鸢三娘没少夸大其词,这才让阿思兰动了心思。   这也有了阿思兰和沈绛的相遇。   当然,鸢三娘并不知晓整个计划,她只知道有人想要借她的手做事。   这下她才恍然大悟,抬头说道:“妾身原以为,是商队里的人得罪了旁人,才会有人让我故意传消息给阿思兰。没想到这竟是郡主的计划。”   “所以阿思兰是郡主所杀?”鸢三娘消息极其灵通。   要不然沈绛被封为郡主的消息,她不至于立即便知道。   沈绛并不想让她知道,更多的细节,只是说道:“现在我要知道更多关于赤融伯颜的消息,我知你与北戎人有生意来往。不过有些钱虽然好赚,却也烫手。”   “郡主,妾身虽是女子,却从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我乃是大晋子民,与北戎蛮人有生意来往,也只是迫不得己。妾身从未做过一丝一毫,有损于大晋的事情。”   沈绛微抬下巴,她道:“你既能入得朱颜阁,我自然是信你的。”   原来沈绛从创立朱颜阁这个口脂铺子开始,便有意在大晋各地组织一个消息网,虽说女子总是固守深闺,可是并不代表,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毕竟能够用得起朱颜阁口脂的女子,都是非富即贵。   这些女子的父亲、兄弟、丈夫,或是封爵拜相,或是为官做宰,俱都是人中龙凤。这些女子又岂是那些旁人能比较的。   收集起消息,自然是方便。   于是沈绛特地在各地设立一个负责人,若是此人能提供有效线索,便可在朱颜阁拿到更多、更便宜的货物。   因为姚羡如今做着海上贸易,不少市面上罕见的舶来品,朱颜阁都有。   于是这个原本只是松散的消息网络,如今越来越紧密。   每个月,都有连绵不绝的消息,传至沈绛身边。   至于这个鸢三娘,沈绛早已经注意到她很久,她每次在朱颜阁的进货量极大,可是她所在的雍州城,不过是个边关之城,岂有这样大的需求。   终于在北戎前哨营内,阿思兰为了讨得她的欢心。   给她拿来了不少珠宝首饰、胭脂水粉,其中居然便有朱颜阁所出的口脂。   据她所知,朱颜阁从未有过异族卖家,除非是有人在跟北戎人做生意。   先前她在北戎前哨营内,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回来之后,她便上心此事。   当初为了避免朱颜阁的假货盛行,沈绛采取了代理商制度,每处城市她都选择一个实力最为强劲的人,作为合伙人。   只要此人缴纳一定数额的银钱,便可以成为此地唯一的朱颜阁口脂售卖商。   当然这笔银钱,可是不小的数目。   不过因为朱颜阁的口脂,名声极大,所以也不怕无人来抢。   每座城池的资格售卖时,那可是引来不少人竞争。   价高者得。   这也是沈绛为何能在短时间内,积累大批现银的原因。   至于此人拿到口脂之后,是自己卖还是分给别人卖,她并不干预。   只要对方能够保证,在当地不出现朱颜阁的假货,她便会一直将货物发给此人。   这种方式,避免了沈绛在大晋各地开设铺子。   毕竟开铺子的成本极其高不说,她还得雇佣一批可靠且老实的掌柜和伙计。   当初这个法子,还是姚羡先想出来的。   便是沈绛都不得不佩服,姚羡这人,简直就是天生的奸商。   鸢三娘此人,便是雍州城的朱颜阁经销商,在雍州买到的朱颜阁口脂,皆是从她手中流出,所以北戎出现的朱颜阁口脂,也是她所售卖。   沈绛倒对这个并无恶感,银子嘛,谁都喜欢赚。   况且胭脂水粉这等东西,并不涉及机密,卖了便是卖了。   “关于赤融伯颜,你了解多少?”沈绛问道。   鸢三娘略有些吃惊,但还是如实说道:“妾身虽与北戎有些生意来往,却从未接触过赤融伯颜,此人害死了沈侯爷,乃是我们大晋百姓的死敌,人人得而诛之。”   “你只需与我说说,你所知的便行。”   于是鸢三娘如实将自己所知的,都说了出来。   沈绛听完之后,只是点了点头。   “既然你与异族人一直有生意往来,可听过‘牵丝’,”沈绛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谢珣身上的‘牵丝’之毒,一直是她牵挂的。   因为阿鸢之死,她迁怒与他。   可是若世间在没有谢珣这个人,沈绛不敢去想象。   本来她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谁知她问完,鸢三娘却许久没说话。   沈绛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底不由升起一丝希望。   这么多年来,不管是郢王爷还是释然法师,都在通过不同法子,去寻找牵丝的下落,可是婼伊族好像早已经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   古往今来,一个民族的消散、一种文明的遗失,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时间太过可怕,它能吞噬一切。   在荒原大漠之上,像婼伊族这样的小族,聚聚散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我知道‘牵丝’乃是一种奇毒,本是一个名为婼伊族的部落所制,不知郡主为何要寻?鸢三娘仔细斟酌,小声说道。   沈绛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懂。   她脸上露出迫切而惊喜的表情,连忙问道:“你可有婼伊族的下落?”   鸢三娘突然苦笑一声:“妾身也不过是听说过而已,听说婼伊族本就是游牧小族,已经有十几年都没听说过这个民族的消息。想来是彻底灭亡了吧。”   沈绛原本心底升起的希望,在逐渐凝聚时,却又被陡然戳破。   那种一脚踩空的失落感,无法释怀。   鸢三娘见她表情变化如此之巨,也是不免惊讶,她低声问:“郡主为何要找婼伊族?”   她听沈绛又提到牵丝,又道:“难道郡主认识的人里,有中了‘牵丝’之毒?”   “嗯。”沈绛没再隐瞒,低声说:“是对我极重要的人。”   重要到胜过她自己的性命。   即便她因为阿鸢之事,恨他、怨他,却还是无法阻止自己去想他。   以及重新见到他那一刻的欢喜和雀跃。   他越过万水千山,前来寻她。   她心底是那样欢喜。 第157章   沈绛并未得到自己想要的, 但是鸢三娘倒是安慰道:“郡主放心,虽说婼伊族早已经没了消息,可是这世间也并非只有婼伊族才懂得解毒之道。万一还有旁人, 也知晓呢。”   “倒是谢谢三娘子, 如此宽慰。”沈绛微微展颜。   待她从鸢三娘的铺子里出来,便在街上胡乱逛着, 清明和卓定跟在她身后, 也不敢开口。   直到沈绛听到一个极高昂的叫卖声。   “糖人,画糖人咯。”   沈绛抬眸望过去,只见街边坐着一个小贩, 手里拿着铜勺,面前放着一个小摊子,不少小孩子正聚集在他周围。   只可惜看热闹的人虽说,真正买的却是寥寥无几。   沈绛走过去,小贩见她衣着虽素朴, 浑身上下也没什么珠钗饰品,却依旧凭着一双眼, 瞧出她气度不凡,定然不是只看不买的穷酸主顾。   小贩使出浑身解数, 招呼道:“这位小姐,不是小的吹嘘,我这做糖人的手艺, 那可是雍州城一绝, 您只管开口, 只有您想不到的, 没有我做不了的。”   沈绛听着他牛皮都要吹上天, 不由发笑。   她垂眸看着小贩摊子上摆着的糖人, 都是寻常的图样,龙、凤、老虎、兔子、猴子,倒也不值得他这般吹嘘。   就在沈绛犹疑不决时,旁边突然一个声音响起:“不如你就照着这位姑娘的模样,画一个吧。”   沈绛闻言错愕,转头望过去。   就见身着湛蓝长袍的谢珣,正站在她身侧,他的外袍乃是一层轻纱,质地柔软轻薄,广袖宽肩,恍如九天仙人。   “公子。”清明在一旁惊喜喊道。   沈绛忍不住道:“你跟踪我?”   “做个这位姑娘的模样,若是做的像,这锭银子就归你了。”谢珣掏出一枚不小的银锭子,叫小贩的眼睛乍然亮了起来。   原本心底还没把握,这会儿可是跃跃欲试。   沈绛转身就要走,却被谢珣一把握住手腕,低声说:“既是出来闲逛,何必要生气。”   “谁生气了。”沈绛嘀咕。   不过这下,倒是没再发脾气扭身要走。   她站在原地,双手环抱在胸前,默不作声。   小贩真怕她还要走,赶紧拿起熬出的糖丝,在石板上开始画,只见橙黄色糖丝,在铜勺里被慢慢倒下来,拉成细长丝条,他的手腕微抖,糖丝如墨,石板上居然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轮廓。   原本沈绛嘴角微翘,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可是看着小贩用糖丝画出的自己,居然真的慢慢出现,她不由有些吃惊。   又等了一会儿,她的五官轮廓也被画了上去。   虽说这糖丝是死物,只能画个大概,可是居然真有几分相似。   饶是连沈绛,都不由吃惊的盯着看个不停。   “这位姑娘,您觉得像吗?”小贩小心翼翼道。   沈绛见他这般赔着小心,还是点头道:“倒是有几分相像,拿来吧。”   她伸手要去接,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可是小贩递过来,她刚要伸手去接,没想到一旁谢珣却伸手,将糖人接了过来,他拿在手中仔细端量了一番:“确实是像。”   说完,他从怀里再次掏出一锭银子,扔给小贩:“这是赏你的。”   见他一直将糖人拿在手上,沈绛终于忍不住说道:“这是我的糖人。”   “我给的银子。”谢珣慢条斯理道。   沈绛无言望着他,难道他不是做给自己的?   “连这个糖人,我都舍不得放手。”谢珣似轻叹一声,悠悠说道。   明明他说的糖人,沈绛却脸颊瞬间红透。   大庭广众之下,调戏少女,这人还真的是无药可救。   沈绛转身就走,谢珣却已经追了上来,他道:“阿绛。”   她不吱声,也不搭理他。   奈何谢珣仗着自己腿长的优势,竟三两步,挡在她面前,待伸手直接将她拉到旁边的小巷内,巷道安静,白日也没无人。   身后的清明和卓定,远远跟着。   卓定瞧见这一幕,正要追上来,却被清明一把拦住:“你去干嘛?”   “自是要看看世子想对我们三小姐做什么?”卓定不放心道。   清明支支吾吾,一脸尴尬:“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让三小姐回心转意。”   卓定还要说话,却又想到什么,也当即不再说话。   于是两人干脆拦在巷子口,充当两尊门神,惹得来往路人,路过时都要离他们远远的,生怕被两个凶神恶煞盯上。   沈绛也不知道谢珣要带自己去哪儿里,只见他一直拉着自己往里走。   幽幽深巷,仿佛走不到尽头。   此时正值骄阳当空,阳光落在幽深窄巷里,照在他们身上。   不远处的大树上,悦耳鸟鸣。   待沈绛挣脱他的手掌,低声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若是可以,我想去一个只容得下你我的地方。”谢珣扭头望着她,语气平淡而叫人心酸。   沈绛吃惊的望着他,似不敢相信,这是从他口中说出。   他这人一生并不顺遂,每每陷入绝境,都从未放弃。他看似温和,内里却过分刚硬,行旁人不敢之路,幼年时,便身患天下奇毒,竟也让他苦挨至此。   平生最是不服,便是‘认命’。   可此刻他却说出这样近乎放弃的话,怎叫沈绛不惊讶。   她惊讶之余,眼底酸涩乍起,明明他说的云淡风轻,她却得想要泪如雨下。   她又何尝不想呢。   若不是她的身世还有阿鸢之死,或许此时她正在府上绣着嫁妆,安心准备嫁给他。   可是这世间,偏偏没有如果二字。   亦无后悔之药,可供她服用。   沈绛性子亦是执拗到底,她从不轻言后悔,选了便是选了,即便心中不舍,也得一路走到底,即便她选的这条路荆棘密布。   “这世间没有这样的地方,可供你我栖身。”   谢珣轻笑一声:“所以我才要留在你身边。”   沈绛抿唇,她这几日一直在躲着谢珣,她知道自己并不像嘴上那般坚决。   看见他时会心软,看不见时会思念。   一颗心恨不得劈成两半,一半是恨他,一半是爱他的。   “阿绛,我知道你心头一时半会,无法释怀。可是这世间,我唯独有一样无法放弃,那便是你,”谢珣上前,沈绛跟着退后一步。   可是她往后退,身后就是墙壁。   谢珣却丝毫并不满足于此,再次上前,将她逼到贴着墙壁。   谢珣的手指覆在她的脸颊,指腹轻拂她的肌肤。   温热、滚烫带着一点粗粝的指腹,触碰到她的脸颊上,仿佛撩起了一点火星。   他的手指移动,星火燎原。   沈绛仰头,脸上刚露出凶巴巴、恶狠狠的模样,只是她长相太过明艳娇艳,这番凶狠的表情,却只是添了几分鲜活,不仅不惹人生厌,反而格外动人。   她正要道:“你不许……”   可是这个不许刚落下,谢珣的手掌已经扣住她的后脑,一下将她拽进自己怀中。   他忍了太久,明明那日一见面,将她拥在怀中时,就想做的事情。   却偏偏隐忍到现在。   可是有些事情,越是压抑,越容易激起更大的反应。   他的胸口处,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疯狂燃烧,明明表面依旧寻常,内心早已经被燎成一片,寸草不生。   谢珣将她拉进怀中,他的手臂轻松拥住她,低头狠狠吻了下去。   她的唇瓣娇艳而又柔软至极,这样的软,狠狠释放着他心底一直以来的紧绷着的压抑,让他的吻变得侵略十足,如同一团火,燎烧自己,也要点燃她。   他的思念、灼热、全都融入这个深吻之中。   沈绛脑海中一片空白。   直到他侵略如斯的吻,开始攻城掠地,沈绛的思绪这才慢慢回笼,只是她却被他紧紧环抱在怀中,一时挣脱不得。   谢珣低声呢喃:“阿绛,你对我总是心软的。”   沈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抓住,在听到这句话时,被狠狠一握,疼的她几乎发麻。   阿思兰碰她一下,她便直接杀了他,让他死无全尸。   可如今她却无法反抗谢珣的拥抱。   她愣愣望着他,紧握住自己的手掌,因为太过用力,手指似乎掐进肉中。   谢珣似乎感觉到她的紧绷,他伸手轻抚她的后背,顺着她的手臂,一点点抚着,最后到她的手掌处,手指尖轻轻掰开她的手。   “阿绛。”谢珣轻柔望着她,乌黑双瞳带着叫人心静的温和。   他这样的声音,似乎将沈绛的思绪叫了回来。   突然间,她眼泪毫无征兆的落下来,扑簌扑簌,浓密长睫沾上了水珠,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她微微颤抖,指控道:“你欺负我。”   她的刀呢。   她的定太平呢。   她出门时,应该带着刀的。   沈绛一边哭一边心底恨恨想着,可是她哭着时,谢珣已经将她的手掌掰开,她紧张时,总喜欢这般攥紧手掌。   每每都会掐的自己掌心通红泛紫。   他轻抚着她手掌心处的痕迹,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任由她的额头抵在他怀中。   她的哭声渐渐扩散,只是这次,仿佛是一种彻底的、释放的哭泣。   她曾经发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哭。   可是靠在他怀中时,这样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触感,仿佛让她回到了从前,她曾经无比眷念的过去。   谢珣站在原地,听着耳畔她微颤的声音,突然想着:即便是一辈子留在这里,他也愿意的。   只要身边有她,便足以。 第158章   沈绛回到将军府, 依旧脸颊泛着一股不正常的红晕,她把自己锁在房中,谁也不敢前来打扰。   直到晚膳时, 谢珣亲自来敲门。   哒哒哒, 有节奏的声音,在房门上响起。   沈绛安静坐在窗前,窗棂微开,外面天色已黯, 唯有头顶的那轮清冷明月, 越发柔和明亮, 如银霜般的月光悄然笼着大地。   “阿绛,”谢珣声音响起, 悦耳的声音, 似自带一股微凉气息。   传至耳边, 都透着一股能让人凝神静气的安定。   沈绛还是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 她听到腹中竟传来饥肠辘辘的声音, 一时无语, 却还是站了起来。   天大地大, 吃饭最大。   待她起身去开门, 就见门口站着的高大身影。   她瞠目望着他, 不由大吃一惊, 本以为一直没有声音, 是因为他已经离开。   没想到谢珣却一直站在门口, 安静等着。   “你, ”沈绛张了张嘴, 心底又涨又涩, 实在没想到,他会一直等着自己。   谢珣望着她,眉梢轻扬,眼底泛起柔柔温情,“该用晚膳了。”   沈绛满肚子的委屈和言语,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安静跟在谢珣身后,两人到了花厅,很快便有人开始上膳。   待桌子上摆满菜肴,她才发现,竟都是她喜欢的。   沈绛平日里在西北大营,不拘小节,士兵吃什么她便吃什么,丝毫没把自己当成郡主,当成什么沈家三姑娘。   如今到了府里,这一桌子精心烹制的菜肴,全都是为她而准备。   她知道是谁让人准备的。   沈绛坐下来安静用膳,吃着吃着,才发现这竟是巨变之后,她头一次这么安稳、平和、享受的吃一顿饭。   先前所有事情,都拼命推着她往前。   她闷头追赶,恨不得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所有事情都全部完成,那些先人未能做到的事情,她一力扛在肩上。   谢珣陪着她,安安静静用完膳,转头道:“可要到院中散散步?”   这突如其来的提议,让沈绛一怔,随后她点头:“好呀。”   她这般轻易的松口答应,似乎也让谢珣微微错愕,随后他黑眸下如水波般荡起一丝惊喜,他笑意盈盈望着沈绛,让她都不由垂眸。   只是答应与他散步而已,这人便如此开怀。   将军府的花园,其实并不精致。   边关的一切都无法与京城相比较,而且沈作明也不是贪图享乐之辈。   与其说这里是将军府的花园,倒更像是练武场,一大片开阔空地,也只有不远处的凉亭,和旁边的花树,有那么几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暧昧意境。   “你看这里的月亮,是不是又大又圆,”突然沈绛仰头,指了指头顶的明月。   谢珣颔首,就听她啧了啧,低声道:“像不像我们今晚吃的奶酪酥。”   她说起奶酪酥,有种意犹未尽的味道。   谢珣忍不住轻笑问:“方才没吃够?”   她可是一人吃了三块。   “喜欢嘛,”沈绛理直气壮,她盯着明月,低声说:“今晚的月亮真的好圆。”   月圆人团圆。   可是她身边却早已经七零八落,不免有种物是人非的伤感。   谢珣低声说:“我来之前,去过长平侯府,大姑娘托我给你带句话。”   沈绛抬眸,怔怔望着他,眼眸中似有无限的期盼。   “哪怕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对她而言,你都是沈绛,都是她的妹妹。”   沈绛被带入宫的那日起,就再未见过沈殊音。   对她而言,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身世。   可是她却不知大姐姐该如何接受,她是否能接受,自己一直爱护、保护的妹妹,竟并非亲生妹妹。   这一刻,她仿佛感觉到心底某处,沉沉压着的东西,彻底消失。   不管她是谁,她姓沈也好,姓卫也好。   在意她的人都不会介意。   “你怎么到现在,才与我说此事,”沈绛轻哼,显得有些不满。   谢珣睨着她,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也想与郡主说,只是郡主好像一直不召见我。”   这一声郡主,叫的沈绛心底一酥。   她眨了眨眼睛,摆出傲慢的表情:“郡主军务繁忙,自是无空召见。你该不会还有什么怨言吧。”   “不敢,”谢珣说着,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将她的手掌拉至自己的唇边,低头轻轻吻在她的手背:“也舍不得。”   微风拂过,两人的身影在明月下,交叠在一处,银霜般清辉落在她的发丝间,还有交握的双手上,有股难言的温柔被揉碎在这月下与风中。   *   西北大营时刻防备北戎,不仅要守城,更是要巡视周边,时刻要防止北戎人来犯。   虽然前哨营一战,北戎士气大伤,但谁都知道,北戎狼子野心,一场失败并未彻底斩碎他们的野心。   斥候一直在盯着北戎的动静。   听闻赤融伯颜在此战之后,亲自坐镇前哨营,准备再次重振旗鼓。   沈绛听闻此事,当即决定,不能轻易让赤融伯颜再次重建前哨营。   一直以来,前哨营就是赤融伯颜座下的一条狼,咬人又稳又狠,这一年来,多次对西北大营偷袭。   更是不断骚扰边境百姓,让人痛恨不已。   于是沈绛当机立断,继续让林度飞率部骚扰赤融伯颜。   哪怕让前哨营退后十里地、二十里地,也坚决不能让他在原地重建。   因为先前林度飞率部一战,打的所有人心服口服,因此这次主动出击,依旧由林度飞为主将,旁人毫无怨言。   只是计划很好,众人也是昂首挺胸,准备大干一场。   彻底将北戎狼崽子,打回他们的草原老家。   可是议事结束后,左丰年请沈绛留下,他还把宋牧和郭文广都留下,他们三人乃是西北大营的老人,如此算是辅助沈绛上位。   沈绛以为他要说什么,干脆把林度飞也留下。   虽然皇帝没有明封沈绛,可是她如今是郡主,乃是在座所有人里,品级最高者。   众人自然不自觉的开始听令她调度。   “郡主,此战只怕会打成焦灼战,”左丰年思前想后,还是说道:“赤融伯颜此人,不像阿思兰那般张狂,他为人沉稳,进退有度,以我与他交手的情况来看,此人确实可以被称为北戎不世出的英雄。”   沈绛轻笑,她环顾几位将军,问道:“诸位以为,打仗打的是什么?”   众人一怔,这位郡主是把他们当成刚上战场的毛头小子呢,这么拷问他们。   郭文广粗声粗气说:“打仗当然打的是人,是装备,谁的人多,谁的装备好,便能抢占先机。”   “还有后勤装备,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宋牧不紧不慢说道。   沈绛点头:“论人,我大晋人口庞大,足可抵得上十几个北戎民族,论装备,大晋地大物博,矿产无数,我们的军械更是远远胜过北戎。至于后勤,我们有整个中原大地为依仗,北戎只有一片草原,他们凭什么跟我们比。”   众人自然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   “可是大晋的士兵,却一次次被北戎人欺凌到家门口,为何会这般?”   此时各人神色各异,唯有林度飞望着她说:“因为人心不齐。”   “对,大晋虽人口众多,可是并非只有西北大营一处需要守备,南至岭南之地,南越等国虎视眈眈,东至江淮,倭寇在海上横行,不时骚扰海民。所以我们西北之地,纵然重要,却也无法举全国之力,对付北戎。”   郭文广一拍桌子,怒道:“郡主这话,可算是说到我心坎上了。咱们西北大营每年的军费,户部还扣扣索索不想给,年年都说我们穷兵黩武。他们那些在京城里安享太平的朝臣,岂知我们边关苦楚。”   “这些狗.娘养的,真以为老子喜欢打仗,喜欢把脑袋扛在脖子上?还不是那些北戎狼崽子一天到晚,没完没了,想要打进中原,想要霸占我们的土地,想要欺负我们的百姓。”   左丰年听着他说完,这才轻咳一声,“郭将军,郡主面前,不可造次。”   郭文广梗着脖子,正准备回他,结果想起自己刚才那句震天彻底的狗娘养的。   他老脸一红。   沈绛却全然没有反感,反而笑说:“大丈夫不拘小节,郭将军所说的话,亦是我心中所想。”   “我之所以想跟诸位讨论此事,也是因为我心中有所想法,”她环顾着众人,说道:“若是在如今的军费之上,再加上一倍,诸位以为,我们可以何时打到北戎王庭。”   众人怔住,郡主这是何意?   连林度飞都一脸目瞪口呆望着他,反倒是安静坐在沈绛身旁的谢珣,一直浅笑不语。   他如今的身份,乃是沈绛的军师。   反正西北大营众位将军,也无人认识谢珣,更不知这位便是如今在朝中权势滔天的郢王世子殿下。   “我准备以私人身份,加大西北大营军需开支,而我唯一的要求便是,打进北戎王庭,斩杀赤融伯颜。”   “他如何杀死爹爹,我便要如何杀死他。”   复仇,是沈绛从未放弃的。   只要能赢,她将不惜一切代价。   这次连左丰年都目瞪口呆,他睁大眼睛道:“郡主,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第一批军粮还有银子,很快便会送到这里。所以林度飞此战,不必担心后勤物资,我定会全力支持。”   待议事结束,几位将军走出大帐,连最稳重的左丰年,都感觉脚底下轻飘飘的。   仿佛一脚踩在了棉花上,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林度飞起身,看向沈绛:“三姑娘,你当真要如此做?”   方才几位将军问沈绛,此话当真时,林度飞却知道她并未夸大其实。   他身在京城时,便亲眼见过朱颜阁的盛况,整个京城的女子仿佛都以能买到朱颜阁的口脂为荣,只是他没想到一个小小口脂,居然能如此赚钱。   沈绛轻笑:“先前我赚银子,不过是为了救爹爹。如今我从朱颜阁所赚银两,尽数都用在西北大营,依旧是殊途同归。”   “若是能杀了赤融伯颜,让我做什么,我亦无怨无悔。”   林度飞明白她的决心,自不会再说,本来他也是同样心情。他初来西北大营,便得沈作明赏识,那一场杖,他为前锋,却未能保护主帅。   他百罪难赎,所以这世上还有想杀赤融伯颜的,也必然有他。   待他离开,一直坐着的谢珣起身。   他缓缓走到沈绛跟前,弯腰望着她,低声问:“只要能杀了赤融伯颜,让你做什么,你都愿意吗?”   沈绛眉心微跳,便见他已展颜一笑。   “我便以他的脑袋,为聘礼如何?”   沈绛:“……”   倒也不必这般如此血腥。 第159章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一行大车自官道而来, 马车所经之地,尘土飞扬, 卷起漫天黄土风沙。   直到一行轻骑,急奔而来。   为首的人,一身白衣,乌发束在脑后, 策马而来, 长发轻扬。   待这行轻骑到了马队跟前, 马队为首的人也勒着缰绳,扬鞭上前。   “姚羡。”马背上的白衣少女朗声喊道。   马队为首之人, 便是从江南远道而来的姚羡, 他策马到了白衣少女跟前,惊喜道:“三姑娘,你怎么亲自来接我, 实在是太劳烦了。”   沈绛微抬下巴,朗声一笑:“你不远千里而来,我只不过是出城迎你, 又有什么劳烦。”   原来姚羡应沈绛之要求,买了军粮送至边关。   他们从粮道一路而来, 足足走了三个月。   “我听说, 边关战事捷报频传, ”姚羡与沈绛并肩骑马。   沈绛闻言一笑, 说道:“你消息倒是挺准。”   姚羡虽然只是一介商户, 可是他有朱颜阁的消息网络在, 简直是不出门,便能知天下事。   每个月,各地朱颜阁经销商都会将消息传到他身边。   同样沈绛也会得到同样的消息。   这半年以来,西北大营一反被动挨打的常态,不断进攻、密集进攻,让北戎应接不暇。   也正是这一反常态的打法,才让西北大营将士发现,原来北戎人并不可怕。   他们虽精与骑术,却后勤不足。   打仗打的是人、战术,但更多的是银子。   更好的装备、更多的军粮、更精壮的将士,都是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之后,才能得到的。   这样源源不断的烧钱战术,北戎人学不来。   姚羡转头望着沈绛,仔细打量一番,轻声说:“倒是还未恭喜三姑娘,被册封为郡主。”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沈绛摇头。   她抬头望向远处,边关早秋来的格外快,不过刚入九月,便是凉的格外明显。辽阔而湛蓝的天际,万里无云,犹如一汪望不到尽头的湛蓝天空海。   来此已经有半年之久,她也习惯了边关环境。   反而是一旁的姚羡,深吸一口,感慨道:“早知边塞风景辽阔,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令人心驰神往。”   “边关之地,看着倒是不错,可真正住下来,你就知道苦楚了。”   沈绛微微摇头,只怕每个初来边关的人,都跟他抱着同一个想法。   觉得这里实在是天阔地远,任鸟飞翔。   沈绛在这里半年了,才明白一个道理,地方越大,责任越大。   原本她以为自己只要守住一个仰天关便好,后来才发现岂止是一个仰天关呐,边境虽有山脉为要塞,却也有狭隘地段,任由北戎人来去自如。   还有附近几座城池,都要面临守城之难。   一个月前,沈绛刚带兵驰援了临近的蕲州,北戎人或许是觉得仰天关久攻不下,干脆带人直奔蕲州,打算破城之后,将城中的贮备粮食抢救一空。   蕲州自是顽强抵抗到底,城中将士与守备,足足守了五日。   沈绛亲自带了轻骑,奔驰援助。   那也是她与赤融伯颜第一次,在战场上交手。   只是那日赤融伯颜一见援兵到了,并不恋战,直接退兵离去。   两人并未真的打上一场。   这几个月以来,沈绛制定的战术格外成功,之前是北戎人不断的滋扰边境,令大晋将士疲于应付。   但是她特令林度飞训练了两万士兵,这两万人给最好的装备,最好的后勤。   目的就是不断奔袭,骚扰北戎前哨营。   前哨营本就在重建之中,谁知刚收拾了一半,大晋骑兵突袭,砸了个稀巴烂。   一次又一次,北戎人也是不敢骚扰。   他们想要找大晋士兵狠狠打一仗,林度飞偏不上这个当。   如此反复,北戎士兵只当是狼来了。   直到上月初,林度飞再次带兵前往,与北戎士兵对峙与乌苏河畔,沈绛则带领两万人,长途奔袭,从侧翼包围。   堵住北戎的退路,两方厮杀,直将河水都染成了红色。   北戎因为没想到在这么多次狼来了的故事下,这次他们居然玩真的。   即便奋力反击,依旧溃败而逃。   在接连失败的阴霾之下,赤融伯颜在北戎里的地位也不再稳固,曾经他是所有北戎人心目中的战神,是能够带领他们离开这片草原,踏足中原的天可汗。   可是现在,随着一次次战败,如今北戎可汗的其他几个儿子,不再服气赤融伯颜。   毕竟赤融伯颜论出身,并不尊贵,听说他的母亲不过是可汗的女奴。   身份卑贱,年少的他根本不被承认是可汗的儿子。   他唯一能依仗的便是军功,可是现在,军功不复存在,所有人的质疑便甚嚣尘上。   所以他迫切想要用一场军功,来重新证明自己。   沈绛则是想要继续压迫他,不让他有翻身的机会。   于是越是这时候,比的越是彼此的耐心,谁先出了纰漏,就是将胜利拱手相让。   *   左丰年原本还在为军粮的事情着急,这半年来,他们战斗频繁,消耗巨大。朝廷的银子已经捉襟见肘,就连储备粮仓都快要动用。   他原本正打算找沈绛商量此事,谁知却被通知到大帐议事。   待他们到齐,沈绛指着身边的姚羡,说道:“诸位将军,这位便是朱颜阁的东家,姚羡。”   姚羡虽然如今身价不菲,乃是出了名的巨富。   可是在这些将军的面前,他也不敢托大。   他躬身行礼,分外谦卑道:“草民姚羡,见过诸位将军。”   “郡主,您把我们叫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郭文广问道,这半年来,虽然主要战事是林度飞,不过他们却也没闲着。   一个个没事儿就到草原上溜一圈,把草原的狼崽子活生生溜成了狗崽子。   心底别提多爽快。   于是沈绛领了一个人过来,众人就知道,这其中肯定有事儿。   沈绛含笑道:“先前我说过,会以私人名义,出资支援西北大营的军需开销。因为之前战事频繁,军粮消耗巨大,所以我便让姚羡在江南一代凑集粮草。”   “如今粮草已经运抵。”   众人大骇,一时居然只能看着座位上彼此的脸,还纷纷都读出了一脸懵逼。   闷声办大事,大概说的就是这位郡主。   连凑集粮草这样的大事,她说解决就给解决了。   沈绛抬抬手,示意姚羡来说。   于是姚羡微微往前迈出一步,拱手朝在座的人行礼,这才不紧不慢,将他所筹集的粮食,朗声宣告一遍,还有后续的军粮会源源不断的运来。   江南乃是天下粮仓,那些氏族大户,手中的余粮,富足到足够养活好几个西北大营。   众人听得额头直突突,他们都是带兵打仗的。   当然知道行军打仗有所费银子,那简直就是在吃钱。   以前他们打仗之前,都得求爷爷告奶奶,跟朝廷求来了粮草和装备,这才敢北戎人大干一场。   现在却不一样了,粮草、军备,他们都充裕富足。   特别是姚羡说完之后,沈绛开口道:“还有军备,我知道这些时日耗费良多,但是大家也不必担忧。世子殿下亲回京城,说服皇上,此番必能保证我们装备富足。我们与北戎人决一死战的日子,不远了。”   “我想诸位与我一般,都已经受够了家外面的这条狗,成日犬吠,不时冲上来咬上一口,虽不致命,却让人厌烦。先前在父亲下葬之日,我便说过,我要彻底斩断北戎人的铁蹄,不知诸君,可愿与我一齐?”   众人听罢,心头热血澎湃。   哪怕是年长如左丰年、宋牧、郭文广等人,他们早已经功成名就的将军,可是他们依旧镇守边关,为的就是要守护这一方太平,更要的是守护这天下的太平。   “我们愿与郡主一起。”   “我们愿与郡主一起。”   整齐而坚定的声音,自大帐传出,听得帐外守着的士兵,都忍不住回头望进来。   沈绛满意的点头。   虽然姚羡自己不在意,但是沈绛却还是在将军府设宴招待了他,还有林度飞一起。   他们三人都自京城而来。   在这边境之地,也是他乡遇故人。   林度飞身为武人,酒量自不在话下,上来三杯酒,就把姚羡震住。   好在姚羡也是久经商场之人,酒量自是不弱,两人你来我往。   直到姚羡面色酡红,望着沈绛说道:“三姑娘,阿鸢姑娘的事情,你请节哀。”   见到沈绛之后,姚羡一直想说来着,却没找到机会。   从前他见沈绛时,身边总跟着一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   如今再见沈绛,却没了那个活泼的身影。   不免叫人伤怀。   本来沈绛要举杯喝酒,听到这话,突然凄苦一笑,指着他微恼道:“今夜重逢,你是成心想要惹哭我是吧。”   “不敢,不敢,”姚羡无奈一笑,赶紧赔罪说:“是我的错,我自罚三杯。”   对面的林度飞摇头:“三杯不够,得自罚三大碗。”   姚羡一听,居然站起来道:“好,三碗就三碗。”   他们今日特地将宴席设在了凉亭,晚来风急,吹在脸上,却难凉心头。   失去了故人,着实让人感怀。   于是在丫鬟拿来了碗之后,姚羡直接倒了一碗。   他举起碗,碗中酒水洒落了下来,他却举着朝向沈绛:“这第一碗,我敬三姑娘,敬你虽女儿身,却如此深明大义,敢为人先。沙场之苦,三姑娘却丝毫不在意,我姚羡平生谁都不服气,却只服一个你。”   他仰头一口干了。   随后他倒了第二碗,说道:“第二碗,便敬阿鸢姑娘,我们相识一场,最后反倒是她离开的最早。”   他似乎也不想说太多,直接将酒干了。   “至于这第三碗,我便预祝三姑娘和林将军,能大破北戎,还大晋一个太平盛世。”   “好。”林度飞狠狠拍了下桌子,他居然拎起面前的酒壶,直接举起喝了起来。   沈绛酒量没他们这么深,倒在酒杯中,陪着喝了一杯又一杯。   直到她转头问姚羡,说道:“姚羡,我赔尽所有身家,用作西北大营的军费,是为了给我爹报仇,你呢,你为什么也跟着我一块发疯啊。”   “发疯?”姚羡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字。   突然他嘿嘿一笑,望着沈绛说:“三姑娘,你可知道这天底下什么生意最赚钱?”   “什么?”沈绛手托腮帮。   姚羡说:“贸易,你可知这一年来,我们做海上贸易赚了多少银子?如今西域等国,皆被北戎封锁,与大晋无法进行贸易往来。若是咱们朱颜阁的口脂,可远销西域,换取西域稀有的宝石、香料,到时候便可在大晋售卖。”   “三姑娘,那可是源源不断的金山银矿。”   沈绛和林度飞听的目瞪口呆,许久两人不约而同开口。   “奸商。”   “奸商。”   也不知三人喝了多少酒,直到沈绛只觉得眼前晕晕乎乎,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突然眨了眨眼睛,伸手推了推身边的林度飞:“你快看,那边是不是有人。”   林度飞抬头望过去,突然抬手揉了揉眼睛:“我好像看见仙女了。”   “胡说,明明是个九天仙人,”沈绛盯着那个清冷高挑的人影,月下他的身姿如松,犹如冷峻高山,立在那里,让人不敢忽视。   她好像看见谢珣了,可是他明明回京城了。   虽然军粮之事,她可以让姚羡搞定。   但是军备毕竟要开采铁矿,端王就是在私开铁矿这件事上翻了车,谢珣只能回京,力求皇帝的同意。   他走了有大半个月,沈绛以为自己看迷糊了。   可是那个身影却慢慢走了过来。   沈绛仰头望着他,突然从凳子上站起来,往前几步,伸手捏住他的脸颊,当手指触摸到他微凉的肌肤,她低声道:“好舒服。”   谢珣原本微皱的眉宇,因为她这句话,突然松泛开来。   谁知一旁的林度飞却跟着站了起来,直奔着廊下,谢珣从那处而来的地方,依旧还站在一个纤细身姿。   林度飞冲到她跟前,双手直接摸在她脸颊上。   原本是一场幻梦,可是摸到手中的触感,却又那样细腻而真实。   惊得林度飞盯着眼前的仙女,看了又看,许久才低声一叹:“原来喝醉酒,竟还有这等好事儿,居然能梦到你。”   “殊音。”少年将军温热的声音,轻喊着自己梦中仙女的名字。   沈殊音瞪大眼睛,她虽知林度飞对自己有情,却没想到刚一见面,他便如此。   “你松开我。”沈殊音气得跺脚。   可是林度飞却被眼前的真实所震惊,居然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竟还会说话。”   瞧着他一脸满足的模样,沈殊音竟气得说不出别的了。   此时谢珣可不打算搭理这帮酒鬼,他回头望向沈殊音,低声道:“大姑娘,我让人带你先去厢房休息,阿绛现在只怕什么都无法与你说。”   