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朝即嫁小公爷 作者:再枯荣 本文文案: 明珠是个半吊子小尼姑,莫名被方丈师太打了一挂,将她蓄了头发嫁给国公府的小公爷宋知濯冲喜。 宋知濯瘫哑已久,无人照管,下人懒怠。 于是她便挽起袖口亲自照顾! 直到发现,她一羹一饭、悉心照料间居然养出了个白眼狼。这个白眼狼说:“小尼姑,给你一封和离书,你走吧。” 她这才发现,原来众生皆苦,包括自己。 *** 宋知濯在父亲的冷漠、继母兄弟的刁难中哑忍多年,谋算一切,只待时飞。 一切皆在意料当中,偏偏来了个意料之外的小尼姑。思来想去,他只得给她一封和离书,甩掉这个“包袱”。 可当他功成名就,万人之上的时候。 心里却总有一个影子。 他扪心自问: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失去的呢? 他失去了一个人,一个眉眼弯弯总是笑着的小尼姑,是她将自己从泥沼中扯出,让自己的前半生还不算太潦倒…… 宋知濯:“小尼姑,我在战场白骨露野,手上背了无数人命,你还能度我吗?” 明珠:“我修为不够,度不了你,施主借过!” 宋知濯:“可我记得,你曾度尽我一生苦厄。” *** 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地藏菩萨本愿经》 食用指南: 1、女主从出场开始,一直有头发。 2、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宅斗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珠,宋知濯 ┃ 配角:接档文《阉夫》求收藏~ ┃ 其它:接档文《阉夫》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半吊子尼姑还俗后 立意:足够的爱可以治愈残缺的心。 ==============   1. 花烛 初初相见恍若梦   这日城东临安街,望之盛景。   残阳自高耸城墙斜照而入,云海沈沈、璨光开路、艳红甫进。一长串热辣辣的队伍跟着从城门进来,声势浩大,却鸦静无声。   打先几个穿暗红裋褐的男子,清一色高举着黑漆木牌,上头用朱砂刺红的墨描着囍字,原来是哪家大人成亲。   再后头,一群丫鬟仆从托举着各色礼定,簇拥着一顶八台漆红花轿。   明珠就端坐在轿辇里头,头盖一顶金线所缠鸳鸯交叠的雨花锦盖头,身上大红的龙凤伴飞掩襟长褂,下身着一条暗红单盘凤的百迭罗裙,直盖脚面儿。   她手里头正绞着一方鸳鸯喜帕,横竖不惯手,只当是念珠用虎口细微摩擦,两瓣朱唇轻启,像是要开口,立时又想起不能说话儿,硬憋回去,抿着嘴,随着轿辇一颠一簸,就此颠簸出一段跌宕悱恻的故事。   在这段浮浮沉沉的节奏里,她即将由姑娘家变成挽髻戴簪的妇人,还是一位官爵贵妇,换作从前,是她想都不敢轻想的。   队伍似一条蜿蜒长蛇,最终盘踞在一座奢华富贵的府邸前,几个候着的婆子上前,将手伸进绣龙凤的娇帘里,又托出一只纤长嫩白的小手,轻飘飘将里头的人请了出来。   明珠被人扶着,换乘一顶小轿,被抬进府里。   她闭上眼,闻见处处幽香,自心里默了一遍《金刚经》,九曲回廊,任由辗转,又默了一遍《大藏经》,小轿方才停下。   还是由人扶出,她垂着头透过盖头角的缝隙看脚下的台阶,两三级进了院儿门,行过一条蜿蜒小路,只见三方抱厦,这是到了。   听得身边婆子轻缓一口气,推开屋门,自背后推明珠一把,将她推进屋。因明珠盖着盖头,不慎被门槛儿绊了一下,险些摔跤,幸而扶住边上一根褐檀圆柱。   “总算是能说话儿了,”门口那婆子送一口气,没大好脸地嘱咐:“新娘子自个儿进去吧,过了今夜,自有丫鬟进来伺候。”   明珠摸索着往里走,只听外头那婆子跟另外的人抱怨:“金源寺的方丈师太打了一挂,说迎亲路上不能说话儿,非得等新娘子进了洞房才能有动静,可憋死我老婆子了!”   另一个低声劝慰道:“大少爷瘫了哑了这么久,难道真能叫这‘冲喜’给冲好了?”   “谁知道呢?瘫了那么些年了,好不好的有什么要紧?算了不干咱们的事儿,走,前头喝酒去!”   两人一走,门口就只剩两个在院子里扑蝶的丫鬟,竟无人在意屋里的动静。   漫长无措后,明珠淅淅索索地摸到里间,因蒙着盖头,她听觉敏锐,竟闻得某处传来低低的呼吸,想来那位哑瘫的小公爷宋知濯就躺在那儿了。   摸过去,先摸到一根四方的床柱,稍一偏,是丝滑的轻纱帐幔,顺着帐子坐到床沿边儿,她扭身朝里,低垂下头,轻声问:“你能接盖头吗?”   等了一会儿,除了那阵微弱地呼吸,无人应答。   听说这位小公爷还是个哑巴,看传言不假。   明珠懊悔赔罪:“真是对不住,我忘了你不能说话。”她想了下,些微为难地说:“可方丈说得你亲自接了盖头才能好,这样吧,我握着你的手接盖头,也算是你亲自接的。”   床上之人没有反对,明珠便斗着胆子去摸他的手,轻柔的被褥里,是一只冰凉的坚硬的大掌,她用自己两只软绵温热的纤指抓住他的腕子抬起来,把着他的手指抓住盖头一角。   伴着她手腕上两只玉镯碰撞的脆响,叮咣一声,三只手一齐将那顶艳红似血的盖头扯下来了。   一抹刺眼的红飞过眼角,从此揭下她后半生漂泊不定的前程,而这前程,只是一张皮肉坍塌的脸颊,饱满的天庭下,是一对浓眉,可眼睛,像两个无底的窟窿,是望不尽的黑暗深幽。   他太瘦了,明珠想,她自小颠沛流离,也曾因吃不起饭而饥肠辘辘,却从瘦到过如此地步,也见过其他挨饿受冻的人,从没人像他,是毫无生机的枯萎,除了这点儿微弱的呼吸,他似乎和一具死尸没什么不同。   “阿弥陀佛,我的天啊,你像是几辈子没吃过饭了。”明珠幽幽切切慨叹一声儿,见宋知濯闪了下睫毛,自知失言,讪讪赔了个笑:“真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天可怜见的,你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   宋知濯自然无法答她,扑扇了两下睫毛,然后别过眼去。   她自当他是认了,便提着裙子往矮案上过去,上头有托盘放着一个檀色璇纹定窑壶,她拿了一个盏,从壶里倒了一杯水,捂在手上,居然是冰凉的。也不知这院儿里的下人们都如何当差,竟连杯热茶也没有。   她捧着盏走过去,自歉自恼地笑笑:“对不住,只有凉水了,方丈说等明日天亮才能让人进屋,你先将就些?”说完她俯身而下,单膝跪在床边儿,用手微微托起宋知濯的后脑勺,小心翼翼举盏喂到他嘴边。   宋知濯漠然瞥她一眼,微张开嘴喝,一口一口,竟然喝完了一整盏。   猜他大概有一天没喝水了,明珠心里似被蝎尾倒刺蜇一下,她泄一抹浅浅柔和的笑,细细放下他的脑袋在枕上,又去倒了一盏喂他。   等忙完这一阵,稍觉轻寒,天色已暗。她踱步至窗,透过明瓦抬头一看,长净天,只隐几朵浓云遮住一半的月亮。   她走回来,四处找火折子,最终在外间的一个楠木黑漆的柜子里找见,一个烛台一个烛台的点燃了蜡。   最后点到床前,两边高高的烛台上,撑两支盘龙附凤的喜烛,她一面点燃,一面夜莺巧啭:“方丈说,等两只红烛燃尽,你就能好了。若你好了,岂不是我的功德?将来我魂归西天,见了佛祖,在他座前,我也能说‘弟子清心,自皈依佛门以来,潜心礼佛,一心向善,以单薄肉身凡胎,曾救一人于苦难’。”   她将火折子搁在南面墙下的长案上,缓缓走回来,坐到床边儿:“今儿晚上没人伺候你,就只有我,你要是想要什么,就跟我说,哦,对不住!我又忘了你不能说话,或者你哼一声儿,我睡得浅,能听见。”   言罢,她从床上下来,去外间一张案上拿她的包袱皮。纵然成亲队伍抬了那么多礼,却没一件是她的,那都是宋家走的过场,提前两日打点了礼单,算作她的嫁妆体面,迎亲时又将那些木箱照原样抬回来。   将它打开,里头别无他物,只有几本经书和一个桑树做的木鱼,以及一串念珠,一百零八颗菩提子,已被她捻得油光水滑。   明珠将木鱼与菩提珠取出,找了个软垫,铺在南面长案下,一身嫁衣还未换,便盘腿而坐,朝左边儿床上的宋知濯看过去:“我要念晚课了,想你如此,必定亦有诸多烦恼,正好也可以给你解难,你别闲吵才好。”   宋知濯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反应。   她又端正回来,将柳腰挺直,一手执鱼捶,一手握念珠,开始敲击起来,伴着她嘴里细碎地念叨:“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屋外值夜的两个丫鬟听见这声儿,捂嘴直笑:“咱们这个新奶奶,还真是庙里出来的啊?”   “可不是?听说是个孤女,七八岁上被她师父从人伢子手里买去做些杂活儿,自小就在扬州,后来那庵里失火,跟着她师父上京来投奔金源寺,眼见快吃不起饭了,差点被她师父卖到勾栏里去。谁知那金源寺的方丈师太正巧给咱们大少爷批挂,竟说她能给咱们少爷冲喜,这才蓄了头发娶进来的。”   “哪有这样巧?我看八成是图咱们家的聘礼吧?”   “这也说不准,那方丈吃了咱们家多少香火钱?横竖人也进来了,就让她去伺候那个瘫子,咱们不也省事儿了?”   两人立在窗户下头,好一阵嘀咕嗤笑,偏宋知濯耳朵好,一字不落掉进他耳里,只是再也砸不进他心上了。自打十七岁瘫了以后,这种话他听得也多,每日白眼谩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的,真计较起来,早不用活了。   他心如明镜,懒得再听那些污遭秽语,将眼睛闭上,想睡过去,偏偏下头那阵木鱼绞着那些佛经,一声声赶也赶不走,竟像是黑白无常甩着链子要来套他的命。   2. 相识 识于危时。   宋知濯斜目而下,去看下头闭眼盘腿打坐捻着佛珠的明珠。   她的头发显然还不够长,恐怕才将将没腰,只勉强在她顶上盘了两圈儿,挽成一个单薄的发髻,一上一下斜插了两根简单的玉簪,连雕花儿都没有,简单得像两根玉竹筷。   身上的嫁衣,也不该是公爵人家娶亲的制式,宋知濯思忖,大概是自己在府里不得志,一并连她也跟着受累,又或者是因她不过是个孤苦伶仃的小缁衣,他们便随意糊弄。   眼下,她嘴里细念经文,分明是吵吵杂杂,他却蓦然感觉置身于某个千年古刹,他的肉身漂浮在檀香莲台上,这个小女子守在边上,沉寂如水,正在替自己超度。   她身上暗沉古朴的红,像朵缓缓绽放的玫瑰花儿,在这宁静的夜,随着烛火散发幽香。   这种沉寂,使宋知濯恍惚了,他静静看着,直到她倏地睁开了眼。   两人就这样突兀地四目相接,片刻无话。   “你还没睡呢?”明珠手撑蒲团起身,将一应家伙事儿搁在长案上,提着百迭裙边儿走到床边坐下,凝望宋知濯:“吵到了你了?真是对不住,这是我日常的晚课,今儿已是迟了。”   他扑了下睫毛,在床头龙凤烛的斜照下,一线线长影映在脸上。   明珠看不懂他眼里的意思,估摸他大概是嫌吵,年轻公子,谁爱礼佛的?她亏心,便有些讨好的将他一根粘在脸上的发丝摘下:“天不早了,睡吧。”   说罢,她站起来,在宋知濯无甚光彩的眼神中,将两层帐帘都放了下来。她在帐外,取了发簪,放下一头乌发,脱了一身红尘纷扰束缚,换上青灰的薄衫襦裙。   她将里里外外的红蜡都吹熄,又将床前的两盏龙凤烛拈灭,手执一盏篆葱郁翠竹的银烛台,撩开了那两道薄翼轻纱的帐帘。   明珠就这样出现在宋知濯眼前,他见过太多美丽的女子,或是妖娆或是清绝,她们美得不可方物,一颦一笑,一娇一嗔,骤然回首,就能颠荡整个人间。   他也曾被这些国色天香振动过,可这次不一样了,她像古刹蒙尘的青灯,某位菩萨坐下的檀木莲台,是一种安静的入侵,随着袅袅的沉香,渗透进他的心。   这不再是少年郎都具备的源自身体本能的冲悸,而是来自命运重重地撞击。   只是宋知濯还不自知,他沉浸在这种异样的感受里苦思冥想。直到明珠清脆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   “你记得有事儿就哼一声儿,我一准儿能听见。”   明珠已经在他的里侧躺下了,没有半点儿扭捏地掀开另一床鸳鸯被褥,鱼一样滑进去,将那一身单薄的衣衫裹进里头,罩住三千里秀丽江山。   月光如丝柔,渗透进这张宽敞的床铺,明珠在冷白的柔光里侧身,将一只手轻轻越过自己的被子,候鸟栖息一般落在宋知濯的被褥上,缓缓拍打他双手交叠的位置:“你躺得太久,估计睡不着,我唱个歌给你听你就能睡了。”   宋知濯斜看她一眼,错目而过,她没发现。   就在他以为要听见一些佛偈曲调之时,明珠用软糯的江南语调,小声地唱起来:“风啊,月啊,抚杨柳,栖凤台有小儿郎在候。等啊,候啊,望乡愁,玉磬河难将娘亲长留……”   她唱的是家乡的小调,宋知濯模糊能听懂,在她宛转悠扬的声音里,在她轻缓拍打的节奏中,他恍惚回到了孩提时候。   “我唱得不好,”明珠收回了手,藏进被子里,一并她那张羞赧的脸也躲了进去,瓮声瓮气地说:“我都快忘了怎么唱了,你别见怪,快睡吧。”   她未因新嫁娘而羞涩,也不曾因与一个陌生男子同床共枕脸红,只为唱不好一首家乡童谣就不好意思,宋知濯几乎要笑出声。   然而他克制住了,连嘴角都不曾动一下,在流转沉香的静默中阖上了眼皮。   明珠蒙在被中,时间一长便有些透不过气,她从侧面挖了个洞,贪婪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这样轻如绒毛的被、软作棉花的床,陷在里头,就像跌落到高耸云端,舒服得骨头都松了,她弯着嘴角酣甜的睡了过去。   星河永寂,屋里的一切随之落入永夜。   永夜之后,北斗渐暗,天边才翻蓝,明珠醒了过来。   要还在庙里,这就该上早课了。她先是懵了一会儿,陌生的一切只如梦境,外头雀鸟叽喳,才将她神思唤回,从床上爬起来,扭头见宋知濯还闭着眼,便小心匍匐过他身边,趿及着绣鞋下床,她又将昨夜换下的喜服长衫披在身上,轻手轻脚地拿了案上的家伙事儿,猫着身子去了外间。   拉开两扇老红木棂心门,悄么踏出屋子。   门外已不见值夜丫鬟,明珠猜测她们应该是上哪儿偷睡去了,也无力管,站在那里梭巡一圈儿,见院子左边儿有个木亭,便拢着长衫走了进去,在石桌上一坐,一手翻开一本《华严经》,一手握着珠子。   伴着带露气的鸟语花香,明珠念完一遍经文,便捻动一颗菩提。待捻到第五颗时,听见一阵淅索的脚步声、她抬眼去看,从院外进来了三个丫鬟,手里托着面巾水盆等洗漱之物。   打头一个丫鬟颇有气势,见了明珠也不行礼,只冲她翻转一个眼皮:“请问大奶奶,我们少爷醒了吗?”   “我出来时还未醒,现在不知道,我进去瞧瞧?”明珠合上经书,随她们一起进去,她轻手轻脚地去撩帐子,竟被一边候着的丫鬟一把推开。   那丫鬟显然是不耐烦了,挂帐子的动作有些粗鲁,冲着床上的人语气不善地嘟囔:“这都什么时辰了,大少爷还不醒?”   明珠于心不忍,上前去抓她准备掀被子的手:“姐姐就让她多睡会儿吧?”   “谁是你姐姐?”那丫鬟甩开她的手,干瞪着她。   旁边另一个丫鬟搁下木盆,上来解围:“大奶奶,这是娇容姐姐,是我们院儿里的大丫鬟,我叫青莲。”她顺手一指后边儿:“那是小月,我们三人是贴身伺候少爷的。”   明珠打量了一圈儿,回头退开一步,冲三人单手合十深鞠一躬:“阿弥陀佛,初次相识,请恕我无礼了,只是他昨儿睡得晚,现在就让他多睡会儿吧。几位姐姐若是有事儿要忙便自去忙你们的,待他醒了我替他洗漱就是。”   娇容叉着腰,白她一眼:“那正好,巴不得呢!”说完扭身就走,唯有青莲滞后一步,小声嘱咐:“大奶奶还是赶紧叫少爷醒来吧,回头他又尿在床上,还得费事儿清理,犯不着。”   明珠看一眼床上,拉着她走远了几步:“多谢青莲姐姐提醒,只是他若要小解,我怎么做啊?”   “喏,”青莲朝床下一指:“下头有夜壶,你扶不动他,在院门口叫两个小厮,将他扶起来尿就是。”   “我明白了……”从这些人的态度来看,这里上下人等都是不大敬重这位瘫了的小公爷的,更别谈尽心尽力伺候他了,明珠稍一忖度,又笑起来,眉眼弯弯对青莲单手合十:“多谢青莲姐姐,你去忙吧,我伺候他就成。”   青莲睇了她同情的一眼,珊珊转出外间叫了两个小厮进来。   “你们稍等,我去叫他。”明珠让两个小厮候在帘子后头,自己转进去,坐在床边儿,凝望片刻,伸手拨了一下宋知濯的睫毛:“你该醒了……”   宋知濯跳了下眼皮,这才慢慢睁开眼,斜眼见她,有些呆愣,只觉恍然若梦。   明珠弯着腰,一头长发垂到被子上,她托起他的脑袋,使力将他扶起来斜靠在床头,下面还眼疾手快的给他垫了一个八角枕:“她们说你该小解了,等小解完再睡?”   宋知濯蓦然眼神躲闪,没一会儿,便从脖子红到了脸上。   “这有什么,人之常情而已嘛。”明珠看出他的窘迫,轻笑一声,像叮当作响的风铃:“我叫人进来,然后我出去,等完事儿了我再进来,给你洗漱,这样总行?”   宋知濯仍然偏着眼不看她,脸上的血色渐渐散尽了,又徒然剩一片苍白。   这种事儿,伤到了他支离破碎的自尊,明珠读懂了,慢慢退后,招呼两个小厮进去。   她在外间踱步等着,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人出来,便冲里头喊:“可完事儿了吗?”   里头响起一个小厮的声音,有些气喘:“还,还没呢,大奶奶再等一会儿!”   明珠打小没接触过多少男子,心里好奇未必男子小解都这么费时?在案上坐下,又静候了一会儿,才见两个小厮渗着汗出来:“大奶奶进去吧,有事儿再叫我们。”   这两人倒是脾性好些,明珠朝两人合十作揖:“多谢两位施主,菩萨在上,自当庇佑两位平安顺遂。”   “不敢不敢!大奶奶叫我明安,叫他明丰就成。”那小厮挠头傻笑,退到她身后:“大奶奶快进去吧,少爷等着呢。”   明珠目送他俩出去后才打帘子进去,只见宋知濯已坐到了一根椅子上,那椅子两边儿架了两个木轮,想来是方便人推他活动的,这下可能省好些事儿了。   她走进后,在案上拧了帕子去替他擦脸,甫跪在地上,抬起手有些诧异:“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宋知濯自然还是不能答她,只盯着她看,面无异色。   “大清早就出这么多汗,我替你把身上也擦擦,免得吹了风着凉。”   3. 无言 小小女子大言不惭!   宋知濯的头微靠着椅背,显得他有些高傲和不屑。   明珠细细替他擦拭,从饱满的额头到他些些抿着的唇,她弯着腰靠得很近,宋知濯能清晰捕捉到她被香火熏出来的独特香味儿,他闪了两下眼睛,从她纤巧的鼻子挪到她翘着的唇上。   那嘴唇一启一合,问着可笑的话:“他们是不是不给你水喝,就怕你老是小解?”   她说得算是委婉了,原本要问“怕你尿床”,为了照顾这个人所存无几的自尊,她绞尽脑汁拐着弯儿说话:“没事儿,你想做什么就哼一声儿,我一点儿不怕麻烦。”   擦完了,明珠把帕子搁到水盆里,自己端出去,在门口撞见提着食盒进来的两个小丫鬟,这两个小丫鬟见了她也不行礼,将食盒放到地上,抢了她手里的面盆:“大奶奶,这种活儿还是我们来做吧,您去喂少爷吃早饭。”   想来收拾面盆比喂饭这活儿轻松多了,明珠也并不计较,提起地上两个二层象牙镂空的食盒,转身进去了。   这间屋子,从昨夜到现在,几乎没有人愿意进来,除了阳光扑着浮尘,谁都不愿意多在这里逗留一刻。明珠暗自叹息一声,拖着暗红裙摆将食盒搁在桌案上。   “让我们看看今儿吃什么?”明珠扭头,冲宋知濯眨巴了两下眼,像逗弄小孩儿。   “啊……是粟米粥,闻着就香!”她端出两碗粥,又一一端出两三碟小菜:“炒芥菜,还有腌胡瓜。”   将饭菜摆好,她用力推着木椅靠近后,坐在另一根圆凳上,端起碗舀了一勺粟米粥送到宋知濯嘴边。   宋知濯却轻抿着唇,别开了眼。   “怎么?你不爱吃这个?”明珠微蹙着眉,收回手来:“这多好啊,我在庙里都吃不上这么好的粟米,只有佛诞时托菩萨的福我们才能吃上呢,这个都不吃,还想吃什么?”   这小女子真是没见过世面,宋知濯在心里头窃笑。他睥睨着明珠暗自垂头,隔了一会儿,又见她豁然开朗地抬起来,眼里闪着这世上最耀眼的星辰,莺心巧啭:“好吧,我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吃的,你且等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搁下碗笑着跑开了,还穿着昨日那身嫁衣,如火如荼,像一只赤炎飞蝶。   明珠在院儿里拉了个玩耍的小丫鬟问:“请问施主,厨房在哪里?”   那小丫鬟正在摘花儿,闻言头也不曾抬:“大奶奶去做厨房做什么?一会儿你该去给老爷和夫人请安了,可别瞎跑。”   话刚说完,就见青莲荡着裙摆从院儿外进来了:“哟,大奶奶还在这儿?赶紧去给老爷和夫人请安,走走走,我带你过去!”   明珠被她拽着手腕,一面行一面问:“青莲姐姐,一会儿能给我指指厨房在哪儿吗?”   “你问厨房做什么?”青莲诧异回看,对她没有对上的尊敬,却有几分看妹妹似的亲昵:“是早饭不合胃口?你且将就些吧,这院儿里吃的就那些,想吃山珍海味可没有!”   “我倒是无妨,是宋……少爷不大喜欢。”明珠跟着她绕过一条翠竹夹道,拐出宽敞的石板路:“我想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你瞧他都瘦成那样儿了……”   青莲在一簇芍药前站住了,松开她的手,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到底是你们修行的心善,你有这善心是好的,可我告诉你,你别费事儿,少爷连头上也伤着了,嚼不动那些硬的吃食,有粥囫囵咽下去就成了。再则他是头先一位夫人生的,那女子出身不高,府里上下都不大待见他。”   明珠将清明透亮的眼眸凝视过去,弯起嘴角:“姐姐,我们佛家常说众生平等,我既蓄了头发来给他冲喜,自然不管他是什么三教九流牛鬼蛇神,我只管渡他出苦海。这样我回头到了佛前,也好说嘴不是?”   “你……”青莲嗔怪她一眼:“我看你是在庙里呆傻了,满嘴什么佛啊渡啊的,你能渡得了他?你只当他还能好?多少大夫看了都没法子,难道凭你念几回经就能好了?”   “……那也不能放着他不管啊,他好歹也是活着不是?姐姐放心,我自然不会给你们找麻烦,只求你顺道给我行个方便就成。”明珠背靠一片芍药,单手作揖,这画面既虔诚又略显怪异。   青莲干瞪她一眼,无奈叹息,重又拉起她的手腕:“行了行了,我就当是为你,先去见老爷夫人,回来再带你去。”   到了那边儿,宋国公已经有事儿自忙去了,剩一位穿鸦青长褙的贵妇人端坐上榻,只见她头挽圆髻,当中簪一根嵌红宝石的月牙金钗,眼角微不可察两条淡淡细纹,身形婀娜,半生风韵,手稍一抬,袖口似有飞凤而来,正是国公夫人张氏。   她抬手去端案几上一个靛蓝汝窑盏,腕上的满翠镯子嗑着几沿,发出清脆冰凉的声音:“怎么这么晚才来?新媳进门,倒要让公公婆婆苦等?”   明珠仍是单手合十作揖,有礼的一笑:“请施主宽恕,是我失礼了。”   张氏呷一口茶,将盏轻搁,这才抬头打量了下明珠,旋即拧起细眉,漠然的嫌弃道:“怎么还穿这身儿?你过来门时你师父没跟你讲讲我们这里的规矩?”   明珠还未反应,只见青莲匍匐跪下:“夫人恕罪,怪我们还没来得及跟大奶奶细说!”   “她是乡野丫头,你们该多提点着她才是。”张氏舒一口气,宽宏大量地抬了下手:“罢了,见也见了,下去吧。”   明珠就这样走了个过场,又跟着青莲出去了,青莲一路碎碎念:“我的奶奶,你怎么穿着这身儿就出来了?难不成还想当一世的新娘子不成?”   “我没别的衣衫了,只有一身儿从庙里带出来的,昨夜穿着睡觉了。”明珠俯首自视,暗暗惭愧:“真对不住,连累了你挨训。”   “算了,我让人多给你做两身。”   两人于岔道拐了方向,一路往厨房里去。这也是个小院儿,烟火袅绕,香气扑鼻。青莲将她领进一间屋子,冲着偌大的灶台一指:“你就在这儿找找吧,我去跟厨娘们说一声儿,那边有事儿,我先回去,你能自己找回去吧?”   明珠头如捣蒜般细碎点着:“多谢姐姐。”   青莲走后,她在厨娘的指点下翻了许多笼屉,没一样是宋知濯能吃的,于是挽了袖口,从缸里捞了两只虾,抽筋剥皮,剁得稀碎,在一口锅里烧水加米,打算熬一碗粥。   宋知濯等了太久,久到他有种错觉,那个小女子从没出现过,是他臆想出来的。   他始终坐在木椅上,对着内间转向外间那两道斜挂着的藏青锦帘,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纹丝不动的光景,习惯了麻木僵硬,他遥望着,心头那一点萤火逐渐又重归黑暗。   就在他轻吐完一口气之后,那股古刹沉香又回来了,随过堂春风,渐渐席卷他整颗枯竭心脏。   帘子后头明珠出现了,脚踩莲花,步步生香。   她笑着走进:“等久了吧?可是饿了?真是对不住,刚出去才想起来还要拜见老爷夫人。”她从食盒里端出一个稍大的碗,香味儿扑鼻而来:“我去厨房给你熬了虾粥,这东西可精贵,你赶紧趁热吃!”   宋知濯险些咽了下口水,他忍住了,盯着明珠对坐下来,执起勺子喂到他嘴边,这次他张嘴了,微微皱眉。   “哎,这就对了,好吃吗?”明珠歪着脑袋倩笑,还是像逗孩子,她再喂过去一勺,扭头张望一下,回转过来将声音放低:“我同你讲,我小时候也吃过虾,在扬州,那时我饿了三天,正巧要饭时路过一家大酒楼,有位客官前脚走,我见他桌上还剩下好多菜,真是可惜,我趁掌柜不注意,跑进去抓了两只虾就跑……”   说到此处,她噗嗤乐了:“盘子里还有个大猪蹄,可惜我当时害怕,只抓了两只虾,真是没出息,这辈子就那么一次机会可以吃猪蹄子……”   她一勺一勺喂着,宋知濯一小口一小口咽着,听她的故事,像置身戏园子里听人说书。   “后来跟师父修行,再也吃不着肉了,起先还馋,后头就不大想了,今儿骤然在你家厨房见悬着的一条火腿,倒叫我想起这事儿来,很多年了……十年了吧?那时我七岁。”   两年来,除了粟米粥,宋知濯再没尝过别的滋味儿,下人们嫌他麻烦,熬一大锅每日分食,他原本也不在意,今儿却不知怎么了,突然嫌弃那黄橙橙的一碗稠物,眼下这碗不大精细的吃食倒是勾起他的食欲。   这只檀釉汝窑碗眼看见底儿,明珠却仍然喋喋不休:“那时我常常吃不上饭,也没你这样瘦呢,你该多吃些,我知道他们做的不合你的胃口,你要是不嫌,日后我给你做,等长些肉出来,就让人扶着你站一站,这样天天躺着哪里能见好?好骨头都能躺散了……”   宋知濯的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变得玩味起来,他在笑她愚不可及的想法,一个羸弱女子,也妄想要拯救一个瘫子?   明珠不经意地抬头,便对上他讥讽的目光,她先是惊愕,随即抬起手,很不端庄地在他被华服衣摆遮着的腿上一拍:“怎么,你还瞧不上我不成?”   那条腿也只剩一层单薄的肉皮和硌人的骨头,明珠顷刻间又心软了,看向他,嘴里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怎么能打你呢?真是对不住!佛祖在天上看到也要怪我倚强凌弱了……”   4. 相对 明珠好厨艺   她这软嫩青葱的几根手指能有多大力气?宋知濯并不觉得疼,只像是被人掐了麻筋,使他周身麻痹的神经都有些痉挛,这些末梢直牵心脏,他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干枯的心被人攥了一把,一松开,血液开始沸腾。   宋知濯疑惑地想,难道这小女子真有渡人苦难之力?   吃完粥,明珠倒了碗水送到他嘴边:“喝吧,别怕小解,有我在呢,我不怕麻烦。”   有我在呢,多么蛊惑人心的一句话,宋知濯不乐意听,他闪烁着眼眸避开了她灼灼的目光,看向明瓦槛窗外那棵随风摇曳的桂树,太阳投射进来,在地上映了一簇斑驳的叶影,那一片阳光,再差一点儿就能照到这张案桌上了。   “不用跟我不好意思,你就当我是你的丫鬟,”明珠手里固执地捧着碗,抵在他的唇边:“什么活儿我都干过,真的,我做得来,你别笑话,我怕是比你院里那些丫鬟都能干呢。”   宋知濯收回眼,将她望尽自己的一片寒潭里,凝视片刻,他张了嘴,喝了半碗水。   明珠轻笑:“是我粥煮得太咸了?”   她收拾好饭桌,将食盒送到屋外,正好娇容在廊下背靠暖阳做绣活儿,看见她也不接过去,坐在下头讥诮几句:“大奶奶不得了,洗衣做饭样样拿手,既然如此,我们也乐得轻松,各人洗各人的衣裳就好了。”   明珠了然一笑:“自然不能劳动姐姐,少爷和我的衣裳我自己洗就成,姐姐只管忙你的。”   “你还真够清楚自己身份的,”娇容鄙视她一眼,像唾弃一只野猫野狗,扭转纤腰,斜露绣鞋,上头翘挺的布扎牡丹花顶着裙边儿:“我可先警告你,别有事儿没事儿就烦扰我们,自己个儿能做的就做,也别真当自己是个主子,什么事儿都擅自做主,这院儿里自有做主的人。”   “这是自然了,有什么不懂的还要请教姐姐们呢。”明珠合十作揖:“姐姐先忙着,我进去了。”   她转身进屋,在宋知濯轻蔑的目光中盘坐在南墙下,拿起她那串菩提,嘴里又喃喃念起来。   宋知濯斜看着她的背影出神,一对平直孱弱的肩,居然企图负担起自己这个沉重的累赘,真是痴人说梦!   时光凝滞到傍晚,太阳渐渐收回了普照,这间屋子变得微凉,明珠打了个冷颤,收起菩提爬起来,将宋知濯推到床边:“坐了一天了,我扶你到床上躺着。”   她先将他的双腿抬到床上,手穿过他的腋下,自身后奋力地将他从椅上挪动起来,她日常劈柴担水,这副小小的身子有过人的力气,宋知濯小看她了。   她自背后紧紧贴住宋知濯,宋知濯能清晰的感觉到,她不大明显的一对胸脯抵住自己的后背,它们很软,软到使他险些沦陷,软到他消沉的情/欲又有些躁动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受了。   而明珠毫无察觉,只顾着使蛮力,连宋知濯束髻的发带缠到了她的脖子上也不自知,一起身,就被勒得吃痛,她好笑地将缎带绕下来,捧在手心望着他笑:“你还未及冠啊?哦……我忘了,师太说过,你今年十九,我十七,比你小两岁呢,怎么倒觉得你像我兄弟似的?”   她坐在床边,给他细细掖着被角:“太阳落山还是有些凉,你可别冻着了。”   “大奶奶在不在?”   倏地,外头响起青莲的声音。明珠赶紧从床上走下去,冲外间喊一声儿:“在的,青莲姐姐进来吧。”   青莲捧着叠好的几件衣裳进来了,未看床上一眼,只交到她手上:“这是她们不穿的衣裳,你先穿着吧,别看旧,都是好料子,你八辈子也没穿过的。”   明珠搁在妆案上,再三谢过:“麻烦姐姐了,那就把要给我做的还给姐姐们吧,我穿旧的就成,这已经尽善了。”   “成吧,你先穿着,回头我再给你搜罗几身儿。”青莲朝床上淡淡一瞥,头上一支珍珠步摇随之轻微晃动,她压着嗓子小声说:“你可别给他喝太多水,值夜的小厮都在角门外头,谁都懒得动弹,回头要抱怨你!”   “我知道了,谢姐姐提醒,姐姐快回去歇着吧,老是烦劳你,怪不好意思的。”明珠温柔地推着她的手。   青莲一步一回望:“嗳,那我走了啊,你一会儿把那些衣裳试试,有不合身的我拿去给小月改,小月最会做针线。”   明珠在妆案下目送她远去后,将那一抱衣裳搁进了那占了一面墙四的黑檀雕花大衣柜,那里头全是宋知濯的衣裳,她在角落里找了个空隙堆着,只零星一点儿地方。   自己兀自闯进了这个府邸,这间屋子,现在又闯了他的柜子。   暗自叹息过后,她点上蜡烛,不知从哪里寻摸出一个小炉子及几枚银骨炭,点了烧水,冲了一盏热茶捧到床边,扶起宋知濯,吹了好一会儿才递到他嘴边:“喝一点儿,庙里的菜淡,都习惯多搁盐,我看你一定齁着了。”   宋知濯不为所动,明珠细瞅,才发现他额上出了密密一层薄汗,她在枕头底下掏出一张青灰丝绢,替他揩汗:“热了?你哼一声儿啊,我就不给你盖这么严实了。”   她再度将茶盏抵到他唇边,送了一个明明澄澄的笑:“喝吧,别硬挺着了。”   宋知濯最终妥协了,他太久没有随心所欲地饮水了。   今夜星稀月明,宁静祥和,窗外桂树沙沙细响。这是明珠嫁进来的第二个晚上,她不知道别的夫妻怎么样,是不是也像她这般妻不似妻,主不似主的?不知道哪里不对,可她隐约感觉,他们不是寻常样子。   她照常给宋知濯唱起家乡小调,还是昨夜的曲子,宋知濯觉得像夜莺吟唱,比一切他听过的一切琵琶落盘都好听,他被绕进她飘浮流淌的清音里,一同陷入永夜。   等明珠睡过去,宋知濯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偏过头来,刻画她背过去的轮廓,那是一条蜿蜒连绵的曲线,一种女子独有的柔和起伏。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离着半寸的距离,从头往下,临摹这一条温柔的山川河流,直至她的腰线处,他收回了手。   其实明珠有些偏瘦,缺乏女子婀娜多姿的妖娆,比宋知濯见的青楼魁首、闺秀小姐要逊色许多。可他却认为,她单薄的身躯是晨雾,她明朗的笑容是朝露,带给他的是柳暗花明的惊喜。   不过鸡鸣,明珠又悄么爬去亭子里念早课,带着一身雾气回来,在帐子外头换了一身昨日青莲送来的衣裳。   滑不溜秋的料子,她从没穿过,罩在身上总有种天上流云的感觉,她不大习惯,抬着手转了好几个圈儿。   宋知濯早就醒了,帐中还暗,外头却透着亮光,他侧着头不动声色地看明珠在朝阳里舞动,那一条浅绿的月华裙洋摆着,上身是嫩粉的单襦,当中系着翠绿的裙带,衣襟和袖口仿佛绣了一圈儿翠绿的花儿,看不清什么样式。   她真像一根飞舞的羽毛。   他含笑暗想,直到听见明珠靠近的动静,他才将头侧回去,端正的阖上眼。   “你该醒来小解了,”明珠轻轻晃动他的肩,见他睁开眼,她便弯着眼角一笑:“我去叫明安明丰进来,你等着啊。”   宋知濯遥望她远去,消失在外间的拐弯儿处,他穿着中衣撑起上半身,挪动双腿着地,自己小解完明安明丰才进来。   两人左右开弓,将他搀扶起来,一步一步随他挪动:“大奶奶在外头吗?”他问,声音有些暗沉。   明安笑答:“大奶奶说让我们进来,她去给您做饭。”他盯着宋知濯缓缓轻抬的脚面:“少爷好多了,再过两个月应该就能自己走动了。”   明丰在一旁附和:“可不是,上半年上身就能自由动弹了。”   宋知濯额上已出细汗,他仍坚持比昨日多走了几步。两人替他换上一件酱紫浣花锦襕衫,扶他在木椅上坐下后,将他推到窗户底下斜照进来的光束中,他端起一盏水呷了一口,眉间拢着阴云:“太夫人那边儿可有察觉?”   “没有,”明安压着声,弯腰凑到他面前:“这些日子,娇容往太夫人那边儿跑得少了,想来是深信少爷好不起来,便放松了些。”   “再盯着她,不可松懈。”宋知濯靠到椅背上,默了一瞬,又问:“宋知书呢?”   明丰走近答:“二少爷那边儿倒是没什么动静,自成亲后,他被老爷盯得紧,每日只在房中读书。”   宋知濯后靠朝阳,渡边的金光太耀眼,使他瘦得尖锐的五官陷在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从他的声音判断,并不轻松:“继续盯着,还有宋追惗那边儿,有任何异动都来报我。”   “那奴才们先告退了。”   二人行礼退下,宋知濯就在和暖的光照里懒洋洋地等,一袭清风撩动内间的帘子,扑到他身上,旋起他紫檀月白祥云纹的衣袖。   约莫半个时辰流逝,明珠提着那个象牙食盒进来,宋知濯这才注意到,她的发髻下头,用嫩粉色的绸缎缠绕下来一束松散的头发,交缠到发尾,打了一个结,剩下的绸带直坠腰臀,像乡间田埂上一朵儿卓绝野花。   今天没熬粥,她端出来一碗飘着蛋花的软烂面条,嗦进嘴里,一抿就能化开。   她边把宋知濯往桌案推,边笑着说:“给你换换口味儿,老是吃粥也不是个事儿,长不了肉,”她还是对坐着,用勺子捣着碗里的面,捣得稀碎才开始喂:“今儿少放了点盐,尝尝看?”   5. 偶遇 二奶奶楚含丹   等慢条斯理地喂完宋知濯,明珠才端起另一碗自己吃起来,“嗦嗦”地往嘴里吸着面条,很不端庄。   她嚼咽的间隙抽空睃一眼宋知濯,见他目光淡淡的瞥着自己,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可没你们这么规矩,吃饭就得快,不然活儿哪能做完?”   宋知濯看着她霞飞的脸颊,倏地涌现一股冲动,想开口告诉她“慢点儿吃。”   可下一瞬,明珠就反驳了他无声的冲动:“一会儿我给你烧水洗澡,完了把你里头的中衣换下来给你洗了。”她别过眼去,尽量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你都有味儿了。”   等尴尬消散她才回过眼来,见宋知濯无甚悲喜地盯着自己,便亡羊补牢地替他缝补不堪一击的自尊:“我知道她们嫌麻烦不给你洗,没事儿,我不是来了吗?”   收拾完碗筷,她兔子似得飞奔出院外,在离得最近的火房烧了两桶水,担在肩上,一颠一晃的回来了。   不巧,在院里遇见娇容,她正和小月坐在亭子里说话儿,见了明珠,扭头跟小月笑谈:“你瞧,山野里来的,就是力气大!可比咱们强多了!”   小月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口,颦着眉低声说:“你别这样!”抬头扬起个笑脸招呼明珠:“大奶奶快进去吧,一会儿水凉了,我来帮你吧。”作势就要起身。   明珠赶忙挥摆一双翠绿的袖口:“姐姐坐着吧,我能成!”   “这种活儿大奶奶吩咐一声儿就是了,哪里要亲自来?”   话虽如此,明珠到底不敢,这里每个人都厌烦宋知濯,若是再给她们找事儿,他们还不得恨死他了?她只轻笑着挑起担子:“自己就能做哪用劳烦姐姐们?我来了不说不能给姐姐们减减担子,反而还要劳烦姐姐们不成?好4我进去了,姐姐们玩儿吧。”   她又吭哧吭哧挑来一担凉水,和倒进西面里间一道描仕女图台屏后头的浴桶里,这边屋子也有两张楠木床,原是给陪夜的丫鬟睡的,自宋知濯瘫了之后,就没人再来陪夜。   明珠试试水温,微烫,这才弯起嘴角将宋知濯推了过来,她先解了他酱紫的襕衫,脱完就犯了难,若给他脱光,岂不是犯了色/戒?   宋知濯心里暗笑,盯着她想看看她又欲如何。   还能如何?明珠嘴里咬牙,心里直念“阿弥陀佛”,将心一横,解了他的中衣带子,剥开衣裳,露出一副颓败枯骨,她一点点“歪念”立刻变成唏嘘。   她将人一个胳膊一个腿儿的挪进浴桶,解开他的发带,先洗了头发,后搓了上身。然后拿起边上藤条凳上宋知濯的发带,蒙在自己眼上,挽了两圈儿,在脑后系了个紧紧的活扣。   “我现在要把你裤子脱了洗……”她稍有犹豫,然后壮士断腕般将手埋进水下扯他的绸裤。   宋知濯放肆地盯着她动作,低头往望向水里她握着帕子的一双手,那双手软白的手其实在手掌处有些薄茧,当她滑过自己双腿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他死死盯住明珠在水里游走的纤枝,它们摸索着擦拭他的身体,好似几尾活泼灵动的鱼。她看不见,所以她不知道,他的血脉正跟着她的指端游弋,四肢百骸真正地苏醒。   两年,他都快忘记这种感受了。   宋知濯扬着头,喘出一口重重的气。   明珠耳聪心明,她听见了,赶紧停手,偏着耳朵试探地问:“可是我手重弄疼你了?”她将嘴角翘起来,像责备一个孩子一样:“忍忍吧,不使点儿子力气怎么洗得干净?”   她看不见宋知濯在用何种饱含浓重情/欲的眼神看着她,她自然也不知道她现在像一只以身饲狼的小白兔,仍然用她黄莺一样的声音碎碎呢喃:“洗干净了就神清气爽了,况且你这病就得多泡泡热水,那经脉活络了不是能好得快些?我实在也不知道,只是听别人都这么说。”   她笑了,带着古刹身后那片山林的草木清幽:“我小时候有个弟弟,他洗澡可没你这么听话,满盆水能扑腾出来半盆。”   宋知濯从情/欲里跋涉出来,端正脑袋靠着浴桶凝望她,忖度片刻,从嗓子眼儿里滚出一声:“嗯?”   这一声儿哼哼如同黑暗深渊里的回响,明珠抛下的石头落了底,她先是一愣,然后从嘴角往外荡出一个鲜艳明媚的笑,连周遭的水雾都变得酣甜:“你是想问我后来?”   “后来……”她继续为擦洗着,蒙着眼上的发带也蒙住了她半个鼻梁,露一个娇俏可爱的鼻尖,鼻尖两侧的弧度变得有些局促:“后来我娘说带我出去买果子吃,把我卖了,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估摸着他现在也成大小伙子了,已经考取了功名也说不准。”   “嗨,这有什么?”明珠的手顿了一瞬,又在宋知濯的脚趾头擦起来:“《地藏菩萨本愿经》里不是有讲: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   宋知濯无话回她,只静静看她将帕子仍进水里,站起来颇为志得意满的叉腰道:“大功告成!”   一切停妥,明珠将宋知濯推回卧房,搁到窗户底下,将四扇棂心老红木槛窗全然推开,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条干净棉布,在身后给他擦着头发:“你看,这天儿真好,你们院里这些花儿也开得好!”   这一刻,宋知濯第一次庆幸那些势利眼的下人都嫌弃自己,否则他们会进进出出,撞碎这个宁静和煦的下午。   “嗳,我看你外间书房上好多书,我能翻吗?”明珠哈着半腰扑在他耳边轻问:“除了佛经,我好少看别的书,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下了?”   她背后与绸缎缠裹的那束乌发从宋知濯的肩上垂到他的胸膛,如丝丝缠结的红线,伸出个线头,要将他的心勾出去,他垂下睫毛斜瞥一下,全然没有听进去她的话。   “那我就自便了?回头去翻翻,有没有什么妖怪志异的故事?”明珠将他的头发已捻得干燥,从旁边妆案上拿了把素色檀木梳,一下下梳抓起来,替他挽起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   “戴簪吧?你用绸带我扶你不大方便,老缠在我身上!”她低低抱怨,最终从案上拿了一支玉笄替他插上:“这样儿也好看,精精神神儿的!”   她为宋知濯新换了一身衣裳,落到脚面的月白直袍,中间扎了条漆黑的金线绣云纹的腰带,脚踏黑靴,胸前用银线纹了两只鹭鸶,一只仰首,一个垂头。   显得这副瘦如枯骨的身躯亦有几分挺拔英朗。   明珠瞧得心里高兴、嘴上直乐:“你这样看着,真像个小公爷了!我在庙里时就见过许多世家公子,你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差!”   宋知濯将那双黯淡的眼睛垂下来,在她脸上漠然一瞥,明珠蹲在他面前,毫不矜持地撑在他膝盖上,扑扇着睫毛疑惑地问:“怎么不高兴了?”   然而宋知濯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是听她提起“许多世家公子”,他心里便没由来的紧了一下,滞后一跳。   明显是得不到答案的,明珠也不过于纠缠,站起来,望天上日头已经偏西,桂树的叶影又照进屋里来,她扭头璀若星辰地一笑:“我去给你做饭,今儿吃炖得软烂的猪蹄子好不好?”   宋知濯心内失笑,望着她浅绿的月华裙摆消失在那处转角。   明珠熟门熟路往厨房行去,行至芍药铺径的岔道口,蓦然被人一声儿,“明珠!”   她立在一座奇异太湖石假山下回首,自另一条阡陌上,远远走来一位弱柳扶风的婀娜女子。   那女子青丝挽就,云鬓轻松,只见她迈着细碎的莲步,肉桂色的轻纱罗裙边儿随之飞舞,腰上坠着的紫罗兰玉禁步左右轻晃,活脱脱儿是从画里走来的美人儿。   等她走进了,明珠单手合十:“施主认得我?”   那女子莞尔一笑,眼角泛着一丝炎凉:“你是新过门儿的大奶奶,我怎么能不认得?”她怀靠黑檀宫扇,将双面牡丹靠向嘴角,掩着轻笑:“我是二奶奶含丹,娘家姓楚。”   “二奶奶万安!”明珠再度合十作揖:“我在这里没见过几个人,一时不认得二奶奶,望二奶奶莫怪。”   楚含丹将她细细打量,娥眉微蹙:“你怎么穿这么一身?这是丫鬟的服饰,难道是下人们苛待你?那起富贵眼,向来都是欺软怕弱的,你可别任由她们摆布了。”   明珠咧开牙笑起来:“谢谢二奶奶提点,他们都待我挺好的,只是我的乡野来的,有些不懂规矩,不敢轻易唐突。”   “那就好,”楚含丹轻点着头,头上珍珠步摇的两个坠子相撞出悦耳的清响:“……大少爷呢,他对你好吗?”   她的眼睛里抛出一条长线,顺着线头看过去,明珠望出一丝掩盖着的柔情,她奉上一个巧笑:“大少爷连话儿都不会说呢,也谈不上好不好,他要不躺着要不坐着,我自个儿闲着就抄抄经。”   搭讪半天,大概就是为了问这一句,得了答案,楚含丹轻悠悠地摇着宫扇,冲明珠抬抬手:“你去忙吧,改明儿我去院里看你,横竖我一个人也怪闷的。”   明珠再三礼让,送她远去后,才踩着青石板往厨房里去。   6. 落水 湖里的水真冷啊。   软皮烂肉的猪蹄子,花了两个一个多时辰才煨出来,端到宋知濯面前后,明珠自己舀了一口尝了下,的确已经软烂到不需要细嚼的地步。   一勺一勺哺喂到宋知濯嘴里,怕他觉得腻,还将一块儿西瓜捣成汁喂他。   她一个胳膊肘半搭在案上,另一个胳膊一抬一收,每个回合都渐渐将宋知濯点点滴滴的生命力重新汇聚,她细细与他说着闲话儿,“头先去厨房,遇到你们家二奶奶,长得真好,就跟你墙上挂的仕女图一样!”   她再递上勺时,宋知濯抿着唇,偏过眼去。明珠撇下嘴角,瞪着大眼看他,“你这人,惯会使性子的,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顷刻,宋知濯又将眼偏回来,扫过她的手腕,滑下去的翠绿袖口露出半截白嫩的皮肤,光溜溜的,不见原先两个玉镯。   明珠顺着他的眼神自视一瞬,恍然大悟,“哦,那个镯子是你们家送聘的时候给的,我戴不惯这些首饰,收起来了,就搁在你案上的小箱子里,连那两根玉簪一起。”   她只思度,自己不是这里的正经奶奶,不好白要别人的东西。   此刻,外头有女人嬉闹之声,明珠见宋知濯皱了下眉,便起身走到窗下去看,是娇容及几个小丫鬟,正扑在一处嬉闹,你丢我一朵花儿,我仍你一片叶,俨然一副美人戏春图。   天上残阳未收,自天边泛出一道金光,久照这人间荒诞。明珠暗自垂头,叹息一声儿,将几扇槛窗轻合,走回宋知濯面前,巧笑安慰,“没事儿,他们乐他们的,咱们说咱们的话儿。”   她扯正裙边儿盖住脚面儿,在他膝盖上轻拍一下,“嗳,趁天未黑,我推你出去走走吧,你也带我逛逛你们家这院子。”   宋知濯将眉头放平,盯着她细看,见她巧笑逗趣:“你们家也大,除了那日去给你家太夫人请安,我来来回回就在厨房和这院儿里两头跑,别的风景倒是没机会见见,我对你也算尽心尽力了,你就带我去长长见识吧?”   见宋知濯面色无疑,明珠便自作主张,将他推了出去,一路闲逛,这府邸太大,处处可见巍峨的亭台轩榭,她一双眼睛走马观花似的忙碌。   行至一片小湖,湖心有座亭子,她抬眼去看,漆黑的匾上用朱漆描了“烟台亭”三个草书,下头有一棱边桃木桌,配了几个圆凳,明珠暗暗咂舌,这闲处都摆得如此阔气。   推着宋知濯从亭子里退出来,绕出那道九曲回肠的水廊,岸上风摆垂柳,离了一寸,就是条青石板的小路,两人沿着湖边儿一遛走,明珠在后与他闲谈,“你家跟宫里比也不差吧?我瞧着一草一木都是精贵,更别提那些石座宫灯,还有那些牡丹芍药,海棠落英。”   她这里花心争吐,宋知濯只淡淡听着,他早就看习惯了,那些山木水石,在他眼里不过是些魑魅鬼蜮。   忽然闻得有人说骂,抬眼去看,见岔道上迂过来三个女子,头上挽着单螺髻,穿着鹅黄石榴裙,明珠认得,娇容也穿过这样的服饰,想来也是府里的丫鬟。   那三人渐渐走进了,不知是不是受了哪位主子的闲气,脸上明显余怒未消,打量一瞬明珠,瞥眼一看木椅上的宋知濯,便“噗呲”一笑,“瘫子还出来闲步?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随后这丫鬟又虚行一礼,漫不经心地讽刺:“哟,大少爷这是跟新奶奶出来逛呢?好多时不见,大少爷可好?”   明珠半步向前,规规矩矩地合十作揖,“几位施主万福。”   那丫鬟斜过眼来,将她从头到脚细看了一番,“听闻咱们家新大奶奶是庙里出来的,果然没错儿,跟庙里那些小姑子一个派头,只是……出家之人向来不沾红尘,怎么大奶奶这么快就跟我大少爷夫妻和睦上了?”   她说话儿颇有些淫/意,旁边一位也不服输,搭了她的话儿,说得更污遭几分:“嗳,那庙里的女子久不见男人,可不是就如那饿虎扑食一般?这一见男人呐,也不管是瘫的瘸的,扭着身子就往人怀里坐。可惜这是个贱种,一辈子也体面起来!”   “哎呀,你怎么连这种脏事儿都说得出口?”   “怕什么?能做出来还不让人说?”那丫鬟扭脸讥笑。   明珠无头到脑的被她们抓住撒气,听了半晌,笑已僵在脸上,只得尴尬避忌,“几位姐姐聊,我们先不叨扰了。”   她推着宋知濯打算错身过去,不知是哪个丫鬟,眼疾手快,伸出绣鞋扫了一块石头过去卡在木轮底下,明珠不防,那木椅便直往湖里栽下去。   “噗通”一声,宋知濯连人带椅子都跌进湖里,那湖水有些草腥,他闭眼缓缓往下沉陷,直到被水面淹没,他还在揣度,该不该自己游上岸去。   下一刻,他就否定了这种摇摆,任凭沉浮。   水面渐渐归于平静,荡开的涟漪慢慢合拢。岸上那三个丫鬟见状,自嫩绿绣边儿的袖口里掏出手帕,纷纷捂嘴直笑。   而明珠,立在一边木了身子,眼睁睁看着宋知濯的身影消失,这一刹,仿佛湖水也灌进自己的口鼻耳朵里,那种可怕的窒息时隔多年,携带刺骨寒冷卷土重来,将她重重包裹。   但下一瞬,她便当机立断将自己从过去的思绪里拉回来,横扫一眼身边三个丫鬟后,“噗通”跳入水中。   宋知濯再次看到她,眼见她和湖面的波光一起游荡过来,她的长发随水游移,慢慢缠绕在自己指尖,她的手揽住自己的腰,拨开水面,又让他又重回天地。   狼狈上岸,明珠按捺惊魂,将宋知濯扶靠一棵杨柳,抬头一看,那三个丫鬟还在,她倏地不知哪里冒出股邪火,站起来,跺一下那双盛满水的湖蓝绣鞋,两手翻了个腕儿,抵于腰侧……   “我去你娘的三个小浪/货!你爹娘生你们就为倒屎用?张嘴就满口污遭,”明珠撤回一只手,搁在鼻前软软地扇了两下,“难不成是从下面吃进去又从上面吐出来的?要不怎么嘴里尽喷粪?在哪里受的鸟气,只管在姑奶奶面前撒?告诉你们,姑奶奶打小要饭,什么脏的臭的没见过?什么烂货地痞没遇到过?只管来!我倒要看看,是你他娘的死!还是姑奶奶我死?”   顿时鸦雀无声,她还不解气,弯腰从湖边淘澄出一把淤泥,用力一掷,洒得三人满身满头的泥巴,“滚你娘的小骚/毛!再杵着,姑奶奶把你们都丢湖里喂鱼!”   那三人震惊之余,提着裙子掸着泥一路跑远。   明珠气喘吁吁,这才得闲回头瞅宋知濯,见他两个眼睛鼓着,显然也是受了惊,她顿时萎靡下来,尴尬地蹲下身去,拨开他脸上凌乱的几缕发丝,“我……你也是看在眼里的,我这也是迫不得已。”   她旋踵背转过身,拉着宋知濯两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奋力撑地而起,咬着压根儿,“我背你回去!”   宋知濯高她许多,脚尖后搭在地上一路拖行,扑在她瘦弱软背上,听见她沉重的喘息,他渐渐感觉,这潦倒一生,终于上岸了。   回到院儿里时,已是天色鸦昏,天上悬挂一轮冷月,横照人间。   小公爷落水,府里无人问津,仍是明珠,挂着一身湖水,蒙着眼睛,将他胡乱擦干穿上衣裳,用被子裹住。自己则依旧放下帐帘,在外头就着昏庸烛火把自己收拾停妥,爬上床去。   她伸手碰了一下宋知濯,发现他仍是浑身冰凉,便掀了自己的被褥,钻进他的被子里,手脚并用拥住他,“一会儿就不冷了,一会儿就不冷了……”   宋知濯不为所动,明珠上下抚着他的手臂,“可别着凉了,等天一亮,我就煮姜汤给你喝,”稍一想,她便担心他误会,赶紧补贴上,“若是真伤寒了也不打紧,我最会照顾病人的,从前我师父病了,哪一回不是我伺候在病榻前?”   宋知濯没有回应,她半点儿都不介意,甚至有些欢喜,这些日子,对着一个哑巴,犹如对着一个永无回声的山谷,不会有声音回应她“你怪可怜的”“你命真苦”之类的话。   或许跳下去救他,除了明珠悲天悯人的佛心,还因那点儿被隐藏起来的自尊,虽已是卑微得不值一提,可跟宋知濯相较,也显得没那么可悲了。   她嘻嘻浅笑,将那点儿落魄倏然抖落,“我师父病着的时候倒是好些,没力气打人骂人,”随后又在宋知濯颈间轻皱一下鼻子,“等一好了,又整日教训我,有时候想跑,可跑哪里去呢?我可不想再过三两天吃不上饭的日子,要不就真的只有往勾栏瓦舍里去了……”   外头月亮不知何时已倒挂窗外,洒进屋内一片炎凉冷光,在这片寂静得了无生息的素晖中,宋知濯侧头,发现明珠在自己颈上已睡过去,他借着月光细看她的脸,娥眉紧蹙,嘴里淅淅在嘀咕着什么,凑近去听,隐约听见,“爹爹,求求您,水里太冷了……”   每一个字,都是蟹子倒尾,蛰在宋知濯心上,这种细碎的疼,令他觉得自己彻底活了过来。   确定明珠已睡死过去后,他才从自己的阴寒故国踏出脚来,伸着手臂将另一具同样冰冷的身体搂进怀里,轻声安慰,“乖,不冷了。”   拥着明珠,在这张宽广得寂寞的床榻上,他将十九年来独不得出、含垢忍辱后残存的零星情感,汇成从眼角滑下的一滴热泪,落将在她的脸颊,使她能得已安眠。   7. 伤寒 一场病。   青莲今儿早上当值,迎着一丝天光起了个大早,说起来一班一次都有规矩,值夜的丫鬟两名,早上伺候的丫鬟四五个。可自打小公爷瘫了,渐渐的谁也不愿大夜里的自找麻烦,明珠来了后,连早上当值伺候的丫鬟都撤了几个,只一个一个的轮着起早。   她站在那一片朝霞里头,左右等不见人,便提着石榴裙边儿,猫着腰往屋里进,谁知里头还是暗沉沉的一片,半点儿动静也无。   帐子里头,宋知濯仍旧死尸一样平躺着,里头那个影子倒是看着不大安份,一个身子都蜷着贴着这个活死人,青莲晃眼一瞧,便羞得一脸绯红,她假意咳了两声儿,外头那个自然醒了,里头那个全无反应。   宋知濯的眼神透过帘子,只漠然地在青莲身上一扫,便斜转回去,用余光看自个儿肩头的明珠,她眉头颦蹙,脸上一层微薄的汗,似一个尖儿上挂着水珠的嫣红水蜜桃。   明珠自半夜始,便浑身烧得滚烫,此刻,她陷在一个永无尽头的黑暗里,里头有一只鬼,看不清样子,正将她开膛破肚,银晃晃的刀子朝她肚皮刺下去,她却觉得剜的是她心。   那鬼在她肚子里鼓捣半天,猝然掏出一个什么来,捧到她面前给她瞧,她没瞧见那血糊糊的一团是什么,只看见那鬼咧着嘴,笑出白森森的牙,嘴角越扯越大,向她凑过来,她扑腾一把,大喊一声:“爹!不要!”   “这是怎么了?”青莲听见明珠梦魇,便撩开帘子躬着腰,越过外头趟着那人,将她那一对挂着金手镯的腕子伸出去抓明珠,“哎呀我的大奶奶,你怎的这么烫?”   混着那珠撞佩环的清脆连晃了两下也没人将人晃醒,她将眼睛扫向一如“死不瞑目”的宋知濯,拧紧两道柳叶眉,“你就这样哼都不哼一声儿?她都烫成这样了!”   宋知濯还是不哼,两眼干瞪着床顶,一副干瘪无声的弥留模样,青莲叹息着退了出去烧热水,想替明珠拧了帕子敷一敷。   就这么会儿功夫,明安跑了进来,扶着宋知濯是木椅上坐下,瞥一眼外间那处拐角,再瞥一眼帐帘里头的影子,最终还是三缄其口。   宋知濯跟着他扫过去,“没事儿,她伤寒了,现在昏睡着,听不见,你只管说。”   “少爷,昨儿怎么好端端的落水了?”明安凑得近,面上是拢着一团浓云愁雾,消散不开。   “哼,这有何奇怪?”宋知濯斜扯着嘴角,嗤笑一声,光束里的点点浮游,被他搅得滚滚翻涌,“是老二屋里的丫鬟,这么明目张胆,我看不像是他的作风。”   明安愁云未散,比先前还警惕几分,“奴才还是去查一查吧,虽说您眼下装作这副样子,只怕他们还是有疑心。”   “不用,宋知书没那么蠢。”宋知濯偏了下脑袋,朝床上往过去,“去给大奶奶抓点儿伤寒的药来。”   明安领命退下,他刚一走,宋知濯立即将椅子转了个儿,正对着床,照常装作一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来。   青莲的热水烧好了,帕子贴在明珠额上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她似昏似醒地翻动两片干得起皮的嘴唇呓语:“水……”   宋知濯就这么离得一丈远的看着,看被挂起的帐子里,她红的发烫的脸颊,上面汗涔涔地粘着几丝头发。   明珠被扶起来,手肘撑在床上,喝了几口水后倒是清醒不少,青莲端着碗刚一走开,她就对上宋知濯幽深的目光,她喊他:“你吃饭没有?谁给你做的?今儿我病倒了也没法子照顾你,你自己先吃些,可别饿坏了。”   “我的菩萨!”青莲旋过来,没大没小往床沿上坐下,将她重又按倒在那张暗红接花的被褥里,“你还有功夫管他?他自有人来伺候,你只管好你自个儿吧!怎么昨儿我才一错眼你就病成这副样子?你向来是最小心谨慎的人,无端端的怎么就跟人起了争执?”   明珠抬着腕子扯一下被边儿,将那段骂人的话隐去,说予她听,“原是我不小心,眼见几位姐姐心里不大痛快,还撞到她们手里去。不妨事儿,不过是被凉水一时浸着了,过两日就好的,倒劳烦姐姐忙里忙外的反伺候我,姐姐还是去歇着吧,只叫人帮我照看好少爷。”   青莲挽着袖口,捏着帕子在她脸上蘸一蘸,将那一层细汗抹干,露出一张艳红粉嫩的脸,把她看得一乐,“如今病了看着倒真似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了。我有什么?也值得你这样?不过是端端水水送送茶,原本就是分内的事儿,你安心躺着吧,一会儿自会有人伺候少爷吃饭。”   这晌明珠才得以宽心,抿着唇垂下睫毛,不大好意思地笑笑,“烦请姐姐倒杯给水我吃,凉水就成,心里火辣辣的烧。”   “烧就对了,”青莲旋群起身,一面往案上去,一面扭头嘱咐,“等把心里头的火烧出来,就能好了。”   水还未递到嘴边,明珠便急急够起来,从她手里将那只青绿官窑盏抢了过来,“哪里还要麻烦姐姐喂?我自个儿来,多谢姐姐。”她喝得急,水自两边嘴角溢出些许,完后也只用袖口随意一揩,又是那不好意思的笑,“姐姐去歇着吧,我这里不用什么,再趟回儿就成了。”   “也成,叫她们看见了,又要说些酸溜溜的话来刺儿你。我就在外头院儿里做些针线,你要有事儿就嚷一声,可别轻易开那窗户,回头风灌进来又不能见好。”   青莲这厢刚出去,明珠便撑起来,遥遥与宋知濯相对,两双眼睛四个珠子,无零星半点儿的闪缩,倒是像把一辈子都望尽眼里去。   他在光影里,身着黯绣兰花的牙白圆领袍,似一张薄弱却硬朗烫金贴。明珠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仿若能闻见他的味道。他好时,时常熏一种叫“返魂梅”的香料,她在束之高阁的柜子里翻到过。   这种独特浅淡的梅花儿香,曾于昨夜,萦绕在她每一段讳莫如深的往事中,使她纵使泥足在那些噩梦里时,恐惧的间隙,也感到隐隐的安全。   对看许久,眼睛已有酸涩,明珠轻眨一下,自混沌眼中滚出一滴热灼灼的眼泪,在黯淡帐中闪了又闪,像颗罕见宝石,晃得宋知濯心头一跳,随即便听见她含笑轻快的声音,“多谢你。”她说。   8. 旧情 二奶奶哭得很伤心。   “谢我什么?”宋知濯想说,最终仍是沉默。   不一会儿,便又小丫鬟带着满脸怨怼提了食盒进来伺候他用饭。意料之中,这一餐是一碗粟米粥佐两样酱瓜咸菜。   明珠就靠在床上静静看着他枯瘦的背影,在这个金堆玉切的的国公府,于这间雕梁画栋的房中,她找到了同类。