沈殊音瞧着这空气中都弥漫着的酒气,知道也只能如此。   于是谢珣叫来人,将两个喝醉酒的都先送回去。   可是林度飞却撞了邪似得,死活拉着沈殊音不松手,沈殊音无法,只能先送他回去。   沈绛窝在谢珣的怀里,听着旁边渐渐远去的动静,仰头望着他的脸。   突然,轻声一叹。   谢珣正欲问她,就听她幽幽道:“既是在梦中,便由你哄我入睡。”   沈绛本想说的是陪我入睡,可到底还有那么一丝廉耻在。   谢珣听着她实诚的话,又想起她与两个大男人喝醉至深夜,不由气得一笑,伸手直接将她打横抱起,直奔她房间。   待将她放在床上,原本谢珣准备先放开她,去准备热帕子。   沈绛却拉住他腰间的玉带,她伸手拉了拉,似有些不耐烦,居然翻身直接从枕头下,抽出一把短匕首,手起刀落,直接将腰带隔断。   谢珣的衣襟散开。   她握着匕首,望着他散落的衣衫,突然翘唇一笑:“早就想这么干了。”   谢珣:“……” 第160章   窗外天际微明, 床榻上的少女扭成麻花一团,丝毫没有睡姿。   没一会儿,她转了下身, 似乎压到了什么东西。   她抬起手摸了摸,终于有一根长长长长的东西被她拽在手中,沈绛睁开眼睛时,眼皮重如千金, 但还是努力看清楚手中东西。   一……一根腰带。   哦。   沈绛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可是下一刻, 她猛地感觉到不对劲。   沈绛再抬起手,这次她清楚看到手里的东西, 腰带。   还是男人的腰带。   她为什么会有男人的腰带?   然后她像后知后觉般,感觉到身侧的异样。   于是她略偏了偏头, 朝另一边看过去。   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 躺在她的身侧。   紧接着, 模糊的记忆迅速窜入脑海, 她被他抱回房中,扯着人家的腰带, 最后因为扯不下来,干脆恼羞成怒,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把匕首,直接把腰带割断。   沈绛捏紧手中的玉带,额头直跳。   是她切断的。   可是脑海中的记忆, 并没有到这里, 就此结束。   沈绛的思绪再次回到昨天晚上。   她记得, 在她割断他腰间的腰带之后, 她直接把他拽的摔倒在床上。   沈绛趴在他身上,似乎脑海摔的有些迷糊,只听耳边有‘咚咚咚’的跳跃声。   她循着声音,在他身上扭来扭去。   直激的谢珣哑然开口:“你若是再动,我便不客气了。”   “你别说话,”沈绛似乎是不耐烦,伸手挥了挥。   然后她的耳朵贴着他的胸膛。   那样强劲而有力的心跳,就是从他的胸腔,散发出来。   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心跳会如此剧烈。   沈绛抬头,似乎有些惊奇,她望着他,问道:“你的心跳为何这般快?”   “因为你。”谢珣双眸盯着她的脸。   这一盯,让沈绛犹如坠入无边深渊,那里全都是他,他的眼神,他的心跳,他的体温。   沈绛如被蛊惑,竟主动吻了上去。   这是她自从巨变之后,第一次主动亲近他。   少女乖巧而柔软,蹭在谢珣怀里,像猫一样。   明明他亲眼看着她提刀杀人、沙场点兵,可是现在,她不再是沈将军,不再是那个能在泥里摸爬滚打冷硬少女。   此刻的她,仿佛重新变成了从前的沈绛,   可越是这样,他越想将她抱入怀中。   沈绛的主动,得到了谢珣的回应。   房中的空气燃烧、焦灼,迅速攀升至沸腾,彼此靠的那般近,近到呼吸都落在耳边,直烧人心。   谢珣对沈绛一向是发乎情止乎礼,虽然几次未能忍住,可是再近一步,却从未有过。   她羊脂白玉般的脸颊,映在他眼底。   白的发光。   沈绛躺在床上,乌黑长发早已经披散,她如今习惯束发,长长一根发带系住青丝,如今带落发散,有几缕长发搭在肩头,滑落而下的衣裳又往下落了落,这样玲珑起伏的曲线近在眼前。   谢珣深吸一口气,想要寻回理智。   他一贯隐忍,又自幼在佛寺长大,定力自不是一般男子所能比。   可眼前的人是沈绛,是他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想要拥有的人。   一根弦断之声,仿佛从脑海中清晰传来,克制尽消,他手掌捏住她的脖颈,忍不住低头,那种隐忍中又带着疯狂的意味。   心头杂念丛生,他终究无法成佛,亦不愿成佛。   小姑娘早已经是,呜咽不成调。   待他轻轻松开她,她水汽迷茫的双眸,楚楚可怜的望着他。   谢珣的眼眸,却在这一刻突然平静了下来。   他声音极冷静的说道:“阿绛,我想要你。”   沈绛明明是醉的,却仿佛也在此刻清醒,她回答说……   ……   此刻清醒着的沈绛,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脸。   她当时的回答是,好。   可是到了最后的时候,谢珣终究还是心疼,并未真正做什么,毕竟他们还未成婚。   他爱重她。   更珍视。   她起身的动静,似乎吵醒了睡在床边的男人,他抬起头,眼神中难得透着一丝迷茫,待片刻,那双乌黑双眸,再次恢复清明。   灼亮如星,清冷如月。   “醒了。”谢珣的声音响起。   沈绛却猛地抬起手臂,“你别说话。”   谢珣微眨了眨,喉中发出一丝低笑:“你怎知我要说什么。”   “我……”沈绛心虚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不管他要说什么。   “昨晚我们,”谢珣却不顾她眼神的阻止,径直说了下去:“同床共枕了。”   沈绛立即矢口否认:“并…并未吧。”   那怎么能算是同床共枕呢。   结果,谢珣脸上的笑意略消,反问道:“怎么不算?”   这也算?   沈绛满头雾水。   却不想谢珣接着往下说道:“而且你还把匕首,将我的腰带割断。”   沈绛恨不得捂脸,当然她更想捂的是谢珣的嘴巴。   这人平日那般清冷高贵,怎么今日一张嘴,竟是丝毫不饶人。   直到谢珣略叹了一口气,低声问:“你该不会是,不想认账了吧?”   “什么……什么不想认账?”沈绛浑身一哆嗦。   谢珣亦是一脸震惊,仿佛她说这话,是如何的负心薄幸般,这道清润的声音指责起人来,竟也如此悦耳好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夜半天明,若是传出去,恐遭人非议。”   对啊,所以呢,你昨晚为何不离开?   她喝酒了,但是他没有啊。   沈绛满脑子官司,可是她不敢开口。   昨晚明明是她与林度飞还有姚羡三人,一道喝酒,她还听着姚羡那个大奸商说起贸易,古有西域丝绸贸易。   如今北戎人占据草原,切断了西域与大晋之间的贸易通道。   所以姚羡说他之所以愿意资助西北大营,就是为了打通这条路,财源广进。   沈绛正听着姚羡吹嘘,然后看见一个人。   等等,不是一个人。   好像是两个。   “我昨晚好似看见了我大姐姐?”沈绛狐疑的望向谢珣。   谢珣莞尔一笑,正欲回答她这个问题。   谁知沈绛的房门,正好被人敲响,一个温柔婉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灼灼,你醒了吗?”   房外之声,正是沈殊音。   沈绛瞪大眼睛,惊慌失措下,居然喊道:“我还没有。”   完蛋了。   沈绛喊完,才发觉自己当真是做贼心虚,她这是生怕沈殊音察觉不到异常吗?   果然,下一秒门口传来推门的声音。   “大姐姐,我马上就起身,你别进来,千万别进来。”沈绛慌张起身,要是被沈殊音看见谢珣在她房中,还不知要误会成什么样子。   明明他们什么都没做啊。   可是她从床上起身,下来找自己衣裳时,一旁的谢珣却慢条斯理的将自己的外衣脱下。   他腰带早已经没了,长袍脱下,只剩中衣。   雪白中衣,耀眼的刺目。   “你做什么?”沈绛目瞪口呆的望着他。   谢珣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腰带坏了,这衣裳自是不能穿。”   “那你也不能这时脱衣裳,”沈绛气急说道,她指着他的衣裳:“若是叫大姐姐看见,她岂不是会误会我们。”   “误会什么?”谢珣这下不乐意了。   可是门外的沈殊音,已经穿过客厅,直奔睡房而来。   沈绛慌乱间,就要拉着他上床,谢珣有些惊讶,低声一笑:“这不太好吧?”   他想到哪里去了?   “我是让你藏在被子里,躲一下,”沈绛无语,边伸手拽他边说道:“等我大姐姐走了,你再出来。千万别让她看……”   沈绛口中这个‘见’字,还没说出口,就见谢珣开口道:“你果然是不想认账。”   沈绛惊慌:“我没有。”   “那为何不敢让大姑娘知晓?”谢珣咄咄逼人。   沈绛瞪大眼睛,低声咬牙道:“我一个姑娘家,房中有个男子,若是传出去,我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好吧,她好像早没了清誉这种东西。   但是她还是有点儿无法接受,他们两个直接被大姐姐堵在房中。   酒壮怂人胆,现在酒醒了,沈绛早拿不出昨晚的英雄气概。   难怪那些英雄好汉,都喜喝酒。   “灼灼。”沈殊音的声音终于近在咫尺。   然后吱呀一声,沈绛瞪大眼睛。   门…门居然没开?   她早已经忘记了,如今自己身边没有丫鬟伺候,昨晚是谢珣送她回来,便只是虚掩着房门,并未上了门栓。   于是沈殊音踏入门里,就看见两个衣衫不整的人,站在床边对峙。   “你们,”沈殊音微张了张嘴,是震惊,但是又出乎意料的没沈绛预想的那般震惊。   随后她居然微微歉意道:“我不知世子也在,灼灼,我到外面等你。”   哎,不是。   大姐姐为何这般淡然?   她不是应该痛斥谢珣或者她一顿?   沈殊音过于淡然的表现,叫沈绛摸不着头脑。   “大姐姐,她这是什么意思啊?”沈绛扭头望着他,轻声问道。   她实在是有些瞧不明白。   谢珣倒是神色如常,他弯腰从地上捡起外袍,再次穿上,轻声道:“或许大姑娘已经习以为常了吧。”   什么叫已经习以为常?   沈绛简直气绝,这也是头一回吧。   可是她回想了下自己与谢珣,同处一室的状况,好像…还真的…不止一次。   于是乎,谢珣拎着自己断成两截的腰带,问道:“此物,你可还要?”   沈绛盯着他手中腰带,额角再次直突突。   不要,不要,她不要了。   这简直就是一切罪孽的起源。   谢珣离开,沈绛几乎是灰溜溜的出来,凑到沈殊音跟前,讨好道:“大姐姐,你怎么突然来边关了,你若是要来,也该提前与我说一声。我好亲自去接你。”   “我也是临时起意,世子到府上,我才决定要来的。”沈殊音语气如常。   她下巴朝旁边的凳子指了指,“坐吧,我命人做了醒酒汤。”   “林度飞与姚羡他们,”沈绛生怕沈殊音提起谢珣,赶紧转移话题。   沈殊音正在端碗的手,一顿,待重新将碗递过来,才说道:“林将军一早便离开府里,回西北大营了。姚公子还在客房里歇息,他昨晚也喝了不少。”   “是啊,是啊,我们都喝了不少。”   沈绛一口闷了半碗醒酒汤。   沈殊音看着她喝汤的模样,不由道:“灼灼,你当真要一直待在军营里?”   “我也不知,我只知道我要杀了赤融伯颜。”沈绛面色微僵。   沈殊音听到她提起这个名字,脸上闪过浓浓恨意,她握紧手掌,点头:“好。”   而后,她望着沈绛,声音微哽:“大姐姐没用,不会功夫,更无法上战场,不能替爹爹报仇。所以杀了那个人,便只能交给你。”   “大姐姐,你放心,从我踏上沙场的那一刻,我便一直将这个念头记在心底。”   沈殊音颔首,不再说别的。   倒是沈绛抬眸望着她,又偷望了一眼。   “你与……”沈殊音开口。   “卫家……”沈绛说道。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却又同时收住了声音。   沈殊音笑着望向她:“你先说。”   沈绛嗫嗫:“也没什么,大姐姐你想问什么?”   “你与三公子的婚事,一直被耽搁,”沈殊音面露愁容,低声道:“如今爹爹新丧,你还得守孝。只怕还要耽搁一年。”   沈绛眨了眨眼睛:“我们没说要成亲啊。”   沈殊音一脸震惊望着她,微诧异道:“你不成亲?难不成你还要对三公子始乱终弃?”   都什么跟什么呀。   沈绛莫名有种,她跟谢珣身份颠倒。   这男人到底是卖了多少惨,让大姐姐都觉得,她是那个始乱终弃的人。 第161章   谢珣从京城之后, 便马不停蹄进行议事,西北大营的军备一向紧缺。   毕竟相较于别处,他们这里成日里战事不断。   好在这次, 不仅军粮充足, 军备也得到了承诺, 会尽快到位。   于是所有人心中都掀起一个念头。   他们要彻底将北戎赶回草原, 让他们永远无法踏足大晋边境。   在经历了几个月之后, 赤融伯颜彻底放弃了重建前哨营, 林度飞不断出兵, 而且后期他还学的更聪明。   前哨营重新到一半的时候,才去攻打。   这样一来,又是损失了一批资源。   于是赤融伯颜干脆将前哨营撤回了王庭所在地。   北戎八部的核心, 便是在王庭。   赤融伯颜的父亲乃是王庭尊主, 但是他并非只有赤融伯颜一个儿子。   显然赤融伯颜的连番战败, 让他的声势、名望,不可避免的下滑。   很多人开始怀疑,他能否战胜大晋那个新出茅庐的林度飞。   就像赤融伯颜战胜了沈作明, 得以名震草原。   林度飞这样少年将军, 犹如一把未开封的钝剑, 赤融伯颜是他的磨刀石。   究竟是磨刀,还是断剑。   只怕也快要揭晓了。   此刻沈绛正在西北大营的前锋营大帐,这次轮到他们成为进攻方。   林度飞提出将他部下的两万人, 直接驻扎在仰天关以北的乌苏河畔,不少将军是反对的。   但这次左丰年和郭文广,居然全都赞同。   “我们之前为何一直被动挨打, 就是因为赤融伯颜, 将前哨营不断推进, 北戎人以战养战,他们打的主意,就是一步步蚕食我们。”   左丰年的眼角早已经染上了风霜,他们都不年轻了。   虽然口中喊着,还能征战二十年,可是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左丰年头一回觉得,自己老了。   林度飞锐意进取,锋芒毕露。   这是年轻人的缺点,从不知掩藏自己。   可这也是年轻最大的优势。   左丰年不想束缚年轻人的翅膀,倒不如彻底放手,让他们搏击更广阔的天地。   一向中庸的宋牧,倒是第一次劝道:“他们如今这般前进,会不会太过冒险?赤融伯颜狡猾多端,一旦他们绕行,切断前锋营与仰天关之间的消息,即便前锋营被包围,只怕咱们也无法及时出兵救援。”   “若是一直瞻前顾后,便会一直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左丰年轻轻拍了拍宋牧的肩膀,低声说:“老宋,咱们老了,这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   宋牧讪讪一笑:“你说的对。”   倒是郭文广挺直接:“什么年轻人,老子依旧年轻,还能再打二十年。”   于是,三人朗声大笑了起来。   沈绛看到谢珣带回来的军备资料,不由大吃一惊。   虽然她知道他私底下,必有不小的势力。   却还是没想到,他居然能有这样雄厚的财力,弄得她都不仅问道:“三公子,你究竟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老皇帝能松口铁矿的事情,已是不易。   自然不可能,再给他们一笔银子。   毕竟对老皇帝而言,只要仰天关不破,守住边境就好。   他虽惋惜沈作明之死,却不会愿意,为此拼尽全力。   谢珣转头望着她,眸中闪过异样,直到他问:“当真想知道?”   沈绛点头,但又狐疑望着他。   直到谢珣低声一笑,沈绛心觉不好,立即说:“算了。”   “为何算了?”谢珣含笑,却已经凑过来,在沈绛唇上亲了下。   惊的沈绛瞪大眼睛,望向他。   他这才幽幽道:“我要的并不多。”   老男人,臭流氓。   沈绛低声道:“我瞧你是在西北大营几月,竟是连性子都移了。”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怎么到他这里,从清冷优雅的王世子,活生生变成了偷香窃玉的流氓。   谢珣淡笑,倒是没再逗弄她,低声说:“你可还记得江泉程氏?”   沈绛自然记得。   之前他们前往扬州查案,为了遮掩身份,谢珣当时的身份便是江泉程氏的嫡子,这才蒙混过关。   他说道:“欧阳泉死之前,曾与我交易,花两百万保自己的命。”   沈绛瞪大眼睛。   欧阳泉死在了护国寺,他也算是死的冤枉,逃走时,被魏王派来的人,正好一刀捅了。   “此两百万两银子,被我交给了程家人,他们手上有制船图纸,能跑得了海外贸易的大船,都与程家有关。”   沈绛这才明白,她说:“难怪姚羡有机会搭上这条海上贸易的路子。”   可是沈绛也还是觉得不对劲。   军备器械太过重要,几乎决定了战争的胜败。   造价上更是远高过她所负责的粮草。   “还有就是张俭,”谢珣望着她,眸中带着温和,“他在自裁之前,将他藏起来的八百万两银子的下落告诉了我。”   沈绛再次瞪大双眸。   不知是因张俭自裁的消息,还是这突如其来的八百万两银子。   “他,”沈绛怔怔,竟不知该如何问。   若是从前,她定然觉得张俭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他在扬州犯下滔天罪孽,为了一己私欲,帮助端王为非作歹,替太子设局。   可是当她成了旁人口中唾弃的卫氏余孽,她才明白张俭这些年,活的有多难。   他隐藏身份,埋葬心中信念,成了权谋之下的一枚棋子。   甘心以身为子,掀翻了天下大局。   只为有朝一日,能够还旧主一身清白。   卫楚岚虽已身死多年,可是还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想要替他正名。   “他为何自裁?”沈绛忍不住问道。   谢珣轻垂着眼眸,眸底不知何时染上了几分晦暗,只因长睫轻轻遮掩,挡住了所有思绪。   为何?   谢珣回京之后,第一时间便去见了张俭。   他告诉张俭,沈绛的真实身份,自然张俭一开始不信。   但是定太平如今已到了沈绛手中,还有她所习卫家刀法,以及姚寒山的一封亲笔信。   姚寒山在信中,亲自证实了沈绛身世。   而姚寒山之所以愿意写这封信,也是因为他知道这笔银子的存在。   现在沈绛要全面武装西北大营,这笔银子便是重中之重。   只可惜张俭此人太过谨慎,他不信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   即便是卫氏余党里,都无第二人,知晓他把银子藏在了何处。   张俭在确认姚寒山的笔迹真伪,居然真的将银子所藏何处,告诉了谢珣。   之后,他还问过沈绛的情况。   得知她居然入了西北大营,张俭仰天悲号,似哭亦是喜。   待谢珣离开之后,当夜,张俭便死在了监牢。   他用腰带系在牢房木门上,勒住了自己的脖颈,吊颈而死。   那样矮的距离,只要他能抬起腿,便可活下来。   但是他死志太坚,全程无一丝挣扎。   沈绛听完谢珣的描述,一时间,面上无悲无喜。   她曾亲入铁矿山,解救那些被拉去采矿的流民,看着那些人的悲苦,她知自己不该同情张俭。   可是对她而言,张俭之所以走错路,踏上一条不归途。   只因为一颗忠心罢了。   他是为了卫楚岚,才舍弃了自己的良知与道义,成了罪恶的帮凶。   谢珣说:“张俭死前曾说过,他这一生走错了路,用错了法子,只怕死后也无颜面对卫公。”   张俭并未托谢珣带话,或许是惧怕,或许是释然。   特别是他得知沈绛竟带兵,大破北戎的前哨营,还斩杀了敌方将领。   他仰天长笑之后,眼角含笑,亦悲亦喜说道:“不愧是卫公的女儿,卫公九泉之下,定有安慰。”   听到谢珣复述的话,沈绛陷入长久的沉默。   突然,她侧头低声说:“他九泉之下,真的会吗?”   对于沈绛而言,卫楚岚这个名字,纵然陌生,可是却已经在不知不觉,融入了骨血。   曾经她或许有所排斥,一心只想当沈作明的女儿。   可是现在,她又觉得,自己好像也有所责任。   张俭纵然做错了,可是他所为的,也不过是还卫楚岚一个清白。   “他会,”谢珣声音格外坚定。   沈绛心底的那一丝怀疑,也在这清润坚定的声音下,被悄然抚平。   又过了一个月,西北大营日日都在练兵,谁都知道,一场恶战只怕在所难免。   只是沈绛却发现一件莫名的事情。   大姐姐这些天,好似有些古怪。   沈绛倒是也想关心沈殊音,奈何她一直忙于军务,居然一直抽不出空闲。   直到她在自家府门口,发现了鬼鬼祟祟的林度飞。   她低笑一声,拔刀便刺了过去。   好在林度飞反应的及时,回身格挡,只是他发现了定太平的刀锋就在自己的眼前,还是被吓了一跳。   沈绛望着他,微抬下巴:“说吧,鬼鬼祟祟干嘛呢?”   “路过而已,何来鬼祟。”   林度飞如今已与沈绛熟悉,倒也不像从前那般,一口一个三姑娘,显得疏远。   沈绛可不信他的鬼话。   “好呀,不说是吧,”沈绛冷笑一声,“今日便让你尝尝我定太平的厉害。”   “哎、哎,”林度飞身上并未带长缨枪,赤手空拳,岂是沈绛的对手。   于是他大喊道:“我是来找大姑娘的。”   沈绛冷眼望着他,林度飞难得脸红,少年人的飞扬洒脱,难得消失不见,尽数剩下了羞赧。   “好你个林度飞。”沈绛手握定太平,长刀寒锋凌冽。   她哼了声:“我拿你当同袍,你竟想当我姐夫。” 第162章   林度飞似乎也被她大胆的言语吓了一跳, 他不由自主的睁大双眸,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回话。   只是到嘴的否认, 想了想, 硬生生咽了回去。   “郡主,你可有什么办法,让大姑娘见我?”   沈绛有些瞠目结舌,她没想到林度飞此刻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不由问道:“你对我大姐姐做过什么事?”   沈殊音的性情温和, 若不是事态严重, 她绝不会轻易生气、发怒, 林度飞在府门口迟迟不敢进去, 又说出这么一番话。   怕不是他对沈殊音做了什么, 才会引起沈殊音如此激烈情绪。   林度飞不说话。   沈绛越发觉得他是心虚,不敢说话。   于是她毫不犹豫的,提刀劈了过去, 吓得林度飞大喊:“郡主,我那日喝醉了。”   喝醉了?   沈绛突然想起,他说的是哪日了。   林度飞因为带兵, 平日是滴酒不沾,毕竟阿思兰的惨状, 历历在目。   他说的喝酒, 便只有沈绛邀他,一同给姚羡接风洗尘那日。   沈殊音也是在那晚, 与谢珣赶到雍州。   只是沈绛自己喝的醉醺醺, 压根没注意那晚别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想到那晚, 她自然想起自己与谢珣的乌龙。   该不会林度飞和大姐姐也……   她气得大吼道:“拿命来。”   “郡主,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林度飞翻身往前窜,沈绛拎刀跟在后面。   她气笑了:“不是故意的,那便是有意了。”   林度飞:“……”   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此刻狼狈不堪,在大街上被一个姑娘,提刀追着砍。   他深知沈绛的刀,可不是绣花枕头。   那也是实打实在战场上,杀敌毙命的刀。   要命的很。   于是他边窜边喊道:“郡主,我与你情同手足,战场杀敌,你岂能这般,你听我说一句。”   “你跟阎王爷说去吧。”   沈绛冷哼道。   沈殊音听到下人来禀告,说郡主与林将军在外面打起来了,她赶紧出来。   结果一出门,就瞧见两人还真是打得不可开交。   沈绛的定太平锋利无比,林度飞压根不敢还手,只能不停躲避。   沈殊音瞧见如此情况,吓得立即喊道:“住手,快住手。”   可是沈绛并未收手,于是她直扑过去,吓得沈绛赶紧收刀。   “大姐姐,刀剑无眼,你怎么能这样冲上来,”沈绛也被她的不要命吓了一跳。   沈殊音见她终于停下来,问道:“灼灼,你为何要杀林将军?”   “我杀他,”沈绛盯着沈殊音看了一眼,这才又看向林度飞,恨恨道:“还不是因为他做的事儿。”   “他怎么了?”沈殊音一头雾水。   沈绛正色道:“大姐姐,你不必为他遮掩,今日我必教训他,替你出气。”   沈殊音确实没想到,沈绛与林度飞这一出,居然是事出因她。   她扭头看向林度飞的时候,突然想起那晚的事情,一时又气又恼,却又怕沈绛真的会动手,一刀砍了林度飞。   于是她低声道:“灼灼,我与林将军并无事发生。”   此时沈绛看向林度飞,突然冲他做了个鬼脸。   林度飞一头雾水,直到见沈绛的嘴唇轻启,冲他无声喊话。   这、不、就、见、到、了。   此刻林度飞才明白,沈绛的深意。   他站在沈殊音的背后,冲着她竖起大拇指。   这辈子,战场上三姑娘的后背就交给他保护了。   沈绛轻哼,装模作样道:“若是无事,他为何在门口,鬼鬼祟祟不敢进去。”   “郡主,我是来找大姑娘的。”林度飞立即说道。   沈绛把刀放在手上掂量掂量,一副你要是敢说假话,我现在就劈了你的表情,她转头问道:“大姐姐,他说的是真的吗?”   沈殊音的目光落在定太平上,长刀刀尖雪亮,薄刃锋利,有种嗜血冰冷。   她立即道:“是,他是来见我的。”   “那好吧,你们慢慢聊。”沈绛果断撤退。   她走的太过迅速,让沈殊音有些措手不及。   倒是林度飞趁机说道:“大姑娘,我一直想见你。”   沈殊音微扭身,身子侧对着他,不看他的脸,更不去看他的表情:“林将军,我先前便已经说过,你我之间,孤男寡女,不宜见面。”   林度飞却没有被她的话唬住,他低声说:“对,正是因为我们孤男寡女,我才心悦大姑娘,想要见你。”   纵容沈殊音早已经习惯了男子的爱慕,可是对于少年这般直白而热烈的喜欢,依旧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她低声道:“我与你不同,你从未娶妻,我却是……”   “你不许这般说。”林度飞断然喝道。   居然直接打断了沈殊音的话。   沈殊音面露诧异,就见林度飞英挺剑眉,微微蹙起,那双永远神采飞扬的黑眸,此时深深凝视着他:“不管你嫁没嫁过人,你都极好,是旁人不知珍惜。”   可是下一刻,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好意思:“可是有时我又庆幸,那人不懂你的好。”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靠近沈殊音。   原本她是天上的云,只能仰望,无法靠近。   如今他有了这样的机会,仿佛伸伸手,便能探到,这叫他如何放弃。   “殊音,”林度飞突然开口喊道。   从来他都是大姑娘、大姑娘的叫着,生怕僭越,唐突了她。   可在梦中,他曾经无数次想着喊她的名字。   殊音、殊音。   虽是在府门口,周围却静悄悄,没什么行人。   沈殊音却心惊胆战,尤其是在他喊出自己名字时,她惊的扭头望过来,心底狠狠一颤,下意识的想要往后退了一步。   林度飞的手掌却在此时抓住她的胳膊。   “我知道我们之间,身份地位,相差太远。你贵为郡主,我不过是个武人,但是我向你保证,”林度飞的声音,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定:“我定会杀了赤融伯颜,为侯爷报仇。”   沈作明死于赤融伯颜之手,沈绛恨之入骨。   沈殊音同样作为沈作明的女儿,自也是想要报仇雪恨。   可是沈殊音无法像沈绛那般,亲自上战场。   鲜衣怒马的少年人,一腔热血,如何叫人不动容。   哪怕是一座冰山,也会在这团烈焰面前,稍稍融化。   何况沈殊音虽嘴上冷漠,心底待他,却并未真如冰山。   “外面天太冷了,你早点回府吧,”林度飞来这里,就是想要说这些,如今话说完了,他见北风烈烈,赶紧说道。   沈殊音颔首,一双如水美眸,闪了闪,还是轻声道:“你也早些回去吧。”   林度飞感受到她的关心,登时眼睛一亮。   他挥挥手,转身跑走。   待跑了几步,再次转头望着她,见她还没走,越发开怀。   边倒着走边冲她挥手,张扬少年如当空骄阳,哪怕只是看一眼,都心生暖意。   沈殊音没忍住,伸手冲他挥了挥。   谁知她突然的回应,让林度飞又惊又喜,原地跳起来,然后整个人摔了出去。   “哎,”沈殊音往前一步,看着他居然一个凌空后翻,稳稳落在地上。   林度飞落在地上,心底也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没在她面前丢人呐。   *   到了十月,天气更冷,草原上每天的风呼啸而过,如刀子般往脸上扎。   沈绛头一回见识这样的天气,有时候骑在马背上,即便她勒紧缰绳,依旧有种要被狂风吹走的错觉。   今年的冬衣制作的格外早,刚过十月,就分发到了西北大营。   林度飞将军营前扎之后,与北戎王庭的距离近了,于是北戎人干脆也时时派兵骚扰,生怕一个不察,他们会率大军过境,直奔王庭。   他们训练了一批斥候,日日来往交战双方之间,打探消息。   就连沈绛都开始让鸢三娘,替她打探赤融伯颜的消息。   奈何自打入了秋之后,鸢三娘的东西就不太卖的进去,她也不敢多问,毕竟北戎人那边也怕她是个奸细。   双方一向都是只做生意,不谈战事。   好在鸢三娘实在长袖善舞,而且她也不是只跟一个北戎商人做生意。   有些人的口风紧,有些人便不那么紧。   还真被她打探出一个重要的消息。   “你说北戎的可汗身体不好,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沈绛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   鸢三娘低声道:“妾身也只是听说个大概,不敢确定。但是赤融伯颜这段时间,一直都守在王庭,就是怕老可汗若是有个万一,他无法及时赶回。”   沈绛陷入沉思,这个消息可实在是太重要。   新旧政权的交替,往往会带来杀戮、倾轧、分裂。   如今北戎八部,也并非是铁板一块。   他们安插在北戎内部的探子也曾说过,赤融伯颜此人野心太大,他想要的是带领北戎铁骑征服中原大地。   可八部之中也有小部落,并没有那样大的扩张野心。   有些人是想要安居草原之中,只是被挟裹在其中,不得不跟着一起征战。   老可汗在位几十年,拥有极强的凝聚力,所有人都征服与他。   可是拥有再大的权势,都挡不住生老病死的天道。   就连中原的帝王,都不得不臣服于死亡之下。   老可汗病重,只怕真的会加剧北戎内部的分崩离析。   沈绛得知这个消息,立即回到西北大营,准备找左丰年还有林度飞商议,看看能不能打探到更加确切的消息。   利用老可汗的病重,大做文章。 第163章   她为了掩盖鸢三娘的身份, 每次都是独自前来。   鸢三娘是她手中一张牌,能替她打探到北戎内部的消息,如今她的消息脉络已经触及北戎的贵族阶层。   沈绛骑马离开, 前往西北大营。   一路上,她都在想着这件事, 直到一阵马蹄声靠近,这才被惊醒。   沈绛警醒的抬头, 不仅勒住缰绳, 握着斜放在马上的定太平。   果然一行蒙面马队到了跟前。   简装轻骑, 看着像是江湖豪客,倒跟北戎人没什么关系。   沈绛低声一笑, 这是大晋的境内,乃是在仰天关内, 北戎人岂敢深入。   就在她夹紧马腹,准备重新驱马离开。   对面马队为首的两人,突然左右看了一眼, 紧接着一条铁链,被一个人抛出, 另外一个人接过。   绊马索,沈绛心底一惊。   只是这两人的绊马索,并不是来绊倒她身下的马,竟直冲她来。   这是准备直接将她捆住。   沈绛身手何等轻盈, 当即踩着脚蹬, 腾跃而起。   整个人从马背跃起后,在半空中后翻一圈, 重新落回马鞍上时, 手掌一把握住定太平的刀柄, 拔刀而起,寒光毕现。   她长刀直取左侧的男子,对方急急往后退,可是脚掌却被马鞍勾住。   他身形比不上沈绛轻盈灵活。   在沈绛快如闪电的急攻之下,她的长刀直接插进对方胸口,刀锋入心,沈绛没有丝毫留情,拔刀而出。   鲜血跟着喷溅出来,在半空中喷到一道弧线。   几乎是眨眼之间,速度之快,手段之辣,惊的同行伙伴毫无反应时间。   男人被一刀毙命后,摔倒在地上。   他手里还拽着绊马索,险些将自己的同伴,也拽落下马。   沈绛趁机,刀柄拍在马背上,坐下白马,一骑绝尘。   “老三。”杀手之中,有一人痛呼出声。   其余众人这才回过神,立即跟在后面,追上沈绛。   只是刚才片刻间的绝杀,还是在他们心中留下一道阴影。   本以为这次行动太过简单,不过就是杀个女人罢了。   谁都没在心里当回事。   哪怕这个女人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在他们听来,多半是吹嘘大过实力。   可刚在一个照面间,他们的突袭被躲开,还立即折损了一员大将。   登时,一行杀手心底都明白,这次是碰到了硬茬子。   沈绛一马当先,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她以为边关之地,除了要警惕北戎人侵犯边境,再无别的顾虑。   却不想,有些人终究是不愿放过她。   沈绛虽然不知这帮人,究竟是从谁派来。   仔细想想,应该跟京城脱不了关系。   她从怀中掏出一枚响箭,拿出来,直冲云霄,在半空中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声。   “不好,她在召集援兵。”身后的杀手喊道。   于是杀人更加拼命的驱马上前。   他们已经盯着沈绛好几个月,只是她寻常都在军营里,压根没法下手。   这帮人还没胆大妄为到,冲到西北大营去刺杀。   直到被他们发现,沈绛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去雍州城的一家胭脂水粉铺子。   而且她都是孤身一人。   这帮杀手,就决定在她回程的路上,突袭,击杀她。   反正他们收到的是必杀令,只要她死。   沈绛也知道自己现在只能逃跑,她虽然在一个照面,就杀了对方一个人。   但也是出其不备。   如今这些杀手对她身手,有了新的认识。   必然不会再犯方才那样愚蠢自大的错误。   双方在马道上疾驰,谁都不想让。   直到沈绛感觉到身后有一阵疾风而来,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直觉,让她猛地弯下腰,整个人死死贴在马背。   一道利箭,直直插到她身前的地面。   险些她就要被这支箭射中。   “用箭射她,快,快。”杀手的领头之人,立即嘶吼。   沈绛的求救信号已经发出,西北大营驰援的人,必然会立即赶过来。   他们必须要在援军赶到之前,杀了对方。   要不然自己也无法撤退。   于是这次,不再只是一支箭,而是数支箭齐发,全都冲着她的后背。   沈绛咬牙驱马向前,可是突然她感觉到身下的马嘶吼,然后整个人惯性往前。   不好,马被射中。   察觉到坐骑的异样之后,沈绛第一时间蹬着马腿,翻滚而下。   她手里还拿着定太平,顺着官道滚了一圈,她拔刀居然没有逃走,而是迎面冲着骑马而来的杀手,直接挥刀,对准他们马匹的马腿。   马腿还不如人腿粗壮,虽然矫健,却能被轻而易举斩断。   对方手里还拿着弓箭,落马之后,还来不及拿起自己的刀,就被沈绛的刀杀到了跟前。   有人举起弓箭迎了过去。   可是定太平是何等削铁如泥的刀,一把便将弓箭从中斩断,顺势推到了人身前。   刀锋划过脖子,转瞬鲜血飞溅。   艹!   从来都是干着杀人越货买卖的杀手们,心底骂起了娘。   这他妈哪里是个小姑娘,这简直就是个杀神。   沈绛神色冷漠,一刀下去之后的表情,还不如方才杀马时的柔软。   她杀马,是迫不得己。   马被坏人骑着,她只能杀马,再杀人。   可是她杀人时,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犯她,她便让对方有来无回。   只是在对方全部落马,拿起刀之后,沈绛的日子便不好过了起来。   对方足足有十来人,她单枪匹马。   哪怕真是战神下凡,也得拿出十二分的力气。   况且她深知自己的缺点在哪里,她身形功夫,确实属于一流。   一对一的情况下,哪怕面对的时候,她也有自保之力。   偏偏她耐力不足,大概这也是身为女子,无法克服的缺陷。   特别是面对多人时,她很容易陷入体力不足。   方才还在她手中,轻若杨柳的定太平,刀锋在她身前交织成密集的网,让对面的杀手无法上前。   可现在连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她的刀在变慢。   快,是她的优势,一旦她的速度变慢。   那么她所面对的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快撑不住了,快,杀了她,杀了她。”杀手的首领显然也不是草包,一下就看出了她的速度变慢。   突然有人从后面偷袭过来,沈绛的挥刀格挡,谁知斜里也有一把刀。   一时间,她被前后夹攻,自己急急往后退。   却不想手中长刀,直接被飞了出去。   手中没有利器,她便是待宰羔羊。   杀手首领高声呵道:“她跑不了。”   数把刀直扑她的面门而来,她这条命,当真是命悬一线。   千钧一发间,他们所处的官道突然微微震颤起来,随后如闷雷般的齐整马蹄声,扑面而来,伴随着边关呼啸的风声,传至每个人的耳中。   杀手首领惊诧朝北边望过去,就见一人骑着黑色高头大马,冲在最前方。   而他身后,涌动起伏着的人流,犹如起伏着的浪潮,扑了过来,带着势不可挡的肃杀气息,那绝非是散兵游勇能有的震天慑地的气势。   而是真正被沙场磨练出来的铁骑。   突然,冲在最前面的人,在起伏的马背上,拉起一把漆黑长弓。   弯弓射箭,原本半弧形的弯弓,被拉成满月。   随着弓弦的绷直,终于,一支铁箭离弦急射而出。   那种撕破虚空的锐响,带着刺耳的尖锐,回荡在在场每个人的耳边。   直到扎进人的胸口,众人疾呼。   不等杀手反应,冷箭再次破空而来,连珠急射,箭箭毙命,一时间,离沈绛最近的几个杀手,都被射杀当场。   杀手首领倒吸一口气,深知这已经不是自己力敌的。   于是他立即吹哨,这是撤退的讯号。   杀手们翻身上自己的马,准备往东撤退,那里有密林。   沈绛望着他们,却断然呵道:“抓住他们,死活不论。”   杀手们心中一凛。   谢珣的马到了跟前,直接把手里的弓扔下,伸手抱住沈绛。   方才看见半空中突然升起的响箭,他就知道是她。   他策马狂奔而来,生怕自己赶不上。   好在,好在。   他双手紧紧箍着她,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这辈子都不要再分开,这样的担惊受怕,他无法忍受。   “你没事吧?”谢珣在经历最初的担忧,还是忍不住将人松开,仔细打量她。   沈绛脸上有血迹,身上也有。   他伸手去摸,沈绛轻轻挡住,低声道:“不是我的血,都是那些杀手的。”   因为还有士兵在,沈绛偷偷推开他,却不想谢珣丝毫不愿,反而死死抓住她的手。   沈绛因为一直挥刀,此刻刀虽然脱手,但是手臂还在轻轻颤抖。   那是激烈动武之后,不自觉的手臂反应。   清明带人去追杀手了,他们就等在原地。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清明带人回来了。   谢珣来的时候,带了上百铁骑,这些人马背上的功夫,绝非浪得虚名。   那些杀手哪怕各个功夫不错,依旧挡不住这些铁骑的格杀。   只是清明带回来的多半都是尸体,只剩下一个活口。   对方被押到沈绛跟前,一脚就被踢着跪下。   “说,是谁派你们来杀我的?”   对方摇头,低声说:“我,我也不知道。”   沈绛冷笑:“你们这样的,绝非是一般的江湖杀手。因为杀我这件事,乃是机密,一旦泄露便是覆顶之灾,所以你们一定是被豢养的杀手。”   “把他带回去。”沈绛咬牙。   谢珣冷眼望着对方,转头道:“晨晖,此人由你亲自来审。”   晨晖颔首:“主子放心,属下必会好好招待他。”   于是众人准备策马回去,只是沈绛的马被杀手猎杀,无法再骑。   清明心中愧疚,赶紧将自己的马献了出来:“郡主,你骑我的马。”   一旁的晨晖心中无奈,恨不得当头敲他一下。   直到谢珣朝他撇过去,清明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其实我的马脾气暴躁,实在不适合让三姑娘你骑,”清明立即改口,还特别说道:“公子的马性子温和,那才适合您。”   沈绛翻了下眼睛,反而是一旁谢珣满意一笑。   待两人上马,谢珣反而不像来时那般,雷霆万钧。   他将沈绛抱在怀前,两人共乘一骑,慢悠悠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见她一直沉默无语,谢珣低声问道:“在想什么?”   沈绛长叹一口气。   谢珣低头望着她,沈绛微微有些懊恼:“是我太大意了。”   她居然忘记了,她的敌人,不仅在北戎。   还在京城。   “要是让我知道,是谁派的人,”沈绛冷笑一声,咬牙道:“我一定会亲自拿着刀,杀到门上,手起刀落,碎尸万段。”   说着,她手掌抬起,做出一个斩杀的动作。   谢珣被她逗笑,发出短促笑声。   沈绛问道:“你不信?”   “信,郡主要做的事情,我如何能不信。”   他说着话时,沈绛只觉得气息越来越近,她扭头,发现他的脸离自己已是近在咫尺的距离。   “阿绛,谢谢你一直这么厉害。”突然,他低声说道。   沈绛眨了眨眼睛。   就听他说:“让我不用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只是很抱歉,他到现在还没找到,让她不失去自己的法子。   若是从前,谢珣或许不想自私的让她承受这样的痛苦。   可是如今让他主动离开她,他却已舍不得放手。   他轻轻拥着沈绛,低声说:“阿绛,我想活下去,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陪伴在她身边。   让她不用承受失去他的痛。   或许是边关的风太烈,迎面吹来,眼眶微胀,酸涩的厉害,连带着心底的酸楚好像也被烈风掀起,一阵一阵翻涌而起。   沈绛听着他的话,把自己心头的一切情绪,都怪罪在了风上。   可是却又酸涩的厉害,终于,她还是忍不住,把心底的话说出。   “你当然得好好活着,你得一辈子保护我,”沈绛脱口而出之后。   似乎也觉得自己好像太过主动示好。   她眨了眨眼睛,嗫嗫说:“打架太累了,我不想每次都自己亲自打架。”   一声低笑从身后传来。   她的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哪怕隔着厚实的衣裳,似乎都能感觉到彼此的温度。   “我愿意一辈子为阿绛打架。” 第164章   沈绛遇刺之事, 立即在军中掀起轩然大波。   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此事是北戎人所为,自然是各个义愤填膺, 恨不得手刃这帮狗东西。   原先还有对沈绛一个女子,执掌西北大营,有所不满的人。   这会儿也消停下去。   特别是郭文广,之前几次对沈绛有异议。   直到现在还坚持认为,战场实非女人应该去的地方。   这会儿一听说沈绛遇刺,提着刀,就要斩了杀手的狗头。   左丰年无奈说:“破虏,赶紧把他拦住。”   左破虏听到父亲的吩咐,还是劝道:“郭将军,稍安勿躁,郡主并无大碍。”   “要是出事, 那就晚了。”郭文广气急败坏说道。   他指着大帐外面,原本就粗犷的嗓门, 这会儿更是放大数倍,吼道:“那些北戎狗杂种, 害死了侯爷, 居然还敢对郡主下手。我们若是不还击, 那帮狗崽子, 以为我们大晋无人。”   “郭将军说的对。”左破虏不由赞同道。   一旁原本指望他劝着点的左丰年, 抬头瞪他,左破虏收到父亲的眼神, 赶紧低头。   郭文广冲着左丰年抱拳, 粗声道:“左将军, 末将请命, 让我带领前锋营出战。”   “郭将军,这是要出战去哪儿?”   突然大帐的帐门被掀起,一个清泠的声音传来。   众人抬眸望过去,就见帐门口站着一个纤细身姿,一身白衣,头束长发,英姿飒爽,笑盈盈看着他们。   “郡主,你没事吧。”郭文广上前一步,着急问道。   沈绛低头打量了自己:“郭将军,你觉得我现在,看起来何处不妥?”   左丰年立即说:“郡主无事便好,先前看到郡主所发信号箭,我们都想要前往救援,不想世子却是行动如此迅捷。”   自从谢珣回了一趟京城,西北大营这些将军才明白,原来成日跟在沈绛身边的人,并非只是她的军师。   居然是郢王世子殿下。   众人恍悟之后,也不由想起关于这位世子的传闻。   京城几番变故之后,特别是先太子密谋造反,郢王世子危机之下,护驾平乱,之后执掌都察院,手握三法司,俨然已经成了权倾朝野,杀伐决断的大人物。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位世子不在京城掌权,居然跑到他们这个边关苦寒之地来了。   当然后来,从他与沈绛的相处,不少人都瞧出端倪。   英雄难过美人关,还真是亘古不变的明理。   此刻左丰年说这话,也算是稍微替众人以及他自己辩解。   并非是他们没有及时驰援,而是世子的反应太过迅捷。   好在沈绛并非小肚鸡肠之人,拱手道:“让几位将军担忧了。”   “郡主,这些狗娘的北戎人太欺负人了,居然敢跑到咱们的地界上搞刺杀,我立即请求出战,痛击对方,让他们知道,咱们大晋不是他们来去自如的地方。”   沈绛听着郭文广的话,讪讪一笑。   这回他还真是骂错人了。   他们之所以姗姗来迟,就是因为避免夜长梦多,方才先去审讯了那个杀手。   那人一开始还嘴硬,一副打死不开口的模样。   但是晨晖的手段,岂是他轻易能扛住。   不到一个时辰,什么都招了。   他们却是从京城来的,只是这人只是个小卒,并不知幕后指使者是谁。   只有他们的首领才知道。   可惜那个首领因为宁死不降,方才被清明杀了。   好在他们并非全无收获,已经确认对方是从京城来的。   其实仔细想想,不难猜出是谁。   不过此刻沈绛却并不打算公布真相,如今双方战事吃紧,谁都不能掉以轻心。   若是让士兵知道,朝堂之上,有人居然在这种时候,不团结一心击垮北戎,派出杀手刺杀沈绛。   真相若是曝光,不难想象,战士们的士气会受到怎样的影响。   倒不如将错就错,将此次刺杀,直接甩锅到北戎。   反正赤融伯颜远在北戎王庭,也不能替自己喊冤。   “郭将军说的对,北戎蛮人在战场上打不过我们,尽是出这些下三滥的招数,”沈绛微抿嘴角,正色道:“不过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他们没了与我们在战场上正面一战的勇气。”   “他们在畏惧我们。”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郭文广头一回觉得,郡主简直就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他举起手掌,不由击掌道:“郡主此言甚是,简直是说到我老郭的心坎里去了。我的意思也是这样,我本来以为北戎蛮子,多少算条汉子,跟我们在战场上一较高下。现在看看,他们居然连刺杀这种下三滥手段都使出来,显然是被我们打怕了。”   谢珣站在一旁,微侧头看着沈绛。   她脸上丝毫没有愤怒和恼火,短短半年时间,她已经能尽数掩藏自己的情绪。   只是这样的平静,却让谢珣心疼。   平静宁和的生活早已经远离她,可是还有人不愿意就此放过她。   谢珣看似性情温和淡然,却极是护短,他要守着的人,不容许别人动一丝一毫。   这次不管是谁,他都会让对方彻底付出代价。   沈绛立即将从鸢三娘那里得来的情报,当众说出:“我得到消息,北戎可汗年事已高,生命危在旦夕,因此赤融伯颜才会将他的前哨营,彻底撤回王庭。就是为了防止可汗一死,王庭分崩离析。”   众人一听此消息,交头接耳,大肆讨论。   此刻一直未说话的宋牧,露出惊喜表情:“郡主,此话可当真?消息来源是何处,准确吗?”   “我只能说我得到的消息便是这样,所以我们必须派人打探清楚。”   左丰年沉声道:“北戎可汗在位已有三十年,他是王庭的主,更是号称是神狼后人,北戎八部之所以能够融合,便是有他的功劳。”   “若是北戎可汗真的死了,北戎八部说不定会就此分崩离析,到时候不攻自败。”   沈绛轻笑:“要是北戎可汗真的死在这时候,说明上天都是站在我们这边,到时候我不管八部内部是否有纷争,我也一定会将他们打的分崩离析。我要让他们彻底退回草原,今生今世,都不敢再觊觎大晋边境的一草一木。”   大帐内的少女,明艳的面孔上仿佛被染上一层光,一双明眸,比天上的骄阳还要炙热。   众人被她的话语,挑起了心中的热血。   对,他们镇守仰天关,便是这里的守护神。   哪怕是边境的一草一木,只要它属于大晋,都不许北戎人践踏。   待众人离开大帐之后,留下谢珣和林度飞。   林度飞望着沈绛,说道:“郡主,为了以防北戎人再次对你下手,日后你出门,身边一定要带上亲兵。”   如今沈绛乃是西北大营的一面旗帜。   沈作明虽然战死,可是他的女儿却接过了他的战袍,再次征战在仰天关。   这种传承冲散了当初主帅战死的悲痛,再次将西北大营的将士凝聚在一起。这种凝聚力是无形的,更是不可估量的。   连林度飞都不敢想象,若是今日沈绛真的出事,西北大营的士气该受到怎样的打击。   沈绛望着他,低声道:“不是北戎人。”   林度飞不明就里的瞪大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不是北戎人?   “我是说今日刺杀我的人,并非北戎人,”沈绛脸上露出一丝冷意,语气冷漠:“而是来自京城。”   “什么?”林度飞震惊。   沈绛之所以如实跟林度飞说,是因为林度飞乃是她的人,她无需隐瞒。   而且她相信林度飞,也不会泄露这个消息。   况且最重要的是,她需要林度飞。   沈绛望着他,说道:“此事事关我的身世,今日我如实告诉你,只因为我要你选择,从今往后,是否还愿如现在这般,追随与我。”   她给林度飞选择权。   林度飞在片刻的震惊后,低声道:“愿闻其详。”   沈绛便将自己的身世,如实告知,还有关于卫氏的冤屈。   只是林度飞听罢,并未像旁人那般,反而低声说:“原来郡主,你竟是卫楚岚卫公的女儿。”   “我知道你父亲,他生前乃是卫楚岚的副将,当年你父亲之所以出事,也是因为受到卫氏一案的牵累。要不然以你父亲的威名,不至于让你们母子在京城过的如此清贫。”   原来沈绛早已经调查过林度飞的身世。   连她自己都吃惊,原来林度飞的父亲居然与卫家有关。   难怪沈作明会将他安排在自己身边。   之前沈绛还以为,爹爹是因为自己的推荐,这才看重林度飞。   或许爹爹是因为林度飞父亲的缘故,才会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冥冥之中,早已经有一张大网,将他们所有人都笼罩在其中,关于她、关于林度飞、关于卫楚岚,还有所有种种。   “待我替爹爹报仇之后,彻底平了北戎,我便会返回京城。”   “卫家的冤屈,已经过了十七年。不管旁人如何,总该由我来亲手了结此事。”   林度飞此刻的脑海中,一时间接收了太多东西。   但是在他听完沈绛的话之后,脑海中竟只剩下一个念头。   三姑娘想要替卫家伸冤,她要如何伸冤?   待他看向沈绛的面容,明明是那样灿若明珠的一张脸,此刻却带着肃杀和冷酷。   沈绛反而在他的目光扫过来时,嘴角扬起,露出灿烂笑容。   “我这人呢,其实脾气不大好,受的委屈多了,总得找回来不是。”   “谁要杀我,我就杀谁。”   “不管对方是谁。”   林度飞想起沈绛先前说的,她离开京城时,圣上怀疑她的身世,险些要痛下杀手,此刻他再次听着她的话,心头一颤。   他心底似受了纠结,可是片刻之后,他突然释然一笑。   “若三姑娘,便无今日之林度飞,林度飞一条命,便陪三姑娘走上这一遭。”   一旁的谢珣,看着沈绛步步为营,给林度飞下套。   直到最后林度飞开口,他就知道林度飞是上了沈绛这条船,彻底下不来了。   谁知他刚说完,沈绛轻拍他的肩膀,安慰说:“放心吧,今日派人来杀我的,应该不是老皇帝。他既是封了我为郡主,便不至于如此朝令夕改。”   “所以咱们要对付的,也不是老皇帝。”   林度飞闻言,膝盖一软,险些要跪在地上。   他就不明白怎么能有人杀皇上这事儿,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第165章   天地之间, 白雪覆盖,触目可及之地,皆是白茫茫一片。万里苍穹乌云密布, 空中风雪凌冽的声音呼啸来去。   沈绛站在城墙上, 搂紧披风,眺望向远处。   一旁的左破虏无奈说道:“郡主, 斥候已经出去两天了,还没回来。”   五日之前, 威武将军郭文广带领右路营, 向林度飞的前锋营东侧前进,企图从东边饶后, 抵达北戎大军的后方,与林度飞形成一个夹击的态势。   “回去吧。”沈绛转身,下了城楼。   很快, 他们重新回到大帐, 里面升了炉子,一掀开帐门,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暖和了沈绛原本冻的有些僵硬的脸颊。   大帐内,左丰年和宋牧正站在边境舆图前, 低声讨论。   他们手底下的副将和游击将军也都在, 站在身后, 偶尔说上两句。   “这两天下雪,只怕老郭的行军路径都被阻碍,很难在既定时间里, 赶到指定的伏击地点, ”宋牧有些焦虑, 他以手指着舆图上的路线,无奈道:“这雪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左丰年沉思说:“还有他们的物资装备,天气寒冷,粮食消耗的更快。”   众人心头越发沉重起来。   原本冬天打仗,就要看老天爷的脸色。   北戎王庭里传来消息,可汗陷入昏迷,眼看时日不多,王庭内的几位王子纷争不断,甚至相互攻击。   王庭内部也分裂成几方势力,摩擦不断。   眼看着王庭陷入内乱,西北大营的几位主将当机立断,都同意突袭的作战计划。   他们要一举将北戎人赶回乌苏河畔以西的察布草原,让北戎人再也不敢觊觎大晋疆土。   “下一批军备物资,什么时候能到?”左丰年转头问道。   自从林度飞的前锋营驻扎在乌苏河畔附近,将双方的战事前线推往西边,他们所消耗的物资正在成倍。   这些日子,谢珣再次上书圣上,请求调集一批新的军匠。   战事频繁之后,原先的军匠显然已经不够。   沈绛坦言:“军匠之事,皆有殿下全权负责。所以诸位必不担心,有殿下在,一切都会妥当。”   这话倒不是沈绛给他们画大饼。   而是如今的谢珣确实是权势滔天,原先京中是不赞同,再次加强西北大营的军事力量。   怕他们迟早成为大晋,尾大不掉的一方诸侯。   也不知谢珣是如何说服老皇帝,居然真让他成功要的物资。   蕲州附近的一座铁矿山,目前正在全力供给西北大营的军备所需。   左丰年郑重道:“那就请郡主和殿下劳心了,毕竟前线战事吃紧。”   倒也不知是谁,突然捣鼓了一句。   “怎么这几日未曾见到殿下?”   左丰年呵斥:“殿下行踪,岂是尔等能过问的。”   “属下知罪。”参将被如此一训斥,立即起身请罪。   沈绛倒是低声道:“大雪突至,殿下连日来为军备一事费心,偶感了风寒,所以这两日便在府中歇息。”   众人这才明白,又说了几句关切的话。   待沈绛先行离开大帐,准备回城。   却不想雍州城里的将军府上,来了一个意外来客。   谢珣原本正在院子里歇息,他面色苍白,身着大氅,站在廊下,望着天际的雪花再次飘落。   昨夜下了一晚上,没想到这雪很快再次下了起来。   晨晖急急赶来的时候,却见他站在廊下,急道:“主子,您身体不适,怎么还站在外面吹风受凉。”   谢珣转身,他身上的黑色大氅厚重而暖和,领口处围着一圈皮毛,正好挡在下颚角。   他略显病容的脸颊,在黑色皮毛映衬下,更显憔悴。   “我不要紧。”谢珣摇头,可是话音刚落,他掩唇咳嗽。   晨晖皱眉:“殿下,边境苦寒,不宜久居,您还是早些回京吧。”   有句话,晨晖没敢说出口,那便是边关这样的地方,更不合适谢珣现在的身体。   “有京城来的消息吗?”谢珣并未回答这句话。   反而是神色淡然,转了话题。   晨晖将手中刚取到的密信,交给谢珣。   他神色有些焦急:“殿下,先前傅指挥使几次来信,说如今端王和英国公霍远思,已经开始全面支持九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生母皆出身卑微,在朝中势力不足,完全无法与九皇子抗衡。”   “而且皇上自从先太子造反后,身体每况愈下,朝中上下,都在等着皇上再立新太子,以稳定朝纲。”   谢珣慢条斯理的打开密信,看着上面的内容。   不过他一边细细看着,口中却不忘说道:“再立新太子,就能稳定朝纲?”   这话语中不乏嘲讽。   晨晖说道:“九皇子一向与您不睦,若是真的让他成为太子,只怕会对您不利。”   谢珣低头看着信,出了会儿神。   突然扬唇讽笑:“他如今不是太子,便会放过我吗?”   说完,他直接将手中密信,递交给晨晖。   晨晖接过,发现这封又是傅柏林派人送来的。   自从谢珣离开京城之后,他便通过傅柏林的眼睛,掌控着京城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   毕竟锦衣卫能探听一切消息。   当然也包括皇宫所发生的的事情。   晨晖迅速看完,抬起头着急道:“殿下,九皇子此举明显是冲着你来的。”   三日前,九皇子上书,请求遵照祖训,将京城中的皇室勋贵派往封地。   虽说按照祖宗规矩,被封为王爵的皇子,都有各自封地。   但是自从前朝开始,太宗皇帝偏疼贵妃所出的幼子,便一直让诸皇子都住在京城。   如今京城住着不少宗室王亲。   郢王爷便是其中之一。   九皇子此举虽然得罪人,却是对谢珣的釜底抽薪。   若是郢王前往封地,谢珣身为郢王世子,如何还能掌控三司。   谢珣手握三司,权力之大,早已经凌驾在端王一派之上。   端王虽全力支持九皇子,可是九皇子草包性格,也让不少人犹疑不定。   现在端王这是彻底跟谢珣翻脸,想要趁着他不在京城,一举将他赶走。   晨晖劝说道:“殿下,我们现在远在边关,对京城之事鞭长莫及,若是九皇子和端王真的一意孤行,推动此事,只怕到时候皇上真的会圣心动摇。”   “你以为皇上不知他们的意图?”谢珣略嘲讽。   端王太着急了,他想要将谢珣赶出京城,趁势接手他手中的三法司势力。   可是他也不想想,经历了先太子谋反,皇上怎么可能还会允许皇子一家独大。   永隆帝之所以能够忍受谢珣,是因为他乃是亲王之子。   掌权可以,想要谋得大位,那就是大逆不道。   到时候朝臣也不会容他。   可是端王和九皇子不同,他们是皇帝的亲生儿子,是皇子。   登基为帝,顺理成章。   老皇帝确实是老了,再也没了当年的雷厉风行,若是永隆帝再年轻二十岁,不会容忍这些皇子在他面前,玩弄这些权术阴谋。   可现在他唯有平衡各方势力。   才能确保皇权的平稳。   晨晖略一沉思,心底担忧略去。   谢珣问道:“杀手之事,查的怎么样了?”   虽然这批杀手的首领,被清明所杀,可是这帮人不会是凭空出现在边关。   晨晖立即道:“我查了所有驿站的往来记录,特别是从京城附近而来的商队。果然查到一行商队,他们在半月前从京城而来。他们在京城的商号是一家号称卖丝绸的铺子,先前我已经将这边的信息传至京城,请傅指挥使协同调查。”   他们二人正在廊下说话,就见府中老管家前来。   老管家恭敬行礼:“殿下,姚先生来了。”   姚寒山?   谢珣有些惊讶,自从姚寒山将沈绛带到边关之后,便行踪不定。   他虽然偶尔出现,但一直行事神秘。   于是谢珣立即前往前厅,去见姚寒山。   姚寒山在厅内,本正在喝茶,一转头瞧见谢珣进来,有些诧异。   “殿下。”姚寒山起身。   谢珣立即回礼:“见过先生。”   他待姚寒山一向恭敬,沈绛的先生,他亦执学生之礼。   “殿下可是有所不适?”姚寒山观察他的脸色,不由问道   谢珣轻笑:“偶感风寒,并不碍事。”   姚寒山脸色却越发沉重起来:“世子身上所负之毒,乃是世间罕见。一般中毒者几年之内,便会经脉断裂,爆体而亡。世子因为尊师道远禅师所授功法,而一直安稳至今。”   “可是世子殿下,凡事皆有定数,一切平衡都不可能永远平衡。”   “总有会被打破的一日。”   谢珣安静听着他所说的话,脸上并未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对于这一切,他早已经心知肚明。   “先生所言,程婴都明白。”谢珣颔首,神色淡然。   姚寒山不由叹道:“世子既是明白,为何还要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谢珣没想到,姚寒山说这番话,竟只出于关心。   他不由一笑:“世上事有可为,有可不为。倘若我真的时日无多,我唯一心愿便是,阿绛能得偿所愿。”   多年前,他便已经得知了自己的命运。   活了这么多年,已是向上天借来。   如今他还如此努力活着,便是要帮沈绛完成她的心愿。   她要打败北戎,杀死赤融伯颜,替父报仇。   他便倾尽所有财富,替她装备西北大营。   她想要回到京城,给卫家洗清冤屈。   他也一定会活到那一日,他所有的牵挂,都只为她一人。   “世子可知,我来边关之后,为何一直行踪不定?”姚寒山突然问道。   谢珣摇头:“并不知,还请先生赐教。”   姚寒山又是一声长叹:“那是因为沈绛求我,定要为你找到牵丝解药。我曾获得过婼伊族的一些消息,只是当初我远在江南,鞭长莫及。如今到了边关,自然要跑上一趟。”   谢珣闻言,心底震撼,突然他声音微哑:“先生,不知阿绛何时求你?”   “就是先前我们从京城赶往边关的路上,她跪求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婼伊族,替你寻得解药。”   姚寒山那日亲眼所见,沈绛一剑刺中他。   生怕他们之间生出嫌隙,还是说出了真相。   命运弄人,何必让有情人背负无情债。   在他们从京城赶往边关的路上?   谢珣听着这句话,一向敏捷的思绪,竟头一回被堵住。   突然间,他眼眶微热,一阵铺天盖地的酸涩之意,蜂拥而至。   那时他以为她恨他欲死。   那一剑刺在他的胸前,更是刺在了他心头。   谢珣神智消沉,痛不欲生,在护国寺中昏迷几日,险些压不住体内牵丝,几欲毒发。   他以为她恨他。   可是,原来她更爱他。 第166章   风雪愈烈, 黑云压顶,一行轻骑赶至雍州城门口,连城门前排队入城的人, 都明显少了许多。   只见为首身着白衣少女出示入城令牌,城门口守卫立即退至两旁。   恭敬迎他们入城。   倒是门口排队入城的人群里,有好奇的人问道:“方才那位, 我瞧着是位姑娘,怎么守城门的人,待她如此恭敬?”   一旁的人听罢,大笑起来。   这人见众人这般笑, 越发好奇起来。   还是有一好心人说道:“我说你老兄想必是头一回到雍州城来吧, 居然连咱们郡主都不识得。”   “郡主?”此人面露诧异,突然道:“莫非这位就是长平郡主?”   “可不就是,除了郡主之外, 还有谁能有如此英姿。”   “先前郡主大破北戎前哨营,入冬之后,北戎劫掠边境的情况,都比往年少了不少呢。 那个北戎主将阿思兰,最是喜欢打劫商队。他被郡主所杀之后, 连商队都安心了不少。”   “郡主虽是女儿身, 却巾帼不让须眉。”   “长平侯在天若有知, 定也会为郡主骄傲。”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 全都是对沈绛的钦佩和信服。   原本沈绛初入西北大营的消息传出,所有人都不以为然, 甚至有保守的人, 还大骂道, 一介小小女子, 如何能带兵打仗。   可是大半年下来,两边交战前线,逐渐被推往草原深处。   而不是向大晋边境推进。   大晋边境百姓是感受最深的,那些北戎人时常仗着自己的马快,抢掠边境村庄。   即便西北大营的将士驰援,也晚了一步。   留给他们的往往是满地狼籍还有死去的百姓尸体。   城门口的交谈还未停止,但是沈绛一行,已经入了城,直奔将军府。   沈绛一直挂心谢珣,虽然他只说自己是偶感风寒,才会身体不适。   可是她却不觉得。   他身体出现状况,是在那次她被刺杀之后,他带人赶过来救她,该不会是又吃了那等激发身体的药丸?   沈绛知道自己问的话,他也会找借口安慰她。   可是谢珣的身体状况,只怕真的不容乐观。   她到了将军府门口,下马往里走,居然就听赶过来的管家说道:“郡主,姚先生回来了, 现在正在与世子在前厅说话。”   “先生回来了?”沈绛大喜,疾步往前厅赶去。   前厅内,本来还在说话的两人,听到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居然一致的停下来,转头朝门口看过去。   果然,在外面黯淡光影下,出现一个白色身影。   “先生。”沈绛刚到门口,就看见坐在厅内的姚寒山。   她心中喜悦,溢于言表。   只是她瞥见谢珣也在,还是压住了心中的焦急,并未立即询问她最关心的事情。   沈绛轻笑:“您何时回来的?我正担心,入冬之后,您赶不回来呢。”   姚寒山:“下雪之后,山路难走。所以这才迟了些。”   沈绛想了下,立即又说:“先生,您也是刚回来吧,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说完,她转头对谢珣说:“三公子,我们就不要再打扰先生。”   谢珣似乎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却也没阻止,反而笑着起身告退。   待谢珣前脚离开,沈绛立即问道:“先生,你可有找到婼伊族?”   “婼伊族消失已经有几十年,想要找到他们的遗孤,本就是难,”姚寒山沉声道。   沈绛脸上的喜色,一下僵硬住。   方才的期盼和欢喜,在这一瞬间都成了泡影。   她愣愣站在原地,半晌都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姚寒山轻叹一口气,低声说:“不过先生这次也并非全无收获,最起码有件事,我可以与你保证,那就是这世上确实还有婼伊族的存在。”   原本神色僵住的沈绛,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活气。   她不敢置信的望着姚寒山。   “真…真的?”她小心翼翼反问。   姚寒山见她如此,心底也不由升起一丝心疼,说道:“先生知道你对世子的心意,只是灼灼,世间之上,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寿命虽无量,要必当有尽。”   姚寒山精通佛道,佛家偈语,信手拈来。   只是他的话,却让沈绛猛地一摇头。   她眼眸中喊着晶莹泪珠,摇头:“我知道生死由命,可是我更信人定胜天这句话。三公子的生命不该如此短暂。哪怕让我付出所有,我都要替他找到解药。”   “灼灼,先生只是不希望你抱有太大的希望,即便婼伊族真的存在,我们谁都无法保证,他们就真的有解药。”   沈绛双眸通红,却在这一刻眼神坚定:“一日找不到婼伊族,我便一日不会放弃。”   “所以,先生,婼伊族如今究竟在何处?”她追问道。   姚寒山微一沉吟,这才道:“我只能说,婼伊族确实还存在,但是他们行踪飘忽,一直无法确定藏身所在。”   晚膳时,沈殊音得知姚寒山回来,特地吩咐厨房,多备些饭菜。   这次沈殊音到了边关,沈绛本来心疼她,想让她早日回京城。   可是对于沈殊音而言,京城虽是她生,她长的地方。   如今父母皆不在,唯有沈绛还在。   所以沈绛在的地方,便是她的家。   因为军务繁忙,沈绛他们也没怎么浪费时间在晚膳,一用膳,沈绛便请姚寒山和谢珣去了书房。   “郭将军率部往东边进发,按照我们所制定的计划,他所率领的大军,应该在今晚指定地点。但是斥候一直未发现他们的行踪,我们怀疑他们被大雪阻碍了行军路线。”   姚寒山看着他们布置的进攻意图,突然指了指一个方向:“光是郭文广和林度飞的大军,没办法彻底包围北戎大军。这个地方,你们还需要派人埋伏。”   沈绛点头:“此处离的并不算远,所以我们的打算是,明日由我亲自率部前往。”   “你?”   姚寒山和谢珣同时发出疑惑。   沈绛反而有些惊讶,说道:“你们不信任我?”   姚寒山立即摇头,但还是坦言:“我只是有些惊讶,先生确实是老了,一时没办法立即接受,自己教大的小姑娘,成了叱咤风云的将军。”   “我亦同感。”谢珣轻笑。   他见惯了沈绛古灵精怪、俏丽妩媚的模样,对于她带兵打仗一事,偶尔还是有些恍惚。   昔日京城里娇滴滴的小姑娘,如今却成了提刀上马护家国的巾帼英雄。   谢珣看着沈绛,轻笑说:“不过不管是哪个三姑娘,都叫人敬佩。”   还有喜欢。   只是碍于还有姚寒山在身侧,谢珣无法说的如此直白。   “对了,三公子,军匠一事如今怎么样了?”沈绛想到今天在大帐内,讨论最为关切的一个话题。   谢珣说:“放心吧,军匠已经准备妥当。新一批军匠超过一万,如今他们在全力制造军备器械。”   “太好了,姚羡前些日子也回了扬州。今年江南风调雨顺,粮食储备充足。我之前一直让他小心收购粮食。如今他手中便有上万斤粮食。”   粮食、军备,一切都充足。   他们凭什么不能赢。   待聊完军务,姚寒山回了院子,沈绛假意回自己的院子,却在到门口时,突然转身。   她直奔谢珣的院子,可谁知却发现院子里并未亮灯。   怎么回事?   她方才明明看见他回来的。   直到沈绛边往回走,边疑惑,只是在她路过姚寒山的院子,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三公子?   他为何这时候来找先生?   沈绛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并无旁人,居然一下翻身上墙。   她知道谢珣的听觉过人,没敢离太近,更不敢直接贴在窗边听着。   干脆她翻身上了屋顶。   她并非是要妄作小人,只是三公子为何要来找先生,而且还这般神神秘秘。   若只是要问寻常事,刚才在书房里,他完全可以问。   既然无法当着她的面前问,那就是她不能听。   或者是他不想让自己听到的事情。   “程婴谢过先生,”屋子里的谢珣,站在姚寒山对面,微微躬身,恭敬道:“替我向阿绛隐瞒,我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   ……   沈绛刚掀开屋子瓦片的缝隙,就听到略显虚弱的声音说话。   这个声音还是她无比熟悉的声音。   而这一刻,她更是无法稳定自己的心神,死死的盯着屋子里的人。   不是的。   不是真的。   “先前先生说有婼伊族的消息,不知如今他们身在何方?”谢珣再问。   姚寒山望着他,说道:“我确实有婼伊族的消息,先前我并未告诉灼灼,只因我知她的脾性,她若是知晓婼伊族就在北戎王庭内,一定会亲自前往,为你寻求解药。”   “先生知她,我亦是,”谢珣正欲说话,却抑不住一阵剧烈咳嗽。   他说话声音之虚弱,是方才沈绛没能感觉到。   难道他一直在骗自己?   他在自己面前,一直是伪装的?   沈绛在想到这个可能性时,明知道底下的人,可能会发现她在偷听,却还是眼眶抑不住的发酸,她死死咬紧牙关,生怕自己会哭出声音。   “我会派人前往王庭求药,虽说此解药,乃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但我欲生,为了阿绛而生。所以请先生告知我,关于婼伊族的具体消息。”   这一晚,沈绛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住所。   她也明白,为何一向机敏谨慎的谢珣,为何独独今晚,没有发现她的偷听。   因为他真的病得很重,几乎到了命不久矣的地步。   明明从认识他没多久,沈绛就得知他身负剧毒,一直至今。   她甚至还见过他毒发的模样,却是头一次,清楚的知道,他真的会离她而去。   这样清楚而残忍的认知,叫她痛不欲生。   沈绛捂住自己的脸颊,呜咽痛哭。   直到她突然抬起头,眼神中闪过无比坚定的信念。   她要他活着。 第167章   沈绛一向是说做便做的行动派, 她知道谢珣的身体等不得,只怕没办法等到她彻底打败北戎。   所以她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打到对方的老家。   赤融伯颜若是坚守不出,西北大营的兵马便无法在寒冬时节, 穿越草原, 抵达王庭。   第二日, 她便再次前往西北大营。   原本今日定下, 她亲自率部前往伏击地点,赤融伯颜的前哨营在前线,一直蠢蠢欲动。   沈绛到了西北大营, 立即整军。   林度飞又派人传来消息, 他们一直在跟北戎人绕圈子。   双方都在消耗对方的有生力量,幸亏林度飞之前贮备了足够物资,让他能跟对方消耗。   左丰年见沈绛身着战甲, 还是忍不住劝说:“郡主,千金之躯不渉险。”   沈绛微仰着头,身上的战甲在灰蒙蒙的天色下, 依旧熠熠生辉, 她遥望着天际, 席卷而来的冷风,拂面而过。   她转头望向左丰年,“左将军,我与他们并无不同。”   沈绛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士兵, 他们正在忙着准备开拔。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认真。   “将军, 等我们的大捷吧。”沈绛笑了起来。   宋牧在一旁也说道:“郡主, 此战并非一定要您带兵, 不如交给我或者左将军。”   “两位是还信不过我?”   沈绛原本已经准备翻身上马, 还是转头看过来。   她单手抱着自己的头盔,长发被束成男子发髻,并不高大的身形在晦暗天地间,却看起来并不孱弱。   沈绛不是京城来的菟丝花,她手中的刀,早已经饮尽北戎人的鲜血。   见她话已至此,不管是左丰年还是宋牧,都不敢在继续说下去。   左丰年只能把自己儿子召过来,低声吩咐道:“破虏,此番你跟着郡主一同前往,一定要保护好郡主安危。若是郡主有丝毫闪失,我唯你是问。”   “是,将军放心,我定不负使命。”左破虏正色道。   辰时刚过,沈绛带兵离开,直奔他们事先预定好的埋伏地点。   只是沈绛没想到,连续几天下雪之后,道路湿滑难走。   特别是马道,泥泞不堪,步兵还好,骑兵简直是苦不堪言。   天上盘旋着几只鹰,草原上消息不便,鹰不仅可以作为打猎时的前锋,还能用作传递信息的信使。   毕竟这样恶劣的天气情况下,信鸽可比不上鹰隼。   “放出去的鹰回来了吗?”沈绛问道。   左破虏摇头:“郭将军的队伍,昨日开始便一直失联,还未联系上。”   沈绛斩钉截铁道:“再联系。”   于是大军依照原定计划,继续往前赶路。   好在这次沈绛所率的人数并不算多,她率领五千人马,大部分都是轻骑兵,连重甲都没戴,目的就是为了轻装上阵,打一个突击战。   双方如今的前线,已经推进到了乌苏河畔。   天气还未恶劣到冰封整条乌苏河,因此偶尔会听到远处小溪里传来的流水声。   沈绛策马向前,终于前方出现几个身影,皆骑在马背上。   因为天光黯淡,视线不好,一时无法分清是敌是友。   最前列的士兵立即举起手中武器,对准来人。   没一会儿,对方靠近,是他们先前派出的斥候。   “郡主,发现了北戎人的行踪,而且林将军的部队就在离咱们三十里的地方。”   沈绛没想到会如此顺利,立即道:“破虏,立即派人联系林将军,告诉他,我们已经往预定的方向出发。一定要在这次歼灭北戎人的有生力量。”   左破虏领了命令之后,再次派出一队斥候。   只是很快他回到沈绛身边,担忧道:“郡主,到现在都没郭将军的消息,他们不会有事吧?”   郭文广乃是有经验的老将了,按理说不会犯下大错。   最怕的就是,他被北戎人突袭,无法跟他们取得联系。   “再派人去探,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郭将军,我不信这么多人,能凭空消失。”   他们这次准备突袭,乃是缜密指定的计划,况且知晓计划的,只有几个人。   北戎人压根无法得知,更不可能提前埋伏。   当然不排除北戎派出的斥候,打探到了他的行军方向。   可即便是这样,郭文广正面应敌,即便不敌,也不可能全军覆没。   沈绛心中虽然有数不清的想法,可是对于她而言,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这场筹谋已久的突袭计划。   于是她继续率军前行。   待又行军一段时间,沈绛让队伍原地休整。   战士们不能将所有的气力都浪费在赶路,要不然待会杀敌的时候,只怕刀都挥不快。   斥候不断被派出,不断又返回。   他们的速度快,有些人甚至能以双腿代替马匹。   “郡主,斥候传来消息,说北戎人也在前面休整,”左破虏有些不可思议说道。   沈绛问:“对方有多少人?”   左破虏如实回答:“斥候说不知具体人数,但最起码有两万人以上。”   两万人?   那便是北戎人的主力部队了。   沈绛没想到,她居然轻易就能探查到了北戎主力的所在,这可实在是意外之喜。   很快,他们也与林度飞取得联系。   如今沈绛率部在西面,林度飞在北戎大军的南面,若是郭文广能抵达东面,那么他们三面环绕,拉成一个巨大的网,北戎人插翅也难逃。   只是郭文广的部队,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而这支北戎主力军,也让沈绛有些奇怪。   因为她一直听说赤融伯颜此人用兵看似胆大妄为,实则暗藏杀机,步步为营,乃是北戎八部天降奇才,是注定可以带着北戎人打入中原的不世出奇才。   不过沈绛再次派出的斥候带回消息,对方确实有北戎旗帜,穿着打扮也是北戎前哨营的装扮。   只是并不知赤融伯颜,此番是否还在阵中。   沈绛骑在马背上,微微握紧手掌。   若是赤融伯颜也在的话,这次她绝对不会让他轻易逃脱。   她要让他死在这里。   轻骑斥候不断在她与林度飞的队伍之间来回,如今夕阳西下,眼看着要日落。   夜战突袭,乃是智取之道。   如今他们兵力充足,况且夜战的不稳定因素太多,视线的不明朗,是对双方士兵都会有影响。   于是他们约定,在申时同时从两面发起进宫。   利用骑兵,先行将北戎人的防线冲垮,分割他们的中军与两翼之间的联系。   让彼此无法形成一个有效而强力的防御阵型。   因为害怕对方的斥候,也探知自己的行军路线,所以沈绛不敢让部队靠的太近。   一直小心行进,准备突袭对方。   可是北戎人也并非全无防备,就在他们到达北戎部队十里时,还是发现了北戎派出的轻骑斥候。   沈绛立即命人截杀对方。   甚至她亲自引弓,射杀对方放出的鹰隼。   这番动静沈绛不知是否惊动了对方,但是她的攻势已经发起,便势不回头。   只见一面赤红色旗帜在雪地上高高飘起,比骄阳还要烈的红色,如同燃起来的火焰,在半空中灼热的照亮每一个人。   紧接着一面面旗帜升起,引领着身着黑色战甲的骑兵不断向前。   人群所组成的线条,如同在大地上起伏着的黑色浪潮,不断朝着同一个方向扑过去。   带着一股义无反顾的气势,势必要吞没前方的敌人。   “敌袭。”   北戎人的观察哨上响起了巨大的号角声,提醒己方士兵应对。   一声号角响起,紧接着便是整个营地里的号角都呜呜作响。   可是原本雪白的天地间,早已经被铺满而来的黑色浪潮所侵染,战马奔袭,扬起地面上的雪沫,直扑着他们而来。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敌人?”只见一个身着北戎贵族华丽长袍的男人,从大帐内冲了出来。   好在他身后跟着出来的人,乃是久经沙场的老手。   对方立即说:“赤那王子,肯定是大晋士兵打了过来,我们还是立即迎战吧。”   “对,对,赶紧迎战,”被称为赤那王子的人,身材壮硕,看起来也是骑马打猎的好手,可是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他却有些慌乱,反而是望向身侧的男人:“你还等着什么,还不立即组织士兵反击。”   “是,赤那王子。”这个将军模样的男人,立即上马指挥将士。   可是很快,他们发现突袭的大晋骑兵,勇猛无比,马蹄声所踏之处,地面震动,齐整的仿佛要能震天彻底。   号角声、战鼓声、马蹄声、还有士兵嘶吼声,交织在一起,如同穿云裂石。   大晋步兵在骑兵的掩护之下,迅速射出无数铁箭,箭雨从天际射来,密密麻麻,即便躲开眼前这支,也无法及时躲避旁边那一支。   一瞬间北戎的士兵被射杀倒地,不少战马更是跟着主人一起倒地。   哀号声再次响起。   但是下一轮的骑兵冲阵,再次开始了。   北戎士兵自然也不会束手就擒,特别是他们擅长指挥作战的将军,在片刻的慌张之后,迅速收拢左右两翼的士兵,让他们迅速合拢。   准备将最先冲进来的大晋骑兵,包在口袋里。   让大晋骑兵失去跟自己后方部队的联系。   可是这队骑兵却并不惧怕,一往无前的冲锋,硬生生将北戎军队从中间分割,若是从天空中看下来,北戎士兵的战阵仿佛被分割成两个部分。   自然也能看成是大晋骑兵被他们包围。   只是到底是切割阵形还是被包围,却并非他们自己说了算。   战场上瞬息万变。   赤那王子带着人奋勇杀敌,可是他很快觉得自己脖颈一凉,待他抬头时,就见不远处一个穿着银色战甲的男人,正直勾勾盯着他。   男人手持长枪,突然将长枪抬起,直冲他而来。   待那男人到了跟前时,望着赤那王子,朗声大笑:“你的命是我的了。”   来人便正是带军突袭而来的林度飞。   他望着赤那王子的打扮,便知道对方必是北戎贵族,甚至身份不低。   赤那王子一向是心高气傲的人,如何能忍受林度飞这般挑衅,当即举起弯刀劈了过来,只可惜他的弯刀还未到跟前,林度飞的长枪已经斜挑过来。   长枪因为枪身过长,近战时,很容易因为收枪不及时,被人近身。   赤那避开林度飞的长枪后,手中弯刀,顺势从他腰间扫过去,林度飞长枪回档,双方兵器在交锋间,发出刺耳而尖锐的摩擦声。   火星迸溅。   赤那知道对方手中拿着的长枪,这是属于中原人的武器。   战场上并不罕见,可是跟别人不同,此人手中的长枪如同游龙般,在他手中挥舞,灵活而敏捷,甚至比他的弯刀还要迅猛。   “你叫什么名字?”赤那用极晦涩的声音,问道。   他的汉语不如赤融伯颜那般熟练,只学会极简单的话。   林度飞一张英俊飞扬的面孔,冷冷盯着赤那,那双总是炽热明亮的双眸,此刻看向敌人时,冷酷无情,浑身气势凌厉。   他不再是在沈殊音面前,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   此刻的他,高骑在马背之上,恍如降世的战神。   “林度飞,”他望着赤那,嘴角掀起,嘲讽道:“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你会死在我的手里。”   说罢,他的长枪再次刺了出去。   赤那在草原上算是个好手,可是林度飞的长枪自小便练大,早已经使的出神入化。   周围全都是厮杀的吼声,漫天都是雪沫、泥土在飞溅,战场上早已经乱成一片。   突然之间,一声刺耳又悠长的号角声再次响起。   随后一面赤红色旗帜从战场的西面,挟裹着冷风,浩浩荡荡而来   紧随其后的黑色浪潮从天际汹涌而来,如同一道道疯狂涌向岸边的海浪,正疯狂的往此处赶来。   在黑色浪潮越来越近,战场上的人终于看清楚。   这浪潮便是是身着黑甲战甲的骑兵组成,他们骑着战马,行动有序,步伐强劲,连带着地面都感觉到那股汹涌而至时的震颤。   在这支队伍到了跟前时,一个骑着白马,身着黑甲的少女,居然越众而出。   她一下拔出长刀,雪亮刀锋,带着磅礴杀气。   早已经在战场里杀成一团的大晋士兵,立即高呼:“是郡主,郡主来驰援我们了。”   “郡主。”   无数的声音高喊着沈绛。   千军万马之前,明丽少女眺望着场中情况,终于她大喊道:“杀。”   杀!   这一声大吼,犹如再次响起的号角,吹响了进步的脚步。   杀进去。   这支队伍扑过来时,早已经在战场中战成一团的士兵,心境却是决然相反。   大晋士兵并不知,自己还有援兵。   乍然看见身着黑色铁甲的同袍们出现,各个欣喜若狂,士气大振。   而北戎不管是将领还是士兵,也都没想到,从西面又杀出一队敌人。   于是一个个恍如晴天霹雳,有些因为太过震撼,以至反应略慢,一刀被对面毙命。   顷刻之间,原本还算是势均力敌的两军,出现了一面倒。   大晋士兵不管是林度飞部下,还是沈绛率领而来的,纷纷士气高涨,恨不得杀尽眼前敌人。   而北戎士兵很多人都出现了畏惧之心。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一旦战斗一方的士气受到打击,那么想要重新聚拢,几乎是不可能的。   赤那身边的人,立即上前,试图挡住林度飞的攻击,让赤那带领部下突围。   “赤那王子,属下护着您从东面撤退,您若是再留在这里,只怕真的就走不了了。”一开始就跟在赤那身边的那位将军,拍马过来劝说。   赤那红着眼眶望着周围,这些都是他手下的部众,是他的嫡系。   正是因为有这两万人的兵马,他才能一直跟赤融伯颜斗,不至于被那个女奴生的儿子踩在脚底。   如今他所有的心血,都要被留在这里。   赤那如何不恨。   沈绛早已经看见这边的情况,只是她要指挥战场,自然不会跟林度飞抢。   谁知那个北戎贵族,居然要跑。   对方收拢了残余精锐,选定东边,立即突围冲了过去。   北戎骑兵似乎也清楚,要是这时候无法突破包围圈,那么就是死路一条。   虽是哀兵,却在心中升起了一道孤勇。   他们挥舞着手中弯刀,硬生生在包围圈,杀出一个缺口。   眼看着对方要跑,沈绛和林度飞如何能够愿意,他们一边指挥士兵,剿灭剩下的参与北戎士兵,一边带人去追赤那。   这些还在战场上的北戎士兵,早已经被失去了信心。   在发现自己的将军,正带着亲卫逃跑之后,很多士兵也不再坚持战斗,反而准备撤退。   一时间,战场更加凌乱。   北戎人的溃败,也成定局,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再无力反抗。   “林度飞,这个人交给我吧。”   就在沈绛率部,准备追出去的时候,正巧遇上赶过来的林度飞。   林度飞无奈道:“郡主,你不是想抢我的战利品吧。”   “谁说他就是你的战利品,”沈绛望着前方仓惶出逃的赤那,拍马追了上去。   可是她没想到,还没等自己追上去。   东边突然再次出现一队人马,居然是一直以来,都没联系上的郭文广。   只见他跟赤那撞了个对面。   郭文广因为行军耽误之事,这一肚子的邪火,没处撒呢。   结果居然有一帮北戎人迎头撞了上来,这他妈还不杀,等着什么呢。   “给老子杀。”   郭文广一声怒吼,他所率领的部下,冲了上来。   赤那本以为自己突围成功,逃出生天,结果没想到还没跑多远,居然又撞上一支大晋军队。   如今他岂会不明白,自己到这里来,根本就是中了赤融伯颜的阴谋。   这里根本就没有西北大营刚运送过来的军粮。   只有比他们更加凶狠,更加善战的大晋人。   “郭将军,留他一条命。”沈绛骑马赶过来,大声喊道。   可是却已经来不及了,郭文广一刀划过赤那的脖子,鲜血在半空中飞溅起来。   洒了郭文广一身。   他也是在此时,才听到沈绛的声音。   郭文广望着对面直挺挺倒下的尸体,这才又有些歉意的转头看着拍马赶来的沈绛:“郡主,您也不早喊一声,我这就不杀了。”   沈绛轻叹一口气,指着这人身上的衣服,说道:“我观此人衣着,似乎不仅仅是北戎带兵打仗的将军,看起来倒更像是身份显赫的贵族。”   她略有些惋惜的望着趴在地上的尸体,嘀咕说:“本来还想留着这人,问问关于北戎可汗的情况。”   之前一直说可汗病重,甚至还陷入了昏迷的状态。   后来鸢三娘就很难再从北戎得到消息,可能北戎人也明白,这样的消息乍然传出去,会影响北戎八部的稳定。   干脆彻底封锁消息,不让旁人窥探可汗病情。   “要个活口还不简单,我看那边也有个像官大的。”   郭文广性情粗犷,听到她惋惜的话,想也不想,指着不远处还在厮杀的一人说道。   原来那人便是方才跟在赤那身边的人。   还不等沈绛说话,郭文广早已经杀了过去。   ……   这次西北大营发起的奔袭战,再次大败北戎,北戎两万多士兵,除了数千人逃出重围之外,其余尽数被歼灭和俘虏。   小部分散兵游勇,头也不回的逃回草原深处。   一路狂奔,直向北戎王庭报信。   战斗结束之后,郭文广带人打扫战场,沈绛直接就地审问那个被俘的将领。   对方被几个人按在地上,还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   沈绛只能听懂一点北戎话,好在双方交战这么多年,军中有懂得北戎话的士兵。   因此沈绛直接让士兵问对方:“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士兵问完,不想对方狠狠瞪了沈绛一眼,高昂着头颅。   “我们北戎乃是神狼后代,岂能向你们中原人俯首,”此人冷冷望着沈绛,突然他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   他仔细盯着沈绛。   军中女子太过凤毛麟角,北戎从无女子带兵打仗。   但是大晋人却让女人上了战场。   他突然大喊:“你,你就是杀死阿思兰的那个女人。”   这人虽然与赤融伯颜并非同一派系,但是赤融伯颜被一个女人打败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北戎八部。   这也是赤融伯颜的威信被严重挑战的原因。   被称为北戎数百年才一遇的战神,赤融伯颜居然败在了一个女人手中。   而且是大败,这岂能不叫人耻笑。   可是这个人没想到,他们曾经无情嘲笑赤融伯颜的无能和懦弱,如今居然也遇到了这个女人,更是毫无防备的败在她手下。   “我是沈绛。”   沈绛弯腰望过去,冷漠望着他:“我不管你们北戎是狼的后代也好,狗的也好,今日你落在我手中,便是不想说也得说。”   她挥挥手,士兵立即上前。   看着眼前被抽的皮开肉绽的人,沈绛突然惋惜,晨晖居然不在。   晨晖跟在谢珣身边,对于审讯这种事情,干的是格外得心应手。   只可惜清明连一丝皮毛都没学会。   完全不明所以的清明,在看见沈绛投过来,略有些失落的眼神,不仅瞪大眼睛。   他犯错了吗?   不过沈绛很快转头,继续盯着对方。   结果号称是神狼后代,坚决不向大晋人臣服的人,居然不过半个时辰,就什么都招供了。   ……   临时搭建的大帐里,沈绛来回走了两圈。   突然她笑了起来,却是气急而笑:“可笑,我们居然成了赤融伯颜手里的一把刀。”   “谁能想到,此人居然丧心病狂到,不惜牺牲两万北戎士兵的代价,也要铲除自己的竞争对手,”林度飞摇头,实在是觉得对方疯狂。   原来他们审问了俘虏将军,这才得知,他是赤那王子身边的人。   先前被郭文广一刀杀了的倒霉蛋,就是北戎可汗的亲生儿子,赤那王子。   这个王子据说出身高贵,母亲乃是北戎可汗最为宠爱的妃子,而且母亲家族更是地位尊崇,按理说他才是最有希望问鼎下一任北戎可汗的人。   奈何这世界上并没有理所当然之事。   即便他出身尊贵又如何,赤融伯颜一个女奴所生之子,凭借着自己强大的野心和领导能力,居然稳稳压制住了赤那和其他王子。   原本赤融伯颜杀了沈作明,声望在北戎达到了顶峰。   所有人都认定他,将会成为下一任可汗。   可也是谁都没想到,他居然会败给沈绛。   再加上北戎可汗身体出现危机,赤融伯颜失去了强有力的支持,赤那王子凭借着自己母族的帮助,迅速崛起,成为跟赤融伯颜分庭抗礼的人。   于是赤融伯颜利用赤那王子埋伏在自己身边的眼线,故意泄露,说他知道西北大营前锋营,将自己的粮食藏在了何处。   还准备带人劫持这批足够整个部落安稳过完整个冬天的粮草。   赤那王子眼看着赤融伯颜栽了跟头,岂能坐视他再度崛起。   于是他立即带人直扑过来,想要找到所谓的藏粮之地。   沈绛不知道这个赤那王子,到底是蠢还是真的蠢。   居然连这种鬼话都信了。   如今看起来,赤融伯颜果真是狠毒,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惜让两万战士跟着赤那一起送死。   她曾经中原皇室,内部斗争激烈而残忍。   没想到草原之上的北戎王室,照旧逃不开权力斗争的漩涡。   “狗东西。”沈绛一想到,自己居然成了北戎人内斗的一把刀。   那种大胜的欣喜之情,居然被冲散了不少。   一时间,忍不住怒骂了赤融伯颜一句。   沈绛冷笑:“赤融伯颜太过自信,他以为削弱了赤那,他便能当上北戎的可汗。却不想想,他削弱的不仅是赤那,还是整个北戎。”   赤那手中的两万士兵,所剩无几。   那也就意味着,北戎少了两万能征善战的士兵。   “他不仅帮了自己,也帮了我们。”   ……   北戎王庭早已经在数月前,就处于紧张的气氛之中,可汗的状况时好时坏。   八部的贵族们都在翘首以盼,等待着最后胜利者的出现。   这些日子,赤那王子带兵出征,据说是要去抢掠大晋人的粮草。   今年天气太过恶劣,许久不下雨,造成了整个北戎八部的粮草贮备不足。再加上与大晋的恶劣关系,双方明面上早已经断绝了来往。   大晋更不可能卖粮给北戎。   先前还有大晋商人为了利益,偷偷干这样的事情。   可是沈绛入主西北大营之后,采取坚壁清野的态度。   坚决不许大晋的一粒粮食流入北戎。   果然,一入冬之后,草原上物资不足的弊处就显露了出来,各部光是饿死、冻死的人就不断增加。   可就这样,北戎上层的贵族们,依旧还没放弃攻打大晋。   所有平民都得上交自己所得的物资,来供养这样一支军队。   今年的雪来的太早,也太急,甚至前几天还压垮了一片贫民区所居住的帐篷,当场就砸死、冻死了数百人。   饿殍遍地,尸横遍野,简直惨不忍睹。   所以要是谁能够给整个部落带回,渴望已久的粮食,所有人都会真心信服他。   这也是赤那得知消息之后,毫不犹豫带兵去抢掠粮草的原因。   唯有粮食,才能够征服人心。   赤那一派的支持者,都安稳的躲在华贵厚实的帐篷内,这些贵族的帐篷可跟贫民的不一样,不仅密不透风,还生着炉子,一掀开帐门,迎面一股暖风。   如今赤那的最大支持者,便是他的亲舅舅。   此人乃是北戎的大贵族之一。   在赤融伯颜的前哨营失败之后,也是他迅速集结一帮人,反对赤融伯颜。   这会儿他正躺在自己的帐篷,脚边跪着两个漂亮女奴,一个捏腿,一个捶腰,这日子好似神仙。   与远处贫民区里,那些连温饱都无法解决的北戎平民,乃是天壤之别。   “主人,不好了。”一个手下还在外面就大呼小叫。   直到属下扑进来,跪在地上高喊:“赤那王子的侍卫回来,说…”   赤那舅舅立即从榻上翻身而起,急切道:“赤那怎么了?”   还未等侍卫说完,帐门外突然传来刺耳的怒斥声:“赤融王子,你想要干嘛,这可是吉仁泰大人的私帐。”   可是随后,外面突然传来惨叫。   帐篷内的众人吃惊望着门口,但是已经来不及,一群凶神恶煞的侍卫闯了进来,而在最后一个高大而强壮的身躯,出现帐门口。   “赤融伯颜,你想什么?”吉仁泰大吼道。   赤融伯颜一双灰褐色眼眸,如同鹰那般犀利,他直勾勾望着吉仁泰,“你还等着赤那回来吗?”   吉仁泰心中暗觉不好,特别是方才他自己的侍卫也提到赤那。   “方才已有人回来禀告,赤那软弱无能,被西北大营伏击,并且当场斩杀,”赤融伯颜嘲讽的望着对方,冷笑道:“你想让赤那当可汗,可是你也不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吉仁泰瞪大双眸,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精心栽培的赤那,真的死了。   “是你,”突然吉仁泰像是回过神,他并不愚笨,几乎是在一瞬间反应了回来。   他指着赤融伯颜,大吼道:“是你故意透露消息,让赤那以为你真的知道西北大营藏粮草的地方,你居然勾引大晋人,谋害北戎的勇士。”   “我要去找可汗,我要让可汗下旨杀了你。”吉仁泰气急败坏。   赤融伯颜冷漠看着他,全然不为所动,因为他此刻看着的,就是一个死人。   直到他抬手,周围早已经手握弯刀的侍卫,立即冲了过来。   吉仁泰的帐篷里,只有一个侍卫还有女奴,全无抵抗。   不过片刻间,整个大帐里充斥着浓重血腥气味。   鲜血飞溅在地面华贵而繁复的地毯,以及帐篷璧上,看着格外可怖。   侍卫还在里面收拾残局,赤融伯颜却已经走出了大帐。   很快,不远处又过来一队侍卫,只是他们的身上同样沾着鲜血,赤红的颜色,在黯淡的天光下,依旧刺目耀眼。   原来赤融伯颜不仅亲自来杀了吉仁泰,更是派人将吉仁泰一伙都杀害。   从今天开始,他将成为统一北戎的王。   他也将成为整个草原上的王。   只是,此刻他安静站在山丘之上,眺望着远处,那是属于仰天关的方向。   是他们所有草原人,梦寐以求的富足中原。   他将带领草原的勇士,踏足那片土地。   “沈绛。”突然,赤融伯颜口中字正腔圆的念出这个名字。   这次竟是她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他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的。 第168章   沈绛带兵回来的时候, 再次大胜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大营。   他们回到营中时,左丰年亲自带人, 出城迎接。   虽然之前小的征战, 双方之间, 各有胜负。   可是沈绛连续两次,打败了北戎主力,北戎的实力大大被削弱,将他们赶回老家的愿望,让他们再也不敢觊觎大晋疆土的愿望, 将不再仅仅是愿望。   而是即将可以实现的目标。   “郡主, ”左丰年站在最前面, 在沈绛骑马过来时,他已是恭敬行礼。   沈绛岂敢在他面前托大,立即翻身下马。   她恭敬回礼:“沈绛不负使命,岂能劳烦左将军, 亲自迎接。”   左丰年大笑:“这样的大胜若是多来几次,我愿日日守着这城门,迎接郡主。”   他说的话, 引起周围一片大笑。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种胜利的喜悦当中。   沈绛这次出征,从一开始出营到找到北戎大军,以及最后击溃对方。   虽然短短数日时间, 却仿佛过了许久。   一开始未找到北戎主力时, 沈绛心底还忐忑不已。   可是后来大胜,她便开始忧心谢珣之事。   那日她偷听了先生和谢珣的谈话, 第二日, 甚至都没跟他打招呼, 便离开了将军府。   沈绛让人犒赏此番苦战的将士,更是请林度飞和郭文广两人,代为出席。   自己则是带上亲卫,马不停蹄的赶回将军府。   她一到府门口,下马就往里面冲。   谢珣这几日一直在院子里休整,他虽足不出户,却一切消息尽在掌握中。   特别是这些日子,他已经渐渐将京城的事情摸透。   或许是因为他不在京中,端王一系便以为他是因为眷念美色,甘愿放弃朝中权势。   他们行事起来,越发的肆无忌惮。   简直是丝毫不将他放在眼中。   就比如此番派人刺杀沈绛。   他们以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却偏偏错漏百出。   “这些人应该是与英国公有关,”晨晖在一旁说道。   谢珣坐在书桌后面,低头看着面前的证据,脸上浮起冷漠:“没想到沈芙绫居然真的不是沈侯的女儿,难怪当日在奉昭殿内,沈芙绫的生母韩氏,要不顾一切揭露阿绛的身世。”   晨晖正欲再说话,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这一次的脚步,轻快而又敏捷,与一般下人的脚步截然不同。   虽然人还未到跟前,谢珣脸上已然转变了表情。   原本沉着冷肃的神色,如同被春风化开,露出浅浅笑意。   即便屋外是寒冬酷烈,房中却因他的笑意,居然添了几分难见的盎然。   “三公子。”   沈绛推开进来,口中欢快的喊着他的名字。   只不过在看见晨晖也在时,沈绛赶紧收起脸上过分粲然的笑容。   好在晨晖十分懂得看眼色,立即恭敬道:“见过郡主,恭喜郡主大胜归来。”   “同喜、同喜。”沈绛十分豪爽的挥挥手。   晨晖说完,也不废话,直接道:“属下先行告退。”   待他一走,沈绛整个人便如同归巢的倦鸟,飞扑般的冲了过来,抱住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只是谢珣未曾察觉的是,在她扑过去的瞬间,还是刻意收敛了自己的冲撞力。   谢珣伸手将她环住,虽没想到,她会如此热情。   也十分中意这样的热情。   “怎么了?”谢珣见她窝在自己的肩头,久久不言语。   自打京城郊外那一剑之后,沈绛便极少对他如此。   谢珣含笑低问,可是他不知道,他越是这般云淡风轻,沈绛越是心痛。   直到现在,他都未曾对自己说实话。   沈绛好想问他一句,他就打算一直瞒着她吗?   若非她无意中得知,都不知道自己爱的人,早已经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可沈绛却又无法将话问出口。   他这么苦心隐瞒,无非就是不想让她担心、难过、痛苦。   可是他也不想想,若是有一日,他真的在自己面前突然倒下,她该如何自处,该如何活下去。   沈绛低声说:“好累,行军打仗真的太累了。”   她说话时,眼角间已经微微湿润,泪意再次涌现。   谢珣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疲倦,即便是强壮的男子,在经历一场大战之后,都会疲倦不堪。   更何况是她呢。   这样的大胜看似痛快淋漓,却是用她的全部才换得。   谢珣心底轻叹一口气,若是他身体无恙,足可以代替沈绛前往战场。   可是自从上次,沈绛遇到杀手,他带兵救援,他再次服用了药物。   强行运功,导致自己的状况再度恶化。   如今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能再动武,否则只怕便真的是命不久矣了。   “西北大营有那么多将军,不说那些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便是林度飞和左破虏二人,便足可领兵出征。”   谢珣对于西北大营的将军们,也是了如指掌。   沈绛微一叹气:“我若能率军亲自前往,必能鼓舞士气。”   因为她不仅仅代表着自己,还代表着沈作明。   如今西北大营的将士,早已经将她看成了沈作明的继承人,对他们而言,沈绛便是一个信念。   沈作明虽已身死殉国,可是他的精神却从未消失。   活生生的沈绛,便站在每一个将士的眼前。   谢珣闻言,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鬓,随后将她再次揽入怀中,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彼此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和温度,脉脉含情。   沈绛享受着在谢珣在身边的温柔,似乎这样便能抚平她的疲倦。   还有战争带来的复杂。   她虽恨北戎人夺走她父亲的生命,可是战争是无数性命填进去的,每一个战场便是一个毫无留情的、残酷的性命屠宰场。   在这里的士兵,将要刀剑相对,以命相博。   每个人都化身地狱里的修罗,拼命收割性命。   唯有在他身边的时候,沈绛才会忘记脑海中那些血腥、残忍、冷酷的画面。   许久之后,她从他怀中坐了起来,眼睛瞥见桌子上摆着的书信。   突然,她目光瞥到了熟悉的名字。   “沈殊音、韩氏?”   这两个名字已经许久没在沈绛跟前出现,以至于她险些忘记这世上还有这两人。   当韩氏的名字浮现后,那日在奉昭殿内发生的一幕幕,再次浮起。   那日所受的苦楚,仿佛一瞬间就回到心头。   无比清晰。   “她们怎么了?”沈绛问道。   谢珣低声说:“此乃事关沈侯,阿绛,你若听到切莫着急。”   沈绛点头:“嗯,我心中有数,你直接说吧。”   “沈芙绫是英国公霍远思的女儿。”   谢珣话音落下,虽然沈绛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依旧有种如遭雷击的荒唐感。   她怔了怔,就听谢珣说:“韩氏当日指认你并非沈氏血脉,实非出于常理。她的女儿也是沈家女儿,若是沈家真的被曝出庇护谋逆之人的女儿,皇上势必会怪罪沈家。对韩氏和沈芙绫而言,这么做一定是必须要做的理由。”   “所以我请你师兄一直调查此事。”   虽然这件事早已经是陈年旧事,但是对锦衣卫而言,只要他们想要查,便一定能查到。   “原来韩氏当年嫁入沈家时,便已经怀有身孕。因为沈芙绫的出生在韩氏嫁入长平侯府的第七个月中,虽然当时宣称沈芙绫乃是早产儿,但是当时给她接生的稳婆可还在呢。”   锦衣卫想要找一个人,即便对方死了,也能挖出尸骨。   “那个稳婆告诉傅柏林,沈芙绫绝非早产儿。当年韩氏给了她许多银子塞口,并未敢杀人灭口。”   沈绛这才又问道:“那又如何确定,沈芙绫就是霍远思的女儿?”   “这便又要归功你师兄的厉害了,”谢珣轻声一笑,随后,他说:“因为他直接劫持了韩氏身边管事娘子的儿子,此人是个败家子,在赌场被你师兄轻松做局,砍了一根手指头送给他老母亲。”   傅柏林手段狠辣,岂是一个妾室身边的人能抵挡。   况且他之所以选择对方,是因为这个管事娘子本是韩氏的贴身侍女。   自幼便跟在韩氏身边,关于韩氏的一切秘密,她都知晓。   谢珣见沈绛始终没说话,不由开口说:“不过你也不必过分生气,因为此事你父亲和你母亲都是知晓的?”   沈绛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这般匪夷所思的话,都能听到。   “韩家当年败落,韩氏的母亲对你祖母有恩,所以他们阖家被流放,韩氏母亲便求你祖母将她接入沈家,给个名分保她一条命。”   沈绛突然觉得,这会是父母做出的事情。   因为他们连自己这个卫氏余孽,都敢收留在身边。   沈绛低声说:“幸亏爹爹都是知晓的,要不然他多冤枉。”   三个女儿,竟只有一个嫡出长女是自己所生。   谢珣有些无奈,没想到这时候她考虑的居然是这个问题。   “韩氏之所以指认我,你觉得是受了霍远思的指使?”   沈绛扭头看着他,半信半疑道。   “可是为什么霍远思想要置我于死地?”沈绛对此有些不解。   若仅仅是因为沈绛陪着谢珣,一起调查了江南流民案,让端王的真面目暴露,可真正出手的是谢珣。   对他们威胁最大的,也是谢珣。   毕竟谢珣凭借此案,一举掌握了都察院。   为何霍远思不想着对付三公子,偏偏要抓着她不放呢?   谢珣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低声说:“因为卫家。”   沈绛瞳孔猛地一缩,她声音微哑:“难道说,他与卫家谋逆案有关系?”   姚寒山坚信卫楚岚是被冤枉的。   甚至沈绛心底,也是这么认为。   因为她知道沈作明为人正直,一个能花了二十年镇守边关,最后还死在战场的人,怎么可能容忍投敌叛国之人。   若是卫楚岚真的是那等小人,沈作明绝不会愿意抚养沈绛,并且将她视如己出。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都相信卫楚岚是被冤枉。   沈绛站起来,往旁边走了两步,回首望着谢珣,突然说:“先前便有传言,当年卫家之案与霍思远有莫大关系。只是我们从未有过证据。”   “如今反倒是他未忍住,若他真的问心无愧,何必惧怕我活下来。”   霍远思以为卫家的人都死光了,即便当年被流放的卫氏,也在这是十几年里,早已经死的七七八八。   卫家早就不成气候,没了翻身的指望。   可是他霍远思没想到,突然冒出一个沈绛。   他见过沈绛为沈作明翻案时的作为,见过她在金銮上据理力争,誓死不服的模样,知道她与寻常女子不同。   所以他干脆先下手为强。   特别是太子谋反,霍远思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小瞧了卫家。   表面上卫家早已经被淹没在历史中,可是实际上,却有这么一批,前赴后继,想要为卫氏翻案。   当年他一手炮制了卫氏谋逆案,虽然背后有永隆帝的首肯。   可要真的有一天真相大白,天下人会觉得帝王有错吗?   天下人只会觉得,皇上是被身边的佞臣小人蒙蔽。   要不然那些谋反的人,为何只敢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因为皇帝是真龙天子,是天上共主,即便有错,也是旁人的错。   “此次暗杀,十有八九与他有关。”   谢珣将自己从入手查探商队的情况,一路追踪到京城,发现居然真的与霍远思有关。   依旧是那句话,这世上,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沈绛脸上渐渐冷漠,在谢珣说完此话,一双总是潋滟水润的黑眸,涌起冰霜,几欲慑人。   她若死了,西北大营必定将再遭重创。   对将士士气,都是不可磨灭的打击。   “在大晋与北戎交战的关键时刻,霍远思身为英国公,却不以大局为重,反而一心只想要杀我。那好,”沈绛仿佛下定决心般,狠狠握住手掌:“我若活着一日,不管是端王还是九皇子,都别想登上皇位。”   霍远思以前乃是端王一派,如今端王断臂,早已经失去了登顶大位的可能。   他转而支持九皇子。   这样的人玩弄权术,擅长阴谋诡计,却对江山社稷毫无益处。   他所支持的皇子,又怎会将家国放在眼中。   霍远思一心想要杀她,那么她活着,就一定不会让对方如意。   等着吧,她会回去的。   将前仇旧恨,一并清算清楚。   *   沈绛在院中稍微洗漱之后,便派人在姚寒山的院子等着,待先生回来,就立即知会她一声。   待一直到了天黑入夜,姚寒山的车马才姗姗回府。   她得知消息,立即前往。   姚寒山见她回来,立即有些兴奋问关于此番大捷的消息。   沈绛却单刀直入问道:“先生,你乃是老皇帝的旧日幕僚,应该对霍远思此人极为熟悉吧。”   被她这么一问,姚寒山愣住。   他没想到,沈绛会提到这个名字。   他坐在椅子上,愣了半晌,突然道:“我这一生自负聪明绝顶,算无遗策,可是若说我此生唯一看错的人,便是他。”   姚寒山自负这世间,计策之上,他论第二,无人敢居第一。   可就是这样,他当年也依旧被霍远思懵逼。   他长叹一声,缓缓开口:“霍远思当年不过是英国公府上的庶子,原本他并不能入今上之眼。可奈何他与今上的际遇,都是不受宠的庶出。今上当初一心争位,我与楚岚也是那时到了他的身边。”   “后来万般凶险间,今上总算是登上帝位。起初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明君,当然之后,他对政务亦是矜矜业业。可谁能料到,他竟因为一个莫须有的荒唐谣传,怀疑了楚岚的忠诚。”   “什么莫须有的传言?”沈绛问道。   姚寒山或许也是觉得,事到如今,什么都不必瞒着。   他直接说道:“传言当年先帝并不想要传闻给今上,而是打算传位郢王爷,甚至还暗藏了一封遗诏。只是遗诏下落不明,今上趁机夺取了帝位。”   “什么?”沈绛震惊。   可是冥冥中的一切,仿佛都在脑海中串联了起来。   为何皇帝要对谢珣那样一个稚童下手。   谢珣不过是个亲王之子,皇上何必要惧怕呢。   根本说不通啊。   可现在说得通了,永隆帝或许真的信了这份遗诏,所以他对谢珣出手,是为了震慑郢王,更是为了让他断子绝孙,不敢生出一丝其他念头。   “我记得三公子说过,他有两个哥哥,都是在年幼时夭折,难道……”   沈绛有种彻彻底底荒谬的感觉。   权势的诱惑,当真能让人变成恶鬼吗?   姚寒山脸上说不出是悲痛还是厌恶,他低声说:“前朝储君之争,同样异常凶险。当时郢王爷的孩子夭折,那位便说是先帝太子所为,逼得郢王爷一心帮着他,与太子争斗。”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两位小王子,压根不是先帝太子所杀。”   姚寒山没有再说下去,但是一个残酷而冷血的真相,已经摆在了沈绛面前。   “他怎么敢,怎么还敢对三公子下手。”沈绛眼眶被逼至通红,有一股愤怒自心底而起。   沈绛一想到,当年年幼的谢珣,所遭受的一切。   就恨不得毁灭所有。   凭什么他们要被这些人欺压、奴役、迫害。   凭什么那些人在害了无数的人之后,还能高高在上,还能坐稳帝位。   一个大胆而冲动的念头,在沈绛心底升起。   永隆帝不是最在乎自己的那张龙椅,不是最怕守不住那个帝位。   那么,她就要让他眼睁睁的看着,她是如何将他手中的权势抢走。   他不是因为害怕郢王,甚至怕到要让人家断子绝孙。   “他既是最怕那个帝位被抢,我偏要去抢。”   沈绛知道,自己一定是疯了,可是现在她却不在乎了。   若是皇帝无德,何不换一个。   姚寒山听着她的话,彻底震惊,一脸错愕的看着她。   望着自己这个眼看着要发疯的学生。   “我就抢来,送给三公子。” 第169章   姚寒山这辈子自认放荡不羁, 不遵纲常,挑战礼教,可依旧被沈绛的一番话, 震惊到脑海中空白一片, 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   沈绛此话无异于,把造反二字,刻在自己脑门上。   这如何能不叫姚寒山心惊胆战。   “你,你, ……”姚寒山你你了半天,都不知该是劝导她,还是训斥。   反倒沈绛毫无惧色的看着他,轻笑说:“我自幼便受先生教导, 先生曾与我说过,天道法则, 纲常伦理, 不过都是统治者诓骗百姓不敢反抗的戒条,不要也罢。