她颠沛许久,总算找到一位与自己一样,被这人间抛弃的人,这使她第一次有了归宿。这种感觉,是跪拜在那些佛像前也未曾有过的。   时至申时,明安送来了药,明珠服下不过一会儿,便发了一身汗,她放下帐子更衣,将宋知濯深幽的眼神隔绝在外。   重新撩起帐子,她拖着病气下床,将他推至窗前,依然推开四扇槛窗,搬了根黑檀折背玫瑰椅挨在边上,坐下去,将一颗长发松挽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让我靠靠,我见天儿伺候你,你就当报答我了吧。”   宋知濯目视窗外桂树,面上镇静,胸腔里一颗心却突突跳得猛烈,他甚至有些害怕明珠会听见,他怕自己小心掩藏的爱意喷薄而出,更怕惊了这只短暂停靠的蝴蝶。   “床上躺得怪累的,真可怕,你这两年是怎么躺过来的?”明珠轻轻言语,说着她之前从不在意的话:“你是怎么瘫的?……难不成是到树上摘果子摔下来摔瘫的?”   她在宋知濯肩头盈盈笑着,自言自语:“再难不成,……是看上了谁家的小姐,去攀人家的墙头摔下来的?”说完,她先乐了,“我不过是随便猜猜,你可别生气。我知道……”   “大奶奶在吗?”   这厢明珠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外间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有些耳熟,探起头去看,原来是楚含丹。她穿着一件绯红长褙子,里头半掩一片桃红锦绣钿花衫,下头是一条月白百迭裙,似一圈圈涟漪,荡漾而来。   “哟,大奶奶在啊?怎么不吱声儿?我在外头喊半天了。”她见两根挨着的椅子,先是神色一滞,又立即缓和过来,“听说你落水伤了寒,我放心不下,便来看看你,你可好些了?”   明珠将宋知濯推到案边,邀她坐下,倒了盏凉水搁在她跟前儿,“二奶奶别见怪,屋里没有热水。”她自坐下,在两人中间的位置,“已经好了,多谢二奶奶记挂,还劳烦你亲自跑来看我,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楚含丹轻轻扇一下宫扇,便有扑鼻胭脂淡香,她瞥一眼宋知濯,把眼睛落到明珠脸上,“嗨,这有什么?我闲着也是闲着。上次不是说了要来找你说话儿?你我原本是妯娌,倒不至于这么生疏。你虽是乡野里的人,但我一见你就觉着亲近,你不要远了我才好……”   她眼里盈盈戚戚,把明珠看得羞愧,“二奶奶若是不嫌弃,就常来坐吧。您先坐着,凉水到底太失礼,我去给你沏盏热茶来。”   说罢,她起身不顾楚含丹的客气推拒,自往外头去,刚走过拐弯儿除就停下了,在帘子后头,竖起耳朵听了一刻,里头倒是安静,不闻有人说话儿,她摇首轻笑,这才出去。   等提着紫砂陶壶回来,靠近里间时,里头果然有楚含丹的轻抽声,“知濯,你还在怪我?”   不见有人作答,她吸了两下鼻翼,接着道:“你还要恨我到什么时候呢?你现在连看也不愿看我一眼了,可我有什么法子?想来你不知,我也从未跟你提过,今日我就要告诉你,那年你病倒后,我在家里提心吊胆,几天几夜不得安眠,揪着一颗心,总担心你……”   明珠闻得抽泣声音渐大,“我来看你,你只闭着眼睛不愿见我,我知道你当时是怕我瞧不上你,我不怪你,我只在心里暗暗起誓,不管你还能不能好,我都要嫁给你!咱们自小就是定了亲,又在一处长大,我早就当自己是你的人了!”   她苦苦凄凄说了一大筐,还是不见宋知濯有何反应,也不求他有什么反应了,只想着将心里的委屈倒一倒,“后来,大夫都说你不能好了,我仍旧是横着心非你不嫁,可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竟把我与你的亲事安到宋知书身上!我哭过闹过,吵嚷了多少回,他们也不听,仍旧将我嫁给宋知书,你只知你不得已,可知我的不得已?你心里只怪我,可想想我的不容易!”   她这声音愈发大了起来,哭声也愈见凄厉,外头窗户还开着,明珠唯恐被旁人听了去,便虚跺了两脚,咳了两声,提着壶撩一下帘子进去,“让二奶奶久等了。”   楚含丹扫她一眼,捏着手帕匆忙在颊边印了两下,起身作势要走,被明珠叫住:“我刚煮好的茶,二奶奶喝一盏再走吧?”   见她裙摆滚动,又往前迈了两步,明珠也就顾不得虚掩了,“二奶奶,脸上全是泪痕出去叫人看见岂不是要议论?还是略坐坐吧,等缓缓再出去。”   这下楚含丹才止住脚步,旋踵回来,惊诧地看着她。   “我没听见什么,二奶奶放心,”明珠招呼她坐下,倒一盏热茶予她,又倒出一盏,搁在嘴边吹吹,一面送到宋知濯嘴边,一面轻笑,“我自小修行,最不爱理红尘俗世,是半个字也不会多说的!二奶奶以后想来就只管来,横竖与我说说话儿,我成天对着这个没嘴的葫芦也怪闷的。”   “闷葫芦”宋知濯就着她喂过来的盏,眼睛斜瞟她一下,明珠与他对视过去,似笑非笑,半点儿也不惧怕,“二奶奶,好些话在这里可以说完,只是一出这门儿,再有话就只能往肚子咽,再有泪也只能往心里流!否则,你会害了他。”   楚含丹脸上泪痕凌乱,那一层淡淡胭脂似乎也跟着黯淡些许,她用帕子掩着喝了一口热茶,冷静下来,“没想到大奶奶是这么一个耳聪目明之人,我头先倒是小瞧你了。”她勉力一笑,眼望明珠,“我父原是从四品宣威将军,为了攀权附贵,自小就把我定给了他,后来他病了,我父亲又升任正四品殿前副指挥使,便另攀高枝定了他二弟,我知道他心里怪我,这也是我心里的一个结,故而来跟他解说解说。”   明珠从嫩黄罗衫袖口里也掏出一方手帕,在宋知濯嘴边蘸了两下,扭过头来与她对望,嘴角噙着笑,“万事万物自当有始有终,二奶奶这么做没什么不对,我定然不会往外走漏半个字,你只管放心。”   9. 受罚 明珠怕吗?   楚含丹见她不通,也不多言,只局促地摇了两下扇子,“多谢你照顾他。从我嫁进来那天起,就见他这院儿里的人松松散散的懒怠非常,我便一直放心不下,好在你来了,你是个大善人,有你在这里,我就能放心了。”   “我原本就是为他能好才来的这里,不必谢。”明珠羞赧垂下头,“况且我们佛家经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他能好,我就是大大的一件功德。”   “嗳,我出来这一阵,也该回去了,”楚含丹摇扇起身,明珠送她走到外间,见她跨过门槛儿,又回转过来嘱咐,“你缺什么就去找我,我虽做不了主,好歹也有些梯己。”   “多谢二奶奶,你慢走,这里离不开我,我就不远送了。”   目送她远去后,明珠又回到屋里,往宋知濯身边坐下,巧笑调侃,“嗳,你还有这么段往事?”见他毫无反应,她便把着他的手臂轻悠悠晃了几下,“你放心,我说了替她保密就一定不往外说,回头她要是来,我就借故出去,给你俩留个说话儿的空。”   宋知濯分明被她晃得些微有点儿心猿意马,可再一听她的话,每一个字都犹如一场秋雨,轻飘飘的落在人身上,却浸得人从骨头缝里发寒。   她的那点儿慈悲之心太宽广了,似乎能藏污纳垢,连这点儿隐晦的奸/情她都能忍……   明珠只看他的脸色,以为他是臊了,急急将那一脸揽春望花的笑意敛去,再晃一晃他的手,“嗳,我已好了,晚饭还是我给你做吧。”   入夜后,春风拂槛,圆月掩去好大一半,只剩一轮弯钩,似一把匕首刺进幽暗无尽的夜空,豁出一条口子,泛着冷光。   青莲晚饭后来看过明珠一回,见她无事便自去歇息去了。这屋里来来回回又只剩下两人,一个形容枯木的瘫子和一个没心没肺的尼姑。   小尼姑仍旧敲她的木鱼,“笃、笃、笃”缓慢而空幽,在墙角几座高攀烛台间来回回响。她口里呢喃:“无量劫中修行满,菩提树下成正觉,为度众生普现身,如云充遍尽未来……①”   今儿这屋子倒是热闹,她一篇还未念完,就见一个小丫鬟打帘子进来,先望一望床上躺着的人,又下移视线,落在南墙下头盘腿打坐的明珠身上,“想是我来得不巧了,大奶奶原在修行呢?大奶奶,略停一停,跟我走一趟吧?”   明珠抬眸望她,晃神片刻,粲然露出个掩尽疲惫的笑脸,“姐姐找我有事儿?不知姐姐是哪个院儿里的,我竟从未见过,只怕唐突了姐姐。”   “我是太夫人院儿里的丫鬟,”小丫鬟将圆润的下巴稍微仰一仰,两片薄唇抿出一丝讥笑,“太夫人请大奶奶过去一趟,大奶奶跟我走吧?”   “嗳!”   明珠应得爽快,将东西一收,扶案而起,自视一下皱巴巴的嫩黄禅纱石榴裙,抖搂了两下,“姐姐,你看我要不要换身儿衣裳?这样去见太夫人会不会过于失礼了?”   那丫鬟兀自扭转杨柳细腰,轻飘飘落下一句:“不妨碍,反正回来都是要换的。”   此言有些莫名其妙,叫明珠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跟在她身后一路去。   黑暗笼罩白日里的群花,只有小丫鬟在前头提着一盏八角龙头的宫灯,照得前方两步幽幽昏黄,明珠紧随其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府邸白日间看着像神仙殿宇,一到夜里,竟像个张牙舞爪龇牙咧嘴的野兽,活生生要把这一丁点儿萤火吞进肚里。   到了太夫人院儿里,打帘子一进去,就是一个宽敞花厅,四方顶柱,不见一人,那丫鬟引着她打了个拐弯儿,从左边一个棂心月洞门进去,又是一个小厅,张氏卸了一身华服,穿着件暗红浣花锦襦裙,头发半松。   听见动静,她撩起眼皮看了明珠一眼,“听说你昨日在府里闹了好大的动静?我原以为你是乡野姑娘,小门小户的不懂规矩也不同你计较,只要你本本分分伺候大少爷就成,谁料你竟不是个省油的灯?”   这一张口,就是好大个罪名,明珠心内暗自发笑,只提着群子在她面前跪下,“太夫人,昨儿原是我想推大少爷出去走走,谁料打那边池子路过时,碾着个鹅卵石,这才不慎跌入水中,望太夫人恕我毛手毛脚的失了体统。”   张氏淡淡睥她一眼,启动两片丰腴嘴唇,“娶你进门,原就是为着给大少爷冲喜,你只小瞧他是个瘫子不尽心伺候,可知他日后袭爵就是朝堂上的国公爷,这天下有几个国公爷,经得住你如此马虎?我看你也是头回犯,不欲罚你,只是若我不罚,怕你以后也不留心,故而只好轻罚,你既是礼佛之人,便去给我抄一百遍金刚经来。”   她言之轻巧,可这一百遍,就是点灯熬油的一夜,明珠垂下眼,又抬上清澈双眸,含着点点笑意,“是,我这就去抄,只愿太夫人不要为我动气,当保重自身才是。”   边上烛火“噗嗤”跳跃一下,闪一瞬张氏略略诧异的神色,随之,她又缓回去,细看一眼明珠那张剔透鹅蛋脸,“你有心了,且去吧,明日早上将经文交到我院儿里来。”   “是,”明珠提裙起身,朝他单手合十,“我先回去了,太夫人早些安歇,明日我再来请安。”   张氏颔首,示意边上丫鬟递了一盏灯笼给她。   明珠回去时,已起了露,她那条石榴裙湿了个边儿,也总算明白那丫鬟说的“回来也要换”是个什么意思了,不过是在她预想之中,只是这罚的缘由也过于牵强了些,罚得也不是很重,这位太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把她灌得有些迷糊了。   宋知濯还没睡,睁着两个眼珠子往明珠进来的方向瞟,趁她未注意时,将她细细扫了一遍,见她未曾流血受伤,这才稍微安心。她走进了,坐在床边,还是那明媚的笑,“你怎么还没睡呢?可是等我?”   “你且睡吧,”她抚着鬓边,将一支桃木笄摘了下来,“我还不能睡呢。你们家太夫人罚我抄经,一百遍,一百遍呐!你说她安的什么心?这不是成心叫我晚上不要歇息了?好歹我也习惯了,从前天黑了替师父缝补衣裳,鸡一叫就要出去担水劈柴,这点子罚倒是不算什么,只是她心肠也忒坏了些,听见咱们落水,不想着来看你,倒想着罚我!”   ——————   注:   ①《华严经》   10. 二弟 与宋知书偶遇。   明珠噼里啪啦一堆抱怨,说完后,她扭头看宋知濯,见他目光隐隐透着忧虑,便将额头埋在他肩上片刻,“我听说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是你的继母?也难怪了,骨肉血亲尚且都能丢弃,何况你这没有半点儿血缘的继子?他不来便罢了,怎么国公爷也不来看你?”   仍是无言,她并不计较,拉着被褥边儿替他轻掖在身下,将自己散落的一缕发丝别自而后,轻轻拍着他被子里的胸膛,“睡吧,你睡着了我再去抄,借你书案一用。”   她唱起江南小调,那娓娓之声在帐中来回萦绕,每个起承转合里,是缠绵不尽的温柔,宋知濯暗想,她要是有个孩子,一定是这世上最尽职尽责的母亲。   捻灭几盏烛台,明珠猫着腰来到外间,亲手亲脚地替自己研磨,将一叠冷金笺铺陈开来,一笔一墨,将早就埋在心上的《金刚经》反复描写。   屋外刮过一阵寒噤的风,她沉浸在自己写的每一个字里,每写完一遍,她便失望一遍,还是不能参悟其中奥妙,就像从小到大跪在佛前,她只是模仿别人的虔诚,却始终不得灵光乍现。她仍然勘不破爱恨,勘不透人间。   天边翻蓝,明珠将凌乱的纸张整理好,又悄悄摸到厨房去做了早饭端回来。撩起帐中,宋知濯早已睁了双眼,她不知道他一夜未睡,只当他是醒得早,慢笑着将他扶靠起来,“你今日早点吃,吃过了我好到太夫人院儿里去交差。”   案上有一碟剔了骨头的软皮清真鸡腿肉、一碟碾碎的红豆沙,一碗肉糜菜粥,她一一细细喂给宋知濯后,抱着那对冷金笺走了。   送走她,明安明丰照常进来,宋知濯不要人扶,撑着椅子起身,自己抬脚挪动,虽是举步维艰,却难免振奋人心。明安比谁都高兴,连声音都不禁大了一分 ,“少爷,只怕下个月您就能好了!”   “嚷什么?”宋知濯垂着头拔腿走回来,“外头什么动静了?”   明安将捂在嘴上的手撤下,两步上前,哈腰低答,“延王在朝上弹劾了景王手下的两位近臣,圣上并未说什么,看这形势,储位之选,圣上恐怕还未定下延王,颇有些举棋不定之意。”   “延王一向颇有野心,却城府不足。”宋知濯挪动了好一会儿,已出了些汗,接过明安递过来的帕子抹了一下,坐回木椅上头,弯起嘴角笑,这笑却不见暖意,“一大把年纪了,还是不会藏住锋芒,且看我们这位太夫人就能看出来,一脉同根,都是蠢货。”   “可不是?咱们太夫人在外头替她这位表哥笼络官爵贵妇,竟然一点儿不见收敛。咱们老爷最近甚少回府,明说是公务繁忙,暗里,恐怕还是不想淌这趟浑水,故而离他们远一些。”   宋知濯向后瞥他,抬起华锦祥云纹绉纱衣袖轻轻摆手,“不,眼下立褚之争虽险,但若赌对了,就是一世功勋,宋追惗是最会投机取巧的,断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我看他只是不属意与延王,你们好生盯着,看他最近同谁走得近。”   明丰不懂,垂在一边发问,“少爷,这些事儿跟咱们有何关系,您只养好您的身子,他日不管谁登基,老爷一去,这爵位还是得落到您的头上,您安心做您的国公爷岂不是好?何必操这闲心。”   边上明安恨铁不成钢地棱他一眼,立在宋知濯身后言之凿凿教训道:“你个蠢材!这还看不明白?一则这国公爵位不过是个爵位,在朝中没有什么实权。二则咱们老爷若是站错风向,或是太夫人站错风向,岂不牵连全家?三则,咱们少爷在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这府里好与不好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还不若咱们自己好来得实在!”   一席话说得明丰垂头惭愧,宋知濯暗自含笑,“不要骂他,你们俩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人,我眼下只有你二人可用,可别内讧。明丰不懂这些,只在府里替我盯着就是,你聪明伶俐,还替我哨探外头动向。圣上有四子,承王宾天,延王自然难成大器,下剩的,咱们也得学着宋追惗替自己找一位靠山。”   “是,少爷放心。”明安压下来,自袖里掏出一张明红烫金的帖子来递予他,“这是昨儿承王府的世子殿下差人送来的,问少爷好。”   宋知濯将帖子摊开来看,上头泼墨挥毫几个大字:问君如何,待君安好,秦楼相约。落款是赵合营。   这赵合营正是故去的承王之子,与宋知濯年龄相仿,自小玩在一处,打承王病故,宋知濯瘫了后,两人就不能走动,如今见他这贴,倒是有恍若隔世,“不必回他,若他来问,只说我身子还是那样。”   二人得令出去,外面日头东升,瞧那鸡蛋黄一样金灿灿的颜色,想来又是个艳阳天。   明珠将那一百遍《金刚经》呈给张氏,垂首退后两步,背后拿束头发垂自胸前,扫着她纤白的脖子,怪痒的,她用手顺了一下,等候发落。   上头张氏刚用过早饭,闲饮口茶,垂眸一扫,看向明珠,“想来你也是一夜未睡了,也怪为难你的。你出门时,大少爷可好?他动弹不得也说不了话,要是能有好转,也算你的功德一件,若有好,你跟我说,我要好好赏你。”   “大少爷还是那样儿,”明珠暗暗忖度,只捡紧要的说,“我刚来时还见他转转眼睛,现下连眼睛也不转了,前儿落水后,连连发汗,连饭也不怎么吃了,想来我的确该罚,不说照顾不好大少爷,反倒带累他更坏了些。”   张氏心头松了口气,面上却显得愁苦难当,捏着缠金丝绣帕自颊边抹了一把,出声时,似有哭腔,“我这儿子命苦,自小就没了亲娘,眼下又是这副身子,我虽是继母,可心里只拿他当亲儿子疼,你体谅我为母之心,若是他有半点风吹草动,你只管来报我,别怕麻烦。”   明珠连连应承,退出去后,在院中与一位湛蓝直袍的男子撞了个对面,见他头缠银白绸带,腰间细封一条月白暗纹宽带,下头坠着一抹暗黑墨翠玉佩,细长的眼眯在太阳底下,扫过明珠后,巧笑行礼,“二弟宋知书见过大嫂,大嫂来了这些时日,我未去拜会,还望大嫂莫怪。”   原来是楚含丹的夫君,明珠掩在群里的绣鞋退了一步,朝他合十回礼,“不敢劳动二少爷不说,怎么还敢怪二少爷?想来二少爷是来给太夫人请安的,快进去吧,太夫人正为大少爷的病伤心呢,您进去开解开解只怕就好了。”   11. 争吵 宋知书的主意   明珠错身要走,却看宋知书斜跨一步,将她轻巧拦下,脸上是微明微暗的笑,眼里闪着一丝精光,“听说大嫂最近事无巨细照顾我大哥,叫我这个做兄弟也不好意思,你看这样可好,明儿我略备薄礼献给大嫂,谢大嫂这些日的操劳。”   抬眼一看,他那眼里分明是饿狼看皎兔的目光,明珠心内暗骂,面上却嘻嘻笑着,“哪里敢收二少爷的礼?二少爷别跟我客气,快去吧,太夫人该久等了。”   她抬一步,宋知书又拦了一步,“大嫂不收,岂不是怪我轻怠大嫂了?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大嫂收下就当全了我这份心?”   话已至此,若在推拒下去,只怕这人还要纠缠,明珠只好再行一礼,“那成吧,我这里先谢过二少爷了。”   明珠垂首快步走进一片春光里,和花就阴,身段纤纤,那裙边直摆到宋知书心上,他在后头瞩目片刻,眼睛嘴角弯成几道暗桥,嫣然一副狐狸相。   直到屋门口丫鬟喊他一声儿:“二少爷!快别看了,人都走了千里远了!”他回过身来,这丫鬟白他一眼,“什么没见过?连这乡野丫头还惦记,真叫我瞧不上,你屋里那位千金小姐这才几日,就搁下了?”   “你懂什么?”宋知书伸出戴玉扳指的食指抬一下她的下巴,“就是这山野来的才有味道呢,什么侯门千金官爵小姐,既古板又俗气!”说着,他将几个指头游移至下,撩了一把那丫鬟的对襟桃红短衫褂,“还是你们这样儿的有意思,不装模作样,够味儿!”   那丫鬟在他手上拍了一把,翻转眼皮,勾魂似的笑笑,“我们这等粗鄙丫鬟,怎么跟姑娘奶奶们比?也比不上!您赶紧进去吧,太夫人还在里头呢,仔细叫她听见。”   宋知书挑眉轻笑,露出一对虎牙,衬着一副好皮囊,把那下作亦变成风流。他撩帘子进去,进了偏厅,果然见他母亲正在榻上坐着,一见他,便将愁绪说予他听:“我的儿,我现在十分为难,不知道给那贱种冲喜是对是错,你瞧那女子,竟然舍身跳到湖里去救他,可别是给他冲了帮手来了!”   张氏撑着额头,几个手指在那太阳穴上轻轻按转,满面愁容,反观宋知书倒是轻松,自己捡了在下的椅子坐下,撩起衣摆翘起腿来,嬉笑着问:“怎么,大哥落水是母亲安排的?”   他母亲棱他一眼,“哪里是我安排的?原是那几个丫鬟找人撒气,我何苦安排这一出?只等他吊着那条命,哪日一命归西就罢了,没得再招你父亲疑心我。”   “这才对呢,”宋知书将几个指头搁在案几上轮流敲打,“我看大哥连落水都不见挣扎,可见当年那一剂猛药,确实是将他那身子废了,不太像是装的,眼下安心等他死了,我顺理成章袭爵,也好在朝上能帮寸舅舅。”   张氏抬起头来,扯了下袖口,摆正几个红玛瑙戒指,“你舅舅那里,自然是不必说的,将来等他立了太子,也少不了你的好处,只是我方才说那丫头,你可得警醒些,虽说她翻不起什么风浪,可别叫她碍事儿,要是真把那贱种冲好了,岂不是误了大事儿?”   “哎呀好不了,母亲只管放心!”他那几根指头轮番瞧着,“笃笃笃”一声儿接一声儿,像是从倒扣的地下传来的鬼步,沉闷又阴郁。只见他倏地停下,侧过身对上张氏,将嘴角斜扯一下,“母亲要是不放心,就让我盯着那丫头?”   一看他那略有邪气的笑,张氏就明了,垂下睫毛端起茶盏,“随你吧,只是别闹出什么岔子,叫你父亲知道,又要教训你。”她饮一口,又将盏轻巧放回托上去。   宋知书得了准许,松松地侧身回去,想起来一事儿,笑容渐渐垮下来,“母亲,老三近日都做什么?可去瞧过大哥?母亲可别松懈,别临了叫他截了胡去。”   “老三你倒不必放在心上,他是庶出,又没什么根基,还能越过你去?从没听说谁家庶子承袭爵位的。”   一席话儿说完,宋知书自回院里去,脑子里转了又转,总想起明珠合十时,那嫩白无骨的一双腕子,像是掐住了他一颗心,叫他无时无刻不在回想,还有那和太阳一样和暖的笑容,不施粉黛,晶莹干净。   他坐在岸矮案上,支起一个膝盖,将手搁在上头轻轻拍打,过了一阵儿,失笑出声。   楚含丹正打帘子进来,摇着宫扇,听见声音瞥他一眼,讥诮道:“不知又在哪里寻了什么狗不理的东西?也值得你高兴成这样儿?”   宋知书闻言撩起眼皮看她,又缓缓搁下,嗤笑一声,“不拘什么,胜在个新鲜,横竖你这副闺秀做派我是看厌了,至于你这身子嘛,从前看着总想,如今尝过了,也就那样儿。”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竟将人比作娼/妓/窑/姐儿,把楚含丹引以为傲的尊贵身份轻巧击碎,她面色灰白,怔了一瞬,猝然捉了桌上一个白釉汝窑盏,狠狠朝他摔过去,“你是畜生!”   “啪”一声脆响,那只盏摔了个零星粉粹,阳光射进来,照在一地碎瓷片上,反射出冷冷的光。   宋知书就在这交错刺眼的冷光中起身,朝她走近了,伸着手掐住她的下巴,将那张桃面梨白的脸捏得变形,“我就是畜生,如何?你现在不也是我这畜生的夫人?你要是不想做宋家的二奶奶,我给你休书一封,让你做个弃妇!”   他将人松开,负手转身,留下一个冰凉背影,“少给我摆出这副贞洁烈女的模样,你这福样子,只在我大哥面前作作就罢,或许他心里还爱你,还能怜惜你?可在我这里,你不过是个荡/妇!他没见过你赤/条/条/躺在床上的样子,我见过,他没听过你整夜/浪/叫,我也听过。卸了四品官爵小姐的身份,你跟那些娼/妓在我眼中,没有区别。”   此刻,楚含丹连连退步,退至雕花槛窗下,紧贴一片暖阳,她借着这一丝暖意,与阴凉处的宋知书对立,她紧咬牙床,将眼底铺天盖地的眼泪逼退回去,“我就算是个婊/子,你也只能尝到我的身子,至于我的心,你连一星半点儿都摸不到。”   只见那背影豪无缩瑟,回转过来,面上挂着一抹讥笑,“你想多了吧?你的心给谁我半点儿都不在意,只要你的身子烙下的是我宋知书的名字就成。”   眼看楚含丹节节败退,跌靠在窗前,他还不足惜,朝外头大嚷一声儿,叫来一个小厮吩咐:“去,去望月楼给我挑一件儿上好的玛瑙对镯来,我眼下就要。”   那小厮领命出去,一屋子的丫鬟早已退尽,顷刻,这屋子里又只剩剑拔弩张的二人。   12. 送礼 有人有备而来。   一连晴了大半个月,这日天上却乌压压一片暗沉,不多时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似一个深闺恚怨的姑娘哭脸,阴阴郁郁的叫人心里也跟着水滴往下坠。   那雨打在窗前桂树上,自叶尖飞溅进窗内,湿了一片。明珠原本将手靠在窗户上览这满园春色,一不留神,那条浅淡草绿罗纱衣袖也给沾湿了半边。   “嗳!”她退了几步,抖落着两个袖口上的水珠,推着宋知濯到床边,将他扶到床上躺着,自己也踩了绣鞋,将两只穿着洁白锦袜的脚伸进他的被褥里。   对望过去,只见宋知濯那张处变不惊的脸有些微红,眼睛也避开直直盯着帐顶,明珠一瞬便懂了,大概是自个儿太唐突失礼了,可她舍不得这一丝丝暖意,垂下睫毛仍旧不愿意挪开脚,嗫喏道:“怪凉的。”   宋知濯将目光落到她的脸上,真难得,她也闹了个红脸,像艳艳卓绝的菡萏,这身儿草色的罗裙就是她的莲叶,托起这片潋滟花瓣。   有些蠢蠢欲动的血气自明珠的脚面碰到的腿边涌动而上,他捺不住地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儿,“嗯……”   “怎么了?”   这一点儿风吹草动,使明珠抬眸凝视,看他脸色比方才还红了几分,似乎不妥,便提着袖口将手背贴上他的额头,“怎么有些烫?你可别是伤风了!”   她凝脂和软的手下,恍见那对浓眉挑了一下,瞪她一眼,她便抽回收来,搁回膝上,似怨似嗔的也瞪回去,微微撅着唇,“你瞪什么?你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我平日喂你吃喂你喝,连替我捂捂脚也不愿意?这还得了,恐怕等你哪天好了,也不会念我的功。也罢,我到底也不是图你报答。”   这瘫子还是鼓着两个眼睛干对着,罢了罢了。明珠将头扭过去,窗外雨打桂树,袅袅轻雾,十分安静,丫鬟们也不知躲哪儿玩去了,只剩滴答雨声稀疏响着。   此情此景,倒叫她回想起遥远记忆的故里扬州,她将那片映山红一样的嘴唇轻轻启动,徐徐念来,“闲池香榭楼,烟雨江上舟,半点飞窗下,沾人罗衫袖。”   宋知濯迎着望上去,见她自半暗半明中回首过来,抬一抬下巴,笑得有些得意,“可别小瞧我,我亦是读书识字的,不单单会诵经!”   被她这一带,他也有些忘乎所以,竟泛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来,偏偏被明珠逮到,惊得她一下跪过去,“你会笑啦?老天爷!”下一刻,她便敛了忘形,放低声音,细细盯住他,“看来菩萨显灵了,我的操劳总算没白费。你再笑一个,我刚才没瞧真。”   “笑一个呗。”见他不为所动,明珠抓着他两个肩膀轻轻晃动。   她靠得太近了,俯着身子,满头青丝坠下来,坠到宋知濯胸口,因她的动作,发丝还偶尔搔着他的嘴唇。   他盯着那两瓣红艳艳的嘴唇,似有唾液从他两腮涌出,他止不住吞咽一下。只要往上一点点,略微挺一下脖子,就能吻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在他踌躇之中,明珠又凑近半寸,她凝望他的双眼,嘴里的话儿、脸上的笑,渐渐凝固,那鼻腔里喷薄出一股温暖热气,叫明珠有些神思昏沉,似有个声音在她耳根处蛊惑,“倒下去吧,明珠,倒下去余生就不必再颠沛流离了……”   于是,明珠迷迷糊糊又压下一分,娇俏可爱的鼻尖在宋知濯的鼻尖上轻轻一点,便有哭声长途跋涉从脑子里涌出来。   静静凝听,可不正是她自己的?在千里迢迢的扬州,在旧梦寒颤的孩提时候,从扑腾的水里、从黑漆漆的夜里凄厉地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使她见鬼似的直起身时,已是满头大汗。   就差那么一点儿,宋知濯心里惋惜,可再见她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心里的欲孽悄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被针扎似的密密的疼。明珠亦有些不为人知的“噩梦”,从她病时整夜整夜的呓语他就知道了,眼下,他多想抬手去摸一摸她,像安抚一只受惊的飞鸟。   不巧,这股冲动被一阵惹人嫌的脚步声打断。   脚步声漂浮却有力,渐渐近了,甫入里间,“大嫂在不在?”   来人正是宋知书,他望见那顶被挂起的藕荷色帐中,躺着那人纹丝未动,坐着那人微微喘息,面红耳赤。   这情状倒是始料未及,他只一瞬便重新挂起张不羁的笑脸,一只手在后,一只手摇着扇子走过去,“大嫂在呢?怎么在外头一点儿动静都听不见?”   明珠慌乱将脚踩入绣玉兰花儿的翘头鞋中,趿及两步走下来,朝案上引他,“二少爷怎么来了?二少爷快坐!”她走到一边,搬来个小炉子点碳煮茶,“二少爷稍后,我给您沏盏茶。我正给大少爷擦脸呢,倒是没听见二少爷的声音。”   宋知书并未落座,三两步徐徐走至床边,用扇子挑起帐子一边儿,望了床上人一眼,见他还是神色呆滞,便笑起来,“大哥,能听见吧?是我,我特意来给大哥请安!”   床上之人未有反应,他便旋回去,坐到折背椅上,正对上蹲在地上拿一把蒲扇扇火的明珠,“大嫂,我大哥还好伺候吧?没朝你发什么脾气?他自身子坏了后,脾性就不大好,动不动就要瞪眼骂人的。”   “二少爷说笑,他都哑巴了还怎么骂人?就是偶有不如意的干瞪眼罢了,倒也不能奈我如何。”不肖半柱/香/功夫,那水就咕嘟咕嘟滚起来,明珠朝里头搁了几片茶叶,稍时端来一盏茶水搁在宋知书面前,“二少爷尝尝,我也不认得是什么茶,随便在那黑窑罐儿里拿的。”   “一枪已笑将成叶,百草皆羞未敢花。①”宋知书将扇子搁在案上,上头吊着个扇坠儿,上好的玻璃种,他只视而不见,饮了一口茶,“这是‘龙团胜雪’,大哥从前最喜这个,将饼拆了放到那罐子里方便取,大嫂也喝啊。”   明珠早站到了一边,离了二尺远,朝他憨憨地笑,“我也喝不出什么好歹来,您喝吧。二少爷来是有事儿?”   “倒是没什么事儿,只是上回说了要谢大嫂,怎能失信于人?”他将眼睛望上去,注视着她,随后哑然一笑,“何况是失信于小女子?这可不是君子所为。”说罢,他身后那只手便伸了出来,掌心稳稳放着一个朱红木锦盒,上头还用金箔融墨描了一支盛放牡丹,“大嫂打开看看可喜不喜欢?若是不中意,我叫人再重新去买。”   只看那木器盒子便知里头的东西价值不菲,好好的给自己送什么礼?明珠可不敢轻接,连连摆手,“二少爷太客气了!不值当的,我照顾大少爷是本分,当不起您的谢!”   ——————————   ①出自:(宋 熊蕃)《宣和北苑贡茶录》   13. 偷听 一段奸情   宋知书起身过来,捏着那个盒子,一步步压向明珠,“大嫂不收岂不是瞧不上?若是瞧不上我,那我这片心意可无处安放了,若是瞧不上东西,你打开先瞧瞧,不如意咱们再买新的就是。”   他哈着个半腰,将脸凑到明珠面前,放荡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不容辩驳,将盒子塞进明珠手里,“大嫂先打开,我只当世间女子都喜欢这个,不知我挑得合不合大嫂心意?”   南墙下,两个人你进一步,我退一步,直直将明珠逼至墙根儿。那宋知濯躺在帐中,稍一抬眼,便看见宋知书的高挑身形,已将明珠掩盖。   他自心中涌出一团怒火,直烧面庞,却苦苦按捺不发。   明珠退无可退,手里捧着那盒子,面前是宋知书一脸狐狸狡笑,左右为难之际,她一个咬牙闭眼,提起右脚狠狠朝他檀色短靴上跺下去。   闻得“啊”的一声,宋知书不备,踉跄退后两步,明珠逮住空隙,扯着他的一片广袖掉了个儿,“哎呀呀!真是对不住,是我一时不留心,二少爷可伤着没有?”   宋知濯在帐中险些笑出声来,侧眼望去,见宋知书托着脚坐了回去,明珠在一边关怀备至,“二少爷还是赶紧回去传个大夫,要是伤着了岂不是我的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真是无意的!”   “嘶……”宋知书跺了两下脚,心内腹诽这丫头哪来这么大力气,面上却已恢复如常,瞧一眼明珠,“大嫂是无意,我却是‘有心’,大嫂别在和我推拒了,就收下吧!就当是替我这一脚赔礼?”   推诿不过,明珠只好将盒子搁在案在,也不打开来瞧,只叹息一声,“嗳,那我就收下了,只当你给大少爷的,赶明儿他好了,让他还你的礼。”   痛已散去,宋知书又挂起笑来,只盯着明珠,“这才是一家人呢!大嫂可不要和我见外,只当是自家兄弟才是!”   他将‘一家人’咬得格外重,说起“自家兄弟”时眉毛轻挑,还是露着两颗虎牙,叫明珠顿生寒意,悄么着退到床边儿坐下,话里话外似有逐客之意,“您瞧这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二少爷可有打伞来?要是没拿,就在这屋里拿一把?”   宋知书垂眸笑笑,端起那盏半凉的茶饮了一口,砸了一下,“大嫂这是赶我走呢?真叫人伤心,前头才说要你把我当自家兄弟。罢了……”他幽幽叹叹起身,执着折扇两手合拢,朝床上二人鞠了一礼,“大哥可得保重身子,二弟改日再来拜访。”   他这一走,明珠坐在床边儿,恍然想起方才和宋知濯两人独处的情景,这才收之桑榆般脸红起来。尔后,又想起宋知书的举动,一定是被床上这人瞧去了,她略有惊慌地瞥一眼宋知濯,然他和外头淅沥小雨一样,宠辱不惊。   明珠垂眸与他对视片刻,两人的眼里皆似有蹈海而来的千语万言,然而聆听雨打临窗,各有顾及,都是沉默。   总不能一直这样静默下去,明珠将眼一挑,扫一眼案上那枚朱红锦盒,“你说那里头装的是什么?”   无人答她,她再盯着那锦盒看去,“肯定是贵重之物,我可不好收他的,刚才收下不过是权宜之计,我现在拿去还他吧?”   她刚撑起纤腰,便听见宋知濯哼了一声儿,回首去看,只见他别开了眼。   “你是不叫我亲自还给他?”见他回眼过来,她便立时笑了,撅起个嘴儿,“你当我傻呐?我自然不会还给他了,只偷偷交给他院儿里的丫鬟或是二奶奶。”   外头雨声渐小,明珠捡了把姜黄油布伞,握着那沉重竹柄,轻提茵茵绿草的罗裙,淌过一个个小水洼,独独往院外去。   细小雨滴落到水洼里,溅起一圈儿波纹,随后被明珠轻脚踏过,惊扰一地末雨的宁静。行至连着月洞门的一片院墙时,隐隐听见有人说话,她向来警醒,侧身听了一耳朵。   “好哇!我说你白白来这边院儿做什么,原来是相会佳人来了。”   听声音像是娇容,明珠不敢再行,遛着墙边儿背贴上去,正好边上有个扇形棂心窗口,中间镂空未糊明瓦,正好能将这动静儿听得一清二楚。   “我还能来做什么?”这声音是刚走不远的宋知书,听这语气,隐约有些不耐烦,却在极力忍耐,“自然是来瞧大哥的,你又瞎想!”   彼落此起,娇容并不信他的鬼话,“你打量我是傻子呢,少说这种鬼话来哄我,你只跟我明说,又饿死鬼超生似的瞧上这院儿里谁了?蕊儿?小月?难不成是青莲?你朝三暮四的还不够?有了我你还不足惜!”   “你瞧你,我不过是来瞧瞧大哥,倒叫你空口白牙把我污蔑一阵。”   “你是什么德行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你只哄着我替你做那些见不得光的差事,我替你做了,你又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了!”娇容声音凄厉,已见哭声。   骤然,被宋知书恼怒的声音压下,“你胡说什么?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张口就来?”霎时哭声止住,他便软了语气,“大哥娶了大嫂进来冲喜这些日子了,他那身子总让我不放心,这才来看看。你瞧你竟胡思乱想。我对你还不够好?摆着屋里那个大小姐不管,唯独天天惦记你。”   “哼,谁知道你心里见天惦记谁。”娇容别过脸去,止不住笑了。   “好了好了,我已是乏得很了,”宋知濯将伞撑开,捏着她的下巴往唇上亲了一口,“你回去,好好替我看着大哥,若他死了便罢,倘若有半点儿好,速速来报我!”   “知道了,我可不一直这么做来着?”   听到此处,明珠慌忙提着裙摆猫着腰往回走,辛而有蛙鸣之声掩盖,才将她浅浅的脚步声抑住。   可谓历经一场惊心动魄,明珠在外间搁下伞,空空转悠了几步,将前后一联想,便渐渐理出一条线来。想来宋知濯的身子不是自己坏的,定是内贼通了外贼,有人里应外合要将他致死!   顷刻间,张氏那张愁绪万千的脸闪现在她眼前,以及宋知书那狐狸似的笑,或许还有楚含丹,或许还有更多人,他们都要置他于死地……   这点儿认知犹如六月天的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将明珠砸了个头晕目眩。她见过太多直白的恶,明晃晃的冷刀,却从未见过这等藏在笑容底下的毒。   14. 好了 宋知濯,你骗我!   外头雨止住了,浓云渐散,太阳又从一片鸦昏里露了头,青瓦廊沿啪嗒啪嗒滴下最后一点儿水渍。   明珠只觉周身都染了寒意,从她刚揣测出来的真相里。然而不过转瞬,她的一颗心又似被谁狠狠攥了一把,疼得她清醒过来,她顾不得自惧自怕,带着一身雨露朝里间跑去。   听见这阵急促的声响,宋知濯侧眼望向门口那道帘子,骤然见明珠站定在那儿,一脸哀容,亦不往前挪动,只直勾勾的瞅着自己。他心里“咯噔”一下,料想她不知是在哪里受了欺负。   他克制住想起身盘问的冲动,眼见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那双粉色翘头鞋,脚尖一起一落,踩在暗沉细墁方砖上,却像踩进他的心上,他在他几近枯竭的心里,替她造了一所房子,那里头住着她的影子。   “他们要害你。”   走进后,明珠脱口而出,瘪着妍丽的鹅蛋脸,一脸苦相。   还不待宋知濯反应过来,她便扑倒在他身上,将苦兮兮的小脸埋在他的胸膛,翁着声儿说,“我听见了,他们要害你!”   宋知濯一时失措,不知是要闭上眼享受她的贴近,还是哼哼一声儿表示疑惑,正是左右为难之际,却蓦然感觉胸膛的衣裳湿了一片,和着她的呜咽之声。   “呜呜呜呜……”明珠埋在他胸口,两手揪着他肩头两片黎色暗菱纹的寝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群黑了心肝的王八羔子,恐怕是就连到阎罗殿都要叫打入永不轮回,去他娘的烂心烂肺的狗杂种……”   她嘴里骂着乌七八糟的市井粗话,钻进宋知濯耳朵里,摇摇一变,成了林子里的莺歌蝶舞,她的眼泪也取代了这场收尽的春雨,彻底浸湿了他久旱多年的心田,那里会再长出稻禾、生出飞蓬、开出繁缕,连成一场盛世。   良久,冲动终于克胜理智,宋知濯缓慢抬起两只手,将她孱弱如风的身躯渐渐收拢,她温柔起伏的曲线是山川、她延绵不绝的青丝是河流,宋知濯心里敲着晨钟,郑重得似要拥抱他的整个人间。   明珠片刻还沉浸在自己愤愤然的怒火中,一时未反应过来,等将他那一片黎色衣裳抹齐了眼泪鼻涕,她才荡然反应过来,脊背上有一双温柔大手,正欲抚平她满腔愤恨。   “你你你你……”她兜着一汪眼泪,将眼珠子瞪得大大地望着宋知濯,却因水迹阻隔而只看到他模糊的轮廓,“你好了?”   泪随音落,掉到宋知濯脸颊,像一片梨花瓣儿,在湖面晕开了一抹浅浅笑容,“嘘……”他伸着个指头在唇边比划一下,又放回去,轻柔拍打她的脊背,“可不是,让你给冲好的,小尼姑,你真有本事!我躺了两年了,你一来,我就好了。”   这一声“小尼姑”譬如一击闪电,在明珠眼前闪了又闪,她猝然撑着他的胸口起身,心里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男女可是授受不亲!”   “怎么,你在还愿不成?”宋知濯那张脸不再麻木不仁,朝她逗弄着睇上一眼。   明珠有些看呆了,稍时回过味儿来,支着两个手指在他膀子上狠狠掐了一把,“你是骗我的!你早好了!”   “嘘……”宋知濯吃痛,往旁边让了让,还不忘提醒她低声,“你是菩萨座下的人,我怎敢骗你?你伏在我身上这一顿哭,幽幽凄凄的像是送葬,我心里只想着可甭让你年纪轻轻守了寡,或许上天垂怜佛祖开眼,嚯一下,就叫我好了。”   见他闪得灵巧,哪里像是刚好的样子?明珠气极了,又脱了鞋在他腿上踹了一脚,“放你娘的屁!你分明是哄着我叫我见天的伺候你,替你端茶送水还不足惜,还拿我当傻子似的蒙蔽!”   她脸色气得绯红,峨眉紧蹙,鼓着腮帮子气喘吁吁,颊腮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宋知濯呼吸一滞,“我记得有人说让我尽管拿她丫鬟使呢,原来这话是说笑的……嗳,谁叫我最容易轻易信人?罢了,真是带累你吃了不少苦,要我赔你些什么你只管说,别的没有,金银管够!”   明珠伸回脚抱住双膝,身上沾带的雨露使衣裳有些湿润润的贴在身上,她倏然有些不自在,坐远了一一些些,避了又避,望着帐壁上挂的几个龙绡香袋儿,得空悄悄斜一眼他,蚊呐一般,“多少银子?”   “什么?”   “多少银子?”她避无可避,眼睛险些被那香袋儿上的复杂纹路晃花,只得垂下睫毛,“你不是说要赔银子给我?”还不待人答,她又故作大方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们出家人岂能贪图金银?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只要你好了,比什么都强。”   宋知濯按下笑意,抬手朝那方立墙高柜一指,“在里头锁着的那个箱笼,有几千两吧,还有一摞银票根儿,你要就到外头钱庄换去,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些金银粪土。”   “真给我啊?”明珠像前挪一挪,两手撑在被子上轻问。   “自然给你,不过你不是说出家人不贪金银?”宋知濯故作为难,懊恼地一咂舌,“我若这样,岂不是有辱你们出家人?但我又想,还不曾见过出家人盯着一碟子猪蹄子暗暗咽口水的,想必这样的‘出家人’也不大在意这些清规戒律……”   不说还罢,一说明珠眼前又晃起那猪蹄的影儿来,咽了下口水,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抬脚踹过去,“谁咽口水了?你别瞎说!”   “好,这事儿我就当不知道,你仍是最虔诚的小尼姑。”宋知濯叹出一口气,将眼睛在她脸上看了又看,挪到裙下,那里头隐约见一双软脚,方才踹了他两下,踹得他心神荡漾。   他忽而收起调侃,端正起来,“我好这事儿你千万别露一点儿风,你也知道了,这府里尽是要害我的人,咱们得防备着,只有见我奄奄一息,他们才能死心。”   他说“咱们”,显然将明珠拉入阵营,明珠说不上什么想法,只觉着碌碌尘世,她和他在一片汪洋中,同乘一艘孤零零的小船,这船要漂向哪里、泊在何处都不肖怕了。   话锋回转,明珠一下心又沉下去,直坠万丈深渊,那下头竖着刀尖儿,要将她一颗心扎得粉碎,“他们为何要害你?难道不是一家子骨肉血亲?做什么非要取人性命这么无情呢?”   宋知濯睃她一眼,牵出一抹摧颓笑容,“骨肉血亲也讲利益纷争,我占了他们的位置,碍了他们的眼,自然容不下我。”   那笑嬴荡在脸上,似一片乌云压下来,让人有些喘不上气。明珠想了又想,还是将老话儿拿来宽慰他,“有我呢,我容得下你。”她怨嗔地瞪过去,“只是你可别再骗我了!”   15. 洗衣 姑奶奶泼一盆水!   自那日下了一场春雨后,天又放晴,日头反噬,愈见毒辣,恍然有入夏之势,然仍是桃红杏白,不见菡萏。   宋知濯败露后,在明珠面前便不再遮掩,当着她的面儿下地走动,但当着人,还是那副半死不活吊气儿的模样。有时明珠见了好笑,也只得按捺住,等人走了,她便扑到床上去笑得直打滚儿。   她这种无意亲近,叫宋知濯头痛不已,不知她到底是不通人事还是鲜有矜持。   这日明珠仍将帐子放下来,预备在外头换衣裳,脱了羽纱掐花儿对襟外褂方停住手,抱着衣裳想往外头去,被宋知濯遽然拦住,“好好儿的上外头做什么,让人看见恐生疑心……”   “那……你不许撩看帘子偷看啊。”明珠退回来,嗦嗦又解下中衣,隐约可见一抹赤色肚兜挂在颈上,自两边儿各有锦带穿过来,在后背上打了个结,当中凹陷一根脊椎,隐约往下延伸,消失在裙腰间。   因有天光,宋知濯能见她模糊轮廓,一片单薄背脊嵌在藕荷色的帐子上,隔得不近不远,永远悬在他的眼前。他无纳她多此一举的叮嘱,仍盯着帐子,被这二层纱帐一捂,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知道了,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亦看不见,天地归虚,四方退尽,只有她一缕乌发半掩的倩影在他眼前。   换好衣裳,明珠挂起帐子,骤然见他眼神闪避,心里疑惑,“你又脸红什么?”见他扑下睫毛阖上眼皮,她嘴里便开始唠唠叨叨,“你这病也奇,怎么还落下个动不动就脸红的病根儿?我要去洗衣裳,你等我回来再给你做晚饭吃,今儿吃东坡肉!”   甫落,她端着个木盆出去,里头好几件儿宋知濯的外裳与寝衣。日头有些大,辛而井边有个老槐树,遮了半片阴,明珠在下头蹲着,打了皂角搓。   不一会儿,来了两三个丫鬟亦是来洗衣裳的,不巧,里头有那日湖边中的一人。真是冤家路窄,明珠端着盆默然转了个方向,她不欲惹事儿,谁料事儿要来惹她。   那丫鬟自那日被她一阵恶骂震住后,回去想来是又气又怒,心里有一百个不服,后听说她被罚抄了经文,那火气才熄下去一寸,如今骤见,那一寸又腾烧起来。   “哟,我们大奶奶怎么亲自来洗衣裳?”丫鬟提着拓花石榴裙儿,垫着桃红绣鞋尖儿,一步步靠近,躬腰在明珠身边儿,朝盆里细看,“怎么尽坐一些下人活计?可见呐,鸡窝里切实飞不出金凤凰来,纵然飞出个什么,亦不知是山鸡还是鹌鹑。”   不远处有个丫鬟正把着摇杆打水,闻言细看看明珠,“慧芳,这位就是大奶奶?方才恍眼一看,我还以为是哪个院儿里的小丫鬟呢。”   那慧芳立在明珠身边,伸直了细腰,与她对笑,“可不是大奶奶嘛,你可当心,我们这位大奶奶最会骂人,什么粗话野话一大筐,不论是不是姑娘家该说的,她都能说得出口。”   大毒日头底下,明珠手浸在微凉井水里,两手把着衣襟洗搓,心里将《金刚经》默了一遍,只当看不见也听不见,面色无异,连喘息都平缓柔和。   慧芳见她端得跟菩萨一样稳重,心里又来了些气,朝她肩上横推一把,“嗳,大奶奶,今儿怎么话这么少?别是随了屋里那个,也变了哑巴?”   她说她的,明珠仍旧不理,这些年别的没学会,最拿手的就是入定,将腿一盘,直把魂儿神游九天。   当着另两个丫鬟的面儿,慧芳臊了,猛地将她手里正搓着的衣裳抢了过来,扔在水和着灰浑浑浊浊的青石地面上,狠跺了两脚还不足,垫着脚尖儿将那衣赏蹍了又蹍,啐了一口,“呸!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敢跟我叫板儿!”   那衣裳是宋知濯的,后背那团靛蓝所绣的麒麟纹正被她蹍在脚下,届时,明珠将衣裳从她脚下扯回来,搁回盆中,就着清水荡了又荡后,站起身来,她往井边走去,摇了一桶水上来,掂在手上走近两步,“哗啦”一声,猛然朝慧芳身上扑去。   慧芳顿时湿了一身,拓花儿橙黄石榴裙贴着腿根,隐约可见两条莲藕细腿,头上发髻坍塌些许,耷下几缕贴着脸颊,那面上的脂粉和着水浑浊而下,好不狼狈,明珠噗嗤一笑,“姑奶奶是不是山鸡还有待考证,眼下你却切切实实是一只落汤鸡!上回我怎么说来着?叫你只管来!”   眼见慧芳气得直跺脚,像要扑上来扭打,明珠闪了一下,“你来,看我撕不撕烂你那张臭嘴!”   另两人见慧芳吃亏,忙从腋下牵出一方丝巾赞帕,一面替她揩着脸,一面暗暗刻薄,“你何苦跟她计较?她不过是个市井村妇,你是家生子,又是二少爷身边儿的红人,何苦坏了自己的身份?回头有的是法子收拾她,眼下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可别着了凉。”   三人匆匆离去,连几盆衣裳也忘在原处,明珠立在老槐树下头挽着袖口,颇有些志得意满,原要回去继续洗衣裳,冷不防眼睛一睃,朝那几个盆走过去,挨个捡了衣裳,也不管是谁的,一应撕成碎布条!   端着衣裳回去时,她脸上还挂着笑,迎面撞上小月在亭子里纳鞋底儿,挑眼一看是双大脚,不知是谁这府里谁的。一见自己,她着急忙慌的就往身后躲,脸上霎时一抹略微尴尬的笑,“大奶奶是去洗衣裳呢?”   见她面上似乎挂不住,明珠只得垂下眸子,假装没看见,“是呢,刚回来,怎么就姐姐一个在这里独坐?我去给姐姐沏盏茶来?”   “别别!别麻烦了。”小月笑笑,朝屋子指指,“快进去吧,想是里头等你呢。”   明珠在后院儿晾了衣裳甫归,带着满身被日头晒得发热的暖意。她将宋知濯扶坐到椅上,捺下声儿问:“我撞见小月在亭子里做活儿,她对我倒是客客气气的,觉着她人倒是怪好的,怎么也不好生伺候你?”   她一进来,就带来满室阳光,宋知濯陷在里头,望她明亮又爽利的笑,心里也觉得有些金澄澄的东西在流淌,对着看她坐在案前,从一个嵌金边儿的汝窑碟子里捡出一颗颗杏仁果,剥了绒皮儿,堆在一张丝帕上,这是要给自己吃的,宋知濯心里雀跃起来,连语调都透着舒坦,“人好不好不是看皮面的,难道佛祖没有教过你人心难测?”   16. 转赠 谁能配得上这血玛瑙?   想他说得确有道理,却使人心里不大爽快,明珠转头望一望窗外,看春风席卷桂树,那叶子沙沙连响。人心不是树叶,不是见风就能摆动的。   她垂下眼眸,寥落转回来,扯着绣帕的两个角扯到他跟前儿,“……我看不透,亦不大想去揣摩。”她指一指帕上的干果,“你吃,这玩意儿吃了好。”   宋知濯刚要抬手,又暗暗收回去,心里使了个坏,朝明珠低语:“得要你喂我,万一有人闯进来见了可怎么好?”   一时忘形,经他指点,明珠立即警醒过来,挪动一下圆凳,往他跟前儿靠了靠,两个手指捉了一枚粉白杏仁送到他嘴边,“我忘了和你说,头先我在井边洗衣裳,遇见推你下水的那伙丫头……”   “她们又欺负你了?”宋知濯吊起十二个担心,忙将嘴里的东西囫囵吞下问她,拧起两道浓眉,将她细细打量起来。   “没有,她们可没这个本事!”明珠两个手肘撑在膝盖上,一手捧着帕子,一手捉了杏仁,他咽下一颗,她便投喂一颗,“她们原想欺负我来着,没得逞,我原也不是吃素的,啊呸!我就是吃素的,可我也不是白吃的,我泼了她一身水,嘿嘿嘿……”她张扬地笑着,“你是没瞧见她那样儿,好大个哑巴吃黄连!”   睇见她的笑,宋知濯提起的心缓慢搁回肚子去,嘴边也跟着荡出笑容,微微张着嘴接她送来的东西。   “嗳,你做什么?”明珠猛地抽回手,在盈紫散花裙上抹抹,抹完吊起眼角望过去,“你还是孩子?或是我手上有蜜,怎么连手指头都含进去?沾我一手的口水,脏死了!”   那上头没有蜜,却似山涧清泉,若有似无的一丝甘甜,叫人饮了又饮、尝了又尝,叫他欲罢不能,他在她脸上反复梭巡,“我是不小心,这杏仁太小,难免的事儿,你怎么突然和我计较起来?”   “我……”这一说,反倒成了明珠的不是了,她垂下睫毛,撅着巧嘴吟啭,“脏嘛……我也不是吼你,你可别气!你这人心眼儿小得很,我可不敢轻易得罪你。你快吃吧,吃完我好给你做晚饭去。”   说罢一次连喂进去两三颗,不待他咽下,又急急送进去,不多时喂完,她便逃似的躲出这间屋子。   明珠不能告诉他,偶时与他亲密相接,总叫她一颗心突突骤跳个不停,像要从嘴里跳出来。她想,那是害怕,是自己用黄土乱石掩埋起来的往事又被人刨出来重见天日的恐惧。   那原本是不该见光的秽事,是她终其半生想要摆脱却始终不见成效的梦魇,亦是她始终参悟不透的善与恶。   窗外的桂树还在摇晃,投进屋里斑驳漏影,宋知濯望着满地细碎的阴凉不停想,她是怎么做到的?把褴褛破碎的自己凝起来,还要普渡另一个久堕地狱的人。   然则他亦一时找不到答案,但他知道答案就在这个活佛化身的小女子身上,他可以用时间去参悟她,或是,溶解她。   上了灯后,院儿里的丫鬟就撤尽,只剩值夜的两人在外头守着,不肖多时,她们也会偷偷遣回去睡觉,懒得管这屋里的活死人。   这晚值夜的是娇容,她只来转了一圈儿就想走,却陡然被槛窗上探出头来的明珠叫住,“娇容姐姐,你且等等!”   娇容住了脚,拧弯了一双平眉瞅着她,浑身都写满了不耐烦。明珠脸上却是挂着笑,跑到外间打开两扇棂心门迎她,“姐姐进来坐坐,我有东西给你呢。”   什么狗不拾的东西?娇容心不甘情不愿地往里进,坐在一个雕着斜飞羽鹤的黑檀木榻上,手撑着一方矮案懒怠怠地望她,“大奶奶太客气了,给我什么,有什么是你有我却没有的?自己留着吧。”   明珠眼角挂着笑,并不介意她的讥讽,自身后捧着那个金箔描牡丹的木盒搁在案几上,“我知道娇容姐姐打小就穿金戴银,我自然是比不过的,只是这个东西,我冷眼瞧了一圈儿,确实只有姐姐配得上,要搁在我身上岂不是凭白玷污了好东西?”   她说得煞有其事,将娇容的好奇心亦吊了起来,她懒懒朝那盒子一瞥,看着确是精贵东西,方给了脸面抬着软臂将那盒子打开,里头是两只上好的红玛瑙对镯,看水头得值好几千银子。   “这是哪儿来的?当真给我?”哪里有好东西不要的道理?就连宋知书也不曾这样大方过,平时送她的也不过是些平常的金簪项圈儿之类。   “自然是给姐姐的,姐姐放心,不是我偷更不是抢。原是二少爷来看大少爷,说是送他的新婚之礼,他横竖也不带这些女人的玩意儿,我也戴不上,看着倒像是值钱之物,我更无福消受了,就想着来送给姐姐,只有姐姐这肌肤胜雪才配得上它。”   “……二少爷怎么想着突然送东西给你们?”娇容心内怀疑,抬着眼将她上下打量,见她虽形容娇俏,身上却还是个山野丫头不见端庄,心里又隐隐放心下来。   明珠知她生疑,便在心里转了个弯儿,将谎话说得合情合理,“我去给太夫人请安,撞见二少爷,他说是不放心大少爷,死活要来看看,我心里过意不去,忙让他不必麻烦,何必叫他白跑一趟?他又说大少爷成亲,他还没来贺过,自然要备礼前来,不想后来果然来了。”   二少爷对那瘫子的身子不放心,故而要来看,又无故被这糊涂丫头阻挠,自然要编个理由来,想要也对。娇容将疑心尽撇,仔细端看起那两只镯子,含笑一一套进手腕上,提着看了好一会儿,笑容见大,“大奶奶客气了,既这样我就收下了,改明儿大奶奶有事儿就招呼一声儿。”   明珠自然晓得她假客气,只将她送至屋门外,“姐姐慢走,早些歇息吧,原该明日再给姐姐的,又怕被其他人见了眼红,故而才等你晚上上夜时单独给你呢。”   “放心,我与谁都不多讲一句,免得她们给你气受。”娇容看她待自己与别个着实不同,虽然她和青莲平日多说几句话儿,但到底还是最敬重自己,因此也软了几分,“你就送到这里,进去歇着吧,天也晚了,有什么话儿明儿再说。”   她乘着夜色,提着一盏四角美人灯扭动裙边儿离了院子,明珠在后头扶着那扇老红木门框静静看着,偶见她回过头来时,她便瞬时笑起来,“姐姐路上当心。”   天上寒月高挂,将那棵桂树影子拉得老长,乍眼一看,像个含冤吊死的女人,斜斜一个身子轻轻摇摆。明珠半明半昧的收起最后一丝笑意,吱呀将两扇门阖拢,门上只见她纤长的身影渐渐远去。   17. 是非 手镯惹祸。   门上的影子渐行渐远,桂树底下窗户上的影子却缓缓放大,屋里亮堂堂的昏黄烛光和屋外的清冷凉月形成对立,使这间屋子犹如黄泉路上唯一的避难之处。   明珠换上青灰素裙,飘摇烛火中她将两色帐帘挂在半月钩上,替宋知濯掖被角,即使知道他好了,她也是凡事亲为,“你要是困了就先睡,我还要念晚课呢。”   行动间她就要将那帐子重新放下来,却被宋知濯抬手一阻,“别下帐子,让我也听听,就当替我超度。”   “呸!”明珠伸出粉红小舌,在唇上一缩,朝地上啐了一口,“什么超度不超度的,你又不是死人!以后说话儿当心些,别什么不吉利的词儿都挂在嘴边,仔细被阎王爷听见真叫人来拿你。”说罢,她一脸懊悔,又啐一口,“呸呸呸!你瞧你,把我都带坏了!”   宋知濯侧过身,一只手撑着头笑她,“呵…,你还真像个神棍了。说真的,你别下帘子,我眼下还睡不着,也叫我听听?”   “下了帐子不是一样能听见?”明珠哪里懂他心里弯弯绕绕的小九九,轻轻白他一眼,“随你吧,想来你受我熏陶,也开始礼起佛来,这倒是好事儿。”   不,这不是好事儿。宋知濯在心头默默回嘴,眼看她落了个烛台在南墙下头打坐,将一本《法集要颂》瘫开,捻这菩提开始吟诵,“莫轻小恶,以为无殃。水滴虽微,渐盈大器,凡罪充满,从小积成……”   一字一句飘浮入耳,又是一段不一样的江南软调,他一面听,一面谴责自己在菩萨面前的点点淫/念,但他很快又同自己据理力争:她是我的妻子,我可以随心所欲畅想!我甚至可以将她扯过来,做这世间至情至爱之事!   可眼眸定着,透过明珠侧颜上卷翘的睫毛,以及她那双羸弱却有无穷力量的肩,他仿佛看到噩梦中的她,正在月色笼罩的荒漠里无头苍蝇一样徒徙。   下一时他便无情批判自己,这个小小女子,曾以菲薄之力在他的阴寒地狱里点亮一盏萤火,那么他也将用足够的时间在那片无垠荒漠做她的骆驼,指引她走出来。他们会在烟火人间重逢,然后一如所有夫妻,拥着彼此看每一个日升月落。   而明珠,此时仍在她的荒漠里跋涉,夜空中回响着自己平缓的吟诵,她的确是在超度,替自己的罪恶。   或许娇容并不会因为那对玛瑙手镯惹上什么祸事,或许也会,只因这一点点恶念,她将那个刺眼的容光赠予她,一并也送她可能的万劫不复……   适才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①,转天,又是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②。春已至末,娇容人如其名,正若一阙婕妤怨,长坠地狱,玉帐已空。   独她自己还不知晓,这日换了件乳云纱长褂,一条鲤戏莲花缎彩群,踩着银线所刺的一双绣鞋在外头闲逛。不为别的,就为了显摆她那对新得的血玛瑙镯子,还特意搭了个桐叶式湘妃竹纨扇,那扇面上素素淡淡一棵青松,下头立一只垂翼孔雀。   将扇子扑在胸前缓缓一摇,春袖下叠,就赫然能见那雪白腕子上殷红如血的玛瑙,寸得她更是肌肤凝脂。   路上恰巧遇见慧芳迎面而来,因两人与宋知书均有染,正是王不见王。   那慧芳自那日被明珠一桶水泼出一身病气后,竟稀稀拉拉不见好,拖了好些时日,已见病容堪忧,人亦瘦了一圈儿,只是要强,唯恐自己将息养病后,被其他有些姿色的丫鬟在宋知书面前占去先机。   眼下,一看娇容这副媚态横生的妖精模样,更是咽不下一口气,“哟,你不在屋里伺候病鬼,又打扮得妖精似的觅食?只可惜我们二少爷出府去了,你纵然把这园子逛遍,也是遇不着他的。若是实在耐不住,只爬到那病鬼身上胡作一通,只怕就好了……”   她向来是口无遮拦的,哪怕拖着病身,也要将那些淫/词/秽/语都倒出来,誓要将这妖精羞辱一番才罢!可这娇容也不好惹,只吊着眼角睥她一眼,“这话儿实不该是说我,我不过出来消消食儿,哪里想到这些?还得是你脑子里时时想着,才能张口就来呢。”   桐叶纨扇缓缓一扑,便扑出一股胭脂淡香,慧芳鼻子有些不通,抓鬼似的嗅了又嗅,嗤笑一声儿,“千脂阁的胭脂,好大的本钱!若不是出来勾搭男人,怎么舍得下如此血本?只是我想起来,你们院儿那病鬼现时有个太岁坐镇,你自然捉不住空隙,我劝你往西面去,那边院儿里还有个不通人事的三少爷,正好一个他一身力气还没处使,将将配你这么个骚/货!”   娇容避而不答,用纨扇遮面巧笑,“千脂阁的胭脂是贵,可我日日抹,实在不算什么,一盒用光,自有二少爷再送来一盒。我常常说他,别在我身上费神儿,他偏说我肌肤胜雪,要涂最好的胭脂才好看,你说,他待我一片苦心,我怎好负他?”   