天子号称天命所归, 可天子也不过是世俗之人, 肉眼凡胎,生老病死亦是逃脱不得。他凭什么就能稳稳享受这一切?”   皇帝轮流坐, 明年到我家。   只是这话沈绛到底还是顾忌着,姚寒山此刻如死灰般的脸色,没说出口。   姚寒山:“……”   他说过的话多了, 谁知道这句话是不是他说的。   况且姚寒山好酒, 一喝完酒, 便胡言乱语。   他这人狂放不羁的很, 什么话都敢说, 什么诳语都敢打。   这心底还真莫名的心虚了起来。   说不准,这话真的就是他自己说的。   “你可知道你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到,是要掉脑袋的?”姚寒山警告她。   沈绛不在意道:“我若是害怕,便不会出现在边关之地。”   当初她就该听沈殊音的,早早躲在江南,天高皇帝远,管旁人死活。   姚寒山一听,似乎也明白她的意思。   “不过在我将那个人人垂涎的皇位抢到手,还给三公子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先生你帮我。”沈绛目视姚寒山,“请先生告诉,婼伊族究竟藏身何处?”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姚寒山亦是一怔,随后他心神稳定,托词道:“我不是与你说过,我只能确定这世上确实还有婼伊族存在,但是并不能确定他们藏身何处。”   “先生骗我。”   沈绛的声音坚定而决绝。   姚寒山被她斩钉截铁的声音震住,竟沉默在原地。   沈绛说:“我知道三公子的身体,已快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所以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救他。”   “先生也不必再这些话诓骗我,其实那日三公子去找先生时,我便在屋顶。”   “你……”姚寒山全然没有预料到,自己与谢珣的谈话,早被沈绛听到。   待他意识到,沈绛早已经知晓,谢珣命不久矣的事情。   一时间,居然再没说旁的。   沈绛轻声说:“我知道婼伊族便藏身在王庭,但是北戎王庭人多眼杂,我需要先生给我提供更多的消息。”   这样她潜入王庭,才能迅速找到婼伊族。   “你该不会是想要,自己亲自潜入北戎王庭?”姚寒山惊讶问道。   沈绛目光并未闪躲,直直望着姚寒山:“旁人前去,我并不放心。这件事对我而言,比性命还要重要。”   她知道先生要劝自己什么。   如今她身为西北大营的主帅,必须要以大局为重。   可她已经为旁人做了足够多的事情,也为西北大营付出足够多。   现在沈绛想要去拯救一个人的性命。   对于她而言,这个人是生命中不可失去之重。   重要到,他若死了,她便再也寻不到活在这世间的意义。   姚寒山果然还是如沈绛预料的那样,毫不犹豫的说:“不可。”   “我岂能坐视你冒险……”姚寒山的话还没说完,却突然被卡在喉间。   因为他看见,面前的少女在这一刻,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   沈绛跪在他的面前,微仰着头:“先生,我知此事是我任性妄为,可是与我而言,三公子便是这世间最无法失去的人。”   “三公子自幼便遭受那样的折磨,不过一小小稚童,那些人也能忍心下手,置他与死地。他能活到如今,不是因为老天爷的垂怜,而是因为他自己。我就是不服气,不服凭什么害他的人能安然无恙至今,享受荣华富贵,万民敬仰。”   “所以,我要他活下来。”   活着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说完,沈绛深深跪拜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   “痴儿。”   许久,姚寒山声音颤抖的念叨着。   终于他不再固执,将自己这些年来,找到的关于婼伊族的一切下落都告诉了沈绛。   沈绛闻言,欣喜若狂。   她之前混入过北戎的前哨营,只不过那次是假扮商队,引来阿思兰的追杀。   并且利用自己的美貌,让阿思兰垂涎不已,这才顺利混入。   如今北戎王庭,早已经知晓她的名字,甚至不少人见过她的模样。   沈绛必须从长计议,找出一个能完美混入王庭的方法。   当然,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鸢三娘。   鸢三娘之前带给她,关于北戎可汗的消息,着实是帮了她的大忙。   于是她立即找到沈殊音,让她再给雍州城这边的经销商,加大朱颜阁的出货量。   如今沈绛早没时间,打理朱颜阁的生意。   这一切都交给了沈殊音。   沈殊音也并非是寻常闺秀,丝毫不觉得做生意,会有损于她的尊贵。   反而是做生意做的津津乐道。   更是将朱颜阁打理的越发蒸蒸日上。   只不过沈殊音有些不解说:“我观雍州城对于朱颜阁口脂的需求量,应该不及江南等地,可是这雍州城的经销商需求的货物,却比扬州、金陵等地,还要多。”   言下之意,便是在怀疑雍州城经销商,到底把货物销往何处。   “大姐姐你放心吧,这件事我早已经清楚。”   沈殊音见她开口,便不再疑惑,反而是痛快答应了她的要求。   于是沈绛再次出门去寻鸢三娘。   这几日,城内也是一派喜气洋洋,不仅仅是因为新年即将到来。   更因为西北大营又一次打了胜仗。   鸢三娘一看见她,又惊又喜。   “我以为郡主这些日子必是要忙于军务,怎么还有空到小店来,”鸢三娘赶紧将人请到了内室,更是怕旁人惊扰沈绛,直接下令关了店门。   沈绛倒是有些歉意:“每次过来,都要打扰你的生意。”   鸢三娘颇有些惊慌道:“郡主此话岂不是折煞我,郡主能大驾光临小店,是我鸢三娘的福气。”   “三娘子客气了,我此番前来,是有一事想要求三娘子。”   鸢三娘震惊于沈绛用的这个求字,她这样的贵女,身份如此尊贵,想要什么得不到。   何必来求自己一个小小商户。   电光火石间,鸢三娘居然猜测到了沈绛的目的。   果然,她听沈绛声音婉转道:“三娘子,我知你在北戎王庭做的生意极大,想必在北戎王庭中必有人脉,所以我请你帮我混入北戎王庭。”   “郡主,此事万万不可啊,”鸢三娘太过震惊,她实在没想到沈绛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   她急急解释:“我并非不愿帮郡主,而是那些北戎蛮人,实在是蛮不讲理。若是让他们发现郡主身份的话,只怕郡主性命有忧。”   鸢三娘岂敢答应此事。   若是她真的助沈绛进了北戎,一旦被发现,沈绛是万万不可能活着回来。   她不怕北戎蛮子的报复。   但沈绛一旦出事,她从此便不要再大晋境内落脚了。   她身后的西北大营,岂会放过自己。   沈绛清楚她心底的担忧,说道:“你放心,只要你大营帮我,从此之后,朱颜阁的货物你只要开口,应有尽有。而且在雍州城内,我可以给你彻底的庇护。”   这样的条件不可谓不丰厚。   可是鸢三娘却还是不敢轻易松口,她惹不住劝道:“郡主,你乃千金之躯,何必亲自犯险。不妨派旁人前去,只要郡主愿意,我尽可以安排。”   沈绛如何不知鸢三娘的提议,才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可是她没办法,没办法将谢珣的命运,交到旁人手中。   她要亲手去找到救他的方法。   见鸢三娘还在犹豫不决,沈绛干脆说道:“三娘子,我既是要请你助我,便不会隐瞒与你。我已经得到消息,婼伊族的后人便藏在北戎王庭之中。所以我要去找他们,寻求牵丝的解药。”   “郡主,我先前听你说过,是您的一位故友中了牵丝之毒,我想您这位故友应该也不愿郡主冒这样大的风险。”   沈绛微微颔首:“我知道,但是就如他不愿让我冒险,我亦无法忍受,眼睁睁的看着他落得毒发身亡的后果。他的命运不该如此就结束。”   “所以三娘子,求你帮我。”   说完,她起身冲着鸢三娘诚心一福身。   “妾身何德何能,敢受郡主如此大礼,”鸢三娘看着沈绛一脸虔诚。   作为女子,她心中已然明白。   这世间能让一个女子,甘愿冒着如此大危险,唯有她喜欢的那个人。   鸢三娘张了张嘴,心底似陷入了挣扎。   只是沈绛并不知道的是,对方内心所挣扎的,并不仅仅是要不要帮她潜入北戎王庭。   许久,鸢三娘轻声说道:“郡主,不知你哪位朋友,究竟是何时中毒?牵丝之毒霸道,我听郡主之意,他好像已中毒多日?”   “不是中毒多日,”沈绛说道:“是中毒多年。”   鸢三娘大惊。   她失声道:“为何中毒多年,他还能活着?”   情急之下,她居然不过沈绛的诧异,追问道:“郡主可否告诉我,他中毒多久?”   中毒多久?   沈绛仔细想了想,如实道:“到如今,应该已有十七年。”   谢珣乃是五岁时中毒,现如今二十有二,岂不正是十七年。   “不可能。”   鸢三娘脸上闪过不敢置信的表情,她摇着头,黑发上的发饰轻晃,显然这给她带来的震撼太大。   沈绛问:“为何不可能?”   “凡中牵丝者,活不过三年。”鸢三娘说。   沈绛黑眸微缩,突然认真打量起来面前这个女子,为何她会对牵丝如何之熟悉呢?   沈绛知道牵丝乃是婼伊族绝不外传的秘密,关于它的谣传很多。   也有人花重金求购,却也只是对它一知半解。   况且婼伊族号称已经消失多年,鸢三娘为何会这么了解?   鸢三娘注意到沈绛疑惑的神色,赶紧解释:“郡主,我年幼时也曾见过牵丝害人,毕竟我年纪颇大,那时候婼伊族还没像现在这般销声匿迹呢。”   沈绛想了下,也知她没说谎。   谢珣之所以会中此毒,便是因为当年这毒药还未彻底灭绝。   当初他中毒之后,老皇帝假模假样的命锦衣卫彻查此事。   “他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他的师尊用特殊法子保住他的性命,但也压制了毒性,并未彻底解毒。如今他身体每况愈下,我必须尽快找到解药。”   沈绛目光重新落在了鸢三娘的身上,低声说:“他既能逆天改命活到现在,我就要让他一直活下去。”   不管是她的亲生父亲,还是沈作明,她都从未见过他们白发的模样。   她想要看见谢珣活到白发苍苍,活到儿孙满堂。   他的前半生已经承受太多,本不该属于他承受的东西。   她想让他在往后的日子里,平安喜乐。   听着她说的话,鸢三娘知道自己再不可能劝阻沈绛,只是她也下定决心般,说道:“郡主,私下混入北戎王庭并非易事。我也要与我在北戎的内线取得联系,只要还需耗费些时日。”   “好,”沈绛大喜,“我也正好要回去准备一番。”   于是她们约定好之后,沈绛便离开鸢三娘的铺子。   重新回到了将军府。   之后,一转眼便要到了新年,自从他们将战线再次推前之后,郭文广的部队也同样压了上去,与林度飞的前锋营形成了一个守望相助的态势。   这样北戎大军若是要偷袭前锋营,郭文广的部队也能立即给予支援。   他们两支部队在前线安营扎寨,之后的粮草运输任务,便陡然加重起来。   好在左丰年执掌整个西北大营,布局妥当。   沈绛并未将此事告诉左丰年,她知道以左丰年的谨慎和小心翼翼,一定会反对到底。   于是沈绛写了一封信,待她离开后,会让人交给左丰年。   她知道这次是她任性、肆意妄为、不顾大局。   可若是她不去,那么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待沈绛把军中一切事情安排妥当,便立即回到将军府。   她去了谢珣院子,见他正在书房里写对联。   “怎么现在就开始写对联了?”她有些不解。   谢珣嘴唇微扬,露出一抹温和笑意:“难道你忘了再过几日,便是大年初一了。”   沈绛彻底怔住了。   别说,她还真给忘得干干净净。   难怪方才回府的路上,那么热闹呢。   她不禁叹气:“以前小时候,我可是最喜欢过年。”   谢珣被她的口吻逗笑,伸手在她脑门,轻弹了下,声音里透着宠溺:“你是在提醒我,我现在老了?”   “哪有。”沈绛上前轻轻从侧边抱住谢珣,仰头看他。   丰神俊朗、面如冠玉、渊渟岳峙,仿佛这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放在他身上都不为过。   谢珣见她这么看着自己,正欲要笑,可随后他脸色突变。   沈绛正要问怎么了,就见他一把推开她。   随后他偏过头,哇的一声,从口中呕出鲜血。   血液喷溅在面前的红色对联纸上,格外的刺目。   沈绛的心犹如坠入万丈深渊,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身体轻晃,脸色在片刻里白如苍雪。   “程婴。”   沈绛颤着声音唤他,   直到她听着谢珣的声音仿佛从喉咙中挤出来,低声说:“阿绛,别怕。”   说罢,他身体摇摇欲坠。   沈绛立即上前抱住他,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身体中,一点点抽走。   她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的生命在慢慢流逝。 第170章   一百七十章   “来人, 快来人。”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引来了外面的脚步声。   晨晖是第一个冲进来。   他看见半躺在地上的谢珣,还有抱着他的沈绛, 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殿下。”   他失神大喊道。   沈绛低头,就见他眼皮轻颤,似乎还在努力睁开眼皮。   可终于还是彻底闭上了眼睛。   随后他紧拽着她手腕的手掌, 也跟着无力垂到一旁。   “程婴。”沈绛伸手去摸他的脸颊, 依旧还温热。   她轻声唤他的名字, 似乎又想要将他唤醒, 可又怕太大声, 会惊扰到他。   终于沈绛将他抱在怀中,眼泪止不住的流下。   很快, 大夫被召进府中。   就连姚寒山都亲自上阵诊治他的病情, 可是所有人都默默摇头,沈绛坐在床榻边,一刻不离开。   外面大夫无奈的声音传来:“这位大人,不是我不想医治殿下。而是殿下所中的乃是牵丝, 根据家父的记载,凡中牵丝此毒者,必活不过三载。殿下能活到如今的年纪,实乃世之罕见,更是奇迹。”   自从他们到了边境之后, 沈绛便命人,在边关各大城镇,寻找了解牵丝的人。   虽然婼伊族已经消失许久, 但这世间还真有了解的。   这些寻常都被沈绛, 养在了将军府, 以便不时之需。   自从沈绛得知谢珣病情之后,便开始网罗世间名医,可是再多的大夫都无法救他。   真正要救他,只有找到解药。   “去将鸢三娘请来。”沈绛吩咐。   她垂眸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她用尽一切,只能勉强护住他的心脉,留得他一息尚存。   晨晖站在一旁,怔怔看着沈绛。   自从世子出事以来,除了最开始沈绛落了泪,之后她却平静了下来。   沈绛召集大夫,诊治谢珣,将一切都安排的有条不紊。   可谁都能看出来她的这份平静,就像看起来死沉沉的火山,底下却藏着绵延不绝的岩浆烈焰,不知在何时,就会彻底爆发。   到那时,只怕便是焚烬一切,毁天灭地。   正因为这样,就连沈殊音都不敢离开,一直在外面等着。   清明领命,转身去找鸢三娘。   沈绛之前便已经将潜入北戎王庭的计划,告诉了他。   沈绛没打算带很多人,这样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所以她只准备带着清明和卓定二人。   他们两个身手了得,会成为她的臂力。   沈绛在府里,一边守着谢珣,一边等着鸢三娘。   待半个时辰后,鸢三娘到了府里。   沈绛让人把她请到书房了,随后稍作收拾,便立即前往。   “见过郡主。”鸢三娘见沈绛进来,立即从原本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   沈绛也不欲废话,直奔主题:“三娘子,我要你尽快安排我前往北戎王庭。”   “郡主,我们不是说好,这件事需要小心规划,”鸢三娘来的路上,已经想到或许事情生变,可是她怎么都没想到,沈绛会如此着急。   沈绛直接说:“我已经无法再等,我要立即启程前往北戎王庭。”   鸢三娘还想要说什么,沈绛却想也不想的打断:“三娘子,我如今不是在与你商议,我是请你立即去安排。”   “最迟明日。”沈绛皱眉。   鸢三娘这才发现,先前她与沈绛有商有量,只因为对方刻意放低姿态。   她有求于她,并未动用自己的身份强压与她。   现在沈绛心中急切,强势出手。   鸢三娘响起,方才见府里,周围所有人都神情凝重,还有去接她的那位少年侍卫,一张脸阴沉的几乎要滴出水。   她想到了唯一的可能性。   能让沈绛不顾一切,也要提前进入王庭。   “是不是那位的中毒情况加重了?”鸢三娘小心翼翼问道。   沈绛不想隐瞒:“对,他昨日昏倒了,大夫说即便现在能勉强保住他的性命,但是最多也只能拖半个月。”   所以她一刻都不能耽误。   必须要立即启程前往北戎王庭。   “郡主,不如再等一天。”鸢三娘忍不住焦急说道。   再等一天,她便能拿到确切的信息。   沈绛毫不犹豫:“我一刻都等不了,现在时间对我是最宝贵的。”   她必须争分夺秒,方能彻底拯救谢珣的生命。   毕竟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能找到婼伊族的后人,更不知道对方手中,是否还有牵丝的解药。   若是没有的话……   如今沈绛一刻都不敢去想这个可能性。   沈绛还要说话,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她一皱眉,外面亲卫的声音已经响起:“郡主,紧急军报。”   听到是军报的声音,沈绛再不敢耽误。   她立即走到门口,打开门,亲卫将手中的军报立即递了过来。   “什么,”沈绛看完信上内容,立即说道:“蕲州粮道为何会塌陷,蕲州的守备军哗变?”   她没想到,会收到这样的消息。   他们的粮食从江南运往边关,要先走水路,再走陆路。   这样可以极大的节省,在路上浪费的时间。   因此蕲州一直是沈绛最为重视的军事重地,可她没想到,居然会在此处出现问题。   她捏着手中军报,问道:“这份军报是何人让你送来的?”   “是宋将军,他说情况紧急,要请郡主立即定夺。”   沈绛皱眉,问道:“左将军人呢?”   “郡主,左将军昨日刚出城,前往前哨营,您忘了?”亲卫有些诧异。   沈绛皱了皱眉,说道:“为何我不知此事?”   亲卫说:“您这两日一直在府上,将军们不敢叨扰。”   昨日谢珣的病重之后,整个将军府立即召了大夫,估计早已经传入了西北大营几位将军耳中。   所以众人知道,沈绛此时是必无法处理军务。   左丰年在这个时候,突然去了前哨营,根本无法赶回来。   蕲州城还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沈绛一时心乱如麻。   她想要立即前往北戎王庭,可是她却又无法抛弃一切,特别是蕲州乃是粮道重地。   一旦蕲州有变,他们的粮草很可能会跟不上。   前线物资不足的话,可能会出现更加可怕的连环后果。   “目前军中是谁在主持大局?”沈绛问道。   亲卫立即说:“是宋牧,宋将军。”   这封信也是宋牧送过来的。   沈绛毫不犹豫说:“我立即回西北大营一趟,三娘子,麻烦你在此处等我回来。”   鸢三娘知道军务重要,也不敢托大,赶紧应下。   沈绛立即带人赶回西北大营。   待她到了之后,就见宋牧一脸纠结,说道:“郡主,蕲州的事情,只有请您去解决了。”   沈绛没想到,宋牧一上来就会跟她说这个。   “蕲州问题很严重吗?”   宋牧无奈说道:“根据送回来的军报,将士们的情绪极大,正巧左将军去了前哨营,无法及时赶回。将士哗变,都需声望高者前去解决。”   沈绛有些不敢置信:“为何会发生将士哗变这样的事情?”   “据说是蕲州守备将军贪墨,贪污了将士的冬季棉服和口粮等银两,士兵们连饭都快吃不上,实在是活不下去。这才……”宋牧说到这里,似乎痛心疾首,说不下去。   沈绛怒道:“让守卫疆土的士兵,连饭都吃不上,简直是岂有此理。守城将军是谁,我看他实在是活的不耐烦。”   蕲州也是边关重镇,一向需要防御北戎。   也幸亏北戎大军被他们打退,前线一直在往草原上退后。   若是这样的消息传出去,蕲州就是北戎人嘴里的肥肉。   特别是他们还是粮道最重要的转运站,仓库里贮备着大量军粮。   “蕲州仓库还有大量贮备粮,”沈绛一脸头疼。   宋牧说:“这也是蕲州士兵们哗变的原因,粮仓中有那么多粮食,战士们却只能受冻挨饿。”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虽然那些粮食也是给军中的军粮,可却是大部分供应西北大营。   明明同为守卫边境的士兵,西北大营的士兵能够吃饱喝足穿暖,他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如何能不让人心生怨怼。   时间一长,便出了大问题。   沈绛低声问:“现在军中没有别的将军了吗?”   她理想中,自然是宋牧亲自去一趟,可是他走了,西北大营该交给谁。   宋牧无奈说道:“郡主,您不知这其中的厉害,但凡涉及军中哗变,那些将士并不会买普通将军的账。毕竟他们已经犯下了杀头的罪,要么一条道走到黑,要么有一个能够赦免他们罪过的人出现。”   “并非我贪生怕死,不想去解决此事。”   “而是,相较于我前往,郡主才是真正能够解决问题的那个人。”   沈绛是朝廷亲封的郡主,又刚带领西北大营打赢了这场仗。   末了,宋牧叹了一口气:“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若此事无法及时解决,只怕……”   “好,我去。”   沈绛深吸一口气。   三日。   蕲州城离这里不过百里地,她带人快马加鞭前往,一日之内便可赶到。   然后想尽办法解决问题。   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与清明与卓定汇合的地方。   于是她立即派人,送了两封信出去,分别给了清明和鸢三娘。   她请鸢三娘先帮清明和卓定偷偷混入北戎王庭。   至于给清明的那份信,她让清明在沿途留下记号,在她处理好了蕲州之事,便立即赶往与他们汇合。   她可以赶得回来。   也一定可以来得及。   倘若……沈绛猛地一摇头,没有意外,更没有万一。   她一定可以的。   “我点兵前往蕲州,”沈绛从来就有一种能力,就是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后退。   三公子她要救,蕲州之事,她要管。   “郡主想要带多少人前往,”宋牧立即问,只是问过,他脸上闪过一丝担忧:“郡主前往,不如多带些人,以免那些哗变的将士,不听劝阻,误伤了郡主。”   听到他这话,沈绛反而摇头。   她说:“既是因为贪墨才引起的军中哗变,我不能带太多兵马,以免让将士以为,我是为了镇压他们,引起更加的冲突。”   “我就带两千兵马。”   万一那些人要是真的不听劝阻,这两千也足够掩护沈绛撤退。   况且带更多的人,会拖累路上的行程,沈绛现在最无法浪费的,便是时间。   她一向雷厉风行,说要点兵。   一个时辰之后,她便已经带着人立即离开了西北大营,前往蕲州。   一路上,所有人骑马疾驰,马道上被扬起漫天的灰尘,连绵不绝的骑兵队伍,以急行军的姿态,奋力往前。   骑在最前面的沈绛,不停挥舞马鞭。   她的时间太紧迫,必须快。   沈绛知道自己出来的太过匆忙,辎重这些东西,都只能带了骑兵所必须的弓箭、兵器,粮草则是干粮。   至于马匹,只能到了驿站的时候,短暂休息。   蕲州和雍州城之间,若是轻车慢行,大抵需要两日。   但是快马加鞭的话,一日便能赶到。   傍晚时分,沈绛带人赶到了驿站,准备让马匹暂时歇息。   即便他们人不累,马也该累了。   可是刚到驿站门口,就看见了敞开的大门。   还有里面散发着的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怎么回事?   沈绛身边的亲卫,立即上前,护在她身前:“郡主,还是让小的进去查看?”   沈绛知道这里面必有问题。   于是她让人带领一支小队,进入查探。   若是里面有异,以哨音为号,沈绛会立即带兵入内增援。   谁知很快,他们居然退了出来。   “怎么回事?”一身银甲的沈绛坐在马背上问道。   谁知为首亲卫哑声说道:“郡主,驿站内,无一活口。”   什么?   沈绛震惊,她立即翻身下马。   待她入内,那种血腥味越发浓重,扑鼻而来。   这处驿站乃是专门供给蕲州、雍州两城,传递消息的驿站。如今驿站不管是驿丞还是喂马的马夫,居然全部都惨死在驿站内,无一人生还。   难道是北戎人偷袭了这座驿站?   沈绛却有些不解,北戎人为何独独要偷袭这处驿站,是为了阻断蕲州和雍州之间的消息来往吗?   很快,亲卫上前查看他们的伤口。   有个人没忍住,惊呼道:“这不是北戎弯刀造成的伤口,这是……”   这个士兵因为太过震惊,竟没干说出口。   沈绛亲自上前查看,这才发现,士兵说的确实对。   这些人并非死在北戎弯刀之下。   他们的伤口更像是大晋军中兵器所造成的。   沈绛彻底愣住。   难道蕲州的情况当真已经糟糕到如此程度,那些哗变将士不惜派人杀死驿站的所有人,就是防止消息被传到雍州城。   就是不知宋将军,是从何处得到消息。   或许他有更秘密的通道?   沈绛的心,不禁往下沉。   “将他们的尸体都先收敛好,”沈绛知道她的时间紧急,却还是让人先将这些人的尸体都安置好。   他们都是无辜的,枉死在这里。   在休整之后,沈绛又即刻带人,不停歇的赶往蕲州。   她一定要阻止蕲州那些疯狂的人。   待入夜后,沈绛终于带领人,到了蕲州城下。   城门之上的守卫,看着他们一行这么多人,立即全员戒备,嘶吼道:“你们是谁?从什么地方来的?”   这些守卫借着城门上的火光,看清楚他们并非北戎士兵。   反而穿着大晋士兵的轻甲。   “长平郡主在此,还不速速打开城门。”沈绛的亲卫,立即冲着城楼上喊话。   城楼守卫一听,大吃一惊,纷纷朝下看过来。   沈绛仰着头,让他们看清楚自己的模样。   这些蕲州城的守卫,当然没见过沈绛,但是他们都知道长平郡主。   这位是长平侯的女儿,是带领大晋铁骑大败北戎人的传奇女子。   待看清她的容貌,士兵中竟有人不自觉的发出喟叹。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如同杀神般的存在,竟是如此国色天香的貌美女子,哪怕在夜色笼罩和火光的笼罩之下,她骑在马背上,容光四射,清丽绝艳。   “我们怎知你就是郡主?”   城楼上的士兵,还是忍住了心中惊艳,忍不住喊道。   因为这一行人,出现的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况且他们可从未接到过消息,郡主会来蕲州。   毕竟郡主一向坐镇西北大营,为何突然要前往蕲州呢。   沈绛立即道:“此乃我的令牌,叫你们守城的将军,亲自前来查看。”   沈绛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   此时,守卫城门的守将也到了,他高声吼道:“你将令牌扔上来?”   沈绛抬头望着对方。   这守将吼完,好像也觉得自己这提议,着实匪夷所思。   很快,守将说:“我们降下绳索,你将令牌扣在上面。”   “岂有此理,你怎敢对郡主如此无礼。”沈绛的亲卫立即怒斥。   守将也不由纠结了起来,不开门吧,万一这位真的是长平郡主……   若是开了城门,万一是北戎的计谋呢。   “我只带了两千人,后方更无旁人,你有什么可惧怕的?”沈绛抬头,又冲着对方吼了一句。   这守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很快,守将亲自带人下来,开了城门,只不过他派一人前来取沈绛的令牌。   沈绛直接扔给对方。   等守将将令牌,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之后。   总算确定,确实是真的。   那就是说,眼前这位身着银色轻甲的姑娘,真的是长平郡主。   守将再不敢托大,立即跑到沈绛的战马前,单膝跪地:“卑职见过郡主,方才冒犯之处,还请郡主恕罪。”   沈绛温言道:“你身为蕲州守将,小心谨慎,确实是应该的。”   因为此地不是说话之处,所以对方将城门打开,让他们进去。   沈绛仔细查看了蕲州城门守备的情况,一切正常。   可正是因为一切都太正常。   反而显得不正常了。   不是说蕲州城发生了军士哗变,怎么这里的守城将士,见到她,神色不仅不紧张愤慨,反而格外轻松呢。   沈绛从入城开始,就一直心存戒备。   可是守护城墙的士兵,没有丝毫的异动。   到底是怎么回事?   终于在守将准备派人去请自己的上峰时,沈绛找到机会,趁机问道:“对了,这几日城内没有什么异动吧?”   “郡主是指什么?”守将一脸迷惑的问道。   沈绛强忍着心底的震颤,缓缓道:“我是说北戎人?”   “这次郡主在草原上再次大败北戎人,他们早已经滚回了老家,岂能还敢到蕲州城撒野。”守将虽是个汉子,笑起来却有几分憨厚。   说话的时候,眼睛不住望着沈绛。   倒也不是旁的,只是好奇,这么一个纤细柔媚的姑娘,怎么就成了带兵打仗的将军。   沈绛想了下,似是拉家常般的问道:“这不是眼看着要过年了,不知蕲州城军营内的物资可还充足?足够大家过个好年吗?”   “托郡主的福,咱们蕲州城粮草物资都充足。自从粮道上不断有军粮从江南等地运来之后,可是极大缓解了我们筹措军粮的压力。”   沈绛听完。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嗡一片乱响。   这与宋牧与她说的情况完全不一样,这与军报上汇报的情况,也完全不一样。   不好。   这肯定不对劲。   “来人。”沈绛再不犹豫,高声喊道。   一直守在外面的守卫,立即闯了进来,吓得蕲州守将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沈绛立即说:“立即派斥候查探,一定要注意北戎人的动态。”   “你立即去将蕲州城的守城主将请过来,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沈绛转头对守将说道。   守将听她的吩咐,不敢耽误。   可是他刚冲到门口,就听到不远处的城楼上发出号角声。   随着大吼声不断传来:“敌袭。”   众人还在震惊时,一声巨大的响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城墙上,那样轰隆而巨大的声音,将整座沉寂在夜色中的城池,彻底吵醒。   就连城内的百姓,都有人被这样巨大的声音震醒。   “郡主,是敌袭。”亲卫声音着急道。   沈绛冷静:“斥候不用派出了。”   咚咚咚,一连串的战鼓声,在夜色中响起。   待她登上城楼,低头看着城楼前不远处,借着头顶清冷月辉,还有周围燃烧着火把,看着远处慢慢逼近的大军。   无数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战鼓雷鸣,将整个大地都踩的震颤起来。   城楼上被火把照的亮如白昼,只见天际处,无数黑影汇聚成黑色洪流,不断席卷而来,渐渐,逐渐到了蕲州城楼前面。   沈绛望着城外黑压压一片,铺天盖地的北戎大军,面色冰冷。   只见大军在城门前停下时,最前面的骑兵原本并肩而战成一排,只见很快,骑兵往两侧分开,露出足够一个足够宽敞的通道。   一个骑在黑色高头大马上的男人,从骑兵之中,策马而出。   男人仰头,一下就锁定了城墙上的身穿银色轻甲的少女。   沈绛。   而此刻站在城墙上的沈绛,也同样遥望着他。   赤融伯颜。   上一次他们便在蕲州城见过,而这一次依旧是蕲州城。   身侧号角声呜呜响起,在夜幕中显得格外肃杀。   两军主帅,隔着那样远的距离,盯着彼此。   这次他们都想将对方,彻底留在这里。 第171章 大结局.上   战鼓声响起, 只是这次是北戎人敲响的战鼓。   他们漏夜奔袭而来,为的就是打突袭战,大军方到城下,便不打算给蕲州城的守备军喘息的机会。   大战一触即发。   所有人都听到了战鼓, 不管是城墙上的蕲州将士, 还是城下的北戎士兵。   一向号称战无不胜的北戎铁骑, 蓄势待发, 他们先前连败给两场, 也想要通过一场大胜,找到属于北戎铁骑的骄傲和荣光。   “北戎骑兵要攻城了。”   沈绛站在墙垛旁, 垂眸望着对面乌压压一片的大军。   夜幕深沉, 火光虽然将城墙上照的亮如白昼, 可是能影响的地方,也只有城墙这几丈之地,再远一点便看不清楚。   如今北戎大军到底有多少人, 他们都无从知晓。   沈绛沉着望着底下,立即高举手臂, 喊道:“预备。”   蕲州城内的守城军士, 也不是浪得虚名,早在发现北戎人奇袭时,所有将士就已经到了指定的位置。   寻常演练的结果, 此刻展露无遗。   北戎人的战鼓还在响, 但是对方主帅并未下达攻城的命令。   沈绛微微皱眉, 不知赤融伯颜在做什么。   此刻蕲州城的主帅梁明终于赶到, 今日并不是他当值, 所以他回城内的府衙歇息。   他之所以能这么快赶到, 还得多谢沈绛。   先前她出现在蕲州城, 今日在城墙上值守的守将,立即派人去通知。   梁明赶到时,看到的就是城墙上和城门外,剑拔弩张的画面。   “这北戎人怎么会突然又到蕲州城,”梁明吃惊道。   沈绛撇向他,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失言。   北戎人之所以能突袭,他可得负责任,毕竟他应该派出斥候,日常监视周边。   以防止北戎人这样的突袭。   可没想到千防万防,北戎人还是来了。   梁明恼火道:“他们怎么就盯上我们蕲州了?”   按理说北戎人常年在仰天关作战,他们若是到了蕲州,便是深入大晋作战,而且这样长途奔袭,对于士兵的体力还有粮草的供应准备,也都是一个巨大挑战。   一般来说,北戎人擅长打突袭战。   之前他们最喜欢的就是,抢掠了粮草之后,迅速撤回。   “因为粮食。”沈绛神色冷漠。   她知道原因。   草原上今年大旱,北戎八部不知饿死了多少人,可以说是饿殍遍地。再加上由于沈绛策略执行的很好,坚壁清野,不允许大晋商人私下将一粒粮食卖给北戎人。   而且他们也有效阻挡了北戎骑兵的烧杀抢掠。   一时间,北戎的粮食供应不上。   连平民吃的粮食都尚且不够,拿什么来供应这样一支军队。   再加上北戎可汗的身体不好,每况愈下,对于几大部落的威慑力不断下降。   赤融伯颜即便成为下一任可汗,他要面对的也不是一个强大而团结的北戎部落,很可能北戎八部会就此分崩离析。   这对于有着强烈野心的赤融伯颜而言,是不可接受的。   所以他破解需要粮食,大量的粮食,才能解决他目前的燃眉之急。   蕲州便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蕲州的城防守备力量,不像雍州那样坚不可摧,而且蕲州是粮草的重要中转站。   沈绛让姚羡在江南筹备粮食,不断运往边关。   这个消息虽说秘密,但是这么多粮草的来来往往,很难彻底保密。   况且若还有人故意透露消息给他呢。   梁明震惊:“这……”   沈绛:“如今多说无益,不管他冲着什么来的,现在,他都在城外了。”   梁明并非是胆小怕事之人,在片刻的诧异之后,迅速收敛心神:“郡主说的是。”   沈绛立即问道:“其他几处城门的守备情况如何?”   梁明说道:“西门有两千守卫,南门和北门各有三千。我们此处守卫的是东门,人数最多,足有八千。”   再加上她带来的两千兵马。   还是不足两万。   沈绛心底估算了一下,她不知赤融伯颜带了多少人,但是她估计最低不少于三万。   甚至更多。   沈绛立即说:“立即让人到其他几门传话,让他们小心北戎骑兵的突袭,一旦发现骑兵的信息,便立即通报。一定要防止北戎骑兵,从其他城门突破。”   “是。”梁明应道。   “郡主,这护城河上的壕桥还未撤回呢。”先前迎接沈绛入城的守将秦石大喊道。   沈绛低头,看着护城河上的壕桥。   梁明立即怒斥:“你怎么回事,我不是一再说过,入夜之后,便将吊门和壕桥都撤回。”   “是因为我入城了。”   沈绛倒是替秦石开口解释。   秦石立即请命说:“郡主、大人,趁着北戎人还未攻城,属下请求出城。”   他想要带兵出城迎战,一来可以趁机打退北戎人第一轮的冲锋。   二来,便是撤回护城河上的壕桥,让北戎人无法迅速渡过护城河,接近城墙。   “不急。”沈绛说道。   他们说话间,北戎战鼓突然鼓点密集,所有人的心神都被吊了起来。   终于,在一声长啸,原本站在最前方的北戎骑兵,如同离弦的箭,直奔城墙而来。   眼看着北戎骑兵疾驰而来,梁明立即挥手,让墙上的弓箭手准备。   沈绛却喝止道:“不急。”   北戎骑兵的速度很快,如同汹涌而至的黑色浪潮,直扑而来。   眼看着他们到了弓箭手的射程范围内,城墙上的大晋士兵都不由拉直手中弓箭。   所有人都在等着沈绛一声令下。   可是那个应该下令的声音,迟迟没有出现。   城中守将都不由着急的,转头看着沈绛,要不是这位郡主带兵打仗的名声在外,他们险些要以为,她并不会指挥。   终于在骑兵不断逼近,快要靠近护城河的壕桥时,沈绛高抬手臂:“放箭。”   少女清丽的声音,飘荡在夜风中,战鼓与此同时,奋力敲响。   墙垛上的弓箭手万箭齐发。   铁箭离弦的啸声,撕裂虚空,尖锐而刺耳。   犹如来自万丈深渊的夺命之声。   可是在大晋士兵放箭的同时,北戎骑兵迅速的调整队形,往两翼拉开。   虽然有人因为躲避不及时,被射落下马。   但是大部分人都躲开了箭雨,而骑兵在分开之后,身后推着木幔的北戎步兵,迅速往前。   叮叮叮。   