她仍是虎口压柄,将那扇面故意贴着脸扇,又扇出断续一股幽香,那香味儿犹如振翅飞虫,从口鼻处窜入慧芳脑子,在里头将她啃噬得头昏脑涨,她哪里顾得上远处月季丛中间小道上走来一个人,只要抬手打人。   怎料巴掌还未刮下去,便被人叫住,“住手!”两人均愤愤转头去看,见楚含丹正迎风摆柳地走了过来,“这是要做什么?”   “二奶奶安。”两人俱带着满面怒火朝人行了万福。   楚含丹亦是手持椭型镂空雕花宫扇,葳蕤而立,旖旎多姿,鎏金翠玉头面在锦辉底下闪闪烁烁,瞥见娇容,眼色一冷,等游移至下,遽然又扫见她手腕上的镯子时,心里骤生波澜。   那一圈儿忽明忽暗的剔透艳红,恍令她想起几个月前,刚嫁进国公府那天,也是铺陈漫天。尔后的洞房花烛,她孤零零地等在床上,等宋知书粗暴地将她撕裂时,洁白喜帕上,也是这一绞暗红。   疼,自娇容的手腕间走到青石板下,又打楚含丹脚心涌上来,她顿时感觉又被撕裂了一次,忧悒荡过来,避不开,无处躲。那镯子太刺眼了,似一只鸩鸟悬在头顶,要催她咽毒饮恨。于是她冷冷挪开眼,落到慧芳身上,“你原病了,让你好生休养你不依,既说自己无碍,怎么又到这里来招惹是非,若不是我拦着,你岂不是要打人?”   慧芳怔忪片刻,可这位却不是明珠,她是官爵人家的千金小姐,不敢犯上,只喏喏辩解,“二奶奶明察,不是奴婢惹是生非,实在她无礼在先,是她先出口伤人的!”   ——————   ①宋 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   ②宋 范成大《四十田园杂兴·其二十五》   18. 撕碎 慧芳下狠手。   楚含丹自有计较,不听她辩解,只端出架子来呵斥,“住嘴!你还有没有规矩?我在远处分明看见娇容姑娘并未失礼,倒是你要抬手打人!难道我还冤了你不成?娇容姑娘是大奶奶院儿里的人,你如此犯上,理应向她赔礼道歉!”   因为震怒,那只鎏金步摇在侧面晃晃荡荡,每闪一次,就让慧芳更恨了娇容一分,连带着也恼上这位二奶奶。但她到底不敢违抗,朝着娇容心不甘情不愿地施了一礼,“原是我不应该,娇容姐姐别见怪。”   她翻动眼皮,很快别过眼去,当心里承载了十万分恨,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时,却被楚含丹猝然一叫:“还不快跟我回去!”   二人退至月季夹道上,残阳照恨,照着慧芳恚怨幽深的眼回看一面娇容,见她仍立在那方掩面偷笑,娇妍婀娜,似在讥讽自己。   楚含丹走在前头两步远,将一切描在眼中,她是从另一座高门大院儿里出来的人,自然懂这里的女人如何怨、如何恨、又如何狠。   她落了一步,贴近慧芳,摇着苏绣双面芙蓉的宫扇,含着笑,“慧芳,你别恼我,你是二爷的通房,平日可曾见我对你说过一句重话儿没有?可今儿不一样……,娇容,她是二爷心尖儿上的人,可瞧见她腕上戴的血玛瑙没有?还是那日二爷同我拌嘴时吩咐人去买给她的,指明要顶好的货色,二爷连待我都没有这样贴心呢,你难道得罪得起她?”   “二奶奶,我怎么敢恼您?”慧芳上前一步,贴着她走,遥遥又回望一下,原处已不见娇容,只见曲折群芳尽头其摇曳身姿,“她不过是仗着自己几分姿色,便不将人放在眼里,我……我心里不服。”   “你不服有什么用呢?你且看她,生得美艳,在一众丫鬟里当属拔尖儿。别说你,连我都拿她没有法子,你看二爷平日里和我就总是磕磕绊绊,若哪天再让她挑唆挑唆,只怕我这二奶奶的名分都要让给她去。慧芳,你听我一句劝,何苦和她犟?二爷待她之心,是你我都不能比的,若是他日她得了个一男半女,我们的好日子才算到头了……”   言语浅浅间,慧芳的胸中已结了千丝万缕的一张蜘蛛网,蒙住了她那颗本就不够玲珑的心。   这一年,她不过是仗着通房丫鬟的身份,誓要压众人一头,偏偏院儿里那位二爷是只野猫,哪里的食儿都想叼一叼,叫她日夜不得安心。眼瞧着大少爷院儿里这位娇容如一株黑花魁,一朝开过一朝,现如今正值全盛之时,时刻威胁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地位。   慧芳独坐在自己的卧房中,烛火笼罩面前一方长案,不远处就是这微弱烛光所照不明的昏暗帐中,那里并头放着两个她亲手绣的鸳鸯软枕头,却永远是她独睡。   回过头来,她面前静默搁着一个绣绷,上头绷着一块儿红绡,绣了一半儿的百灵鸟正露出獠牙,在嗤笑她,像娇容。   她在昏黄中深深拧眉,恨不得将那帕子用边上那冒着寒光的剪子剪开,剪得稀烂!撕得粉碎!   她果然做了,绞起那把些许铁锈的剪子,气得瑟瑟颤颤,光剪了这片红绡绢子还不足惜,她还要将那朵黑花魁也撕碎,让她像个破布条一样被丢到某个肮秽角落!   月亮缺了一半,夜仍是深暗半明,慧芳连灯笼也不曾打,与月齐步,带着它周遭一片浓云。她提着剪子,发绣的剪子在夜里也泛着寒光,似乎不堪这黄绣所辱,势必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行至搭着宋知濯院儿旁边的一处小院,慧芳推门而入。府里的规矩,横竖角门有人看守,三门儿里头丫鬟是不锁院门的,方便主子叫唤。   她垮入一寸高的槛儿,见东西厢及正屋共四间屋子,娇容是大丫鬟,自然独居正屋,她将剪子藏于身后,轻轻叩响那扇楠木雕花门。   “笃笃笃……”   “谁呀?”娇容正躺在床上,抬着腕子就着床头一盏烛火欣赏那对镯子,怎么看怎么美。蓦然被人惊扰,语气有些不耐,不闻有人回答,她又喊一声:“谁啊?”   “笃笃笃笃笃笃……”敲门声儿越发紧,似在催魂夺命,隔着一扇门娇容亦能感觉外头那人焦急地催促,亏得今日在慧芳面前得了势,叫她心情好了一整天,不欲计较,只心内谩骂着去开门。   吱呀一拉开,还未及看清是谁,只见一道寒光在黑暗里闪过,接着脸上一阵刺痛。   这痛越来越深刻,直往骨头缝里钻,少顷,便有血一滴滴砸下来,雨打芭蕉一样落在她的肩窝里,她抹了一把来看,顿时嘶叫一声:“啊……!”   这凄厉一声惨叫划破夜空,惊起夜间倒挂栖息的蝙蝠,噗噗落落朝着月亮乱飞一阵。   也惊醒了隔壁院儿安寝的两人,宋知濯几乎是立即就醒了。他在自己被中警惕地转着眼珠子,思前想后安定下来,扭头一望另一个八角枕上的明珠,也是惶然睁着大眼。借着月光,他柔情一笑,“没事儿,大概是丫鬟打架呢,你睡你的。”   这笑无疑安慰了明珠,可那声儿她听得分明,是娇容的。自己撒下的罪恶种子这么快就在这里寒噤噤的夜里抽芽了,幽暗帐中,她仿若见菩萨乘金灿灿的莲台前来,要来捉她归案。   心虚之下,明珠揭了宋知濯的被子,钻了进去,贴着他微凉的身躯,她才不见那道金光,觉着自己仍旧踏实落在这架软和的床铺上。她用被褥掩着口鼻,嗫着声儿,“我怕……”   宋知濯趁虚而入,抬手将她拥在胸口,黑暗里的脸荡着几分得意,“甭怕,丫鬟们闹在一处总是这样儿,打架对骂是常事儿,自有管事的责罚,你只睡你的。”   “我听着像是娇容的声音……”明珠朝他怀里缩一缩,想将自己藏到无人所见的地界儿,可那里,又要面对自己的良心,索性还有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遣散了她对自己的谴责。   这小尼姑,要做亏心事儿,又怕鬼敲门。宋知濯皱着下巴望了下她和夜色混在一起的发顶,鼻尖充盈着她的恬淡发香,是皂角的香味儿,脱离一众胭脂水粉本质纯真的香气。   他嘴角微微翘着,嗓子里的声音低沉又锵然,替她抚平所有不安,“你只是好心送她一对镯子,是她平日张扬惯了树敌太多,没有这对镯子,她也会碰上别的,不关你的事儿。”   “你知道了?”明珠猛地抬头,头顶磕上他的下巴,疼得他直用手捂着,明珠讪然,“真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疼不疼?”她用自己的手取代他的手,替他轻柔着,“你会不会觉得我心肠歹毒?我本来是礼佛之人,不该如此……”   19. 责罚 各遭各的罪。   “常言道‘最毒不过妇人心’,可在我看来,你这‘毒’里多少透着可爱。”宋知濯哑笑着握回她的手,将她拉回怀中,“睡吧,明儿不是还要给我做早饭?能不能别炖猪蹄儿了,换一样成吗?”   明珠倏然又从他被里撤出去,睡回自己被褥中,饧着眼,似又困倦,嘴里不肯就范,呢喃回他,“不成,让我闻闻味儿。我吃不成,闻味儿还不行?”   她浑然的娇憨、蹩脚的佛性、市井的粗陋、骄横的霸道以及在心底蹦跶的狠辣在宋知濯眼中,全是可爱。她不似那些官爵小姐,永远披着娴静温柔的华美衣裳,只看一眼,他就不想再去揣测那衣裳底下裹的是一颗什么心。   这一夜似一只手掌倾覆天地,宋知濯能安然入睡,他人却难眠,譬如娇容。此刻,她颤抖着纤纤指尖,将脸上一道深深的血痕抹了又抹,却永远不及它流淌的速度。   满院儿的丫鬟都围在周遭,有人指指点点不敢上前,有人朝她嘘寒问暖。唯独青莲,立在人群后头,透过攒动间隙和淅索人声,可见她嘴角噙了一抹淡笑,是不易察觉的冰冷笑意。   那暗红血渍在一条又一条手绢儿上绽放,果然似一朵朵黑花魁,一人携一朵退开,再有新的一人上前蹭一蹭,或许是借这血光,就能蹭上娇容这张旖旎卓绝的容颜。   慧芳捏着剪子站在被众人避开的一方小天地里,遽然发笑,“我看你今后还嚣张个什么劲儿!你不就仗着自己几分姿色不得了吗?你现在回屋去对着镜子瞧瞧,还有什么可得意的?”   因方才一阵嘶吼,娇容的嗓子已哑得不成样子,待出声儿时,不再似往日艳华盛放,倒像是凋零之期的不甘呐喊,“你这个疯子!我要你的命!我要杀了你……!”   她张着嘴拼尽全力叫嚷,因过于用力,被掌心捂住的伤口刹时又涌出许多血来,从她的指缝间徐徐流淌。慧芳见状又开怀了几分,笑容愈见放肆,“眼下你这副尊荣,只怕两文钱卖到窑子里老鸨子都嫌贵!呸!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要我的强!”   娇容胸中一片怒火,炮仗一样炸至全身,她想要挣脱人群扑将上去,撕她的嘴,戳烂她的眼睛!   还未得逞,便听门口有人呵斥:“大晚上的不睡觉,吵嚷什么!”   只见一位婆子领着三五个小丫鬟提灯跨过门槛儿,婆子满头蓬发,簪两支圆头鎏金钗,一身草绿缎长褙,下头拢着一条枯草黄的百迭裙,怒目圆睁,气势汹汹而来。   “荃妈妈好。”众人皆诺诺行了万福。   这荃妈妈先看簇拥中的娇容,那枯草黄的百迭裙似一阵芦苇荡开,行至人群中央,瞥向慧芳,“你大夜里的不睡觉,跑到这边儿来做甚?”   “我来同娇容说话儿呢,”慧芳将沾了血污的剪子藏至身后,脸上干瘪着笑,朝娇容不屑望一望,“我与娇容讨教针线,不曾想没留心,剪子划了她一道,我正在这里千赔不是万道小心,不想扰了妈妈,妈妈可是巡夜呢?”   荃妈妈梭巡一眼众人,庄严发问:“可是如此?”   小丫鬟们怯怯懦懦,左右为难,俱不敢发声儿。那一头是二少爷的通房丫鬟,这一头又是压人一头的大丫鬟,两人又都是张扬跋扈的主,谁也是惹不起。唯了最尾有个小丫头,不知着了什么魔,往头里走了两步,正欲开头,便见荃妈妈斜来一眼,气势威严,“既然是不留心,那也不好太过追究,慧芳,就罚你十个板子,你可服气?”   十个板子,看似不偏不倚,却恍若一把刺刀,又剌了一下娇容,她捧着脸,像要用这片残破花瓣献祭一般向前挪一步,“妈妈看看我这脸?就打她十个板子就能低过了?倘若这样,那我也划她一刀,妈妈也打我十板子就是!”   她松散系一件长淡红长袄裙,几个灯笼底下,像一本桃花扇传奇,这美却打动不了荃妈妈,她只言:“我自是按例来罚,你若不服可去报太夫人。”   荃妈妈原是张氏陪嫁之一,专管这三门内小丫鬟们的大小事宜,虽不在张氏面前近身伺候,却也是难得的心腹,娇容怎敢真去计较?只得眼看着慧芳尾随在后,一步步雀跃的离开了院子。   临了,峰回路转,荃妈妈落下一个恩德,“娇容姑娘进去歇着,我吩咐人传个大夫进来给你瞧瞧伤口。”   月亮倾仄,东方渐红,魑魅藏在黑暗缓缓散去,这府邸又是一遭花红柳绿,粗墁青石板上的血迹被清水洗净,就此一段污秽被冲刷。   大院儿亭子里,明珠才念了早课,正欲收起自己的家伙事儿起身,便见小月推门而入,鎏银两心钗花儿迎着太阳一闪便是一段璀璨晃入眼中。明珠退出来,寒暄两句便识趣儿地将亭子让予她。   “大奶奶,”倏然被叫住,明珠捧着东西回首,见小月一笑,“大奶奶昨儿晚上听见动静没有?”   “什么动静儿?”明珠先是一怔,随即警惕起来,朝她走近两步,捺着声儿,“你不问我都快忘了,昨儿恍惚听见一声叫唤,凄凄厉厉的将我吵醒一阵儿,我琢磨半天,这大晚上的这声音打哪里来?我是修佛之人,最信这些鬼啊神啊的,可别是哪里屈死的女人?小月姐姐你们晚上常走动,可得仔细些!”   她畏畏缩缩一副神叨样,倒还要小月宽慰她,“大奶奶有所不知,原是娇容昨儿跟二少爷院里的慧芳拌了几句嘴,后又打了起来,娇容的脸被划了一条口子。哪里来的鬼?大奶奶只管放心,我来了这府里好几年,从未听过有什么鬼怪。”   听闻娇容无甚大碍,明珠说不上什么缘由,只是心中紧了一下子,或许亦是松了口气,从此不必夜夜跪在佛前忏悔。抬眉再看,只见小月那明晃晃的笑,也似划过娇容脸上那把剪子,她掩尽心虚,悄么问:“不知可找大夫瞧过没有?这脸上的伤可耽误不得,娇容姐姐那样好的相貌,可别留下什么疤才好。”   “正是这话儿,大夫才刚进去,她这几日就不得过来伺候了,大奶奶跟少爷说一声儿,且让她养病吧。”小月莲裙一转,旋了个圈儿往圆凳上坐下,抬眸冲明珠哑哑一笑,柳眉皓齿。不知怎的,明珠觉着这日的她光彩照人,或许是平日盖着她风华的金轮不在,这一轮明月才得以照耀出幽幽一片清光。   打道进屋,正巧与明安明丰撞了个对面,两人无不恭敬地行礼告退,明珠这才进了里间儿。   半垂月帐中,宋知濯早靠在床头等着了,背后叠靠着两个鸳鸯枕,软软的,和他的目光,共同注视着明珠进来的方向。那莲步掩在裙中,蜻蜓点水似的惊带圈圈涟漪。   “怎么耽搁这会子?”他自将帐子挂在半月钩上,又是一脑门的汗。   打眼一瞧,明珠才发现他似长胖了些,那脸颊亦不像从前那样干瘪,原先凹进去的下腮已见充裕,汗珠滚下来,斑斓异彩。她自腰间掏出条茜纱绢子,赶着坐在床沿儿上替他揩汗,“我在外头同小月说了几句话,原来是昨夜娇容同二少爷院儿里的慧芳打架伤着了,阿弥陀佛,那么好一张脸,生生被剌了道口子……”   瞧她那神色,眉眼低垂着分明自惭自愧,他不忍心,要替她抚一抚,“没多日就能好的,你犯不着忧心这个。”   20. 暗害 谁都不是傻子   那张被帐子印得黯淡的小脸默自一笑,是一朵水仙的惋叹,为这一点儿潜藏的坏心。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宋知濯抬出手,青葱脆竹的一根食指在她眉心拂一把,“你又不是平白无故要害她,她是丫鬟,对你不敬理当受罚的,况且她下毒害我在先。”   这根手指蕴含世间最暖和的温度,使明珠得以超脱,她脸上的笑登时又似山野烂漫的春风涤荡过来,朝他璀朗扑扇睫毛,“我去给你做早饭!”   她跑至帘子底下,听宋知濯叫了一声儿,回转过去一看,宋知濯正撑着床沿撩起额前半阙帐子,“今儿外头谁当差?”   “……是小月的早差。”明珠半明半寐,微微颦眉,“怎的,你要使唤人?有什么事儿我去就成,你这院儿里那些姑奶奶哪个是使唤得动的?”   宋知濯从胸腔腾然而上一阵哑声大笑,头顶两条靛青广陵发带垂至颈前跟着荡动,克制又放肆,“我的活儿都叫你包去了,我还使唤谁?我只是想起来青莲待你还算客气,你闷在这里若是无趣就常和她说说话儿吧,你们在外间里玩儿不妨碍我什么。”   “我和你说话儿还不够?”明珠睇他一眼,似有娇嗔,又似逗孩子。   “和你说话我自然是够了,”宋知濯豁开牙,收回撩帐子的手,将两臂枕在脑后靠回去,被那耦色曼纱一挡,明珠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见他畅快轻漫的声音,“只是你们女儿家总有不能说给我们男儿家听的心事,你不好说给我听,自然要找个人开解。”   与青灯执手半生,日日诵经参悟,哪里还需要别人开解?明珠赶着烧饭,懒怠跟他讲理,只夹带半惑出门去。路过隔壁一方小院儿,正巧见一个背着药箱捻着须的中年男子跨出来,想必就是来给娇容瞧伤的大夫。   明珠心内还在忖度宋知濯的话儿,只与这大夫错身而去。那大夫手托药箱,前头由一个小丫鬟引路,一路行一路看这府邸轩台水榭,当真是古朴华美,每一块砖都在日头底下熠熠生辉,而脚下绕不完的羊肠道,行不尽的百花丛,俱将那溃烂泥土全然遮盖,鼻尖嗅到的是凌杂草木之香,不曾闻见丁点儿腐朽腥臭。   引路的小丫鬟只留一个倩兮背影,太阳照不见她的前头,随着她凤尾裙的倾摆,将人引至一条逼仄暗巷。   荃妈妈正在里头等着,崩着山雨欲来的脸,在阴处临墙而立,手里搭着一方蚕丝绣帕,那绣帕一挥,就有身后的小丫鬟捧着一个木盘上前,上头盛着四锭亮锃锃的银元宝,“许大夫,烦劳您跑一趟,这是您的诊金,不成敬意。”   那元宝一锭五十两,共二百两雪花银,许大夫是年过四十之人,自然懂得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忙搭着药箱拱手行礼,“妈妈太客气了,这伤哪里用得着这些银子?纵使那口子已见破伤风,好在还未入骨,只用烧红的铁烙子烫一烫伤口就能见好的,用药也不过是寻常,实在当不起!”   “许大夫,您安心收下,照例说治这伤费不了这些银子,可不治这伤……就得费这些银子。”点到即止,荃妈妈错步而去,朝后头吩咐一声,“小倩,送许大夫出去。”   从晦暗走到光明,七七八八又拐至晦暗。   太夫人院儿外的几棵海棠正值尾调,零零碎碎总有一风花瓣落满人身。荃妈妈抖着手帕扫去肩头零星粉白,跨进一尺高的老红木门槛儿。里头巍巍一座盘满青藤的假山,立在异香杂草之上,绕过去,就有丫鬟替她打帘子。   棂心月洞门里头,张氏端坐在榻,侧案上搁了一碗蓝田玉所盛的血燕,她正有一勺没一勺的往嘴里送。   “回小姐的话儿,”荃妈妈掩尽一身威严,恭顺含笑福身后朝前两步,与她低低暗语,“真是老天开眼,那娇容被慧芳划这一下子,给划出了破伤风!”   张氏微微挑眉,将篆金纹的蓝田玉勺子扔回碗里,玉与玉这一磕,便磕出一声尖厉脆响,似人的心,是冷的、是硬的,“什么叫破伤风?可是什么疫病不是?”   “身体强直,口噤不能开,四肢颤抖,骨体疼痛,面目喁斜,此皆损伤之处中于风邪,故名破伤风①。”荃妈妈在前半哈着丰腴腰身,用这一身繁华去附庸另一身更高贵的繁华,“我的小姐,您从小就养尊处优,怪道没听说过这种脏病。就这么一点儿小口子,邪气入体后就能要人性命。”   “看来是果真老天开眼了?”张氏淡然一笑,重新执起勺柄在那一碗稠物里打转,“我正想着要除去她,苍天开眼就白送来这么一个契机,如此我也少造些孽,全凭她自生自灭吧。只一样,别叫大夫给她治好了。你不知我的苦,为我那儿子操碎了一颗心,现放着娇容这么个赃证在这里,哪日叫老爷查出来了,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祸事,不如她死了,好叫我们安心。”   她正坐南墙,北墙上正好排着三扇支摘牗,上头挡住日头,阳光又从下头撺进来,正好一束照在那只蓝田玉的小圈足碗上,反射一道盈彩绿光,似有珠帘流响,好不悦耳,连荃妈妈一段溜须废话也听得舒心,“小姐还用愁?老爷最是敬爱小姐的,您当初才进门儿便将一副家业都交到您手上,可见对您十足十的放心。这些年我看在眼里,老爷在外头也不曾有什么女人,更不往那烟花柳巷去,在家也是目不斜视,凭她妖精似的丫头,他也从不多看一眼呢!”   张氏舒开眉头,随手指了一方黑檀玫瑰折背椅,“你坐。”待荃妈妈退了两步,入股二分坐下后,她软仄仄一笑,“你们国公爷就是这点儿好,不爱沾花惹草的,偏我那儿子不知是像谁,也不管是阴沟烂巷的货色他都要尝一尝,常常遭他父亲训斥也不听。娶了一个如花美眷进来还不足惜,没有一刻不叫我操心的!这些时日,你可曾见老爷常常在府里待着不?有时三五天不回来,我过问一句,他只说是朝中有事要忙,我那表兄都没他忙呢,故而我忧心,是不是他对我起了疑,厌烦了我才故意躲出去的。”   “这才是小姐多心,”荃妈妈搭着一张绢子在膝前,谄媚笑着,两只眼睛皱起半身风尘,头上鎏金钗稳稳扎在发间,嘴皮争相噞喁,“近日朝中不是在议储?咱们国公爷身份举足轻重,想必是为了这事儿将他留在宫中。他和您夫妻多年,就算察觉些什么,未必会因为那个卑贱的儿子就跟您生分了?到底您才是他心尖儿上的人,何必虑这些无关紧要的?”   一番话将张氏半提的心仍旧搁回肚子里去,她左思右想,终归是没露出什么把柄,况且正如荃妈妈所说,老爷未必会因为一个贱种就跟自己置气,适才也有好心情了,捧起那碗燕窝粥浅啜两口。恍眼一见荃妈妈,便朝漏心月洞门边站着的丫鬟叱责一声,“你眼睛是瞎的?眼瞧你荃妈妈在这里干坐着,还不快去倒盏热茶来!”   荃妈妈闻言赶忙起身,搭着帕子行礼,“小姐可折煞老奴了!老奴先告退了,还有那慧芳的板子还没打呢。”   这厢辞出去,外头日头正毒,竟有些烈烈炎夏的意思,照得人心里也跟着发烫。   ————————   ①宋 《太平圣惠方》   21. 望云 等待一场暴雨。   毒日头底下,照明一条鹅卵石铺陈的曲蜒道路,周遭纵横交错一片绣球,大朵大朵夹杂怒放,紫白相见、红蓝交错,最奇的是一朵上有两种颜色,仿佛是哪家的姑娘芳心错许,成就一段虽误却美的故事。   那路上拖拽一抹枯黄裙摆,可不就是荃妈妈?她老人家一手擎天,搭着牙白玉兰绣帕在额前,企图挡这烈日之毒。或是怕热,又或是这日太明,唯恐照见她已辨是非却仄斜暗潮的心。   行过这一片绣球院,躲至某处院墙下的阴凉处,一拐角,迎面撞上另一位瘦瘪婆子,那婆子一见她,乍惊乍喜,忙拉住她的手问:“我的好姐姐,找你半晌了,原来你在这儿!我昨儿说的话儿你可放在心上没有?别面上应着转头就给忘了,我那姑娘娇娇弱弱的,可经不住你下死手的板子啊!”   “你放心,”荃妈妈斜她一眼,似轻似贱,“我既收了你的银子,自然将你的事儿放在心上,不过你这银子也不算白使,我也尽心出力了。头先在太夫人屋里回话儿,她听了这事儿生气,只说要将你女儿打出去,亏得我说了许多好话儿,这才将她留下。回头不过虚晃两下子,好叫大家面上过得去,回去你可仔细说说她,争风吃醋常有的事儿,哪有平白无语就往人脸上下刀子的?”   “我晓得我晓得,自然好好教训她!”这婆子弯下腰,自腋下长襟里牵出一条帕子,替她裙摆上拍了拍灰,“多谢姐姐照拂我女儿,回头若那丫头能飞上枝头,定然不忘您老的提携!”   “罢了罢了,空口白牙说这些话儿,我也懒得听,你先去了。”言毕,荃妈妈挥挥手帕自往前路。   那慧芳在一间偏僻屋子里关了一夜,自睡了一夜。她倒是不忧虑,坦然吃喝,照常以待。想来全凭是家身子的缘由,在这府里不独不孤,这边犯事儿,那边自有父母替她弥补,连这通房丫鬟的身份,不也是靠着他们铺出来的?   眼下听见门扇嗦响,想必是要迎来审判,只等该罚的板子一罚,她仍旧是无罪之身,还回到宋知书身边去,娇滴滴地在耳边嚷嚷疼、诉诉苦,这篇就能揭过去了。   果真是荃妈妈带着人来走一走过场,两个执法小厮捭棁棍棒,虚虚一晃,皮不痒肉不痛的,那小厮笑了,伏在她耳边逗趣,“我的姐姐,您好歹也叫一声儿啊,叫人听见也算面上过得去。”   下一板子挨下来时,慧芳扯起嗓子假意嚷了一声儿,“啊……!”   这声音惨痛夹带娇嗲,软迭迭的送出去,使日头骤然倒转至一个风情晃荡的夜,贴耳在某扇透着幽光的门窗里盗听的一声跌宕欲/浪。   两个小厮面面相觑,猝然淫/笑起来,还是那个,又俯首在下,贴在慧芳耳边,用粗糙砂砾的嗓子蛊惑,“好姐姐,再叫一声儿来听听?”   慧芳遽然反应过来,扭头恶狠狠瞪他一眼,“滚!你是什么东西?看我告诉二少爷,皮不剥了你的!”   在这庞大国公府的角角落落,有日头也掩不下的遭污,从缝隙涌出来的浓,擦不尽,挤不完。   却也染不脏那一朵朵艳丽芳菲的花儿,只因它们是从堆满腐烂草叶的泥土里长出来的,它们习惯、且将这些溃烂当做养分,放肆生长。   或许宋知濯就是这些草木堆里的其中一枝芝兰玉树,在一片腐败黄土里,偶见簇簇花团锦绣里的另一朵,它不败不烂、不死不休。   它有庸俗又璀璨的名字——明珠。   隔了两日,天又将雨,一片乌云闷沉沉的压下来,势有一场惊雷暴雨的兆头。   太阳毒了这些日子,也该润润这枯燥土地。明珠对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有隐约一点乐祸心绪,支着脑袋够到窗户外头望天,脸上抑着隐隐淡淡的期待,她接一片桂叶,摊着掌心呈给宋知濯看,“你瞧,这树该施肥了。”   淅淅有风刮过来,桂树又大方散下几片叶,宋知濯坐在木椅上,就着她伸出的手拉一把,压着声音,“关窗吧,一会儿要刮大风的,仔细着凉。”   话音甫落,就闻晚风呼啸,桂树摇曳,满园花枝乱颤,凌虐这一场尾春之景,是一种残酷无情的美感。明珠迷离其中,弯着眼角,“凉不了,这天儿多热啊!等下过这场雨就能凉快些。嗳,你最近发汗见多,可得当心,别早上忙慌的叫人察觉。”   她竟比自己还谨慎小心些,宋知濯发笑,“你别总勾着我说话儿就不会有人察觉。我倒是奇了怪了,你这小尼姑话怎么如此多?你从前在庙里时也这么多话儿?”   眼看明珠转过来,懒懒背靠着窗户,满头乌发被狂风撩起,肆虐飞扬,偶有青丝掠过她蜜桃一般的小脸,婆娑姽婳。宋知濯心里“咯噔”猛跳一下,又是一场骤见山河日月的别样心动。   窗外风声乍紧,呜咽席卷,屋里还横垂宝幄同心结,半拂琼筵苏合香①,乌泱泱的一切似乎都不忍打扰这段流金时光,只在外头作乱,不曾踏入房中。   他见明珠是青山,明珠看他亦是朗月。他今儿穿的牙白圆领袍,领口里露出中衣的一方小立领,层叠交错,袍子里层有浅淡绿竹,被外层的细纱一罩,隐约玉树,她见过他站起来的样子,如青松挺拔。   蓦然间,有股温热从脖子上涌,烧红了她的脸颊,她垂眸转身,仍旧凝视窗外,“从前在庙里倒是没人跟我说话儿,大家有话只对菩萨说,碰面也只是吵嘴。庙里女人多,你吵一句我吵一句的,比你家也清净不了多少。你要是不想听那我可不说了!”   “说说说,怎么不想听?”宋知濯探起半个身子,想瞧她背过去的脸,“恨不得多长一对窗笼呢!这两年倒是鲜少有人跟我说话,我自己也不说,有时安静得像是在另一方虚空天地,你正好给我解闷儿,原是我错了,你别气。”   明珠背着他含笑,却不回首予他看,使着坏心眼儿就是让他干着急。后头那个只差要站起来了,身子歪斜半边扯她的绉纱衣袖,“你不是菩萨心肠?怎地还跟我这半身不遂之人计较?”   二人在窗户底下拉拉扯扯,正是春闺艳景,却辗转被外院的推门声打破。明珠眼急,翘起半片月华裙,绣鞋尖儿蹭蹭身后那人,示意他噤声。   进院来的是青莲,携着手帕往亭子里去,错眼见窗户上的明珠便止住步子,拧着眉埋怨,“我的大奶奶,这么大的风你怎么还立在窗户底下?上回落水才好多久,怎么就没有个记性?”   青莲待她自有一种莫名热络,明珠早觉出来了,看她也与别个着实不同,她将手腕托腮,撑在窗户上,半掩于四扇槛窗扉间,憨憨笑着,“我哪里有这样娇弱?屋里怪闷的,开着窗户透气,怎么姐姐这时候过来?”   “我早上来过,你往厨房里去了。”青莲往那丛月季中间一尺宽的石子儿路背风绕过来,风狂卷百迭裙边儿,将那皱褶一一抚平,牵出裙上一副曼妙画卷,她绕到窗户跟前儿,朝里头往一眼,见明珠身后木椅上半死不活的宋知濯,立即挪了眼,只朝她笑,“我来替娇容当值,她不是伤着了吗?且得养着呢。恐怕一会儿要下暴雨,我招呼小丫头子们将院儿内杂物都收一收,东西厢虽常年不住人,也要查查门窗,别明儿将屋子淹了……”   ————————   ①唐李白《捣衣篇》   22. 布阵 搅风弄云,以除暗钉。……   明珠与她隔窗说笑,见她皓白的牙根儿在阴沉的乌云底下裸出来,使她猛一下忆起宋知濯先前说的话儿,要同青莲多走动走动……   只是她惯不会同这些好鼻子好眼儿生了七窍玲珑的心的人亲近相交,要说走动,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只将几个软指朝里头招招,“来,青莲姐姐进来坐,让她们去收拾就成了,外头风大,我们在外间儿说话,我正有事儿想请教你呢。”   两人各转一方,于外间相会,只见明珠连炭炉子也搬了出去,上头墩一个镏金铜壶,她招呼青莲落座,自己则鼓着腮帮子冲炉子吹气,没一会儿那几枚银骨炭便黄橙橙亮起来,“我烹点儿茶,平时姐姐进来是我失礼,连茶也没让姐姐喝一盏。”   “嗨,你跟我客气什么?”青莲招手叫她在榻上另一侧坐下,斜斜压过身子在小案几上,那上头有本摊开的书,她只用鹅黄绿压边的袖子一拂,随意拂至一边儿,“我一眼见你就喜欢,说句犯上的话,瞧你不像太太奶奶,倒像是我妹子。我说话直,你别恼,我从前有个妹子,跟你一般大,两个眼睛和你一模一样!也是成日家眨巴眨巴看着伶俐,实则憨傻,半点心眼儿俱无只顾傻玩儿!”   她只顾自己凤眼单瞧,却不知人心隔着肚皮,哪里一双眼睛就能将里子看透的?明珠心内惭愧,恰时铜壶里的水“噗嗤”滚了出来,溢到底下炭里,滚出浓烟。她一面煎茶,一面闲话儿,“那姐姐的妹子呢?也曾在这府里不,还是单在外头?”   此话一出,瞬息不闻动静,她疑惑着望过去,唯见青莲脸上的笑意消弭,只余凤眼下寥落之相,那对直肩轰然坍塌下去,仿佛能见其身后残垣的砖瓦碎砾,“她死了,两年前的事儿。”   不妨触及伤情,明珠暗恼,讪讪笑着将那斗绿盏呈到她案边,收手时,蓦然瞥见被她拂到一旁的书上零星几个字:染于伤处,罗预可溃,命陨其身。   这几个字就像一根刺冷不丁扎进明珠眼里,轰然一声,外头有道闪电在暗沉沉的天里划破,这闪电似乎将她榆木脑袋劈开,她恍然就悟了宋知濯为何要叫她与青莲多走动,或许其中有何隐情,他要用一用青莲……   如此,她便于侧坐下,将一抹孔雀蓝参银线的绉纱盈袖闲闲搁在案上,一面轻敲案桌,一面叹惋,“怎的年纪轻轻的就去了?难道是生了什么病不成?姐姐千万节哀,保重自身才是,你若是不嫌我,便认了我这个妹妹去,我也拿你当亲姐姐一样孝敬。”   青莲一双眼睛只落在她脸上,半点不偏,眼中饱含一种失而复得的怅然,缓缓一笑,“她去井边打水,不留神坠下去,等被人捞上来时早就透凉了……嗨,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儿做什么?你是大奶奶,我原当不得,可说到底,你在这府里终究身份低微,也没人拿你正经当大奶奶看。我也就不顾犯上了,也不拿你当大奶奶敬,只拿你当妹妹照看!你在这院儿里若有什么不如意的就来同我说,横竖娇容这一病倒,我也说能上两句话儿。”   看似情真意切一箩筐话,也叫明珠难辨真假,这里的人都生了十二个心眼儿,她倒也要多留着个心眼儿。万人都道人心难测,她的赤诚之心有一半都敬献给了菩萨,剩一半,系在了那可怜兮兮的假瘫子身上,倒叫她腾不出空余了,只也朝青莲坦然一笑,可掬模样,“姐姐不嫌弃我就成,从此我早晚念佛,也替姐姐求上一求,只求姐姐多福多寿,将来得嫁一位如意郎君!”   她皮眨一只眼,故作逗趣,惹得青莲抽出帕子打她,她趁势假意一躲,便“不慎”将一盏茶水倒洒在案,“嗳!我不是有心的!”先是扶起一斗盏,再抽出自己的帕子在桌上沾水,绕一通,才往那书上去,“这书也弄湿了,不知道字迹会不会糊了?”   青莲方才望过去,“糊不了,又不是才下的墨……”   那字里行间看来,原是本讲药理的书,此页上所著,五凤草乳汁触及人身、染于伤处、罗预可溃,命陨其身,轻轻松松一条性命就活不成了。   外头猝然一阵雷声,紧接有雨点急促又狠毒地砸下来,砸碎了明珠心里雕刻的庄严宝相,一座座菩萨在雨里溶解,垮成烂泥,叠叠往下掉,最终与地上的黄土融为一体。   此刻,她凝望正在细看书页的青莲,隔岸注视她泥足进腥臭暗沼,将半身所学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俱抛脑后。她知道,这雨一定也劈头盖脸砸到了青莲身上,虽不懂里头的前因,但经她推波助澜,后果一定能如宋知濯所料。待她看得仔细后,明珠方凑过脑袋去,也朝那书上看,“怎么样?字迹没糊吧?这里的一针一线都是精贵,这书也不知是什么珍本,若叫我弄花了可就是罪过了!”   “没糊,”青莲回神抬首,怔忪片刻,方拉长凤眼朝她笑起来,“即便是真糊了谁还会怪你不曾?嗳,瞧坐了这半晌,想必小丫头们也收拾完了,我先回去用晚饭,你也该烧饭去了不是?”   “可不是!我倒忘了,里头那个想必已饿得呱呱叫唤了,亏得他不会说话儿,不然还不知怎么骂我呢。姐姐在这里撑把伞去,留神别湿了鞋袜。”   “你别光嘱咐我,自己也当心些!”   嗔她一眼后,青莲捡了把伞走入暴雨中,那雨打在伞布上,噼里啪啦似乎骤起一段前尘恩怨,落进她的心里,又似两年前的井水寒噤噤的侵骨。   乌云压在这方小院儿顶上一丈,那雨大得似一片珠帘竹箔,穿透过去便是明珠倚在门边的模糊身影。她送走青莲,又聆听一会子珍珠落盘,方曼步进去。   怎料一拐进去,便听见宋知濯含笑问罪,“我何时骂过你了?你就在外人面前这么编排我来着,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   斜过去,见他还坐在窗户底下半尺远,方才忘了关槛窗,雨滴早已溅了一地,连带他也湿了半身,明珠顿时自责起来,一面赶去推他,一面咋舌,“我的老天爷,瞧这一身雨水!我是忘了,你却未免也太谨慎了些,我们在外头说话儿又看不见,你怎么也不自己挪挪位置?”   “我当你能想起我来呢,”宋知濯从椅上下来,跨着步子要往床上去,“谁知你一说起话儿来,是父母也忘了,丈夫也忘了,哪里还惦记得起这些杂事?”   他自幽幽叹叹,说话儿就要一屁股往床上坐下去,明珠眼急手快,忙跑上去扯他一把,“你这是往哪儿坐呢!晚上还睡不睡了?先换了衣裳去,我昨儿才新换的被褥。”   她撅着嘴抱怨,腮帮子些微臌胀,那唇上的颜色鲜活如山楂,看得宋知濯两腮似有唾液淌出,他暗自咽下,从柜子里取了两件衣裳来换。看她这会儿倒是谨遵礼教起来,盘腿坐在被褥间,留一抹蓝幽幽的背影。   那影上的乌黑长发像孔雀绽开的尾巴,宋知濯在床下脱了衣裳,就此不想再穿上,只想爬上这方暖洋洋的天地,将这只蓝孔雀扑到在侧,一同陷入软绵绵暖洋洋的云端里。   自然了,明珠不知他这些臆想,挺着小腰望向帐壁上几枚香袋儿,与他碎语,“那案几上的书是你故意放的吧?你是不是拿我当枪使?你也明白听见了,我稳稳妥妥给你打着辅翼佐助。但你得跟我说清楚,为何要给青莲设下这阵?她能做什么?你又是要做什么?”   23. 复仇 小女子报仇,两年不晚。   身后一阵衣裳锦缎摩挲的声响,宋知濯正将另一条腿提着往那纨绔里伸,猝然闻听着一段问辠,似“吓”得他失了衡,连连跳了两步,才有惊无险将那腰带系上,裸着上半身就挨过去坐下。   原想扒她的肩,略一想,最终又收回那只悬了一半的手,“你冤枉我了,我原本就没想瞒你。这院儿里现剩的这些丫鬟,唯有青莲是打小伺候我的,主仆多年,自小一处长大,原应该是亲信,谁料生了点儿嫌隙,她眼下见不惯我,我自然也就不敢轻信她。”   “什么嫌隙?”明珠禁不住好奇驱使,一时忘了他还在换衣裳,竟瞪着杏眼转过身来,这一转,便骤见他□□半身,贴得很近,近得连呼吸都能追寻,她立时有些尴尬,忙推他一把别过眼去,“什么嫌隙至于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都不顾了?难不成是你又负了她的心?”   堂堂小公爷,和个贴身丫鬟有点子拉扯挂碍原是寻常,她话虽在上头,心里眼里却是方才见到的一双宽阔胸膛,从前见过,但从前和现在不大一样,那时不过是个羸弱干瘪的“男孩儿”,现下仿佛一夜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   她心里坠坠的往下沉,直触到底,血红软肉里有个声音在嗫喏说道“你的男人”,被这声音一点,她蓦然红了脸,霎时又有个金尊佛像从边上悬来,淡淡叱责一句“色即是空”。   血气上涌间,明珠连眼也不敢再斜了,只正襟危坐,朝边上喁囔,“快将衣裳穿上!一会儿着凉了又得费我多少事儿?”   自侧面瞥她,只见耳尖一抹嫣红,连脖子都渡了粉,宋知濯暗自乐了,淅索将中衣套上,嘴里回,“你想哪儿去了?我与她清白得很。不过是因为她妹妹青岚,那丫头原先也在这院儿里伺候,那年我从马上摔下来晕了过去,娇容受了我那继母的指使,趁机往我药里下毒,没想到被那丫头瞧见了,一伙人便将她丢到井里灭了口,从此青莲便因为这事儿怨上了我。”   “这虽与你相干,但你当时也不知情,也喝了那药,她如何要怨你?”明珠扭腰回去,两条腿别于孔雀蓝宝裙中。   宋知濯见她袅袅婀娜的身姿,直活别到他心里去,他一时也解不开这痨肠寡肚的欲/念,只将眼睛挑正凝望窗外暴雨,“我在这府里,向来是富贵有余却处处不受待见,她们姐妹跟了我,凭白也遭了许多白眼,眼见她妹妹因我而死我却无能为力,她自当怨我。我知道她心里有恨,得了机会就要替她妹妹报仇,故而将那书摆在那里,一来让她大仇得消,二来也好替我除去娇容这个钉子。不过有一点你想错了,我可不是拿你当枪使,你在这里也是寸步难行,我想叫你和她做个伴儿,要是一时有什么闪失我顾不到你,她或许能解你的难。”   外头大雨飞溅,打在窗扉上“啪啪”乱响,犹如战鼓喧天,拉响一场战火纷飞,他们都即要被迫或主动走上这硝烟无声的阵地。   明珠倏然觉得有阵阵寒意从那窗缝里偷袭进来,与她心底的寒意汇合,勾起她记忆中血光漫天的一夜。她笼着两臂,朝宋知濯靠近半寸,借这方圆半寸的余温来驱散自己的冷。   宋知濯感到她的靠近,半明半暗中侧脸垂眸望她片刻,乍然没头没脑的说一句:“小尼姑,你不该修佛。”   “这话儿怎么讲?”明珠端正回去,一只手撑在被褥上,撅着个嘴翻他一眼,“是法平等,我凭什么就修不得?再说饭都吃不起了还挑什么佛啊道的?自然是先吃饱再说,况且我师父曾说我有佛缘呢。”   “是是是,你最有慧根。”宋知濯似手捧莲花一样恭维,只愿她能得片刻安稳舒心,“我不过白说一句,并不是看不起你。就说我听过多少人诵经,唯独你诵得最好听,比那些比丘尼强多了!”   眼下又见她弯着眼笑了,他注视这个笑容,不知底下藏着多少暗涌,叫人想揭开她的纯真瞧一瞧里头,或是悲苦,或是污秽,都无所谓,他只想见识完整青山,哪怕阳光照不到的背后是一片焦土呢,那也是这青山割不去的一部分。   这场雨似一个缺口溃疡的脓血,只下个不停。有人余生有伴,能将这场暴雨当做凄婉的褚宫调,有人却心绪躁动,将砸下来的雨点听成激励的鼓掌。   两墙之隔处,是青莲被烛火映照在墙上焦急的踱步倩影,此刻她心里唯有恩仇快意,两年了,她终于从隔岸观火中等来契机。在捺不住的痛快中一不留神,她泄出一个笑来,夹着几丝阴厉,似有毒的水母虚妄蜇一下深海。   她等得无事可做,便提了把剪刀剪烛,萎靡的昏黄被轻轻一剪,先是抑到更昏的光线,又卒然跳跃起更强的光明,她手枕着趴到漆亮的桌面上去,躲在其中得意的笑着。   直到外头不见天光雨渐细,才有人扣响她的房门,她跳起来去看,将外头撑伞的小丫鬟急拉进来,“怎么样,可找着了?”   小丫鬟收伞进屋,将一方手帕从怀中掏出来,在案上摊开,“找着了,在府里转了大半天才在二门外头看见,呐,姐姐找这草做什么?”   青莲急不可耐,满眼贪婪盯着那几株五凤草,抽空敷衍道:“治病,这是草药,能治跑肚,我这两天不知吃坏了什么竟跑了好几天的肚。你且去,明儿我把我那簪子找来送你。”   “真的?”那小丫鬟巧笑着,殷殷切切,“那我先谢过姐姐了,我回去了,姐姐早点儿歇着。”   只等这丫鬟一走,青莲便将早磨好的珍珠粉拿出来,捣碎几株五凤草,滤了汁与那珍珠粉和匀成膏子,盛于一个小小定窑白瓷罐中。只等雨住,她便携了这罐子踩湿一双丁香色绣鞋往娇容的正屋里去。   短短的路,她绞着鬼步,却似通往光明之道,射向的是她积恨一身的靶子,后头虽有如在擎天的主使,也不妨碍她这先驱一箭。   娇容很快就来开了门儿,一见是她,脸上的萤火之色登时湮灭,恹恹地拖着裙摆往里走,语里尽是弃嫌,想等的人没等到,却来了这么一位泛泛之交,她怎么能不失落?可两人到底无冤无仇,况且见青莲满脸热络,她也不好伸手就打笑脸人,只随手朝案上一指,“你来做什么?坐吧,要喝茶自烹。”   “我来瞧你好点儿没有,”青莲不坐,含笑执起案上一盏镏金铜烛台,一步步朝她靠近,将烛台举近她的脸几分,骤见愁叹,“哟,怎么还不见好?不是请了那许大夫来瞧过了吗?开的药你吃没吃?你别又嫌苦,我告诉你,苦口良药,现下可不是骄纵任性的时候,这张脸难道不要了不成?”   一提起这话儿,娇容便峨眉倒蹙,“可别说了,那许大夫只说没大碍,没几天就能好的,我按时按方的吃他的药,不尽不见好,反倒还深了些似的!”说着,她从鲤鱼戏水的枕下抽出一枚长柄圆镜,左右照照,朝青莲望过去,“你瞧瞧,是不是更深了些?觉着这伤口边缘有些发黑……”   青莲执灯凑过去,细细瞧来,“恐怕是淤血吧……,你也忒心急了些,这么深的伤口,哪有三五天就能愈合的,只别留疤才好。我带了珍珠粉和水做的膏子来,你先擦擦。”   说话间她将那白瓷罐子从小荷包里掏出来,被那烛光一照,瓶身便散出冷森森的光。   24. 匕首 往昔不堪回首。   娇容懒怠怠斜靠着软枕,手里仍举着那枚小镜细看,闻言连眼也不抬,“珍珠我有,不用你的。”镜中是一张艳压群芳的脸,只是豁然开了条口,犹如一株鼎盛黑花魁缺了一瓣,她越瞧越来气,“慧芳那小贱人果真挨打没有?等我好了,我非撕烂她的皮!”   “你先养你的,等好了再收拾她也不迟呀。”青莲将烛台搁置一边,一面替她顺气,一面又将那小罐子举到她眼前,“我知道你不缺珍珠,可我这是现磨好的粉,你先用着,若信得过我,再将你下剩那些珠子给我去替你磨好送来。咱们院儿里除了那几个小丫头子,就只你、我、小月三人相依,小月那性子你是知道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菩萨一样端着,眼下我不照看你,谁还照看你?只等你好了,在二少爷面前替我美言两句,也让我谋个好差事当当我也没算白费心。”   床头朱漆小柜上烛火一跃,娇容便赏眼瞧她殷勤的笑,原来是想巴高望上有求于人,怪道怎么突然体贴起来。她只当人是有事献殷勤,却不知这“有事”竟是“要命”,只端起来,轻抬下巴,“那就先谢谢你了,你替我先抹上一点儿吧。”   正是求之不得呢,青莲喜滋滋从墙面地上的妆奁内找了一只银蝶簪子,挑了指尖大小一坨,拂在她伤口上,翘着小指替她匀开,“嗳,这就对了,珍珠是最能滋养肌肤的,咱们这院儿里啊,还就只你有这福气,你瞧那些人,别说珍珠揉面,便是连鱼眼珠都少见。说到头,还是见你有这福气慧芳才心生嫉恨,咱们偏不如她的愿!”   她那指尖所触的狰狞伤口,已见边缘暗黑发脓,缝隙里头似淤着万千糟粕,只等发酵便如饮鸩毒,脉走全身。偏偏她还要来雪上加霜,眯着细长凤眼贪婪地反复摩挲,只想这毒浸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二门外那高叠的太湖石假山下头,郁郁葱葱一片自然蔓延的五凤草,割了一茬,随后便会再长出一茬,像明珠的心。纵然她早晚忏悔,那心底的黑血还是压不住,直盘着经脉而上,游布周身。   她自己难消愧疚,偶时便瘪着个小脸,盘腿在床嗔一眼怨一眼地看向宋知濯,“我都让你教坏了,眼见人跳入火坑不但不拉人一把,还要推波助澜,真的愧对修行!”   一场雨后,时节至夏,满府里大大小小池子里的菡萏花苞丽丽玉挺,今儿开一朵,明儿再开,群芳斗艳。   宋知濯瘫倒在床,宝幄半垂,照进来半束炽烈阳光,横洒在明珠半片脸腮上,可见肌肤上细微绒毛,还真似一个透了蜜的贡桃,他自两手枕于后脑下,只悠哉盯着那嘟囔的嘴唇,“这有什么?赶明儿佛祖若来问你的罪,你只管往我头上推,我不怕下地狱。”   “又胡说!”明珠睫毛上卷,眼皮轻轻一翻,睇给他一个娇怨白眼,又抬手往他胸口拍一下子,“怎么就改不了这个毛病,还是成日家要死要活的!嗳,我只问你,今儿那个清蒸大虾好不好吃?我头回做,也不晓得合不合你的口味。”   “好吃,”宋知濯盯着帐顶,余光见她殷殷切切的俏丽模样,便砸砸嘴,作出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来,“那虾肉质肥美鲜嫩,就得是这样清蒸白灼,方不辜负了千里迢迢从登州运来。你说,这么好吃的东西却无人同我分享,多大的憾事儿啊……,要不你也别守那些清规戒律了,明儿跟我一道吃?”   霎时便有几只虾扑朔眼前,明珠眼馋肚饿,面上苦守,将眉心鼻根皱在一处,嘴里嫌弃,“我才不吃!就是做给你吃的,我吃素就成。”   她今日用彩缎束发,后脑懒逸轻松一个髻,还有半帘青丝直垂,一扭头却胜漫满池莲花。天热起来,她不知也从哪里寻来一把纨扇,扇面上是一阙瀑布,掩在脉脉青山之间。虎口轻摇,似有清风徐来,夹带幽香檀木。   宋知濯离失其中,恍惚饮一壶玉醑迷醉不愿醒来,适时明珠再发善心,伏下半身,将扇递进,徐徐也替他打起来,“你瞧你又是一脑门儿的汗,像从水里提出来的,自打入夏,我一日要替你洗多少衣裳,你倒是也替我省些力吧。”   一面说,她一面掏了流纱湛蓝一张帕子替他揩汗,轻柔仔细,擦得宋知濯没了脾气,只笑视过去,“菩萨,你大夏天的将被褥给我盖这么严实,还掖了边儿,我能不发汗吗?”   言及至此,明珠方反应过来,往他身上一看,切实是一床鹅绒被褥盖在他身上,可谓严丝合缝,她登时自惭,有些讪了,慌忙给他揭被子,又怪他,“我疏忽了,你倒是自己扯扯啊!真不懂你是真瘫还是假瘫,又或是做惯了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公爷,连自个儿动弹动弹都不愿意……”   那被子一揭开,已是为时已晚,只见宋知濯酱紫襕衫的衣摆支起一块,那一块上正绣一只飞鹤,朝明珠飞扑而来,吓得她一把跌了手中的被子,连喊一声,“我的娘呀……!”   宋知濯真是有口难言,整日对着娇香软玉的小尼姑,迫不得已也做了半个苦行僧,可心里虽然潜修,身体到底不受管控。他无奈一笑,望着明珠低语,“快给我盖上吧。”   “这是什么?”电闪雷鸣般,令她想起一把绞了血的匕首,在漆黑夜里发出冷凛凛的一道光。她似乎懂,似乎不懂,带着满身狐疑像午夜追凶,执着又悲愤。她用虎口压扇,遮住半张脸,依言将被子还盖回去,眼里的寒气直逼宋知濯。   “这……,这是生命。”宋知濯绞着脑汁,不知作何解释,猝然觉着自己像个刽子手,握着杀死她的凶器,遭她来冤魂索命。他心虚,避开她含冤受屈的眼,“你以后就懂了……”   撇去明珠,此刻连宋知濯的心也如堕地狱,明珠凛凛发颤的眼以及纨扇遮不住的恐惧,都令他失落,似一块崖上的碎石,悄然砸进万丈深渊。她果然在某个际遇里曾遭受重创,恐怕不是短暂能好的……   坐着的那一个,掩在纨扇底下怔忪不语,她似乎懂了,那东西是一把匕首,曾于某个酒气熏天的夜里要割破她的血肉,也切切实实将她与至亲骨肉之间隔断,匕首很钝,反复拉割她与母亲之间的脐带,不同的是,婴儿尚且没有知觉,但她能感觉每一下拉扯带来的凌迟之痛。   从此只见挥之不去的血光盘桓在她心里,而她辗转经年,直到此刻也想不通,参不明,故而她低垂睫毛,将自己埋进泥土,抖着嗓子蚊呐一般,“嗳,我问你,是不是当爹的对女儿也能这样?”   “轰隆”一声儿,此言犹如六月天里丸子大的冰雹,劈头盖脸砸向宋知濯,砸得他浑身骨头都碎了似的,又像密密麻麻的细针,戳得他筛子一般漏血。他连喘息都有些艰难,却故作镇静地看向她,只见她眼眉低垂,像犯错的孩子,比临在墙下诵经还多许多忏悔,他只想安抚她,从被子里伸出大手,在她垂下的一只软掌上轻拍,“或许,……爹爹他不是有心的。”   他绞着心痛,企图流转时光去安慰远在扬州的那个小女孩儿,可尾音甫落他便自悔,这蹩脚的安慰实在半点作用也无。   明珠也不肯信,或许她想,但一个女子的本能懵懂的直觉不允许相信这种屁话,她只撤下山涧流光的扇面,露出荒凉无边的脸,惨然一笑,“我晓得,你是骗我的。”   25. 青梅 好一对“两小无猜”   那张山楂嫣红的脸顿时褪尽颜色,徒留本质赤/裸/裸/的酸涩,不肖尝,就能品出它结尽半生的苦。   宋知濯凝望明珠,见她眼里已徐徐兜了半框眼泪,只等定罪下来,那眼泪就能迸完她半辈子的疑惑,或是她只想有谁能推她到井前,看清里头的狰狞水蜮。他倏然间不忍骗她,只咬着牙关忍着奔腾怒火,声音却仍是温柔暖煦的,“不知道他还活没活着?要是活着,……我一定亲手杀了他!”   那眼泪砸随着他落下的清晰重音砸下来了,就砸在覆盖着她的手背上,如星河滚烫。   明珠又哭又笑,似乎开怀释然中难抑厄沉悲苦,她自半束阳光中退出来,前倾几分,纨扇又遮面,眼泪是淋漓湿润的暴雨,嗓音却如久旱开裂的稻田,哑得不成样子,“我不过是替一个朋友问问,你做什么喊打喊杀的?”   她可哪儿来的朋友呢,真是说谎都不会,宋知濯勉力一笑,另一只手抬起来,撩过她一缕青丝绕在指尖,想借此一并撩起她心内的担子,“我也是不过是白说说,想必你那‘朋友’穷尽半生也没想明白,这不是她的错,有的人连为人都不配,更不配做父母,你替我劝劝‘她’,不论从前受过多少伤,尽将其忘了吧。”   怔了顷刻后,明珠凄然笑了,“你说得倒是简单……”   那半束阳光渐渐偏了半寸,追着她,又照到她脸上,衬着颊边的晶莹泪花闪着斑斓的光,淡淡檀色的纱箔似轻烟永昼。   原本不简单,可骤然遇见她,便觉一切都简单了,宋知濯手绞情丝,缓缓说来,“你瞧,我的家人都铆足劲儿想害我,我从前也想不通,饱含满腹愁苦,想找个人问一问,为何不能事事祥和太平?可有道是宋玉多悲,人心欲碎,想不通也得迈着步子往前走。自打你这小尼姑来了后,我只觉得长路凄苦漫漫,好像不再孤独了。”   明珠似懂非懂,挣着两只闪着泪花的杏眼,将他细细看进心里去,原住在里头的十八罗汉、四大菩萨也给他让了位置。   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①。这夜二人各怀悲苦,对闲窗畔。值夜的丫鬟照例走了过场,巡视一遍便各自回去,院中还是宁静永夜。天气热起来,明珠将门窗都敞开,迎这夏晚凉风。   只见她鹅黄交织绫半壁短褂子汗津津的粘在一片白皙皮肉上,笑靥嫣红,连发间簪的一朵儿茉莉花儿都失了光彩,宋知濯只在身后椅子上凝望这芳景如屏。谁料这夜不让人清净,闻听有人推开院门,打头的丫鬟点一盏凤尾灯,身后是摇曳风姿的楚含丹。   远远见窗户上的明珠,她便轻挥宝扇,“大奶奶,还没歇着呢?”   正是明知故问,明珠含笑应她,“还没呢,怪热的,一时还睡不了,二奶奶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楚含丹摆着一抹双蝶恋花的千水裙,脚上一双绣将开不开玉兰花的软缎鞋,一面往屋里走,一面轻摇扇面,待明珠迎出去时,她正好跨门进来,当即皱起眉心,“你这屋里是怪热的,怎么不让丫鬟去领些冰来?搁在房中能消暑。”   那眉心皱成一池春水,淡若烟波,明珠暗暗为其美貌拜服,将她引到榻前,“我是哪个名分上的人,还敢登鼻子上脸提这些要求?二奶奶可别折煞我了,二奶奶请坐,今儿怎么想起过来了?”   这也是个明知故问,见她迟迟不肯落座,明珠心领神会,又将她往里间引,“这外头怪热的,里间几扇大窗开着凉快,二奶奶里头去坐?我好给二奶奶煎茶。”   她既懂事,又有眼力见儿,惹得楚含丹自喜她一分,朝丫鬟摆摆扇子,跟她往里头走,“你且在这里等着。”进去后,双目一扫就扫见窗户底下坐着的宋知濯,立时荡起春风满面,唯见南案上一只玉炉烟袅,她细细一嗅,便笑了,“这是返魂梅,大少爷还熏这种香呢?”   除去明珠,一见他人,宋知濯还是又瘫又哑,不答她话,明珠淡扫一眼,拉着楚含丹坐下,“我也不认得是什么,反正见他柜子里有就翻来点上了,我诵经时要熏香,不得檀香,只好用这个了。”   “檀香我屋里有,明儿给你送来就是。”楚含丹坐在对过,轻理裙边,再理云鬓,发间一支攒珠花步摇,下头坠着两个猫眼石,对烛一照,似一对夜明珠,“上回不是就说缺什么只管去找我吗?也不见你来,我就只好自己过来了。我仿佛听说,你们院儿里的一位娇容病倒了,特意过来看看你这里缺不缺人使唤,若缺,我给你拨个丫鬟过来伺候,等娇容好了再送回去一样的,只是不知这丫鬟得的什么病?可别是什么疫症,大少也身子本就不大好,可经不住被这样的病气冲撞。”   清夜无尘,明珠迟缓出一个笑来,望向她轻轻晃动的步摇,“多一个少一个又不妨碍什么,怎么敢启动二奶奶身边的人?横竖什么活儿都是我自己干。娇容的病倒不是什么疫症,只是受了点儿皮外伤,却拖拖拉拉不见好。”   楚含丹接了她递来的茶,神色似有轻松,软软呷一口,眼珠子四处游移,最终落到它想落之处,“大少爷看着好像比原先胖了些,也精神了些,”没一会儿,那双眼睛便克制收回,还望明珠,“想来是你的功劳,多谢你这么细致入微的照顾他,我抽不开身时时来瞧他,有你在这里,我也放心些,我新做了几身儿衣裳,明儿给你送来你挑几套,就当是谢礼。”   望其双眉卷情丝,仿佛当她自己与宋知濯更近一些,也是,原本就是青梅竹马两厢近好,不过事与愿违,宋知书与明珠,都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明珠撵步自持,和她心意不推脱,“那就先谢过二奶奶了,我的衣裳都是青莲姐姐替我搜罗来的,只是哪里有那么多旧衣裳给我?我正愁夏天出汗多,衣裳又没几件呢。”   “那就只管收着,等入秋我再做了给你。”楚含丹纵意挥扇,与她更亲近几分,只是这亲近里或多或少隔着一片湖,是一位官家小姐与一个低贱之身的悬殊,她在她面前始终是自傲的。   明珠亦牵缠一份得体自卑,在她的美貌面前相形见绌,望一眼宋知濯,尴尬笑笑,“二奶奶倒不必费心特意为我做,只捡穿不上的送给我就成。”   算是一场宾主尽欢,闲聊一番至二更便散。送她出去后,明珠折返回来,乍一看宋知濯,猛然拍着脑袋,“呀!你瞧我,上次分明说等她来时我让出去两你二人得空说说话的,怎么给忘了!”   “是啊,怎么就给忘了?”宋知濯从椅上走下来,挑着眼角展露一抹似讥似逗的笑,“你若出去,留我们‘两小无猜’共处一室就能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明珠小声噞喁,心里没由来的有些泛酸,似倒了一只醋罐。她斜一眼宋知濯,有恃无恐地朝他直撞过去,“让开,我要睡了!”   这一眼,仿若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②,她心里倒了醋罐,宋知濯心里却似倒了酒壶,辗转在胸中酿成一股缱绻痴意,眼睁睁看着她脱了鞋盘到床上去,两手软塌塌地在鹅黄对襟前扇着,蝶懒莺慵,流芳凝滞,搁浅在这场夏夜艳景。   哪怕这景亦有月亮照不见的残破、晦暗不堪一面。   ——————   ①宋 柳永《戚氏·晚秋天》   ②宋 苏轼《南歌子·游赏》   26. 吃醋 宋知濯你不是人!   朗月星疏,夜锁重楼,有风自四扇槛窗徐徐吹进来,金桂投影,随被这惬意晚风撩动的烛火偏动。   四面墙角立着一丈高的镏金鹤形铜烛台,于头顶和双翼上各有三烛鼎烧,照得屋里亮亮堂堂。只因蜡炬昏庸,光似过了一层纱的阳光,并不刺眼,却使人心和暖。   站着的宋知濯眺望宝幄横香的床上,那小尼姑还在抬手扇风,软迭迭的也不知是否真能纳凉?但她的指尖仿佛有一丝红线蜿蜒出来,被他攥住,最终缠绕在自己心上,系了个死结。   横望南墙长案上,香冷玉炉,他探着腰朝她走过去,语中似有求和之意,“香都熄了,你还不念经啊?”   “不念。”抬眼瞧见他,明珠立时便转着一把纤腰避开些许,语气如这晚风,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怎么今儿就不念了?”宋知濯暗暗笑了,掀了衣摆搭着床沿边坐下,中间隔着方寸距离,不近不远,还能嗅见她发间的皂角清香,“你打进来了是日日都要做晚课的,怎么独独今儿不念了?想必是我哪里得罪了你,你跟我使性子呢?你说出来,若有什么不到之处我改便是。”   他如此做小伏低,明珠又恼又愧,她也究竟不知是哪里来的邪火,只是听见他说起那句“两小无猜”,心里就翻江倒海起来,又想他说得原没错儿,终其缘由,想不出个结果,只还是不高兴,淡淡回他一句,“没有!”   那鹅黄衣裳裹着单薄双肩,因热,被她斜扯开一些,领子不那么周正,反而可见颈上颜色,宋知濯在后头瞧见,有些心痒,却不敢妄动,只扯一扯她的软袖,“你瞧我有什么都跟你说,你怎么反倒瞒起我来?若不是我惹你不高兴,那就是二奶奶惹你不高兴了?她那人向来端庄有礼,未必是哪句话不小心说错了?你告诉我,改明儿我说她!”   字字句句,骤如一番风,一番凉,什么叫“改明儿说她”?又是“向来端庄有礼”?倒显得他两个比旁人都要亲昵些……   明珠心里翻江倒海的酸楚顿时攒眉千度,背着他,忍了又忍,“她并没有惹我生气,你也没有惹我生气,你也不必管我有没有生气。横竖我一定记下了,下回她来我就躲出去,若我忘了,你使个眼色提醒我就是。”   “什么生气不生气的,你都给我绕糊涂了。”宋知濯倏然笑起来,原想逗逗她使她开开窍,蓦然听她话里有悲,又软下心来,掰过她软软双肩,逼她回首过来,“我实话告诉你,我与她是从小有婚约没错儿,可那是我母亲定下的,婚姻大事我不好违抗,平时见了她也只以礼相待,实在半点非分之想都没有!如今她嫁给老二,我心里是没什么,她心里放不下那可与我无碍,我不过是行为不便不好打发她去,你若是不喜欢,下回她来你赶她出去就是。”   一时间风撤雨退,明珠抬起头瞅他一眼,见他眼里头烛火攒动,映着自己的影子,一切似乎虚无缥缈,又有一丝真真切切。她难辨真假,却想不通他何苦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上骗自己,只是心里听了这话开阔起来,她便随了心,只嘴上还硬挺着,“她是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我怎么能赶她?算了吧,我还是应付着吧。”言罢,她别过眼去看窗外夜色,嗫喏道:“那照你这样说,我倒不必给你们腾位置了?下回她来,我也不用让出去了?”   暖香鸳鸯帐,不留愁永夜,宋知濯听她语里轻快带着小心,落在他心里似百转千回,他松开她的肩,隐忍克制,尊她重她,细细低望她避开的眉眼,嗓音温柔又锵然,“谁也不必让,你就是这里的主人。……明珠,”他喊她,待她回望过来,“眼下我不得势,令你在这府里处处受委屈,可总有一天,我会成为这里名正言顺的主子,届时你也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要是谁敢不敬你,你就打他板子,挑他指甲,或者杀了他,都可以,我会给你撑腰,正如你现在给我撑腰一样。”   他说的煞有其事,郑重得像在发誓。明珠为之一震,细听她心里,恐怕有城墙坍塌,有个影子将那些残砖捡起来,再垒成一堵摧颓残破的墙,坚守她心底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的信念——不能轻信任何人。   可这“任何人”里包不包括宋知濯?此时她也惶然了,像有两个小人儿将她左右拉扯,她一时做不了决定,便莺啭如簧,避重就轻,“我的天,你时时嘴里都是要砍要杀的,当心佛祖听了去!你是嫌我眼下造的孽还不够?还要送几条人命到我手上来?”   她巧笑盈盈,可道未必素娥无怅恨①,宋知濯晓得,这短暂的夜风一时半刻还吹不凉炎热炙夏,不过一夜一夜,四季轮转,终有一日天会凉,会再春暖花开。   他眼含脉脉柔情,抬手将明珠发间的那朵茉莉摘下,瞧她眼随着这朵花儿追随,他笑了,“既然不念晚课了就睡吧,只是我一日不听还有些不习惯。不若唱曲儿给我?你那些扬州小调许久不唱给我听,我心里还怪想的。”   一时,明珠也弯起眼笑,“好啊,我去吹灯!”   阖了窗,烛火一盏盏悄灭,明珠在帐外换了衣裳爬进自己的被褥里,捡了一首新曲唱起来,流香宝幄,再萦绕她悠扬柔和的声调,“柳絮鸣禅,月影照遍,映花繁叶琵琶远,轻愁旧梦烟雨时,不见当年美人面……”   明月清辉,各照天涯,照不见的那一头,是一方轻纱帐挽的小院。素纱在凉风中徐摆,似诡魅青丝,撩人欲/动。楚含丹才抬脚进入,便隐约听见有人嬉闹之声,宁静永夜,一片蛙鸣之声中轻易就能将这婉转莺唱的女声捉出来,格外刺耳。   她从丫鬟手上夺过凤尾灯,抑着声儿吩咐,“你且去歇着吧,我自个进去就成。”   “是,小姐仔细台阶。”   那丫鬟行礼退出这方天地,余下她自己,吹灭灯笼随手一扔,软缎鞋轻飘飘绕过曲径,行至正屋门外,有两个丫鬟左右职守,那两人一见她,瞌睡迷瞪的眼霎时睁得老大,左看右看,扯着袖子不知如何是好。   “谁在里面?”楚含丹崩着无悲无喜的脸,声音也是低低淡淡,眼里却绞一丝寒意,只似一根细针,不大显眼。   两个丫鬟你看我我看你,踌躇三刻,方婉言,“回二奶奶,是烟兰,她,二少爷叫她进去找东西,才进去没一会儿,想必就出来了。”   想来今儿是她三人值夜,自然了,慧芳暂歇,崭露头角的那个在里头,姿色平平的二人在外头。楚含丹斜看她二人一眼,便轻轻推门进去。   外间灯已灭尽,只从里间透出游丝昏沉。按理说,她应当抬步闯进去,逮住脏了她床丫鬟教训一顿,再指着宋知书痛骂一阵,可今儿不知怎么了,她才进院时听见这淫/淫/荡/荡的娇笑,只觉得恨意不似从前了,从前的恨是滔天汹涌,翻浪而来,今儿的恨却是数九寒天,寒冰渐冻,是无声冷静的。   或许是因为听见娇容的病情,为她做刽子手这门行当稳扎稳打添了经验,又或是恍见宋知濯有些好,令她不如意的日子得了慰藉。说不清道不明的点点繁绪支使她藏匿于内间悬挂着的珠箔后。稍一冒头,便隐隐可见纱帘后头的金丝楠木床架子在频频晃动。   ——————   ①宋 晏殊《中秋月》,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27. 言冷 恶语伤人。   那两道垂下来的水风轻纱的绮罗帐,隔开了两个人间。里头娇娇软迭的轻/喘和着一个男子饱含重/欲的喘息,就似这烈烈夏日一般血脉膨胀。   外头是却是月露清冷,人心易寒。   照理说,打进了这国公府的大门,就没见宋知书何时闲过,不是艳蝶便是娇娥,昨儿慧芳,今儿烟兰,楚含丹早应习惯的。可现时恍惚不同了,他是第一次,拉着别的人睡到她的床榻之上,里头盈盈转绕的幽香将被另一个人女子的玉汗淋漓覆盖,其中还将夹杂特殊的腥檀之气。   更长漏永,一声一声的浪朝她拍过来,如海洋拍碎一枝槁木。她挪着步子,轻摇钗环,瞪着死寂干枯的眼悄悄地走进去,在距离幔床一丈远的折背椅上坐下,静静聆听这一场欲/海翻波。   在此夏夜鸣禅中,直过了一盏茶功夫幔幄里头才渐渐风平浪静。那二人床上连/喘半晌,现下才得了功夫说话儿,只闻得帐中还惊带涟漪不得平息的一阵女声,“二少爷,您今儿怎么想起烟兰来了?”   此声方平,又闻听“啄”的一响,想来是那宋知书不知亲在人哪里,“我天天都想你呢,并不是只有今日。”   “你这是鬼话,我才不信,”烟兰咕囔一句,有衷情得出的娇,又有恨不厮守的嗔,“这院儿里,头一位便是咱们那位千金二奶奶,娴静淑雅,妍丽多姿,后一位又是慧芳,泼辣爽利。外头不知还有多少,您哪里能想得到我呢?不过是眼下说话儿来哄我罢了,你也不用费事儿,我心里有你,纵然将那冷言冷语拿来刺儿我,我这身子该是你的也还是你的,早晚都是要给你的……”   此番音调凄凄,惨绿愁红,听得楚含丹暗暗发笑,那笑浮到脸上,似一抹冰山雪莲,冷冷蜇蜇。却听帐中宋知书不知真心还是假意,拿话来酬酢,“你瞧你这人,我这里明明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儿你却不信,难不成还真要让我将一颗心挖出来给你看?什么千金万金的奶奶,哪里能和你相比?”说着,他又迸出个吊上天的笑音,声调却缠绵低绸,“单说在这床上,她就不及你半分,只知道哭嚷。”   烟兰蜿蜒笑一阵,如一缕青烟,令人骨头发酥,尔后,她才警觉起来,“二奶奶快回来了罢?若让她撞见,我就活不成了!”   “你怕她做什么?有我在,不用慌。”他一面说,那帐上的影子便一寸寸欺身下去,绞着底下那人,莺穿柳带,龙凤双缠。   这一等,又是半柱/香/功/夫,楚含丹背靠摘牗,于月下临风处且听羌笛①。这人还是那性子,口蜜腹剑,从前他到家里提亲时怎么说来着?说是“只此一身,以命相护”,还有年少,跟在她屁股后头,衔一根野草在嘴边,歪露一颗虎牙,“我大哥哪里好?你看看我吧。”   她一向不喜他那嬉皮笑脸没正形的样子,尤在宋知濯面前,更是立见高下,只是命运无常,踅折绕转,她的终身却落到了他头上。   垂幄里暮雨乍歇,只听得淅索穿衣裳之声,稍刻,便见烟兰伸出玉手,将帐子半片横收挂在半月钩上,下了床来,头一偏,便看见临窗而坐的虚华女子,她唇边还挂着一丝笑意,叫人望而生寒。   一时烟兰也乱了分寸,趿着鞋慌不择路捉裙拜伏,“二奶奶绕了我吧!我,是我该死!”她一面说一面朝地上砸下头去,磕出几道红印不够,又抬手狠狠扇在自己脸上,“是我该死!求二奶奶发发善心,绕我这一遭吧?”   巴掌“啪啪”掴在脸上,几下之后,便起了红白相间几个凌乱指印,嘴角渗血,颊边挂泪,方才云雨之舒早已忘在脑后,唯余惧和怕。   “别打了,”楚含丹面目含笑,声音轻柔,伸出玉镯佩珰的手阻她,“我何尝怪你了?瞧你吓得这样,未必我日常是那恶妇相,竟将你吓得如此?瞧这小脸惨白的,倒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尾音甫归,见另半片垂幄中坐起来宋知书,撩开帘子歪着嘴一笑,半颗虎牙在烛火中冷白对立,他已着寝衣,广绫裤轻飘飘熨在腿上支下床,手撑床沿朝烟兰安慰,“二奶奶不是说了不怪你,你快别哭了。还下去当你的差去吧。”   那烟兰得此赦令,一时乍惊乍喜,连鞋都不及提,一路小跑出去。登时屋里只剩他二人对望,伴一盏烛火飘摇,夏转凉秋,这场对峙中也难辨到底是谁赢谁输。楚含丹只觉得,若此时手中有把利刃,必定要直插到他心脏上去,绞一绞,挖一挖,掏出他的心来看看是什么做的,竟然辱人至此!   另一个却轻松作态,绸光丝滑的衣袖朝身边一让,“我的二奶奶,来睡吧?难道这夜就这么干坐着不成?你坐得我可坐不得了,忙活一宿,乏了。”   举棋对弈,这一个也不甘败阵,亦慵慵一笑,“二少爷在这里睡,我去别的屋里暂歇。”   “这原是你的屋子,何故还要让出去?”烛火一跃,闪一束暗黄的光在宋知书笑颜上,半暗半明中,他兀自起身,闲闲往案上执起厚棉布套中的灰白定窑壶,自倒一盏饮了,又就着那只盏再倒一碗,端到她面前,“在外头思慕半宿开怀半宿,回来又看了半晌听了半晌,想必二奶奶渴了吧?来,喝点儿水,喝了咱们就好安歇。”   望他半阴半寐的笑,楚含丹暗暗在裙底退了半步,“这床脏得很,我躺不下,二爷不嫌,自能安眠,何苦还要我作伴?”   转望帐中,被堆红叠露出来半截粉淡芙蓉暗纹雨花锦床单,上头赤赤艳艳躺一抹殷红鲜血,将一朵黯淡芙蓉印得娇艳欲滴,是一个处/子的献祭。宋知书满不在意地笑起来,“二奶奶看不过眼,叫人撤下来换了便是,若是还嫌脏,再叫人提水将这屋子洗三遍,只是,这上头的脏污冲洗得净,二奶奶身上的呢?”他将高髻头颅半俯,凑到楚含丹劲边细细一嗅,如一头饿狼,在嗅自己新鲜绞杀的猎物有没有被别的野兽窥欲,“返魂梅,大哥熏的香就是好闻……,只是未至寒冬,梅花开得也是多余。”   骤然被人拿了贼赃,楚含丹心底亦有些慌乱,却不怕他,头上珠光盈闪,与他对视过去,“我是去探望大奶奶的,你要如何揣测我管不着,只是别说出来,倒弄得人家夫妻不和睦。”   四目交接,并无闪躲,似乎都想将对方眼中的揣度心计看透。她凝视片刻,却只在他眼中只看到自己郁愤的倒映,那倒映底下似乎还掩盖着什么,她猜不透,实在他的笑脸太浪/荡,嘴里的话儿也难以入耳,“二奶奶,你端庄静雅的衣裳底下裹的不过是个荡/妇的身子,又与我装什么贞洁烈女?你去看我大哥,他怎么样?是不是瞪着两个求而不得的眼睛望着你?你们原本一对鸳鸯伴飞,却叫我一棒子拆散,如何,你恨我吗?”   那笑脸愈见狰狞,眼睛半瑟半红,烟笼寒水,其中还有几分愤恨难填,楚含丹后退一步不认输,“是不是你大哥的东西你都想抢?从小你就爱与他比,比才学,比风雅,你赢过吗?如今抢来我,你高兴吗?你与他比的不过都是皮相,你的里子是黑的,是烂的!他是朗月,你不过是池中倒影!我不妨告诉你,不管你想不想要,我的心就是半点不给你!”   ————————   ①宋 柳永《倾杯·鹜落霜州》,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   28. 同德 渐结同心结。   屋外月影笼沙,屋内剑拔弩张,楚含丹小步后退,宋知书欺身而进,每一个字砸进他耳里,眼里的火就灼燃一寸,直到退无可退,她跌坐到床上。   “你嫌这床上脏,你却比谁干净?”宋知书攥起她一只软腕摇晃,上头玉镯跌动,砸着她的腕骨,每一下都疼,“见我大哥身子废了,我舅舅得势,你父母便趋炎附势将你转嫁给我,你清白吗?”   “呸!”床架轻晃,是楚含丹斜啐一口,恶狠狠冷冰冰地瞪回去,“你成日家眠花宿柳,但凡有点姿色的女人都逃不过你掌心,淫/欲/弥障,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清白?”   他们隔着半指距离,鼻尖对着鼻尖,眼对着眼,霎时沉默中,有什么将要势如破竹般地从宋知书胸口冲出来,或许不甘,或许屈辱,又或许是经年酸楚,一切恍如糊窗的细纸,被风刮得摇摇欲碎,最终却在这场飞沙走石的恶劣西风里撑住了,它没有破,挺着自己不及茜纱的自卑中转化而来的自尊负隅顽抗。   他紧咬压根,恶狠狠地朝人压下去,桎梏她,犹如要捕一缕过堂春风,“你今儿哪都不许去,就在这里,你既然嫌这床上脏,那我们就将它弄得更脏!”   夜逐香尘,月明追恨,各含悲喜。   这一轮晚风,吹了这家又顾那家,将这浮华骄奢的府邸的每个晦暗角落都吹一个遍。才听得那边帐里夜莺千啭,又闻得这边帐中艳骨涕鸣,还有无尽的百鬼狂嗥……   愁过一朝再苦一朝,就是天明,挨过去,总能见桃李一枝新。   于明珠来说,从前每一日掩不尽的悲苦里,近来都有新。譬如替宋知濯发髻挽一根新的缎带,替他更换一件自己从未见过的夏日薄衫,都似新一轮骄阳,是从前不曾在她的世间升起过的。   她就站在宋知濯后头,嘴里叼着那根黛紫素缎,两颗牙轻咬在下唇,手指在他头顶灵活游走,不多时便绕出一个髻,躬着腰朝楠木雕边的镜中一看,自己先笑了,“你瞧,多精神,我手艺不赖吧?虽说多年光着个脑袋,可我们姑娘家像是天生就会做这个似的,看两次便会了。”   她自巧笑嫣然,半阙青丝垂至宋知濯胸口,与他心上的红线裹缠,剪不断、理还乱,他垂首认命,又含笑抬首望向镜中,“要我说并不是天生,是你聪明伶俐。”   “你又哄我!”明珠瘪着嘴,手上却不停,将那根素缎反复缠绕,一遍一遍,似绕心结。   这厢出去做早饭,又与明安明丰打了个照面,两方都有礼,明安尤甚,一日比一日还敬她,退了一步,行个万安,“大奶奶早,这是要给少爷做早饭去?”   “正是呢,快进去吧。”她侧了琉璃裙边儿礼让,比外头那些丫鬟还有礼几分,两人不敢造次,只等她裙边退隐出去才进了里间。   宋知濯看着像是已经好全了,健步沉稳,无原先跛脚之相。一抹浅淡石青色的祥云纹襕衫下摆坠着一个龙纹佩,在斜牗倾洒的一片朝阳里绿得似一棵青松,有顽强又沉默的生命力。见二人进来,他方坐下,压着清厚嗓音,“外头有什么信儿了?”   “少爷,”明安朝窗户外头顾盼一阵,见院里无人值守,才靠过去哈着半腰在他耳边叙报,“今日朝中似乎有变,延王弹劾景王暗自佣兵,圣上大怒,贬斥了景王,还下令幽禁景王于府中,这下延王可得意了!”   这二位王爷你来我往,早已不睦多时,一人张扬,一人阴险,为这立储之争从暗斗到明争,宋知濯那阴处照不见的半张脸斜斜一笑,招来明安附耳,“景王行事向来不招摇,既要佣兵,如何会轻易叫人拿住把柄?我看其中必定有炸,你留神些,宋追惗近些日动向如何?”   “老爷前儿回了府,竟然一连到今天除了上朝,都在家中。”明安似懂非懂,只锁着眉暗暗点头,招手叫明丰过来,“你说说,老爷在府中这几日都做什么了?”   明丰虽不及明安聪慧伶俐,却难得细心,“据我打听,老爷这些时日按时上朝,按点儿回府,白天就在书房,夜了就歇在太夫人处,这些日把咱们太夫人高兴坏了,时常还叫二少爷过去问学问,偶时一家三口还一齐用晚饭。”   浓金辉灿,清荷流香,明珠不在,畅意一夏也暖不了宋知濯的心,他轻挑浓眉,斜看一眼明丰,“一齐用晚饭?还真是夫妻和睦父慈子孝,只是我这父亲怎么突然顾起家来?你盯着点儿,看看他有没有与何处有私信往来。照理说,他前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为了躲着延王一党,连家都不回,怎么偏偏景王被幽禁后他就得了清闲?……只怕咱们家那位太夫人要做人俎上肉还乐在其中吧。”   “少爷,您上回说,咱们要给自己找靠山,不知这靠山您看好哪位啊?”阴凉处,明安弯着身子贴近,像只伏鹰警惕四周。   只斜他一眼,宋知濯便被逗笑了,“你如此草木皆兵的做什么?我不是正在考虑吗?过些日子,咱们还得去会一会赵合营,他自小跟着他父亲浸淫党争,只怕眼光比咱们好些。”   那明安一时有些难堪,挠头一笑,闻听明丰也在低笑,他更不好意思起来,“咱们少爷瞧着身子越来越精神了,心情似乎越来越好,竟还有闲心笑话儿我呢。”   宋知濯眺眼于窗,越过乱红垂桂,穿透一堵院墙,仿佛见曲折不尽的粗墁石板路上,明珠坠髻慵梳,峨眉懒画,粘带满裙粉瓣,游丝一样含笑走着。若说“好心情”,不过是因为这颗明珠投湖,照亮他一片幽暗水底,他心里波澜骤动,荡起死结缠扣的那根红线。   红线另一端,果真是明珠俏丽的脸,鬓边一朵发蓝发紫的僧帽花,路过一片翠蝶花拥道,两边布满嫣红间粉。她今儿穿的是楚含丹着人送来的衣裳,上头烟粉色绉纱大袖褂,扎进腰里,下头乍一看是一条鹅黄琉璃百褶裙,风拂过来,一一拂起动每个皱褶,又有淡蓝透着鹅黄蝉翼纱,似一只花簇上绚烂彩蝶。   她嘴甜,向来会说话儿,来来回回竟将几个厨娘哄得当她半个闺女儿一样看待,只围在她边上扯了袖口将她上下打量,“嗯,我瞧着奶奶今儿这身儿好看,不像往日那些丫鬟打扮,这才有个奶奶样嘛!”   妈妈婆子们争相夸赞,倒惹得她不好意思了,将头一歪,吐一截粉舌,案板上还切着鱼肉,伶仃血迹,不沾衣带,“是二奶奶给我的,不然我哪里有福气穿这些好衣裳?妈妈快别夸我了,我脸皮薄可经不住这样夸,况且我们出家人讲‘都是一副空皮囊’。”   另有一个妈妈捧着紫砂小罐到她案上,“吃这个,这是鹿筋,大补!天不亮才送来的一头鹿,先紧着给老爷太太还有二少爷他们几方做了,我特意给你留下的,炖得软烂入口即化,那瘫子也能吃!”   “多谢赵妈妈!”明珠适才搁下菜刀,将湿乎乎沾了腥味儿的一双手往围步上蹭蹭,俏皮眨个眼,“晚上我诵经,只保佑妈妈的女儿得嫁贵婿,让妈妈以后也享享清福!”   那赵妈妈一手叉腰,一手朝她鼻尖一点,“鬼机灵!我图你这些?不过是见你伶俐嘴乖又不端那些太太奶奶的虚架子,不然我哪有闲心管那瘫子?”   “想来妈妈才是一颗菩萨心肠呢!”   案板上那条切了一半的鱼还作垂死挣扎,尾巴一甩,撩起几滴水星渐了众人,呼啦一散,各忙各的去,明珠又焯两个小菜,一样白灼芥菜,一样清水萝卜。   29. 婉儿 胖婉一笑即倾城   这厢架了象牙白镂雕食盒正欲跨出门去,迎面就进来一个胖乎乎梳双螺髻的小丫鬟,虽看着面生,但这府里丫鬟也多,明珠无半点好奇,跨着食盒仍旧出去。却听得里头响起那丫鬟略微浑厚呆傻的央求之声,“赵妈妈,我们少爷昨儿起就不好消化,烦请您老人家给熬个粥吧。”   尔后就是赵妈妈漫不经心不赖烦的声音,“不巧,今儿没有粥。”   “您老行行好,给现熬一锅吧。”那丫鬟再求,可见声调可怜之色。   不想赵妈妈仍旧无动于衷,反而挑起音调讥诮,“我哪有那个闲功夫?你们少爷是哪个台面的人,还挑三拣四?实话儿告诉你,连大少爷平日里吃的粥都是大奶奶每日来现煮,人家一个是‘小公爷’,一个是明媒正娶的大奶奶,尚且还亲力亲为,你倒还有脸来劳烦我?”   一时俱静,明珠躲在外头仿佛也看见暗涌的难堪与尴尬,只道这丫头心眼儿竟比自己还实些,一味苦求,却不给些实打实的好处。实在也不好管别人的闲事,她咋舌各自走开。   因那鹿筋煨了汤,她一步一行,慢悠稳持,于这条花团锦簇的小道上寸步小心,没多时便起一脑门儿的汗,亮铮铮对着日头盈耀,不巧手帕没带,她晃一叹,侧边儿就伸过来一只手,手上一方叠好的银纹百蝶夹粉绢子。   顺着这只莲藕似的丰腴手臂望上去,可不就是方才那丫鬟?她立在太阳底下,两个梨涡自夹腮一挤,蹦出一个爽利的笑来,“拿着擦擦汗吧,你瞧你这一脑袋的汗珠子,回头可又滴到那食盒里头去了。”   顷刻间有佛祖在心里端着宝相谴责,明珠暗悔不已,不想自己不欲“多管闲事”,这位却“不计前嫌”,她心内发窘,接了帕子过来,含齿一笑,“谢谢你。”   这胖丫头爽快一笑,“不客气,你是哪个院儿里的?怎么从没见过你?难不成是新来的?没听说最近府里有买新人进来啊。”   观望过去,见她初初绾云鬓,不过才及笄,乍然一笑,一如娇梨粉桃,与她笨重身躯全然不一的鲜亮灵巧。这还是明珠来到这里头一遭,见有人不加掩饰的笑容,张扬如娇容,跋扈如慧芳,愁闷若青莲,婉转似楚含丹,都不曾拥有如此鲜活爽利的笑,亦包括她自己。   恰如骤见一朵花开的动容,明珠也朝她笑起来,另含深意眨眨眼,“我是明珠,新进来的‘大奶奶’。”   “啊,”胖丫头瞠目结舌,却不似敬怕,也并无虚情假意,只撩起她一束头发在肉呼呼的掌心,“原来是你!不是听说大奶奶是个‘小缁衣’?你有头发啊,我还只当你是个秃子呢!”见明珠又一笑,她恍觉失礼,丢下头发在背后,还替她捋一把,“我叫婉儿,是三少爷贴身伺候的,听说你自己来厨房给大少爷熬粥,你一定厨艺不错,能不能教教我?”   百转千回,明珠仍旧是明珠,还留着一个心眼儿,暗暗将她一望,“你学这个做什么,不是有厨娘做饭吗,难不成不给你们院儿里做?”   仿若愁攒千度,婉儿眉头深锁,与她一路行一路托出,“做是做,不过是半例半分,常常一些烂菜烂叶,我们少爷胃不大好,从前厨房替大少爷熬粥我能趁势分一点儿,现下他们不做了,我又不会做,所以想求你教教我。”   这三少爷明珠倒是偶有从别人口中听过,是个庶子,听那些话里的意思,这也是受人白眼遭人唾弃的,思及宋知濯,明珠的心顿时软下一层,将这婉儿手腕一拉,“你若是不嫌,随我到我们院儿里去,我分一些给你,也不知合不合你们少爷的口味,到底将就些?”   那婉儿自是喜上眉梢,跟着到那边屋里,一进门儿,见椅上歪歪斜斜靠着的宋知濯,咋舌瞪眼,“大少爷瞧着比冬天的时候精神好些了,难不成都是你这饭食喂的?那我还真得跟你多学学,姐姐,你可莫要嫌我蠢笨才好。”   明珠这头正翻箱倒柜的找碟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暗黄玛瑙碗,将粥拨了一些过去,犹犹豫豫间,一咬牙,又摸出一只镶金边儿的铜碗,将那灌煨鹿筋也拨出一些,双手托盘盛给她,“你也不必学了,回头你要时来找我,我多做些给你便是,见你性格爽快我很喜欢,这是为你,你可别到处去说,省得横生是非,连你们少爷也不必说,可记住了?”   婉儿叫她一通绕,有些迷糊,听不懂话里玄机便罢,只将头懵然一点,“记住了!”   这厢手捧漆黑酸木枝方盘拖着笨重身躯辞出去,又只余满室珠光和斑驳树荫,上午一方,下午另一方,光阴横转,桂树影却不见歇。   说不上为什么,明珠突然有些心慌,那一碗稠粥与鹿筋烫似参了毒,她好像将两碗毒药送至另一位刽子手手上,它即将滋养另一株五凤草的生长。   那一番晴,一番雨的神色落进宋知濯眼中,骤如层波潋滟,露华风清,她发间的紫蓝僧帽花,似一盏明灯,牵引他的目光,落在她猝晴向晚的腮上,他耐心等着,等明珠踱步过来,双眉锁愁轻问:“嗳,我是不是会惹祸上身?我本来没想管这事儿来着,都走了,真的,可路上又撞见这丫头,我瞧她比那些人叫我喜欢些,所以我一时心软……”言罢,她抬起一双盈照杏眼,暗自撇嘴,“你不会怪我吧?”   闲窗对望,攒万捋柔情,宋知濯也将嘴一撇,“这可说不准,你瞧你平日这么小心谨慎的一个人,怎么今儿见了这丫头就着了道?我看她莫不是故意与你套近乎,好从你身上套出我的底儿来。”   听他一讲,又见他脸色微凝,似有理不尽的烦难,明珠心有余悸,将伏着木椅扶边的手立时撤回,双眉笼上万愁,“呀!那可怎么好?不成不成,我得离她远些,你们家那位三少爷还不知是什么货色呢,倘若对你也是满心算计,我岂不是壹饭壹粥喂一头狼?”懊完悔完,她将玉色软缎的鞋面露出裙边,朝那椅上轻踢一下子,“方才你怎么不朝我使眼色?我竟然还答应她替她做饭!”   “我的老天,”他将交叠搭于胸前的手搁置脑后,有一丝辛灾乐祸地瞟过去,“你一进门儿,只顾着这胖乎乎软绵绵的妹妹,哪里朝我看过?就是眼下,菜都要凉了,还不说让我吃饭,只在这里盘桓算计一阵。嗳,我快饿死了,何时才让我吃饭?”   卒见他忽明忽暗隐忍克制的一抹笑意,明珠方回过味儿来,这是在逗她呢。只见她拉下脸去,却明艳似半壁蔷薇,翻腕抵腰,叱责有声,“你又骗我!还想吃饭?饿死你得了!”   一时她也有些失了分寸,嗓音拔高起来,惹得宋知濯连连比手势,“嘘……”   明珠到底懂事儿,撤了手卷一圈儿睫毛不说话了,撵步要走,又被他攥住烟粉绉纱大袖,“嗳嗳嗳,是我错了,我不过是逗你玩儿的,你真生气了?”   晨露驭风,二人于这红楼朱阁中对望,他的笑,他放低身段厚着脸皮的央求,仿佛将明珠心里的琴轸暗调,松了一根弦,是她岁岁紧绷着的,只能发出尖厉之声随时欲段的一根弦。一时间万籁俱寂,天地虚清,仿若只剩莺歇柳絮,青瓦双影,只愿天地人间,年年此夜。   30. 宝香 返魂梅也熏不香一片腐肉   琵琶弦动, 明珠大发善心,将那木椅调转方向,推至饭桌前头, 一汤匙粥一汤匙鹿筋喂给他。   这一来一回间, 轻霭浮动, 宋知濯只觉得自个儿的生命是由她一饭一食哺育起来的,正如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照拂。扫见那紫砂小罐里去了一半的鹿筋汤, 他蓦然患得患失起来,抿一线唇,缓缓摇首, “不吃了, 你吃。”   不论是粥还是其他菜色, 先前都拨了一半予那婉儿,哪里还有多余的?明珠举着碗,也含笑摇首,“我一会儿再到厨房里寻些吃的就成,这鹿筋是荤, 我不吃的, 你只管吃吧。”   也不知她到底何时才能豁然开窍,又或是他吃不准自己一片心如何着落, 猝然泄一缕有气无力地笑意, “我问你, 你从前在庙里也这么慈悲?还是……”   这厢斟酌话儿如何出口, 只见明珠颦眉, 似雾非雾,正等着他下头的言语。他心里乱麻一般,又不知要从何说起才能不用这些突兀的情爱惊飞将将栖息的彩蝶。   “从前在庙里, 说慈悲倒也不慈悲,”左右等不来他往下的话儿,明珠便私自揣测一番,顾暇不及地接了去,“大家都是嘴上‘菩萨’心内藏鬼,什么话儿也不能信,跟你这府上也差不了多少。”她搅一搅碗里的汤匙,抬眉起来,鬓便僧帽花儿被太阳照得又似紫红,斜映在她面上淡淡一片,“我也实话儿告诉你吧,我原不是个心善之人,我娘从小就把我卖了,后来跑出来,又在街头乞讨,受尽欺凌白眼,饿了好些日子的肚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家里去反倒又跑回人伢子那头去吗?”   她一面说,一面搁下碗,往柜子寻出装香末的和田玉宝鼎,和一个黄花梨篆梅花儿的长匣,将横插销的盖儿揭开,取出几样精致器皿,手上做活儿,嘴角泛一丝丝笑,“都说‘羊有跪乳之心,鸦有反哺之义’,又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可我实在是不懂……”   那笑含悲,辗转不通的迷茫都化到她嘴角上来,宋知濯斜转过去,伸长手臂够得一鼎蓝田玉香炉递到她面前,她接过去,自匣子头取一枚八开莲花的镏金铜灰押将香灰细细押平,“既然如此,我娘为何要将我卖了呢?家里还不至于穷到养不起。想来圣人说话儿也是有错的,我也就用不着回去了,回去也不过是将我再卖一次,只好再回人伢子那里去,纵然打我骂我,想想他原本与我无半点儿关系,不过是他买去的玩意儿,没道理平白对我好,心里也就过得去了。”   言着,取一件云纹香篆模搁到香灰上去,细柄香铲铲出返魂梅香末,轻轻抖落。一如令她绞肠多年的凄楚,看着似满了,其实抖一抖,还能再填些进去,“至亲骨血之人尚且若此,何况旁人?故而还哪里来的善心呢?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   经她一番压、填,香末最终篆出一条蜿蜒优美的纹路,细折子点燃,一火如豆,忽明忽暗,便有青烟栩栩盘桓,逐渐四溢出一股幽幽梅香,就此燃尽一生。   她将自己的半生与这袅袅淡烟一齐扩散给宋知濯,和他的半生融在一起,是相同的辛酸,或许也有曲径不同、坎坷不同,却殊途同归、共悲共哀。   流香回转中,宋知濯静静凝望她,仿佛对影自照,他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不该有的自怜自恨尽倾予她,想抬手抹去她哀戚之色,谁料峰回路转,明珠隔着烟雾,隔着崔嵬,在对岸悬崖璀璨笑起来,“可是头一天见你,宋知濯,头一遭见到你,我就觉着要对你好,并不是因为菩萨提点,只是我心里在告诉自个儿要对你好。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你,‘事不关己’就变成‘事事关己’了……。”   恍恍惚惚中,宋知濯笑了,明朗如斯,不见愁绪,那笑千回百转,在眼中凝成点点水花。幸而他还记得男儿有泪不轻弹,更别提是在心仪女子面前。他抬手过去,摘下明珠鬓上姹紫的花丢在桌上,“既然‘事事关己’,那我也得照实说,你戴这花儿真不好看,其实你戴什么花儿都不好看,你本来就是颗明珠,这些玩意儿会伤了你的风华。”   怔忪半刻,明珠还是给他绕了个糊涂,将凌厉的眼瞪过去,警惕发问:“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自然是夸你了!”他欺身过去,凑对她的鼻尖,嗓音低迷又暧昧,“你这人,怎么好赖话儿都听不出来?”   他那对浓眉大眼骤然对到眼前,连带裹挟暖暖梅香,熏得人深思游离、头脑发昏,转眼将那些愁苦往事都忘了。明珠瞪着双眼与他莫名对视,见他眼里似乎万物皆空,只余自己,又倏然听得自个儿促狭胸中“咚咚”心跳,竟像要将那颗重门击柝的心直跳到他身上去似的。   日转中天、薄霭旖旎,月桂投影下只见璧人成双,蝉鸣声声乍喜、闹雀句句唱欢。须臾间,她将一切迟疑都抛诸脑后,正欲随心而去贴上那张浅薄的唇……   “咣当”一声!   那还差分毫的四片唇蓦然拉开一寸,二人脸上俱涨了个通红,纷纷错眼,一时羞赧难堪。明珠慌不择路站起身,一不留神将按上的香箸碰了下来,又是“叮咣”一声,似在两人心中敲响晨钟。   “我、我出去瞧瞧!”一溜烟儿,明珠红着脸跑了,留下一个同样红着脸的宋知濯。   只见他脸色风云转换,一会儿霞彩浮动,一会儿又似乌云压倾。终归也无可奈何,不过是耐着性子再等等罢了。   这厢明珠出去,瞧得外间门口漆黑乌木三弯腿香几上头的海棠红收腰梅瓶跌到地上,碎了满地灿如彩霞的瓷片。还不及她反应,又见门后忽然闪出一个人影,定睛细看,那人婀娜身段,上穿一件大红印纹轻纱长褙,下着一条幽蓝十二破裙,再往上瞧,明珠心内“咯噔”一下,吓一大跳。虽是背光,那张脸上却清晰可看半片腐肉——不是娇容是谁?   “大奶奶!”那娇容执一枚长柄圆镜朝她鬼魅邪影一般荡过来,拉了她的腕子不由分说并头凑过去,举着镜子朝里头看。镜面里头,是她乌黑流脓的半张脸,蹭着明珠鹅蛋俏丽的另半张,“大奶奶,你快给我瞧瞧,是不是更坏一些了?问她们都说是见好了,许大夫说见好,青莲说见好,小月也说见好,满院儿的丫头都这样说,我怎么反倒觉着更坏了呢?”   她要掉出来一双大眼珠捉鬼似的在镜中来回梭巡,不时,便垂下手扭头对眼过来,似含冤抱恨而死的鬼魂,牵出一缕可怖笑意,“大奶奶,你是这府里最会说实话儿的,你告诉我,我这脸到底是更坏还是更好了?”说着,她将脸又凑近半分,“你仔细给我瞧瞧啊……”   眼前猝然一片发黑烂肉,吓得明珠心惊肉跳,然她到底是经过事儿的,着眼将她细细打量,瞧她松鬓垂髻、青丝乱褛、眼神涣散,似有疯癫之相。她便将神色顷刻间缓和过来,托起她执镜之手,再引她朝里头望,“我瞧着是好了啊,你仔细瞧瞧,已经不见鲜血了,就是说伤口快愈合了。虽有腐肉,不过是你原先的伤口在结痂,等痂一掉,就是水灵灵的白皙皮肉,只怕比你原先更嫩些呢。大夫说见好自然就是见好的,娇容姐姐不必多虑,只将心搁回肚子里去等着便是……。”   31. 众骗 谁都是哄她的。   这话儿实在是哄鬼, 但凡没瞎眼的稍一忖度便知真假,可偏偏娇容已是走投无路。   起初,不过是伤口有些发痒, 她心急难耐, 日日捧着那面镜子在手, 只见边缘有些淤血。问许大夫,他只说:“姑娘伤口凝结, 原先堵在里头的血结在里头,自然是有些发黑,过些时日自家就会散的, 倒不必忧心。”   谁曾想, 心内烹油似的一日挨过一日, 却仿佛还是不见好,又觉得骨头缝偶时有些抽着疼,恰逢青莲来送珍珠膏子,她逮着人问,青莲却道:“时下虽是炎夏, 夜里却还是有些凉的, 你夜里不好生盖被子,骨头着了凉才疼的。又或是你自个儿疑心, 不过是被剪子划伤, 哪里还能疼到骨头上去?平日咱们做针线划条口子不是常有的事儿?你宽心养着吧, 啊, 不多时便能好的。”   她便只好再等, 一面吃着许大夫开的药,一面匀着青莲制的珍珠膏,如此复过半月, 骨头缝里的疼愈发明显,发作起来便似百十来根针使着力往缝隙里扎一般,嘴角也像有歪斜,有时禁不住唾液就淌出个零星半点。可这还不是最痛的,那最痛之处莫过于一张艳丽卓绝的脸日渐腐败,如一块夏日里吃不完的猪肉,泛着腥臭、溃出浓水、或许不多时,还会蠕动蛆虫!   这些日子,她也打发小丫头子去给宋知书报过信儿,可那个冤家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偶时她想,不来也罢,免得见到自己这副样子。可捺不住心头念想结郁、相思成灾,憋不住前些日子换了一身儿衣裙笼一片海棠色暗花纱帕子遮面,乜乜些些莫到宋知书院儿里去。   不巧,适逢宋知书与楚含丹那两日闹起来,他心头不痛快,便躲到外头秦楼楚馆去寻欢作乐。娇容寻了个空,正要走,不想被小莲池边上喂鱼的楚含丹瞧见,便喊她一声儿,“娇容!你来找二少爷的?”   “嗳,”她本不欲与这位娴雅妍丽的二奶奶此刻碰面,于礼却不得退步抽身,只好面罩轻纱,款款过去福身,“二奶奶安,我是来找少爷问点事儿。”   ‘问事儿’不过是给大家存体面,彼此其实心知肚明。楚含丹懒懒一笑,将鱼食慵慵搁到太湖石上头,曳着回纹绮百迭裙朝她贴近两步,头上两只并头孔雀毛攒的椭搔头被太阳照得炙烫,她错眼细看她轻纱后头半遮的面,“你这伤,我听说是上回慧芳给弄的?你也别气了,荃妈妈已经罚过她了,又让她闭门思过好些日子,也该是替你出了气。只是,二少爷没去瞧你?怎么反倒还要你找过来?”   她自含笑酬酢,实则明知故问,见她面纱也掩不住的命败之相便生出落井下石之心。这颗“石子”也的确实打实的在娇容心头震动,她只想,原来他知道……,却迟迟不来探望!   眼底有万丈高的海啸扑过来,汇成一股股暗涌,纵横在娇容脸上,融进伤口,又撕裂似的疼起来,她在轻纱底下咬唇,行礼告退,“既然二少爷不在,我改天再来问就是,二奶奶,我先回去了。”说罢不待人答便退步而去,款曲腰身,不过残败之秋。   楚含丹眼中似楔一根绣钉,含笑自后头冷冷看着,幸灾乐祸之心以对花开花败,霎时觉得心里头有仇者快。身后有贴身丫鬟捧来一把芭蕉叶型的流萤纨扇,也够着脑袋跟着她遥望那一阙背影,“小姐,我仿佛听一帮小丫头子说,娇容这脸恐怕是不能好了,不知道咱们姑爷看了,还会不会爱她?”   “管他爱不爱呢,”她接过纨扇,轻轻摇起来,只闻扑鼻暗香,神清舒爽,“没了这个,他还有那个,这天下到处是女人,是他用不尽的。夜合,把那鱼食给我拿来。”   骤然起风,吹得她月裙迷醉,夜合观之闲散之态,也有些懵懂起来,从太湖石上端了那只芙蓉色汝窑碗递过去,“那小姐当初干嘛还费这个唇舌呢?随她去不就得了?不过三朝五夕的姑爷就将她忘了。”   “我哪里是为宋知书?”楚含丹捏起点点鱼食,歪着腰朝池里挥洒,霎时便有十来条红艳艳的鲤鱼簇过来抢夺,见状,她脸上荡起一抹比这锦鲤颜色还明艳的笑,再撒几颗,“说是为他,也不为他,我只是见不惯,你说我过得这样,她们凭什么却可以每日每日放肆的笑?那日太阳底下一见她,我就没缘由的恨,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小池水绿风炙暖,吹皱这些道不明的情绪堆叠心头,找不到出口,似乎只有摆弄几条人命才得缓解。夜合自小跟着伺候她,自然最了解她的脾性,亦不多劝,只想宽她忧烦之思,“怪只怪咱们姑爷心太贪,哪个山头的果子都想去采下来,要我说,那慧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将她一并打发了才好。”   楚含丹将碗递回去,执了纨扇轻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她大小也算有半个名分的人,咱们不好出面摆布的事儿,倒还只有让她去,且随她去吧。”   二人立在太阳底下闲话儿,只当是晒晒浮尘,轻一身干净。可这阳光有限,除不尽那腥臭腐秽,尤其是娇容那张脸,越在日头底下,越显得面目可憎。   她这头抱恨而归,扑倒在软滑缎被上,淅淅沥沥哭起来,那哭声先是克制隐忍,生怕被旁人听去了笑话,后渐渐止不住嚎啕起来。楔了门窗,只有一束束光影扑朔烟尘,她独在里头,外头却是零星闪过的人影和嬉闹之声。   这屋子霎变成一座肮脏阴晦的监狱,里头关着凌迟重型的死囚,脸上的疼往骨头缝里钻,与里头的疼汇合,每日一刀片下半块皮肉,只等她活活疼死过去,无人问津。   渐渐的,娇容便落下这个病根儿,每日见着人就要问问“你瞧我脸上的伤可要好了没有?”   人人都复她“快好了,快好了……”   她偶有清醒时只不信,这不,便寻到了明珠这里来。不料明珠只是春风任花落,半点不堪怜,说那一筐利喙赡辞来哄她。   再执小镜,里头是一张乜呆呆不甚清醒的脸,迷茫重复喁囔,“真的快好了?你没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呢?”二人立在转角阴处,背光就阴,明珠脸上半明半昧一抹浅笑,心里头却有锣鼓震天。她懂得,她的话儿就要将一位韶华大好、风华正茂的女子诱拐进穷巷,但她仍旧执起那双曾推宋知濯跌入深渊的手,摆一桌肴馔,“娇容姐姐只回去等着,按时按方吃药,再有青莲姐姐制的珍珠膏,保管能好,美貌必甚从前!我这里自会早晚替你祈福,你尽管放心。”   一番话哄得那娇容痴呆呆含笑出去,她自旋踵踅回去,收拾好碗筷,将宋知濯再推到窗前。   窗外不过乱红飞花、翠鸣遏云,却难抵明珠心内暗沉沉压下来的罪恶感,然而这罪恶感却不似从前,只不过薄浅,当中还有暗暗舒一口气的轻松。想来人做坏事儿也是日积月累的,日行一坏,最终行成经年恶鬼。   32. 表白 衷肠互诉,魂归九天。   红路金烯, 香炉起瑞烟,燃过蝉蟾傍晚。楚含丹在木亭婉坐,背靠抱柱, 臂搭扶槛, 似鲛人临岸。手里一把黑檀木镶骨雕扇柄, 扇面是宝蓝蚕丝双面蝶戏石榴花,宋锦延边。一扇, 便有千万只流萤携飞。   那亭子临水,挂四面八片月白轻纱,晚风拂过, 数不尽的风流媚态。她心里不知想着什么, 停扇片刻, 倏然掩面轻笑起来。   边上紫檀长案上有夜合煎茶,听见她笑,回望一眼,手里丢几片寒翠进砂壶,“小姐在想什么开心事儿呢?打进这国公府几个月, 倒是好久不见小姐这样自在笑一笑了, 如今这一笑,还像在家里似的。”   她奉茶过去, 搁在扶槛上, 替她轻理玲珑裙, 又听她低着声儿, 似将开不开的玉面芙蓉般羞赧, “没什么,不过是见知濯有些精神了我心里高兴。这话儿你只放在各人心里,可别去外头乱说, 我打量这府里头的人都见不惯他好。”   “小姐放心,”夜合立在一方,三缄其口后,还是略劝一劝,“只是小姐也别在姑爷面前提起,他嘴上虽不说什么,可哪有男儿家不在意这些事儿的?我瞧他从您嫁过来心里就憋着一口气呢。”   道理自然是懂的,楚含丹回首一笑,斜靠柱子,默而不答。不时,又从檀色剋丝绣口中掏出一枚绿松石如意犀比,一手扑扇,另一手在上头细细摩挲,软带游走,轻拂往事。夜合在一旁瞅见,前一步劝诫,“这东西不是搁在那黑檀大箱子底下压着吗,怎么小姐又翻出来了?还是收起来吧,让姑爷瞧见不知又要惹出多少是非。”   亭下满绿,芳华萋萋,她只将丫鬟的话置若罔闻,凤仙花染过的嫩红指甲细细拨过犀比的每一条纹路,如意起伏的曲线似一段过往故事,故事跌宕浮沉、颠簸流离。那往事如汩汩溪流,又似水中噞喁的鲤鱼,一吐一合,勾着她娓娓想起来……   那一年还在家时,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听说她传闻中的未婚夫——宋知濯来送节礼。少女芳心好奇,绕到厅外的池子边,借一棵榕树遮身,偷偷往里瞧,人嘛倒是看得不真切,又想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够着脑袋往里瞅,不妨脚下一滑,跖扑进水。   后来不过是英雄救美,她在水头一阵乱扑,不留神钩下人家一枚犀比,醒来时才发现自己一支红宝石钿璎不知是落到了他手里,还是孤零零落了水底。尔后相熟,一个犀比,一支钿璎,如一阙婉转浮动的小庭花,谁都没有主动提起。   思此往事,她妙曼悠悠地笑了,“不过是久而不见,拿出来看看。嗳,你说那大奶奶同知濯可要好?你说,等他好了,是不是就同她夫妻和睦、永结同心了?”   夜合观她痴态难改,心内慨叹,面上却要梳她烦忧,“哪里就能呢?那位大奶奶是庙里出来的,同大少爷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谈佛偈心得?”   看来她心里也是如此想,听了此话,宽松一笑,将犀比收起来,缓缓摇首,眺望一片花草艳浓。   此间华灯初点,映照一片红澄澄的残阳。没多时,便见宋知书从院门外打扇甫归,不知又是才往哪个温柔乡里撤身回来。他那边银河影转,携一身浓脂艳粉踱步过来,恍一瞧亭子里莺慵蝶懒的人,歪嘴一笑,“天色暗了,怎么二奶奶还在这里坐着呢?”   言辞之间,像是将前些日的暴行淡忘了,只掩着一副泼皮无赖相弯进亭子里,也搭着扶槛对坐下来,歪歪斜斜打扇一笑,“二奶奶好闲情,抱影向晚、对花烹茶,”他“唰”一下收起半面江山风雨图,于掌心敲打,跳眼凝望园中花色,口中却有丝丝怅然若失,“怎么就不肯将这闲情分我一些呢?非要我……。”   “非要你摇手触禁,”楚含丹截了话儿去,与他对笑,眼里不掩蔑色,笑也是寒噤噤的一阵东风,“我不是说过吗,我这一颗心,半点儿不给你,二少爷转眼就将欺我辱我之事忘了,怎么连这话儿也没记起?”   望她言之淡淡、笑之靡靡,分明吃了个暗瘪,宋知书却也不恼,露一颗虎牙打扇起身,悠悠吊高音调,“走了,二奶奶自乐吧……!”倏而,他扭转头来,眼露淫/邪,“我今夜还歇在你这里,外头油水吃大了,要嚼嚼你这素菜方可解腻。”   骤然间,那对狐狸眼像有千万条虫爬出来,将楚含丹一口口啃噬得只剩森森白骨,筛糠打抖的心内,想起无数个被他咬尽皮肉的夜。他的獠牙、利爪,叼在她身上每一处,触上她每一片皮肉,都似切肤之痛,更甚的是她身为高傲女子被践踏、摧毁的尊严。   她手藏袖中笼着那枚犀比,拔高音调喊他一声儿,“二少爷,”待他回头,她便如一株带刺的珍珠梅笑起来,“二少爷,娇容来找过你,不去瞧瞧她吗?去瞧瞧吧,好歹也是一段姻缘在里头,如今她不好,你去了也不算辜负她的情。”   她语里夹着幸灾乐祸之意,谁料这一个心里并无半点悲痛,面上却做乍惊乍哀之色,捏着扇尖摇一个圈儿,“嗳?不过是伤了脸,怎么就被二奶奶说成垂危之险一般?我倒真要去瞧瞧她去!”   猝然风急暮蝉、有叶障目,楚含丹还是输他一筹,观他哀容,便真当他心内发急,其中多少情真意切也懒得计较,自己心头倒雀跃起来,自然不是见他“终身抱憾”,不过宛如摔碎他一只墨翠玉宝瓶,他零星半点的不开怀便能似一把野火,撩起她心头一片三尺深的恚怨枯草。   这场言谈,似乎还是宋知书占了上风,背着她丝恨消减的眼,他刻意再将双肩耷拉些许,作出一副愁绪万千的模样跨步出去。若这是一场藏钩,那他愿意将一条人命当做金钩,捏在掌心随她去猜。   这夜,似一张繁织复结的网撒下来,浓云淡雾、月掩其中,半藏半露、半暗半明,似娇容这张脸,一半风华一半残。   蜡炬昏沉,她伏在一方案桌,手边就是那枚圆镜,心内是照不明的寒潭,又黑又冷。那张争相艳吐的两片唇一开一合,似在说些什么,倾耳过去,仿佛听见她在喃喃自语,“快好了,快好了,快好了……”没一会儿,那颦蹙峨眉又展开来,嘴角含笑,好的那半张脸在软臂上缱绻轻蹭,似蹭在情郎宽阔胸膛,“他会来的,他会来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宋知书了,只是话儿不知是告慰漆黑墙角暗藏的鬼蜮还在宽解自己结郁难消的一颗心。   “你胡说!”   烛火乍然一颤,只见她自案上端立起半身,狰狞面上涌现一股怒意,手指对面一片虚妄庸昏,“你胡说,他才不会抛下我不管呢!”转眼间,另半张艳丽的脸露出女儿羞态,声音亦缓成缠绵,“你不知道,他从前同我说他心里只有我一个,那些妖精似的丫头片子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他还要迎我做姨娘呢,只等大少爷咽气儿他就将花轿抬来,可大少爷怎么还不咽气儿啊……,怎么还不咽气儿……?”   她独对空气自言自语一番,眉心骤锁骤散,哪里还有一副常人样子?   “笃笃笃。”蓦然听得有扣门之响,她只当是哪个鬼来捉她,又当是哪个丫鬟来笑话她,吓得不敢开门,抖着身子藏到帷幄半垂的床架子后头,掩身进微弱烛光照不明的黑暗中。   门外宋知书只敲了两次门便耐心尽失,挂着脸握扇将两扇门吱呀推开又转身合拢,只见里头一盏冷烛,四方环顾,不见主人。他也懒得管人在没在,抬腿便要走,猝然听见黑暗中有一幽幽缱绻的女声,似一条朝梁上抛撒的白绫,“你来啦……?”   回转过去,娇容自暗淡漆黑处款款走出来,是唱褚宫调的戏子登台谢幕般郑重婀娜,眼里绞这世上最浓稠不化的情、最积厚不散的怨,牵动四方邪灵,浮在脸上一抹诡异媚旖的笑意。   迎着颤颤烛火,宋知书瞧见她烂肉一片的半张脸,立时拧起两道眉,胃里头腾起一股恶心,想呕呕不出,只将眼偏开一寸,“我来了,你有什么话儿要和我说?”   “你来啦……,”娇容抿一丝笑,还是重复这句,如投石落井,苦等的这阵光景有了回应,她捉一片红艳艳的罗裙幽魂一般荡过去,眼中兜一阙瀑布将倾,“我等你好久、好久……,等得肝肠欲断,只当你再不来瞧我了呢。”   “你有什么话儿就快说,”见她凑过来,他下午饮的几盏玉醑又在胃中奔腾,忍了又忍,“唰”一下打开纸扇,用一副江山图横在中间,横开人与人、生与死的分寸距离,“我院儿里还有事儿,没功夫耗在这里。”   夜,又猝然似兜下来的一根棍棒,揿着娇容的头挨在地上,一字一句,宛如一捭一棁。那阙瀑布终是奔流直下,染上伤口,又一番撕心裂肺的疼,她垂死挣扎,抓着他的衣袖呜咽,“你难道没有话儿同我说?你问问我疼不疼,又或是抱抱我,对,你抱抱我!你抱抱我!”   “你,”每看她那张腐肉翻飞的脸一眼,宋知书就止不住地倒胃。于是这薄情郎狠狠扯回自己的袖口,撤步转半身,口里的话似一把锋利弯刀,“你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容颜俊俏?我还怎么抱得下去?”蓦然,他笑出两个虎牙,像两枚带毒绣针,“别说笑话儿了,眼下,只怕街上的乞丐也比你看着干净些,你还是好生养病吧,等好了咱们再说。”   言谈间,轻松便将娇容的身躯捅得个稀巴烂,她骤觉一对往日被他抚弄的丰腴胸脯血肉模糊、七零八落,露出里头一颗真心,轻贱得不止一文钱。只是心痛不抵贪生,她仍旧不愿意就此死去,再拽回他一只手捧在掌心,“我能好的,我能好的,你别抛下我,明天我就好了,真的!你就在这里陪我吧,啊?明儿你一睁眼我就好了。”   宋知书原不过是同楚含丹拌嘴才来这一遭,时下见她神色痴迷,说话儿也颠三倒四,分明是神志不清,他哪还有闲功夫再与她纠缠?猛然将手抽回,拉开门就要走。   须臾间,夏转凛冬,娇容顿觉自己身首异处,一只胳膊在冰天雪地里,一条腿似在炎炎酷暑,唯她的心,被悬在篝火之上,炙烤出一滴滴血,助火焰高涨。她在他潇洒临风的背影后头无声呐喊,哭求他再回首瞧自己一眼,因为这恐怕是天人永隔的最后一眼,也因为她知道,她活不成了!   然他是手起刀落利索的刽子手,并无多余的怜悯之心,即也从不回望被自己斩下的人头。   那一颗人头悬在门槛上,身下拖着华丽的裙,想爬出半寸高的门槛儿,此刻,骨头上的疼有适逢发作,痛似抽肠、亦似剜心。娇容跌在那门槛儿上,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去。闹一场动静,却还是无人问津,睃遍东西,间间门窗上都有烛火萦闪。小丫头子们只装作听不见,不欲撞破少爷和丫鬟的拉扯,小月仍旧佛爷一般雷打不动纳她鞋底儿,而青莲,她在竖起耳朵捕捉娇容微弱的喘息,心里敲着鼓点期盼她的离场。   足足小半个时辰,那些疼痛才如潮水退尽,娇容也似回光返照,难得清醒过来,顶一脑门儿汗退回屋子,将那两扇门轻轻又吱呀阖笼,也将自己隔于人世。   半夜,娇容总算将垂幄撤下来一片,用剪刀裁成长条,一条结上一条,足有六七尺长。这样一把半月剪刀,先毁了她风华正茂,现又要成全她的苟延残喘。举着它,娇容笑了,寒涔涔地对着烛火,最后一次绽放她艳绝的容貌。她从柜子里掏出纸笔,连墨都研开了,却不知道要写给谁,父母?可哪来的父母呢?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写给宋知书,转眼又想,他恐怕连眼也懒得抬。最终,她没人可以告别,悬上垂幄在梁,未留人间只言片语……   月华落影,风吹菡萏,水中的月皱起层叠波澜,晕开倒映中每一片青砖绿瓦。其中的一片屋檐下头,还流溢着屡屡梅香,薄雾青烟飘入双重帷,窃听里头底底的暗语。   这日晚饭吃得暗,明珠有些停住食,在屋子里又是扫榻又是擦灰,将那些宝瓶炉鼎都清了一遍才觉着好些,这才躺回床上去。   仍旧是一人一个被窝,隔两层轻绒被辱,亦能感受边上的体温。一时还无睡意,明珠便将身软侧,臂托乌发,哑然一笑,“嗳,我来这些日子,怎么从不曾见过你家老三。他又是何方神圣,连个门儿也不出的?偶听丫鬟们说起,倒不像是十分受重的样子。”   这笑要如何说呢?宋知濯难以遣词,不过是莺声婉啭、蝶翅翩跹,为这细长青霄平添颜色。他亦抬手后枕,偏头一笑,“你这是替菩萨探听的呢,还是你自己嚼舌根儿呢?若是替菩萨探听嘛,我自然是知无不言,可若是你自己好奇想打听,那我得想想该不该说了……。”   “嗳!你要死啊?又拿话儿堵我!”   伴她娇滴滴凶巴巴的一声儿“嗳”落下的,是她另一个软软的拳头,如一只艳絨簪花儿砸进他棉花一样的心头,弹动两下,终于绵绵坠下去。他似被猫挑挠一下子酥痒,面上却端得正经,一根指头朝她鼻前一指,“嗳,你不是说不能讲这些不吉利的话儿吗,怎么自己失了言?你说说,该如何自罚?”   骤然叫他拿住错处,明珠羞愧起来,堪堪扯住他的被边儿摇了两下,“是我错了,小公爷,您大人大量可别往心头去,呸呸呸!就当我没说过,饶了我吧,啊?”   “你往哪儿呸呢?”君子当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宋知濯不过端的是伪君子做派,内里藏奸,只板着脸唬她,“将来等我承袭爵位,就是正儿八经的国公爷,你一个小尼姑敢吐我一身唾沫星子实在以下犯上,我说打你板子就要打你板子的。”   他的玩笑搅动梅香,透过幽明的夜递到她眼前,似乎所有人都安稳入睡,余他二人互对青春,与花沉醉。明珠只觉自己的心软作一池温水,能使万物复苏的一汪山泉,她把手从被边儿上移,在他膀子上轻拧一把,“你真的没良心,还想打我板子!我问你正事儿呢,你那三弟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以后万一碰着了,我也好知道怎么应对啊。”   “你这么聪明,还看不透人?”搁着衣料,宋知濯也能感觉她软软的指尖,传过一阵酥麻痛痒,真叫人百爪挠心,“他是庶子,跟老二一般大,原是一位姨娘生的,那姨娘死得早,大概我母亲去世后一年她就病死了,留下老三孤零零一个。从前他倒是跟我走得近,我那时还不知这太夫人安的什么心,每日只知道读书玩乐,得闲时也照管他一些,后来我病了,他也就无人照管了,想必是下人们势利眼,不把他放在眼里,每日不过是敷衍着打发他。”   明珠掬一抹惊叹,两个圆圆的杏眼在黑暗里如星辰闪烁,“那他怎么也不来瞧你?”   梅香渐冷,帷幔中的空气似乎也冷一分,宋知濯侧头看她,嘴角残留方才逗她的笑,也渐冷,“从前他来,后来我知道太夫人的诡计后便不让他来了,我不过是泥菩萨过河,倒别再连累了他。那些日子太夫人每日都派人来哨探我的情况,索性我也装聋作哑,只叫她以为我病入膏肓,我好得空将事情理一理,顺一顺。”   “理什么?”   她自是求贤若渴,宋知濯却不想将太沉重的险恶再压一层到她身上去,滗一层腐烂的渣,匆匆一笔带过,“没什么,不过是些家里的琐事儿,想想我这继母是从何时开始算计我的。”   倏闻“吧唧”一声,明珠撑起半个身子撩开帐子一角往外瞧,原来是一只白得叫人恶心的大蛾子扑到了槛窗上,翅膀折在木头缝里,怎么也扇不开。她又躺下来,扯着被子追问,\"她是继母,为了自个儿亲儿子的前程嘛,也想得通,只是国公爷是你亲爹,怎么对你也是不闻不问的?我来这些日,也没见他来瞧你,他不来就算了,如何连个人也没打发来。"   宋知濯一面笑,一面替她理着被子,“盖好了,别贪凉快,明儿起来仔细头疼。他朝中有事儿要忙,常常不在家,也不单单是顾不上我。况且,这世上男儿皆是薄情寡义的,他们的爱,都是有条件的。”   乾坤轮转,这厄颠颠的情绪又落到明珠这一头,她遭遇的不是一个男人的“薄情寡义”,而是比这更惨烈的恶。突然骨头一抖,抖出个冷颤,她怕他察觉后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虽然他从不曾想要挖干净自己的过去。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她的心里对这个男人,有一种跨越善和同情的情愫,这种情愫令她心虚,真怕他知道自己不堪的过去。   于是,这个本应“色即是空”的小尼姑往被中缩一缩,只露一双可怜兮兮似有闪躲的眼,“你也是男儿,难不成也是薄情寡义的?”   望过去,幽幽一缕清光中即见她缩到最卑微、最渺茫的境地,全身蜷成一个婴儿,以僵硬地姿态保护自己。宋知濯天生聪慧,自然知道她在怕什么,又不能骗她,只将低哑的嗓音谱成一段坚毅的旋律,“长这么大,我只从诗书上读到过‘情深义重’,而我眼前所见的皆是相反,所以明珠,我没办法现在跟你保证我会永不负你之类的话。即便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连我自个儿都会怀疑……”   一时呼吸凝滞,乍现满室皆春,他眼前的暗暗宝顶是桃红、是水绿,而他的心,是消融的冰川,汩汩流动,托起一片潋滟的花瓣,“明珠,”喉结一滚,便滚出这碌碌尘世于他最紧要的二字来,似千金压顶,又似朝霞浮空,“我只知道,你来的那天下午,壶有清露、天有日暖,对我来说,你比春天来得更早一步。从前那些不肯死、不认输、攻于算计、权衡利弊的不是我的心,不过是因我的体面、我的自尊,而你却是令我的心再活了过来。”   这啰啰嗦嗦一番话,使原本在旷野荒漠中徒徙的明珠仿佛看见光源,就亮在她目及三尺之处,她疲惫的身躯忽然涌出无穷力量朝一枚火种奔跑。她抖着一颗心,似要流尽一生的眼泪,一面哭一面笑,语里还有嗔责,“你这算什么啊?平白的说这一筐没头脑的话儿……”   “倒不是平白无故,”黑暗中四目凝望,她能看见他眼里迸出的星光,“是你要问,我就要答。倒是你,哄着我说出这一番肺腑,自己却没事儿人一样。”   “又不是我要你说的。”不知道他有没有瞧见自己一汪一汪的泪水,像是怕他瞧见,明珠轻轻翻一个身对着帐璧。后边儿突然安静下来,似乎是在等什么,这场等待无声催跳着她的心,一声声似要冲破自己的嘴去回应他,明珠不好意思起来,梨花带雨的脸上翻了满面桃红,“……我的心大概同你是一样的,只觉得你是朗月星空、暗夜萤火,我,”   “我”什么?她说不明白,还不及深思,眼泪打浪一般又扑出来,声音几度哽咽,她捏着素纱寝衣袖口去揩,想叫那些浪略退一退,容她把心头的话儿先说出来,别叫他再苦等。   身后是宋知濯慌乱的眼,她抽咽的声音、轻轻颤动的薄肩,都叫他一时手足无措起来,连声音都有些结巴,“你你你,你别哭啊,是我说错什么了,怎么倒招出你这些眼泪?或是你想说什么,别急,慢慢儿说,我等得起。”   他撑着半身,隔着黑暗想将她看清,谁料明珠猛然翻了个身扑进他怀里,又猝不及防他压倒回去。她缩在他怀里,渐渐将哭声止住,“我是高兴才哭的,你何时见我难过哭过?我是想同你说,……我犯戒了,我,我怎么动起儿女私情来?还真想做你的妻子……”   “呵,我当是什么,”搂她在怀,宋知濯揪着的一颗心缓缓放下,仍在他胸膛温柔有力的跳动,“我难不成就差到哪里去?你对我动心难道不该?你且宽心吧,你救了我,又成全我一番爱意,佛祖会宽恕你的。快别哭了,你本来就是我的妻子,你忘了?”   斗转星移,这夜,再如莲叶玉盘,兜住凝结的露珠,托起一对方结同心对明月。   严格说来,明珠也不过待年,正是红了樱桃的五月、风拂菡萏的六月,是一个女子最峥嵘的年华。凄凄贫贫伴青灯古佛这些年,本应结一颗无欲无求的心,但辗转至此,这颗心又再生爱恨。犹如尝一颗杏,纵然爱恨成痴,也算有了滋味儿。   她餍足地伏在宋知濯怀中,哭后又笑、笑过又哭,将半身莲台所积的埃尘俱抖落在他身上,连睡过去时亦是嘴如倒柳,腮边挂泪。不过苦了宋知濯,挺着身子半点不敢挪动,浓欲高涨得似这化不开的永夜,话儿是说破了,可她盘桓心底,烙在骨子里的恐惧该如何缓解呢?   不过是阴晴圆缺,再死等春秋罢了。   窗外的桂影婆娑,已结浅浅暗香,不同于这间屋子的清辉朱户,院墙之隔外,弥散的是玉碗冰寒滴露华①。   一滴滴流逝的是娇容正值青春的年华,只见她悬于顶上,是一只寂寞画堂梁上燕,为是玉郎长不见②,一双牡丹紧簇的绣鞋坠于空中前后轻晃,下头是翻倒在地的黑檀圆凳,她在难得清醒时踩这一块基石,奠定自己永不后悔的抉择。   天一亮,不知是哪个小丫鬟给她送饭来,扣门半天,不闻动静,便叫来两三人齐力将门撞开,赫然即见梁上悬着的尸首,便长“啊……!”一声,吓得几个小女孩子丢开碗碟跑出去,撒一地汤水在门前。   一声惊叫,唤醒四方,头一个醒的是宋知濯。他沉寂太久,最是耳朵好的,眼皮相簇一瞬,他便揣测出是什么事儿了,缓过神偏头过去,即见颈边的明珠扯着被褥边儿遮了口鼻,一对杏眼滴溜溜乱转。   “没事儿,”他拥过她,大手在她一片脊背上下轻抚,透过素纱衣裳,能清晰感触到她温热的体温,是在他的被子里捂了一夜,还有她横穿两侧肚兜带子系的活结,若她的长发挽着的是他的心,那这个结,挽的是他一身的欲,轻咽唾液后,他目不斜视地只注视她的眼,“大概是娇容出事儿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这两日。我动不得,你换了衣裳去隔壁看看。”   乍一听娇容出事儿,明珠心头“咯噔”坠一下,她脑子里转一圈儿,也想不通是了结了一桩冤案还是筑成一桩冤案。只得撑着床铺爬起来,急急在帐外换了衣裳出去。   或许是即将直面生死,临行时,她竟生出一丝离别之情,踅回去捉了他的手,“你别乱动,且等我回来了再去给你做早饭啊,”   这一回头,令宋知濯的情/欲一如覆水难收,趁人不备他便将人横扯一把拉近些许,架着眼睛看她错愕一瞬,最终还是将这一吻落到她的手背,他还是怕的,担心自己的鲁莽唐突惊了她,“快去快回,别在外头耽搁了。”   明珠错愕的脸变为彩霞,翩跹而去,徒留蝴蝶振翅的风动。   这日是个雾蒙蒙的天,低低压下来,瞧着不过多时得有一场大雨要下。大夏天就是这般莫测,极晴极雨,正像娇容身为奴仆婢子的一生,极胜极衰。明珠她头还不及梳,赶着绕过院门儿到那边,只见院内已拥了好些人,乱糟糟一团,鹦鹉一般七嘴八舌。   有一小丫鬟与人接耳,“好像是吊死的,早起燕儿去给她送饭,叫不开门,撞进去才发现人都凉了,就悬在梁上,我的娘,好长的舌头,把燕儿吓得个半死!”   “真是可怜,要说娇容在你们院儿里当属拔尖,怎么无端端的寻了短见?”   “哪里是无端端?你没瞧见她那脸?她平日里总仗着自己几分姿色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反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将小丫鬟们使唤来使唤去,谁不是面服心不服?”   “唉,人都死了,还计较些什么?”   ————————   ①宋 晏殊《浣溪沙·玉碗冰寒滴露华》   ②宋 魏承班《玉楼春·寂寞画堂梁上燕》   33. 妆台 在心头拜一番天地。   立在人堆后头听了个七七八八, 明珠的心跟着一寸一寸渐冷下来。她饧着眼扫一圈儿,右边的人堆后头一块太湖石上是斜斜倚着的小月,面色如常, 手里有一针没一针的拉着线, 细望过去, 还是一双男人的缎面千层底,用的倒都是上好的料子。与她隔得不远的是青莲, 那背影萧瑟、耷拉着双肩,将一身儿胭脂红的石榴裙穿得如秋扫落叶的局面。   思及自己才是罪魁,明珠抱着赎罪之心, 两手后拢着长发朝青莲碎走过去, 往她肩上轻轻一拍, “青莲姐姐,我听她们说是娇容姐姐死了?”   青莲惊了一跳,两个膀子抖一瞬才转过来,面上竟然不见开怀,反而隐着灰败, “你怎么过来了?这里才死了人不吉利, 你快出去!”边言边捏着一张细柳叶绣边儿的绢子将人往外推,“你小姑娘家家的来凑什么热闹?吓人得很, 回头吓得你睡不着!”   一路推到院门儿外头才罢, 她兜兜彩缎锦花儿裙, 朝里头瞥一眼, “人死了, 是昨儿夜里吊死的。嗳,我一万个没想到,她这么个要强的人, 会自个儿寻短见……”   这声嗟叹,未道不是真心,可见她面色苍白,眼眶兜泪,将落不落的是她的恨与愧。明珠亦然有愧,对她对娇容都是一样,只是眼下她不得漏风,执起她的手低声劝慰,“我知道姐姐与她相处多年,必定是有些情分在的,替她哭一哭也算不得什么。”   头上顶一片阴沉,压得她将还要说的话儿挂在嘴边,终究又抑回去,化作两对愁眼相互看着。