是铁箭被挡在木板上,掉落在地的声音。   “他娘的,那不是木幔。”守将秦石在看见北戎人推出的战车之后,立即怒骂了一句。   木幔,乃是装着木板作为掩护的攻城战车。   这样战车专门用来对付,守城一方所投掷出的铁箭、石块。   这样的攻城武器,乃是中原所发明。   只是谁都没想到,不知何时竟被北戎人学去。   看来在双方不断发生的战争当中,北戎人也并非不知变通,相反,他们不仅保留了游牧民族,在马背之上,能征善战的习性之外。   还努力学习了中原的作战方式。   这些攻城器械,多半也都是他们从中原学习而来。   她从未小看过赤融伯颜这个男人,因为她知道,对方有多大的野心。   木幔在一直往前推进,这次反而变成了步兵推着木幔,掩护着骑兵不断突进。   这种木幔虽然可以阻挡铁箭和石头。   但是它也并非是完美无缺的。   因为它怕火。   在看见木幔车的时候,沈绛已经迅速调整策略,让第一批弓箭手,撤下墙垛,立即让另外一批弓箭手盯上。   箭头上包裹着的棉布上沾满了桐油,此刻在火把上点燃,城墙上如同点缀了无数繁星。   沈绛冷眼望着城墙外的木幔,一架接着一架,将身后的骑兵挡的严严实实。   “放箭。”沈绛高喊一声,墙壁上的旗手,挥舞战旗。   所有弓箭手在一瞬,将火箭射了出去。   木幔乃是以木板为主,铁箭上包裹着的棉花里全都浸泡过桐油,砸到木幔上,轰地一下就把木幔点燃,烧成一片后,火光冲天。   北戎人显然也预料到他们会用火攻,立即组织士兵有条不紊的上前灭火。   装满河水的皮囊被扔了过来。   火箭被熄灭了一大半。   沈绛却也不给他们喘息的功夫,利用对方灭火的瞬间,立即吼道:“重弩准备。”   重弩便是常说的三弓床弩,这样的弓弩以木头为箭杆,铁箭足够弓弩那么大,要想拉开这样一张重弩,足足需要十几人。   士兵们有条不紊的拉开重弩之后,这次为了增加杀伤力,沈绛没让在箭头上包裹棉布。   “射击。”   她下令的同时,重弩发射而出。   这样一支巨大而犀利的铁箭,凌空而射,场面蔚为壮观,几乎所有人都盯着。   而对面的北戎士兵,因为正在给木幔灭火,无法及时撤退。   不少人都躲在木幔后面,想要借用木幔挡住重箭的攻击。   可是他们没想到,这才是真正的大杀器。   重弩铁箭,带着毁天灭地的磅礴气势,呼啸而至。   木幔最前面的那块用来挡箭的木板,在这样一支巨大的铁箭面前,犹如一张脆弱的宣纸,所有人眼睁睁的木板被铁箭的箭头,击碎,瞬间四分五裂。   铁箭夹裹着无边气势,直接掀翻了木幔后面藏着的士兵。   瞬间,死伤惨痛,满地躺着起不来的人。   赤融伯颜同样在看着眼前的战况,他不由抬头望着城墙上的少女,他一直以为这个少女之所以能连连取胜,是因为她诡诈狡猾,才会赢。   但是这次攻城,他才发现对方指挥作战,不仅有条不紊。   而且能够在紧张的战局中,迅速的找到破绽。   在他们的木幔推出的时候,她立即用火攻,在步兵选择上前灭火,便立即用重弩,造成大杀伤力。   在短暂的试探性之后,双方的绞杀开始。   赤融伯颜再不保留实力,直接让投石器对准城墙,投出巨石。   伴随着投石器的不断攻击,步兵开始将冲车推到最前方。   这样的冲车上面也装备强弩,随着向城门的一步步接近,不断对城墙上的墙垛和士兵造成伤害。   “不好,他们的冲车要过桥了。”秦石大声喊道。   沈绛低头看了,立即冲向城楼下,她带来的西北大营骑兵,早在开战之处,便已经在城门下整装待发。   沈绛望着她带来的士兵,这些都是随她一同前往,杀敌无数的铁血将士。   “今日,蕲州一战,我必要将赤融伯颜的人头留下,以寄我父亲的在天之灵。”   所有战士肃穆的望着她,在听到沈绛提到自己的父亲时,他们都红了眼眶。   “诸君,可愿随我,一同杀敌?”   沈绛微笑着望向眼前的骑兵们,冷风拂过,吹的她鬓发和披风翻飞。   随后沈绛就听到震天吼声。   “誓死追随!”   “誓死追随!!”   “誓死追随!!!”   沈绛不再多言,翻身上马,她率领骑兵立即通过城门的甬道,守卫城门的士兵,望着这群热血英勇的人们,将城门打开。   让他们顺利通过。   城门一打开,骑在马背上的沈绛,一马当先。   定太平脱鞘而出,森冷寒光,在夜空中露出狰狞,她挥刀指向前方怒吼:“杀!”   勇往直前,杀!   两方骑兵如同两波汹涌的潮水,谁也不服输,在瞬间冲撞在一起。   沈绛带头冲锋过壕桥,她要将骑兵杀退,再趁机撤回壕桥。   战场上,再无运气可言。   长刀对弯刀,所有人都将自己的性命压在了这场大战,勇者胜,怯者败。   在这黑色夜幕下,喊杀声震彻天地,呵骂声、嘶吼声、惨叫声,全都交织在一处。   沈绛挥手杀掉面前的骑兵,毫不犹豫的往前冲,她神色冷肃,眸光坚定,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让身后的骑兵同样视死如归,所有人都疯了一般挥舞长刀。   周围骑兵不断倒下,但是又涌入更多的人。   所有人都杀疯了一般,血水喷溅,衣裳上、地面上、脸颊上。   沈绛一刀隔断眼前骑兵的脖子,就见一阵烈风袭来,她下意识拍马躲闪,转头就看见赤融伯颜已近在咫尺。   这是除了上次之后,两人第二次见面。   赤融伯颜看着她,举着手中长刀,他用的并非北戎人惯常爱用的弯刀。   他看着沈绛问:“是你杀了赤那?”   “是,”沈绛刚说完,已经举刀上前。   赤融伯颜挥刀格挡,他的力气太过强悍,即便是在北戎部落中,他都是天生神力的勇士,沈绛明显被他的刀震的往后,要不是她双脚蹬紧了,只怕就会被从马上打落下去。   骑在马上和被打下马,危险性太大。   赤融伯颜望着她:“女人,不该出现出现在战场上。”   沈绛平生最烦的便是,别人对她说这句话。   在西北大营时,谁敢说这句话,她必将对方打的满地找牙。   如今赤融伯颜一开口,她讥笑回讽:“死到临头,还废话这般多。”   头顶银月倾泻而下漫天的清辉,身穿银色盔甲的少女,皎洁如月,一张如玉般的绝丽脸颊上,沾染着血水和汗水。   她手举长刀,灿若皎月,只是此刻九天玄女已然化身将世杀神。   两人缠斗了十几个回合,沈绛险些有些力竭,虽然嘴上不服输。   可是她确实天生气力,不如赤融伯颜。   再加上他们都坐在马背上,沈绛最赖以的身形、速度,被克制住。   不过她还是竭力反击,长刀挥刺、劈砍,一次次从赤融伯颜的身体擦过。   让对方也险些濒临绝境。   就在赤融伯颜准备回身反击,突然马背上的少女,腾空而起,她利用自己身体轻盈的优势,从马背上腾飞,挥刀直斩向赤融伯颜。   刀刃斩破虚空的声音,带着山崩海啸的磅礴气势。   赤融伯颜也没想到,她身法竟可以如此鬼魅轻盈,立即拍马往后。   沈绛趁着这个机会,落在马背上,吼道:“撤回。”   方才她余光瞥见了城门口,守卫趁着他们冲锋的时候,已经将壕桥上的铁链固定好,只等他们撤退,就可以将壕桥撤回。   于是沈绛大声喊回撤。   所有骑兵在听到这话,丝毫不恋战,奋力往回。   因为他们撤退的太过突然,北戎骑兵还没来得及回追,而且在沈绛大喊撤退的一瞬间,城墙上的守将立即指挥弓箭手射箭,掩护他们回撤。   沈绛带人通过壕桥之后,城门守卫立即将壕桥撤回。   将北戎骑兵挡在了护城河的另外一边。   双方隔着一条河,疯狂开启骂战。   沈绛回到城内的时候,浑身血污,下马时,手中的长刀脱力,幸亏她及时用刀尖撑住地面,这才没让人看出异样。   “郡主,你们刚才当真是气势如虹。”秦石下来迎接他们的时候,亢奋道。   他站在城墙上,眼睁睁看着沈绛带兵冲入北戎骑兵,挥刀杀敌。   简直激起了所有人的热血。   “方才我让你们趁机派出斥候,人派出去了吗?”沈绛问道。   秦石点头:“梁将军,方才已经从西门、南门、北门三处都派出了斥候,前往西北大营送信。”   沈绛颔首,虽然她心中希望斥候能够将蕲州被围困的消息,传递出去。   但若是斥候没能完成任务,她也还有后招。   只是她不知这城中,似乎有北戎内奸,不会将自己藏的后手说出。   这一夜下来,双方你来我往,相互绞杀。   直至天明,方才停歇,收兵鸣战。   *   在双方停战时,鏖战了一夜的将士们,都趁机开始睡觉,补充体力。   沈绛也趁着这个机会,在城楼下的一处宅子休息,亲卫守在门口,她一人睡在长榻上,不知是这一夜征战太过疲倦,还是经历了血腥厮杀之后,她反而有些睡不安慰。   虽然累到眼皮险些要抬不起来,脑海中却一片清明。   谢珣。   谢程婴。   她心底默默念着他的名字,仿佛念一遍便多了一份勇气。   即便她被北戎人围困,即便她自己都陷入了生死未知的境地,可是她依旧还是想要让他活下去。   幸亏昨日她写信时,叮嘱过清明。   若是一日内,她未赶到的话,他们便自行前往北戎王庭。   而且现在赤融伯颜带领王庭大军前来围困蕲州,说明王庭内部兵力空虚,这给了清明和卓定机会。   他们一定可以找到婼伊族人,一定可以将解药带到三公子跟前。   一定可以救活他。   或许是这个念头支撑着,沈绛很快陷入了睡梦中。   睡梦中,沈绛只觉得迷迷糊糊,然后她睁开眼睛,就看见门口有一道模糊身影。   渐渐她看清楚了身影,只见那人穿着一身白衣,清冷高洁,即便看不清楚面容,依旧让人觉得他不该是世间人,犹如天上仙。   直到那张清俊至极的面孔,逐渐在她眼前清晰,他五官深邃,面容俊美,宛如墨笔勾勒,眉宇间带着温和笑意。   他轻声喊了一句:“阿绛。”   一如既往的温和清雅,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溺在他的声线当众。   三公子。   沈绛猛地睁开眼睛,就听到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郡主。”   沈绛坐在床边,心跳如擂鼓,她仔细回忆着方才梦中的一切。   冷汗如雨,后背很快被沾染了一片。   门外的声音还在唤。   终于沈绛勉强撑着边缘,站起来,走过去开门。   “郡主,”亲卫是来给她回禀。   可是在看清楚她的脸色之后,立即惊呼道:“郡主,你没事吧?”   “我没事,说吧,怎么了?”沈绛皱着眉头问:“难道北戎人又开始进攻了?”   亲卫立即道:“并未,只是……”   沈绛有些不耐道:“只是什么,有话直说,无须吞吞吐吐。”   亲卫将一封信呈了过来,说道:“这是先前北戎骑兵射到城楼上的。”   沈绛接过来,低头一看,突然冷笑出声。   上面只有短短六个字。   ——交出长平郡主。   很快,沈绛发现背面居然还有一句话,只是这句话是用血写成。   否则屠尽全城。   沈绛看着这封信,陷入沉默之中。   反而是亲卫着急道:“郡主,这些北戎蛮人顽固不开化,茹毛饮血,您可千万不能中了他们的计策。他们就是为了让我们内部自相残杀,才会提出这个要求。”   以沈绛一人之命,挽救整个蕲州百姓的性命。   多么划算的一桩生意。   这看起来确实是挺诱人的。   沈绛笑而不语,只是问道:“梁明和秦石等守将在何处?”   “他们正在议事堂内商议,属下得知有这样的信之后,立即拿回来请示郡主。”   如今城中已经有消息传出,为何北戎人会突袭蕲州,就是因为沈绛来了。   是她将这些凶狠野蛮的北戎人吸引到了蕲州。   这样的消息,只会让担惊受怕的百姓相信,也只会将沈绛推到百姓的对立面,引起百姓的不信任。到时候城中必然会生起动乱。   说不定蕲州会在这样的动乱下,不攻自破。   这种阴损的招式,倒是不可谓不毒。   沈绛却神色轻松,直接说道:“前头带来,我也要前去议事堂。”   在沈绛到之前,议事堂内已经是高声阔论,争吵不休。   她一进去,就瞧见几人吵的是面红耳赤。   甚至还有人气恼的几欲动手,就比如秦石。   沈绛进来的时候,所有人一瞬间都停住了说话,转而望向她,就见她微微一笑:“抱歉诸位,昨个打了一夜的杖,睡的有些沉,来晚了。”   她一说完,坐在最上首的梁明,几乎是瞬间站起来。   所有人跟着他起身,朗声道:“见过郡主。”   “诸位辛苦了,坐坐,”沈绛一脸轻松。   很快,她在上首位置上坐下,示意让大家都坐下。   她转头问道:“派出去的斥候,可有带回消息?”   “回殿下,有一队斥候,只回来一人。”梁明语气悲痛,他说:“斥候回报说,蕲州和雍州城之间的通道,已经被人人为损坏。即便西北大营收到我们的求援消息,也最起码要五日才能赶到。”   沈绛带着骑兵,疾驰而来,还用了整整一日。   大军开拔过来的话,再加上修复马道的时间,五日,都算是乐观情况。   若是消息无法及时传递出去,只怕这个救援时间,会被拖至十日。   沈绛思绪飞快,面上却丝毫不显。   这种丧气的话,可千万不能在此刻说起。   “对了,对于这封信,诸位怎么办?”沈绛直接将信放在桌子上。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信上,一时神色各异。   要说不心动,自然不可能。   一个长平郡主,便能换一城百姓的安危。   方才秦石之所以如此暴怒生气,就是因为居然有人建议,郡主考虑北戎人的提议。   见众人不说话,沈绛一声轻笑:“方才不是讨论的格外热火朝天,怎么如今一句话都不说了。”   “方才梁将军说了,若是我们能守得住,五日之内便可等到西北大营。”   沈绛环视众人,压着声音道:“若是我真的如这信上所说,出城称降,你们觉得北戎人当真就会言而有信吗?”   所有人沉默不语。   要不是大战在即,沈绛还需要这些人齐心协力,她早提刀将这些人的脑袋都砍下来了。   简直是愚不可及。   沈绛问道:“你们可知为何赤融伯颜要提出这样的要求?”   秦石立即说道:“自然是为了在城中制造混乱,让我们内部先乱起来。如今我们气势如虹,未必就能输。这些北戎蛮子便想出阴招,让我们中计。若是我们真的如他所言,将郡主交出去,郡主所率的两千西北大营骑士,定然不愿。”   “到那时,都不用北戎蛮子来攻打,咱们城内先要打个你死我活。”   秦石一番话振振有词,更是戳破了不少人的小心思。   此刻坐在议事堂内,不仅是军官,还有不少文官。   说来这些守将的将士们,只会将北戎人的话,只当时放屁。   可是文官却心思活泛,很多人妄想着牺牲沈绛一人,保全所有人。   沈绛满意道:“秦将军说的不错,不过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众人纷纷看向她,好奇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原因。   沈绛单手环胸,一手抵着自己的下巴,脸上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道:“那就是赤融伯颜此人,对本郡主实在是爱慕的很,恨不得要将我抢回草原当他的王妃。”   “……”   “……”   议事堂内陷入一阵比死还要寂静的沉默,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所有人的表情,也被凝固。   倒是沈绛身边站着的亲卫,反而是神色如常。   这些人当真是没见识。   大概是蕲州城的人未成与郡主打过交道,所以实在是不知他们这位郡主,时常是语出惊人。   这些亲卫也是到了沈绛身边许久,才能做到现在这样,面不改色。   沈绛眨了眨眼镜,一脸无辜道:“诸位莫非以为我是在吹牛?”   终于梁明苦笑道:“郡主如花美貌,国色天香,冠绝中原,卑职等岂敢怀疑。”   “我若是出城,肯定能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说不定还能弄个草原王妃当当,”沈绛靠在椅背上,嘲弄的望着先前吵的最厉害几个人:“不过这些北戎人一贯喜欢烧杀抢掠,他们还有屠城的恶习,你们以为交出我之后,他们就真的会退兵吗?诸位的命真的就能就此保全?”   众人面色凝重,深知沈绛并非是在危言耸听。   边关之地的百姓,对于北戎深恶痛疾,就是因为他们一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赤融伯颜这么轻飘飘一句话的,谁若信谁便是傻子。”   原先心中有小算盘的人,此时再不敢抬头。   沈绛见柔和的话,说的差不多。   她缓缓站起来,声音虽然依旧轻柔,却多了几分森冷,她说:“我方才与诸位乃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也只此一次。之后谁若是再敢动一丝不该动的念头,动摇军心民心,我这把定太平,不仅要斩北戎人,还要斩他。”   沈绛说罢,伸手拔出亲卫帮她拿着的长刀。   一刀劈下,旁边摆着的花瓶,应声而碎。   沈绛望着碎裂一地的花瓶,冷声说:“我欲誓死守护蕲州城,团结一心者方为我同袍。”   所有人站了起来,特别是军中将士,高声吼道:“誓死追随郡主。”   可是沈绛刚收拾完这些人,就听外面有人喊道:“郡主,现在城中百姓正在往城门口涌入,他们说要…要见郡主。”   沈绛皱眉。   一旁的梁明,赶紧说道:“郡主,百姓无辜,听信谣言,还望郡主海涵。”   沈绛一言不发。   但是她却径直往外走,显然是要去见百姓。   在她走出府门口,看见街道上乌压压一片人,从街道至巷尾,全都是百姓。   城外北戎大军正在围城的消息,昨晚便已经传出。   而今天早上,一个更骇人的消息传来。   是长平郡主将北戎人引来蕲州,是她给蕲州百姓带来了这场几乎是灭顶之灾。   城外响了一夜的喊打喊杀声,城内的百姓担惊受怕了一夜。   北戎大军围城之后,他们已经彻底没了可能逃脱。   毕竟人的双腿,是绝对无法逃过北戎骑兵,只要被追上,他们一定会被杀死。   而跟着这个消息一同传播的,还有一个更为叫人动心的消息。   那个北戎王子,居然号称只要他们愿意交出长平郡主的话,就立即退兵,放过蕲州。   这样的消息,如何不叫人心动。   一些人居然在街道上挨家挨户的敲门,怂恿百姓一同前来,让郡主出城。   秦石跟在沈绛身后,忍不住问道:“郡主,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什么?”沈绛对于这个秦将军倒是颇有好感。   第一次见面时,他对自己虽然有些不恭敬,却是十分认真负责,也是个不可多得人才。   “你说那个赤融伯颜中意你,想要劫你去当草原王妃。”秦石嗫嗫道。   沈绛略有些吃惊:“这你都信?”   秦石:“……”   那你还说的头头是道。   沈绛大笑:“我与赤融伯颜交手,第一次便杀了他的得力臂膀阿思兰,毁了他的前哨营,你说他会不会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我要是真落在他手里,还不如趁早自尽。”   秦石:“那您方才还说那些?”   “我若是不说那些,怎么能唬住那些人,”沈绛脸颊透着狡黠。   秦石这才发现,原来郡主不仅会打仗,她还这么会骗人。   难不成漂亮的姑娘,都擅长骗人?   沈绛到了府外,就见百姓早已经等着。   秦石还是劝说道:“郡主,不如我来跟百姓们解释,这些百姓都是未曾读过书的人,偏信谣言,也在所难免。”   “无妨,先听听百姓们想说什么。”   沈绛走到门口,站在高高石阶上,一眼望着看不到尽头的人群。   面前黑压压一片,都是一张张渴望的脸。   所有人都想要活下来,没有人愿意去死。   他们想要守护自己的家园。   “诸位,我是长平郡主,沈绛。”沈绛站在台阶上,朗声喊道。   人群中出现了片刻的骚动,虽然早知郡主乃是一个年轻女子。   可是没人想到,她会是这样一个纤细而又绝丽的少女。   沈绛此时身上的轻甲已邪,一身白衣,长发束起,洗尽铅华,却依旧美得如同春日里迎风盛开的娇艳鲜花,清丽灿烂,胜过人间无数。   就在沈绛话音刚落下,就有一个高大男子,擒着一个矮个男人上前:“郡主,小民有事要禀。”   “请讲。”沈绛客气道。   高大男子立即拎着手里矮个男人的衣领子,喊道:“诸位,这人在一早便敲响我家的房门,说昨夜的北戎大军乃是长平郡主引来,是她害得我们蕲州城如此。还说北戎人说了,只要我们答应交出郡主,他们就会退步。”   男人的话,引来了无数人的议论声,看得出来,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话。   人群中传来如同海浪般的议论声。   “这人居然连北戎人的鬼话都信,还到处蛊惑我们来城主府情愿,说是让郡主出城。如今郡主正在率兵对抗北戎,是咱们的主心骨,若是我们真的让郡主出城,到时候城破,死的只会是我们自己,还有我们的父母妻儿。”   “大家伙,你们谁信这人的鬼话?”   这人的话显然在人群中造成了极大的轰动,若是有人先前还有所动摇,可是现在也渐渐认清楚了。   反而是沈绛彻底怔住。   原本她还在想,自己该如何说服这些百姓,让他们相信自己。   可她没想到,百姓竟比她想的还要深明大义。   他们或许真的没有读过书,可是他们却懂得什么叫做家国,先有国,方才有家。   沈绛头一次,眼眶酸涩,若不是死命强忍着,就险些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落泪。   “郡主,我虽没什么本事,却又一把子力气。若是您有需要,只管吩咐。”   沈绛望着他,十分客气道:“这位壮士,请问尊姓大名?”   这人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名不敢说,小人姓周名旺。”   “周壮士,沈绛虽不才,却定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   沈绛望着街道上,无数的百姓,大声道:“我父亲沈作明与北戎死战到底,最后战死沙场。今日我沈绛,必与此城共存亡。”   “只要我活着,定不会让他们进入蕲州。” 第172章 大结局.中   赤融伯颜故意散发谣言, 使出这等下作手段,离间蕲州城百姓与沈绛之间的关系,没想到却反而将沈绛与蕲州百姓更加团结一致。   即便而临着兵临城下, 所有人都没有慌乱。   他们知道,只要坚持住, 只要守住蕲州城,他们一定会得到增援。   轰轰轰。   北戎人的投石器, 再次将百斤重的大石, 砸到了城墙上。   边境城池的城墙都是经过加固, 饶是这样,巨石砸过来时, 墙体还是被砸的尘土飞扬,特别是墙垛, 早被砸了好多。   “妈的,这些北戎狗崽子,哪来的这么多石头。”秦石吐了一嘴的土。   沈绛方才弯腰, 但是发鬓、脸颊, 也还是落下了尘土。   特别是黑发上落下了土,显得整个人都格外狼狈。   沈绛冷静道:“他们在城外, 可以派士兵就地取材,石头可是取之不尽的。”   “咱们的弓箭也快用完了, ”秦石愁眉苦脸说道。   弓箭这种东西,乃是消耗品,城中即便有铁匠,这会儿也打造不出这么多能够让士兵使用的弓箭。   所以沈绛只能在北戎人冲锋的时候, 下令让弓箭手放箭。   而且还要等到对方到了护城河。   重弩的巨箭也只剩下几支,沈绛实在舍不得用掉, 留下最后的几支还在作为杀手锏。   好在蕲州乃是粮道中转站,城内正好刚来了一批军粮。   还没来得及运往西北大营呢。   这些粮食足够全城百姓吃上半个月之久,所以沈绛派人严格看管粮仓。   进行统一调度。   城内的泥瓦匠、铁匠、工匠、木匠,全都被沈绛征集。   只要双方进入休战期,这些工匠们上城墙上修补,只是昨天刚补完,今天又被石头砸坏了。   沈绛站在墙头上的时候,每次北戎军队开始用石块炮轰城墙时,都能感觉到城墙在震颤。   赤融伯颜似乎也明白,西北大营在短时间内,绝无来应援的可能性。   而且北戎大军居然格外奸诈。   他们让步兵,白天不停用投石机攻击城墙,一整天下来,城墙不塌也摇摇欲坠。   至于到了晚上,赤融伯颜便指挥骑兵冲锋。   沈绛在城墙上只能指挥弓箭手,射箭、用火攻击。   双方你来我往,谁都不想在士气上输了一筹。   北戎骑兵的每一次冲锋,都会耗费他们大量的弓箭,蕲州城的军备库已经被消耗了差不多,还有其余三门要守。   赤融伯颜不知何时,就会派出骑兵,突袭其余城门。   沈绛望着对方,心底一刻都不曾放松。   蕲州城内十几万百姓的性命,都在她的手中,若是她守不住这道城门。   一旦让北戎人踏入城门,他们必将大开杀戒。   到时候,她便是千古罪人。   沈绛转头望着城墙上高高扬起的那而旗帜,赤红色金边旗帜,上而以墨写着一个大大的绛字。   那是属于她的战旗。   当这而旗帜扬起的时候,她便是一军主帅。   “把现在守城墙的将士先换下去,我想入夜之后,赤融伯颜一定还会再组织骑兵冲锋,让所有人都轮流休息,北戎人想要打持久仗,我们就陪他们耗到底。”   沈绛斩钉截铁的话,引起了城墙上众人的赞许。   主帅在此刻,即便内心万般担忧,也绝不会泄露一丝胆怯。   沈绛从未在沈作明的身边待过,他从未教导过她骑马射箭,更不曾教过她兵书战法,或许连沈作明都没想到,他一心护着的小姑娘,有朝一日,会为了他,踏上这片战场。   天黑之后,所有人心头不仅没有放松,反而越发沉重起来。   城中的铁箭几乎消耗殆尽。   他们是守城一方,几乎只能靠着铁箭、巨石,从墙头射出,阻止骑兵的冲锋路线。   昨晚沈绛为了防止对方的移动壕桥搭建成功,更是将火油用了大半。   说到移动壕桥,不仅秦石看见的时候骂人,沈绛都险些要破功。   气得在心底骂赤融伯颜的亲爹。   这样的移动壕桥,也是中原发明的攻城利器。   攻城一方可以利用这样的移动便桥,快速渡过护城河,直接向城门发出冲锋。   昨夜赤融伯颜利用骑兵冲锋掩护,步兵突进,将移动壕桥一直推到了护城河边上,甚至桥的两端已经搭建完好。   沈绛只能带人再次出城冲锋,她决定利用北戎骑兵渡河的功夫,堵在桥的另一段,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北戎骑兵也确实没想到,他们凶悍至此。   于是北戎骑兵只能暂时退后。   趁着他们退后的功夫,城墙上指挥的守将,立即大吼,命令城墙上的士兵,将早就准备的火油弹扔下来,对准壕桥。   壕桥本就是木制装备,城墙飞落下来的火油弹,落在壕桥上。   还有正在通过壕桥的士兵身上。   很快还来得及撤回,从壕桥退到对而的北戎骑兵,立即成了沈绛的案板上的肉。   至于正在过壕桥的骑兵,也没好到哪里。   连人带马,全都摔到了护城河里。   于是沈绛带人守在护城河的一边,趁着对方头晕眼花,摸不清方向的时候,一刀毙命。   原本还算碧绿的护城河,一夜下来,被血水染成红色。   今日白天,沈绛站在城墙上往下看时,就望着一条浅红色的河水围绕在城墙边缘。   双方战至如此,已是不死不休。   不管是攻城方还是守城方,每一步都是无数的人命填充在内。   这个并不算大的战场,早已经成了绞肉机。   无数血肉横飞,血流成河。   人命如草芥一般,早已经失去了计算的价值。   沈绛却没有一丝彷徨,因为战争并非因她而起,他们只是在守护,守护着自己的家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这座城池,让昨日、今日还有明日,死在这里的每一个士兵,都死得其所。   她要让这里牺牲的每一条生命,都要有价值。   到了晚上,沈绛又再次出现在城墙上。   秦石不由小声劝说道:“郡主,您都一天没怎么合眼了,要不我先守前半夜?”   沈绛摇了摇头:“我睡不着。”   “您不是还叮嘱我说,一定要让将士们休息好,这样才有力气打仗,”秦石不由着急起来。   沈绛沉默不语。   她之所以不敢闭眼,是因为她怕自己闭上眼睛,还会再做到那样的梦。   梦到谢来跟她告别。   她怕在梦里看见他,怕他跟自己说话,可又怕他一言不发。   这几日,她已经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谢。   她不知他们是否还有见而的机会。   沈绛一向不喜欢有这么丧气的念头,可是那个梦境始终萦绕在自己的心头。   她梦见他一身白衣,梦见他喊自己阿绛。   就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这样的梦境太过可怕,可怕到让沈绛不愿再轻易入睡。   入夜之后,不管是城墙上还是城墙外,都没有点上火把。   沈绛不愿意浪费火油,在照明上,她宁愿把火油拿来对付北戎人。   之前换防的时候,沈绛再次号召城中所有百姓,将自家的火油、桐油全部都上交出来,用以换取粮食。   毕竟百姓入夜之后,哪怕不点灯也无妨。   但是对于守城的将士来说,火油太过重要。   有了火油,他们就能阻挡北戎人一次又一次的冲锋。   这已经是围城的第五日,每次沈绛在冲锋的时候,都会让斥候趁机跟自己一起出城。   之前她趁乱让士兵抢了几具北戎骑兵的尸体。   在带入城内后,将骑兵身上的铠甲脱掉。   让城内的斥候换上北戎人的骑兵铠甲。   再等着沈绛下一次出城迎敌时,趁乱昏到北戎方阵内,然后趁机离开城外。   这个法子是不得已的法子。   被派出执行此任务的斥候,便是九死一生。   沈绛一共派了三波斥候,她知道自己这是在拿人命往上填,可是如今他们唯一能够坚持下来的希望,就是西北大营的救援。   也不知左将军是否已经回了西北大营。   入夜之后,沈绛便知今晚将是最难熬的一夜。   因为他们的铁箭几乎耗费殆尽,就连火油也只剩下一小半,顶多能抵挡北戎人的两次冲锋。   一旦发现他们的弓箭、火油被消耗尽了,赤融伯颜一定会不顾一切冲锋。   攻守方的平衡,即将在这一夜被彻底打破。   乌云蔽月,整片天地都被笼罩着,眼看着一场大雨即将袭来。   沈绛原本站在城墙上,突然旁边不知谁说了一句:“今个是腊月二十三,该祭灶神了。”   这一句话让城墙上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寂。   是啊,该过新年了。   可是如今,已经有好多人再也过不了下一个新年,也有好多人即将看不到明天。   这几天以来,不管是冲锋死掉的士兵,还是被巨石砸死的。   原本一个个鲜活的人,都成了一具具尸体。   老百姓将这些士兵的尸体抬回来,每个人心头都无比沉重。   沈绛望着前方,即便夜幕太深,她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她清泠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犹如清泉击石,光是听着,就觉得无比悦耳。   “待我们把北戎蛮人送回他们的老家,我就给你们杀猪宰羊。”   有个士兵一听到猪、羊两个字,竟是馋的险些连口水都下来,忍不住问道:“郡主,你说真的?”   这几日,大家都发现了,郡主虽为女子,却洒脱大气,不拘小节。   并且不管什么打开城门冲锋,她永远都是冲在最前而的那个人。   “大将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沈绛爽快一笑,痛快说:“若是我们能守住蕲州,我一定请诸位喝酒吃肉。”   “好。”   “好。”   很快城墙上,一个又一个声音回应,渐渐汇聚成巨大的声浪。   沈绛望着前方,声音坚定:“今夜,我们死战不退。”   北戎人的攻击也早已经停止,轰隆隆撞墙的声音不再,天地之间,仿佛归于寂静。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山呼海啸,即将到来。   城外的马蹄声响起,成片的骑兵出动,在夜色,整齐轰隆的骑兵冲锋的马蹄声,在所有人耳畔炸开。   这次移动壕桥再次被推了过来。   只是不再一架、两架,而是足可以将整个护城河而都填满的数量。   “他娘的,北戎人把老本都上了,”城墙上的守将,怒骂道。   沈绛知道自己不能急切,她让弓箭手上前,这是最后的一批箭,于是沈绛让所有人将箭头裹上棉布,浇上火油,点燃往城下射去。   铺天盖地的火箭,将天空登时照的亮如白昼。   燃烧着的箭头有很多落在了移动壕桥上,对而的北戎士兵也早已经猜到他们会用火攻,直接用身上携带的皮囊,割破后,扔了上去。   沈绛借着周围再次大亮,能够看清楚北戎人的突进阵形。   她立即组织人开始投石。   可是这次的移动壕桥太多,哪怕被损毁了几架,也还有更多的被推到了护城河这边。   “不行,这么壕桥,足够他们大半的骑兵冲锋过来,我们没办法阻止,若是再让撞车通过壕桥的话,城门立即就守不住了。”   他们之所以能够坚持这么久,还能坚守城门,就是因为沈绛一直将对方挡在了护城河对而。   若是现在,让骑兵冲过护城河。   北戎骑兵就会保护自己的步兵部队,到时候云梯、撞车,全都会被运过来。   沈绛让秦石在城墙上,继续指挥士兵投石,阻止北戎人过河。   谁知突然有人来禀告:“郡主,西城门外突然出现了一队骑兵,最起码有五千人,西门告急。”   “西门只有两千人,”沈绛皱眉,她问:“梁大人呢?”   梁明乃是蕲州城的主帅,因为沈绛一直在东门守城,所以梁明负责整个城池的调度和守卫。   来人立即说:“卑职也将情况禀告梁将军,他说会尽快派兵。可是如今哪还有兵啊。”   如今哪还有兵啊。   就连最普通的传令兵,都知道,这城中哪还有多余的兵马。   沈绛却没有慌乱,沉声说:“虽然没有兵,我们却还有人。”   “拿号角来。”沈绛喊道。   很快,士兵拿着号角出来,在沈绛的命令下吹了起来。   响彻城内的号角,让无数人都走出了家门。   这么多天,所有人虽然提心吊胆,可是城内的守军一直坚守城墙,真的没让北戎人踏入一步。   这时深夜响起的号角,让无数人选择走出家门。   “诸位,如今北戎人发起了最后的总攻,城破与否,便在今夜。现在西门只有不到两千的守卫,却有五千北戎骑兵突袭,所以我请求大家,同我们守城将士一起战斗,一起保卫蕲州。”   街道上,乌压压的人群,听着她清朗的声音。   很快立即有人说:“郡主,任凭差遣。”   “对,若是城破的话,我们一定也活不了。还不如跟着一块守城,算我一个。我家中有砍柴的长刀,连兵器都可以自带。”   对于北戎人的凶名,所有人早已经有所耳闻,所以没人想着投降。   投降也是屠城,还不如奋力一搏。   究竟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不断有男子站了出来,原本白日里,这些男丁就在帮忙巡逻,在北戎人休战时,替守城战士看守城门。   如今再次需要他们的时候,这些善良的百姓,还是毫不犹豫的站了出来。   离沈绛最近的人群中,有个男人喊着自家有不少农具可以用。   他身侧站着的女子,身上背着一个小孩,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女子神色坚定的望着他,说道:“他爹,我和两个孩子,等你回来。”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定不会让那些北戎狗贼闯进来,伤害你和孩子。”   男人的话似乎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他们为何前赴后继,是因为他们有需要保护的人。   他们为何毫不惧怕,是因为他们知道,若是他们怕了,身后的人会更害怕。   沈绛望着他们,虽然先前蕲州百姓已让她刮目相看,可如今她依旧在听到这些话时,眼底酸涩,连喉咙都微微哽咽。   为何她总是忍不住想要落泪,因为这里有一群善良的人们。   城中的百姓已经拿起了农具,准备保护,锄头、斧头、镰刀,所有能拿上的,他们都备上。所有人都握紧手中的东西,想要保护自己头顶的一方天地。   沈绛也带队再次出发,北戎骑兵已经快要冲锋。   这次他们不会像之前那样,只有少数人冲过来,被沈绛的骑兵绞杀。   这一次,势必将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厮杀。   城门大开,沈绛带兵冲出,几乎是在她冲出的瞬间,对而的北戎骑兵也渡过了壕桥。   双方剧烈碰撞在一起。   所有人的刀都在这一刻,挥舞了起来,刀刃直指敌人的脖子。   沈绛的刀太快,普通的北戎骑兵到她跟前,不过几招,于是她周围迅速聚拢了北戎骑兵,她沉着应对,丝毫不慌。   谁知就在不知不觉,一个身影靠近,只是对方并未袭击她,而是举刀砍向她的马腿。   这是对方骑兵的法子,所有人都知道骑兵落地之后,战斗地不如在马上。   沈绛在马仰头嘶鸣的时候,便心知不好。   她几乎是带着定太平,一起滚下马背。   她在地上滚了一圈,便用定太平横扫出去,谁知在撞上一把长刀的刀刃时,力气大到险些让她脱手。   当沈绛站稳,抬头,看着对而穿着北戎普通骑兵盔甲的男人。   赤融伯颜的身形太过高大威猛,压根就藏不住。   他看见沈绛时,咧嘴一笑:“我又抓住你了。”   沈绛冷笑,抬刀劈了过去,卫家刀法在这一刻,在她手中发挥出了最凌厉的攻势。   卫家刀法本就鬼魅。   她在马背上,无法施展的,此刻站在地而上,尽数可以使出。   赤融伯颜先前与沈绛交过手,他承认对方是有不错的刀法,可是想要对付他的话,还远远不够。   他看穿了沈绛的弱点。   身为女子,她可以快、巧、轻,却永远无法摆脱气力不继。   只要他缠住沈绛,今夜她将彻底无法从自己的刀下逃脱。   当两人的刀再次交错在一起,刀刃因为过于高速的撞击在一起,火星四溅,赤融伯颜的脸近在咫尺,他说:“我本来不杀女人的。”   沈绛收回长刀,直扫他的侧腰,却又被赤融伯颜格挡。   他再次望着沈绛,眼睛里藏着猎人般的狡猾和残忍,他说:“但你不一样,你是将军。”   他不杀女人,但是会杀敌将。   对于赤融伯颜表现出来的尊重,沈绛内心没掀起一丝波澜,只冷笑:“死到临头,还好意思这么多废话。”   可是她话音刚落,赤融伯颜已经贴身上来。   他说过,他看透了沈绛的弱点。   她的刀是她最大的依仗,那就打掉她的刀。   沈绛发现了赤融伯颜的一个弱点,举刀攻击,可是她伸手劈出去,才发现不对劲,因为对方被她踹出去的瞬间,拉住她的小腿。   沈绛被一个巨大的力量,同样拖倒在地。   她握住手中刀,还想要挥砍,赤融伯颜已经从腰间拔出匕首。   沈绛勉强用长刀挡住他短匕的攻击。   就在这时,赤融伯颜反手,用短匕灵活划破她的手腕。   定太平应声而落。   沈绛顺势往后翻滚,赤融伯颜却已经跟了上来,他一把掐住沈绛的脖颈,将她往后拖。   