恰巧这时里头抬人出来,一个藤条单板子咯吱咯吱韵律齐然晃着,上头搭着白绢子,掩着娇容曾经韶华。   四个小厮犹如担一根羽毛,面容轻松,还有空儿与围看的姑娘们说笑,“姐姐躲远些,吓人得很!”   小丫鬟里有人轻啐一口,“呸,你姑奶奶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怕一具尸首?”   众人闻之一笑,扶鬓的扶鬓,攘袖的攘袖,形容言辞间便将一条鲜活生命轻松漠视过去。比这更轻松的,是行在最后头的荃妈妈,她老人家一件暗青色罩褂,一条跌宕绵延秋香色凤尾裙掩在其中,手里的帕子在鼻前轻轻扇一扇,将屋里带出来的腥味儿扇了个干净,冷冷扫一眼众人,“娇容年纪轻轻想不开,你们可别学她。回头叫人打水用皂角粉将这屋子刷洗一遍,小月!”   “嗳,”这一叫,才将太湖石上一尊美人像叫下云端,只见她袅娜拖群,纳着针线走到前头,有礼有节行个万福,“妈妈有什么吩咐?”   荃妈妈翘着兰指轻抚云鬓,两只并头白玉簪如冰似雪闪着粼粼冷光,“往后,你就住到娇容屋里去,将你的屋子让与小丫头子们住。想来这屋里死过人你不敢,甭担心,明儿我往庙里请两个尼姑来超度超度,再做个道场。”   她站在台阶高处,自有一身鬼神不敢近的姿态,乜眼瞧下头的小月。小月亦抬眼望过来,嘴角浮轻笑,腰肢迎远风,以一株玉兰花之态,在她的一丝轻蔑与淡淡挑衅中站成永恒。她不见卑亢,将拖着鞋底子的手轻巧垂下,“我虽是个小女子,也不怕什么鬼啊怪啊的,妈妈只管放心,后儿我就将衣裳被褥一应搬过来,叫我住正屋,这才是对我好呢。”   有一股淡淡硝烟扩散至明珠周遭,烂泥里破爬滚打的遭遇使她长成了一颗敏锐警觉的心,她已隐约感觉到远处二人不寻常的交锋。拉回神思闪身一侧,便避开了抬着娇容的藤条单凳。她注视着那匹白绢,透过它,仿佛能见娇容腐烂的脸及鸣冤呐喊的长舌。   她身侧的青莲却难及从容,够着胳膊便要将那白绢掀开,想一看看自己手下的亡魂,是不是朝她瞪着死不瞑目的眼。明珠手快,捉了她的胳膊按下来,“青莲姐姐,大庭广众的这么多人看着呢,别人都没要瞧,你瞧什么?”   望着那四人远去后,青莲方醒神儿过来,再瞧她脸上那明灿灿的笑似乎多一些莫名的深意。恰逢荃妈妈过来,二人闪身退避,待人走远后,明珠又捺着声儿说:“青莲姐姐,你那日说要把我当妹妹看,其实我没当真,实在是这府里每个人都披一层皮,叫我不敢轻信。但今日见姐姐对娇容,我愿意相信是真的,姐姐若有什么烦难心结,就到院儿里和我说说话儿,我虽微薄,但或许也能为你开解优思。”   话音甫落,二人皆为沉默,青莲拿令眼瞧她,恍惚见她这一层娇桃似的皮头后是脆生生的果肉与硬得崩掉牙的核,然而此刻,她的一番漂亮话儿仍能撼动她一颗即将分崩离析的心。她往她手上婉婉推拒,“你先回去,屋里那一个就够你操心的了,何苦来这里瞧这些麻烦?你去吧,啊,晚会子我当差时再去找你。”   正说话儿,就有软软细雨冷冷蜇上身,朝天上望一眼,可不是乌云罩顶,几欲倾盆,青莲又推她一把,“你瞧,就要下大雨了,一会儿淋湿了可怎么好?去吧,我没事儿,冤仇得销本来我该高兴的,不过是一时有些彷徨,晚点儿我再与你细说。”   她怅然中还能腾出空嘱咐明珠,也叫明珠为之动容,恋恋一眼退步转身,散一头乌发转几步回了各人院子。   桂树上有寒蝉凄切,下头,有良人如玉。从阴雨里跋涉而来,转头又乍见春光,明珠抛开一切烦绪粲然笑来。但落在宋知濯眼里,还是有抽离不及的一丝困惑。   他在木椅上端坐,抬刚毅手臂朝她招一招,眼底的柔情一览无余,“娇容死了,你心里过不去是吗?”   明珠伏在他膝上,满头青丝铺成一阙瀑布,绕起千丝万缕的爱裹挟他曾经没有知觉的双腿。少顷,她起小脸坦白摆出烦难,“倒也不是过不去,只是见青莲比我还不好受,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忍落。”   那眉心闭眼皱作一堆,似一朵扎绢花儿,他望之一笑,撩起她一缕发丝缠绕到指上,“你可知道她为何不好受?我告诉你,说是为了娇容,也不然。就像人登一座山,纵然累到死,可山顶就在眼前,想想也要咬牙爬山去,若是再抬头一望,山顶不见了,那她再拿什么挺着往上爬呢?她在这府里原是同她妹妹相依为命,妹妹死了,她便只能靠复仇这个信念支撑着,如今心愿达成,她自然会觉着怅然若失。往后拿什么支撑她活下去呢?我想,你便作她这个信念吧,你也能有个心腹在身边,岂不是两全其美?”   “合着,都是你算计好的?”明珠敛了烦难,朝他腿上一拍,嗔怪着睇一眼。   那一眼却遮不住赤/条/条的爱意,宋知濯顿觉天旋地转,跌入一只甜滋滋的蜜罐里,“怎么能是算计呢?我这是为你打算,原先我就说了,你是女儿家,恐怕有许多话儿不方便同我说,况且我眼下还不方便外出走动,得个心腹,以后也能替我照管你一二。”   斟酌片刻,明珠方又笑了,两眼眯成细细一条缝,由下至上瞧他,“说得有道理,哎呀,我今儿早课还没念呢!”   方才还脉脉流情,眼下又骤然一惊一乍,将宋知濯的一颗心怦然起落,他眼珠子朝上一挑,露出段眼白来,“你真是我的观世音,你都足有好几日没念了,今儿才想起来?算了吧,不是还要替我做早饭?我可是饿了啊,等不起你再耽搁半个时辰了。”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①,那一场暴雨中途折返,最终还是没落下来,乌云亦随之渐散,露出日头贼兮兮一角,撒一层薄光在明珠身上,她拨过乌发在前,戚戚不甘,“那成吧,总让我梳了头再去。”   那案上对排着两把桃木鸳鸯梳、再有一支翡翠如意笄,下剩两条草绿色绡带,她将其捡起来,反手挽起半帘青丝,缠成一个慵懒发髻,余下半帘,兜着那条带子缠了又缠、绕了又绕、辫成两条相错曲折的辫子搁在胸前。   空隙时侧望过去,见他已将木椅调了方向,正对自己。眼中是打自己进来时就点燃的一个火把,经久不灭。她骤然感觉缠绕起来的不只是两捧头发,还有两颗心,一如在这清晨完成一个郑重仪式。   相视一笑间,便有盈彩绽光,宋知濯低头半刻,再抬起时,掬一捧世间最至诚至信的誓言,“说起来,咱们同床共枕这些日,倒是连个像样的天地都没拜过。”   明珠神思游远,两片嘴嘟成丰腴饱满的花瓣,“好像还真没拜过,方丈说进洞房前不能说话儿,你们府上连鞭炮也不敢放。一路上静悄悄的过来,捱了我半日,那天我头一句话儿就是同你讲的。”   “真是苦了你了,”宋知濯哑笑着,转着两边木轮滚到她身边儿,贴过去在她耳边而喷一缕温热的气,她以为他要如昨夜,说些动人心魄的话儿出来,便先应时应景儿的红了脸,谁知他蜜意的嗓音说出来的是,“你平日里跟烧了半热的铜壶一样,却叫你憋了那半天,我心里实在愧疚啊……。”   一时不备,明珠怔忪半瞬,反应下来后往他膀子上重重拧一把,“你说谁话儿多呢?宋知濯,我是不是平日里惯会给你好脸了!”   ——————————   ①宋 柳永《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   34. 困夏 昏庸下午各自安心。   这里只在心头重拜一番天地, 转头饭还是要烧的,一切不过是照条照理,如每一个日升月落, 自有规矩。   死一个娇容不值什么, 会再有新的人顶上来, 例如她的屋子,即将被小月占了去, 头面首饰,不过分散给众人。一刷一洗,不过几日, 这里将不再有她的影子和气息, 所有她存在过的证据都将随西风泯灭, 这座吞噬她青春与生命的府邸,也会将她渐渐淡忘,犹如淡忘每一场春花秋月。   有人当这是一件功德,急急赶着去讨赏。闷沉沉将艳不艳的太阳底下,有一抹秋香色重重的身影。荃妈妈行一处歇一处, 闲时将帕子横在面前软软扇一下, 却抵不住这憋闷的燥热。   绕过门口的末日海棠,即是张氏的院子, 荃妈妈拖裙而入, 转到里间, 望见张氏在北面榻上盘腿假寐。那腰肢挺得笔直, 眼皮似有微颤, 荃妈妈不敢上前惊扰,退到一边驼着腰等了一会儿,才见张氏懒懒撩起眼皮, “敢是出什么事儿了?我才听见丫鬟们七嘴八舌的吵嚷得很。”   “是好事儿呢小姐,”睇见她神思慵懒,正是能讨着好的时候,荃妈妈扭身至前,将肃声转为低啭,“是那娇容吊死了!我原想着她那‘破伤风’还能熬些日子,不成想这丫头自己顶不住寻了短见。她没什么家人,我只叫人抬出去,随处找个地方埋了。”   黑檀软塌上头,张氏那慵昏的神思变得凌厉起来,眼里难掩欢欣,嘴角不抑狠辣,倒扶抱鬓,“好得很,你不知道,这些时日老爷按点儿上朝回府,偶时还过问起那贱种的病来,我心里时时吊着,生怕他察觉些什么。死了好!倒不必我费心了。”   这“好”若能换成现银,才是两厢齐美呢,荃妈妈暗垂一眼,裙里的绣鞋向前轻挪半步,执起老红木小案上的一把花边形宫扇替她殷勤打起来,“理儿虽是这个理儿,但要我说,还是小姐多心。想来是朝中事情忙完了老爷自然就日日在家住了,这难道不好?倒招出小姐这些疑心。”   那屋子中间有个鎏金铜面盆,里头盛着碗口大的十来块冰,眼下扇子一打,那风竟是透着丝丝凉意,似乎晚秋早来,张氏轻叹一口气,“你老爷你是知道的,从前你在我面前伺候的时候,可见他是彬彬有礼芝兰玉树,待我也是难得的体贴。我自然也要小心谨慎些,没得闹个红脸。”   “说起这事儿……”荃妈妈手上骤停,再欺身一寸,越发地留神,“我倒是要先向小姐请个罪,是我自作主张,今儿去那边儿收拾尸首时,将娇容的房间给了小月住,就当吓唬吓唬她!这些年,她虽安分守己,可一想到她娘,我心里就不痛快,哪里来的贱货?居然也敢痴心妄想?故而我替小姐气不过!”   闻听“小月”二字,张氏一双柳叶眉拉平,眉间皱起风云,斜一眼她,“你说的这个小月难不成就是当年那贱婢的女儿?……没成想她还生了个女儿,哦,我想起来,你从前跟我说过一嘴,倒是那时候心头压着那贱种的事儿我给忘了,也罢,给她个警醒也好。”   话音将落,抬眼便是荃妈妈殷切的笑,张氏倒眼一转,叫了棂心月洞门外垂着的丫鬟一声儿,“去,将我箱子里搁着不戴的一个琥珀坠子拿来。”   那丫鬟一听吩咐,半刻便将东西找了来,张氏慵慵接过,递予满目贪笑的荃妈妈,“你拿着,在府里这些年,还多亏你替我四处留心,你们原跟我来的几个,嫁的嫁死的死,只有你还在府中替我操持,有什么烦难尽管来跟我说,咱们主仆多年,我自然会帮扶你的。像这些小事儿,我挂不到心上,也就你能替我省心了。”   荃妈妈自然是高兴,将累赘的腰又下压半分,扇子打起来,“瞧小姐说得,为您分忧是我分内的事儿!”   早上下的一点儿雨,荷上还有累丸水珠,涓涓流水,涤荡起细细的涟漪。空气里弥漫一股淡淡草腥味儿,正好掩埋一袭死亡的腥气。娇容的死不过是碎石落井,只有“噗通”一声哑沉沉的回响,很快,那口老井即能平静下来,惊不起任何人心头的水花儿。   自然了,在宋知书心里,不过是一片秋叶凋零、一丛衰草枯扬,他有太多的花儿了,这边凋零那边开,四季不停,总有颜色。这不,慧芳正从家里进府来,原先的病使其身姿消减,一柳水蛇腰摆得比头先还婀娜几分,想是宿敌已死,唯见容光焕发。   这进来的第一件事儿,自当是先去找宋知书。她穿一件石榴红霞纱半壁小褂衫,里寸银红小广袖,一条触地罗纱水裙幽蓝得似孔雀尾,桂花油梳起水滑单螺髻,露半截弱柳纤颈。   才进那屋,四扫一圈儿,只瞅见宋知书支着腿在榻上看书。她脸上笑靥阔开,摆腰迎上,趁其不备抽掉他手里的书,自己软软坐到他腿上,“真是没良心的,我这些日子不在,你也不遣人去问问我,亏得我一日三餐茶饭不思惦记你!”她将腰一转,背过去作一副生气的样儿来,“哪里想到,人家在这里闲吃闲喝,还有心思看书,嗳,是我自作多情了不是?”   多日不见,闻见她身上一股头油香,便勾起那些神思昏沉的夜,宋知书顿时咧出笑,两个虎牙露出来,一臂往她腰上揽,搂一个香玉满怀,鼻翼嗅在她颈肩,连喷的气儿都带着灼人温度,“哪里知道你回来了?我头先忙一时顾不上。心肝儿,你可想死我了!”   一面囫囵说,一面绞起她鬓边一缕碎发绕指。慧芳却堪堪让开几分,几个软指抵在他唇边翻个眼皮儿,“你少来,我还不知道你?没有我,自然还有别人,再不济,往那烟花地里滚一圈儿,自有那些骚/货/烂/货贴上来!我算哪个名分上的人呢?不过是一挑一箩筐的丫鬟罢了……”   “你瞧你,”一番拈酸吃醋的话儿将他的笑浇灭半寸,凝在嘴边半阙尴尬幅度,撤回手往浮雕莲叶的黑檀榻壁上懒懒靠过去,“又这样小肚鸡肠计较起来,得,我自往我的烟花地里去,不劳烦你。”说罢,那腿上轻轻一颠,将慧芳颠一个小荷露尖,“嗳,烦你起来让让,我你这么坐着我如何走?我躲开你还不成?”   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慧芳好不容易熬过这些孤零零的罚处日子,哪里真舍得让他去?只将半身横转,捡了小案上菱花白水晶碟里一颗鲜荔枝,剥了壳儿,含在自个儿唇间,巧笑着凑过去。待他崩着脸从她嘴上叼了去,她才软软靠到他怀里,“不过说你几句,你就跟我摆脸子,难不成二奶奶说你你也是这样儿?”   “提她做什么?”   宋知书露一颗虎牙歪笑一瞬,立时揽起人缠风弄月起来。就在这榻上,燥热的风随一颗晶莹荔枝流转,洒进来的满室薄光也在须臾中调转方向,错过那方销魂蚀骨的床帐。   同这极至浓烈的情一起到来的,是极至热烈的夏。园中有数不尽的玉树琼枝、屈曲回廊,另一条廊的尽头,亦有鸳鸯绣被、熏炉温帐,这是宋知濯十九载的夏,时隔两年兜转回来的炎热。   见他挂一脑门儿的汗,明珠的心也跟融了似的,挨着他坐在另一张玫瑰折背椅上,偏了半寸捏着一张缠金丝翠雀花鸟图绣帕一点一滴替他蘸着汗珠子,人是柔情蜜意,话却是牢骚争喁,“早上才下的雨,怎么到下午却这么热?你也是,汗流个不停,幸而夏天的衣裳单薄,否则我这双手都要在水里泡皱皮不可!”   才揩完汗,右手又够到案上拿起一把纨扇替他扇风,那扇面绣的是江南烟雨桥,两岸临居一排瓦房,水中还有单舟一叶,绣工精细,倒像是身临其境,她收到面前看了一会儿,低低笑起来,“这画儿上画的是扬州吧?我依稀见过这景儿。”   “什么?”听她说起故里,宋知濯也郑重起来,凑过脑袋瞧一眼,头上油绿笄偏进阳光里,蓦然萦闪一下,“哦,是江南的景,倒不知是不是扬州,你想家了?”   说起家,明珠的思绪荡开一霎,那条细长小巷中的三间瓦房内,记忆中酒气熏天的男人和一个形容枯黄的女人、以及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扑朔到眼前来,他们半撩着眼皮,还是盖不住冷冰冰的恨意。她心里打个哆嗦,望住他,“我不想,怪得很,在庙里这些年,就算担水担到肩膀脱皮,劈柴劈到腰都直不起,我也没想过家。”说罢,她用扇遮面,眉眼弯出个腼腆的笑,“你别笑话儿我啊,自打来了你家,都不用做什么体力活,我还暗自开心过。嗳,改明儿等你真做了国公爷,照你说的,我就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了,是不是也有丫鬟来伺候我了?”   猛一下,宋知濯从她手里夺了纨扇,想看看这绣面底下真正的江南风光,风光自然是名不虚传的艳绝十里,瞧得他心满意足,殷切切地替她反打起扇来,“自然了,到时候足不沾地,连在府中也有小轿给你坐,指不染泥,”   及此处,他眼睛贼兮兮地下瞥,仗着这满室静宜气氛宁和,心内敲鼓、面色从容地捉起她的手,挨着五指捏了个遍,“你这手以后既不用烧饭也不用洗衣裳,每日只用凤仙染甲、珍珠涂抹、若得空时,您还能想起替我偶尔再梳发戴簪我就阿弥陀佛了。”   或是叫他一番声色俱现的言语勾住了魂儿,一时明珠竟忘了将手抽出来,只盯住他笑,“真的?就跟二奶奶一样?可总看她笑中带愁,不像是开心的样子,我瞧你家那二少爷也不甚好,一笑起来就跟千年的狐狸成了精似的。我也不是真要衣来张口饭来伸手,不过是想不要老这么提着心眼儿过日子罢了。”   蝉鸣一潮炸过一潮,吵得她春酲难醒,手还搁在他手里,人却慵仄仄望椅背上靠过去,俨然美人懒困。因那椅背略低,宋知濯便另一手揽她的背,形容似要揽她入怀,瞧见了自个儿先暗乐一番,嘴上不显,“她过她的,你过你的,怎么能一样儿?”   再侧目过去,已见明珠眼皮惺忪,半寐着望窗外一片月季攀高墙,也不知听见他的话儿没有,昏昏沉沉的似要乘梦而去。他无声笑着,手中的扇缓缓打个不停,扑出的风仿佛裹着一阙《雨铃霖》,助她半梦香沉。   梦中似有彩翅翚飞而去,掠过几亩工细楼台,最终落到白纱沉寂的院落。   宝幄里头方才雨住云歇,屋中间镇一盆冰,丝丝清凉绞着帐中一股腥檀之气翻涌着。慧芳撩帐子下来,松散披着褂子,待将几片帐子挂到半月钩上才开始系自家的衣裳,一面系一面桃花含笑望着宋知书,“我这会儿要到荃妈妈那里勾假去,一时半刻就回来,你不出去吧?”   “哟,要出去一趟,你将我那件牙白绣蓝云纹外罩纱的袍子找出来。”才罢,他也翻起身来,穿了短靴等在床沿上,方见她扭了软腰坐到榻上,撅个嘴不动弹,“怎么还不去?我使唤不动你了?”   提起那件衣裳,慧芳立时想起这些时日被娇容耽搁住的怒火,“您还找那件衣裳呢?说起我就来气,上回我到井边儿给你洗,偏生遇到那个庙里来的小村妇,同她吵了一架,她还泼我一身水!等我换了衣裳回去时,你那袍子早被她撕成碎片了!你要找,只管找她赔去,横竖不与我相干!”   宋知书吊起眉毛乐一乐,“大奶奶?她还有这等脾性?我只当她是小心谨慎从不惹事儿的人呢,好玩儿,好玩儿!”   说至最后,那声音吊高些许,又毅然落下,像衙门老爷将一方惊堂木扬起又狠狠拍下,拍了个决断出来。慧芳斜飞着眼角,“你还不知道她的厉害,那嘴上骂人的词儿一套套的,跟个泼妇骂街也差不多。你还笑?你什么时候碰着她,倒要替我教训她一回!”说着,她捉裙而起,几步过来软娇娇地坐到他腿上,两个胳膊吊上他的脖子,媚迭迭地晃一晃,“你替我出口这恶气吧,啊?”   “说什么笑话儿呢?”宋知书酬酢一笑,将她的胳膊扯下来,“快去给我找件袍子来,我赶着出门儿。你既然回来了,先去你二奶奶屋里给她请了安再去勾假。”   望他抖落一身红尘脂粉,穿一件蝉翼纱茶白中衣站起来,干净利索,无一点拖泥带水,慧芳就明白了,这一场巫山云雨,在她心头是久别重逢的情人互诉衷肠,但在他那头,不过是一场普通不过的解欲,她翻个眼皮,懒懒地撑膝而起,“晓得了……。”   收拾妥当,送他出去后,她又折转到楚含丹屋里去。不过中间隔一间细空回廊,一扇二开榆木门比邻而开。一进屋子,门口靠两张四腿小高案,各盛两个栽了芙蓉是彩釉盆。柱与柱间俱拢两片藕粉色纱幔,四扇槛窗下摆一张藤条榻,一应银丝软缎垫子、枕头,竟是成套罗列。   绕了外间进去,便是扑鼻苏合香,两鼎镏金八角小铜炉盘桓袅袅青烟,隔着淡霭,即见楚含丹扭身叠腿在临窗榻上,肘撑小案,一搭一搭扇着香风。慧芳敛了慢怠声色,过去蹲福,“二奶奶,我回来了,特来给您请安。”   上方楚含丹慢慢把头折过来,一见来人,扇也住了,腿也放下,霜白锦袜的脚插回鞋里去,脸上一抹乍喜之色,“哎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先去歇着,晚会子再来一样的。我瞧你瘦了,难道在家过得不好?家里的吃穿用度自然没法子跟府里比,既然回来了,就好吃好喝歇两日,别一味到处忙了啊。”   窗户外头有一寸半闷半沉的日光倾在她颊腮上,只见彩笑环叠。慧芳受其影响,也拉出个大大恭敬的笑颜,“谢过二奶奶,只是歇了这些日子,倒把筋骨都歇松散了,还是要干些活儿才好。”   “你倒是勤快,”那扇又缓缓打起来,遮一抹晦暗不明的巧笑,“依我看,勤快点儿好,免得叫人钻了空子去。既如此,你且去忙吧。”   说罢,又招扇叫来小丫鬟从自己妆奁内寻一支金雕八仙花的搔头赏她,“你也委屈了这些时,这个给你,如今娇容死了,你就不要再闹了,只当从没有她这个人,你还好好伺候二少爷。”   慧芳喜不跌地接了来,再三福身辞出去。门口碰见夜合,端一水晶八角碗,里头满满一大碗胭红凤仙花瓣,夜合含笑问候,“姑娘这就走?怎么不再坐坐?”   “不坐了,姐姐忙吧。”   眼瞧她扶柳而去,夜合嘴上斜斜笑起来,迎着淡淡金光提裙进去,绕至里间,将碗搁在小案上,又去寻来一只小小的水晶擂钵,一面将花瓣填进去轻捣,一面与楚含丹说话儿,“小姐同她说什么了?怎么见她那样儿高兴?”   那捣擂的声音是一阵沉闷的回响——“哆哆哆”,如天雷暗响,劈开数不尽的榆木。楚含丹眼瞧着她把参了明矾的花瓣捣成烂泥,软乎乎一坨,似胭脂红粉,又似残血未尽,她将状若兰花的十指递出,两唇翕动,“赏了她一只金簪,竟把她高兴成哪样儿,若说宋知书对这些人也太小器了些,竟然连这些玩意儿都看得上。”   夜合接了她的手握在手间,将钵里的花泥捏上一点儿覆在她粉水晶一样的指甲盖儿上,又捡一片凌霄花叶片将指甲包裹起来,用软丝线缠结,抽空嗔怪她一眼,“这我倒要替姑爷说句公道话儿,他不是小器,只是没放在心上罢了。哪会得了好的头面首饰不都是先给我给小姐拿来?就说匣子里那猫眼石嵌的双头钗、红宝石的白玉搔头、又有九翚翅的金步摇、就是那玉蝴蝶的飞头簪,玉倒是寻常,难得的是那雕工,就跟活的一样,天下只怕就这一件,还不是他从延王妃那儿讨了来给您的?”   经她提点,楚含丹默自回首,遥望妆台下头一只檀木箱,里头搁着沉甸甸的数不尽的钗环珠宝,每一样儿都是宋知书托夜合之手转给她的。可望过去,它们透着宝盖散出冷凛凛的光,不过是在耻笑她受屈受辱的每一个夜,那些夜,夜合不知道,没有任何人知道,只有她与他对烛相残,他们极尽所有的口才,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似匕首插进对方的身体,非要剌出血肉翻飞才罢,似乎最终都是以宋知书的暴行终结战役,于是隔天,他再奉上这些珠宝,做他良心未泯的半点补偿。   她浅笑着,软如清溪流水的无情,“呵,不过是些玩意儿,谁喜欢谁拿去就是,我不稀罕他的。若不是爹娘将我毁婚嫁他,我何至于在这里受这种闲气。你方才听见没有?就隔着墙都能听见床动静,光天白日的,他倒做得出如此恬不知耻的事来。”   那些声音隔着墙扉袭过来,在洒满薄光的屋子里,令她感觉自己是个身受刮刑的犯人,无处可逃。   偏偏夜合还要重刑加身,染完她第四个指甲后,递上一个暧昧不明乜些些的笑,“小姐还不知道吧?我听说那慧芳……,”说着,她欺身一寸,回首外间没人,才放心大胆地接着说,“别看她平日里懒老婆上鸡窝——笨蛋似的,可有些常人不知道的好处,单说她那十八般武艺浑身神通,哄得姑爷和她几年还舍不得丢开手,听说她那张小嘴,可不光是吃饭说儿……,小姐稍想想,她既没有娇容美貌,如何还比娇容还得姑爷的心呢?”   “你如何得知?”   夜合鬓间一支霜果花钿对着日头暗红一闪,似一条长蛇吐信,“对枝说的,她从小跟着伺候姑爷,有回夜里当差,没头没脑撞见过,还被姑爷罚了两个月的月例!那丫头最傻了吧唧没心眼儿,给她几个甜果子吃,就什么都说给我听了。”   35. 夜吻 山河入梦来。   长亭对晚水风清, 日光一分分褪减,将楚含丹筛糠的心弃在这阴凉潮暗中。   那些污秽不堪的回忆藏在双重宝幄中朝她勾着手指,就在这张旖旎的床上, 她也曾像一个荡/妇做着慧芳所做的事, 那些闪现的旖旎时光中, 她的身体仿佛不是她的,是一条淫/靡的蛇。   她头一次认同宋知书说的话儿, 她的确同娼/妓没有分别。   斜阳立尽,今儿的太阳到此间才恢复往日光彩,鸡蛋黄一样的颜色将这座府邸罩住一个角落, 只如宝华轻奢。宋知濯的院儿恰巧在这一方, 桂树在墙面拉出细长斜影, 直攀青瓦。明珠笼在桂影下头替它施肥,一袭签琥珀色月华裙面盖了大片泥土。   窗户后头,是宋知濯融进肌骨的笑,每个日子望着她,犹如望见秦楼彩凤栖悄悄, 垂杨芳草寸寸高, 她发间的忍冬花灿灿闪着,像她的笑。若说第一次见她, 她的笑是克制谨慎、逗弄讨好, 而如今, 她的笑是剥去虚伪的皮, 眼眯成它随心所欲的弧度, 嘴角扬起它恣意烂漫的高度,一切都像夏有立荷般自然,乍有晚风微拂, 搅动他心里一潭蚀骨清水。   “小尼姑成了小花猫了,不知道是不是要跑到庙里偷贡品吃?”对隔窗扉,他鼻翼哼笑,一身霜白打君子兰补的襕衫在黄昏里渡上一层浅淡妃红,像极了一丛挺傲的金盏花。   明珠仰望过来,先暗忖半刻,方半梦半醒地抬了手背朝脸上揩一把,没揩下来什么,倒在脸上反蹭出两条斜长八字胡,惹得他咧嘴笑开,“得,这下又成了个俊俏小郎君了。小郎君,不知家在何处可曾婚配?看你这娇滴滴的样子若是娶不上媳妇儿,就嫁给我做妻子吧?”   这厢似嗔带怨地回他一眼,霎时像有勾魂摄魄的一只玉面狐狸扑出来,一把扼住他的心,正要说话儿,晃见院门豁开,他立时又绷着脸靠回椅背。   见他如此,必定是有人来了,明珠蹲着身子回望,原是青莲推门而入,胭脂红的石榴裙在斜阳下洋洋洒洒,挥毫而来,“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弄得跟花脸猫似的?倒是俏皮得紧。怎么自个儿做这个?吩咐小丫头子们一声儿就得了,快,进屋去,我打水给你洗脸!”   她说罢便扭身进屋,言语间,早不见清晨的寥落神色。想来她是想通了,只是这倏然间的周到反令明珠受宠若惊,拍拍手站起来,见她出来时手里端了面盆,忙迎上去,“青莲姐姐,我来就成,哪里好麻烦你?”   “你早上说什么来着?”青莲歪身闪避,板着脸责她一眼,“早上才说要真心实意把我当姐姐,这夜都没来呢就忘了?既然把我当姐姐,我也得顾着明面儿,这面儿上你是主我是仆,自然该是我做的。你听话,进屋去等着啊。”   怎奈何,横望她,宝鬓瑶簪就此去,明珠只得在疏叶间踅转回身,留一地从容碎影。她在外间软塌上垂坐等着,等青莲来同她做一次剖白。   很快,青莲捧水而入,将铜盆搁在架上,拧湿一块面巾过来,明珠欲伸手去接,却被她轻巧拂开,“我知道……,”她的手慈爱地在她脸上揉擦,口中稍作停顿,再开口时,已带着淡然默契,“那天晚上的那本书是你故意搁在这里给我瞧见的,只是不知你是如何得知我与娇容的恩怨,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是里头那个想法子告诉你的。不管他是想帮我还是想借我的手拔了娇容这根钉,我都不计较了,终归也是告慰了我妹妹在天之灵。”   倏然,她脸上荡开柔情释然的笑来,“眼下,我就真把你当妹子,从今往后,我自当护着你。既如此,我就要嘱咐你一句,不论你是一颗菩萨心肠也好,对他有情也罢,也都留着个心眼儿。我们这位大少爷,惯会明哲保身见死不救的,你现时对他掏心掏肺,只怕他哪天翻脸就不认人,眼睁睁看着你掉入火坑却不伸以援手,届时才有你哭的!”   她自一派肺腑,也引得明珠想将心里的话儿倒一倒,只是神态不是烦忧倾出,而若小女儿羞涩的芳心争吐,她将嗓音压低一层,防备着被里头的人听去,“姐姐,我倒不是菩萨心肠,只是我心里喜欢他,愿意事事都护着他。我从前过的日子也如今天姐姐教我的——凡事留着心眼儿,可对他,叫我怎么说?倒不是完全信他,只是我自个儿愿意,纵然将来他负我而去我也不后悔,不过是将该流的眼泪流尽后,日子还是照常过下去,我只是不愿意辜负我此时的心,彼时怎么样再另说吧。”   观她脸上,是莺蝶慵慵的春酲媚态,似饮了一壶桃花酿不醒,杳杳奔赴其中一场春/梦。青莲撤回面巾嗟叹一声,“唉,我说不动你,你这人面上看着和善,其实心里倔得很。我打小伺候他,也是知道的,他倒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只是未免自私自利一些,你心里有数便好。”   这厢青莲将面巾仍挂回髹枣红的榆木架子上去,踅回来折腰入座,在小案另一端抖抖袖口后,抬眉对望过去——渐暗的轩窗下,残阳投罩尽一片红黄金光。明珠陷在里头,如同跌进一个宽广滚烫的怀抱,她飞蛾扑火的眼睛直愣愣瞪着前方虚空,有誓不回转的决然,“要说自私自利,这世上谁不是如此?再说我又何必非要到去同他的私利对立的境地呢?”   这些儿女情长青莲不懂,想来不过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日罩金山头已白,从来连戏文上都满是负心寡义薄情郎,哪来人间情深重?她无奈将此页揭过,胳膊靠在案上倾身几分,“这倒罢了,随你去吧。只是眼下娇容虽死,太夫人必定是还要找个暗桩过来盯梢的,打发一个又来一个,你可得想想法子,总不能弄得个尸横遍野,纵然你有的是手段,她却也有使不尽的人,我看不如你往老爷那儿略露露风,叫他做主不让新人进这院儿里来。”   “老爷?你说国公爷啊?”明珠弃明投暗,将身子倾进阴凉中,忐忑与她对望,“我都没见他来瞧过大少爷,想来也对他也没多少关怀,难不成我去说了,他就真能做主?”   “……唉,”一声重叹中,只见青莲细长眼睛眯成一片柳叶,愁聚千层,“是我糊涂了,若让太夫人知道,你哪里还有命活?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二人对坐半晌也没想出个头绪,眼见金光收尽,漫天只剩蓝沉沉一片幽暗,月亮钩着一片云自东南而出,最终又与云层渐行渐散。   收起繁丝忧绪,青莲掸裙而起,长吁一声,“得了,我先回去,我有心搬到那边里间去替你们值夜,又怕这突然的变故引起别人猜疑,所以你就还担待些。有事儿就同我说,改明儿我去支些冰来,省得叫你跟鲛人洒珠似的一身汗。”   明珠起身相送,直将人送到门外,翘头小樱花的粉缎绣鞋刚收回来又跨出一只,“青莲姐姐,姐姐!”她赶上去,迎她回首,“我这脑子!有个事儿我差点忘了,我是想问问你,小月和荃妈妈是有什么过节吗?怎么娇容的屋子偏让她去住?”   “啊?”青莲揪住眉想了一瞬,再抬起时可见比她还多几分疑虑,“没听说有什么过节啊,小月是前两年才买进府的,跟着学了几天规矩就被叫到咱们院儿伺候了,她为人小心仔细,短短两年就做了这一等大丫鬟,和荃妈妈一向没甚往来。……难不成是你察觉了什么?”   纵然如此,明珠心头还是萦绕一丝困惑,早晨分明见她两方对峙非比寻常,必定有些渊源在里头,只是一时没头绪,她便搪塞而过,“也没什么,大概是我疑心,姐姐回去歇着吧。可一定记得给我们屋里支些冰来啊,这天儿都快热死了!”   瞧她巧笑连连,一截粉舌俏皮吐露,引得青莲心若泉眼,涌不尽的慈爱怜惜,软软朝她鹅蛋颊腮上掐一把,“晓得了,进去吧!”   这漫长闷沉的白日一过,即是螭檐对月、树荫成幄,屋子只有四面烛火飘摇,聆听一段苍白的诵经。那音调平缓却快,唇齿微微翕动,如同念一段咒文,不知谁的命运被缠绑其中。   梦觉小庭院,清风徐徐,绮窗外,桂叶飘,心摇。   这颗心是宋知濯的,许多时日,在白日喧嚣退尽后,独留在这间卧房,他的心跟烛火是一样的,随着明珠倩倩身影在摇曳,这是骤如诗书里所言的“魂牵梦萦”。偶时他甚至觉得,若是不受人世功名利禄所扰,只留心之所向的纯与真,那该多好。   然他既为凡尘所困,必定是有数不尽的凡俗杂念,只是如今看来,就连同她说起不堪恶事,也像是有情人间说起山盟海誓的情话,风花雪月会将这些俗事包裹。   终于待明珠上完晚课,他招来她同在榻,靠向垒起的鸳鸯八角枕上,“马上要中元节,阖府上下恐有家宴,届时连我也要到厅上,你自然免不了一场酬酢,但你不必怕,只要不露什么马脚,挨过时辰我们就回。”   瞧他笑如清风,骤然抚平明珠心中不安,她盘腿而坐,执那把江南艳景的团扇缓缓扇风,“全家都在?那不是连国公爷也在?我还从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凶不凶,会不会无端端教训我?”   扇出的风带着幽幽梅香,寒冬里唯一可见的一抹颜色,正如他二人在人世唯一可抓得住的清欢。猝然,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大到露出八瓣皓白的牙,也盘腿坐起来,螭龙纹的紫檀色衣摆规正盖住两腿,伸手夺扇,“来,我替你扇,既是夫妻,不好老叫你伺候我。”   在她下眼眶除弯出两片月钩,钩住他的心倾靠半寸,“他是这个家的主人,自然是会在席的。不过他向来不问琐事,只要没有差池,必然问不到你头上来。你只管放心,饭一吃,嘴一抹,万事不管就罢!   浅浅言谈后,他将两眼望顶,作出惆怅无限之感慨,“嗳,只是我家家宴都是大鱼大肉,恐怕要为难你了。什么珍珠丸子、油焖大虾、黄焖鱼翅、荷包里脊、清炖甲鱼,燕窝煨鸡丝汤,总之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节日下头都给你端上席面。你只日日替我去厨房烧饭,可曾尝过我家厨子烧的菜?你所见的厨娘,不过是负责我们这些小院儿的膳食,真正主宴掌勺的自有几位大厨,哪里的菜色都会烧,啧啧……,只可惜你都不沾荤腥。”   一番话讲得声色动容,比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不差,明珠顿觉他所说的那些菜色俱在眼前浮现,一应盛在他府上惯常用的那些精细碟子里,更甚至鼻尖能嗅其香味儿,她暗自吞咽一下,将最后那点清规戒律仍守在肚内,眉间似横着无坚不摧的信念,“那我只捡素菜吃不就成了?”   “嗳,不成不成!”那团扇在眼前重晃,似要搅动她死守的戒律。宋知濯将嘴一撇,惋惜无穷,“我们家啊,就连素菜都沾了荤,就说那炖矮黄也是用新鲜鱼汤煨出来的。我看这样吧,不如届时你先到厨房拿两个馒头垫一垫?”   “哦,合着你们一家吃山珍海味,叫我啃馒头?”明珠顿觉苦不堪言,撑着床面死瞪着他,见他要笑不笑憋了红脸,她方撤手垂肩,唇上一翘,掬出一朵烂漫的映山红,“罢了罢了,啃馒头就啃馒头吧,横竖我吃了这些年的馒头,反正那席面我是一口都不吃的!”   她将含怨带嗔的眼神婉转送出,就这一眼,宋知濯只觉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唯有明月①。清风霁月,只这一瞬息。   望住她一截粉舌唇间幽吐,像极了一只彩翅沾了露珠挣扎起飞的蝶,他倏然由胸腔内生出蓬勃冲动,只想去去吻住她,用自己刀锋一般的薄唇去印住她柔软又妍丽的唇,这感觉来势汹汹,令他避之不开,闪之不及……   须臾,他紧盯着她噞喁的唇间,耳朵里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仿佛只剩一声声鲜活悦动的回响——是他的心跳。对膝之间,他倾身而去,摒弃了方寸距离,果然吻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她的唇一如想象中柔软,似一张滋生万物的温床,他闭着眼,安静体会自己又一次在她的温度里活起来。   天地倒转片刻后,他方才睁开眼皮,眼前是一双瞪得溜圆的杏眼,眸子里有小小慌张、丝丝无措、一切少女初吻该有的恐慌下头,掩藏着无尽缱绻缠绵的沉溺,所有的情绪里还没有恐惧,他蓦然放心下来。   他们方才正在说什么来着,明珠已然忘了,耳边尽能听见的除了聒噪的蝉鸣蛙叫,便只余自个儿的心跳,脸上扑朔的是他温热的喘息,有些重而快。他的唇似一张缎锦堆叠出来的软塌,有丝丝麻意从唇间游至全身,令她想跌下去、想随之沉浮。于是她也缓缓阖上眼。可接下来,是无尽的黑暗、恶心的酒臭味儿、一个男人蠢笨的喘息以及小女孩儿快要绝望的嘶吼,这些片段惊得她猛然睁开了眼,一把将他推开!   片刻里,宋知濯亦有些手足无措,再看她眼中惧色,他只觉心被戳出一个眼儿来,他两手扶住她将要坍塌的肩,抵在她额上,语里用尽毕生温柔,“不怕的,不怕的。都是我不好,是我色/令/智/昏,你别担心,我不会做什么,我只是……,想亲亲你,你若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做了。”   他歪着的头,低顺小心的眉眼令明珠顿生愧疚,她知晓自己不该用自己的本能去抵抗他的本能,他能有什么错儿呢?她暗恼自己,于是眉眼生硬地弯起,尽量奉上一个轻松的笑,“我就是一时间有些惊着了,没事儿,缓缓就能好的。”骤然梅香凝滞,她闪避着他关怀探究的眼,“我去打水给你洗脸,天儿不早了,睡吧!”   宋知濯盘坐在床上,静默着看她逃跑,在她每个芳裙皱掩的步子里,都希望她能傎踬下往事的碎片,他想再一片片拾起翻看,重新再拼凑回她身上去。然后告诉她,所有所有好与坏的过去,都只是过去,庆幸如今他们总算相逢了,要一齐赶上日出东升,将那些黑幽幽的夜抛至身后……   四面的飞鹤烛台上有十二根燃尽半生的蜡炬,消融的液结成冰锥一样的累丸,细长的烛身渐渐消成木桩,一如长夜有尽。   夜有尽时,日有轮转,没下下来的雨又憋了两日,终于在一个薄雾清晨劈头盖脸浇下来,浇透四方险些的枯枝败叶。周遭俱是草、泥、花、树缠绞的腥香。   比中元节更早到的是七巧节,按节礼,各家女儿在这日需夜对星辰,祈求七姐发善心,赐予蕙质兰心,心灵手敏。若诚心可鉴,便得绣、缝、补、采、烧等一应手艺。于官爵人家的小姐来说,一心所求不过一个女红,然宋府这两位奶奶,一位娴雅千金,一个山野淄衣,俱一概都不会。   明珠自不必说,从前哪里穿过锦衣华服?不过是些粗布麻衣,因在庙宇,倒无需刺绣花色,只是平日衣裳破了自个儿打个补子,一针一线粗粗结来,缠成弯曲扭八的一条长虫。楚含丹缎纱罗绡,通身十足十的小姐派头,却自有绣娘做来,也不用她,于是这日子于她也无甚关系,不过天才尽暗,就有院儿里各色小丫鬟摆案焚香、沐浴祷告。   闲来无事,又有群芳聚首,宋知书自然是斜垮着靠上木亭扶槛,手上散开一柄折扇,柄是乳白象牙,骨是上好湘妃竹,面是细绢所绘一副鱼藻图,狂撒恣意,应时应景儿,亭下就簇来一群锦鲤,金红相间,每个鳞片都在这雨后清凉的夜熠熠生辉。   丫鬟们叽叽喳喳才将香案摆上,就有楚含丹扶门而出,手打六菱边儿纨扇,一步一摇,如浅月中天。宋知书眼一偏就瞧见了,原该就此收回目光,但不知是否难得此夜见凉,又或是百花齐聚怎能少芙蓉艳压?他竟兜着一颗心,遥遥喊她一声儿,“二奶奶,这是要出门儿?上哪里去啊?”   楚含丹后倚一座巍峨太湖石回望,见他懒散靠着,曲了膝脚踩扶槛,顿时攒千万厌嫌,“去找大奶奶说话儿,怎么,依二少爷的意思,我连大奶奶都见不得了?”   “哪里话?你想见谁都行,”飞檐下,他兀自歪嘴一笑,将她眼中、语里不加掩饰的弃嫌之意视若无睹,抛出一根惯常霸道的线企图牵制她,“不过今儿良辰美景、月牙梢头,你就别去打扰人家夫妻了,留下来陪我赏景如何?”   一时丫鬟们也将嬉闹止住,退到亭子下头的池边上,尽量避开这一场硝烟纷争。在余下的蛙声一片中,楚含丹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她太清楚不过,他的询问不过是霸道的皮,若是不答应他,当着众人,他不知还能说出什么羞辱人的话来。   她提裙而上入了亭子,自在扶槛另一头坐下,与他无话,便叫来屋门前的夜合烹茶。分明晓月清稀,对坐的却不是良人,她心有余恨,连眼都懒得抬看他片刻,只执盏品茗。   宋知书却不甘作罢,非要扰她烦丝,挪一寸过来,扇打木槛,仍旧笑着,“我知道大奶奶是想去瞧瞧我大哥,不是我棒打鸳鸯,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今儿丫鬟们都出来祈巧,你要是在那边撞见谁,传了闲话儿到母亲耳朵里,我的面子是小,只怕你要吃亏呢。”   ————————   ① 《南史》卷二《谢譿传》   36. 礼物 群芳开遍,各有姿态。   夜风如织, 韶光大好,而眼前的人却非良人。楚含丹愀然住扇,乜眼瞧他片刻, 蝶恋花的扇面又迤迤然摇起来, 摇出秋风无情、冬雪不屑, “你满肚子的‘男盗女/娼,就当旁人也是如此, 殊不知人各有志,我和你可不是一样的人。”   得了这话,宋知书也不生气, 笑着朝夜合要一盏茶。望这清辉如水、月似柳眉, 倏然也令他心里生出万千思绪, 他含笑启嘴,不知是说给天上的七姐儿听还是说给面前的女子,“我宋知书打小就是根烂骨头嘛,最爱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大哥比我只大一岁,自小就博学多才, 四五岁上头就总有人拿我同他比, 连母亲私下里也耳提明面教训我,让我比着他学习上进, 于是我也就比着他苦读诗书。谁知我永远追不上他, 七岁时, 赵将军又说大哥有勇有谋, 带着他学了好一段日子的武艺……。”   他偏回头, 手上一折一折地收起扇面,垂首低笑一声,这声音似有千百年的壮志未酬。楚含丹斜眼一瞧, 他盖住整张脸的睫毛在夜风中瑟瑟颤颤,仿佛回到他口中所提起的始龀岁月,“我也死皮赖脸跟着学了几天,没曾想从木桩子上摔下来将手摔折了,人都说我不是这块儿料,我琢磨着也是,干脆不学了,索性放肆玩乐起来,父亲瞧见了打一阵、母亲瞧见骂一阵,我还是不改!”说着,他抬首,肘靠扶槛斜嘴一笑,眼中可摘星辰,“可某一日,我忽然醍醐灌顶想要发奋起来,若学不了武艺,我便从此头悬梁锥刺股刻苦读书,可一日一日,我仍是不及大哥,直到他从马上摔下来。”   “那时我想,我总算能有出头之日了!”他的笑由落寞转为满志,最终又跌到数不尽的寂寥里,“可我心里清楚,我还是不如他……。如今也好,虽不如他,却也强过许多人。……你知道是什么使我突然发奋起来吗?二奶奶,你猜猜?”   听他半晌话,楚含丹思绪早已飘远,想起十来岁上与他兄弟二人在各个雅集里谈天说笑的光景,那时她心中充盈着少女羞怯的期待,只盼着快快长大,能成为宋知濯名正言顺的妻子,不必再隔着丈八同他眉眼相交。   眼下骤然回转,眼前却又是这个千刀万剐的祸根,仿佛从前离她隔了一辈子,霎时一颗心跌落万丈,叫她哪有什么闲情去猜,只瞥眼落于色彩斑斓的一群丫鬟身上,“不晓得,二少爷的事儿与我什么相干?我们既不是知己也从不交心,倒与我说不着。”   池子边上,香案及各色贡品已经摆开,慧芳打头一个点了香,带着众人朝九天玄月跪拜叩首,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唱的是些什么。她瞧也没瞧进心上去,不过是想错开他那双似盛月华的眼。   那双眼观她如高山起伏的侧颜,里头微弱的星辰之光如同零星之火渐熄渐灭,终于重归黑暗,徒剩满地拽不起的死灰。他翘起一条腿,方才谈及往事的人与现在这个桀骜不驯的人,仿佛亦是搁了一辈子的同一个灵魂,“正好,我也不想说。二奶奶,你瞧今夜朗月星辰风光正好,我们夫妻也当剪烛西窗下,共赴云雨时,方不负这良辰美景啊,你说是也不是?”   楚含丹的心蓦然如烛火一颤,折颈望过来,方才他那副卑微之态恐怕只是幻想,眼前的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血无耻!嘴角的弧度也似两把弯刀割着自己的残破之躯。她企图抓住他残存余温的真心,难得说起软话求饶,“既然今夜露华正好,你就不能放过我吗,让我干干净净自在的过一夜?”   “二奶奶说什么笑话儿呢?”他挑一挑眉毛,似笑非笑间可见难得一见的柔情早已荡然无存,“我们是夫妻,行周公之礼是理所应当,你嫁给我也有六七个月了吧,还不筹划着替我家传宗接代,反倒日日闲搁在屋里做什么?”   木亭里不知何时已点上两盏灯,用枯叶黄的圆罩子笼着,光幽幽淡淡,不受清风所撩,越发寂寞。远岸上丫鬟们祝祷完,三三两两展开嬉闹。而这一岸,是铃铎敲响、两方对峙。势单力薄的一方愁苦难消,瞪着不甘示弱的眼,恨不得将另一方一箭穿心。   最终战场转为一方床榻,流香宝幄中,从两方博弈到水乳交融。在无穷无尽如烛火飘摇的颠簸里,楚含丹哭了,由此恨意更加水涨船高,她恨自己竟从压迫中习惯这种碰撞,恨身躯轻贱、恨命不由己、所以也更恨他!   小池里有丫鬟们放的灯花摇曳,荡不尽的人世纷呈、万千百态都由一阵风揭过此间。   夜,如水中锦鲤潜底,安静从容,又似手中的千丝万缕,拉扯不清。   九曲回廊之下,罩夜色无边,有一女子挑灯前行,脚步极轻,如凤蝶飞翼,臂间挽一个青灰包袱皮,上头笼一件月白单纱襦,下头一条银红素色月华裙,未梳髻,满头蓬发只在腰后束一个结,偶见腮边零落青丝,有丝丝慵昏之态。   约莫辗转一炷□□夫,停在一所无人值守的偌大正屋前,老红木的门窗紧闭,里头明晃晃几盏烛火,赫然镇住四方幽暗。女子抬手扣门几下,只见吱呀门开,是一个攒石如玉、攒木如林的挺拔男子,一双浓眉大眼,和宋知濯颇有几分相像,不同于他,这人似乎更有稳若磐石的沉着,他神色寡淡,将女子轻轻一瞥,兀自回身进屋。   女子跨门而入,垮着包袱一时无措,眸映烛火,闪着忽明忽暗的光。那男子回首一望,嗟叹一声,朝榻上一指,“小月,过来坐吧。”   原来女子正是小月,望她一步一低头,如雨打莲花般羞怯,行至榻前却不急着坐,将包袱皮摊到小案上,拿了里头一双鞋底捧在怀内,朝另一方玫瑰折背椅上的男子奉上,“叔叔,我新替您纳了几双鞋底,您比比看合不合脚,若合了我再往上做鞋面儿。”   男子还未宽衣,一身锦绣麒麟檀纱圆领袍,抬起袖口即见风云,可不就是如雷贯耳的国公爷宋追惗?他望向她手中一眼,眉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点点愁绪,“不是说了别做这些,你怎的又做?夜里做针线最是伤眼睛,听我的话,回去好好歇着。”   再望上去,小月还是垂首而立,手捧鞋底犹如手捧莲花的仙子,将一颗凡尘心尽赋一针一线。宋追惗无可奈何再叹一声,“大少爷如何了?在他院儿里可有人欺负你没有?”   “大少爷还是不见好,只是身子结实了些,”回完前句,后句思及自己,她将头又垂下,期期艾艾一副可怜相,“倒是没人欺负我,只是我们院儿里才刚死了个丫鬟,荃妈妈便叫我住到她屋子里去,……叔叔,我害怕,挨了两日还没敢搬,那丫鬟是吊死的,一想起她伸得老长的舌头我夜里就做噩梦,您什么时候才将我拨到这边儿院里来伺候?”   “荃妈妈是谁?”   在他清辉冷月的眼中,小月捕及一丝关怀,立时便委身而下、蜷叠双腿藏于裙中坐到细墁暗红的石板上,被屋里的冰销得冷的地板,却丝毫不灭她心中萤火。她倾倒在他的脚下,颈折手臂伏在他单膝上,如倦鸟归巢,“您总是记不住这些小事儿,”抬首望他一眼,眼中有娇滴滴的嗔,绸缪的依恋,“荃妈妈可不就是太夫人的陪嫁嘛,头两年被太夫人指了个管事的差事,专门管我们这些小丫鬟。您可不用去过问这事儿,我不过是说给您听,倒没必要招出麻烦来。”   银红裙下绞着两条细长的腿,有意无意间露出锦袜以上半截摆若凝脂的肌肤,是少女如玉的韶华。宋追惗瞥过一眼,仍将视线落到她欲哭欲颤的脸上,透过这张脸,仿见遥远时光中另一张有些相似的脸,在哭在笑,有风泣诉。他坚实的手腕落到小月头顶,随柔软青丝轻抚而下,似一个父亲般慈爱、又恍若情郎的眷待,“你受苦了,别怕。”   “您回来,我就不怕了,”小月仰着头,如接一碗清水,等着接过他伶仃一些脉脉温情,“自大少爷娶了那位大奶奶后,身子越发结实起来,那位大奶奶也奇,也不要我们伺候,每日烧饭更衣一应自己来,将大少爷照顾得妥妥帖帖的。只是您说的那封信我还没找见,不知大少爷藏哪里去了。”   红窗锁明,前方一支红烛将燃尽,宋追惗晃一笑,手在她发间穿梭,眉宇锁愁,新愁不似旧愁,“你头一年在他屋里就没找见,恐怕被他藏到别处去了。小月,那封信关系叔叔的身家性命,你替我留点神,我这儿子与我心有嫌隙,那信还攥在他手里一日,我就不得安宁一日。”   “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小月抬起懵懂一双眼,想替他兜下一身愁绪。   他垂眸朝她,牵起柔情宠溺一笑,心里望向目不所及的远方,眼前的人又仿若那位故交知己,“说起来话儿长了,从前跟你娘我也说过,如今再说给你听——我原也不是府中长子,上头两位哥哥,大哥多病多灾去了以后才轮到二哥,可二哥不学无术,父亲在我们两人之间犹豫再三。说起这爵位,其实并无实权,却是至高荣耀,为了让父亲向圣上请旨定下我,就必须封官拜职手握实权,可朝中党争不断,谁都是举荐亲党,我科考及第也不过封得一个小官儿,为了往上爬……。”   到此,他眼前所现的又是另一个女子,随之而来还有琵琶罗盘、笙歌悦耳,“我攀上景王殿下,投其所好,我从青楼赎了一名妓/女回来敬献予他,没两日他玩厌了就将其弃之不顾,不曾想那女子刚烈成性整日寻死觅活,竟被延王殿下得了风声,他两人原是对头,自然是拿了证据就要参到圣上那里的,无法,我只好替景王顶了这个缸,将这名女子随便冠个七品小官儿家的闺秀身份娶入家中,你晓得的,就是前一位太夫人。后来我们也算相敬如宾有了濯儿,原本以为她得了富贵日子就能这样过了,谁料这女子却不罢休,竟暗中收集许多景王与我等朝臣结党的罪证,只待着有朝一日呈到圣上面前,索性后来她暴毙而去。但这封信,我想来想去,只会是落到濯儿手里。”   烛火“噗嗤”一绽,似一朵昙花夜现。小月回首望过,伏地起身,在案上寻了把剪刀剪了烛芯,待火焰再腾然而上她又踅回来,与他在髹霜白云纹边儿的紫檀木圆凳上对坐。聆听一场血光杀戮后,她并不觉得可怕,只有对他设身处地的心疼与脉脉如烛光腾燃的温柔,究竟不知道这等情绪是否从她娘身上遗传而来。   她自倩然一笑,在他没有细纹的眼角,堪称青年的平滑容颜上,她看到了险象环生后掩不尽的辛酸疲惫,她拉开他一只胳膊,投身到他怀里,就如同小时候,“叔叔放心,我打小就没了娘,后又没了父亲,是您派人照管我长大,使得我丰衣足食万事无忧,我的日子是您给的,不!”她遏然又否定自己,从怀中抬眉,眼里是女子独有的似水般的毅然,“我的命是您给的,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娘长什么样子,我的天地里只有您,只要您需要,我自甘赴汤蹈火,既然那信对您如此重要,我就一定能替您找着!”   静夜无声,于这个炎夏,群芳俱有姿态,唯独小月这一朵,已开成宋追惗想要的颜色、形状。   他说来这些往事,无非想将他赋予另一个女人的宿命一并遗传给她的女儿,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小女子也悄然遗传了她母亲对他的爱。他抚她的长发,“万事小心为上,且回去睡吧,我这些日都在府中,不宿在太夫人院儿里时你尽可以过来找我。”   “当真?”小月扬起脸,眼里乍现容光,似一朵粉白山茶花。   一晌话儿说完,留下牵缠心丝的鞋底,小月打道回去。临行时,眼中挂满戚戚眷恋与恨不厮守的衷肠不得出口,她对他的爱太杂乱无章,如太湖石下一簇野草疯狂生长。   至午夜,菡萏着露,淡霭浓聚,群芳之间隔着不同命运,各自绽开相差甚远的心事,却又殊途同归,无非是情与爱、怨和恨的本质。   白日如同一阙幕布缓缓拉开,日与月规矩轮转。眼下夏已沉沦,即将与这一年告别,但天儿还是热,幸而还有冰镇着,才得有迟来的清凉。   头一遭得冰,明珠捉了裙围着铜盆转了好几个圈儿,惹得青莲在一边捂嘴直笑,“我的姑奶奶,这难道是什么稀罕物不成,也值得你这样看?”   “冰自然是见过的,只不过我还是头一遭在夏天里见。”悻悻然起来,她自紫砂壶中倒出一盏茶递给青莲,“姐姐喝茶,真是麻烦你为我费口舌了。”   伸出的衣袖上是凌霄花儿暗纹,浮在浅草色袖边儿,可谓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①。思其命定前尘,青莲恼她一恼,“又跟我说谢!于情于份,都是应当的,只是从前娇容私自扣了这屋里的分例,现如今她死了,自然还是用到你们头上。得了,茶我也不喝了,我们那边儿要做法事,我先过去瞧瞧。”   “法事?”明珠搁下盏,颦眉而问:“不是早就说要做的吗?怎么耽搁到这些日?请的哪个庙里的法师?”   “谁知道是荃妈妈忘了还是怎地,昨儿才到庙里下了帖子。你不问我倒忘了,请的就是你们庙里的姑子,想必你也是认得的,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瞧瞧,也算故人重逢。”   说是“故人”,明珠却实难有开怀之心,千家庙宇的菩萨都一样,可人人却不同,她到是底尝过了什么叫“好”,方厌从前之“坏”。回首望一眼重幄之中,她唇间一翘,“我不去了,不好惹什么是非,况且我与她们也没什么话儿说,不过是一起诵经念佛。姐姐去瞧吧,我这里手抄了一本《楞严经》,请姐姐替我给小月,劝她不要害怕。”   接过那一叠冷金笺,见其字迹清隽,一撇一捺的收尾犹如收尽一场春秋,青莲叹服一笑,“字写得这样好,人也聪慧,认了你这个妹妹,倒是我占尽便宜去。成,我走了,你歇着,晚间的饭不必做了,我割了点子银子给厨娘,让她们替你做啊。”   此言一出,她自出去,轻巧便将宋知濯每日如江山稳固的幸福颠覆,哪见他帐中蓦然瞪了双眼,恨不得揭被而起、发兵讨伐。   帐外隐约可见明珠蹁跹身影,浅草衣裙如一片叶荡过来,他迫不及待接了帘子,撑着手肘拉她,“我倒不是要你做活儿,只不过你做的饭食实在是香,你行行好,还替我做吧?将一应衣物给她们洗就是!”   先挂了两方垂幄,明珠挨着床沿儿提裙坐下,嘴上闷闷不乐,“哦,合着我是你的烧饭婆啊?我这是什么命?别人嫁到王公贵族是享福的,我跟你刀尖上舔血一般过日子还不算,还要替你当做马?”   “好好好,是我的不是,”他扯了枕头垒在一起靠起来,手却不见撒开,仍拽着她柔若无骨的腕子,“我头先不是说过,那柜子里有钱,你想要什么只管去买,就当我报答你每日替我洗衣烧饭,至于你的心,唯有用我的心方可报答。”说罢,大手在自她腕间摩挲到掌心,眉上攒数不尽的自责自惭,“对不住,害你跟我受苦。”   明珠原不过是逗着玩儿,立时一颗心软作春水,托起一片同自己一样的落叶浮萍,“我跟你说笑而已嘛,你怎么又说这种话儿?”   睇眼望去,见他脸上哪还有愁态?咧着个明晃晃的笑来,“我也是逗你,不过话儿倒是真话儿,你先别恼,我问你,那些姑子你真不去瞧瞧?想去就去,不妨碍我什么的。”   “我才不去!”明珠猛地抽出手,柳腰一转,撅着嘴不知望向何方,倒不是同他置气,只是想起从前苦兮兮的日子,“你不知道,打小跟着我师父,替她缝衣裳做饭担水劈柴,这原是应该,她好歹养我一场不是?可来了京城,其他的姑子看我们是投奔来的,也每日将我使唤来使唤去,我们原是轮值起早去担水、做饭、洗衣、劈柴,可每回轮到她们,她们又支使我去,有好争着去领,有错就往我身上推,害我不知背了多少打骂!”   一束阳光斜扑在她脸上,不知沐浴在底下的那边是什么情景,可宋知濯能见的阴暗这边,却是一抹小小得意的笑,“去年冬天,我忍无可忍了,便趁着她们都还睡着,担了两桶水,一下扑了整个通铺,谁也没得睡!”然后,她踅回脸,整片跌入晦暗中,“正因为如此,庙里要将我和师父赶出来,师父便提说要将我买到勾栏去,幸而你撞上来,我才逃得一命。”   她将苦难戏说这一刻,宋知濯倏然明白,她身上有与身俱来的顽强生命,如野草缝生,倔强地与命运较劲儿,这种倔强同他的“自尊心”却不大一样。似乎沉重也跟着她的笑消弭了,他冲她轻挑一边眉,“不去也罢,柜子里有个包袱,你去打开看看。”   “是什么?”虽问,然不及他答,她还是去开了立柜找到那个藕荷色羽缎包袱,指尖一触,丝滑如轻风,她捧到床上,却不打开,“是什么精贵东西,也值得用这么好的料子来包着?”   ————————   ①《诗经》,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37. 前尘 斩断前缘。   灼灼日光, 花间柳梢,金灿灿的光阴里头是各色姹紫嫣红。   懒幄松帐中,明珠便是宋知濯眼中的星辉, 他扬一下眉, 冲她点着下巴, “你打开瞧瞧不就知道了?送你的。”   藕荷色的羽缎如一场十七载浅梦,柔软顺滑的触感犹是梦想实现, 叫人忍不住怀疑真假,但还是抵不住明珠心底升起的冉冉期待。她带着雀跃和小心抬眉望他一眼,手上止不住有些颤抖, 揭开布, 里头规矩叠放着绣云雁广袖双丝云纱氅、藕粉素色羽纱衫、白蝶穿花拖地留仙裙, 将裙揭开,下头还有几个金髹锦盒,里头有银渡蓝宝石小凤冠、一对银镂花小簪、南洋珍珠耳坠、红珊瑚对镯等一应珠宝头面。   每一样都是她没见过的,眼下这些头面衣裳赫然随宋知濯的真心一起呈在她面前,使得她险些似洪水决堤。倏然扑倒在他肩头, 她说:“我家虽不至于吃不起饭, 但我打小没穿过什么像样的衣裳,只因我爹又是吃酒又是赌钱, 哪里还有闲钱给我置办这些东西?莫说我, 连我娘也没有。后来到了庙里, 一是没钱, 二也是穿戴不上这些东西, 现如今见了,倒不是我贪财,只因我也想有人能送我件礼物, 不论生辰还是年节,不论是什么,盼着有人能送我一件儿,哪怕是块破布头也是好的。”   搂着她,宋知濯只觉搂着的是自己后半生的光明前程,心跟着她的话坠了又坠,到无可再坠的境地,又生出劫后余生之感,“小尼姑,你说了这半晌,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蓦然感觉肩头有些湿润,他又将她搂紧几分,手在她背上轻拍,听到耳边是有些抽搭的声音,“喜欢,你送我什么我都喜欢。”   夏有青荷,露有微曦,他们抱着彼此,好似抱紧自个儿的宿命不舍得撒手。宋知濯亦有些梗咽,埋首在她的发间,响起闷闷沉沉的玩笑,“既如此,我下次可不就费这些钱了,在外头随便捡块儿碎石装进锦盒内,你不是一样的高兴?”   “去你的!”明珠推他一把,抡了拳头往他胸膛上砸一记重锤,逼出恶狠狠带水花的眼神,“你当我是叫花子啊?你又不是没钱,干嘛对我这么抠门儿?珠宝首饰怎么也比破石头叫我高兴。嗳,你说,我穿这么好,会不会引别人疑心?”   “疑心什么?我不过是瘫了哑了,又不是死人,给夫人置办点儿东西难道不应当?你只管放心,我还吩咐明安找师傅做了许多,这件是先赶出来叫你中元节家宴上穿的,届时个个儿都穿得光鲜艳丽,我怎么能叫你落了后?”   低下头,指尖一一拂过那些凉丝丝的绸罗软缎、宝石珠珰,似乎从前吃的苦在今朝都得到补偿,明珠倏然又笑了,小心翼翼将包袱皮重新裹起来,捧在怀内搁回柜子里去,“等到了那日我再穿。”   日头不过微转个方向,屋里还是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①,有情人独对这件卧房,竟像是与世隔绝,那些狰狞的利益纷争也远了一寸。   未多时,隔壁院儿就传来木鱼阵阵,沉重单调的声音响如空灵,伴随着三两唱诵、暗缕檀香,明珠探头探脑在窗户上趴着凝听,只觉恍若隔世。宋知濯由床上下来,穿着酱紫纱的圆领袍,系一跟棕色羊皮带,两头扣一个鎏金麒麟犀比,腰一弯,手撑在她两侧,将她的背影圈入怀内,当中却无触碰,一头扎高的马尾垂到她肩上,“她们念经都没有你好听。”   “嘿,我发现你这人,”明珠折颈过来,就见身后罩着自己的高大身影,那脸上调笑未散,一双眼逗弄有余。凑那么近,她蓦然想起那夜的一吻,欲语先羞,扬着腰靠向窗台,想离他或是离羞赧灼温远一些,再开口,声音嗫喏不决,“我发现你这人,越发的油嘴滑舌起来了,真跟你那二弟是亲兄弟。”   她退一寸,他就近压一寸,中间还是隔着试探的距离,试探她本能抗拒的底线在哪里,“这你就冤枉我了,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   他宽阔的肩形同压迫,却又有一种被包裹的安全,使得明珠有些怕、又有些期待,嘴上却抵死不认,“谁知道你的……。”   宋知濯还欲再试探,一双眉渡上除了阳光以外的炙热柔情,紧盯着她桃红的脸上点点变换,却忽闻院外有些动静,他便立刻调坐到木椅上去。   片刻后,果然见有人推门而入,是青莲,身后跟着两个青灰淄衣小尼姑。青莲捏着帕子朝明珠挥摆盈袖,“大奶奶,这两位师太说认得你,想来瞧瞧你,我便领她们过来了。”随后她摆手引进两位,“两位师父到里头稍坐,我给二位烹茶来。”   