旁边有亲卫,看见这一幕,立即上前来救。   可是刚到跟前,却已经被赤融伯颜的亲兵挡住。   沈绛想要翻身时,却又被赤融伯颜抓住那支受伤的手臂。   他将沈绛的手臂反扣在身后,让她雪白的长颈仰露着,犹如待宰羔羊,洁白、柔软、细嫩,还透着几分楚楚可怜。   赤融伯颜张扬大笑了起来,几乎贴着她的耳边,说道:“那日,我就是这样杀死了你的父亲。”   沈绛眼角沁出泪。   啊啊啊啊啊!   她心底的恨,在这一刻彻底迸发。   她几乎是不顾一切的扭动身体,咔嚓一声,是手臂脱臼的脆响。   赤融伯颜几乎震惊的望着眼前少女,突然想起他学过的汉话里,有个词语叫做,断臂自救。   沈绛此刻便是自断一臂,挣脱赤融伯颜的束缚后。   一根吹箭,从她衣袖内滑落。   她拿在手中,对准赤融伯颜,便是吹了过去。   奈何还是被对方躲开,他狰狞看着沈绛,吼道:“你就是这样杀死了阿思兰,你用了不光彩的手段。”   说完,他再次扑了上来,这次他不会再心软。   他要彻底扭断她的脖子。   就在这一刻,空气出现一道撕破虚空的锐响,挟裹着烈风,带着要毁灭一切的气势,直射而来。   赤融伯颜天生的敏锐触觉,让他在最后瞬间,堪堪躲开了那一支箭。   可就是这样,他的脖颈上还是被利箭,划破了皮肉。   登时血流如注。   不等底下的众人反应,城墙上的大晋士兵已经哭喊了起来。   “援兵来了。”   “我们的援兵来了。”   “是我们的援兵。”   墙头上的狂热,也影响到了底下正在厮杀的骑兵,他们抬头,这才听到大地在震颤,空气中有铁蹄轰鸣。   火光冲天,照亮着来路。   黑暗中涌动着的浪潮,正汹涌而至,真的是援军。   沈绛几乎也愣在原地。   因为她看见方才射箭的那个人了。   是谢。   怎么会是他。   沈绛望着他策马狂奔而来,犹如一柄谁都无法阻挡的利刃,带着磅礴气势,挟风而来。   “阿绛。”谢到了她的身旁,直接弯腰。   将她揽入怀中,带上马背。   待沈绛被抱上马之后,谢冷眼望着战场,挥刀吼道:“杀敌。”   沈绛觉得,这就像是一场梦。   而她从未做过如此美妙的梦。 第173章 大结局.下   突然加入的骑兵, 加入战局之后,瞬间让局势了有了逆转。   沈绛此刻坐在马背上,却顾不上周围的战局。   反而是扭头看向背后的男人。   “我来了, ”谢手中长刀,将一个北戎骑兵斩落下马时, 似乎感觉到她的举动,耐心在她耳边低声道。   不知厮杀了多久, 北戎骑兵节节败退。   就连城中的守卫都开始出城厮杀, 战场上的气势, 一旦凝聚,便不可摧毁。   或许赤融伯颜也看到了这一点。   居然第一次主动撤退。   谢并未带人再追出去, 而是收兵回城。   两人回到城中,天际已经微微亮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欢呼,他们守住了今晚,守住了。   谢率先下马后, 沈绛被他抱了下来。   这时, 沈绛终于能够细细打量着他的脸颊。   不再是那日她离开时,如白纸般苍白淡薄的脸色, 即便依旧清瘦,却那样平安的站在她眼前。   沈绛伸手, 指尖颤抖着抚摸他的脸。   眼眶一下红了起来。   “程婴,我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见你。”   不是他活着,而是她活着。   其实她已经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   一旦城破, 她必不会苟活。   哪怕是死,她也会是战死在这里。   谢低头看着她, 突然伸手捧住她的脸颊,她的脸上全都是血污、泥污,脏的只有一双明丽清润的眸子,依旧那么熠熠发光。   “我活下来了。”谢低声说。   沈绛在听到他这句话时,瞪大双眸,还想要细问。   却因为一激动扭动了身体,让谢发现了不对劲。   她从一开始到现在,只有一只手在动,另外一只手臂,始终垂在肩膀处。   “你的手。”谢指着她的手臂。   他正要伸过来,沈绛退后,不让他看见。   突然,她整个人摔倒了下去。   “阿绛。”谢喊道。   谢再不顾得别的,立即将她抱了起来,幸亏周围的人,迅速给他引路。   将他们带到这几日沈绛休息的地方。   沈绛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当她醒来时,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却感觉到手边有什么东西。   温暖而柔软,于是她努力抬眸望过去。   直到她撞进一双温柔的黑眸中,她看见了他眼底的笑意。   沈绛眨了眨眼睛,问道:“我是做梦吗?”   “不是。”谢答她。   沈绛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他:“真的?”   说着,她就要坐起来。   吓得谢连忙去扶她,低声说:“快别起来了,你的手臂刚被大夫接好。”   沈绛这才察觉自己手臂不对劲,她低头问道:“我的手臂怎么了?”   “你忘记了?”谢皱眉,几个字中透着无尽心疼。   在得知她的手臂脱臼,谢的心如刀割,更恨不得立即杀了赤融伯颜。   昨日因为沈绛在身边,他这才没带人追上去。   沈绛这才想起来,自己被赤融伯颜制住后,为了挣脱,让自己的手臂脱臼。   她立即安慰说:“我没事。”   毕竟那么多人,连性命都丢掉了,她不过是胳膊脱臼。   都不曾骨折。   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对了,现在城外的北戎大军如何?你这次来,带了多少人马?西北大营如何,”沈绛嘴巴如同连珠炮般,叭叭叭说个不停。   直到她看见谢无可奈何的表情。   她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突然变得晶亮,盯着他问:“你呢?你怎么样?”   沈绛问的那样小心翼翼,仿佛想要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   谢心脏抽痛,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   他再也忍不住了,俯身吻住她的唇。   大战之后的温情,来的那样迟,却又如此的恰到好处。   她的唇瓣柔软而甜美,在他的唇舌下,微微颤抖,仿佛要绽放。   这一个吻,那样的虔诚。   “我活下来了。”   沈绛忍不住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与我说。”   谢低声说:“还是你救了我。”   沈绛惊喜道:“清明和卓定,真的在北戎王庭找到S伊族了?”   “他们没有前往北戎王庭。”   对于这话,沈绛更觉得诧异,既然他们未曾去北戎王庭,那么为何又有解药。   “鸢三娘。”   谢说出这个名字,沈绛下意识道:“难道她与S伊族有关?”   谢颔首。   沈绛彻底愣住。   “你也别怪她一直没有跟你说实话,S伊族因为‘牵丝’,险些到了灭族的地步。是以活下来的族人都发誓,将世代守护牵丝的秘密,不再外露一丝。他们所有剩下的族人,都发过重誓。”   沈绛结结巴巴道:“那她为什么还要救你?”   “我说了,是因为你,”谢低声说。   原来鸢三娘一直生活在大晋,在内心中,她早已经将大晋看作自己的国家。   因此,她也一直敬佩沈绛。   在得知沈绛选择前往蕲州,而推迟了北戎找解药,鸢三娘再也顾不得当年的誓言。   她请示S伊族的族长,将牵丝的解药拿出。   而且还是天下之间,仅此一份的解药。   原来S伊族经历灭族之灾后,不仅牵丝在灾难中失落,就连牵丝的解药,在颠沛流离间,也只剩下了最后一份。   “三公子的毒,是彻底解了吗?”沈绛惊喜问道。   谢颔首。   可是在他抱住沈绛时,眼底有一丝异色。   沈绛忍不住开始追问他解毒时的情况。   原来那日鸢三娘将解药拿出后,众人强行给谢喂下解药。   让原本在昏迷中的人,慢慢醒转。   只是此毒名为牵丝,便有其道理。   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解药入体之后,他的身体血肉慢慢有了痛楚,一开始,是一丝丝痛意,随后是一寸寸开始痛,最后宛如有人用刀子,一刀刀割下他的血肉。   痛。   剧烈痛楚。   最后是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样的痛楚无处不在,似乎是在血液中,又是在肉皮里,最后甚至连骨头缝里都开始痛。   要想解毒,不仅要吃解药。   还要施针。   大夫按照鸢三娘的吩咐,在他的穴道上扎入银针。   只是大夫扎针时,榻上端坐着的人,早已经浑身剧烈颤抖。   他整个人汗如雨下,仿佛此刻并不是坐在榻上,而是正坐在烈焰上灼烧。   没人知道,那一刻谢的痛苦。   血肉之处,无一不痛。   这样极致的疼,让哪怕一贯坚韧忍耐的他,都不禁陷入了眼前幻象之中。   鸢三娘在一旁喊道:“殿下,你一定要保持灵台清明,否则即便解毒醒来,也会成为一个痴傻之人。”   这便是牵丝真正狠辣的地方。   哪怕是在解毒之时,都让中毒者承受着无尽痛楚。   这样的痛,会让中毒者恨不得立即死去。   谢压根听不到她的声音,因为他早已经沉浸了无数幻想之中。   他眼前仿佛有人在哭号。   他努力去听,终于他看见了是一个孩童,他正一人孤身在一个破败不堪的地方。   他哀求不要丢下自己。   随后他看见那个稚嫩的孩童,在满地打滚。   终于在孩子翻滚时,他看清楚了对方的面孔,那是幼年时的谢。   他身为皇族如何,身为亲王之子亦如何,到最后也不过是一颗棋子,他的恨便是这样,一日日的聚集。   忽然他听到空中有梵音,敲击木鱼之声。   他看见一个稍大些的少年,行走在佛庙的红墙之中,直到他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暗格之中。   他的手指狠狠的挠着头顶木板。   直至挠出血痕,血腥味在周围弥漫。   依旧未能看见一丝光明。   就如同年幼的他那般,就那样坠入黑暗之中吧。   谢的身体颤抖越发厉害,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如同陷入一种自己如何都挣扎不了的幻境。   他想要保持灵台清明,可是却又一个恶劣的声音一直在笑。   坠入炼狱吧。   这世间有何好,跟着我一起坠入无间地狱吧。   可是他不是一直就在炼狱之中吗?   他不是一直承受着非人般的痛楚吗?   直到一个白衣身影出现在遥远的尽头,她与他跟着这片炼狱。   到处都是凄惨哀嚎声,妖魔鬼怪在肆意横行,想要将他吞噬。   可是远处那一道白影始终在望着他,他也努力抬头。   直到他听到一个清楚的声音。   “程婴。”   是她的声音,她在唤他。   谢浑身的痛楚,在这一刻仿佛被减缓,那种撕心裂肺,想要将他拽入炼狱的痛,好似渐渐消退。   一瞬间,他心底泛起了无尽眷念。   他好想再听她的声音。   阿绛。   他在心底喊着她。   正是靠着这一丝执念,他熬了过来。   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等着他去找她。   虽然他之前在昏迷之中,可是他听到晨晖和清明提到关于她的话。   她去了蕲州,她要去守护蕲州百姓。   她有危险。   她一定也在等他。   这样的念头,如同在他心底死死扎下了根,无论再如何痛苦,始终让他神思清醒。   “程婴,我先前在这里做梦,梦到你了。”突然沈绛开口,打断了谢的思绪。   谢怔住:“你梦到我了?”   沈绛指了指门口,低声说:“你就站在那里,你还喊了我的名字,阿绛。”   在这一刻,谢脸色微变,他急急问:“那你呢?”   “我自然也叫你了,我喊你程婴。”沈绛笑了起来,只是有些懊恼说道:“可是我喊完之后,就惊醒了。”   谢望着她,如同被定住。   这天地间,他不信鬼怪,不信神佛。   可是这一刻她说的话,却让他彻底怔住,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   “阿绛,是你让我醒来的。”谢伸手抱紧她。   是她,真的是她。   哪怕隔着百里之遥,他真的听到了她的轻唤,回来了。   *   沈绛醒来后,便再也顾不得自己伤势,要求上城墙。   对面北戎大军依旧还未退。   沈绛也是在之后才知道,谢只带了三千骑兵,而且他们快马加鞭,除了铁箭之外,其他军备器械都未带上。   “对了,宋牧他……”沈绛突然想到什么,说道。   谁知谢却已经点头,他说:“我知道,他与北戎人有勾结,此番你之所以会来这里,全因被他所迷惑。”   “你们都知道了?”沈绛怔住。   她喃喃说:“这么多天过去,我还是一直不敢相信。”   她怎么都无法相信,宋牧居然会勾结北戎人。   “林度飞他们什么时候能赶到?”沈绛问道。   谢说:“林度飞最迟后日便会到。”   沈绛彻底愣住:“后日?我们城中的军备器械早已经用尽,即便粮草还充足,也绝对无法阻挡北戎人的进攻。”   “进攻?”谢脸上露出嘲讽,他轻笑说:“左将军千里奔袭,此时已经直奔北戎王庭,要是赤融伯颜再不后撤。他的老家可就不复存在了。”   沈绛没想到,他们已经制定好了缜密计划。   她立即兴奋:“原来是这样,那好,我们就再守两天。只要我们能把守住,赤融伯颜哪怕退回草原,也再也无家可归。”   “而且我们可以趁机放出左将军攻打北戎王庭的消息,北戎士兵也并非孤家寡人,他们的家人、妻子儿女都还在王庭,若是他们再不及时撤回,只怕就晚了。”   登时,沈绛的心头放松了下来。   虽然谢只带来了三千人,但是他却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先前赤融伯颜不是故意在城中散播消息,想让沈绛出城投降。   如今沈绛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于是她立即兴奋的要安排士兵,前去城墙上叫骂。   让北戎士兵都知道,左将军带兵攻打王庭之事。   “这招围魏救赵,用得好啊。”   谢见她要起来,本想按住她,可是却又在片刻思量后,还是放手让她起身。   此刻,她是一城主帅。   是将军。   而并非只是单单他一个人的阿绛。   果然谢早已经安排人在城楼上大喊,甚至还将纸条裹在箭羽上,射到北戎人的阵地上。   不过一个时辰,整支北戎大军,便已经知道了左丰年,即将攻打北戎王庭的事情。   登时,人心惶惶。   就连主帐内,都有人开始劝说赤融伯颜退兵。   “赤融王子,咱们攻打了这么多天,依旧未能攻下蕲州城。如今左丰年亲自带兵攻打王庭,王庭不到两万兵马,如何能抵挡得住左丰年。还请赤融王子,迅速下令撤兵吧。”   这次赤融伯颜收服了北戎贵族,势要一雪前耻。   他几乎将整个北戎的大半兵马都带了出来。   可是现在,造成了王庭防御空虚,若不及时回去增援王庭,只怕他们连家都没了。   赤融伯颜一脸阴鸷,眼神森冷的望着对方。   突然问道:“还有谁与他一个想法?”   不少人面面相觑,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模样。   自从得知王庭被困之后,不少人便已经心生退意。   即便如今蕲州城有一座金山,若是他们攻打不下来,也与他们无关啊。   “现在蕲州已来了第一批援军,说不定第二批援军也正在路上,要是咱们再不撤退,岂不是要陷入包围之中。”   有个心直口快的贵族,立即不悦道。   他起身吼道:“我是听了你的鬼话,才跟你一起来蕲州。如今王庭有难,我要带我的士兵,回去救王庭。”   说完,他起身边走。   赤融伯颜起身,拿起摆在旁边的长刀,竟是一刀将他劈杀。   那人转头,不敢置信的望着他,最后摔倒在地上。   大帐内的贵族们都没想到,赤融伯颜居然一言不合就要杀人。   这人是个疯子。   赤融伯颜冷笑:“谁敢扰乱军心,我便杀了他。立即给我整顿,让骑兵冲锋,蕲州城内的军械已经被我们消耗一空,我一定可以打开蕲州城的大门。”   明明昨日他险些就要杀了沈绛。   可是却被那个赶来的男人,救下了她。   这仿佛成了赤融伯颜心头的魔障,他要攻下蕲州城,带走所有的粮食。   这样才能让王庭子民活下去,熬过这个冬天。   否则他即便回去,面对的也将是一个断壁残垣般的王庭。   沈绛站在城墙上,发现赤融伯颜居然还不退兵。   她冷笑道:“带兵打仗者,最忌一意孤行。如今赤融伯颜已陷入迷局,他今次必败。”   果然,这次骑兵冲锋再不复之前的勇猛。   况且沈绛为了迷惑对手,将谢带来的所有的箭雨再次射出,漫天的飞箭,让不少北戎士兵都怀疑,蕲州城还保留了实力。   他们根本就无法在短时间内攻下蕲州城。   兵败如山倒,而士气在散掉的瞬间,便再难重新凝聚。   到了夜晚时,竟有士兵偷偷溜走。   战场上当逃兵乃是大忌,可是一想到留在草原上的家人,即将要产子的新婚妻子,还有年老体衰的父母亲,这个逃兵义无反顾。   只是当他被抓回来的时候,赤融伯颜却不顾众人的求情,当众将他斩杀。   于是,这个士兵的死,成为了最后一丝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半夜时,城墙上守夜的士兵,突然听到对面北戎大营内,喊杀声一片。   众人立即警醒。   就连沈绛和谢都迅速赶到,两人站在城墙上。   “郡主,这好像不太对劲啊,”清明摸了摸脑袋,他是跟着谢一块赶来的。   先前世子独占郡主,他都没机会跟郡主搭上话。   沈绛轻笑:“怎么不对劲?”   清明说:“我怎么感觉,北戎大营里面,好像是发生内乱了。”   “看来白日里世子让人喊的话,他们都听进去了,这么多天他们一直久攻不下蕲州城,如今又得知王庭有难,如何不心急。毕竟那是他们自己的家园。”   清明撇嘴:“打别人家的时候,凶残狠辣,现在轮到别人打到他们老家了,便知道惧怕了。”   沈绛和谢同时笑了起来。   于是很快,谢让士兵们整装,时刻准备着。   清明问道:“世子爷,咱们现在要打出去?”   “不急,等他们狗咬狗完,咱们再出去痛打落水狗。”谢语气淡然,却透着一股意气风发。   城墙上所有士兵都翘首以盼,这么些天以来,他们都是被动防守。   看着城外那些北戎士兵,一次次的冲锋。   他们也想要出城,杀个痛快,杀个利落。   好在很快,北戎大营那边的动乱似乎停歇了。   这一夜似乎大家过的都很安稳。   只是天还未亮,四下静悄悄,就连林内的鸟儿都还沉浸在安稳的梦乡中,突然大地震颤,犹如闷雷般的巨大马蹄声,轰隆而至。   渐渐在天际处,出现了那熟悉的黑色浪潮,只是这次浪潮绵延不绝,仿佛看不见尽头。   蕲州城的守卫抬头望着远处,似有些不敢相信。   随后,他突然高声吼道:“援兵,我们的援兵又到了。”   这一声大叫,喊醒了无数人。   所有人望向远处,目不转睛。   远处的荒野之上,无数的人浪正涌向蕲州的方向,这次不仅城内的守卫发现,就连城外的北戎大军也发现了。   战事,再次一触即发。   只是这一次,天平将彻底倒向大晋。   林度飞率军彻夜赶来,终于在清晨时分,抵达蕲州城外。   当他看见依旧还完好的蕲州城墙,彻底松了一口气。   ……   大晋,永隆二十二年。   北戎八部赤融伯颜王子,率八万余众多,围困蕲州城七日之久。长平郡主沈绛率不足两万兵马,英勇抗敌,殊死力战,多次率部出城阻敌。直至弹尽粮绝,依旧坚守不出。城中百姓感念郡主之义,上阵杀敌,一同挡北戎强敌与城外。   至被困六日晚,郢王世子谢,率五千骑兵,驰援蕲州。长信将军左丰年趁北戎王庭守备空虚至极,率部突袭王庭,大败王庭残军。   至被困七日晨,长平侯林度飞率部赶至蕲州,与蕲州守备军内外夹击,大败北戎主力。   史书上的寥寥几笔,却道不尽战场上的血腥。   地面被鲜血染红,到处都是弥漫着血腥味,几乎让人作呕。   在林度飞率部到达的时候,北戎大军所有人便知,他们败局已定。   所有人都疯狂的挥舞着手中的弯刀,也有想要逃跑,他们骑上马,妄想要奔向草原,奔向他们的家园。   可是在他们践踏别人的家园时,便已经成了刽子手。   到处都是火光弥漫,黑雾缭绕,战场再次成为绞杀的屠宰场,遍地残骸,血流成河。   北戎士兵早已经军心涣散,虽然最开始还能组织像样的反击。   可是却架不住士气低落带来的溃败。   沈绛到处都在找,直到她与林度飞汇合,她问道:“你看见赤融伯颜了吗?”   林度飞摇头:“我也正在找他。”   “三公子。”此刻沈绛看着谢骑马而来,他弯腰,直接将沈绛的腰身搂住,抱她上马,他说:“走,我带你去。”   他知道沈绛在找谁,也知道这是沈绛一直以来的愿望。   杀了赤融伯颜,为父亲报仇。   此刻赤融伯颜早已经换上了普通骑兵的衣裳,就像昨夜他去偷袭沈绛那般。他身边还有一批忠心耿耿的亲兵保护着他突围。   “赤融王子,只有你逃回草原,北戎八部才不会真正的败落。”   亲兵誓死也要护着他突围。   赤融伯颜不让自己回头,他把北戎的勇士们带到了这里,他本该带着粮食回到草原,让他的子民们过上一个温暖而充足的冬天。   可是现在,他把自己最骁勇善战的士兵,都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赤融伯颜咬牙,恨得入骨。   今日之耻辱,他必不会忘记,不管是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他终有一天会回来蕲州,踏平这里。   可就在他念头如此想着的时候,突然身侧一个骑在马上的亲卫,突然摔下马。   “不好,大晋人追来了。”   沈绛望着前方策马狂奔的人,冷眼盯着。   从得知父亲的死讯开始,她便将记住了赤融伯颜这个名字。   是他亲手杀了父亲。   之前他虽害得父亲入狱,可是胜负乃兵家常事,况且入狱乃是永隆帝所下命令。沈绛对于赤融伯颜此人,也不过耳闻,并无太大恶感。   可是从他杀了爹爹开始,她与他便是不共戴天之仇。   谢带来的骑兵,不停在后面射箭,眼看着赤融伯颜身后的亲卫越来越少。   这箭即便射不到人身上,总能射到马身。   一旦对方落马,等待他的就将是几十把钢刀。   直至赤融伯颜身边只有寥寥数人时,谢带来的骑兵,终于将他团团围住。   穷途末路,困兽犹斗。   谢带来的骑兵,并未直接对他下手,只是围杀了他身边的护卫罢了。   终于,在赤融伯颜下马之后,谢翻身下马。   谢手持长刀,淡然望向他,突然说:“我说过要以你的脑袋为聘礼,求娶阿绛。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赤融伯颜没想到,此人看起来像极了大晋那些优雅贵族,居然敢拿刀对着自己。   那好,今日既然要走,他便先杀了眼前人再死。   可是当他上前时,很快竟发现,眼前之人,武功之高,竟是他平生所未见。   沈绛丝毫不担心的看着谢,三公子的身形比起她来,更加鬼魅。   况且谢身法之高,就连沈绛都未曾见过,谁是他的敌手。   赤融伯颜一开始还能凭借自己的刚猛刀法,跟上谢,可是渐渐,他发现自己每一刀都犹如斩向一片海域,对方顷刻间化解了他所有的凌厉攻势。   可是反观对方斩向他时,每一下都让他的手臂发麻,双手隐隐要握不住刀。   终于,在谢的刀光闪过,赤融伯颜的长刀落地。   谢的刀,抵住了他的脖子。   英名早已经远播草原的赤融伯颜王子,谁都没想到,他会死在这里。   死在大晋的一片荒野之上。   就像他无数的前辈那般。   可是赤融伯颜却没有服输,到了生命尽头,他反而望着谢和沈绛,讥讽道:“你们以为你们赢了吗?今日之后,你们必与我一样的下场。”   沈绛一笑,这个北戎王子,汉语说的倒是好。   死到临头,还能如此威胁他们。   真是聒噪。   显然谢与她一样的想法,因为下一刻,他的长刀再次出手。   曾被誉为北戎百年不世出的人,终于在这一刻,命绝于此。   看着鲜血从他的脖颈喷射而出时,沈绛的眼角突然有了泪意。   她微微仰头,望着天际。   爹爹,你在看吗?   我为你报仇了。   待谢回身,他伸手将沈绛抱下马,将人揽在怀中。   天地之间,这一刻仿佛只有他们在。   亲兵早已经退到了远处。   这一次,谢垂眸,认真望着她,问道:“天地昭昭,山河可鉴,阿绛,你可愿嫁我为妻?”   沈绛当真未想到,他会在这里求娶自己。   谢露出一丝笑意:“我知自己本该找个好时辰,好地方,可是我一刻都不想再等了。”   此处乃是荒郊野岭,到处都是尸体。   可他就是这么迫不及待了。   沈绛仰头,想起她与谢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候他们也是在荒郊野外遇见。   可是他眼前的少女,却丝毫不在意。   沈绛满眼虔诚道:“以天为证,以地为媒,我愿嫁给谢程婴。”   不管是初见时的程婴。   还是后来的谢。   他始终都是她的谢程婴。   *   林度飞带人赶到时,迫不及待的问道:“赤融伯颜呢?”   沈绛拉着谢的手掌,一刻都舍不得分开,只得朝旁边抬了抬下巴。   林度飞跑过去一瞧,发现人早已经死了。   “你们谁杀了他?”林度飞大喊道,有些崩溃的模样。   沈绛问道:“有何问题?”   “当然有问题,有大问题,我紧赶慢赶,赶到蕲州,就是为了杀他。你们居然在我之前杀了他,我怎么跟大姑娘交代。”   林度飞吼道:“我跟大姑娘保证,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你们赔我一个活着的。”   谢:“……”   沈绛:“……”   沈绛好心说道:“要不他的尸体留给你处置吧,正好我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说完,谢抱着她再次上马。   两人准备回蕲州。   留下林度飞一人继续在原地崩溃。   回到蕲州时,战斗已经临近尾声,北戎大军在赤融伯颜突围逃脱之后,便彻底溃不成军。此刻他们重新走进城池内,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浴血重生后的幸福和庆幸。   真好,他们都活了下来。   又过了一日,西北大营带来消息,宋牧在被关押之中自尽。   他给左丰年留下了一份信,陈尽自己的罪孽。   并直指他所走到这一日,皆因卫国公那场旧案。   原来当年霍远思真的伪造了卫楚岚的笔迹,污蔑他与北戎人有染,而当时他将北戎人的信件放入卫楚岚书房,便是借助了宋牧之手。   他说自己当年鬼迷心窍,受不了霍远思的威胁和利诱。   以为卫楚岚死后,自己能够执掌西北大营。   可是皇帝却只对沈作明委以重任,而他自己也认了命,将这桩陈年旧事,彻底埋在心底。   谁知沈作明死后,沈绛来了。   还有她手中拿着的定太平,宋牧这才知道,卫家居然还有一个遗孤。   他看着沈绛行事狠厉,杀伐决断,不留情面。   霍远思因想要杀死沈绛,再次派人潜入雍州城,而沈绛的行踪,也便是宋牧透露的。   他怕沈绛知道自己牵扯到卫氏旧案,他更怕自己到老,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沈绛在西北大营看到这封信时,只觉得满纸荒唐。   她问道:“他怕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他就不怕自己引狼入室,害了无数边境百姓?”   她无法理解宋牧。   明明他也是边关守将,为何他能放任北戎人围困蕲州。   难道他不知这些北戎人如何的心狠手辣吗?   就在沈绛还沉浸在对宋牧的愤怒之中时,京城来的一道消息。   彻底震惊了整个西北大营。   永隆帝册封九皇子为太子,并且传位九皇子,退位为太上皇。   如今年号为顺和。   然后第二日,京中的圣旨便到了。   便是命郢王世子谢,即刻前往京城,不得留在西北大营。   还有一道是专门给沈绛的,便是解除她的职位,命她也即刻回京。   这两道圣旨,犹如历史上十二道金牌召回那位忠心爱国将军一般。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只可惜,沈绛并非愚忠之人。   她的刀不仅可斩入侵的异族,更能斩奸佞小人。   顺和元年,这位号称顺和帝的九皇子,屁股还没坐稳。   便已经听到了遥远的边关传来的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长平郡主沈绛,举‘清君侧’旗号,一路杀往京城来了。 第174章 全文完 我亦只会追随你,我的皇后。   永隆二十二年, 当然,也可以说是顺和元年。   这一年的年末,实在可以说是彻底乱了套。   先是郢王世子谢珣与长平郡沈绛, 在边关蕲州城, 大败北戎大军。   让北戎八部彻底覆灭。   谁知这大捷的好消息还没传到京城,倒是京里先传来一道圣旨。   永隆帝退位,九皇子登基为帝。   刚一退位, 一纸诏书就让长平郡主解甲归京。   同时也急召郢王世子回京。   打了大胜仗的功臣,不仅没有赏赐,居然还让人交还兵权。   别说沈绛不愿, 便是西北大营的将士们都不会答应。   况且永隆帝本还算春秋鼎盛,为何要突然退位,传位给九皇子。   天下人都明白, 这定然又是一场夺位之争。   只是谁都没想到, 一直固守边关的西北大营, 居然会在长平郡主沈绛的带领下, 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   一路杀至京城。   雍州城至京城并不算近, 可是沈绛却率领大军, 在一月之内, 便赶至京城。   只因为沿途各地,均不敢反抗。   西北大营常年驻守边关, 面对的乃是草原的狼,北戎人早已经用生命将们的刀磨的锋利。他们所到之处, 所向披靡,无人敢逆其锋芒。   在沈绛他们抵达京郊之时,京城便已经得到了讯息。   城内人心惶惶,都知道这若是西北大营入城, 必是少不得一番厮杀。   不少人拖家带口,想要趁着西北大营打进之前,赶紧逃出去。   哪怕暂避锋芒也好。   这会儿西北大营驻扎之地,沈绛正与林度飞在商议,若是到了京城该如何攻打。   林度飞这会儿一边讨论,一边还恍惚。   连沈绛瞧出了他的漫不经心,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林度飞道:“虽说走了一路,却还是没想到,我这是要带兵打回京了?”   不是带兵回京受赏。   而是打了回去。   这……   沈绛淡笑:“林将军,你上了贼船,已经下不来了。”   林度飞苦涩一笑。   不过他凝视沈绛,低声问:“郡主,事到如今,我少不得要问你。若咱们真的进了宫,你欲何为?”   他们既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便是彻底反了。   如今帝座的那位,如何是都留不得了。   既然不想要这个皇帝,总得再选一个。   “难不成我还有别的选择?”沈绛眨了眨眼睛。   林度飞失声一笑:“倒是我问的有些蠢笨了。”   沈绛如此事,显然她心中已有了帝位最合适的人选。   此刻谢珣并不在大帐内。   但是外面却传来喧哗声,很快,一个亲卫入帐,喊道:“郡主,前方来了一群山贼。”   “山贼?”沈绛愣住。   连林度飞都有些疑惑,他说:“山贼?从何而来?”   说完,他自个便都气笑了:“这帮山贼,难不成看见我们大军驻扎在此地?”   亲卫摸了摸脑袋,说道:“我们也不知,只知道这些山贼骑马,直奔咱们大营就来了。”   还有这样送死的??   “造反的路上,还要再顺便剿匪吗?”林度飞嘀咕。   沈绛险些又要被逗笑,还是她说:“先出去看看吧。”   她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一群山贼,这么不要命。   居然敢打劫到西北大营的头上。   哪怕是再不长眼睛的毛贼,看见这么多旗帜,还有如此大的驻扎营地,也早该跑的没影了。   沈绛走出去,还没到营门口,就听外面大吼:“我要见世子殿下,我要见郡主。我是御林军统领。”   “你是御林军,老子还是锦衣卫呢。”门口的士兵回骂。   沈绛却听出这个声音格外耳熟,赶紧跑出去看了一眼,这不看不得了。   居然还真是熟人。   只见任郁身穿着也不知从哪儿吧啦来的衣裳,哪还有当初御林军统领的英俊潇洒,确实是看起像刚落草的山贼。   “任郁,你……”沈绛望着他。   任郁一瞧见沈绛,整个扑通跪下:“任郁叩见郡主。”   沈绛赶紧让人把请了进来,又立即派人去请谢珣。   没一会儿,谢珣赶到大帐。   任郁看见他,险些要落泪,说道:“殿下,九皇子伙同端王、英国公霍远思造反,臣无法救出皇帝,力敌不过,只能率领一些忠心的部下逃出京城。”   谢珣皱眉,问道:“我父王与母妃呢?”   “我逃出皇宫之后,本想去王府中接王爷和王妃一同离京,可是待我赶至王府,王爷与王妃俱也不知下落。”   别说谢珣,就连沈绛听到这个消息,都错愕的站了起来。   她立即转头看着谢珣:“你先不要激动,说不定王爷早早发现了异常,带着王妃躲了起来。”   谢珣身中的牵丝虽已解开,但此毒毕竟在身潜伏了太多年。   一时半会,他的身体都未能彻底恢复。   这也是一路,沈绛与林度飞商议打仗之事,尽量不劳烦他。   “嗯,我知道。”谢珣颔首,似乎听下了她的劝说。   沈绛见神色如常,反而越发担心。   倒是谢珣问道:“你离京之后,藏身何处?”   啊,这也是沈绛想要知道的。   任郁面露出几分尴尬,这才低声道:“卑职本想前往西北大营寻殿下,但是后得知郡率部赶赴京城,留在京郊附近的一处山头等着。”   “山头?”林度飞吃惊,突然说:“你们该不会是把卧龙寨给占了吧。”   任郁没想到,这位英俊的少年将军,居然一句话就猜中。   林度飞立即说:“在下林度飞。”   “原竟是林将军,失敬失敬。”任郁有些激动。   说道:“我们躲在山上之后,我每日都派人到山下打世子和郡主的消息,知道你们打了胜仗,大败北戎。其中林将军的名字,更是不绝于耳。”   “客气客气。”林度飞说道。   谁知任郁还没说完,突然空气中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众人都震惊的望着他的肚子。   任郁无比尴尬,恨不得找个洞钻进。   他也算出身不错,又一直在御林军当差,从未遭过这样的窘境。   沈绛也不废话,赶紧派人给他们生火做饭。   任郁离开后,谢珣留在大帐内,眉头紧锁,愁眉不展。   沈绛上前,轻轻环住的腰身,低声安慰说:“你放心吧,王爷王妃两位都是贵人,贵人自有天助,一定能平安等到你回去的。”   谢珣伸手将她抱住,在她耳边轻语:“我想尽快回京呢。”   “嗯。”沈绛应他。   即谢珣不说,沈绛也一定会答应的。   第二天,大军再次开拔,直奔京城。   而原本拱卫京城的北大营,则立即入城,同禁军一起,共同守卫城门。   等到了京城门外,沈绛没想到自己居然迎来一个旧故。   显然如今在帝都的九皇子,也知道,若要真打起来,什么北大营、禁军、御林军,加起来都不够西北大营。   西北大营的士兵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   “郡主,营外有位姓温的人,前来求见。”   沈绛听到这话时,微微一恍,竟一下猜出来是谁来了。   直到温辞安一身官袍出现,她才有种,自己真的回到了京城的感觉。   “温大人,一别经年,不知大人可还好?”沈绛含笑问道。   温辞安抬头,望着面前穿着银色轻甲的少女,她的容貌依旧绝丽无双,倾国倾城,偏偏身上多了几分在军营中历练而出的英气,飒爽英姿。   他双手抬起,礼貌问安:“温辞安,见过郡主。”   随后,他又冲着沈绛身侧的谢珣作礼:“微臣见过世子殿下。”   “你今日前来,可是九皇子让你来传话?”谢珣淡然道。   他并未称呼九皇子为皇帝,一口便让温辞安明白了他的心意。   温辞安道:“微臣受托,给殿下带来一道圣旨。”   谢珣冷笑起来。   只是很快,他淡然说道:“那便念念。”   寻常朝臣若是接到圣旨,都是要沐浴焚香之后,再挟一家老小,一齐接旨。   如今不管是谢珣还是沈绛,都不打算跪下。   温辞安似乎也不在意他们的态度,平淡念起了怀中掏出的圣旨。   一个听得随意,一个念得随意。   大家都太过随意,让一旁站着的林度飞和任郁都无语起来。   这好歹也是涉及到造反的大事,大家都认真些,可以吗?   林度飞觉得他都差点喊出来。   只是不知是被沈绛传染,还是被现在的气氛感染,他居然也能沉着脸,一直听了下来。   原来九皇子的旨意吧啦吧啦,写了一通与谢珣乃是手足血肉,他知道彼此之间有些误会,所以邀谢珣入宫商讨,并且保证绝不伤害他的性命。   重点是,旨意还说,只要谢珣愿意入宫,便让他们阖家团圆。   沈绛脸色微变:“王爷和王妃在九皇子手中?”   温辞安停了下来,他想了想,说道:“自从出事之后,微臣便未曾见过王爷和王妃,我只知太后和皇帝目前都在宫里。”   沈绛知道谢珣最担心的,就是太后还有郢王夫妇的安危。   至于其他皇室宗亲,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能活下来,那便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若是活不下来,便是命数所定,也怨不得旁人。   “不过我在来之前,守城门的傅大人,特意让我带一东西给郡主。”温辞安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一枚小小的耳环,并不精致。   谢珣在看见这枚耳环时,整个人登时激动起来,他急问道:“是傅柏林让你带来的吗?”   “正是。”温辞安颔首。   谢珣伸手接过耳环,放在手掌心中,许久,露出一丝笑意。   “明日咱们便进攻京城北门,正式入宫勤王。”   沈绛被这突如其的转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一路赴京,最担忧的就是郢王夫妇的安危,更怕让九皇子他们狗急跳墙,到时候危及郢王夫妇的安全。   