几人在外间碰头,明珠乍眼一瞧,可不就是庙里同宿的两位小尼姑,一个清音,一个清念,比明珠略大个一两岁,想起从前的过节,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只将人指到折背椅上落座,“原来荃妈妈是请了你们二位来做法事,真是麻烦你们跑这一躺了。”   二位女“菩萨”头戴淄帽,青灰色的袍子罩在身上空空荡荡。这厢端了个双手合十落座,“阿弥陀佛,清心小师妹,我们才在那头做完法事过来,想起头先你冲了门子嫁到这国公府上,我们却未及送一送,如今机缘再见,特地来瞧瞧你过得好不好。”   两人抬眼将屋子四顾打量一番,见门口就是黑檀三腿矮几案,现盛一盆葱郁小金桂,右侧一架大大的工细楼台落台屏,锦绣繁织,后头隐着另一个榻,还见细细一个回廊通里间。   她们所坐门的另一方,挂了二层软烟罗,软塌临窗,南墙一个棂心黑檀圆月架,乘放着铜胎掐丝珐琅三环樽、鎏金云纹象耳铜炉、和田象鼻勾环玉宝瓶三件大器及一些精细玉器铜器。只将她们看得眼花缭乱,连明珠在说什么也未听清,扯回耳朵重问一句,“啊?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不过是几句客套话,明珠也懒得再说。只是观她们二人如此热辣辣的神色,竟像是将从前嫌隙一笔勾倒,她却还记得,心里同她们亲近不起来,面上还是要过得去,适逢青莲端茶上来,代她周到,“谢二位师太记挂我们大奶奶,我们大奶奶一切都好,只是抽不出空儿回庙里去探望你们,难得你们来,倒要好好歇会子再去。”   这两位可不单是歇脚来的,探望旧识是假,想打些秋风是真。明珠出嫁前,宋家原备了三书六礼送到金源寺,那方丈师太尽其收下,却连份像样的嫁妆不曾备,一应金银器全纳入个人囊中,惹得其他人皆红了眼,这回二人逮着机会,便不欲放过。   唯见清音脸皮厚些,端茶饮下,先开了这口,“小师妹,要我说,你这一嫁倒是嫁得又巧又好,自你走后,外头都说咱们庙里六根不净,竟然将尼姑冲门子嫁人。如此香火便不大好,那些官爵太太们转了他方祭拜,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熬,再过两年,只怕连饭都吃不上了,”说罢,摆一个愁容万千,单手合十,“阿弥陀佛,庙里人口又多,这可怎么活哟。”   一时气氛微滞,各有各的脸色,那厢眼巴巴瞅着,这头明珠只端起茶盏隔开殷切切的目光,只装作听不懂,“二位师姐,原来庙里竟出了这样的事儿?阿弥陀佛,从今后我自当每日多念些经文,替众人祷告。”   见她似装傻充愣不接茬,那方清念索性丢开脸面来说:“清心师妹,咱们同道修炼这些年,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我们来,是想同你借些银两助庙里度过眼下的难关,你不看在菩萨的面上就当看你师父的脸面,她老人家在我们庙里修行,自然和我们过的是一样的苦日子啊。”   说及此,明珠心里唯余千回百转,于礼,她是当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可于情,那寡寡淡淡的零星恩情,又怎能抵得销所作的恶呢?往事须臾间倒扣而来,自被师父买回去,她的小小身躯就担起比自身还重的水桶,浇菜施肥,劈柴担水,事无巨细都是自己来。   在扬州时不过一间破庙,一到夜里门窗不紧,呼啦啦就有大风刮进来。春夏还好,一到秋冬,那风似软刀在身上割下一条条细碎口子。有一回初冬,明珠担粪给菜地里施肥,不过点点瘦弱的一个小姑娘,一对还未长成的薄肩实在吃力,将桶搁下时手不稳,不留神溅了半桶到袍子上,又没有多余的衣裳换,师父闻见了,捂了口鼻将她赶出屋子去睡,因怕连被褥也被弄脏,故连个盖的也不给她。   笼了些干草,明珠就在四面透风的厨房席地而眠,迷迷糊糊睡至半夜,天就开始下雪。细绒花洋洒半宿,哪里还能睡得着?她只觉得冷是从地底下、从骨头缝里,从黑漆漆的四面奔袭而来。那时她想,整个人间有众多火光万寸,数不尽的暖房温帐,却没有一处能容自己,她把自个儿小小身躯蜷成一团,用自个儿的腿暖着手臂,然而不过是困兽犹斗,冻得快失了知觉时,她昏沉沉的想,不如就在这里冻死了吧,就死在这里。   然而她瘦小的躯体是被秋风残忍削掉枝叶的杨柳,正如在下一个春天还会再抽嫩芽,她也在下一个日出里又活过来。如此,她死在每一个凄风苦雨的夜,又在第二个清晨复活,反反复复,终于令她跪在菩萨面前,去寻找萦绕在她心里诸多问题的答案……   劈头盖脸的往事砸住明珠,顿觉有蚀骨冰冻从日头底下潜袭而入,她从踏上提裙而来,奔赴向能给她提供温暖的唯一避难之所。   里头宋知濯坐在木椅上,静悄悄等着,等明珠同那两个姑子周璇完,好再重拾风花,继续他一寸寸的攻城略地,直到侵占她心里的每一寸、直到城门向自己毫无保留的打开。   倏然闻听如蝶舞翩飞的脚步声,他瞪着疑惑的眼朝转角处望去,一见明珠摇曳裙摆,他便摆出大大的笑脸,正欲问询,却见她匆匆俯身而下,随着染梅幽香,落在他脸颊一个轻轻的吻。   一时有柳莺飞歌、琼林佩影,哪敌她,胭脂点点落浮萍。宋知濯可谓受宠若惊,诧异地望向她,只见她脸上红似五月桃,胭脂满布,但说出的话儿才叫气人,“嗳,我,我要拿你的银子使,亲你一下就当补偿了啊。”   他何尝会说个不字,将嗓音压得不能再低,语句锵然果断,“你只管拿,全掏空了去也使得。”   鎏金铜匣子里头搁了许多锭子,沉甸甸压着下头一摞银票,明珠思忖半晌,拿了两锭五十两的银元宝捧在手里,临出去时在宋知濯眼前晃晃,“我拿一百两,可没多拿哦。”   得他哑口一笑,她适才捧了银子出去,往清心清念二人中间的方案上一搁,“二位师姐,我也不过是才来这里,名头上说是这家的大奶奶,实则你们也清楚,不过是来销病扛灾的小丫头。当初宋家已从我师父手头买销了我的身契、又送了各色定礼,原本我不再欠她什么,但这些银子就当是报答师父养我一场,若落得到她手上,请告诉她,我与她就此两清,若落不到她手上,我这里也在心上同她做了了断,自有菩萨见证。”   冷光夺闪的银元宝稳沉沉压在案上,仍压不住贪得无厌的心,金源寺香火一向好,哪个官爵人家添个灯油不给个百十来两?清念见过大世面,只乜眼一瞥,便端起手来,“阿弥陀佛,这些黄白之物于我们出家人不过是身外之物,可却能救人水火,我这里先代方丈谢过小师妹,只是开销得了今日,明日又当如何呢?师妹嫁到府中,自然长了不少见识,望给想个长远的法子才好。”   方才明珠进去,青莲陪着二人说了一会儿话,来来回回也将明珠的身世摸出了个七八,早有愤懑难当,眼下见她俩不知足惜,更是气得不轻,在后头扯过明珠,按她在榻上坐下,“我的大奶奶,你是主,她们是客,你这样站着说话,叫客人怎么坐得下去?”她直腰转身,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在脸上荡开,“我倒有个法子,二位师父先听听?说得不对只当我放屁,我一个丫鬟见识短,可别跟我计较。我想啊,这庵里都是女人家,若断了香火定然活不下去,横竖又都不嫁人,不如大家一齐冲了门子,十七八岁做起那迎来送往的生意,将香客变作长客,方丈作了老鸨,还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样的来?身体力行挣来的钱难道不比拉着脸子上人家打秋风更踏实些?”   稀稀拉拉一番话,将两位出家人说得又气又羞,两张灰白小脸紫一阵红一阵偏看明珠,见她竟憋着个笑将出未出,她二人更气,就要起身告辞,临行前却不忘拿那百两银子。   人方一走,明珠便笑了个四仰八叉,又是拍案又是锤胸,“哎呀我的姐姐,你是在哪里得的这一框话?”   那笑在太阳底下,如荡开一丛丛翠蝶花,恣意纵情、挥洒烂漫,青莲从未见过她如此自如之态,似忽而卸下千百斤的沉重往事,她莞尔一笑,轻抚垂髻,“从前娇容在时,不知听了多少,回回她与慧芳掐架,说的尽是些淫/词/浪/调,慧芳是个没脸皮的,骂起来更是难以入耳,听了这几年,还不是张口就来?你可别学啊!”   中天的日头偏了西,如前尘已定,誓不回转。法事做完,那间屋子残留的冤魂同人间正式告别。如同明珠,也在心里同自己的前缘辞了行,她道别这段路途上的苦难启程而去,却在起点就有悲厄的线头拽住她,左右她的方向、她的步履,一时也不知如何同这悲厄做个了结。   耽搁这半晌,早耽搁出香汗霖霪,送青莲出去后,她自踅回里间,往立柜里翻衣裳来换。赫然又瞥见那藕荷色的包袱,似兜着绢子的小倌人②在楼台招揽客人,她心痒难耐,到底还是甩甩头忍住了,舍不得轻易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消耗掉人生第一次所得的赠予。   怀抱衣裳一回首,正与宋知濯撞了个眼对眼,她蓦然想起方才那一吻,脸上挂不住,欲抽身出去,却被人喊住,“你上哪儿去?”   “我到那边儿里间换衣裳,出了一身汗不舒服。”   “平日不都是在这边儿换的?”宋知濯心骤提一下,有些做贼心虚,生怕她察觉他鬼祟的点点私欲。   然是他多心,明珠哪里知道他那些心眼儿,不过是惶然避之方才一番唐突之举。又抱着衣裳从帘子下头回转来,两个眼一斜,斜出个万种风情、娇冶入骨,“那你到床上去,把帐子放下来,不许偷看啊。”   “你还不放心我?”他从木椅上撑膝起身,攒翠如玉的身形潇潇挺立,一步一踱如风中青松,“你这人多心,回回都要嘱咐这么一句,难道我待你不是一直尊重有礼?别说撒了帐子,就是在我眼前,你不许我看,我也只当眼中无珠、目空万物。”   结果一到重帷内,他便瞪得直直的眼睛,企图用目光拨开隐约的帐幔。外头明珠拉拢四扇窗扉,可见她撤了旧衣衫,徒留单弱的背影轮廓,影上的凹陷脊椎直下,隐在俏丽起伏的山峰之间,“嗳,我还没问过你,你家太夫人堂堂延王殿下之表妹,又是吏部尚书之嫡女,怎么偏偏要嫁到你家做填房?你家门第虽高,可填房的怎么比得过原配?”   帐中有闷闷的声音反拔高了问,“哟,你还知道延王殿下?又知道吏部尚书?”   闻他语中调笑之意,她霎时就有些不痛快,套了衣裳转过身,一面系带子,一面噘嘴喁囔,“这么瞧不上我?我不过是偶尔听她们说起来,延王殿下我自然晓得的,但这吏部尚书我就不大清楚了,官儿大不大啊?有没有国公爷大?”   那抹倩影越来越近,直到赫然拉开帐子,一张明媚动人的脸出现在宋知濯眼前,他哑声一笑,背倚叠枕,“吏部尚书是职官儿,从二品,有职有权,国公是爵位,虽是从一品,但无职无权,不过上朝白听听闲话儿,我父亲现兼任翰林学士,乃正三品,权职来说,低张大人一等,但他已经死了。从前将女儿嫁我父亲,一是延王想做拉拢,二是我们这位太夫人做小姐时见过我父亲,从此便非他不嫁了。”   “非他不嫁?”明珠踢了宝石蓝云纹软缎鞋爬上床,理了孔雀蓝裙边盖住脚面,从枕下摸出扇缓缓打起来,脸上似听书一般追迫的笑,“怎么就非他不嫁?难不成国公爷会什么巫蛊之术迷惑人心?”   宋知濯将枕着的手撤下来一只,捏住她挺俏的鼻尖轻轻一晃,神色却纵容非常,“你怎么这么好打听?回头中元节家宴你见了他就自然知道为什么了。”   “你现在就告诉我吧,”她急心难待,拽了他那只胳膊浅浅晃着,“你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她瘪着嘴,软指拽着他的衣袖,分明未触碰肌肤,却如波斯猫挠人心上,令他顿时将心化开,“好好好,你真是我的活菩萨!我父亲皮相极佳,生得一副天上难有地下俱无的好相貌,你瞧我好不好看?他比我还强上几分!他年轻时,天下女人见了他鲜有不心动的。不过,常言道人心难测,你很难猜到那好相貌底下藏的是一颗怎样的心,烂的黑的你也瞧不出来,我们那太夫人更是白长一对眼珠子。”   ————————   ①宋 李清照《摊破浣溪沙·揉破黄金万点轻》   ②倌人:旧时吴语地区对妓/女的称呼。   38. 非礼 不是好东西!   其中有多少隐在他简单话语里的曲折故事明珠无法得知, 唯一能察觉的是,这个门楣光耀的府邸有太多污垢藏匿不清。   而眼前这个人,曾在这能吞人的巨坑里呆得这样久, 她的心似乎蓦然被谁攥了一把, 将扇丢开, 扑过去用自己软弱的臂膀将他坚实的身躯拢住,“你在这里自小长大, 真是吃了不少苦。”   这荏弱一抱,似若一棵在风雨飘摇中的青松被一根藤条擎住,宋知濯亦回抱她, “你自小在外头漂泊无依, 比我吃的苦还多。无论是在市井庙宇, 还是在这深宅大院,其实我们走过相同的路,幸而现在我找到你,而你也找到了我。”   原有一句“谢谢”横梗在嗓,最终缄默。他想, 一句轻巧的多谢实在不足以报答彼此, 只好用看得到尽头的余生来相依相持。   在此间,有流金满室、茂叶成林, 还有二人的浅笑轻语, 如织如线, 在一方浮香宝幄里交缠, 俱无酬酢与客套, 纵然横在彼此还有薄羽轻纱,却已经比与其他人近的多了。   隔两日,夜已微凉, 满园暗飘桂花香,秋已指日可见。张氏想起来派些料子给每位少爷奶奶赶制新衣,一应锦、绫、罗、绸、缎、绡、绉、绒、呢及各色羽缎羽纱。为面上过得去,宋知濯这里也都俱全,宋知书自不必说,更是比其他院儿翻倍。   收点东西的是楚含丹,下人婆子捧了来,她原在榻上轻瞥一眼,伴着头上一支金渡红宝石簪子明澄澄晃着,人已行至丫鬟婆子跟前,“有劳妈妈们送了来,何必跑这一趟,我自叫丫鬟们去拿就是。”言着,宝簪再闪,扭头朝后吩咐,“夜合,你去拿些钱给妈妈们打酒吃。”   几人得了赏,乐不迭辞出去,迎面撞见宋知书进来,侧身行礼让过。那宋知书一袭冷霜白飞鹤襕衫,头上青丝全挽由一条湖蓝缎带束在头顶,脚步轻晃,与手中折扇一齐晃出一身风流之态。   他一屁股落在榻上,单支一条腿踩着榻沿儿,收起折扇在案,坠下一个绿油油玉麒麟,“夜合,将你们的好茶烹一盏上来。”   听见他拔高的嗓音,楚含丹止不住拢了对襟绉纱褂,眉心攒厌。褂子如同粉饰太平般掩住她一具残破身躯,却遮不住她自个儿心知肚明的国破山河。她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敌国践踏过的痕迹,那些淫/靡的颜色时刻提醒她曾在被被□□、被烧焦的土地上开过一朵违背她尊严的花儿。   她背着身不愿回头去瞧他一眼,青葱手指在绸缎间一一抚过。还是夜合懂事儿,忙从里间隔下缎子出来应酬,“哟,姑爷今儿在家?您坐着,就来。”下去没一会儿,端上一盏热腾腾的老君眉,瞧他眼内暗暗盯着墙下的玉影,她扯出个了然的笑来,“姑爷您瞧,太夫人才打发人送来的料子,眼看入秋,姑爷要添什么衣裳,说给我们小姐记下,好让裁缝一并做好送来。”   金光自榻后槛窗炸进来,割断满室冷香。宋知书颠着肩笑了,在她脸上匆匆扫过,还着眼于那一抹袅娜背影,“呵……,我哪里敢麻烦二奶奶呢?我衣裳倒是多得很,不用急着给我裁,回头冬天的料子下来了再给我做一样的,这些你们就留着自个儿裁衣裳吧。”   望着二人一个热着心肠巴结,话儿却不中听,另一个硬着心肠不理,都懒得回头赏一眼,夜合想中从中调和,捧上一只盛满杏仁的玛瑙碟,“那就多谢姑爷了!你瞧那银红的缎子多通透,我们小姐最爱那颜色,却哪里有只顾自个儿的道理呢?方才看了料子我们小姐就说,要用那月白的羽缎给姑爷做个里子呢!”   一抹似偷得蜜糖的笑意在宋知书脸上闪出,还不及收,谁料那一位却抽身回头,叱一声夜合,“你胡说些什么?我何曾说过这话儿?二少爷的衣物在下有丫鬟们料理,在上又有太夫人操心,哪里轮到我们?”她踱身过来,一片彩凤裙艳如翚羽,指尖夹着一条芙蓉绢绕侧轻抚云鬓,脸上晕开一层凉丝丝的笑,“二少爷,既然你不要这些料子,我也做不了这么多衣裳,不如我赏给丫鬟们,她们替你操劳一春一夏,也该得些好儿的。”   见得宋知书上脸上似有骤雨,霎时又由一片阴沉沉的笑掩过,“随二奶奶,得,茶也喝了,我这就走,二奶奶莫送。”   人却无心相送,捡了一颗杏仁软迭迭送进唇间,唯有夜合懂事儿,跟在他身后一路送出屋子,殷一句切一句在身后致歉,“姑爷别多心,原是这两日小姐身上来了,自然脾气不大好。”   宋知书收扇回首,脸上端着一丝凝重,“她身上来了回回都要闹肚子疼,睡前你给她烹一盏红枣姜茶,盯着她喝了再睡。”   凝望他两三节阶梯下至院中,绕过小池将背影投身进烈艳艳的日头底下,夜合蓦然感觉那背影如秋风萧瑟——吹遍天涯不到春。   她于心内嗟叹一声,踅转进屋,里头那个,临窗软塌,腿叠于裙内,身躯扭得似蛇一般蜿蜒,软指绞着细绢,有一颗没一颗往口内送杏仁,小小一颗杏仁儿在她殷红唇间如灵株夜放。   夜合忙不迭捉裙对坐过去,又急又劝,“我的小姐,何苦要冷言冷语的刺儿他?打进这府里,您在姑爷面前就没一句好话儿,要我说,但凡您放和软些也不至于闹成今儿这样。我知道您心里装着别人,可日子是要同姑爷过下去的,何苦来?”   冷丝丝的笑在楚含丹眼眸里绽放,将手上的杏仁儿掷于碟中,她抬首向窗,远远看到院儿里亭子里慧芳在端着绣绷抽拉针线,“我为何跟他要服软?我凭什么?若不是他撺掇着太夫人到我家提亲,我再跟父亲犟一犟,想必父亲无可奈何就将我还嫁给知濯了。他娶我进来是什么样子你也瞧见了,今儿这个明儿那个,背后没少人嚼我舌根的,他娶我,不过是想要做给他大哥看的嘛,如今我不好过,他也休想能好。”   新仇旧恨在她脸上浮开,叫夜合也难解,捡了颗杏仁儿递上,却见她摇摇绢子,“你去叫慧芳进来,就说我有东西给她。”   随着夜合出去,窗外亭子里多出一个倩影,与慧芳嘀咕两句,即见慧芳喜开眉眼,唇边两侧纹路挂上沉甸甸的贪欲。   向来英雄爱嫦娥,嫦娥偏爱云绡织,没有那个女人能抵御这些流光十色的云霞,将它们织成衣裳穿在身,荡漾着俘获一堆堆宠爱。楚含丹手指掠过布匹,停在一条烟霞色的软绸之上,闻听喜滋滋的脚步声,她搭扇回眸,忙笑起来,“快别行礼!你我一样的人倒不必如此,你坐。夜合,给慧芳看茶。”   眼瞧她和顺有礼,慧芳心头更美几分,搭着案几在折背椅上坐下,止不住往那堆锦光摇曳的缎子上头飘,“不知奶奶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适逢夜合端茶上来,楚含丹兰指执扇,扇头朝盏上轻点,“哦,你先喝茶。是太夫人那边儿着人送来秋天的料子,让我和二少爷做衣裳,你瞧这么多,我们就是有四个身子也穿不过来,故而让你来领一匹去裁衣裳,你是二少爷身边的人,穿得光鲜亮丽的也是二少爷的面子不是?”   尾音甫落,即见慧芳喜上眉梢,忙赶着起身行礼,又被扇头轻巧压下,“都说了别这么多礼,你坐你的。”那扇转了个头,朝布堆里一点,“夜合,你将那匹烟霞色的绸子拿来给慧芳,做褙子也好,做裙面儿也好,添上里子又光鲜又暖和。”   谁知那夜合错端起一匹胭脂红的雨花锦,忙被她叱住,“哎呀你这蠢丫头,是边儿上那匹,这匹胭脂红是留给烟兰的!”   再扭头过来,只见慧芳一袭笑滞在脸上,楚含丹忙作出愧恼之色,扇面遮住口鼻,只余鬓边金樱小簪明晃晃一闪,“你瞧我说的什么!慧芳,你别恼,唉,实话儿告诉你吧,我是想将那匹雨花锦给你的,架不住烟兰是新得二少爷喜爱,莫说你,就是我要也给她让让道儿,也罢,将我那匹浣花锦给了你去,你快别恼了啊。”   一丝凉风乍卷进堂中,卷起慧芳半片衣袂余恨飘飘,“二奶奶说的哪里的话,我怎么敢为了匹缎子跟您恼?我不过是恼烟兰,这个小贱人,趁着我回家去,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又看二奶奶佛爷一般的人物就钻了空子去!她可有哪里好呢?要说姿色,莫说二奶奶,就是连死了的娇容也差得远,还不是仗着年纪小,鹦哥儿一般哄了少爷。”   风卷了这个,又袭上那个的裙边儿,楚含丹抖理一把,淡笑不语。倒是夜合挺身出来,从她身侧的榻案上抓一把杏仁儿递给慧芳,“要我说也是,这个烟兰莫看她年纪小,不过十六七,心眼儿倒比别人多长了一个。那夜我们小姐去瞧大奶奶,二少爷独自歇在这屋里,那丫头便借故进来找东西,不知怎么就将二少爷狐媚了去,我们小姐你是知道的,万事都随了二少爷,我看不过说她两句,她反倒还要说我度量小!”   说罢,扭头嗔一眼楚含丹,楚含丹接过这一眼,同嗔她一回,“烟兰年轻嘛,跟个花骨朵似的,哪个男人不爱?何苦计较这些。”   主仆俩一字一句莫如一根细针扎进慧芳心上,不痛,却痒得慌,誓要将它拔出,“二奶奶是千金闺秀,海一样的度量,我慧芳却不是,偏看不惯这些小妖精!”   她抱了缎子辞出去,楚含丹摇扇跟着送两步,不住叮嘱,“你可别乱来,消停些吧,她再年轻也越不过你去……。”   望慧芳恚怨难消的背影,楚含丹笑了,日头辣辣射到眼睛上,似有血泪倒流进心间,她抬扇挡住额头,半明半寐中折返进屋,余落满地再已拾缀不起的少女纯真。   鸿雁在云鱼在水①,各不相干,如同一片太阳底下照着的两个人,团结的丝线在乱麻中早已错了方向。楚含丹自以为可以通过划破芳菲景色刺伤到宋知书,却不知于宋知书来说,群姝只是短暂流逝,在心里形成永恒的人早已将他的心豁了无数细口,但他的自尊不容他喊痛。   从院儿里出来,他眼前还浮着锦光缎绸,乍然想起被明珠划破的衣裳,从而又忆起那对汪着山林的眸子。他摇扇调转方向,竟是要去找明珠索赔。   甫推院门,遥见千芳尽头、婆娑桂影下手托下巴的俏丽女子,碧青小广袖跌到肘间,露出半寸雪作的肌肤,身侧是矮一截坐在木椅上的宋知濯,才一瞟眼,他心里头就穆然敲响警钟,多日不见,大哥竟然从萎靡之态养出个容光焕发,瞧这样子,一时半刻是死不了……   然他顷刻间便将眉头放平,唰开扇面,朝窗槛女子嚷了一一声儿,“花间霞影、临窗赏桂,大嫂好兴致啊,啧啧,我如何就做不成这般闲云野鹤?”随之,一只脚尖翘起,收扇躬身下腰,打了一个花腕,“二弟前些时总不得空儿,今儿才抽了空隙来瞧大哥大嫂,望大嫂宽恕一二。”   屋内二人正值缱绻无限,一见他,俱在心内翻了白眼儿。明珠不得不酬酢,直腰而起,窗户上回一句,“瞧二少爷说的哪里话,不说不敢劳动,哪里敢怪罪,二少爷,里边儿来喝茶。”   还不及迎出去,人已进了里间儿,自找了案桌坐下,对望宋知濯,“大哥,好些时不见,我看你身子竟比原先强健许多,脸上也有颜色了,真叫我这个做弟弟的心里高兴!”   下头有明珠般出小炉烹茶,闻言心内“咯噔”一声,手上打着蒲扇,他二人间游荡一眼,随后挂出个苦兮兮的笑,“唉,二少爷只不过看了个面儿上,是我每日熬粥炖肉才将他养出些肉来,骨头却仍是不见好。前儿我在背后架着他想让他下地走两步,谁知脚还没挨地,人就跟条软蛇一样直往下头栽过去,费了好大力才将他搀起来。”   这厢明珠烹茶奉上,宋知濯殷切切接过,嘴角上忽明忽暗一抹笑意,“真是辛苦大嫂了,还请再多费些心,回头大哥好起来,还是你的功德。”   这笑似一把冷刀横上明珠心头,欲斩断她崩起的一根弦。第一次见他,就如狐狸绞兔,第二回见他,不过似登徒浪子,这回再见,想起他所作之恶,她心里打个寒颤,挨着一根折背椅坐下,掬一个明灿灿的笑出来,“不知二少爷这回来是有什么事儿?可别再给我送礼了啊,我实在受之有愧。”   “哦,有两个事儿,”宋知书撩袍子翘腿,扇子搁到案上,冷凛凛的光自麒麟坠儿反射到他脸上,照亮他另含深意的一抹笑意,他回望一眼宋知濯,再晃回眼来,“是这样的,我上回送大嫂的一对血玛瑙手镯,大嫂还记得吧?我想起小厮买回来时不留神嗑了个细纹,怎么还好意思叫大嫂戴?故而想叫大嫂暂退给我去换个新的回来。二则,我院儿里仿佛有个叫慧芳的丫头得罪过大嫂,我特来替她赔罪。”   倏然提起那个手镯,明珠顿觉险象犹生,想他必定是见过娇容手上的镯子了,恐怕已起疑心,于是她摆出从容憨态以应对,“真是对不住,二少爷,那镯子我送给我们院儿里一个叫娇容的大丫鬟了,我受不起您这么重的礼,也不惯佩戴这些首饰。她嘛……平日里对我是惯常的不客气,故而我送予她,想叫她待我能和善些,不巧,她才死没多久,那镯子就随她陪了葬。”   细细看来,她眼中汇聚诚然,宋知书一时也不好断决,端起盏抿一口,又听她忙不迭地说,“再有你说的那慧芳,原不是什么大恩怨,谈不上什么赔罪不赔罪的,我是庙里来的,没见过你们家恁大的世面,难眠露怯,只是她说话儿也太过难听了些,我才忍不住跟她绊几句嘴,你就别将这事儿回去说了,省得她又来找我麻烦。”   一番纯言蠢语,适才将宋知书的疑心去了大半,料想这小尼姑也没那样大的心眼儿。骤然阴云撤尽,余下又是艳阳煦丽,他歪嘴一笑,“不敢不敢,我也不敢,我院儿里的丫鬟更是不敢,我可没有多少衣裳给大嫂再撕碎了,回头大嫂性子上来,我岂不是要衣不蔽体?”   转着眼想了半晌明珠才忆起前尘往事,赶着赔罪,“哎呀,真是对不住,我不知那衣裳是你的,和她吵嘴气极了才弄得如此。这样吧,我们这里新得了一些料子,我赔给二少爷!”   “嗳,大嫂误会我了,”宋知书捡起扇来,托在手心闲瞧着,得空睇上一眼,神态风流万丈,“我不过是同大嫂说笑,哪里是要你赔?不过大嫂这性子直爽我倒很喜欢。”   他将“喜欢”二字吞吐的暧昧非常,随之靠近的,还有鼻尖呼出的一朝热浪,“那镯子既然给了别人,我自当再奉上一礼补偿,不如大嫂赔给我这个机会,叫我们二人心里都过得去,可好?”   他欺身一寸,被光投下的暗影笼着明珠。宋知濯就离着一丈在窗下注视着,怒火在他胸中灼烧,每烧一寸,便有冲动想从缠绵的木椅上站起来!   先一步站起来的却是明珠,她扯了根圆凳横在二人中间,警惕地错开宋知书不怀好意的笑脸,“二少爷又这么客气,都说自家人了,不必摆这些虚礼的。敢是要吃晚饭了,我就不虚留你了,我这边儿还要到厨房烧饭。”   她退开几步,不料一退自有一进,宋知书也站起来,一步步压迫向她,更有甚者,竟拽起她的手腕,泄一缕玩世不恭之态,“大嫂,实话儿和你说,从头一次见你,我这心里就跟被猫挠了一下似的,脑子里尽是你的影子。我这边是郎有情,不知妾有意否?”   “你撒开,你撒开手!”   她挣得越凶,他钳制得越狠,她又要使脚跺,却被他轻易躲开,“我上回被大嫂踩得疼了好几日,长了不少教训呢。大嫂,”他回望宋知濯,眼中抛出几分挑衅,“你瞧我大哥,他跟个活死人有什么两样?倒把你这青春白耽误在这里。女人家能有韶华几许?你守这么个活寡有什么意思?不如从了我,咱们天上人间,鸳鸯相伴。”   一切落入宋知濯眼中,愤怒如一阙瀑布倾斜,背后的阳光在他身上延出金边儿,然而他的正面却永堕在黑暗中。   他耀眼的明珠正被另一个人死死拽在手里,覆住她一身光华,嘴里说出的字字句句都将要割断他的理智。然而就在宋知书回首而来的这个眼神中,他遏然冷静下来,思考这眼神背后的用意。   思考不及,只见宋知书将明珠推至墙面,手中的折扇“啪”一声跌落。   这“啪”一声犹如巍峨空谷中一阵青天霹雳,划破梅香,也划破他所有的得失算计,他不能用明珠的安危与所有利益纷争相衡量,只因她的安危所系自身,她是他目所能及的前程、光明、后半生所有花团锦簇的未来!   然他黑缎短靴刚触及地面,就有人先他一步闯进来。   青莲鬼魅一般撩起帘子,相抱软臂斜斜站定,笑声尖利,刮过宋知书覆墙的背脊,“哟,真是不巧了,二少爷也在呢?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这墙上有金子,怎么不好好坐着说话儿,反倒扑到这墙边儿抠来了?”   蓦然惊得宋知书肩上一颠,回首望一眼,这才将明珠松开,歪着嘴气定神闲捡起地上折扇,同明珠轻轻挑眉,“你瞧,原是同大嫂你开个玩笑,倒把你吓得如此,真是我的不是!那我这就先回去了,改明儿再来拜访,望大嫂宽恕则个。”   ————————   ①宋 晏殊《清平乐·红笺小字》   39. 煎茶 信你,如同信春天会如约而至。……   傍晚霞光随宋知书一齐离开, 满院还有残红未收,如一件金盏花斗篷铺在宋知濯肩头,明晃晃衬得他的脸更加晦暗。   屋子里一时间静悄悄, 余下各人惊魂未定的心跳。青莲上下将明珠睃一个遍, 见她不过挣得有些衣襟凌乱, 适才将心头的石头落下来。她棕绿的裙边如铺开一层浮藻,一圈圈荡像宋知濯, “少爷,我妹子不过是个丫鬟,您不救便罢了。”她朝后指向明珠, “可明珠到底也是您的夫人, 您就眼睁睁瞧着?若我不来, 您又要见死不救不成?”   在万目睚眦的指责中,宋知濯缓缓垂下头,他的确曾用明珠的安危同自己的得失相较过,即便后来摒弃了种种,但他也为自己一时的犹豫量算抬不起头, 他甚至不敢去看明珠的眼, 怕在里头看见同青莲一样的失望。   顷刻,青莲的叱责如倾倒一桶积霪已久的水继续劈头盖脸向他泼下来, “就算不当她是您夫人, 就看在她无缘无故却细致入微地照顾您这么久, 您也该念这份情啊!”她明指明珠, 仿佛也指天人永隔的另一位妙龄少女, 攒压的心事浮上眼眶,化作一汪凉愁秋水,“我知道, 在你们这些主子眼里我们这些人不过命如蝼蚁,死了伤了也不值什么,明儿自有好的送了来,可您敢保证下一个还会这样对您吗?”   残阳自背后烈烈炙烤,火焰将宋知濯的私心烧得无处可逃,愧疚将他的头颅又压低一层,半晌,才有他闷沉的声音响起,久违得如同从十八层地狱再回人间,“青莲,是我对不住你与青岚,望你祭她之时,代我上一炷清香,告诉她,我宋知濯从未忘记她的死。”   日坠西山,像青岚原本死不瞑目的眼最终在那口老井里轻轻阖上,青莲也怨结得解,她伏跪在宋知濯脚下,潸潸然掉下泪,“少爷,我等这么久,就是等您这句话儿。我和青岚打小伺候您、是您是丫鬟,为您一死原本没什么,可我青莲不信我们这些丫鬟就命如草芥!”   夜又兜头下来,罩住四方天地,残夏蛙鸣间,似乎谁都逃不出这张食人巨网。   屋子里玉炉凉香,烛火颤巍,一切仿佛尘埃落定般安详,只是这安详里,却各有心事。明珠就着还未收拾的冷炉,举一根蜡烛点了碳,黄橙橙的明火亮起,她新取一饼龙团胜雪,用柄缠黑缎的铜镊夹夹了饼隔火一寸翻烤,直到满室茶香,她才收回手,几个指头刚触到饼上,便烫得“嘶……”出一声儿。   “小心!”终于,宋知濯从自惭形秽中抬起头来,敢于再看她的眼了,他提着衣摆靠近,扯一根玫瑰折背椅至明珠身后,“你坐,我来。”   见他将饼掰下来一块儿,丢进一个紫水晶小钵中,用杵一面碾磨,一面回望她,眼中还有丝丝闪躲,“你怪我吗?我没有及时站出来救你。”   他已将茶叶碾成细粉,明珠恰时也提了紫砂壶墩到炉子上,火光映照她的脸,是一抹淡然又明媚的笑意,“小时候讨饭时,我在一个人家不用的马棚里睡了几天,里头好多叫花子,其中有一个同我一般大的男孩子,他对我很好,讨到一个硬馒头也分我一半。有一回,我们实在饿得受不了,见人家摊儿上刚出炉一屉肉包子,他趁人扭头过去,拿了个包子就拉着我跑,人家就在后头追,眼看就要追上我们,他将包子往我手里一塞,同我说:‘你快跑!’,我竟然真握着包子跑了,跑进一个巷子里,我探了脑袋去瞧,见他被人按在墙角拳打脚踢,鼻孔嘴角都在流血,我当时就在想,我要去救他,可腿却迈不动,我不敢呐……。”   夜莺盈啭中,壶已微响,宋知濯执了小金匙自红釉定窑小罐中取一勺盐撒入壶中,又换一把略大些的缠柄鎏金铜匙打水中细膜,每一个微细的泡沫,都如她的往事在他耳边绽破,她的声音轻盈如蝉纱,温柔的缠上他自嘲自恼的心,“我想,人都是这样的,我无例外,你也不能,所以我不怪你。我不知道二少爷会不会真那样做,可我总感觉,他是想激你的缘由更多,你是应该冷静想想的。而我也知道,就算青莲姐姐不来,你也会站起来救我。”   水中已如涌泉连珠,宋知濯又执起一只小小木瓢,盛出一瓢水倒入盏中,将茶叶细末尽倾壶内,随后,又掷入红枣、枸杞、杏仁、核桃仁。   “嗳,你不是不喜欢加这些东西?不是说坏了‘茶之本味’?”明珠脸上还有隐约明黄之光,却将眼中之火投在他身上,嘴角弯起的弧度,恰如窗外即将满月。   此刻,壶中已腾波滚浪,他将盛出的那盏水注入壶中,又盛出一盏捧给她,一如捧尽他心内去其污秽的清泉,“你不是喜欢这甜丝丝的味儿?”   他再自盛一盏,幽幽茶香中,泛着一缕红枣清甜,一切自愧自疚之心俱随这一壶茶烹尽,饮一口,他挑眉一笑,“人说‘知己难求’,可我面前不就一位?”   随后,有豁然的笑自他脸上绽放,“明珠,我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你,实话儿和你说,方才我脑子想了很多,想宋知书是不是诈我、我若站起来,他又会想什么法子害我、太夫人会如何,我父亲会如何?可转念我又在想,若我死了,谁来陪你,你在这里过不下去了,又能往哪里去?我确实要救你的,可青莲先我一步,你信我吗?”   “我信你。”烛火一颤,她决然的声音斩断他心中所有的踌躇不安,她甚至拽了折背椅的扶手靠进他,将盏搁到身后案几上,“噔”一声,鼓舞她送上温暖怀抱,“我信你,我想你绝顶聪明,一定不愿意为了那些没着边儿的东西放弃我!”   片刻,她从他臂间挣出来,两片浅桃色绉纱袖口搭在他左右肩上,心事正似袖上盘根错节的喇叭花儿的缠枝攀上他,笑得不无得意,“毕竟,我可跟别人不一样儿,谁像我似的这么尽心伺候你这么个瘫子,将来你做了国公爷,天下女人纵有千万唾手可得,哪及我这颗夜明珠?”   宋知濯哑然荡出个笑来,一把将纤腰揽起,抱着她在堂中转了几个圈儿。   一袭浅草裙摆飞扬,漾起满室春光,伴随着明珠阵阵软拳乱捶,裙摆又似风华敛收,她脚尖落地,手臂还挂在他肩上,惊魂未定之时,就听见他缓出锵毅的话,“不,夜明珠我尚且可得。明珠,你是我的水,纵然这世上有无穷无尽的美酒佳酿、琼浆玉液,可你才是我沙漠中的绿洲,只有你能烹我的茶、救我的命。”   观明珠,刹那水如眼波横,山是眉峰聚①,世上星辰都落在她眼里,而她则落在他怀里。半身凄苦、半身萧索都于这茶香四溢、花褪残红的夜搭上这一叶孤舟,行往暗流汹涌的未来。   她在他脸上落下一吻,这回再也不是“钱财交换”,吻后,有熟悉的灼热之感从她脖颈涌上脸颊,仿佛如喇叭花儿盛不住露珠之重,她也盛不住这股灼热羞怯,将头低低垂下来,“嗳,你……,你,你是不是,想那什么?”   声音低如蚊呐,惹得宋知濯蹙眉倾耳过来,“哪什么?”   “就那什么嘛,”明珠挂着的手笔轻搡他肩头一下,声音比先前略高一分。   瞧她只余一顶婉约发髻,头低得像在找地上遗落的珠宝,宋知濯恍然懂了,却使着坏,“哪什么啊?你说清楚啊,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叫我怎么猜?未必是想吃饭?我倒是不饿,你饿了?”   “我也不饿,”明珠总算抬起头来,脸上是上好的胭脂也难及的容光,“我,我是说,听说真正夫妻都要圆房,我也是听说啊,究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她懵懵懂懂,只从别人口中听到过零星半点儿,却不知道这同她心底讳莫如深的伤口有关,他不愿在她还未完全走出阴霾时草率触及这道疤痕,思及此,宋知濯眼里的星火几度归向失落,转时又调回来,重新燃起,“圆房就是同床共枕,咱们不是一直在同床共枕吗?我守着你,你守着我,怎么不是真正的夫妻?”   明珠璨苒苒笑了,手从他肩头撤下,背过身去想了一瞬,再旋回来时,满室流火,“那就好,别回头咋俩做了谁的刀下亡魂去了奈何桥上,你找不见我、我找不见你的。”   茶气渐冷,宋知濯跨前一步,双手托起她的双手捧在胸前,是一个再虔诚不过的合十,“那,我此刻可以亲亲你吗?”   得她轻轻颔首,他便倾身而下,印上她软凉如夜的双唇。窗外蛙鸣已沉永寂,唯有桂花暗香飘入室内、拂过相扣的十指,指与指的交缠、唇与唇的印合,岁月流沙在此夜绕过这一双璧人,不忍再搜刮走他们相拥的温度。   暗香浮进永夜,掠过园中千娇百媚、穿过曲折不尽的诸方游廊,最终飘进海棠把守、太湖石镇压的奢靡院落,闯进屋内,化作一缕灰烟消散。   缎织软榻上,张氏两指绞住绣帕一角,暗红浮光锦袖口沉沉坠下,托不起这刚得来的噩耗,“书儿,你没瞧错?那贱种真的要好了?”   下侧正坐着宋知书,指尖在案上打着拍子,闲闲一笑,“母亲,您也别一惊一乍的,我是说‘怀疑’,能不能好不一定,但瞧他近日红光满面,精气神儿恍惚如从前,死是一定死不了了,若还这样瘫着也罢,我本欲试他一试,却看他还是那副样子,我倒拿不准了,母亲再想法子吧。”   张氏蹙眉想了一场,到底没想出个头绪来,只将软拳朝案面一砸,隔着绣帕,只砸出闷沉沉的一响,“我儿,你别怕,娘一定叫他让出这个位置来!况且日后你舅舅登基,随便找个由头削了他的爵,还不是落到你头上来?”   瞭望去,不过是智困深宅、心陷重门,宋知书扯理袖口,神色漫不经心,“我倒是不急什么,只是近日我瞧因景王被禁,舅舅颇有些春风得意,我前两日去拜会他,只见他府上门庭若市,西角门上的几辆马车竟然明晃晃挂了朝廷官员家的牌子,实在招摇。我到底是晚辈,不好进言,母亲若是得了机会还要劝劝舅舅,谨防得意过了头被人拿住把柄,若此时被景王反咬一口,岂不是前功尽弃?”   “晓得了,我回头去同你大舅舅说一声儿,让他说去。”张氏满不在意,额上一顶九凤红宝石嵌冠随她柳眉一抬,迎着烛火闪出暗沉沉的光,往它在意的地方偏去,“嗳,我的儿,我上回就同你说过,那丫头没准儿真能把他给冲好了,你只不信,你瞧现就有对证不是?依我看,先将那丫头寻个由头打发了,再摆布剩下这个,你道如何?”   “哎呀我的亲娘,”宋知书攒着拂不平的眉无可奈何一个叹笑,“何必做这些本末倒置的事儿?一个野丫头能翻起多大的浪头来?您还是先放个眼线到那边儿院去要紧,别回头大哥举着刀站到床边儿了我们还跟睁眼瞎似的。”   张氏绞起着手帕,细唇轻抿,“是这个道理,节下一过我就办!你这会子先回去,一会儿你父亲要过来安寝。”   一提起“父亲”,宋知书脸上的笑意渐冷,凝在嘴角将散不散。这个词儿对他来说忽近忽远,近在眼前,却似横隔着江山无限。在某些时刻,他觉得自己其实和大哥是相似的,他们离那个应做榜样的男人隔着相同远的距离。   常言说“血浓于水”,却从未说过这血是那样冷,冷到这座庞大府邸数不尽的曲径游廊也串不起至亲骨肉,他们兄弟三人同宋追惗的父子关系刻板得如一朝一夕、一饭一食,而宋知书稍微强些,他比另两人获得更多宋追惗“望子成龙”的关照,譬如一齐用晚饭,偶时过问他的学问,再无话说时,便板着脸训斥一阵……。   这厢心灰意冷出去,那厢宋追惗便绕廊而来,前头有两个丫鬟各挑四角宫灯引路,昏黄朦胧的光照足下三尺,一步一踏,任凭风雨摇摆。   还未进得屋去,已见张氏在两名丫鬟的簇拥下理鬓迎出来,一侧凤吐珍珠金步摇一颠一簸,荡尽一生痴狂,“老爷,你用过晚饭了吧?我这里现煎了普洱茶,先用一盏?”   他那张不添岁月的脸上立时乍现柔和,浓眉浅浅情,将张氏的手捉住,直旋往里间去,一面走一面说,“我在书房处理些公务,来得晚了,夫人怎么不先睡?倒是我的不是,又叫你等我。”   引他往榻上坐下,张氏摆了帕子挥退众丫鬟,亲自捧茶奉上,眉间是精心拾缀的风韵,“老爷你忙公务,我等一会子有什么的?来,先喝口茶,这普洱茶是我大哥着人送来的,说是存了好些年,就得两饼,我知道老爷爱饮茶,上次回去,我便撒泼打滚要了来。”   她细扫的胭脂淡描的黛,在这夜精致如宋追惗手中的一只官窑盏,却又有不同,盏的纹路平添风华,而她眼角的细纹却难与他匹配。   他却不大在意一样,饮一口后将盏搁下,拽了她的手拉她同榻而坐,“难为你了,不过你说起‘撒泼打滚’,倒叫我想起从前来,那时你十八岁,说要嫁给我,岳父大人不答应,你打了包袱带了两个丫鬟在我府门前堵住我,你还记得吧?你拦了我的马车,说要同我私奔。”   “哎呀老爷,你怎么老拿这事儿笑话我?”张氏软软靠在他肩头,只顾自己重拾少女荣光时的娇羞,哪里注意他眉上渐拢的冷淡,“我自然记得,父亲说我嫁给你做填房不体面,死活不依我,我便伴作丫鬟买通角门上的人跑出来,在你门前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见你下朝回来,”   言罢,那张樱桃唇撅在迟暮与青春之间,弧度翘得不伦不类,“我缠着你又哭又闹,你却心肠硬得很,竟然直接将我扭送回家,害我又被父亲训斥,嗳,后来你干嘛又来我家提亲?”   后来,不过是鹬蚌相争,张家同延王有亲,宋追惗甘为暗桩,将自己埋进张氏家族里,以窃阴符。   真相往往同烂漫的儿女情长相隔甚远,他却将残酷化一番利喙赡辞,“我想想啊,对,我想起来了,还不是因你那一闹,将我的心闹得好几日不得安宁,我睁眼是你,闭眼也是你,无法,只有日日看你在眼前,我的心才能得闲去做正事儿。”   一席话如春风吹皱张氏这一潭老水,额冠上的凤凰翚翅欲飞,她抬首起来,眼中不灭的火种烧得她头脑发胀,话儿倾口而出,“对了,你之前为凤翔府镇灾的款子被贪、抓着个贪吏却追不回银子那事儿烦忧,现银子可有着落了?”   “还没有,我前些日子不回家,就是在阁里为这事儿忙,怎么了?”宋追惗心头暗试琴轸,面上的弦却张弛有度,“银子恐怕早被那凤翔府知州挥霍一空了,只是那知州不认罪,现如今案子悬在那里,一时没有个进展,还不如回家来陪你。”   他脸上有万千愁绪不得平,却还是奋力挤出柔情一笑,望这笑,张氏的心立时揪起来,恨不得替他去愁,“我告诉你,你只随便将这案子糊弄过去就成了,查是查不出个什么来的。那凤翔府知州是我表哥的人,银子是给我表哥充了军饷去的。”   心里的琴轸松动,弦已绕若指风,他缓缓一笑,不以为意,“你如何得知?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延王手中无兵,要军饷做什么?别瞎猜了,这原是朝廷政务,还是我自个儿去操心,你只安心做你闲散富贵的太夫人。”   “我就是知道嘛,”张氏迎身摆腰,骤然又拟少女情态,“我从我大哥那儿偶然听见的,表哥手上虽无兵权,但他已与曹将军结盟,以防景王讨伐。你平日里只顾着做你的官儿,这些立储纷争一概不管,哪日得罪了谁你都不知道,幸而延王是我表哥,否则你这么审下去,他还不得给你使绊子啊?”   宋追惗怔忪片刻,恍然一笑,“多谢夫人提点,否则我可就真闯祸了,横竖那知州也是咬牙不认,等那边灾情一定,我结了此案就是。”甫落,他郑重侧身,“我这可不是帮你表哥,他日谁继位都与我无关,我只不过是既不想我宋家陷入党争,也不想在这节骨眼儿开罪哪位亲王,故而你别跟人提起这事儿,我也只当你没说过。”   “得了得了,我晓得了,”张氏斜嗔他一眼,手中绣帕在他脸上略蘸薄汗,“你惯会做这等贤臣的,不是我说你,依附我表哥有何不好?来日他登基,你还愁得不了个同平章事之职?届时一朝宰辅、万人之上,有何不好?”   这自然是宋追惗毕生之愿,不过他另有宝押,握下她的手,出尘俊逸的脸上露一抹无奈之笑,“可别再说这话儿了,你表哥的事儿也少与我提,提了我也只作不知。我两日没来,你反倒操这些心,咱们睡吧,明儿我还要上朝呢。”   霎时,张氏脸上如少女一般笼上彩霞朝露,于宋追惗满心波诡云谲、满眼虚情假意中徐徐绽放。   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②,鬓上坠不住的小花钿日日盘桓在张氏头上,却也无从得知,其实她于千万人群中睇见他的第一眼,便已经沦为他棋盘上的一颗暗子,注定要为他的封侯拜相之路铺垫出自个儿耀眼的青春,以情作长桥、爱作云梯,目送他仕途坦荡。   所谓“填房”,不过如是乎——以血与泪、有尽的光阴填进这个上一位女人填不满的欲壑。   ————————   ①宋 玉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②宋 苏轼《西江月·世事大梦一场》   40. 家宴 各方聚首,暗流浮动。……   时令一转, 即是中元,满园里百花濒谢,唯余金菊独领风骚。桂花默默侵袭, 暗香如旧情人的手指, 勾着叫人莫将她遗忘。   一春一秋, 天道轮转中,明珠已在这个府邸经过两个季节更替、宛如她前程旧梦与新日子的更替, 而这些新日子里,有一位旧人,认识他不过两季, 却像一生那样漫长、短暂。   日出云霄, 用完早饭, 明珠躬着腰收拾饭桌,嘴角上挂起新一个好时节,恰有佳期如梦。她一面将碗碟收进象牙镂雕食盒中,一面喁喁囔囔,“你老吃这些稀粥也不是个长法儿, 改明儿我做些干食来, 别人若问,我就说是我要吃。”   抬首一看, 宋知濯已踅回床上去坐, 将自己胸前的垂带抛至脑后, 帷幄中咧开牙笑着, “成啊, 天天吃粥我也吃腻了,只是你连肉都不沾,却凭白要你顶个贪嘴的名声, 真是委屈你了。”   他瞧着这一切,一桌子残羹剩饭、一个髹黑楠木怪异的木椅边上紧挨着一根黄花梨原色圆凳、右边儿破窗而入的阳光,以及一个嫩粉绸衫、碧青百迭裙的小女子,满室金黄如汩汩山溪徐徐流进他心里,仿佛十九年的凄风苦雨只为等待今朝,等她像一颗忍冬藤攀上他这堵残垣断壁。   而他终于等到了,不算太迟,何其有幸。   “没有这名声,你就当谁瞧得上我似的?”明珠提了食盒出去放到屋外,甫进里间,便豁然一笑,“你们府里这些姑奶奶,都是势利眼儿,我没钱没势,纵然处处没差错儿,她们也是瞧不上我,我倒是无所谓。”   百啭千声,数莺争相,倒叫宋知濯思起她的软调来,他抬起黛蓝连纹袖口朝她招手,招尽黄鹂落帐,“你好些时没给我唱曲儿了,唱个我听吧。”   “唱什么?”   他拂顺她的半帘乌发,一只手臂困住她的肩,“不拘唱什么,捡你拿手的来就成。”   二人在床沿上缓缓摇晃,犹如荡一只软秋千,荡出去如白鹤飞翅,落回来如荣归故里。明珠的心一如跌落进一个被花瓣堆叠的软塌上,唯有席裹盈香,她用吴侬软语悠悠唱起来,“残菱香谢冷炉烟,秋雨时来,落湖涟涟。别时说归不曾归,鸿雁到南,独宿长殿……。”   数不尽的秋萤浮现在宋知濯眼前,星光点点,恍惚中他也去到江南,在长桥边、在烟雨长巷中遇见一个梳挽垂髻奶乎乎的小姑娘,她在门槛上玩一只七色绣球,他走过去,想要带她离开那即将到的凉秋,然而事与愿违,被一声嬉笑打断:   “哟,大清早就唱上曲儿了?”   是青莲捉裙而来,软臂与腰侧夹一方暗红檀木宝盒,她将宝盒搁到妆案上,“我进来时还将院儿门儿阖上了,少爷尽管放心下来走动。”说罢,她茜素红绡纱的袖口朝明珠轻轻一荡,“明珠,你过来。”   依言过去后,见她将宝盒揭开,里头有四五个青花小瓷盒,“你坐下,今儿是中元节,我们府上要祭拜先祖,尔后还有家宴,我特意拿了些胭脂水粉过来替你上妆,别回头个个儿都花枝招展,就你跟烧糊的卷子似的,反叫人更看贬了去。”   瓷盒一一揭开,可见殷红、桃红、嫩粉的软膏子,又见珍珠白、黑两样细粉,还有长笔几支,惊得明珠连连将粉嫩袖口旋出一个水袖,“别别别,青莲姐姐,我可不会描妆,你绕了我吧,我这么素着就成,横竖也没人注意我。”   “那可不成!”青莲将她的手捉下来,揿住她往楠木圆凳上坐,得空瞥一眼身后的宋知濯,“你就是不顾自己,也要顾着我们少爷的体面呀,别叫他被人笑话儿了去。你只管安心坐着,不会也不打紧,又不要你来!”   言罢,她往珍珠白细粉的瓷盒内添了几滴清水,用一支笔和匀,捡出个巴掌大的棉布扑子沾了润膏便往她脸上连拍,拍得明珠龇牙咧嘴,两个眼一睁一闭,“青莲姐姐,这是什么啊?啊呸,好香的味儿!”   “你别睁眼!”青莲唬她一声,接着又一阵拍,嘴上游丝一样吐气,“这是水粉嘛,你瞧二奶奶好不好看?她见天儿都扑这个,就你邋里邋遢没个收拾,哪里有点儿小姐奶奶的样儿?”   身后响起一声闷气,明珠将眼皮撩开,即见镜中宋知濯的脸上按捺不发的笑,她朝镜中凶巴巴瞪一眼,“怎么,连你也觉着我不好?我可哪里比得上你的青梅竹马呢,我是野丫头嘛,她原是大家闺秀,就是这些玩意儿我连见也没见过。”   见她唇上活撅出一朵牡丹花儿来,叫宋知濯也没脾气,手搭上她的肩软哄一阵,“我瞧你多心了不是?你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①’,怎么能是邋遢呢?青莲,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珠不描眉扫粉难道不比好些描眉扫粉的好看?我瞧你就是万花丛中一点绿,好看得紧!”   适才镜中那个又笑了,一瞧自己眉也白、唇也白,竟像活化的鬼一般,立时眉心紧蹙,“青莲姐姐,你是不是哄我啊?二奶奶可不是这样,我这就跟我吊死鬼一样,还不如不画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的姑奶奶,急什么?”这厢上完粉,青莲又换了一只棉布扑子,比先前那个略微小些,蘸取一层薄薄的桃红的胭脂膏子,在她眼上连周围一片点点扑上,得闲踅回一眼,“少爷,您去床上坐着吧,好了您再瞧,省得这小妮子心不定。”   坐在床上,宋知濯心痒难耐,闲时盘腿到床上捡起枕边一本书翻起来,并放下两层软绡,“青莲,柜子里有给她新作的衣裳头面,你一并给她换上,她晓得放在哪儿的。”   这一等,似等破晓、如等天光,他仿如等新婚的妻子,在此之间,他们从没见过面。他怀着忐忑的期待,直到明珠的霜白软缎鞋尖儿隐约出现在宝幄后头,“嗳,你瞧瞧怎么样?”   循声而上,先见彩蝶在她裙上盈舞、百花在她裙间绽放,氅袖上,有将将才南飞而去的大雁回归,围绕她这朵含苞欲放的菡萏。额顶小凤冠上的蓝宝石如天地之眼,晚春初夏,他们共同度过的须臾时光,此刻都一一展现在她身上,天上人间,再没有比这更美的了。   “你怎么不说话儿?”她说,声音携流萤而来。在他呆滞的眼中,她俯身自视,神色如四季的花儿一齐调谢,“不好看啊?我也觉着怪怪的。”她摊出掌心,上头耷拉着两只珍珠耳坠,仿佛为不能替她添光增彩而失落,“喏,我小时候虽穿了耳洞,久了不用,都合上了,这个戴不上去。”   言罢,她将耳坠丢在床上,手指摩挲耳垂,“嘶……。”   “怎么了?”片刻间,宋知濯便跪膝而起,用自己的手取代她的手,细瞧着两个耳垂上竟渗出点点血迹,“怎么流血了?”   轻绡已被青莲挂到两侧半月钩上,她浅笑一声儿,奚落一会子,“那耳洞分明长起来了,她只不信,捏着坠子一顿猛戳,您瞧,可不是戳得又红又肿的?,”接着,她软软将明珠又抬起的手拍下,“嗳,别挠,仔细破伤风!”   霎时间,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娇容,宋知濯忙赶着吩咐,“去拿药膏给她涂上。你真是,戴不上就不戴,有什么要紧?”   “我不是想给你争争颜面嘛……。”   睇见她软软的身子娇娇的唇、满面桃红只渡春,叫宋知濯叱责的话再不能出口了,连心都软得跟一块儿嫩豆腐似的提不起,“我的颜面原该我自己争的,不该劳你。况且,你已经够好看了,比我见过的女人都美了许多倍,别说这府上,就连满京城都比不过你去。”   “真的?”霎时,明珠眼抬起殷殷的开怀,转头又将信将疑,“比二奶奶还好看?”   大概是“青梅竹马”的笑话儿横在她心上,令她如鲠在喉。宋知濯指头捏起她鼻尖摆一摆,“在我心里,比世人都好看。”   这下,明珠可有些得意了,将软腰一挺、伙同青莲推着宋知濯,挺过乱红千秋、软娇迭媚,直挺到祠堂上见到楚含丹那一刻,气焰随堂上缕缕青烟顿时萎靡。   堂中,满室烛火与白日交织,辉煌的光照耀着楚含丹,茜素红的流光锦长褂罩着淡粉绉纱襦与银红浣花锦百迭裙,宝髻松松挽就,头上玛瑙石点缀一只金凤冠,鬓间一只金蝶飞舞,她一回首,即见堂皇宫阙。   她才是天上人间、独此无二,明珠自惭形秽,边上却无人撑腰,宋知濯已被人推到另一个祠堂,这边独有女眷。楚含丹自浮光袖口中牵出一条绯红丝绢,缓缓迎上,将她细扫一遍,“呀,大奶奶,你今儿好美,这衣裳真衬你,早这样穿多好。”   巧笑中,身后响起一声轻嗑,“怎么来的这样晚?一家子都到了,偏你未到,一回是你不懂这府里的规矩,二回又是为什么?莫不是瞧不上我们一家凡夫俗子?”   瞧过去,可不就是张氏为首,倒蹙峨眉,眼角斜出万缕威严不屑。楚含丹背着她朝明珠挤了一眼,“快来吧,该上香了。”   立时开始祭拜、张氏在上,身后二人,再往后有众多本家婆子、丫鬟、仆从一堆,一一将烧乳鸽、煎黄鱼、清蒸雪蛤、炖鹿肉、牡丹豆腐、燕窝煨鸡丝等贡品奉上,再有丫鬟捧上香,三人叩拜。抬腰起来,明珠就见最下有个排位上白漆描“宋余氏”,一旁再描小字“软玉”,不是别个,正是宋知濯生母之灵位。明珠在心头郑重三叩首,轻遵一声“娘”,却无人得听。   待男子那边祭拜完,众人至宴厅聚首,满室温香中,除宋知濯、宋知书外,打头一位紫纱飞鹤袍的男子,领着身后众人进来,宛若领兵攻阵的将军,可谓器宇轩昂,每一个举手投足俱游龙飞凤,再观他容貌,全然集濯、书二人之精粹,口鼻耳眼,无一不是精雕细琢,尤其眉眼,更与宋知濯如出一辙。   而推着宋知濯的男子,脸上还见稚气未褪,约莫十六七的年纪,风雅似书、沉着似濯,却自成一派浑然天真,正是三少爷宋知远。   众人齐聚,张氏忙迎出来,眉宇间渐聚脉脉温情,温情里有一朵月季浮出水面,“老爷,这就开席吧?”   左边是饭厅,右边儿是闲厅,宋追惗摆摆手,便有丫鬟出去吩咐,少刻又有络绎仆从捧着一道道珍馐绕柱进入左边厅上。他独自往榻上落座,睃一圈便将眼落到明珠身上,“这就是濯儿新娶的媳妇儿?抬头我瞧瞧。”   明珠鼻上正捕捉四溢的香味儿,闻言收定心神,缓缓福身抬头,“给老爷请安。”   那张盛世的容颜无疑给明珠带来震撼,如初见林野、乍现春风,而那双眼,流着凌汛的黄河,使人浑身凛凛,话儿却又软如三阳春,“嗯,我瞧着不错。”言罢,指尖指向张氏,“你这卦倒是批得好,瞧这样儿是能照顾好濯儿的。”   在他的点首下,众人往折背椅上落座,明珠捡了最尾一张椅子,将宋知濯推到身边,行动间便闻上头张氏莺黄巧啭,“老爷说下的事儿,我能不留心吗?再说话虽不中听些,到底濯儿如此,与其娶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回来,还不若像她这样儿的实在。”   “你说得有理,我原也这样打算,知道你有巧妇之心,这才将这事儿交给你办。”宋追惗闲笑着,滞在脸上未消的笑意缓缓又转向明珠,“你多大了?我听闻你原在庙里修行,和师父投奔进京的?”   袖于袖的触碰间,宋知濯手上的温度传递至明珠指尖,消弭了她心内的慌张局促,她将眼投上去,脸上的笑为室内平添暖光,“我十七,小大少爷两岁,祖籍原在扬州,因追随师父修行才到了京城。媳妇儿不才,因知晓今日要祭拜先人,特意手抄了几本《金刚经》,原想奉上,却不敢轻易唐突。”   对上是宋追惗和软的一笑,鹤翅袖口在案上摩挲片刻,“这很好嘛,是你的孝心。我日常忙于公务,太夫人又操持府中家务,一时想不到这里,倒多亏你。”甫落,眼神移至明珠身边,“濯儿,你这媳妇儿如此孝顺,你有福了,想必未多时日托她的福,你就能好了,我宋家就算度过此劫。”   闻听此言,众人皆笑,却各有心思。在此一派虚情假意的交酢中,有丫鬟来报饭已摆好,众人又挪至左厅。一张大圆黑檀桌面上果真如宋知濯所说,盛放各色佳肴,鲜虾鱼肉、飞禽走兽无一不在其中。明珠的眼立时被正中一个炙烤小鲜猪吸引,只见如兔大小,皮色烤得金黄,倘若咬上一口,便有酥脆的“咯呲”声。她从未见过这样这满桌子吃食,好些不认得,一时竟挪不开眼,唯有将香味儿尽捕入鼻,以满足口腹之欲。   上席先有宋追惗执筷,众人才随之执起面前银箸,明珠也捡了筷子,挑面前一方或炖、或闷得软烂的肉夹一些到碗中,又戳破一块鱼肉,摆在碗里将鱼翅仔细挑尽才喂给身旁的宋知濯。张氏见状,言之淡淡起来,“你虽是山野丫头不大懂规矩,却难得耐心,只看濯儿在你照料下身子越发健朗起来便只你的心,我与你老爷也就放心了。”   众人回望一眼,又各自顾起面前,只有明珠含笑应着,“这原是我应该的。”   沉默片刻,张氏又望向最下处,“远儿这些日子在院里做什么呢?可有好生读书?婆子丫鬟可还规矩?太医开的治胃疼的药可有丫鬟日常煎给你吃?”   只见宋知远将银箸停于搁上,眉眼间如旭阳东升,“按时吃着呢,谢母亲关怀,我院内的下人都很好,书也在念着,只是不及大哥二哥,给家里拖了后腿了。”   言罢,脸上生出愧笑,手抬到后脑上闲挠了两下,便有宋追惗停下箸板着脸叱责,“既然不如你大哥二哥,就当更加刻苦,别人用一个时辰,你就用两个时辰,总不见得你比他们笨些,还是不够勤奋的缘故。”   “哎呀老爷,”边上张氏软软做着和事佬,自有一场调和周到,“大节下的,何必板着脸吓唬孩子们,远儿还小嘛,回头好好教导自然能成才,眼下先让他吃饭,没得吓得他丢了魂儿似的,吃不好饭又要胃疼。”   这一停箸,便不再捡起,他朝下方横扫一圈儿,叹一声,“也罢,你们陪着太夫人用饭,”眼睛最终落到张氏身上,生出奈何无限,“夫人,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先回书房去,用过饭后你且回去歇着,操劳一天,真是难为你了。”   在众人不一的暗思中,宋追惗起身离席。已近黄昏,他的一场戏落幕,余下之人的虚伪酬酢再与他无关。   府之以北,是一方三方抱厦的院落,其中三槐九棘、巨缸镇水,水中有几株睡莲含苞欲放。澄黄之光笼罩这里,还笼着一抹暗紫挺拔身躯。宋追惗舍家弃国,独自而归,亲人骨血、夫妻伉俪搁在他心头一杆秤上,而更为沉重的一方挑着前程仕途、权利至上。   推门而入,满室烟尘在斜阳中飘散,他踱到书案前,随意捡起一本公文翻看。片刻后,有一抹倩影自他身后江帆楼阁图的台屏后头绕出来,脚步轻盈、睡莲欲开,原来是早出的弯月,这轮明月落在他背后,绞着十指青葱覆上他的双眼,“猜猜我的谁?”   “呵…,”软指下头绽放宋追惗一抹浅笑,或许是因卸尽酬酢一场的轻松,他竟也难道开起玩笑来,“我猜猜……,难道是天上的嫦娥?只是嫦娥合该中秋之夜下凡,怎么提早了一个月?”   玩笑间,小月的心似坠落在才过去的凉夏永夜,她斗胆,将心事也付诸于一句玩笑,“因为嫦娥仙子太过思念后羿,她已经等不到中秋了。”   书案上的光已挪为墙影,将二人丢入黑暗中,宋追惗却不以为意,大掌握住她手扯下来,却刻意避开她这句情痴意绵的话,“好了小月乖,别闹了,来,陪叔叔坐一会儿。”   甫落身在这张宽阔的折背椅上,便瞥见他脸上半明半昧的疲惫之意,“叔叔这是怎么了?难道家宴上有人惹您生气了?你瞧,我来得正是时候不是?”见他只笑不语,小月细眉婉蹙,恨不得替他受之,“难道是太夫人又说错话儿了?这些年了,您还没习惯?她原就是胸无点墨的官家小姐嘛,又没点儿心智,向来只知道打扮得妖妖艳艳的讨您欢心。”   太阳最终跌落,满月将轮转,宋追惗看这轮月牙,心里有莫名酣畅,如同撤掉一身戏袍,回归最真的自我,他揽她入怀,哼笑一声,“你这丫头,说话这么没大没小,于公,她是当家主母,于私,也算你的长辈,你怎么敢这样说她,啊?”   “她原就是这样我就说得,”小月从他怀里抬眉,脸上是稚子天真,“怎么,叔叔还要为她教训我不成?”   宋追惗朗笑一声,另一手捏着她的鼻尖绕个小小的圈儿,“你长这么大,我何时教训过你?虽然是瞒着人抚养你长大,却实打实把你当做掌上明珠。”尔后,他多此一举补上一句,“不为别的,就算为了你娘。”   骤然,这个傍晚的初秋凉过每一个冬,小月拢了衣襟从他怀里爬起来,将眼投于窗外无限远处,远至极,是另一位相似的少女惆怅的笑……   身侧,是他低低的谨言慎语,“小月,叔叔没有女儿,一直把你当做女儿看待。”   刮骨钢刀也不过如此,轻易便将小月的心刮下一层皮,然她是冷月撒向人间的凉霜,早将这人间照了个透彻,她笑起来,转过脸第一次要将话儿说得明白,“但我从未把你当父亲看,叔叔,别自欺欺人了。”   ————————   ①唐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41. 暗钉 夜色下的茫茫归途。   瞧, 戳破十几年的淤杂心事只不过如戳破纱窗一样简单,可简单之后,就是不得不面对横在眼前的欲障。   其实宋追惗也有些模糊了, 起初他照顾小月只因她是他为前程抛却的女人之女, 他想弥补她, 好比弥补自己所剩无几的热腾腾的爱与良心。后来照顾她是因爱克制不了本能的私欲,他要她蛰伏在宋知濯身边, 直到现在,万恶万念掺揉起来,仿佛从泥沼中开出一枝花。   在抽丝剥茧后, 他总算理清或许他只是将对另一个女人的怀念和愧转赠给面前这个小姑娘了。他抖抖袍子站起来, 慈目中有万般无奈, “你且回去,趁濯儿还在厅上,去好好找找那封信在何处。至于你的情,你还小哩,等再大两岁, 有的是青年才俊, 届时只怕早就想不起我这糟老头了。”   而小月也清晰的明白,于他来说, 任何儿女私情都无法同他的光明前程相比, 她只能助他、才可能得到他。   于是她并不多言, 静悄悄地去完成她的价值。   桂殿月偏来, 留光引上才①。   月满无边, 如玉镜反照,横陈人间八千里菊风,吹入厅堂。堂上筹光交错, 二位奶奶的彩袖接踵,碰撞出妍光无限。   另一边儿挨着明珠的正是楚含丹,偶时侧眼,便能睇见宋知濯的轮廓、静静端正在那里,却能引满室瞩目。楚含丹望一眼、再望一眼,他轮廓的线条如腰带抛来,落进她心上同那只玉如意犀比紧紧扣在一起。   身侧倏然有人夹来一颗芥菜,她斜目而上,即见宋知书似笑非笑的眼压过来,附在她耳边低低调笑一句,“二奶奶,你若想看,等散了席到他院儿里去看就是,我不拦你。没得在席上这样明目张胆惹出是非。”   她这才收眼回来,恰逢张氏在上发话,“濯儿媳妇儿,散了席你到我院儿里一趟,我有话同你说。”   遥望过去,见她凤冠上的金光与身后香案上的烛火交相辉映,晃得人瞧不出是个什么神色,只是声调冷凛。明珠暗忖片刻,便撤回喂宋知濯吃饭的手,规规矩矩应承着,“我晓得了太夫人。”   桌底下,宋知濯自袖中伸出手与她另一只垂下的手相握,指尖传递的温度叫她安心,她浅浅回以一笑。   只等散席,众人各自打道回府。张氏生怕明珠落荒而逃似的,从她面前错身时撒下一句,“你跟我来,让两个丫鬟送大少爷回去就是。”   如是,明珠踏入冷冷素晖中,跟在张氏身后,垂眸颔首,小心翼翼。张氏前方有丫鬟打着凤尾灯照路,却无人为明珠打一盏,她只得亦步亦趋。   绕过小花园,只见幽暗出延伸至火烛底下一片暗红,侧目瞧去,原来是一片独头菊临强而依,如同墙壁被月光割破一条口子里涌出的烈烈鲜血。明珠打一个寒颤,跟着绕过曲径,穿过月洞门,终于落到张氏院落。院门外海棠已枯尽,取而待之的是一丛月季攀墙,无论百花皆谢,张氏的院儿里却从来不缺颜色。   错过太湖石进了屋,闻得满室茶香,其味初嗅苦涩,余味甘甜。张氏一抬臂,便有丫鬟搀过,将她缓缓送入锦榻落座。理理裙边、抖抖衣摆,绣帕一台,慵慵朝下一指,“你坐,不必站着说话儿。”   依言,明珠自捡了一张折背椅坐下,片刻就有丫鬟捧茶而入,一人案上搁了一盏,张氏蹙着眉心吹吹气,才朝她指引,“这是上好的普洱,大理国进的贡品,最是消食,才吃了饭,我必定是要吃它的。想必你没吃过,既到我这里,也尝一尝再去。”   说话儿间连眼也不曾抬起,语中也似有淡淡轻蔑之意,明珠端起那只蚯蚓走泥纹的钧窑盏小抿一口,朝上笑望过去,“太夫人的东西自然是我八辈子都没见过尝过的,必定是好,只是我这嘴贫惯了,倒是尝不出滋味儿来。太夫人,想必是我哪里又失了规矩,您叫我来聆听教诲?”   想着自己独来,宋知濯一定在屋里悬心,她便也没了耐性虚头巴脑的品香饮茶,将其虚伪的考场白轻轻拂开,直捣黄龙。   只见张氏一挥绣帕,从棂心隔门外挥进来个小丫鬟,“这是鸾凤。我头起听荃妈妈说起你们院儿里死了个大丫鬟,濯儿是哪个样子,最是要人伺候,那丫鬟一死,你院儿里如今拢共就剩那几个,未免太不便了些,所以我让她跟你去伺候。别看这丫鬟年纪小,最是聪明伶俐的,你带她回去,正好顶了那丫头的缺,让她管管事儿,倒不必看我的面子不敢使唤。”   话儿一讲完,那鸾凤便挑开眉眼机灵地朝明珠福了个身,“给大奶奶请安,女红针织、缝补浆洗我都会的,大奶奶以后不用同我客气,我去了,替大少爷喂饭这些细致活儿尽管教给我做就是,也好让您往后能松快松快。”   “哎哟姑娘,你同我看着一般儿大,叫我一生姐姐就成,大奶奶大奶奶的,我哪里受得起?”   两人对望,一个笑得比一个还勤切些,张氏在上观之,泄一缕满意的笑,挥那鸾凤出去,闲饮起茶来,“我看大少爷确实比你来前儿要健朗许多,只是骨头如何?赶明儿从宫里再请个太医来瞧瞧,若好了,我宋家记你一个大大的功劳。”   将一个掩进狠辣的眼睇下,明珠接过,回以一个傻笑,“骨头还是没什么起色,能请大夫来瞧瞧自然好的,我替大少爷谢过太夫人!”   一场软刀子对软刀子的交酢,终究也没能见血见伤。明珠带了鸾凤自回。一路上,那鸾凤倒是十分恭敬,一手垮着个湛青包袱皮,另一手亲自挑了盏四角美人宫灯引在前路。   昏黄的灯影摇晃,晃到左边儿,有几棵木芙蓉迎夜三变、晃至右边儿,一片美人樱繁织复缕,正道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②,明珠望一望眼前这位,眨眼便想起娇容来。   行至楼宇之间的长廊,明珠倏然笑出来,“你瞧我真是的,只顾着想事儿想得出神,竟任由你这么替我打着灯笼,给我吧,我打着就成,你身上还挂着东西呢。”   那鸾凤回首一笑,躲过她伸出的手,“这哪儿成啊,我原是丫鬟,您是主子,哪有叫您替我打灯笼的道理?我身上不过是些日常换洗的衣裳,不沉的。奶奶留神脚下台阶。”   她半侧身姿,一步一调,相貌虽然普通,却有万千风韵在其中。明珠细观她一瞬,提裙垮过三两阶,“你是独在这里还是家人都在这里啊?我头回来太夫人院儿里时怎么没见过你?”   “奶奶仔细。”鸾凤又周到提醒一声,引明珠避过一枝海棠枯叉,方笑起来,“我是荃妈妈的女儿,我们家在府后头的晓云巷,七八岁我才进府来,自那日起一直跟着伺候太夫人,只是太夫人院儿里的丫鬟也多,大奶奶上回来没撞见我也常事儿。”   月儿偏西,罩住茫茫夜色,绞云弄巷中二人浅浅相交,一路行一路说,永靠烛火,你来我往,各探虚实,将清净排遣至每一个青霄寂寞的幽暗角落。   寂寞游至另一处归途上,这里各色秋菊遍开,或黄或白,瑰丽的颜色陷进这夜里,花蕊里的满腹心事最终在黑暗里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而欲说还休的还有宋知书在心头的几番思虑、几度踌躇,最终,他还是朝身前引路的凤尾灯道一句,“夜合,你们先回去,吩咐备好茶,我和二奶奶后头来,路上好消消食儿。”   夜合回望一眼楚含丹,最终将凤尾灯交一盏到宋知书手上,尔后带着另一个丫鬟快步前去。翩跹的裙边儿骤然刮过来一阵风,刮颤烛火,几欲熄灭,宋知书用手堪堪遮住,明火之光才又复燃。   他一手挑灯,一手负于身后,将自己的一颗心抛诸于北风中,幸而有昏黄不定的光和夜掩住他自嘲的一抹笑,“二奶奶,你不是要去瞧大嫂吗?去吧。”   身侧楚含丹猝然回首过来,停靠在一棵木芙蓉下头,刚好枝头坠下来一朵三色之花悬于她透顶,活化出一幅仕女图。   她从未如此细瞧过他,将他的眉、眼、唇扫了个遍,企图抓住上头的哪怕一丝阴谋诡计,“你打的什么主意?”观他神色未变,只将眼落于她身后满枝丫的木芙蓉,她倏然心中有战鼓敲响,摆出派头来迎战,“哦,我晓得了,二少爷哄我前脚去了,后脚便派人来抓个现行,正好往我和你大哥头上安个通/奸的罪名,可打的这个主意不是?”   然他还是一反常态地巍然不动,垂眸而笑,颤颤的睫毛正如抖落在北风中的木芙蓉花瓣。楚含丹恍惚有些看不透他了,狐疑地蹙紧眉心,“啊,我猜错了,若我与你大哥背着个通/奸的名声,终归伤的还是你的脸面嘛。……那是打什么注意呢?未必是我去了,你好又带个女人进我的屋子、在我的床上红浪翻波羞辱我?”   “瞧你说这话儿,”宋知书抬首,歪嘴笑起来,皓齿间的虎牙骤然间如自刎的长剑,“二奶奶不想想,我做的那些事儿何时背过你,若我想,即便你在,我也敢做。嗳,你这人惯不会把我当好人看的,我不过是见你在席上那含情戚戚的目光不忍落,特意趁着今晚满月,好叫你们有情人聚首一回罢了。你既不去,那咱们就回,正好回去咱们夫妻‘团圆团圆’!”   他伸出手朝她软袖上一扯,作势要扯她走,可指尖才触微凉的丝锦,心就霎时冷了一层。   这头楚含丹抛袖躲开,如随手将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丢弃,满心满眼的不在意,“二少爷既然如此坦荡,那我就信你一回,望二少行行好,把灯笼给我。”   递出的湘妃竹挑杆下头,或许不再是凤尾灯,而是宋知书的在风中如草芥的一颗心。他在浅浅霜白的月光中望着她转身行至另一条崎岖小径,直到再也睇不见她婉约如旧梦的影子、直到遥远的灯烛渺若萤火,他才动身回程。   延伸两头的月下曲径正如彼此心里的蜿蜒取向,路上的人从此再碰不到头。实则他很想踅到那头拽住她,将脉脉不得语的心事如月华倾出、告诉她……,然而他还是自往前走着,继续走向他许多年一直以自尊作石、自重作泥的茫茫长途,只有在这条孤独的路上,纵然途中风雨如注,他也能抓住些微一个世家子弟、一个男人的尊严体面。   他轻拂下满肩头的木芙蓉花瓣,却难以抖落心中死灰,他只好妥协似的垂下手,在腰带下头把住一只缠金丝小荷包,隔着软锦摩挲着什么,无非是一只小颗小颗细碎的红宝石攒的小钿璎——亦是命定的前尘。   夜风随宋知书一齐踏入院,旋起漫亭纱帘,也将慧芳旋至眼前,众目睽睽下,他一把将她揽过,翠竹指尖点在她的鼻上,如醉如狂,“今儿晚上,你就歇在我屋里!”   受宠若惊后,慧芳仍有顾忌,肩头轻搡他一下,“不好吧,大节下的,您不是应该歇在二奶奶屋里?”   “管她做什么,咱们快活咱们的,你难道不想我?”宋知书揽着她又挨近一寸。   “好好好,你真是我的活冤家!”   二人绕过园中,丢下众人回房,不肖想,自有一阵翻云覆雨。   九霄玉镜照着宝幄,也照着宋知书的心。他清楚无比的知道自己,只有深陷在漫无边际的欲/海中,激烈地同每一轮风暴战斗,他才能暂时将她的眉眼身形忘却,红销软帐是他的救命稻草、锦被丝枕他的浮木,每具鲜活、不同的躯体是他的点点慰藉。   可低下眼,那些或旖旎、或清绝的脸又都像是她的。   而她此时在何处呢?   她的腰肢此刻正欢快的迎摆过四方秋景,终于迎摆至长亭对晚的院儿里。她吹灭灯笼,脚步轻盈,一步一韵,骤若池中最尾调的菡萏,荡入每一个前尘旧梦里。   甫进里间,即见宋知濯在临窗月下独坐假寐,楚含丹迫不及待靠近,艳群芳菲中的最后两步,又迟疑地缓下来,轻轻唤他一声,“知濯。”   这声音如梦而归,落入宋知濯耳中,却激不起半点涟漪,这不是他魂牵梦萦的声音,所以他只是慢悠悠地将眼皮撩开。   “知濯,大奶奶像是还没回来?”环顾四周,楚含丹似有顾忌,却不过是一句开场白,她拖来一根折背椅与他撑膝对坐,眉间再不见平日慵昏之态,只似小女儿娇羞,“你放心,太夫人叫她大概是说把鸾凤给你们屋里伺候的事儿,她没出过错儿,就是太夫人想找茬儿也寻不着有头。”   绕一圈儿后,她眼中迸出星辉,儿女情长的戏码这才正式开始上演,“今儿中元,我特来瞧瞧你。”说着,眼中的星辉随扑面而来的往事浮动,“有一年也是中元节,我出府去放河灯,正巧在河岸上撞见你,你记得吗?是我先瞧见你的,我喊你,你没听见,我便挤过人堆去找你,鞋给挤掉一只,还是你招呼人帮着一起找的。”   浅浅间,眼中的星辉又蓦然坠落,噗通上来几滴清水,“最后是你二弟找见的,又是他,就连咱们的婚事也转给了他。”掩不尽的失落后,她缓出个寂寥无边的笑来,腮边还挂着一颗水晶珠,“我一直想同你说,却没找见机会,今儿我索性也不什么脸面了,就跟你说了吧。……自打嫁给他,我没一天是舒心的,从我们洞房花烛夜开始,我就偷背着他喝避孕的汤药,我才不要给他生孩子呢,他是个人渣,就算我一辈子无儿无女,我也不要同他有孩子!”   越说,恨意越发蹈海而来,她脸上的泪似雨霪不断,淅沥沥足足能积一汪山泉,“知濯,你什么时候能好啊?等你好了,就带我离了他成不成?这日子一天我也熬过不下去了!你若好了,随你带我到哪儿去,哪怕天涯海角呢,哪怕天涯海角我也不怕,只要咱们两个还在一起,只要你能好起来!”   宋知濯泡在她的眼泪里,任凭各方风吹雨打都没个反应,他只在想,明珠怎么还不回来,别是遇见了什么险状……   冷夜渐深,在满室桂花香的屋子里,楚含丹扑在他怀里哭一阵,颠三倒四说了好大一箩筐话,总算将心头积山填海的恚怨倒一倒。缓出一口气后,她又盈盈笑了,与他闲话家常起来,“知濯,大奶奶好不好?她是不是不像我?我老是这柔柔弱弱的样子,你是不是在心里头笑话儿我呢?我瞧大奶奶倒是很能干,席上自个儿一筷子没动,只顾着替你喂饭,想必你心里头也感念于她,等你好了,咱们可得包好大一包银子谢她呀。”   她说“咱们”,仿佛他俩人才是绑在一起的人,哪管宋知濯轻聚眉心。   一面说,一面自襟内牵出一条帕子蘸一蘸泪,额上凤冠又乍现风华。转瞬间,她仍是她——高贵娴雅的千金闺秀,隔着市井千百里远,永远盘在温香暖玉、锦绣叠帐的山河以内……   已过戌时,夜深沉沉地压近。   与鸾凤闲谈的功夫,二人已行至丫鬟们住的偏院儿,明珠拉她进去,三两下将青莲的门敲开,“青莲姐姐,这是太夫人新派给少爷的丫鬟,叫鸾凤,你认得吧?还请你给她安排个屋子。”说罢,她又扭头对鸾凤,“鸾凤,这是青莲姐姐,咱们院儿里的主事丫鬟,娇容姐姐死后,这院儿没个领头的人,又数青莲姐姐是最老的老人儿,我便自作主张请她管着这院子,方才我倒是忘了回太夫人了,明儿我再跟她说去。”   门户半开,只见隐约的黄烛之光,青莲背光将阶下之人一瞧,霎时生出了然的笑,“认得,怎么不认得,鸾凤,怎么是派你过来了?正好小月的屋子空出来了,你住到她那里去,一应面盆被褥都是全的。”   阶上二人对视之间,便有暗流互通,一切尽在不言。   安顿一阵,明珠辞出去,不过几十步便回了自己院子。满院桂香扑面、木槿盛年,迎她晚归。而她的脚步也比平日更快一些,急切翻浪的裙边儿如游子归心,蕴藉着她欲语先羞的盼望。那烟云袅绕的盼望里,全是宋知濯同样盼望的眼。   长亭戚戚,蓦然从里头转出个人来,拦了她的去路,“大嫂。”   “哎呀娘啊!”明珠被这无边暗夜里冒出的人影吓了个半死,连连退了两步,蓝宝石小凤冠也晃作惊魂不定。   细细瞧来,月色中站定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发髻高束,两条霜白缎亮过满目清辉,身上一身湛蓝直袍似夜下湖水幽幽明明,他挠着发顶,羞赧一笑,“吓到大嫂了?我不是有心的,望大嫂宽恕我。”   好一会儿,明珠拂着贫瘠胸口的手才停下,望前探回两步,“三少爷?是三少爷不是?你怎么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觉,跑到我们院儿里来了?是有什么事儿吗?”   “我,我是来……。”   “是来找你大哥的?”明珠豁然一笑,声音温柔活泼,直令人想起广寒宫里的玉兔,“怎么不进去呢?在亭子里傻坐着,这天也凉下来了,回头仔细伤风,快,随我进去吧,你大哥见你肯定高兴!”   侧身过去的时节,有风席卷桂香而来,扑了宋知远满鼻满脑,幸而在夜色中瞧不真切,否则他满脸的红亦要叫他无地自容了。   他在后头轻喊一声儿,“大嫂!”待明珠旋裙转身后,他跨近两步,将头低垂如柳,“大嫂,我就不进去了,免得扰了大哥休息。我来,是想谢你那日的粥,婉儿同我说是你给做的,多谢你。其实我早就想过来道谢来着,可,可大哥这里不大方便,今儿在厅上见了大嫂,便想着总要来谢一谢的。我这就走了,大嫂进屋吧,改明儿我再来探望。”   ————————   ①南北朝 庾肩吾《和望月诗》   ②宋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42. 佳人 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从前不大方便, 怎么今儿就方便了呢?明珠思忖片刻,倒弄不懂他此番用意了,只客客套套奉上一个笑脸, “三少爷太客气了, 倒没必要这深夜里跑一趟, 赶紧回去吧,仔细吹了风胃里不舒服。”   两厢辞过后, 明珠带着满脑袋困惑转身进屋,望见卧房里透出的光比外间亮堂许多,那便是她的归处了。她笑起来, 提着裙步子迈得大大的直往里走。   可是不巧, 正于悬挂起的帷幔处与楚含丹迎面相逢, 这可又惊了明珠一跳,忙退几步,待看清人时,才缓过来。她扫眼里头窗下坐着的宋知濯,见他睇出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再看面前这位脸上似乎还有泪痕未干, 她了然于心,脸上绽一缕娇憨可爱的笑来, “二奶奶什么时候来的?这是要走?进屋坐会儿吧, 我才从太夫人那里回来, 耽误得没能跟你说说话儿, 进屋吧, 我给你烹茶喝!”   楚含丹清清嗓子,忙辞去,“我来瞧大奶奶回来没有, 坐着等了一会儿,既然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明儿给大奶奶带点我那边的料子来,你拿去做衣裳,我就先去了,大奶奶早些安寝。”   见她面留涕痕,明珠也不好再留,只替她挑了灯笼送至院外,这才踅转回来。宋知濯原已苦等半宿,悬心半日,屋里总算也清净下来,他如何还捺得住,急忙从倚上起来拽了明珠到床上去。   适才盘了腿,他便急着问,“太夫人可有为难你?可曾骂过你?或是又罚你什么?”   “嗳,等我先把这身劳什子卸下来再说。”   眼看她将一身钗环缓缓卸尽,连外氅也脱到架子上去,这才盘腿下来,两眼弯成月牙,“嗳,你怎么不问她叫我去什么事儿?”   替她将裙边理得遮住锦袜后,宋知濯方乜眼一笑,“哼,还能什么事儿,无非是娇容这一死,她缺了个眼线,叫你去,好将人安插过来。嗳,你可别驳她,省得她正好寻了由头治你。”   “哎呀,你说晚了!”和风就暖,明珠也使了个坏,故作懊恼之色,瞧他脸上骤然间似有凝重,她才缓下来,往他盖住腿的衣摆上拍一下,“嗨,骗你的。我哪有那样蠢啊,这样小瞧我!我难道不知道她早烦了我去?从头遭见面起,她待我就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我何尝不知道她心里实则是瞧不上我这等平民丫头嘛,这回见你有起色了,她恐怕更厌了我去。我什么话儿都没说,只与她品茶闲谈,她说什么我应什么,她说给我人,我就将那人带回来了,刚交给青莲,就安插到隔壁院里住着,只等明儿她来随便分派她些差事。”   瞧她说得眉飞色舞好不骄傲,引得宋知濯伸出几个手指望她咯吱窝挠去,“好啊,你也敢哄起我来了!”   “哈哈哈……”这厢又躲又让,直缩到床角也避之不过,隐忍克制的笑声蓦然掀起帐中烟波涟涟,直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她才板下脸来,“好了,别闹了啊,你想让我笑死不成!”   外头雾淡月浓、珠连碧水,里头红被翻浪、温绡惬语,艳景为凉秋平添暖意,宋知濯的心也生出暖意,将她扯过来纳入怀中,“我方才听见你在外头叫,是遇着什么事儿了?”   明珠者颈于他的肩头,愁上眉头,“遇着了你三弟,他说是来谢我那日的一饭之恩,嗳,你说怪不怪,让他进来他也不进来。我倒想不通了,一顿饭而已,哪里值得他这位少爷亲自跑一趟?”   上头宋知濯也拧了眉心,忖了片刻,才缓出口来,“我这三弟因是庶子,又遇见太夫人那位不能容人的,自幼活得小心翼翼,若不是小时候我照拂他几分,他日子恐怕过得更苦,你虽只给他壹饭壹粥,他却有知恩图报之心。若他下回再来,你且随他吧。”   “晓得了。”话头一转,明珠扯了他的耳朵倾身而上嘀咕好一阵。   且见他眼中风云变幻,最后豁然一笑,捏了她的鼻尖,“你怎么这么聪明呢?成,就按你说的办,我倒是不知到这个鸾凤同荃妈妈是这层系,小尼姑,你心怎么这么细呢?”   转眼间,已是香冷入瑶席,西坠月影,府中的一切俱落入沉酣的永夜,而宋知远的香梦始发,有一位倩女入梦来,她蓬松的乌发坠成慵松发髻,上头钗环夺闪的每颗宝石都如他情窦初开的心。她在月下笑着,如雁南归,结束了他谨小慎微的秋冬,带来永不落西湖的长春。   离离落落的花瓣荡尽秋风,而秋风回报给天地间的唯有艳阳。一束光斜扑如棂心槛窗的每个漏洞里,撒满半间屋子的斑驳碎银,桂叶沙沙,将明珠从梦魇中唤醒。   她猛地睁开眼,即见空账无人,探身而起,才瞧见依窗而笑的宋知濯,“什么时辰了,天都亮得如此了,你怎么不叫我?哎呀,烧饭都晚了!”   “不急,”宋知濯抬腿到床边上,替她又是拿衣裳,又是摆鞋子,“晚了就晚了吧,我还不饿,少吃一顿也没什么。”   才胡乱罩上一件浅草绿掩襟绉纱褂,便将脚急急插入绣鞋中去,起身时,还瞪恶巴巴他一眼,随口闲来,“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我这见天为你忙前忙后的。真成你买来的丫鬟了。”   “嘿,你这人,”他送上一条彩缎,替她见满头青丝拢到身后,笨手笨脚地于发间战斗,“从前还说让我拿你当丫鬟使呢,这才半年就不耐烦了,可见你是心口不一。唉,罢了,就让我饿死在这里吧。”   明珠忙着扭头睇他一眼,从他手上抢了彩缎坐到妆案前自己裹起来,从镜中望他,“我是说真的,你总说等时机,这时机是什么时候啊?兵书上说‘以攻为守’,我就只见你守了。”   “朝政上的事儿,关系复杂,”宋知濯踅回帐中,不见其容,只闻听他凝重低沉的嗓音,“我这么说吧,如今二王相争,另一位还没什么动静儿,这选择太多了,我说到底现下还是一介布衣,并未官职在身,这一睹,就是赌上身家性命,连你的小命也压在上头了,我得慎重些。”   案上明珠已将青丝挽就,踩蹦绣鞋过来,“选择越多,胜算就越小,可是这意思不?我懂呢,你是想先观其变。可我怎么那日听明安说穆王不得势,早早儿就被贬到寿州镇守去了,你瞧他好,可我瞧着他不过是逢年过节写个帖子进京,人是常年在外久不得召,难不成圣上还能传位给他?”   瞥见她郑重其事的神色,他憋不住笑了,“瞧瞧瞧,小尼姑不操心庙堂,反倒操心起朝堂来了。”她顿时恼了,握着拳头作势要锤他,他也佯装害怕,倾身绕躲,“我说错了,请大人恕我无知之罪!”   二人嬉闹一阵缓下来,他才搂了她,嘴上说着腥风血雨之言,眉头却在风花雪月之间,“这不得宠不代表就不能做皇帝,圣上不给,他抢便是了,历朝历代就没有哪位君主是傻等着先帝立储的,实事瞬息万变,就算皇帝属意而自个儿不争,恐怕到手的鸭子也能飞进别人嘴里。你知道我有一位好友,是先太子之子,届时我与他共站一线,想必不会出错,毕竟他还能联络上他父亲的旧部,有他助力,胜算更大。”   她不懂这些,脑子转一圈儿也理不出头绪,只慵慵撑膝起身,“得了,我不同你说,我去烧饭去。”   这厢出去,即见院外铺了一地的美人樱,姹紫嫣红迎着艳阳,还有凝露未干。明珠的好心情于裙上可见,百迭裙的褶皱里掩着大好风光,秋风拂过,串联起鱼戏莲间,一春俱在裙上。   而破坏这好心情的,是推门而入的鸾凤,见她罩一件月白姜黄压边儿对襟断褂、暗红匀印枯黄五菱花儿石榴裙,百合髻鬓边簪一朵绒边儿银杏叶钿璎,通身颜色相得益彰。她歪身提一个象牙镂空食盒,抬眉一间明珠,刹那笑得知礼知节,“大奶奶这么早就起来了?我才从厨房拿了早饭来,大奶奶进去用饭吧。”   “呀,怎么劳烦你?”明珠赶着伸手去接,又愧又恼,“大清早的就让你跑一趟,我心里真是过不去。你歇着吧,你瞧她们都没来呢。”   银杏黄钿璎细微闪过,鸾凤侧身,“大奶奶是主子,怎么能让您来呢?我管不上她们,只管好自个儿,奶奶进屋吧。”   几个碗碟在圆桌上摆开,有什锦珍珠汤、清水玉白菜、香煎豆腐、清炖鲈鱼、马蹄羹,瞧得明珠瞠目结舌,“这都是你自个儿做的?”   “哪能呢?”鸾凤将食盒搁置一旁,将宋知濯推至案前,一面各盛一碗马蹄羹,一面笑谈,“原是厨房里那些没规矩的厨娘瞧大奶奶是菩萨心肠,便故意使坏叫您自个儿烧饭。这原该是她们的活计,我去了,只把我娘摆出来吓唬吓唬她们,她们可不就尽心尽力了?”   她果然亲自端了碗喂起宋知濯,倒将明珠闲在一边。只好也捧起饭碗自己吃,斜眼一望便摆出个纯真明朗的笑,和她闲话儿,模样倒似真把这鸾凤当做一等一的贤人。   恰逢院外又有人推门而入,不是别个,正是青莲与小月过来,院门甫开,即听见满院儿里莺唱花间,好一阵欢声笑语。那音调悠缓迟意,调笑似哪家两个亲姐妹,亲密无间。青莲暗斜一眼小月,瞧她面色无疑,便讥出一声儿,“你瞧,这才来几日呀,就把主子们哄得那样儿高兴,到底是府里的老人儿,比咱们都强上许多。”   那声音宛若争锋,眼里乜些些朝窗户里头瞧着,倒引得小月也起了好奇,随口一问,“这是谁啊,怎么说她是府里的老人儿?既是老人,为何我又没见过?”   “你不知道她也没甚奇怪的,”青莲引着她往亭子里做下,指挥着后头进来的小丫鬟们将院儿内的残枝败叶收拾一番,“那儿,对,还有那头,美人樱底下的落叶就随它去,正好融到土里作养分,捯饬月季仔细些,扎了手可别哭啊……。”吩咐下来,踅身对着小月,“你来的日子短,况且又不往太夫人院儿里去,自然没见过。鸾凤是太夫人院儿里长大的,是荃妈妈的亲女儿,你瞧,这巴结的功夫尽得真传啊!”   闻言,小月心中荡起无限爱恨情仇,轻蹙柳眉,抬首而望,“荃妈妈的女儿?哦,原来是她。”   说起来,还有一段往事在里头。当年张氏才一嫁进来,便瞧出她娘心念国公爷,踅折绕转之后寻了个缘由将她随意打发出去配了个酒囊饭袋子。尔后又有荃妈妈从中作梗,撺掇着那男人打她骂她,日子久了,打出来个病残之躯,硬拖到小月出生才咽气。   静默中,青莲将她的神态一一描来,果然瞧见里头诡波云涌,眉头分明冷蜇蜇绞一股恨作丝线,她心内只道“果不其然”,面上端出乐祸之态,“咱们和她不同,你无根基,自然将你派到这里,我是一直在这院儿伺候,挣死也逃不出去,可她原有些势,怎么也到这里来?也不知太夫人怎么想的,派她来伺候咱们少爷,岂不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正巧里用完饭,鸾凤垮着食盒转外间出来,睇见二人,也是恭顺有礼,“青莲姐姐这么早就过来了?我才伺候爷奶奶们用晚饭,先去将碗碟放了再来,姐姐有什么活儿计只管吩咐我,只当我小丫头子使唤吧。”   青莲笑迎起来,扯了小月指给她,“这是小月姐姐,我若不在时你只管找她一样的。”   “小月姐姐好,”鸾凤顺势福身,笑得眉眼齐聚,“我初来,望二位姐姐照拂一二。”   观她和善有礼,倒和荃妈妈是两副派头,青莲暗中退步抽身,只将场面交予她二人。   一退,自有一进,小月凛凛迎上来,背后的仇恶唯有青莲可察,面上却也和善的笑,朝她臂上的食盒瞥一眼,“这院儿里一直是大奶奶自个儿烧饭,难不成今儿是你烧的,真是为难你了,年纪轻轻的要做这些打杂的活计。”   那鸾凤与她不相识,因上一辈那段前缘不大体面,还引得国公爷同太夫人治了几天气,又怕别个说太夫人容不得人,如此她倒没听荃妈妈说起过小月,眼下只将心眼儿略略下沉,上浮天真,“我哪里会烧饭呐,是我叫厨娘做的,没得再叫大奶奶一个人操劳了,我能分担些只是一些。”   只瞧亭子里小月歪一下嘴角,算是应她,仍踅回去纳她的鞋底,三方这一交回,各自心里像是都有了数,短谈之后,只等小丫头子收拾完院子,便各人沉吟着心事忙开。   时下一过,月芽似钩,渐至肿秋。府中有条银杏夹道,现已遍布金黄、独自寂寞。   满目金黄里骤然落了个身影,一袭月白凤尾裙摆扬不尽的嫣红木槿花儿,谨慎的步调里透着丝丝欢愉,欢愉间洒下一缕春风得意。想来是心情大好,她伸手接了一片正巧潲来的银杏,捏在指尖转着,一路行至轻纱院落。   探脑一瞧,真是事事顺心,恰逢慧芳不在。烟兰两眼霎时眯起成缝,直往宋知书院儿里钻。那一个正歪在榻上看书,支一条腿,靴子尖儿一起一落,像是在盘复不知从哪个销金窟里听来的小曲儿。听见动静儿,他垂下手一瞧,“你怎么来了?仿佛听说你病了啊?”   “我是病了,”烟兰伸手拉他起来,将软娇娇的身子斜倚进他怀里,双唇撅出个妍丽与得意,“现在又好了。”   搂着温玉在怀,只将方才锁读的诗书尽抛云外,“什么病啊,两三个月了才见好?”   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①,可这多情未必就是真心,不过是他随手捏来一句闲话,却得她感激涕零,竟然眼兜两汪痴心水,从袖里抖出一张纸来给他瞧,“你看这病得巧不巧?这个病,倒是将我心治好了。自打慧芳姐回来后,你就再没找过我,我心里想着你既不找我,我就仍把你放到心底,老老实实做我的丫鬟。谁知,这一病,我也不得不来找你了。”   细瞧来,那纸上,端的是风月结果、玉兰生根,将宋知书瞧得一楞,“你有身子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眼中只见惊不见喜,叫烟兰的心直坠一层,她也拿不定主意了,只胆怯地望住他,“就我之前吃不下饭,我只当是天气炎热没有胃口,后来又有一个月月信不来,我便辞回家养病,谁知上个月还是没来,我便偷偷找了大夫来瞧,大夫诊脉说是有了身子。我的二少爷,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呀?”   “高兴,自然是高兴!”宋知书再瞧那宣纸,这才徐徐笑起来。心里似乎将苦辣酸甜都揉在一处,揉出一个不幸之幸出来,他匆忙朝烟兰瞥一眼,又回到纸上,“我要赏你,你想要什么只管说来,金银珠宝、钗环头面,我都给你!”   “真的?”烟兰霎时环住他的脖子,献出一生的无怨无悔,“我既不要金也不要银,我就要光明正大的同你在一起!”刹那,那张玉兰初开的脸上落魄无限,“你不知道,自打慧芳姐回来以后,我想来瞧你也不敢,生怕她晓得什么,二奶奶虽然不怪我,可叫她晓得了,只怕比二奶奶还不能容我呢。你是晓得她那性子的,头先能将娇容的脸给毁了,难道还能对我手下留情?”   这张诊书无疑是宋知书心头的定海神针,他只顾着高兴了,哪里还顾得上许多,承诺譬如西风,张口就来,“改明儿我就抬你做姨娘,你放心。你这会子且去,我到二奶奶屋里去同她报喜。”   烟兰自然是高兴的,从他怀里旋裙起身,连连望他多眼,将毕生喜乐都呈现在这些眼中,“那我先去了,明儿我就回来伺候了,你问准二奶奶,想必以她的度量,一定是能答应的,我明儿来听你的好信儿!”   她方游廊至下,宋知书便理了衣摆起身,将胸前垂带春风得意地撩至脑后,换上平日面容,绕了门往隔壁屋里去。   屋里,楚含丹正在摆弄一只和田玉冷香炉,手上捉一支镏金长柄铜香压,有一下没一下的压着香灰,听见他轻浮的步子,连眼都不曾抬,“这是在哪里又折了什么野香兰,高兴成这样儿?”   宋知书也不气,叫来夜合煎茶,手折进牙白银如意纹的袖中抖出个什么,往案上推至她眼底,“二奶奶瞧瞧,烟兰这丫头是有福气的,才一遭就有身孕,那肚子是不是比你的争气?喏,眼下你也不肖惧了,不管是谁生的,都是你我的孩子,你也就用不着听别人的闲言碎语了!”   每每两厢交逐中,他总是这样,说的话儿真假参半,生怕别个知道他心里到底如何。这自然就惹得楚含丹只信自个儿愿意信的部分,只当他是挖苦自己。然而她才不是惧,耐心压好冷香灰,握着香压往炉璧上轻轻一磕,“叮叮叮”好几声尖利脆响,如她的心,又冷又硬,“那好啊,我这里先恭喜二少爷了。既如此,怎么好再叫人家做个丫鬟,我做主,抬她做姨娘吧,二少爷,我能做得了这个主吧?”   “自然能,”眼落那香炉,里头平整冷灰,可不也恰如宋知书的心,伶仃粉碎。或许秋来,他觉得他也似风中凋零的落叶,有道不明的辛酸,那辛酸涌至鼻尖,苦涩涟涟,“我就知二奶奶好贤惠,所以已先许给她了,她头一遭跟了我,也算清白,不似那等牵三挂四的人。请二奶奶一定郑重些,该有的礼节一定要有,别叫她受了委屈去,倒叫人瞧她不起。”   所谓“牵三挂四”可不是暗指自个儿嘛,楚含丹轻哼一笑,并不想与他的若有所指争辩,只因在这一眼看不见边境的府邸、望不到尽头的人生里,她心里渐渐只余下这一个“光明正大”。她手里换上莲花模,另一首舀了香灰往里填,不见唇齿,只见其头上凤吐珍珠的金步摇随她的笑在荡漾,“真是难得,二少爷也对人用起心来。只管放心,我虽头一遭办这种事儿,多问问婆子们规矩就是。”   ————————   ①宋 柳永《玉女摇仙佩·佳人》   43. 暗算 两方算计除凤。   香烟袅袅, 隔着淡薄烟雾,宋知书将眼直望过去,好似望住半生羁绊。   轻霭对面, 有“哐当”一声, 楚含丹懒懒丢下香箸在案, 迎面朝他瞧过来,“二少爷要抬烟兰做姨娘, 也是应当,我自然是应的。只是慧芳那头怎么说?人家跟你这样久,虽无功劳也有苦劳啊, 就叫她眼巴巴这么看着?”   宋知书将茶一饮而尽, 扶案起身, “二奶奶未免也贤惠了过了头,慧芳不用你操心,我自会赏些头面首饰安抚她。”   话儿虽这样说,可他到底是甩手就不管的人,撂下这话出了这门的当头就抛往脑后了。   要扶上烟兰, 只不过是因她怀有身孕, 想拿这孩子堵堵太夫人的嘴,没得叫她老人家看楚含丹七八个月无孕之身心里总是不爽快。   他这厢出去, 夜合忙凑了来收拾茶盏, 迎腰提裙坐上他原来的位置, “小姐, 姑爷要抬举烟兰, 这莫不是个好时机,想那慧芳必定是不服气的,一置气闹起来, 她两个都不安生,岂不是好?怎么你还要提抬举慧芳的事儿来?”   “我自然晓得的,”楚含丹拂开香炉,理着霞彩栀子花儿娇纱裙盖了脚面,前凑两分,“我先问问他心头是个什么主意,我自己心头才有数不是?你瞧,他既然这样说了,我们也只管找慧芳过来略激一激她。你去瞧瞧她在外头没有,若在,叫她到我屋里一趟。”   替她撩过一缕碎发,夜合临窗望去,在院中淡扫一眼,未瞧见慧芳身影,“好像说是打水去了,恐怕还没回来呢,若她在,那烟兰还能这么轻巧进到姑爷房里?”   二人乜笑一阵,默契地将眼着落于外头幔纱扬舞。眼看日子一天凉过一天,而美人脚上的软缎鞋直朝前路奔着,离春越来越远。   老井边儿上,慧芳才打上来一桶水,和另一个丫鬟担着一路晃荡而去。一不留神,溅出一片水花儿湿了裙面,引得她朝那丫鬟恶骂几句,“你是没长眼呐?要你干什么使的?针织女红一概不会,连做点子使蛮力的活计都笨手笨脚的!”   那丫鬟赶着赔罪,颔首间又溅出来一片,气的慧芳“啪”一下摔了担子,水直往石阶下头泼流去,“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没长眼就罢了,连胳膊也没长不成?既然无用,不如剁了去!看我回去不打你几板子!”   将那小丫头子骂得跪倒在乱石阶之下,她这得了意,旋腰扬长而去。   赶不上,撤下秋裙换新妆,便有冬恨夺路来。她正往屋里去呢,才绕过小池到游廊,便听见夜合立于屋前软软招手喊她,“慧芳、慧芳,你来……。”   游丝软带的一双手招魂儿似的捕了人去,方进了屋子,即见楚含丹在软塌上歪着斜目过来,这一瞧倒如惊梦似的将她惊坐起,“呀,你这裙子怎么失了一大片儿?还不赶着先去换了来,仔细贴在身上着凉。”   软一调、硬一调,将关怀里的嗔怪之意浮于言表,惹得慧芳不好意思起来,牵着裙儿过去,“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沾了些水,二奶奶叫我可不敢耽误了,您有什么吩咐的?”   楚含丹敛起笑,招手叫她对坐过来,将那张澄心纸推到她面前,“你瞧,可是正事儿不是?你我都是无用之人,这么久了也不见个动静儿。你瞧人家烟兰,不声不响的就珠胎暗结。今儿她拿了这诊书去找你那位爷,倒是没说别的,只说要二少爷光明正大、敲锣打鼓地迎她来做姨娘。你二少爷又拿着来和我说,我还能如何?自然是应下了,又想起你来,到底你也是二少爷身边儿的人,这等事儿还是要知会你一声的。”   那慧芳一面听着,一面将纸上的字细细瞧来,字字句句,好不锥心,越瞧到后头,脸上只若数九寒天,刮不尽的烈烈冬风。半晌,她才从纸上抬头,抖着下巴,“您就应下了?”   “啊,我只得应下啊。”楚含丹只将万不得已化为一声凄叹,“你也是知道的,我从进到这里开始也有七八个月了,肚子一直不见响动,太夫人对我早已颇有微词,我也是抬不起头来,如今有了这事儿,我还能不答应不成?别说是我理亏,就算是我膝下有个一男半女,男人家纳妾,我这个为妻的还能驳他不成?”   慧芳眼珠子早已滴溜溜转了一阵,待她说完,立时便挺直了腰枝有理有据地说来,“我的奶奶,我们那糊涂爷不明事儿,可您是最最聪慧的人,真就由得她说不成?哪里知道她是从哪里抄了这张笺子来,何况既无您和太夫人的示意她便能明目张胆的将那糊涂爷勾引了去,怎知她就是行为检点的?即便是有了这胎,也不知是哪里的野种呢!”   言至此,楚含丹亦低眉忖度一会子,适才恍过来,“你说得也有理,若果真二少爷的,自然亏待不了她,若不是……,是我糊涂了,这种事儿,还是应当慎重些。”   她将软唇一咬,咬出千百个为难,“只是这事儿若我去劝了,你们那二少爷恐怕不领情,未必不会反将我视作那等妒妇,我倒不好去说了。慧芳,不如你替我操这个心,去劝劝他再请大夫来瞧过。”   得偿所愿后,慧芳将那笺子折了放入怀中,髻上两枚金樱小钿对日照着,一晃眼,便有伶俐一笑,“二奶奶放心,我尽心去劝,就算不为二奶奶,也是为我们爷。”   楚含丹抬脚下榻,亲自起身送她半步,盼她这一去,即能有死有伤,无论伤的是哪一个,她自己都是稳收渔翁之利的那一方。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①。   这微雨只将寸草润了一遍,倒未及入土,故而体健之人是连伞也不必撑的。小月最深信自己福大命大,见其一路行来,沾湿浅纱一层,凉悠悠熨贴在身上,倒将她心头的恨浇息一寸,只于渣滓下沉后上浮的冷静。   至一院前,只见梧桐成毯,她踏了焦黄枯叶,“嗑哧嗑哧”几声折进院中,见得炊烟盘桓,闻得饭后余香。她进了间屋子,里头正有洒扫的厨娘,她朝一个臃肿背影柔喊一声,“赵妈妈。”   赵妈妈应声回头,将她上下一扫,眼中不耐烦至极,斜依灶台,扬起不阴不阳的调子,“你来做什么?不是才给你们院儿里装好饭过去?喏,鸾凤前脚刚走。”   “我方才在路上瞧见她了。”小月雷打不动,任凭她多少白眼儿,还是笑得可人儿,“我们大奶奶忽然想吃个清抄枸杞芽儿,遣我来要一个。”   不提便罢,一提赵妈妈更是满脸怨愤不屑,“你们大奶奶怎么不自个儿来抄?哼,从前我见她伶俐可爱嘴又乖,一到我们这院儿里来,凡事亲力亲为,我要替她切菜,她还说‘妈妈您坐着吧,哪能麻烦您呢’,我只当她是乡野来得不摆那些小姐姐奶奶的款儿,原来啊,哼,都是哄我的!”   这一开口,就是好大堆抱怨泄闸似的关不住,“哦,现如今倒想起摆起架子来了,自己不来烧饭了,反遣个丫鬟来压我们。那鸾凤一来,倒摆出十二分的架子,要我们做这个做那个,我说‘我们这是小厨房,只会做一些家常的,若要山珍海味,还得请那边儿屋的大厨掌勺才是’……。”   只见那眉上郁愤难填,一起一落间,两个手还掌心抵掌背的拍起来,“谁知她不信,还到她娘那里吹了耳边风,她娘又说动我们管事儿的,倒先罚了我两个月的月例银子!如今她要吃什么清炒枸杞芽儿,你只管和她说,我不会做!她想吃,叫她自来!”   听了这半晌,小月已得了个意外之喜——原来这赵妈妈对鸾凤早已心生怨恨,正好,就捏了这个作法开端。   她将肩一软,忙围上去劝,“妈妈消消气,您先听我说,这事儿我晓得,我倒要替我们奶奶说几句公道话儿。您同我们奶奶原先早晚在一处烧饭做菜的,可瞧她是哪种仗势欺人的人?”   那赵妈妈侧过身去,面不曾露给她,只将耳朵凑来半寸,似有松动。见状,小月软软搭了她的肩,“妈妈别急着生气,我们奶奶也是有苦不能言呢,这不,今儿哪里是要吃什么炒枸杞芽儿,是叫我借了这名头来同您赔罪呢。”   至此,赵妈妈总算迎面转身,拧着参差不齐的两道眉轻问,“这是什么理?”   “唉,我同您老人家说吧,我们大少爷本就不会说话儿,每日得我们大奶奶伴着,我瞧着倒是开怀许多,我们大奶奶自然也是欢喜在心的,两个人整日眼对着眼喂饭喂水,连我们这些老人儿都不忍去打扰。偏那鸾凤来了,恨不得讨了这个巧宗儿去,便自做主接了我们大奶奶所有活计。我们大奶奶也不敢同她争啊,她是太夫人指派过来的,谁敢说她半句不是?”   “那如此说来,不是她得势欺我,是那鸾凤硬揽了这些活计,倒又推到我们身上来?”   “可不是嘛,我们大奶奶能从哪里长得势呢?”小月接过她手里的扫帚搁下,扶她往长条凳上落座,“原是那鸾凤来时太夫人便说下,若她服侍得好,以后好给她涨银子的。咱们府上这位太夫人您还不知道?专会做这些不费吹灰又能驳个好名声的事儿。她自个儿要做这个巧宗,却不挽起袖子自己干,反倒支使起妈妈来,别说妈妈,就连我们院儿的一众人也不得不让她几分!”   话儿一说开,赵妈妈便展眉笑起来,“我说呢,瞧明珠不是那样儿的人,时常跟我们这些老婆子有说有笑的,身段儿放得比那起自小丫头们还低。”言罢,她拍手站起来,“你坐着,我去给她抄个枸杞芽儿,回去告诉她,我们这屋里的妈妈婆子们都怪想她的,叫她得空还来。”   这厢闹罢,仍起了火,择了菜入锅。小月在一边瞧着,舒眉一笑,“赵妈妈,我们奶奶还说了,让您别得罪了鸾凤,她是有头有脸的人,她吩咐下什么您只管做什么,没得再受罚。”   赵妈妈一头翻锅一头回她,“我也不敢得罪她啊,头回同她争两句,两个月的月例就没了,那可是二两银子啊,我闺女的嫁妆又得愁上半年!”   时下菜已炒了出来,小月接了碟子,一面往食盒里装,一面巧劝,“妈妈别急,等我回去同大奶奶说了,她是菩萨心肠、吃斋念佛的人,必定是要将银子补回给你的。”   那赵妈妈自然欢喜,挽了食盒亲自送她出去。外头已是阴天,小月跨了食盒绕过园中直直回了自己的屋子。一碟子枸杞芽就摆在她桌上,直到起了冷油腥也没人动过。   月华初升,她点起蜡,侧眼扫见那盘绿油油的菜,一片散花如意烟罗绣轻轻拂动,唇间“啧啧”两声儿,便在床架子西侧的黑暗中唤出一条獢獢犬,好时机正如这只满身绒毛凶巴巴的狗儿悄然而至。   她将枸杞芽儿倒在地上一个小木盆中,蹲身下来从头至尾轻拂它的身子,散开的乌发垂遮她的脸,只余黄辉中一条轮廓,“诛碧,你慢些吃啊,又没人同你抢。”   那狗儿置若罔闻,仍低头狼吞虎咽,慵烛里露出凶恶獠牙,撕破长夜。   人静之际,满府里只有廊下几个零落灯笼,如重门怨妇不死心似的燃点着青春盼归郎,燃尽寸寸青灰人不回。   悄阑之中,青莲借着月光摸出房门,踅进隔壁院落,猫着腰轻推屋门,“吱呀”一声儿,不肖片刻,里间便燃起微弱烛光。她抬帘进去,就见宝幄挂起,明珠擎烛起身。   她赶了两步扶她,又将穿鞋一双素靑绸面鞋替她摆正,嘴上却埋怨着,“你躺着说吧,何必起来,夜里怪凉的,可别招了风寒。”   一面说,一面送上一盏银渡浮雕莲纹烛台,明珠接过,将手中红烛插上去,搁在案上拢了肩头湛蓝撒花长褙,唇上撅出一朵妍丽映山红,“我不怕凉嘛,姐姐你坐下说话儿。”   回首帐中,另一位也起了身,自去另一案上倒了两盏清水,一盏自饮,一盏递予明珠,“你先喝口水,我听见你嗓子眼儿里干得很。”   青莲抬眼一望,望见这位唇上也是绮丽殷红,暗一想,猜准儿了方才二人必定在垂幄里头唇齿相接来着,她低眸暗笑,只等着他仍旧坐回床上去方拉了圆凳坐下,“明珠,你猜得没错儿,这小月的确和荃妈妈有过节,我前头才同她道明鸾凤是荃妈妈的女儿,后脚她就往厨房里去了。”   “她去厨房做什么呢?”明珠把盏拧眉,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究竟也不得而知,”青莲参不透其中道理,只将自个儿揣测说与她听,“鸾凤自打过来了,就只往她房中、这边儿屋里、还有厨房跑得最多,另两样不必说,只这厨房……,这些时,你和少爷的膳食都是她管着的,我猜小月是想从这上头做文章?只是不知她要如何做这文章?”   低眉一瞬,明珠还是暂不得头绪,倒是床沿上坐着的宋知濯硬声儿道来,“嫁祸于人。恐怕她是想在菜里做些手脚,害我在次,嫁祸给鸾凤是真。”   “啊?”明珠半信半疑,回首与他,“她害你做什么?你跟她什么事儿结下的梁子,怎么没跟我说过?”   说起危关性命之事,他却不急,只作浅浅一笑,轻松泰然,“我与她无冤无仇,但也无恩无惠。她这人原不简单,当年我好转之后,便将院内之人的底细都叫明安去查了来,各人都有迹可查。唯独小月,只说她是亲人俱无,自个儿卖身进府,前尘往事倒无从查起。”   明珠寸了片刻,多思一时,“这有什么,没准儿就是真的呢?”   “既然如此,她又是怎么同荃妈妈结下的仇呢?”他穿着一身暗蓝祥云纹浣花锦寝衣,自床临下,缓缓踱到案边,“你想想,荃妈妈身后是谁?她同荃妈妈结仇,是不是也同太夫人结了仇?我猜,她要给我下毒栽赃给鸾凤,是想将鸾凤这条绳上的人都牵扯出来,岂不就是一箭双雕?”   “我的老天爷……,”明珠吐舌露粉,惊得忙劝他,“那你可得当心些,若她真是要你做这枚‘引子’,岂不是不管你的死活?”   他也拉一根凳坐下,朝明珠挤眉一笑,“不,你反倒还得助她一助。”   余下二人各自沉吟片刻,还是明珠先豁然开朗,抬首一笑,“我晓得了,她利用咱们,咱们也利用她!”回首望住青莲,见她似乎还迷离不悟,她自解说,“小月的仇人,正巧不也是咱们的仇人吗?她想借咱们的名头报仇,咱们也恰好借她的手,故而这毒药,咱们还得助她一下。”   这晌,青莲才吁出一口气,“哎呀我的天,怎么这样绕来绕去的?”明珠以为她还未醒,正欲再细细解来,却见她摆袖一笑,“好了好了,你不肖说了,我明白了,你瞧我就是那样蠢笨的货色?”   “哎呀,”明珠折颈倒在她肩上,两手捉了她的臂膀软软一晃,恍如在闺中做了个母疼姊宠的小姑娘,一颗心也跟着盈袖软绵绵荡起来,“青莲姐姐哪里笨?分明是女中豪杰、闺中英雄!你瞧,你日日都要训我一番才罢,既是你妹子,你就当多疼我些。”   青莲伸出食指,朝她鼻尖上点点,“你呀,在别个面前又有眼力见儿又识礼,怎么独在我面前这副样子呢?可见是仗着我待你好,便越发的蹬鼻子上脸起来,如今还要拿起我开涮,嗳,我惹不起你自躲开吧……。”   眉目飞扬,提裙而起,竟似飞蛾蹁跹而去,明珠在后头敛住笑,软软哀求,“我是把姐姐当亲姐姐看嘛,自然就多在你面撒些娇了。”   人走后,宋知濯依旧折回床上去靠着,久等不见明珠上来,撩了帐子一看,她还在桌上把盏,双肩单弱地撑起一间长褙,撒花儿料子披在身上,是以孱弱之躯熬过霜冻,屹立在下一个春天。   好半晌她才撩了帐子爬上床,樱唇点点翕动,“我实在想不通,小月到底与太夫人荃妈妈有什么深仇大恨,也值得她犯险至此。”   宋知濯双臂靠枕,正瞥见她掀开自个儿的被褥,忙扯她一把,“嗳,夜里怪凉的,你就跟我一道睡吧。”   她手扯被子,暗思一刻,还是丢下往他被褥里钻去,“成吧。”   适才抱得温香满怀,双双直转入梦,只闻花鸟蝉鸣、重回春末。   夜褪下一层颜色,凉风萧瑟、晨有冷霜,天边是幽深的蓝,似跌入千尺万寸的海底。明珠起了个大早,迷迷糊糊中恍然回到庙中,寐着眼摸下床来,像是在寻摸什么。   那淅淅索索的动静儿将宋知濯也吵醒,撩了帘子在黑暗中寻她一缕倩影,定睛一看,瞧见她正缩在墙角,手指自飞鹤烛台往上摸索,嘴里还在嘀咕呢喃着什么,分明是半梦昏沉,不见天晓的糊涂模样。   宋知濯恍起了坏心,撑起枕头,将声音拖得温柔绵长,“明…珠…,你…在…找…什么?”   墙角那抹身影似梦非梦,浅笑着纱纱的嗓音答他,“师父,我在找我的担子啊,不知道是谁给我放这里来了,我还得赶着去挑水到厨房做早饭呢。”   话音甫落,她便抖着身子清醒过来,抬眸四顾一番,一时倒分不清何处是现实何处为梦境了。   幸而下一瞬就响起宋知濯安魂之声,“快上来吧,地上多凉。你起这么早做什么,天都没亮呢。”未闻那方动静,他沓着鞋下床去牵她,将她拉回床后,又踅身到案上点了支蜡烛,一面挂帐,一面问询,语中折进温情无限,“怎么了?梦魇了?你坐着,我去给你倒盏热水,喝过就好了。”   烛火一颤,明珠方才清醒过来,泄一缕缓神过来的浅浅笑意,捋过鬓角一缕垂发,“没做梦,就是起得早,一时没清醒过来,以为还是在庙里时,要去摸了扁担挑水,半天摸不着,就给你叫醒了。”   他坐下来,两个拇指在她额角太阳上缓缓按着,“今儿起这么早做什么?”   ————————   ①宋 柳永《戚氏·晚秋天》   44. 布局 织下天罗地网   “哎呀, 这一耽搁又快赶不上了!”明珠慌里慌张在妆案边一个髹红楠木平架上取了衣裳套上,手上系着带子,又得他下来替她撩出罩进衣裳里头的乌发, “我要去厨房同赵妈妈打声儿招呼, 你不是说要助小月一助?”   宋知濯捉一根软缎递给她, “是这样说,可你也不必起这么早啊。趁她没在厨房就成了。”   她撩了长发, 十指青葱灵活绞弄几下,不时绾出一条辫子,浅蓝丝缎与发相缠, 缠成人世间点点羁绊, 宋知濯的心自然也缠尽里头。   灯影度明, 明珠临出去时,顺手在妆案的梯笼里头抄了个什么藏在袖间,宋知濯也没大在意,还躺到床上去等着天亮。   她冒着将明的天色自去,不曾想外头露重, 花间里的露珠逗留着她的衣裙, 仿佛有群姝嬉笑、乱语不舍。   云滚天际已有点点猩红,瞧着也是个好日头, 明珠来了兴致, 捉裙临边去、将背脊弯成将落的明月, 打花丛里摘一紫龙卧雪、朱砂红霜、泥金香各在手, 凑到鼻翼下一闻, 唯有清香,倒也不输金桂。   踩过梧桐进了院落,已闻得鲜香扑鼻, 有涎液自她颊腮涌出,虽无人瞧见,她却先羞垂了脸。   天色才是将明未明,但厨房自然是这个府邸最先醒来的部分,只见里头三五人等已经忙开。明珠撩帘子进去,几个婆子掌勺的掌勺、切案的切案、烧火的烧火,好几个灶炉大锅同时忙开,还有蒸笼上白烟袅袅。   多时不来,她倒对这里生出了亲切之感,满腹沉吟,只念烟火人间。四顾一周,总算在六七层大蒸笼后头瞧见赵妈妈的声影,她忙捧花奉上,“赵妈妈!”   那赵妈妈下得一哆嗦,将一个肥胖身子抖得跌宕,斜眼一瞧,登时眉开眼笑,“呀,你怎么今儿来了?你院儿里那个小月昨儿才来,说你要给我把鸾凤那丫头扣了的月例银子赔给我,没想到脚步这样快,今儿就赶着来了?”   “啊……,小月,”明珠拖着长长的音,脑子里思绪也拖了个长,就着她的话儿往下接,“是呢,昨儿让她来替我瞧瞧妈妈,只是她倒未和我祥说月例银子的事儿,您再同我说一遍?”   只当她带着银子来呢,听这话儿,又像是小月没回明白,赵妈妈垂下失望的眼,将与小月说的话儿一五一十复给她听,最后重重一叹,“唉!我只当你今儿是拿了钱来补给我的,罢了罢了,你在这里也不容易,我老婆子就不要你的了。”   眼瞧着她别了身子揭了蒸笼,竹编的缝隙里顿时白烟涌出,清香四溢,可不都是些白白胖胖的馒头嘛。明珠倏而回想起小时候,难得她娘蒸了一屉油抄豆腐馅儿的包子,给她咬半个,自吃半个,剩下的留给她爹与她半大的弟弟……   恰时赵妈妈旋过身,抛绣球似的左右抛着个馒头,“来,赶紧吃,去拿个碟子来,仔细烫!”   馒头松软,还能撕下一层一层的皮儿,上好的白面,明珠倏然也馋了,正欲下口,恍然想起来什么,软指折入袖中,再出来时,手心拖着两只彩蝶细对簪,通身金造,唯独蝶翅只弯了金边儿,中间嵌满红、蓝、猫眼石、绿松、玛瑙等碎宝石。   她捧到赵妈妈眼皮底下,引得她惊了一下,“银子我没带,想必小月会给您带过来。我出来时带了这个,给妈妈的女儿,将来她嫁人时戴上,岂不风光?”   赵妈妈瞠目哑然,将心定了又定,好半晌才推会她的手,“我是那等贪心不足的?你说补两个月的月例给我我收下,可这个收不得,我赵婆子也是晓得分寸的。”   她侧了身,头上两个珍珠小钿立时光华渐散,像是在这对金簪面桥抬不起头来。明珠托过她的手,将簪子硬塞过去,“妈妈说的什么话,我才来这里时,还是妈妈没有低眼瞧我。我一个出家人,也戴不上这些,妈妈只管拿了去,算是我提前送的贺礼,希望妈妈的女儿能嫁个好人家。”她收回手,眼珠子转一圈儿,掬出个韩直的笑,“妈妈若是心头过意不去,就帮我一个忙吧?”   正想问,却听得院中响起鸾凤懒长的音调,“赵婆子,我们院儿的饭做好没有?”   明珠惊心一跳,慌乱中四顾下来,唯有一个冷灶可藏身,幸而她个头不太高,身子有荏弱,却也蹭得骨头稀疼才钻进去。   里头四壁冷灰,连脚下都是软软一层柴火灰,避无可避,她干脆破罐破摔一屁股撩下,静静从外头锅碗瓢盆的杂声里分辨出鸾凤的声音。   “今儿怎的没有蟹粥?我昨儿走时不是吩咐下的吗?”   高高在上的音调里透着一股子威严,明珠暗忖,倒有她娘的几分真传,接下来又听见赵妈妈略微敷衍嘲讽之声,“姑娘瞧瞧哪里得空?这天不亮,我们就要忙各房的饭食,又要顾着下人们的嘴,你瞧,忙了一个时辰了还没做完呢。”   鸾凤抬眼望一圈儿,各方皆忙,只装作耳聋眼瞎不顾这方,她生了气,臂抱胸前,乜眼瞧着,“赵妈妈您是越来越会当差了,起先我没来时,你就每日粟米粥搪塞大少爷,现如今我来了,你还是这个性子不改,想必罚你两个月的月例银子还是罚得轻了,这么着,我再去与你们管事儿的说一声,让她再罚您个一年半载的。”   作势丢下臂就要出去,被临门口一个婆子笑脸拦下来,“姑娘消消气,赵妈妈同你说笑呢,蟹粥早熬上了,就在锅里煨着呢,现就给你盛出来!”   这才罢,又有旁人凑了来奉承着劝一阵,将一应饭食收拾进她提来的象牙食盒里,千好万好的将她送出去。   临窗望她走远了,几个婆子才将明珠拖出来,瞧得她身上脸上全是黑灰,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打了水给她洗脸顺辫。赵妈妈挥散众人,掏了自个儿的绢子沾湿替她细擦着。   二人蹲在冷灶后头,赵妈妈朝上顾盼一眼,抑声儿问,“你方才说要我帮你什么忙来着?”   明珠也朝上张盼一眼,倾身过去,声音若蝶振翅,将赵妈妈的怒从心底扇起来,“原是太夫人瞧我不惯,非要在我身边儿安插个耳目,我虽然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却收这鸾凤处处摆布,还在少爷面前挑唆我这不好那不好、外头那些千金小姐好,亏得我们那瘫痪爷不会说话。我虽然心善,却也不是任人鱼肉的,故而小月出了个主意……。”   适时,赵妈妈倾耳过去,好一阵嘀咕,可见赵妈妈脸上忽白忽黑,最后往她臂上一拍,“不成不成,这要是出了人命可怎么好?”   “出不得的,您放心!”明珠将杏眼掬一汪水,可怜兮兮地将她望住,“不过就是要拿她个错处,那饭我也吃呢,难不成我还要将自个儿药死?您只管放心,届时问下来,你、我、小月,咱们三家齐口,就咬到鸾凤头上去,届时别说她,就连她娘也讨不着好!”   说着,她两掌合十,连连摆起,好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即令赵妈妈心上软了半寸,思及前仇就恨,她将坛大的肥头发狠地点上一点,“成!你且去,这事儿交由我,我赵婆子做了这几十年的厨娘,保管儿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   商议妥,明珠携花儿而去。阡陌幽静,四方无人,只有雀鸟依枝,叽喳嘲弄着谁。   日头照着半片美人樱,晦暗与光明半开,其中紫红相间、粉白穿插,艳丽八方的颜色正如浮光软锦,织出一张罗网,朝鸾凤兜头罩去。   而鸾凤自诩聪明,哪里望得见头上三尺扑来巨网,仍做尽职尽责的模样,跨了食盒摆腰进屋。   屋里没有明珠,只有在倚上木讷的大少爷及明安一人,明安正要扶起宋知濯,一瞧见她,便些微尴尬的住了手,垂到一旁去等着。   鸾凤摆上饭菜,顾盼一圈儿,“大奶奶呢?怎么大清早的不见她,眼瞧着用饭了她还出去了?”   一时静默,明安跨出一步,“我进来时就没瞧见她,恐怕是去要什么东西去了吧。”   一应碟子碗筷摆放好,鸾凤仍不走,闲闲立在一边儿,巧笑着与明安交酢,“我记得你是咱们大少爷的小厮,从前倒是不常见。说起来,大少爷自打病了以来,你们平日里跟进跟出的小厮倒是都闲下来了,却每月按时按例的领银子,这差事还真是好当呀,不像我们这些丫鬟,这里闲一处,另一处自有安排,总是忙个手不停。”   斜打入的光明里有桂树银斑碎银,宋知濯的心只随这叶影微颤,倒不是为了鸾凤有意无意的套话,他晓得,明安自能应付。不过是为了明珠离去的光景,从她走后,他就开始等,每刻都似度日如年,有时他也暗笑自己,分明胸有大志,心却被情爱所绊,脆弱到,眼不见她,心就想她。   心在九霄云外,耳边却是明安粗砂的嗓音打着太极,“嗨,姑娘说的哪里话儿,我们这等子人也是一样,今儿被主管支使出买这个,明儿又去买那个,整日不得闲!我倒是盼着少爷好了,还带着我们骑马吃酒、逍遥自在呢!”   “说起这个,”鸾凤朝他迎风摆柳地过去,不知何时抽出的桃花折枝绣帕软软一挥,挥出个蝶影万千、媚态绮然,“你每日都进来替少爷收拾,瞧他可好些了?”   “唉……,”明安低低叹惋,似将自个儿的前途都叹进这一声儿里,喘出十万个不能得意,“若见好就好了,我们这些奴才也跟着享福不是?眼下莫说没讨着好,反倒处处受气!只说我们这起子是‘无头的马,踅着腿儿乱转,转到老也转不到出路’,你听听,可气不可气?”   鸾凤巧酌,板起脸来,斜眼儿点响窗户外头,“谁说的?这起没王法的嘴,连主子也敢议论?说出是谁来,我报给管事儿的打他!”   那腰肢挺得似二月的腊梅,六月的菡萏,明安一瞧,眉间射出丝丝放浪,迎上两步,挑眉一笑,“还是姐姐心疼我,只是姐姐,您再疼我些,容我把活儿干了好下去歇着。”   “什么活儿?”   “还能是什么活儿?”明安又向前半步,跨出暖洋洋的光束里,直逼到她眼前,粗砂的嗓音拐着暧昧的弯儿,“还不就是脱了裤子撒尿?姐姐想不想瞧一瞧?你一瞧了,保准儿你夜里也想着,若想着,就派人到我屋去传我,小的必定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那鸾凤早已气涌难堪,从脖子根儿红到脸,跳开一步,桃枝绣帕掩着嘴歪啐一口,“呸!我瞧你看着乖巧伶俐,这才与你多说两句,没成想你也跟外头那些灌了黄汤似的不醒事儿!”   她扭了裙边儿出去,总算余得满室清净,明安临窗探脑一瞧,见她已折入院外亭子里,正巧对望过来,他便没皮没脸地挑了眉头、送出秋波,又得她哑啐一口后,他方拉笼窗户。   宋知濯憋了半晌,此刻也缓出个哑笑,“你小子,什么事儿学的这些没脸皮的话儿?”   “哎呀,天天与二少爷的小厮打交道,现成儿的话还不是张口就来?”他从床底拿了夜壶,提了冷茶壶望里倒,边倒边说,“少爷,最近外头恐怕会生变,景王分明被幽静在府中,却总有人暗中往来,其中就有咱们老爷。再有,景王像是抓住了延王什么把柄,最近他部下的人频频离京,大概是在查延王什么罪证。”   阳关被闭在窗外,仍然不死心破窗一层,宋知濯就在这半暖半凉中思索着,“宋追惗果然是景王那头的人……,眼下瞧来,延王必定兵败垂成。……这么着,你找人探听着赵合营府上的动静,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来报我,记住,先不要同他说我好了的事儿。”   推开窗,又是昏昏沉沉的阳光扑朔进来,顷刻驱赶尽屋内的阴谋算计。   另一个能操诡计的大师布局归来,她罩一件对襟撒花鹅黄底褂,素草绿留仙裙,腰间系着条藕粉芙蓉汗巾子,脸上是烂漫天真、笑靥如花,恰如她手中一朵泥金香,撒瓣天真、蕊心却万丝千缕的难以算计。   一进院儿,明珠便瞧见亭子里的鸾凤,似落单的雏鸟,扑进猎人的天罗地网,只露一个茫然的背影。明珠含笑,轻手轻脚提裙而上,朝她肩头软拍一下,“鸾凤!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转身,鸾凤惊魂未定,似乎在想什么见不得光的奸计,蓦然被人抓了个现行,她三定神思,这才从慌乱中奉出和善的笑来,“大奶奶,您这大早上的上哪儿去了?我饭都摆好,却不见您来。咦,您上哪儿沾的这些灰?”   “哦,我去找了地方给菩萨焚香去了,不留神儿粘带上的,”明珠朝桂树底下的窗户望一眼,望见宋知濯半个背影,幽幽明明。