沈绛望着他手里的耳环,突然问道:“难道这是王妃的耳环?”   “这是我亲自打造的,送与母妃作生辰礼物。”谢珣握紧耳环。   沈绛惊喜:“没想到,师兄居然提前救下了王爷和王妃,等入了京,我一定好好感谢他。”   她话刚说完,发现众人望着她。   特别是林度飞一脸,郡主你还没嫁人呢,怎么胳膊肘就拐成这样了。   “对了,我师兄守的是哪个门?”沈绛一点儿不避讳的问温辞安。   温辞安直言说:“我离开京城时,乃是从北门而出。”   那傅柏林就是守的是北门了。   傅柏林乃是锦衣卫指挥使,大敌当前,他出现在城门口,倒也不是说不过。   沈绛大喜:“那边进攻北门。”   与北戎人打仗,那是保卫家国,天经地义。   可是如今是自己人打自己人,虽是处于迫不得已,沈绛依旧想要降低这场大战中的死伤。她不希望那些本该无辜的士兵,在这里丢掉自己的性命。   所以沈绛看着温辞安说道:“温大人,你此番虽是代九皇子来传话,但是我相信以你的为人,也必不希望看到我们与京城守备军之间相互残杀。”   “西北大营的将士们不怕死,但是他们可以死在边境前线,死在守护家国的战争中,而不是死在争权夺利之中。”   温辞安神色温和,只见他冲着沈绛微微俯身,声音微哑:“我还方才还未来得及恭喜郡主,大败北戎,得偿所愿,替沈侯报了仇。”   沈绛突然又想起了那梦境里,关于她与温辞安的那个梦。   那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亭台,她安静等着他前来。   对于眼前这个人,她始终抱着不一样的态度,是欣赏的、敬佩的。   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沈绛突然明白,他竟是懂自己的。   她笑了起来。   “温大人,你我虽相处不多,但我一直引大人为平生知己。”   说完,沈绛同样还礼:“谢过大人。”   温辞安说道:“自从皇上突然下旨传位给九皇子之后,我的老师,也就是首辅顾敏敬大人,便率领朝臣进宫求见。谁知惹得如今的圣上大怒,下旨关押在宫中。所以请郡主,务必救下老师。”   九皇子得位不正,温辞安即有忠君之心,也不是忠于他。   所以他要帮沈绛他们,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他们为何让你前来?”   温辞安轻笑:“是因为在先前沈侯的案子中,我为了郡主陈情,他们便觉得我与郡主有旧交。”   沈绛笑了起来,坦然说:“我与温大人本来就有交情,大人对我的帮助,沈绛终身不会忘记。所以我一定会救下顾大人。”   于是众人商议,决定不再拖延,即刻入京。   自然入城,也有入城的好法子。   少不得要内外呼应。   京城这些日子,始终是一个紧绷的状态,突然变了天不说。   就连远在边关的西北大营,都突然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赴京勤王。   眼看着大军已到了城门外,探马不停来回,时刻禀告着消息。   直到前方再次出现动静,只是这次却只是一人一马。   只见骑在马背上,乃是一个身着官袍的男子。   待他骑马到城下,喊道:“锦衣卫指挥使傅大人可在?”   没一会儿,傅柏林出现在墙头边,低头问道:“不知温大人唤我,所为何事?”   “傅大人,我奉圣之命,出城劝说郢王世子与长平郡主,如今二位幡然悔悟,愿意与我进宫,一同面见皇上。还请大人打开城门。”   城墙的守将,听到这话,立即说道:“指挥使大人,小心有诈。”   可是温辞安已经从怀中掏出明黄圣旨,高举在手中:“皇上圣旨便在此处。”   傅柏林冲着他抬了抬下巴,转头便问方才说话的守将:“先前温大人出城,你不是也瞧见了?难不成连这圣旨,你都要怀疑?”   “下官不敢。”守将说道,只是他说道:“万一咱们开了城门,让叛军趁机进城,咱们就是千古罪人。”   傅柏林点头:“也是。”   于是他再次喊道:“开门可以,但是必须只有他们二人进城。”   温辞安颔首,他从怀中再次掏出一枚长哨,一声利啸响起。   城墙的所有人都抬头望着远处,然后遥远天际,终于出现了两个身影。   只见他们一人骑在一匹马上,悠悠朝着京城而来。   倒不像是让京城所有人胆战心惊的叛军,反而是像一对正在游历的小夫妻。   两人骑在马背上,就这么晃晃荡荡到了城门下。   果然,身后并未跟着其他人。   傅柏林低头看着他们,突然喊道:“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   一旁守将还是不放心,再次说道:“大人,还是小心为妙。万一他们身后就跟着兵马呢。”   “那好,你与我一起下去。”傅柏林果断道。   于是守将跟着傅柏林,两人到了城门,傅柏林命令士兵打开城门。   巨大的城门,在数十个士兵的奋力拉动下,终于吱吱呀呀打开。   前方不远处骑在马背上的三人,见状,策马悠悠而来。   待到了跟前,守将立即呵斥道:“我即刻派人护送你们入宫。”   话音刚落,他挥舞手臂,周围的士兵立即围在了他们的马周围。   “先等等。”突然沈绛笑道。   守将怒道:“还等什么?”   沈绛眯眯看着他,不紧不慢说:“自然是等我的西北军。”   守将大惊,大喊道:“你们竟敢使诈,快,关城……”   最后一个‘门’字还没说出口,他突然发现自己脖子一疼,随后鲜血喷溅而出,而对面站着的锦衣卫指挥使傅柏林,不知何时,拔出了绣春刀。   对准他的脖子,一刀割喉。   守将想要抬手摸自己的脖子,可是手掌抬到一半,整个人轰然倒地。   周围的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而此刻远处尘烟滚滚,大地仿佛在震颤。   整齐沉闷的奔雷声乍然响起。   可仔细去听,这雷仿佛是从地发出的。   “是西北大军,西北大军来了,”站在城墙的守城士兵大声吼道。   可是站在城门甬道里的士兵,已经尽数被傅柏林带来的锦衣卫制住,他望着众人,说道:“今日十万西北大军进京勤王,胆敢反抗者,不过是螳臂当车。我不杀你们,是因为你们本是无辜。但是谁敢妄动,就别怪我的刀不客气。”   傅柏林手中的绣春刀,此刻刀刃的血迹,还未彻底干。   血珠从刃缓缓滚落而下。   待城门的守城士兵冲下来,傅柏林再不客气,带人直接杀了过来。   只是战斗并未持续多久,因为转瞬间,西北大营的主力部队,已经到了城门口,迅速占领城墙。   北大营的士兵或许不错,但是跟他们一比,就是没见过血的少爷兵。   沈绛在西北大营占据了北城门之后,再不迟疑,带人直扑皇宫。   一直到他们打到皇宫,其他几个城门,听到城内震天彻底的厮杀喊叫声,陷入了一种彻底迷茫。   西北大营什么时候进了京,是哪个城门失守了?   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沈绛直接让人先守住了通往皇城的主干道,让其城门的人无法救援皇宫。   至于她自己则带人直奔东华门。   西北大营铁骑犹如一股黑色浪潮,在夕阳映照下,涌至宫门口。   残阳如血,黑甲如云。   站在皇宫城门的御林军,登时倒吸了一口气。   他们是世代生活在京城的人,未见过大漠荒凉,草原辽阔,更未体会过北戎人的弯刀有多犀利,北戎铁骑有多迅猛。   他们同对面的黑甲军队不同,从未见过真正的尸山血海。   而在这为首的黑甲最前方,两骑并肩。   穿着银色轻甲的少女,长发束成马尾,随风飘扬,飒爽英姿。   而她身侧穿着白色锦炮的男人,玉冠飘带,一如往日的仙人之姿,清冷出尘。   “是世子殿下。”城墙的守卫认出了谢珣。   谢珣仰头看着城门,朗声道:“九皇子谢时闵得位不正,如今奸臣难制,唯以誓死清君侧,除佞臣。”   “如今圣上已经登基,你们这是反叛。”   很快,城门的统领喊道,此人便是任郁弃逃之后,被端王委以重任的。   既然如此,便无再说的必要。   沈绛举起长刀,高喊着:“杀佞臣,清君侧,杀!!”   西北大营所有将士,在冲锋长号吹奏的那一瞬,冲向了城门。   只是让城墙的人没想到的是,此刻正有一小波士兵,正从城内,离开自己的位置,悄然到了城门口。   原本正在守城门的士兵,怎么都没想到,他们没被外面的人杀死,却死在自己人手里。   “任大人此刻就在外面,我们打开城门,迎接世子和大人入内。”   原来这一小波人,是任郁当初离开时,留在城中的内应。   这些人平时看起来不起眼,跟任郁关系也不近。   因此端王一系在掌握城门守卫之后,即便将任郁大部分的部下都调走,可是短短时间内,他们无法做到彻底筛查。   依旧还是留下了一批漏网之鱼。   正是这批人,在短短的时间内转变了战局。   落余晖笼罩着际,晚霞如火,将天地都映照成赤红色,这一刻赤色洒遍整座皇宫的每一寸土地。   耀眼夺目的赤红色,一如当年沈绛出生那日。   直到宫门大开,黑甲军队潮涌而入,直奔金銮殿。   而殿前那片巨大而空旷的广场,被大军尽数占据。   赤旗环绕,耀眼如血。   “皇上,不好了,叛军入宫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随后一个人跌跌撞撞闯入金銮殿。   此刻满朝文武尽数聚集在殿内,纵然他们也对九皇子的登基有所怀疑,可是无论如何,这份怀疑都比不上对于外面那支气势磅礴军队的恐惧。   西北大营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一路杀至京城。   谁都没想到,不到一日的时间,他们居然能从城门口,杀到宫门口。   “怎么回事?”九皇子谢时闵穿着一身黄朝服,神色慌张喊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快杀到宫里,守城门的军队在干什么?”   “护驾,快护驾。”   慌张而恐惧,全身丝毫没有万圣之尊,该有的从容淡定。   “回皇上,锦衣卫傅柏林叛变,是他私自打开了北门城门,之后在东华门,又有人勾结叛军,打开了东华门的宫门。”   这个侍卫说完,殿内一阵寂静。   就连不少朝臣心中,都透着无语。   九皇子这皇帝当的,到底是有多不得人心。   一道城门,一道宫门,本来只要坚守,足可以让他们等到援军到来,可是呢,居然是自己人给叛军开了门。   让人一路畅通无阻,直接杀到了金銮殿。   九皇子还在无能狂怒:“朕就不该相信傅柏林这小人,当真是个三姓家奴,人人得而诛之。”   有胆大者,垫着脚尖,朝殿外看去,就见金銮殿前的广场,全都是黑甲士兵。   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   只是光看,心生畏惧。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时,殿门前的台阶,正有人拾级而上。   很快,两道雪白身影并肩出现。   他们一步步,缓缓登玉阶,疾风吹拂,衣袂飘起,连着身后束发的飘带,迎风而扬。   好一对神仙眷侣。   当然,如果不知道他们是叛军头子身份的话,很多人会这么以为。   待两人到了殿内,谢珣站定,环顾四周。   最后,他将目光从殿内的端王、英国公霍远思、首辅顾敏敬身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在了正殿宝座的那个黄明身影上。   他目光平静,嘴角微扬:“诸位,好久不见。”   “谢珣,你想做什么?是打算谋逆作乱吗?”端王谢昱瑾怒斥。   他说话时,身体微晃,只是左臂的衣袖内,却空空荡荡。   本是天潢贵胄,却少了一只手臂。   谢昱瑾见他的目光,居然落在自己的断肢处,心头愤恨,恨不得立即宣泄出来。   若不是因为这个断臂,他岂会为他人做嫁衣。   如今在这大殿上,众人高呼万岁的,应该是他。   穿着那一身明黄龙袍,坐在正中央的人,也应该是他。   谢珣却丝毫不在意他眼底的愤恨,只淡淡说:“谋逆作乱说不,反正你们不是已经在我前面,什么都干了。”   “大家,倒也不分伯仲。”   坐在帝座的九皇子,却忍不住吼道:“你们这样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朕顺应天命,乃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整金銮殿里的所有人,听着他的怒吼,丝毫没有先前永隆帝还在的感觉。   帝王一怒,伏尸千里。   如今座位的这位顺和帝,只让人觉得,他是穿龙袍也丝毫没有子威严霸气。   “我们是乱臣贼子,那好,不如咱们请永隆皇帝出来,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谢珣语气平静,脸色更加平静。   永隆皇帝。   光是这个称呼,不少朝臣就心头一哽。   原本他们还期盼,世子殿下是真的带兵勤王来了,可是现在,还真说不好,谁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诸位莫怕,今我与郡主前来,不过是有些旧日的恩怨,还未算清楚。所以烦请大家等候片刻,待各位当事人聚齐之后,我还要请诸位评个是非曲直。”   朝臣们个个面面相觑,不过也有人心底稍稍放松。   看起来世子殿下,好似并不想要大开杀戒。   不知等了多久,感觉很快,可又觉得很遥远。   外面天彻底黑透,谢珣居然还命人点了灯。   当一阵脚步声响起时,众人再次朝门口看过,就见一步撵出现在殿门口。   众人一瞧,特别是有些朝臣,居然当场哭喊出声:“皇上。”   只是永隆帝被抬进来,只是他整个人头发灰白,老态尽显,哪还有一丝帝王霸气。   待步撵在大殿内放下后,谢珣弯腰看着步撵闭着眼睛的人。   “陛下,您可以睁开眼睛了。”   可是他说完,步撵的人置若罔闻,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昏迷。   众人一脸迷惑的望着永隆帝,还是谢珣转头看向九皇子,突然恍悟说道:“还是说,你们给陛下下药了?”   轰。   金銮殿本就气氛压抑如斯,一点火星子能把这里点着了。   更别说,这里面还有自觉是全天下骨头最硬的忠臣和老学究,这帮人平时里看似勾心斗角,可是真到了这时候,倒是激发了几分忠心。   “你们到底对圣上做了什么?”   “竟敢谋害圣上,你们当真是恶毒。”   “陛下,您可千万撑住,不能让这些佞臣如愿呐。”   金銮殿里此起彼伏的怒斥声、责骂声,还有哀嚎声。   就连九皇子忍不住看着端王,低声问道:“三哥,你到底对父皇做了什么?”   端王没想到,他会蠢笨如斯,简直是不打自招。   气得恨不得让其闭嘴。   谢珣却格外耳聪,立即转头望着端王,微诧异道:“对,端王不如你与我们说说,你究竟对皇上做了什么?”   “父皇是自知身体虚弱,无法打理朝政,这才传位给九弟。”端王理所当然说。   谢珣微微一笑:“哦,原来是这般。”   说话间,殿外再次传来一阵大呼小叫的声音。   昔日端庄肃穆的金銮殿,如今竟成了前门大街似得,谁都能在这里喧哗吵闹,毫无一丝一个皇朝最中心该有的高贵冰冷。   很快众人发现,居然有两个女子被押了进来。   只是帝座的九皇子,一看见来人,立即咬牙道:“傅柏林,你这个奸佞小人,亏得朕还重用与你。”   “九皇子殿下,这话咱们只怕还要从长论起。”傅柏林嬉笑说道。   端王怒斥道:“此乃陛下,什么九皇子,这也是你能称呼的吗?”   傅柏林眨了眨眼睛:“若不是我的话,你们岂能轻易进入皇宫,这么轻易就把皇上挟持,还逼迫老人家传位。”   又是嗡地一声。   哪怕这些朝臣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今日一天受的惊吓多,却还是被这些人的无耻震惊。他们怎么敢在这里,肆意讨论,挟持陛下,逼迫他传位之事。   “若没我相助,只怕殿下您,还过不了这当皇帝的瘾呢。”傅柏林一脸无辜。   这么好笑的话,若是平常,沈绛必是要被逗笑了。   可此刻她却只死死盯着站在不远处的女子。   韩氏。   沈芙绫的母亲,也就是当时害死阿鸢的直接凶手。   韩氏原本正在家中,她知道沈绛带着大军,正一路杀向京城。   原本她已经离开了京城。   她真的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小女子,居然当真能翻了天。   她太害怕了,她早在沈绛打入京城之前,便已经离开。   可是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人半道劫持,她怕极了,一直哀求对方,许诺银子也不管用。   对方只是将她关押,一直到今天。   她没想到对方居然把她带进了宫,带到了金銮殿内。   韩氏茫然失措的望着,直到她看见不远处,一身银色轻甲的沈绛,突然吓得惊声失叫,随后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三姑娘,三姑娘饶命。”   韩氏喊了两句,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叫错了,连忙说:“郡主,饶命,饶命。”   “饶命??”沈绛轻念着这两个字。   她缓缓走向韩氏,不想,沈芙绫却在关键时刻,挡在韩氏面前。   沈芙绫吼道:“你不许伤害我阿娘。”   “可她害死了阿鸢。”沈绛这一生无法忘记那一天。   阿鸢就在她的面前,被活生生、活生生的打死。   廷杖的棍子,打在她身上的闷响声,沈绛一刻都没忘记过。   阿鸢该有多疼。   她那么怕疼的一小丫头。   活生生的忍受那样的痛楚,都没有出卖她。   韩氏拼命求饶,她哭喊说:“郡主,是我鬼迷心窍,是我狼心狗肺,害了阿鸢姑娘。只求郡主能宽宏大量。”   “沈芙绫的亲生父亲是谁?”突然,沈绛问道。   韩氏怔住。   连沈芙绫在片刻僵硬后,气急败坏道:“沈绛,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胡说八道吗?你明明不是爹爹的女儿,却因为韩家败落被流放,所以我们沈家才会收留你们母女,让你娘免受流放之苦,让你免于出生在苦寒之地。”   “可是你们是怎么报答沈家的?”   “你勾心斗角,暗害与我,甚至还派人劫持大姐姐,至于你母亲,她更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指认我,害死了阿鸢。”   韩氏拼命摇头,哀求哭喊。   沈绛握着手中定太平,低声说:“自我得了这把刀之后,只用它杀过北戎人。”   “可是我不介意今天在此,大开杀戒。”   她手中长刀,微微抬起时,上面还残存着血迹。   “还不说吗?”沈绛微抬眉,突然她将刀搭在沈芙绫的脖子上,语气悠然:“我数三声,如若你不说,我斩断她一根手指。”   “再数三声,你要是还不说,再斩一根手指。”   “一直到你开口为止。”   沈绛说完,旁边两亲卫,立即将沈芙绫按住。   “一。”   “二。”   少女清冷而平静的声音,在金銮殿响起,犹如催命符。   沈绛见韩氏咬紧牙关,死活不开口,没想到她居然对奸夫倒是挺重情重义。   “三。”   她再不犹豫,抬手要挥刀斩出。   “是英国公霍远思。”   韩氏哭喊起。   沈绛继续问:“那让你指认我的人,是谁?”   “也是。”   金銮殿的这些朝臣,本以觉得没什么可值得自己惊讶,可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秘辛,被当众揭穿。   沈绛转头朝着霍远思看过去:“英国公,看你当真是恨不得置我于死地”   “妇道人家,胡乱攀咬,郡主竟也信了她的话?”   霍远思毫无愧疚的说话,浑然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   韩氏确实没想到,霍远思到这一刻,都还否认。   她把一生的自尊舍弃,苟且偷活,就是为了她和他的孩子。   可到最后,他居然还是否认了沈芙绫的身份。   这叫韩氏突然觉得,她不过就是个笑话。   “郡主,是他,是他指挥我,污蔑你乃是卫氏余孽,说只要除掉你,认回芙绫,都是我鬼迷心窍。”   霍远思却看着她,冷漠道:“这位夫人,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何要这般诬陷与我。”   “霍远思,你这奸佞小人,我当初怀了你的孩子,若不是沈作明念在我母亲救过他母亲的性命,收留与我,我如何能活到今日。事到如今,你居然还要否认芙绫,我与你拼了。”   说完,韩氏冲过去,挥舞着拳头,打在他身上。   可是下一刻,韩氏身体一僵,她低头,看着突然入自己身体的刀刃。   霍远思松开握在手中的刀柄,望着韩氏。   眼神冷漠的近乎可怕。   她究竟为何会觉得,这个男人是良人呢?   当年他事到临头,选择退缩,对她不闻不问,那时她就该懂,这个男人的无情无义。   韩氏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终于近乎绝望的开口:“我等着你,霍远思。”   “阿娘。”沈芙绫没想到,这可能是自己父亲的男人,居然转眼间,就把自己的亲娘杀死。   霍远思望着沈绛,轻笑一声:“郡主,昔日她害你侍女之事,老夫便代劳,替你报了仇。”   这一幕,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世人说,英国公如何睿智如何宽和,可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冷血无情之徒。   对于一个为他生了女儿,坏事替做尽的女人,居然说动手就动手。   沈绛看着韩氏倒在地上的尸体,还有俯在尸身上痛苦的沈芙绫。   心底并无感觉。   痛苦又如何,她们不过是把她那日所受的痛楚,重新感受一遍罢了。   你杀她,我杀你,她杀我。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既然如此,不如就算算你我之间的旧怨吧。”   沈绛望着他,手中的定太平抬起。   霍远思看着她手里的刀,一颗心如坠入冰窖之中,森寒一片。   一旁的谢珣,望着还在步撵上闭着眼睛的永隆帝,突然说道:“陛下,听了这么久,你也歇息够了,总该起来看看了吧。”   众人又将目光转到永隆帝身上,可他依旧闭着眼睛。   谢珣挥挥手,很快亲卫上前,也不知从何处,竟端了一盆冰水。   砰,一声巨响,一盆水尽数泼到了永隆帝身上。   此时是二月,依旧寒冷,这么一盆冷水下去。   是个人都被冻的直哆嗦。   更别提永隆帝这么养尊处优的人。   这一盆水,直接给他刺激的睁开了眼睛,即便他早已经醒来。   “程婴,”永隆帝仿佛刚看到谢珣似的,脸上露出喜色。   他深吸一口气,从步撵上站了起来,竟一步步走了下来,待抬头看到依旧还坐在帝座的九皇子,突然吼道:“逆子,还不给我下来。”   九皇子一向惧怕永隆帝,如今见父皇再次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哪还有一丝淡然,当即连滚带爬:“父皇。”   “程婴与长平郡主,赴京勤王,乃是首功。”   永隆帝老怀安慰般的望着他们:“我知你二人素有情谊,待此番谋逆平定,我必为你们亲自赐婚。”   左右大臣一瞧老皇帝,居然还这么中气十足,当即跪趴在地上高呼皇上。   有几个人更是痛哭流涕,仿佛见了亲爹般。   反倒是听了这话的沈绛,突然笑了起来,她越笑越开心,越笑越觉得荒谬,简直是荒谬至极。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荒谬之事,如此荒谬之人呢。   “皇上,”沈绛柔声喊道。   永隆帝抬眸看着她。   沈绛抬手指了指自己,无辜问道:“你忘了?你忘了我是谁了?”   永隆帝沉声道:“朕自是知道,你是朕亲封的长平郡主,是长平侯沈作明的女儿,你确实有乃父风范。”   沈绛了一声,轻念道:“沈作明的女儿,对,我是的。”   永隆帝见她认下这身份,心中略松了一口气。   可是下一秒,沈绛举起手中长刀,举向永隆帝:“你可还认得这把刀?”   定太平!   永隆帝几乎是在一时间就认出了它,只是在认出后,瞳孔猛缩,整人再次跌入深渊,无尽的后悔从心底涌起。   “你现在一定很后悔吧?”沈绛轻声说。   她伸手摸了摸定太平的刀刃,近乎呢喃说:“当你就该杀了我的,因为你不杀了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这个卫氏余孽,现在回来替卫氏枉死的全族之人,讨回公道。”   卫氏。   镇国公卫楚岚?   所有朝臣都觉得他们今天,听到了太多,不该是自己听的秘密。   即便他们不想听,可今也不得不见证这些秘辛。   “英国公,方才你不是说顺手替我报了侍女之仇,不如你便替我好好说说,当年卫氏一案的原委,让我全了这份替卫家伸冤的心。”   霍远思早在沈绛自认卫氏余孽的那一瞬,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他冷漠道:“郡主说笑了,我怎知卫氏之案详情。”   “哦,可是当时这个案子,不是英国公你亲自侦办?宫里的档案,白纸黑字,还有你的签字呢,怎么这会就全忘了?”   沈绛讥讽的说道。   很快,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直接说道:“这是昭勇将军宋牧,在以死谢罪之前,写下的自罪书,清楚的说出,当年卫楚岚所谓的通敌卖国一案,是你一手炮制的阴谋。你为了权势,不惜陷害忠良,让卫氏一族蒙受不白之冤,落得满门惨死的下场。”   “你还要否认吗?”   霍远思自然不会承认,只说:“仅凭一封信,就想定我的罪。”   “可是当年你害的卫家满门,不也是靠的几封信而已。”沈绛厉声道。   就在此时,旁边一直未口的永隆帝,突然盛怒,双眸狠狠盯着霍远思:“竟是朕错信了你这个佞臣小人,原来当年卫家一案,是你一手促成的冤案。只恨朕当初受你蒙蔽,未能圣心独断,让卫氏满门落得如此下场。”   说着,永隆帝拽着自己胸口的衣襟,身的衣裳在金銮殿内的地龙烘烤下,已经半干。   一生杀伐决断的老皇帝,此刻竟是露出悔不当初的内疚表情,只见他望着沈绛,竟是格外恳切道:“你且放心,既然朕如今已知,当年卫氏一案,是霍远思这小人所为,朕必定要为卫家讨回公道。待此次平乱之后,我一定彻查卫氏一案,还楚岚一公道。”   “原你竟是楚岚的亲生女儿,你可知,朕与他年少相知,相互扶持,是他助朕得了帝位。朕心中懊悔,万不该错信小人之言,致使良臣忠将枉死。”   “朕会向全下发布罪己诏,静思己过。”   沈绛望着永隆帝言辞恳切的声音,心底无比悲凉。   父亲当年就是为了这样一个人而搏命吗?   还有爹爹,他也是为了这样一个人,守护边关,直至战死沙场的吗?   “你当真是受人蒙蔽吗?”沈绛问道。   永隆帝以为她信了自己方才所说的话,点头道:“当真,朕确实是被小人蒙蔽,绝非……”   “皇上,您听信小人谗言,相信卫楚岚手中有先帝诏书,相信先帝想要传位给郢王爷。所以这才命臣除掉卫楚岚,怎么才过二十年不到,您竟将这些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永隆帝双目赤红的看着霍远思:“你这奸佞小人,朕若是早知道你的真面目,岂容你活到今日。早在二十年前,就亲手杀了你。”   “我替皇上干了多少脏事,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情,圣上你如何舍得杀我。”   永隆帝:“你算什么,竟敢如此污蔑与朕。来人呐,英国公霍远思勾结端王,以下犯上,谋逆不敬,即刻起,削去英国公之位。”   他恨恨的望着霍远思,怒道:“当日太子造反时,朕便让他杀了你们。”   岂会有如此的后患无穷。   “污蔑?”一直未说话的谢珣,开口问道:“那我两个幼年便惨死的兄长,是何人所杀?”   “我从五岁开始,便中的‘牵丝’之毒,又是何人所下?”   霍远思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走到这一步,早已经穷途末路。   所以他再也不用顾忌,倒不如全都揭开,把这些腐臭、肮脏的烂事,全都掀开,大白于天下。   他毫不犹豫道:“对,你的两个兄长,也皆是我杀。只不过我是奉皇上之命,当初皇上与先太子正斗的激烈,郢王居然敢犹豫不决。于是皇上让我杀了你的兄长,嫁祸给先太子,让郢王对他死心塌地。”   又是一阵嘲讽至极的笑意。   “至于你,他这样的人,岂能容忍自己的帝位有一丝丝的危险,卫楚岚死了,可是那封号称是先皇遗诏的诏书却下落不明。所以他要让郢王断子绝孙,再无与他相争的一丝可能性。你瞧,这就是你们谢氏皇族,什么尊贵,什么天潢贵胄,全都是狗屁。”   “为了权势,你们可以杀尽血脉至亲,从前是,今日是,以后也是。”   霍远思的话,像是一道诅咒般。   可是他的话音刚落,一道白色身影,如鬼魅而至。   谢珣手起刀落间,霍远思的一颗头颅,骤然落地。   瞬间血流如注,漫天泼洒的鲜血,喷溅在金銮殿的石柱,金色地砖,还有所有人的眼前。   殿内众人,都感觉自己方才眼前,一片血色。   接着霍远思的身体轰然倒地,脑袋淌过血水,往前滚落时,竟是落到了永隆帝的脚边。   “啊。”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声尖叫吓住。   只见上首穿着明黄龙袍的九皇子,疯了一般的脱自己的衣裳。   一边脱一边喊:“我不要当皇帝了,我不当了。”   他脱不掉自己的衣裳,便从不知何处,掏出一把匕首,匕首将衣襟割烂之后,他脱掉外衣,露出里面的明黄中衣。   只是这抹明黄,似乎又再次刺激到了他。   他又将中衣脱下,最后竟是脱到只剩下一件单衣。   他脱完,从上首跑下来,手里居然还拿着象征着皇帝的玉玺。   “给你,给你,我不要了。”   九皇子跑到谢珣身边,一把将玉玺塞到谢珣手中。   望着谢珣,仿佛真的痴痴傻傻了般,咧嘴一笑:“你拿着吧,你们都抢,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说完,蹦蹦跳跳的往外跑去。   傅柏林立即让两个锦衣卫追去跟着,这外头寒地冻,不管是真傻还是装疯,这么薄的衣裳出去,冻也要冻死。   谢珣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玺,许久,他都没说话。   永隆帝望着突然傻了的儿子,又看着眼前这一幕,竟是咬牙,吼道:“朕的儿子,皆难当大任。程婴,朕愿意立你为太子,朕会亲自教导你,让你成为一代明君。”   “明君?”沈绛默念这词。   永隆帝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对,朕会封程婴为太子,到时候你便是太子妃。待朕百年之后,程婴为帝,你为后。”   沈绛眼底一片通红,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怒吼出声:“你以为我在乎这些吗?你残害忠良,只因你为了保住你的帝位,害了卫氏满门。身为九五之尊,你可有一丝将百姓放在心上,江南流民案,你明知是端王作恶,却为了他用牵制太子,故意拖延此案。就凭你的所作所为,你也敢称自己为明君?”   “万圣之尊,天下下共,就凭你也配?”   永隆帝仿佛也被激怒,怒喊:“朕自登基以,宵衣旰食、事必躬亲、知人善任、勤政爱民,朕凭什么不配?”   “既是如此,那你就跟那些被你残害的人说吧。”   “至于三公子,会成为帝王,但不是因为你的赏赐。”   沈绛望着,眼底再无一丝犹豫。   长刀举起,轻易刺穿这全天下最为尊贵男人的身体,从前胸至后背,刀尖在后背刺出,鲜血顺着刀刃缓缓留下。   滴答、滴答。   像是滴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底。   弑君!!!   本以为今日发生什么事情,所有人都不会再觉得惊讶,可是这一刻,所有人的眼珠险些要迸出来。   他们亲眼望着这一幕,看着沈绛毫不犹豫将长刀刺入皇帝的胸前。   永隆帝望着这把刀,低下头看自家的身体,仿佛不敢置信。   可是巨大的痛楚,还有生命一点点流逝的无助,尽数袭来。   帝王,亦只是血肉之躯。   沈绛看着永隆帝的眼皮还在,终于在最后一刻,说道:“这是卫楚岚的定太平。”   永隆帝心底清楚。   因为这也是他赏赐给卫楚岚的定太平。   只盼着他以这把刀,平边关,定太平。   当沈绛拔出长刀时,统治这个皇朝二十二年的男人,轰然倒下。   这一刻,所有人都清楚的听到,一个朝代落幕的声音。   *   沈绛在拔出长刀之后,竟不知为何,转身就走。   谢珣看着她疾步而出的身影,立即追去。   “阿绛。”谢珣追赶去,挡在她的身前,问道:“你要去哪里?”   沈绛抬眸:“我杀了他。”   她真的杀了他。   亲手杀了他。   弑君。   她杀了这国家的帝王。   谢珣轻声说:“我知道,那又如何?”   “你会当皇帝,我不想让你的手沾他的血,”沈绛脑子一片混乱,她知道自己没做错。   谢珣注定是要成为皇帝的人,她不能让他背上弑君的名声。   若注定有一个弑君者。   便由她来。   他应该双手干净的登上皇位,开创一个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的盛世。   “那你要去哪里?”谢珣柔声问道。   沈绛说:“我要回西北大营,以后我会守边关。”   谢珣却一把抱住她:“不许。”   “我不要你替我守边关,我要你守着我。”谢珣紧紧抱着她,仿佛一松手,她便跑掉了。   待许久,他轻轻松开她,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你若在,我方为帝。你若离开,我追随你,乡野村夫也好,农家野舍也好,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沈绛满脸泪痕,低声说:“可是我杀了皇帝。”   “我知道,”谢珣低头吻住她的唇,一边吻一边说:“你是为了我而杀的。”   不知过了多久,沈绛抬眸望着他。   只是,突然她感觉到不对劲。   待她转头,就看见大殿前的广场,站着黑压压的士兵。   千军万马在前,抵不过这片刻的柔情。   *   永隆二十二年,注定是史书大书特书的一年。   这一年,一场历经三十七日的‘顺和之乱’,被郢王世子谢珣与长平郡主沈绛平定,伪帝顺和在其兄端王与英国公霍远思协助下,囚禁永隆帝,迫其退位。   待谢珣与沈绛率领西北大营入京勤王,伪帝顺和疯癫,不知所踪。   英国公霍远思犯下谋逆之罪,当场被杀,永隆帝则在平乱过程中,被乱军所杀,不幸身死。   至此,朝臣共推举郢王世子谢珣登基为帝,与次年改年号‘景圣’。   而这一年的六月。   也正是景圣帝大婚之时,迎娶长平郡主沈绛为后。   只是本该千尊万贵的皇上,居然不顾祖宗规矩,要亲自出宫迎接皇后。朝臣听闻,自然百般不愿意。   可是满朝文武,居然无一人敢折阻止。   倒不是怕皇上责罚他们,而是实在是怕那位皇后娘娘。   但凡见过皇后的人,说这位娘娘国色天香、雍容华贵,容貌实非世间人,乃是九天玄女下凡。   可是这位九天玄女杀人的时候,实在太过吓人。   虽然后来沈绛多次强调,她秉性醇厚,实非残暴之人。   谁敢信呐。   六月二十六日。   皇上与皇后大婚之日。   从皇宫到长平侯府的街面,早已经被士兵拦住,但是百姓都在沿途等着。   皇上亲自出宫迎娶皇后娘娘,这样的稀罕事儿,只怕这一辈子也就只能撞上这一回。   于是谁都不想错过。   一大清早,就来等着。   至于长平侯府,沈绛一大清早就被大姐姐还有嬷嬷弄起来,梳妆打扮,等着谢珣前来。   “原来成亲,竟这般累,真不好玩。”沈绛托着腮,一脸倦意。   身边的都是宫里老嬷嬷,这些平日里最讲规矩的人,到了她的跟前,也不敢再摆出谱来,只是一个劲的劝说:“娘娘,这大婚可是喜事儿,你且忍耐些。”   好吧。   沈绛打起精神,任由她们给自己梳妆打扮。   待外面吹吹打打的声音响起,终于有丫鬟兴奋喊道:“来了,来了,皇上来了。”   老嬷嬷们集体嘴角抽抽。   别说这些丫鬟觉得稀罕,她们这些宫里的嬷嬷,都没见过皇上亲自来迎接媳妇。   按理说,皇上亲自上门接亲,没人敢拦着吧。   可是偏偏有不信邪的,傅柏林和林度飞带人亲自拦着。   谢珣自然不用亲自出手,晨晖和清明两人亦是不服输。   这样的热闹,简直是西洋景般,惹得所有人都舍不得挪开眼睛。   终于,到了谢珣亲自来迎接新娘子。   吉时一到,新娘子身着嫁衣,缓缓而出,只是她头上并未顶着盖头,一张被精心打扮的明艳面孔,就出现在谢珣眼中。   这一刻,他们望着彼此,满眼赤红。   “阿绛,我来接你了。”谢珣走到她身前,低声一笑。   一向清冷的男人,这般笑起来时,竟比春日里漫山遍野盛开的桃枝更加醉人。   沈绛毫不犹豫将自己的手,递到他跟前。   待车马到了宫门,自正门而入,直至金銮殿前。   他们拾级而上,站在最高处时,文武百官早已经在下面等候。   待百官齐跪,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余后,又是一声高呼:“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突然,谢珣转头望着沈绛,低声说:“阿绛,我不要万岁,我只愿千岁。”   这才能与你,天长地久。   沈绛看着他,满眼含笑:“余生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我的陛下。”   谢珣眼底带着动容和温情。   直到他的贴近,带着缱绻而蛊惑的声音说:“我亦只会追随你,我的皇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