她将花儿递给鸾凤,弯着眼角浅笑,“这个送给你,就当谢你每日替我分忧了。想必他们完事儿了,咱们进去吧。”   这一日状似从早饭开始,却在黎明之前,早已度尽前尘……   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尔后,秋如曾经温柔的情郎翻脸不认人,现已霜雾几层。   晚霜罩住花间、愁雾遮了白昼,而比这更冷的还有慧芳。她苦思冥想几日,仍想不通,怎么偏偏让那烟兰一朝得子?可正是这“偏偏”落到了她的头上,有此幸运、便有彼不幸,好似老天爷将原本属于她的鸿运转到了烟兰身上,她怎能不恨得压根儿痒痒?   凝露结霜,在这静悄悄夜,飞星落影的雕窗下,慧芳抱而坐,挥霍着她所剩无几的青春,接下来,会有细纹爬上眼角、青藤攀上身躯,将她凝固成一间无人所居的老房子,尘落满间、蜘蛛结网。   曾经居住它的人终于将他遗忘,在新居里摆宴开席,旧时代悄然死去、新时代粉墨登场。   榻案上燃着昏黄不定的烛,瑟瑟巍巍间,她的心也难安定。诊书上的字字句句还印在她眼前,如黄蜂蜇尾,蜇着她的眼、她的心。   此刻,她多想去问问宋知书,一朵花儿能开几季,一个女人的韶华能有几许,怎么经得住他如此挥金如土?   适逢有人推门而至,将她满腹委屈诘问终结于此。   “我瞧你屋里还亮着灯,我就进来了,没叨扰到你吧?”   来人是夜合,穿一件掩襟夹里子的软缎莲纹衫,下头云锦绉纱凤尾裙,走起路似池子里的锦鲤摆尾。她对榻而坐,细细瞧她脸色,劝慰一笑,“知道你想不通,奶奶才特意让我来瞧瞧。这都多少天儿了,你怎么还恍如梦中似的?”   慧芳瞥她一眼,又将眼别与幽暗不尽的窗外,“我没有奶奶宽宏大量,就是想不通!我跟了少爷两三年,一直不见有孕,就连奶奶也来了近一年,也不见响动,怎么烟兰一遭儿就怀了身子?未必只有她前世修了福?我们都是前世造了孽?”   “唉,你莫提这个,”烛火对岸,夜合也将愁攒千度,怨上眉头,“奶奶还和说,她恐怕是上辈子行了恶呢,还说是要找大奶奶,让她给度化度化业障。你说,这是不是没影的话儿儿?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瞧见了,一个心眼儿也无!倒你是聪明些,实话儿告诉你,你上回说的话我往心里去了,左思右想,觉着你说的是这个道理,你们和姑爷这样久都不见有孕,未道不是那烟兰有问题。”   终于得慧芳侧目,倾身半寸,“可说不是呢,就我们少爷糊涂,捡个烂货还跟捡了个宝似的。”   烛火跳跃中,她拧着脸轻笑,“我得去找个高明的大夫进来给她号号脉。”   瞧她如此,夜合心里只作顺水推舟,明嗔她一眼,“说你机灵,你怎么忽然又傻起来?那孩子在肚子里,哪有大夫能号出来是谁的?”   “可不是嘛……,那可怎么好?”   “我教你一个法子,”夜合凝了脸色,细细道来,“你先别忙着请大夫,先好吃好喝将她肚子填大,届时再请大夫来瞧,递些银子给那大夫,只让他说是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子,少爷同她才多久?”   慧芳将榆木脑袋垂下,暗思片刻,豁然笑起来,昏黄烛光中,唯有一排白森森的牙最是引人瞩目,“这倒是个好法子,你瞧我,真是笨得不开窍!”   她已心领神会,夜合也算不虚此行,泄一缕轻松笑意,“唉,这事儿说到底与我无关,只不过我眼里揉不得沙子。你瞧我们小姐,柔弱得如此,竟然叫烟兰那死丫头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勾引姑爷,她眼中只装作没瞧见,可心里到底如何呢?我打小伺候她,还不知道她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脾性?如此下去,岂不是人人都要欺到她头上去了?”   言着,绞着绣帕的手往案上一叠,将细腰肢挺得名正言顺,“我是瞧不惯的,也不能让这些狐媚货色霸占了这院子去!再则,我也替你不平。咱们姑爷未免太花心了些,有你伺候这些年还不够,仍旧什么货色都往屋里拉!如说抬姨娘,如何不抬你?可见男人呐……,都是被猪肉蒙了心!嗳,这话儿我只说在你这里,你可别跟别人说,没得惹些是非,也别让奶奶晓得了,省得她又怪我多事儿。”   事已尽成、话已尽心,她便提裙下榻要走。慧芳赶着从榻上缩下来送她,倒被她拦下,“外头冷,你别送了,歇着吧,心里宽松些,别成日叫这些人绊住了心,可记着啊,今儿这话只在你心里,别同一个人说起!”   慧芳执意相送,拉了门扉望住她,“我记着呢,你只管放心。不单单是话儿,连你的情儿我也记在心上呢。只是你原是二奶奶贴身之人,要什么没有,倒叫我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报答你。”   “且休提这个,”夜合方已跨得门去,眼下又折首回来,握住她一双手轻拍,俨似知心模样,“我不是要你的报答,不过是为了我们小姐。你若真想谢我,就将这事儿稳稳妥妥的办好了,好叫我们小姐前路无忧,这比什么谢都强。”   辞过后,慧芳踅回房内,将门楔了销,将满目的黑尽闭门外。而屋内,是幽昏的黄,烛还有限,照不明一方帐幄,更照不及里面并头成双的鸳鸯枕。   45. 往事 盘根错节   这日一早起, 不见艳阳,只有四方天际阴沉沉笼过来,不足半个时辰, 便淅沥沥下起雨。   点点滴滴砸在八角长亭、螭龙屋檐、秋花聚首中, 一地的花瓣随水流逝、碾作尘泥。不过是没有尽头的恩怨情仇。   寥落间隙的粗墁石板路上, 有一对轻见千鸟花样的软缎鞋浮着步子,小心谨慎避过水洼, 循上而望,一条霜白彩绣锦衣裙,恰似一副春意浓时的百花图。而画卷的主人, 手里正沉甸甸地捧一个靑绡玉兰花荷包, 跨过了半寸高的门槛儿。   不是别处, 正是厨房。原是下午,难得歇一会子,婆子们都在檐下坐着说话儿,有雨阑珊,回转多年, 这些或臃肿、或枯瘦的背影曾经也是韶光值春, 如今竟都随了这似水流年。   还是赵妈妈耳聪目明,听见雨打伞面的声音便扭了头来, 将身子振一振, 神采亦然, “小月姑娘, 怎么大雨天的赶来了?银子的事儿倒不必急, 改明儿送来一样的,没得把你绣鞋踩脏咯!”   小月收伞而入,依门回首, “赵妈妈,烦请您老进来说话儿。”   那伞就收在门口倚靠着,有水如注,将一片干地方劈成两道。赵妈妈朝檐下坐着的婆子颔首致意,自个儿跟进去。里头锅冷灶凉,再无饭香,只有腥腥的油烟味儿,她拖一根长凳到小月身后,“姑娘你坐。”   将荷包递上,小月捉裙落座,无有个靠扶处,她单薄的身子似在风中摇晃,却气定神闲,“妈妈,这是说好贴补给您的银子,交给小丫头子们不放心,故而我亲自送了来。……况且,我还有一事与妈妈商议。”   接过银子后,拉开荷包一瞧,里头放着些散碎银两,赵妈妈乐不可支掂一掂,不多不少,正是她两个月的月例。虽如此,她老人家实在也谨慎得很,才听了这话儿,耳边便悬起明珠的嘱咐:“小月若来,不必提我来过之事,那姐姐心思深,只怕以为我是不放心她办事儿才亲自跑一趟呢。”   “姑娘有事儿只管说来,我老婆子听吩咐就是。”   她乐呵呵地将银子尽数折入袖中,也般一根凳子对坐下,直勾勾瞅像小月,像是期待和鼓励她说出什么来。   小月也自掩襟腋下缓缓牵出条月白绣帕来,指捏中间,四角坠下来几朵水仙花儿。她掩嘴轻咳两声儿,“不知妈妈可知道什么有毒的野菜不?我屋里这半个月总是有夜猫在瓦片上蹦跶,起先不过一只,近些日竟引来一群,一到夜里就在我房上转来转去,吵得我睡不着,这两日更好,不知从哪个窟窿钻进我房里来,将我养的两盆君子兰啃了个大半。我想它们爱吃那绿叶子,因此来求妈妈,给我寻点子有毒的野菜,将它们毒死才好呢。”   “你说的是,”赵妈妈肘撑膝上,想起她要做法开端的“猫”,将肿眼泡眯了大半,只剩一条细缝里射出精光,“那些夜猫最是爱啃翠绿的叶片儿。你只管放心,难得你替我在你们大奶奶面前说了许好话儿,否则我不得搭进好几两银子进去。这事儿我替你办来,过两日你到这边儿来拿就是。”   “多谢妈妈,”小月面上感激不尽,说罢就要起身,“那我就先回去了,待这雨一停,还要收拾院儿里那些残花儿呢,您歇着吧,再一会儿又要做晚饭了。”   她撑伞而去,雨滴离落地打在枯黄油布上,“哒、哒”间断之间,谱成一段起承转合的长调。唱词里,仿佛说的是一个女人不得志的一生:白发催生,青春不在,再无闲情空对景,命丧将来无人应。   雨串珠连的另一头,是冷桂兰麝的四扇槛窗,窗台上,散碎铺陈金桂,宛若一条灿灿的通天大道,尾坠渐渐在云雾里消散,原来是明珠在捡。   她拿了个靑纹定窑盏,一颗颗拾起细小的花儿,神色庄严,像是在同曲折的未来做英勇斗争。宋知濯在一旁瞧见,暗暗笑了,从架子上取来一件自个儿的直袍披到她肩上,“你拾缀这桂花做什么呢?临窗怪冷的,穿得这样单薄,仔细受凉了,夜里我可再不起来伺候你了。”   说起来,不过仲秋第二天,明珠在井边儿洗衣裳,打水时溅了一身,只作没事儿,仍旧将衣裳洗完才回来换,可是追月不及了,一路上吹了好些风,衣裳还没换玩呢就打起喷嚏来。直到夜里,果然开始烧起来,软软一个身子浑身滚烫,贴着宋知濯,连带着烫得他一个身子也炙热难耐。   那靛青鸳鸯软锦被中,一个“生命”早已生机勃勃,明珠也实属无心,只觉得他身上凉,一个劲儿往他身上拱,哪晓得,一个是病火难消,另一个是浴/火难灭。她才稍稍抬腿,两片丝滑锦缎中便触及到他孽根深重,她借着帐外停一盏昏黄烛火,朝他脸上瞧去,“嗳,我问你,他们说‘圆房’,是不是就这回事儿啊?”   宋知濯早已憋得面红耳赤,垂眸朝她望一眼,纵然心头烈焰焚烧,到底还是咬牙挺住,将眼皮认命地阖上,只作英勇就义状,“不是。”   “你哄我,”她早起了疑心,索性将话儿说开来,“你上回说‘圆房’就是同床共枕,也是哄我的,虽然是同床共枕,但不这么个同床共枕法!我告诉你,我私底下同青莲打听过了,她还笑话儿我呢。”   旋乱熏炉温斗帐,玉砌雕阑新月上,俱是好时光。   她迤逦的长发摊在枕上、他的胸膛上,千丝万缕,似一片爬墙虎,将他包裹得彻底,他恨不得推开窗,让青藤蔓延剖开他的寂寞十九年的心与身,但他还是不能,只怕这株青藤再也见不到阳光。   他艰难地侧了个身,背对她,不瞧她,锁住自己就快扑上去的手,恚怨难堪地咕哝一句,“她懂什么,她自个儿都是雏,你听她胡说,我瞧你跟她混得久了,连我的话儿都不信了。”   谁知不妨,他才压下这一头,那厢又另起一头。   好奇心打败了明珠一身风寒,她倏然起了精神,撑起来扒拉他的肩,“嗳,‘雏儿’是什么?”   他只作垂死挣扎,任凭她风雨摇晃,自个儿稳如磐石,“就是没正经上过书塾之人,……就是没拜过先生,没经过什么事儿的人,这回懂了?”   “……懂了,”明珠倒回去,贪他半点凉,又偎过去,自身后抱着他,好似抱得块凉玉在怀,连干涩的嗓音都透着一丝爽快,“这样说的话,那我也是‘雏儿’。”   此刻,宋知濯忽而开了窍,突然就能理解他二弟宋知书。他想,倘若一个女人的一生是为了某个男人操劳的一生,那一个男人的一生则是为了某个女人奔波的一生,他们在月下相逢,共赴清霄,这是人间至欢。   而人间至苦呢?他从前以为是骨肉间的得失算计,眼下他想他错了,至苦莫过于心爱之人的气息萦绕周遭,她的莺长软语就在耳畔,而你却不敢回头。   忍无可忍,他撑床而起,愤愤然咬牙切齿,“你躺着吧,我去给你烧点儿热水。”   渐远的身后是明珠莺慵蝶懒的抱怨,“嗳,你这人,无端端发什么脾气?我从前就说你小性子吧,如今可算是露出真面孔来了,不仅小性子,脾气还大得很。”   他这里点了炉子,言语的抱歉绕尽万般无奈,“菩萨,我错了,我忏悔,你可真是我的活菩萨!”   而眼下,这尊菩萨在窗前端着宝相,藕粉的指甲尖儿细细捻起一颗颗细碎金桂,不多时就盛满一盏,如舀进一盏金灿灿的艳阳,所有的和煦都被她捧于掌心,呈给他看,“捡来给你煮粥吃,这个煮粥或煮酒酿圆子都是顶好吃的,我小时候在扬州,年节下我娘会煮给我们吃一碗,”   尔后,明珠将嘴角状若漠然地淡淡一撇,“不过她不舍得给我多揉圆子,白面贵呀,给我爹和弟弟的碗里倒是搁得多。”   他望住那盏花儿,自己也像躺在她的掌心,仿佛等着风月入梦,流年逝水,将他们的一生就这样在这个雨打阑珊、风吹扶槛的日子里悄悄流淌过去,只等睁眼,对望白头,一切纷争暗涌都已经不知不觉过去。   然而还不及白首,她的话就如冷雨蛰醒他的梦。   说起来,明珠倒是常常提起她娘,甚少提起她爹来。想必她对她爹,除了参不明痛与恨,再无其他,而对她母亲,既是悟不透,又有心不由己的难舍难分,是一个婴儿天生对母亲的依恋,即使这依恋里带着恨,可这恨里却淤着数不清的眼泪,直到走到很远,回首起来,还是想哭,只若人之本性。   他们却似抛撒青春一样浪费了她至纯至真的爱,甚至将她蹍进淤泥里,幸而她有顽强的生命力,仍旧从淤泥里开出妍丽的花儿。   宋知濯痛似锥心,用自己宽阔寂寥的肩拥住她,“不怕,在这里,你想吃多少圆子都成,厨房里有的是白面,一会儿就让人摆一桌子,将你小时候没吃饱的都补回来。”   “你想撑死我啊?”明珠从他怀里抬首,眼里兜着半眶泪,闪烁如翠。   正欲逗趣,闻得院门“吱呀”推动之声,在明珠鄙夷的眼中,宋知濯蓦然踅倒在木椅上。   来的不是别人,是青莲,她随手将院门阖拢,远远朝明珠哑喊着,“没别人儿。”   明珠从她唇上猜出言语,脚尖朝木椅上磕两下,“嗳,没别人儿。”言罢,她朝青莲遥喊,“青莲姐姐,怎么连伞也不撑就过来了?仔细湿了鞋袜。”   抬首即见她框在窗户里的粲然笑意,引得青莲也爽快笑起来,“雨都快住了还打什么伞,也没几步远,我从我们院儿里过来的。”   甫进里间,明珠已将炉子搬出来,点碳落壶,“姐姐,来喝盏热茶去去湿,这雨下了一天,连屋子里都有些潮。”   “我来,”青莲接过杵,替她磨起茶来,两人对坐折背椅上,中间一个忽明忽暗的小火炉,竟生出温情无限,“就是屋子里潮,我才吩咐小丫头子们,等雨一住,过来将院子里的残败花叶收拾收拾,东西厢的屋子也点了炭盆去去湿气,否则要生霉味儿的,况且咱们都是老红木做的门窗,柱子又是檀木的,受不得久潮。”   这厢磨好茶末,壶已二响,她倒入茶末,明珠也从边上盏里抓一些金桂撒进去,朝她明眸皓齿一笑,“还是姐姐心最细了,我就想不到这里,况且我也不懂这些好木头,什么乌木红木楠木的,一漆了颜色,我都看不明白。”   壶三响,青莲舀出三盏,起身奉一盏给宋知濯,又踅回落座,自捧一盏温手,“傻丫头,你哪里是不细心?你细心的地方只是不在这上头。你想得没错儿,小月下午就出门去了,我留神了一眼,是往厨房去的,想必已经同赵妈妈那边儿商谈好了。”   “既如此,事儿就与咱们无碍了,”明珠捧茶饮一口,露一抹自在的笑意,“咱们就只等着小月布下天罗地网,鸾凤往里头钻了,事发,咱们再出来指认两句,是鸾凤一直伺候我们屋里的饭食,她难辞其咎,轻嘛,太夫人将她招回去,重则,就是人命官司了。”   青莲倏而严肃起来,将腰肢挺直,朝她压过去半寸,“怎么与你无碍?那饭菜终归是你们吃,你还不留点儿心?不吃引得鸾凤起疑心,况且也拿不住罪证,吃了,岂不是性命不保?”   适时,宋知濯插进话儿来,“那赵妈妈是几十年的老厨娘了,自然有分寸,妨碍不了什么,明珠不吃,我吃,再说,只有害了我,事情才会闹大,父亲面上要过得去,也不得不管。”   明珠哑然回望,鬓上一朵红樱花细钿幽幽凄凄,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爹如此狠心?平日里不来瞧你一眼,眼下会管吗?”   “他会管,景延二位王爷不多时便有一场硬碰硬的仗要打,他自料胜算在他手里握着,延王败祸,必定连张家也要连根拔起。太夫人虽是出了阁的女儿,终究有亲,不得不避嫌,他正好趁鸾凤这个机会将太夫人治压一番,既能明哲保身,又能向景王再表忠心。”宋知濯脸上泄一缕半明半暗的笑,神思中闪过延王、景王、若干朝堂纷争,还有躺在地底下他孤零零的母亲。   如此,各自在沉吟中将心定下。窗外雨已注,只余绿瓦沟渠间的雨水汇集而下,“啪嗒啪嗒”打在桂树上,经密叶层层挽留,最终“哒、哒”温柔地坠在泥土的残花败叶之上。   连秋水尚且有情,宋知濯想,秋水有情,他的父亲却是最冷漠无情的,追根溯源,同聚府邸而骨肉离散的场面,是他的自私冷漠造成的。   茶剩余温,院外已有嬉笑之声,七八个小丫头进得院来,其中以小月、鸾凤为首。二人皆朝窗内扫一眼,一个眉间是真实的浅云淡雾,一个脸上是虚假的热络欢喜。   虚的这个自然是鸾凤了,她瞥见青莲,便朝窗内喊起来,“青莲姐姐,我们过来了,要收拾哪里,您出来细派一声儿。”   青莲立身而去,鞋跟上拽着一片迤逦石榴裙,“嗳,我这就来。大奶奶,谢谢您的茶。”   各间屋子都拢了炭盆,足足熏了一个时辰去了湿气,又各点了香炉。满院檀香中,夜幕垂临。正屋是不必她们的,还是明珠自个儿来,将蓝田玉香炉中的冷灰压平,一套功夫行云流水,直到填出个莲纹香模出来,外头才重归清净。   点燃香炉,一火似星,满室梅香。天边乌云渐散,却追不及日落,整个院落即将坠入长夜。   就着火折子,明珠要去点了烛台,不料被宋知濯止住,“先别点,我有话儿要同你说,我怕光亮起来,我就没法儿说出口了。”   这话儿引得明珠怔忪片刻,方吹了火折子,搬了根折背椅偎到他身边,在窗户底下、两袖摩挲中握住他的手,“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   她矮了一筹,以一个孩子的姿态对望过来,连宋知濯也恍惚即将出口的故事不是血光厮杀,而是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   他朝窗外桂树遥望过去,目光却似落到更远的远处,“你知道这桂树底下埋着什么吗?”   “什么?”   他回首过来,扫到她眉上凝重的风雪,故而缓出轻松一笑,“小尼姑,你是修行之人,就吓得这样?你放心,底下无尸无骨,埋的是我的性命。”   明珠乍然一惊,“你的性命?”   “说来话长,你知道我母亲本是青楼花魁,当年宋追惗投靠景王,为了投其所好,暗中将我母亲赎身送予他,后来,以防延王抓住把柄,他又将我母亲娶回家来。”   他悠长的语调仿佛是在尽量将一个残忍的故事说得平常,以免吓到她,“母亲和他生下了我,原本日子可以就这样过下去的,可是,他为了替景王蛰伏张家,就要想法子和张家攀上关系。适逢太夫人年少时对他一见倾心,他便起了杀妻之心,没多时,我母亲便暴毙身亡,其实母亲已经预见到了,他狼子野心,以防他日后对我不管不顾,母亲便谎称有他与景王结党的罪证,又说是交给了我,我年幼时不知事,母亲反复叮嘱我,桂树底下藏了东西,不论谁来问,都不要告诉他藏在哪里。”   徐徐说来,明珠的心也层层坠下,她始料不及,父子之间,竟然似仇深似海。与这样的恨比起来,她的恨似乎也不那么沉重了。心坠到最底层,触及底下潜藏的愧,愧自己,居然从他惨烈的故事里找到了些许安慰。   然他还在说,以平缓的语调,“后来,我万事不知地长大,险些都要将这些事儿忘了,直到我瘫倒在床,我才开始回想、开始细查。呵,直到我想明白,我母亲为何要编出那个谎话来,还要我将那个谎话铭记于心,只因那是我的护身护,因为这个,父亲不得不护着我的性命。其实,桂树底下什么都没有,既无罪证也无书信,只有我母亲的信念,她希望我能在他手上活下去。她也确实赌对了,父亲为了他的前程,可以放弃任何人,也可以救下任何人,种种里头,既没有恨,也没有爱。他才是真正做到了无爱无怖。”   一时间,明珠还未能将故事中这个冷血残酷的人,同中元席面上那个能说会笑、沉着温和的美貌男子联系在一起,她陷在其中,神思迷离。   “明珠,”宋知濯倏然将她唤醒,凝重肃穆地睇住她,“我告诉你这些,是要告诉你,如是景王得势,父亲也必定跟着得道升天,以后这个府里只会更危险,若是遇到性命攸关的事儿,记住,桂树底下埋了东西,能救你我的性命。”   “我记住了。”明珠茫然点头,手里攀着他的手,紧握着彼此的温度。好半晌,她才歇过神来,“你从前说,我们走过同样的路,这话儿还真是没错儿,我同你,其实是一样的……。”   宋知濯暗自瞥一眼,瞧见她的脸隐在满室晦暗中,冷香上浮,似乎将她丢弃在最冷的人世间。她在坠落,他觉察到了,故而将她拥入怀中,得已能擎住她。   而她靠在这个梅香缠绵的怀里,仿佛也没那么惧怕了,第一次有勇气将自己剖开,将她寸断的肝肠给他看,“小时候,我爹总是吃酒赌钱,家里头全靠我娘替人缝补浆洗自称着,我想试着替娘分忧,跟着学起针线,扎了满手的血也学不会,我在这些针织防线的活计上头就是笨,真是半点儿天赋也无。我娘生气了,便抽了藤条打我,越哭,她打得越狠,打断藤条,便随手操起赶牛的软鞭子,那鞭子抽在身上可比藤条痛多了。”   46. 鱼肚 堆山填海的欲望   骤雨初歇, 一番洗清秋,素晖东出,独照朱楼。瓦片上头还有水滴哒哒往下坠着, 时更漏夜永。   窗扉下, 桂影中, 是两个相拥相栖的有情人,说起那些没有对方的日子、说起自个儿是如何熬过漫漫长途走到这里的。   折子上一火倏燃起, 明艳金灿灿的火光后头是明珠一对兜愁照忧的杏眼,她轮番将几座飞鹤烛台点燃,一盏一盏、仿佛前尘如烟的往事都被丢在黑暗中。   姜黄素面的浣花锦留仙裙轻蹭着地面, 湛蓝的撒花莲纹圆领短臂褂, 短臂下头还罩了一间鹅黄素面大袖衫, 那袖自明蓝的半臂里坠下来。周身仿佛黄土里开出一朵蓝花儿,而蓝花又坠下黄土的魂儿,难分难舍。   她只挽了半个松髻,坠在脑后还有一片青丝,靠在宋知濯肩头, 与他的马尾坠下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即是结发夫妻,永不相离, “我从前跟你说过, 我还有一个弟弟呢, 他没出生前, 我娘待我还不错, 可打他出生后,有吃有喝先紧着他。半大点儿小子,我娘却说, ‘他就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将来等他长大了考个功名,咱们一家子都能过上好日子,你一个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我还是得靠他’。”   说到此,她莞尔低笑,笑中挽着无尽的辛酸,却怕接下来的话儿叫他揪心,便扬起一张白净的鹅蛋脸将他望住,“姑娘家总是要苦些,我也没什么怨言,况且做弟弟的将来发达了还能忘了我这个姐姐不成?”   然而他们在何处呢?或许在这冷月底下阖家团圆,将她摈弃在门外,屋里欢声笑语,门外是寒噤噤的大雪纷飞。宋知濯蓦然酸楚,只觉得自己也站在门外,就在她身后,同悲一处。他将她圈进怀里,嗓子眼儿里分明有飞沙走石,出口的话儿却淡若柳烟,“后来呢?”他平静地问。   “后来……,”后来便是天崩地裂的一天,所有一切都在那天将她豁出口子,至今疤痕难消,“有一天刚入夜,弟弟在屋里睡了,我在厨房点了柴火烧水,爹回来了,又喝得烂醉,仿佛找了一圈儿不见娘,寻摸到厨房里来问我……”   “你娘呢?”   这蓬头垢面五大三粗的男人也没什么大本事,全凭点儿木匠手艺户口,替人做个板凳修条椅,挣到几个钱便全砸进酒坛子或者赌桌上,他倒是安心想嫖/窑/姐/儿,无奈囊中羞涩,相帮①们连门儿也不给他进。   这日灌了些黄汤回来,路上便上了兴头,一进院儿便着急忙慌地找自家那女人。   小明珠那时才多大点儿,连胸脯子还未起,不及始龀之年,对这个男人有着本能的惧怕,她往灶台边的墙角里缩一缩,恨不得将小小一个身子缩到无可见的境地,“娘给人家送衣裳去了,说是一会儿就回来。”   那男人借着酒力,早已浴火难歇,听见这话儿,将一个土陶酒壶往地上狠狠一砸,歪嘴骂了半晌,“他娘的!这大夜里的还出去,我瞧她是欠收拾!还有你,你个小贱人,老子瞧着你就来气!自打头胎生了你这个赔钱货,老子的手气就一直不见好!”   睇见他人歪歪斜斜踅出去,小明珠心里暗松一口气,真怕他耍起酒疯,又要将自己痛打一顿。   谁知她还没坐回小凳上,就见那男人又折返回来,将一对眼在自个儿身上来回描扫着,眼白里涟起血丝。他一步步东倒西歪晃近了,那模样,好似闻着肉香的野狗,吓得明珠跌到地上,再往墙角缩去。   她以为他是要揍人,谁知他将语调放软,说一些她听不懂的暗语,“人都说得个雏儿、见了红便能得了鸿运升天,好闺女儿,你帮帮爹,回头爹赢钱了给你买糖葫芦吃、给你置办最体面风光的嫁妆。”   他的眼、他的笑,唇间露出的一口黄牙,皆如同恶犬扑来,小明珠架着身子往后缩,贴紧了墙面儿,嘴里哀求着,“爹,别打我了,求您了……。”   这男人扑过去,按住她一对小臂,用自个儿粗壮的大腿劈她裙面,小明珠还未及反应过来,便瞧见他抽了空隙拔了裤子,一个狰狞的怪物跑出来,要咬她。   她哭、喊、挣扎,无济于事,夜幕下只剩她自己与一头凶猛残暴的野兽。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一阵,还是跑不掉,便只能奋勇搏斗了。她倏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手挣脱了他的束缚,往灶台上摸去,胡乱中摸到一把刀,闭眼一挥……   挥出惨叫连连,血光漫天,她睁开眼就瞥见地上被她削掉头的怪物,还有彼此身上数不尽的血迹。   刚想着得已逃出生天了,怎料那男人将捂住伤处的手从柴堆里操起一个什么,直往她腿间捅。   隔着裙底的裤子,小明珠依然感觉疼,这疼和鞭子抽打出的血条不一样,好像是五脏六腑绞碎了、骨头缝隙之间错了位,疼得她睁不开眼,只能依稀察觉下头有血在流,染湿了一根柴火棍,她的生命也在静静随这些温热的血液流失,一点点,直到模糊瞧见她娘一个油灯枯竭的干瘪身子出现……   蓝田玉小熏炉里,青烟盘桓,燃尽过往,将冷冰冰的前尘渡上梅香,而梅香触手可及,就在明珠的鼻尖下、眼眸处、她的周身。   是这抹温香的主人将她拉回人间,她抬眼,认真仔细将他每个起伏不定的轮廓摹进心上,眉宇到鼻梁,落下去的眼眶,蜿蜒跌宕,将人世冷暖都写在上头了,她接着说,“后来,我伤好了,我爹还卧病在床,我娘便起心将我卖了,说是带我去赶集。”   她眉上淡淡笼罩着半生阴云,唇角吊着无法释然的缘故,“我晓得她要卖了我,我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怪了,我们走到一个妓院门口,她忽然拉着我转身走了,我想不明白她当时是于心不忍还是怎么的,反正最后她还是没把我卖到妓院里头,而是将我卖给了一个人伢子。”   蓦然,她停下来,在这个间隙里喘出一口沉重的气,“所以往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这事儿,想破脑袋也没想透,她到底是疼我不疼我呢?……其实,我常常希望她当时没有反顾地拉我走进去,与老鸨子谈身论价,将我像一个物价儿似的卖给人。如此,我也就能没有反顾地怨她、恨她、然后忘了她。”   清霄太长,说完这些愁云惨雾似的往事儿夜也才去了一个头,烛火也才烧了一个头,滚珠而下,坠在蜡边儿,装点成一个无规无矩的圆。   好比人心,到底也没个方圆模子去衡量它是好是坏。   那女人到底在想什么,是心存良知还是别的?无从计较了,一切都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宋知濯只知道自个儿的心,只想眼前这个念兹在兹的人恐怕穿过比自己更严酷的暴风雪。他站起来,兜了她的纤腰拦腰将她抱起,“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平日都是你唱曲儿给我听,今儿我也给你唱一个。”   他手不得空儿,明珠便替他撩了帐子。二人落入软床,销金鸳鸯锦被上流光织艳,如同长楫搅动星河,天地只余下银海翻波、以及波辉中船夫铿锵决断的歌声,“长烟歇尽空余香,万古同悲愁,休念来路别沙鸥,撒杯倾酹酒。”   一杯酹酒,尽祭前尘,再伤再痛的伤口总会愈合、结痂、最后剥落,或许会留上浅浅疤痕,却也时刻提醒着,沉痛也会如日头东升、没落。   这一天,是新的一天,而太阳底下,是旧院墙旧娇人,旧如一个二三年的对望、同床,很难再掀起新的风浪。   就算有一身伎俩,使过朝夕,终成旧。慧芳晓得,她拉下脸皮学的一身本事只能满足一个男人的身,而他的心落在每处新抽的枝丫上。数不尽的嫩芽啊,怎么这样多?折了这枝,转过弯儿,又一枝。   然而还是要折,谁叫这枝丫挡了她的去路?一大早,慧芳便将自己的全副家当翻出来,燕窝肉桂、人参鹿茸,统统翻出来,填鸭似的堆起,往那空肚空肠的空皮囊里塞!   她这边叫厨房做了鲜鸽炖火腿、红枣煨燕窝、红焖果子狸、香煎黄花鱼、珍珠水白菜,亲自提了食盒,捉了八宝娇裙,长步小歇,一路飘进烟兰屋里。   那烟兰正陷在半月垂幄的软床上,手中捧着绣绷,手里飞针走线,绣的是鲤鱼跃龙门。瞧见慧芳进来,她立时心虚将绣活儿藏于身后,赶着迎过来,“慧芳姐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活儿吩咐不成?”   藏也藏不真,那床上分明搁着红肚兜,婴儿的大小,正巧,这胎若生下来,赶上夏天。鲤鱼跃龙门只绣了软金线的鲤鱼,未及龙门,慧芳暗笑,偏要叫她投身无门!   她将食盒搁到方案上,拉过她来,“瞧,我特意吩咐厨房给你做的。你也别藏了,我晓得你怀了身子,怎么,想瞒我?当我嫉妒发作要害你?你也将我慧芳看得太坏了些,你怀孕,要抬作姨娘,能碍着我什么?难道姨娘就只能是你烟兰一人不成?行了,别藏着掖着了,你不告诉我,少爷就不告诉我?我就是来照顾你的,坐下吃吧。”   碟子一一摆开,正巧摆一道鸿门宴,烟兰再三踌躇,只当圆凳是砧板,不落座。慧芳瞧着,自己先捉裙坐下,往她面前摆一副筷子,自个儿手执一双,“想来你是怕我下毒害你?那我陪着你吃,一个盘子里的菜,总不会药死你没药是我吧?”   她先每样菜夹一口进嘴里,慢悠悠嚼了咽下,朝上一瞥,烟兰才缓下来,颇有难堪自愧之意,也跟着坐下,“是我心眼儿太小了,慧芳姐你别跟我计较,我不是疑你,只是这么多好吃好食的,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   “不是疑我就好,”慧芳长长越过手臂,亲自操起竹箸递予她手上,“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我同少爷这几年,也没个福气,就是二奶奶也没你这个福气。眼下,你就是这院儿里最金贵的人。”   说罢,她将嘴一歪,似有落寞之状,“想来你平日看我太凶,心里忌惮着我,这原也是我活该,我行事儿也太泼辣了些,怨不着你。我实话儿同你说,这原不是单单为你,也是为了少爷,我心里待他如何你是看在眼里的,他能有个后,虽不是我给的,可我到底也为他高兴儿,自然也要替他操心。”   话儿说着,手上也不停,不住往烟兰碗里夹菜,“你多吃些,你现在是两个身子,可比不得平常。”   提起这个,烟兰羞答答掩在绣帕底下一笑,“说来也怪,我问那些婆子,好些都说有孕时又犯恶心又呕酸水儿的,我不仅没有,还比平日更能吃些,吃了饭不足一个时辰就又饿了。”   “那是自然了,来,吃这个果子狸,焖得又嫩又鲜。”此刻,慧芳便是那不知餍足的饕鬄,望着她鼓动的腮帮子,心内无限满足,一望那嘴歇下来,她便坐立难安,“再吃些这个鸽子肉,现杀的,我特意在笼子里头挑的个最肥的,盯着厨娘将毛褪得个干净!你现在馋呀,可不是你自个儿想吃,是你肚子里那个想吃呢,想必是个小子!”   烟兰吃了个七七八八,得空不好意思地抬眼瞅她,“慧芳姐,你也吃啊。”   “吃吃吃,”她撩动一筷子,又眼急着替她另碗盛汤,“想必油腻,你喝些这珍珠白菜汤,鲜香无比,那丸子都是现杀的虾跺得碎碎的揉的。”   不消一刻,满桌子扫得只剩残羹,慧芳又手快着将燕窝揭开盅盖儿,“这个文火炖了小半个时辰呢,里头搁了糖霜红枣,最是甘甜,也补血气,吃了这些咸的,来点儿甜汤最是舒坦!”   眼见她填海似的喝了一碗,喉头里滚出个响嗝儿来,胀得个脸通红,“慧芳姐,你都没吃什么,真是叫你赔在这里瞧笑话儿了。好的也常吃,从没像今儿吃这么多过,身子重得都走不动似的。”   作势就要收碟子,叫慧芳拦下,“我收,你去床上躺着,仔细一会儿颠了胃不舒服。”   她撤出去时,回首瞭望,只见红销软帐中挺起一个尖儿,被堆山填海的食物垃圾一样塞满的一个尖儿。心神一晃,只见那饱满的折枝桃花掐腰裙上似乎要爬出什么来,出来吧,出来啊,最好爬出来!让那堆还未长得硬朗的软骨头死在这萧瑟的北风中!   风刮过几片青瓦屋檐,邀螭龙欲飞,撩起院墙之隔处袅袅白纱。楚含丹在晚亭之上,抓一捧鱼食撒向闲池,簇拥过来的红锦鱼群里,赫然见一只翻了肚皮,白白鼓胀的肚皮浮在水面,被周遭的鱼拖着,裹着,惟愿永不落空。   “呀,小姐,死了一条,别是食儿喂多了吧?”夜合正捧上一盏新烹的茶后,撑着扶槛直往下头瞧。   杯中滚烫,不及捂热人心之凉,自个儿倒先凉在了北风中。楚含丹用丝怕揩揩手,端茶抿一口,朝池中冷蜇蜇一瞥,“它自个儿不知道饱,可怨不着我,快叫人捞起来丢了吧,瞧着怪碍眼的。”   没一会儿,便有小丫鬟拿了竹网打捞上岸,她瞧见,乜些些一笑,“你瞧,这么多鱼,死一条半点儿都瞧不出来。”   那双唇上弯起冷月,将长空划出裂缝。夜合将旧盏换新茶,重新奉上,也往长沿上落座,“小姐,我看姑爷还是喜欢孩子,烟兰有了身子,可见他近日脸上都是乐开的,与您说话儿也没那么夹枪带棒的了。我看呐,您还是将那药停了,也怀个一儿半女,后半生可不就安稳了?”   天欲晚,夕阳渡秋,而春秋都在楚含丹眉头上,她想起宋知濯、宋知书,二人正似她的春秋,她在遥不可及之间惨烈地笑了,“从我失去知濯那一天开始,我就不得安稳了。以后休要再提这事儿,纵然我老无所依,我也要叫宋知书断子绝孙!”   夜合在心里叹下一气,“我瞧姑爷没有您说的那样坏,他不过就是风流些吧,嘴上也讨嫌一些,可心上仔细,您每回月信闹疼,他倒是时常叮嘱我给您做这个煮那个。”   抬眼一瞧,那厢眉上已蹙了千嫌万厌,她挺着往下说:“我晓得您不爱听这些,我也就说这一回,以后再不说了。横竖要看开些,不得那个,难道就不活了?我说句难听的,就算明儿姑爷死了,您还能扭头再嫁给大少爷不成?只怕众人答应,那一个也不大情愿呢,我瞧大少爷虽是动弹不得,却不像您,人家心里早就各奔了前程,您没瞧见他们夫妻二人日日在院里一个守着一个?”   一番话自有一番寒,寒气逼人里却蕴藉着万物生长的道理,楚含丹颦眉想来,想起他看明珠的眼神,那对死了许久的眼睛里仿佛一时聚拢天地之光,眼是骗不了人的。   她不为别的,只为在数九寒天里有个春花秋月的梦想,于是自个儿骗着自个儿,“不会的,他只是感激大奶奶的照顾,知濯这个人我晓得,对他有恩,他就想着报答,自然就瞧大奶奶不同了。可大奶奶再好,到底是市井中人,她不懂吟诗作词、不懂风花雪月,容貌也不是头一等的出挑,说白了,不过空有一身力气。”   “小姐,我打小跟您一块儿长大,我再多句嘴,您莫嫌。”夜合重吐一句,“您也该醒醒了。”   可楚含丹偏偏久梦沉酣不愿醒,眼下的境况叫人难以进退,只好迷失作那春闺梦里人。   她别开头,眼中直追最后一缕残阳,“别说这个了。慧芳也没多少银子,整日珍馐佳肴不尽的造,还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似的去,只怕烟兰还没出事儿,倒先把她吃穷了。你从我柜里拿些银子给她。”   夜合领命自去,下了八角亭,寒碜碜的银子铸一把三寸长剑,捅进一个少女温香软玉的身体。而这身体的主人还不得而知,他向来沉在权利的美梦里,却被丝丝暗缕的动向警醒。   他在余晖下登舆而上,云纹车帘子捕入他一抹衣袂飘荡,随马车晃向一派前程未卜。   停靠处,是延王府,从正门到角门处,一排排并列的马车,车前挂着各官牌子,可谓门庭若市,喧闹声在残红中如人在病死前的容光焕发,一切都似回光返照。   宋知书却天生敏锐,跟在老太监后头浅问,“今儿舅舅这里怎么这样热闹?”   那老太监臂靠拂尘回首,泄一个得意的笑,“咱们王爷今儿在朝上得了圣上亲赏一把‘太液剑’,王爷高兴儿,请了在京武将们来瞧,表少爷,您正巧赶上了,也去瞧瞧?”   至书房,武将们已退到厅上饮酒作乐,而堂上可不就见那把剑正悬在架子上闪着冷光,鞘就立在一旁,延王也在一旁,捋着短须叉着腰,扭头瞧见他,豁开牙笑起来,“好侄儿,你来得巧,你虽不习武,也来瞧瞧这把好剑,简直是削铁如泥、天降神兵啊。”   凑上去,剑身隐约射出两个人影,宋知书细瞧一晌,歪嘴笑起来,“此剑系圣上所赐,自然是好,侄儿虽然不懂,但也能瞧出这可非一般的玄铁所造。”   “嗯嗯嗯,你倒是有眼光。”延王旋了袍子坐到书案上去,瞧见他还立在剑前,心生疑惑,“还瞧什么呢?”   “瞧这剑上的人影,”宋知书恍神片刻,方踅身过去。他还未入仕,惯不会那些打太极的话儿,只直言相告,“舅舅可细思圣上送这剑是什么意思?”   “还有何意思?”   “侄儿瞧着,这用意非常。”宋知书在旁自捡一根椅子坐下,浓眉聚忧,“莫不是在点舅舅什么?侄儿瞎猜啊,舅舅莫怪。我猜是让舅舅时时对剑自照。圣上又将此剑赐名‘太液’,可谓天地玄镜。”   延王闻言乜眼一笑,“你自幼读书,人也读迂腐了,一把剑哪有这么多意思?我实话儿告诉你,今儿我不过是借赏剑之名笼络武将,兵权在手才是硬道理呐。”   这位王爷最是锋芒太露,又好傲睨自若,宋知书上回请张氏来劝,张家不放在心上,他便亲自犯上跑一趟,哪知一脉同根,都是自傲自大的主。   眼见劝不动,酬酢一番后,他便打道回府。   ————————   ①相帮:指古代妓院或赌场里的男仆。   47. 毒起 八方修罗场   该夜, 卷地风来吹不散,浓云满青天,月儿不在, 群星俱无, 举目垂手皆是漆黑, 一时不明天地有何之分。   烟波叠帐的太湖石后头,灯影辉煌。宋知书从延王府回来再三思忖, 还是忙赶过这边儿来,想再点拨一下他母亲。   然而瞧过去,张氏正举着几根春笋手指对灯自照, 挽出个兰花指头翻来覆去细瞧, 腰处脊椎些微坍塌, 又如一根月季藤攀延而上,懒迭迭撑在榻案上。   烛火为她起伏的脊梁熨帖金边,她眼睛盯住新染的指甲,唇上若有似无一丝笑意,“我的儿, 你也太多虑了些, 既然你舅舅都那样儿说了,你就只管随他去, 他同今上那是父子连心, 自然比你清楚。况且你瞧那些朝臣, 还不都跟墙头草似的, 风向不比你准儿?他们都赶着去巴结你舅舅, 自然心头是有数了。”   对案,宋知书的眉峰蹙成一把长剑,两个指头轮番在案上敲着, 如铃铎喧天,敲响烽烟战火,“母亲,你想事儿也太简单了些,我近日瞧着总不大对。且不说别的,纵然圣上属意舅舅,可他老人家还做一天的皇帝,自然也就不喜欢有人盼着他死,朝臣门常往舅舅府上的去是个什么意思,迫不及待奉承新主?”   烛芯久燃,烧出一根长长黑线弯曲坠下,火光亦萎靡不少,如一个摇摇欲坠的旧王朝。   张氏随手在边上提一把剪子,咔嚓一下,又有新王朝燃起,“你说得也不是没道理,我晓得了,我会再同你舅舅们去说。只是你别只记挂着外头的事儿,这家里倒是时时要我为你操心。”   宋知书扒下一个金丝软枕,闲歪过去,“鸾凤怎么说?”   “倒是没说什么,”张氏拧眉暗思半刻,倏然唇角一跳,跳出个半明半暗的笑来,“我的儿,你说,既然鸾凤已在里头了,不如干脆再一剂猛药直接送那贱种归西,你的爵位就跑不了,我也就不用日日劳心了。”   “我的娘呀,”他撑肘而起,烛火印了半张脸,另半张,是对她成事不足的一声叹息,“何苦呢?大哥就算不死也是好不了,但是爹还硬朗着呢,您瞧他,可不是神采奕奕的?不是我说,恐怕哪朝我死了他老人家都还能再挺个百年。”   “你这小子!”张氏将身子一振,抬首朝他头顶招呼一巴掌,斜眼飞针,“你这说的什么话儿?你父亲长寿安康的不好?倒叫你这个做儿子的咒他!再敢说这话儿,我先撕你的嘴!”随后,她将嘴角一撇,万分不屑,“也罢,我先按兵不动,且等他有些风吹草动我再动手不迟。”   出了这屋,有丫鬟秉灯引路,宋知书在后头垂手走着,只觉得暗沉沉的天底下,照不明的一切,都似他前途未卜。   他泄一缕气,为这规劝不听狂妄自大一群人,纵然他多虑多思,也是徒然,他原是沉溺声色之人,不过是尽自己所能罢了。   而比权利纷争更渺茫的,是一颗人心。他如同争夺储君之位一样想入住这颗心上的宝座,可那上头早有所属之人。   这心的主人今夜不得悠闲,软迭迭坐在榻上,一个婆子捧上一匹嫣红锦缎在案前,“二奶奶过过目,这是照您的吩咐备下的,若成,我明儿就找裁缝裁了,再往上绣花儿,也就一个来月的功夫就能做好了。”   案上,置一粗腰冰裂定窑小口矮梅瓶,瓶中半水。再有两朵二乔,一半桃粉、一半雪白。她手上勾把花枝剪,捉了一条高枝朱砂桂修剪底下枝杈,独上一根,缀绿叶朱砂。咔嚓几声,桂似落雨,落满她一条月白芙蓉花儿的裙面。   将朱砂桂插入瓶中,才得空朝那缎子上瞥上一眼,两唇翕动,“怎么是嫣红不是正红?”   那婆子忙笑起来,“哎哟我的奶奶,您还不知道这些?哪有抬妾穿正红的,岂不是越了规矩去?”   她略点下巴,将二乔剪了执插一朵到瓶口,正是个清疏雅致,二乔的粉像是被落下来的零碎朱砂桂浸染,染出软红娇绿、春意无边。   她踩了绣鞋将瓶捧到紧贴墙面的一张长案上,这才踅回榻上,“那就这样办吧,有劳妈妈了。”那婆子忙笑不迭,又被她打断,“妈妈,您再将这缎子拿去给烟兰瞧瞧,看看合不合她的意,她若喜欢,您再去办,若不似欢喜,您再问问她中意什么样儿的,去库房翻一翻,有便罢,没有还到外头买来。”   “啧啧,我的奶奶,您真是难得的大方,”那婆子咋舌称赞,“烟兰这丫头有福,得了您这么位主子。成,我明儿就让她瞧瞧去,我这就先出去了,您也早些歇着。”   婆子才转出外间,即见宋知书跨过门槛儿进来,他朝她手上捧的缎子一瞥,唇上勾起会心一笑。   折进去,闻见满室桂香,瞧见那新插的花儿,心上一时风月无边,可再瞧榻上那人,心立时又冷上一层。   他撩了袍子对坐,将食指上一枚祖母绿扳指拔下来,嗑得案上叮咣一响,才引来她抬眸而望。   但这一眼太短,不过转瞬即逝,还不足以瞧见他藏在寸寸肝肠里的爱,她又垂下去了,随手翻着手中的书。   在她瞧不见的冷桂香麝中,宋知书泄一抹落寞的笑,比从延王府回来的路上还要落寞几分。他此刻倏而意识见,原来对自个儿来说,世间万物、前程仕途都没有她重要。   也就在这一刹,他想通了自个儿为何打从他大哥瘫了那天起,就拖着不愿再赶尽杀绝——只因眼前之人恐怕会由此痛不欲生。他也会因她的痛而痛。   然而面上,他还歪出虎牙,以强势无耻掩饰自己摇摇欲坠的心,“二奶奶,今儿我心情不大痛快,烦你给开解开解。”   骤然,夜风卷入室内,撩起柱间垂挂的纱帘,飘飘荡荡中,楚含丹的声音游丝一样,虚无缥缈,“我开解不了,你找别个。”   她的发丝坠在案上,宋知书瞥着,只觉得是勒紧他心的绳索,挣扎中,他回以一击,“怎么解不了?我的烦绪就系在你那衣带上,你解衣带,自然就是解我的烦绪了嘛。”   眼瞅着那厢已拧眉对视过来,眼里跳跃的烛火如同来势汹汹的一把短刀,他还不足惜,势必要乘胜追击,“怪得很,二奶奶,你怎么平日里端得跟床上完全是两个派头?”   他终于撩过她坠在案上的一缕青丝,捧在鼻下,细嗅一番,“你是淑女荡/妇尽现一身呐,我糊涂,从前还觉着你不过如此,现在想来,你可真是人间至宝。”   将他鉴貌辨色一番后,楚含丹恨在心底,转眼却想到烟兰、想到他即死腹中的孩子,仇者快意令她难得端正从容,只漠然一挥,将发丝从他手心里抽回,“烟兰有孕在身,二少爷就不想着去陪陪她?”   “用我陪什么?”宋知书垂下手,慵慵一笑,“我又帮不了她生孩,有二奶奶替我盯着我自然放心的。况且她肚子里有孩子,我什么也做不成,岂不是白白浪费良宵?还不如同二奶奶耳鬓厮磨一夜呢。”   那唇上弯起的弧度似一把弯刀,寒光射影见就将楚含丹的好脾气劈了个兰碎,她咬着压根儿挤出几个字,“你、真、无、耻。”   “呵……,”宋知书踅回眼,直直盯住她,渐行渐远中,是他拖白羽飞鹤的榻上靠过去,“就这事儿我也想不明白,怎么二奶奶在床上总是一副神魂颠荡的模样,嘶…,这脚一沾地,又立马变作贞洁烈女了?良宵苦短,我看咱们还是别耽误功夫了。”手一挥,他朝窗户外头嚷一声,“外头谁值夜?”   随后有一小丫鬟折进来福身,“少爷有什么吩咐?”   “去,烧桶热水来。”   夜,罩不住无边孤苦,隔着轻纱幔帷、袅袅淡烟,只有撩水轻响,宋知书在外头,楚含丹在里头,不过三尺,又似隔着千万里远,这千万里路化在脚下,是她追着别人的一步之遥,也是他跟在身后的亦步亦趋。   浓雾终散,再见天光,天光底下,是美人樱与月季颜色簇拥、金桂罩香着的一片小小天地。   这日照例还是鸾凤送来早饭,不巧,漏装了一碟炒芥菜,她将碟子一一摆开后才返回厨房去拿。   那阙桃红散花石榴裙方才消失在里间转弯处,明珠便捉自个儿的裙在楠木圆凳上坐下,一双银嵌边儿的银箸插入南瓜炖羹里,过了一会儿才提起来瞧一瞧,一一又将余下的菜都试过。   颇有些疑神疑鬼的样子落在宋知濯眼里,只觉可爱非常。他也跟着往那银边儿上瞧去,“你这是做什么呢?”   “试毒啊。”明珠眼也没眨一下,死盯着银箸头,等半晌仍未变色,她才将凝重之色缓一缓,“还是防备着好,谁知她往哪个盘子里下了毒……。”   这一扭头,瞧见他憋着一股笑,她来了脾气,往他腿上狠狠一拍,“你笑什么!我告诉你,你就只管这么着掉以轻心吧,看你哪天又瘫回去,鬼才伺候你!我这两天日夜悬心,你倒是不放在心上,得,一齐给咱俩药死了,当阴曹地府去做对鬼夫妻。”   她自又气又叹,宋知濯也忙敛了调笑,随她一块儿将愁绪挑上眉头,恨不得叫她看见自个儿比她还愁几分,“我倒不是掉以轻心,只是这银筷子不是事事管用,有的毒能试出来,有的毒却不能,譬如它能试出□□,却对许多有毒的草药不管用。”   “啊?”她半明半昧,尔后将筷子冷冷执在案上,倒像是同这双银箸在置气似的,“是哪个杀千刀的骗我这银子能试万毒!”   一风入室,裹挟桂香万缕,他却依然能从这满室桂香中捕捉到她髻上的皂香,“坊间传闻嘛,不必生气。你只瞧着有没有你不识得的野菜野果就行了,这你可比我强,我只知死读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不像你,地上长的树上结的你都认得,活脱脱的山野《草录杂记》。”   这一夸,将明珠夸得如迎风傲立的黄腊梅,嫩黄掐腰水裙上暗影憧憧、落霞漫天。   鸾凤还未归的间隙,宋知濯又引她开了立柜门,里头赫然一个小匣子,他将匣子揭开,从里头拈出两只软金花藤曼样式的细镯,藤蔓上所开三朵小金花儿,蕊用红、蓝、黄三颗宝石缀成。   他将镯子温柔地套在她两个手上,“早上明丰才送来的,这样式是我自个儿描的,让明丰出去找了巧匠铸成,你瞧着喜不喜欢?”   “怎么想起来送这个?”明珠抬着皓白的腕子,凑在眼皮底下左右看着,只当腕上绕着世间最沉重的一缕情丝,她弯着眼笑了,“喜欢,比那些凤冠搔头的强多了,那些玩意顶在脑袋上怪沉的,这个倒是轻巧。”   暗风袭来,将他脑后的发带子拂到她脸上,勾勾绕绕间,将两个心困得死紧,“你倒是好打发,那些玩意儿可比这个耗金子。真是个省钱的媳妇儿。”   眼瞧着明珠已被这对软金细镯闪得如同跌进昏聩绵绵的漩涡,再听这话儿,喜骤转嗔,抡着拳砸他一下,“你这人,做什么每回几句好听的话儿头后都要跟点儿不中听的?哦,仗着我不喜欢那些,你就想着能省银子了?做梦!真金白银谁不喜欢,我一万个心都怕装不下呢,你只管填来。”   软软的嗔娇娇的恶落入宋知濯心上,只觉一颗心跌进一张芍药软榻,蓦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那些“不中听”的话儿,无非是为了掩饰自己至情至深的羞赧,他怕在她面前露了怯,这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本质的纯真。   秋高艳阳下,清晨的一切都如一支清荷刚出水,酽酽的情在这间屋子每个角落里流淌,扫过宝幄、锦榻、高案,几面孤苦的墙和帘帐,最后沉入梅瓶,使这里终于不再是埋着活死人的坟墓。   试探不及的毒在下午姗姗来迟,中午才过,赵妈妈同时给两方传来消息,一方明珠,一方小月。打从这刻起,明珠就开始等着,除等鸾凤投鱼落网以外,亦静候小月良心未泯会来提示一下“蒙在鼓中”的二人。   扫不进的梧桐脆叶下,小月提着霜白莲纹月华裙跨过门槛儿,鬓边两朵霜果小钿璎,钿璎再上,歪髻上开一朵嫣红木芙蓉,仿若她的春天将至了。   一瞧见她,赵妈妈便堆开笑脸拉她至几篮子绿叶青菜前,其他几篮都恹恹干瘪地耷拉在哪里,唯有一个半月竹篮中郁郁葱葱,“这是野芹菜,给那猫儿吃,保准儿活不了,我特意去林子里寻来的。”   那野芹菜也做白头翁,虽无花,葱郁的嫩叶仿佛伸出狰狞鬼手在朝小月招手。   她满意地笑了,抱一捧在灶台上挑捡,赵妈妈在她身后,望一望门外天色,上前两步朝一口大锅里指着,“小月姑娘,烦你替我老婆子看一会儿,我去小解,立时鸾凤就要来拿饭菜的,就在那锅里温着呢,你帮我指给她一下啊。”   说罢,赵妈妈忙辞出去,屋里的厨娘俱不在,只余下小月一人,正好合了她意,她转悠几步,将那大锅的盖儿揭开,一应红焖鲫鱼、鸡汁煨鲍鱼、猪肚汤、炙羊肉、肉片香干全温在里头。   才放了盖儿,就见鸾凤提了象牙食盒进门来,“哟,小月姐姐,你也在这儿呢?怎么到厨房来了?”   “我晚间想吃个鸡蛋羹,特意来找妈妈们说一声儿。”小月回首望去,替她接下食盒,“少爷奶奶的菜都在那锅里温着呢,装好提过去就成。”   那鸾凤热络络一笑,才将盖儿揭开,笑又瘪在脸上,嘴上直抱怨,“这赵妈妈真是越老越不省事儿了,几样菜全是荤,腻且不说,可咱们大奶奶是不吃荤的。她人上哪儿去了?我倒要问问她,长个脑子做什么使的!”   身后裙边荡开,铺陈出小月缓而坚的脚步,“说是出去办什么事儿去了,一时半刻且回不来呢,特意叫我帮她盯着些,我正要打了鸡蛋自己做羹呢。哟,还真全是荤,这可怎么好,咱们奶奶是修行之人,半点油腥都不沾的,一时厨娘们也不在……。”   说罢,她做踌躇之色,引得鸾凤焦灼几分,朝她望过来,霎时眼里一亮,“小月姐,你会做鸡蛋羹,想必也能灼两个素菜,求你先帮我做两个,明儿你的晚差我替你值了成吗?”   这一位正是巴不得,面上却露难色,勉强一应,“成吧,你去墙角挑点儿菜来,我替你做两个。”   鸾凤闻之,往那墙角寻去,先捡一根白萝卜递给小月,“给煮个萝卜吧,”横眼再扫,只见框里都是抽了水分不大新鲜的菜叶子,她顿生恼色,“这赵妈妈,这间厨房原是交给她管的,怎知管成这副样子,你瞧这些烂叶子,只怕喂猪也不肯吃!”   言语间气恼难当,将手中翻腾的叶子狠狠一执,抬眉一瞥,方见灶上还有一堆新鲜嫩叶,她捡起来,“就这还能凑合些,小月姐,烦劳你给炒了这个吧,我替你择了来。真是怪不好意思的,倒难为你在这里做一回厨娘,改明儿,我非叫这边儿管事儿的将赵妈妈好好责罚责罚!”   小月正伏在案上将萝卜切片,迤逦青丝在脑后坠成松髻,遮住狰狞笑脸,只有欢畅的娇声伴着“哆哆”刀切砧板的脆响,“这有什么的,大家一个院儿里伺候,都是替主子们操劳。”   不肖一刻,菜已烧好,一一装进食盒,鸾凤挎了旋裙而去。   这一捧白头翁,恰似梼杌辗转而来,终究在残阳照晚落到这片青瓦上,兽鸣狼嗥底下,笼着明珠一时落寞的心。   她等了这半晌,还是没等来小月,像曾经期待娇容能存一丝善念一样,这一回,同样落了空。小月人若其名,她的心是弯刀,是满地溶溶冷冷的月光……   这夜不同以往,并未如约陷入宁静永夜,在烛火燃起之前,由明珠的撕裂之声闹开,随后各方粉墨登场。最先是青莲瞠目结舌,尔后慌乱叫嚷,“快、快让人去请太医来!”   来来往往人群中,她朝明珠睇上一眼,那方惊慌失措的面色上,有眼沉如水。   随后府中异动非常,宋追惗与张氏在一众丫鬟宫灯的簇拥下缓缓而来,再有宋知书,不知才从哪个温柔乡爬起,周深浓烈不散的脂粉香。晚他一步的是楚含丹,袅袅娜娜的身姿裹着焦躁不安。最后才是宋知远,连手中的书都未丢下,由婉儿引灯而来。   太医把脉半晌,只留一张药方与一句诊断,“是中毒了,幸而那野菜吃得不多,暂且没有性命之忧,按时按方用药,两三日便可醒过来。”   众人或惊诧或疑惑中,只有楚含丹立在人后,泪珠由双眼落下,她掩在人群最后,暗揩一把。   后来回首起来,她的心似乎正是彻底烂在这一刻,在宋知濯被恨和冷漠包围、而将她的爱排遣在人群之外的这一刻,烂在张氏蓦然一声责问里,“濯儿媳妇儿,我叫你仔细照料濯儿,你就是这么照料的?还是你瞧我们濯儿身子不好,便这么随意糊弄?”   宋追惗与张氏皆坐至圆凳上,众人簇拥周遭,皆把眼睛落在明珠身上,神色不一。倏而安静下,楚含丹顿起落井下石之心,跺了半寸莲步,“母亲,我瞧大奶奶也不是故意的,大概是不认得这些有毒的野菜,才胡乱捡了来的。您别生气,她本就是山野粗犷之人,一时不留心,也是有的。求母亲别重罚,如若不成,只将她赶出府就成了。”   在宋知书侧目中,她依旧跺回去,不声不响。这步子却在明珠心里踏出一个浅坑,她捉裙拜伏在地,抬首一扫,最终将眼落在楚含丹脸上,在心头化作一抹浅笑,“太夫人千万明察啊,我哪里晓得这些?况且这些时的饭菜已不是我自个儿做,是由鸾凤在去厨房领到房里来,连喂少爷的事儿也一并交给了她,我什么都不晓得。您是最慈悲心肠之人,想必定不会白白冤了我。”   张氏原想趁此料理了这野丫头,省得搁在宋知濯身边儿总不放心,谁料这球一丢,竟被她又轻巧抛回手上,忐忑之时,宋追惗将酱紫锦绣一抬,搁在案上,震慑四方,“照你这样说,这是厨娘的不是了?去,将负责大少爷饭食的厨娘传来。”   48. 审判 张氏的悲剧人生   月中天, 清辉洒向这方冷桂院落,只见朱门半开,人都汇集于此, 讨伐一桩公案。   撤出一小丫鬟, 自去唤那赵妈妈。堂中, 仍是宋追惗扯扯袖口,深幽无光的眼朝边上一瞥, 瞥出一位众矢之的,“你就是那个叫鸾凤的?你说说,大奶奶说的可是属实?”   鸾凤镇定的眼下实则掩着一丝惊慌, 她提裙而跪, 跪倒在明珠一旁, 就这半寸之隔的双膝底下,早是猎人挖好的陷阱,“回老爷,打我来后,的确是我伺候饭食, 我不过是看大奶奶一个人忙前忙后的不忍落, 况且这原本就是我们丫鬟的活计,我做了, 也是应该。只是今日之事, 我也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儿, 我不过是照例喂了大少爷吃饭, 谁知不足半个时辰, 就见大少爷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一时,宋追惗好似也无从断决,沉默下去, 众人跟着凝了呼气,只等提了那赵妈妈来。   外间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众人循声而望,只见赵妈妈掀帘进来,眼睛匆匆掠过明珠,立时筛糠一般抖起身子,也去并排跪下。   恰时丫鬟捧茶而去,奉案两盏,宋追惗端起饮一口,目不斜视,只在茶间,“叫你来是什么事儿你可知道?”   “晓得晓得,来时姑娘已经同我说过了,”话儿还未完,赵妈妈已吸了鼻翼,眼泪喷涌而出,连朝细墁地上嗑几个响头,“老爷,您可得明察,我老婆子冤枉啊,那白头翁可不是我做的,我做厨娘这些年,怎么会连个有毒的野菜都不认得?”   在上,还不及再细问,张氏已隐觉不好,抬手在案一拍,嗑得腕间满绿的宽翡翠镯哐当一响,是有震怒,“你既然认得,还拿到厨房里做什么?我看你是心有歹意,故意弄了这毒物来,来人,给我拖将下去,乱棍打死才好!”   料她是想含混而过,人还未进之时,明珠先挺腰而立,“太夫人先略缓缓,我瞧着还是先将话儿问清楚才好,若是不问清楚,倒叫我以后连饭都不敢吃了。”   闻言,宋追惗才搁下手中蚯蚓走纹钧窑盏,乜眼朝赵妈妈一瞧,“你说,厨房怎么会有这个白头翁?”   “老爷,就是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呀,”赵妈妈迎光抬首,朝众人扫一眼,眼落在小月之处。只见小月暗退一步,心中有锣鼓震天。   然而赵妈妈的眼最终瞥过,落在边上跪倒的鸾凤身上,“原是鸾凤姑娘前些日来托我,说是她睡那屋里,一到夜里房檐儿上就夜猫窜来窜去,吵得她夜里睡不着,托我给寻一些有毒的野菜根儿什么的将那猫儿药死。也是我粗心,竟没留个心眼儿,果然替她寻了来,就隔在厨房,想着她来了给她,谁知不防,我才一错身,她就将那野菜炒了给大少爷大奶奶端了来!”   至此,鸾凤方知自己被人摆了一道,她横首而望,眼中若有软刀飞出,“你胡说什么?我何时叫你去寻那野菜了?”言毕,她朝上方三拜,“老爷夫人,可要替我做主,分明是这赵妈妈犯懒,我平日使唤她她只拨嘴不动!头先我瞧不过,告诉他们管事儿的罚了她两个月月例,她这才怀恨在心,势必是要诬蔑我一番!”   霎时,又有一片冷霜白莲纹月华裙如水波动,原来是小月站出来,也在后跪住,“老爷夫人,这事儿我恐怕能说两句。今儿我原也在厨房,我去时,还不见鸾凤,赵妈妈有事儿出去,托我看管一二,后来鸾凤过来,抱怨说菜里没有素,就使唤我现做两个,我虽会烧一些,到底也不认得什么白头翁,只是她递来什么,我就做了什么。究竟我也不知道,她是无心还是有意,或是背后还有什么指示……。”   张氏已如被人敲了闷棍儿,这四面八方的争涌而出的人,明面儿冲着鸾凤,这后头似乎都像是冲着自个儿来的!她峨眉倒蹙,拍得案几震天,“胡说!什么叫背后有人指示?你这话儿莫不是指我?”说罢,纤腰一转,直冲着宋追惗解说,“老爷,这鸾凤虽是我指派过来伺候的,可我原是想濯儿这院儿里死了个丫鬟,我不过是派人补了这个缺。”   宋追惗瞥过小月,在案上往她手上轻拍,似是定她的心,“夫人莫急,我自然晓得你的苦心,想来不过是一出乌龙,这些丫鬟都不识得那野菜,误炒了菜端上来,倒也罪不至死。”   在下,明珠抬首凝望过去,一时也疑惑是否是宋知濯料错了,他这位国公老爹不像是要替他出头的样子。   眼看形式是要就此作罢,青莲遽然挤出人群,捉裙拜伏下来,头嗑而下,再起之时,只见面如滚珠,已作肝肠寸断之态,“老爷,今儿在此,我有话儿要说,请老爷听我一言。”   泪如雨注下,宋知书暗道不妙,果不然,青莲脱口而出即是一桩旧案,“我与我妹妹打小就在这院儿里伺候,那年,少爷从马上摔下来,原只摔断了几根肋骨,谁料昏迷之际,有个叫娇容的丫鬟受太夫人指示,竟往少爷的汤药里下毒,少爷这才瘫痪的。这事儿被我妹妹不慎撞见,太夫人便起了杀心,命人将我妹妹投入井中。我原不敢说的,可今日所见所闻,叫我不得不说,如此下去,太夫人不知还要使什么手段害死我们少爷呢!”   一时间,众人俱静,唯有楚含丹侧目望过,直盯住宋知书,眼中恨意凶猛滔然。然他听闻至此也是不为所动,只冷眼朝帐幄中瞥去。   而张氏慌不择路,眼泪似瓢泼大雨倾盆而出,把住宋追惗的一只臂膀左右摇晃,企图将他的心晃到自个儿这一边,“老爷,这丫鬟胡说!分明是没有的事儿,她妹妹怎么死的我如何知道呢?想必是扑在井边儿傻玩不慎跌下去的!”   “谁大半夜的在井边儿傻玩呢?”青莲冷蜇蜇抿唇一笑,直朝在灯影下耀眼的凤冠盯过去,“太夫人,您当年指派的那小厮因贪图钱财,把了我妹子头上一根玲珑玉金簪拔了去,那金簪样式特别,是大少爷亲自描的样式。他拿去当铺里典当了,又被我给赎了回来,一应字据我都有,难不成要我拿出来给大家都瞧瞧?”   一切似乎水落石出,所有人等静候着宋追惗的决断。   而他,扫过众人,再扫向宝幄中静躺着的儿子,最后眼落身侧,眼中盛着忽明忽暗的人影烛火,“碧朱,你太令我失望了。”   “碧朱”是张氏闺名,他甚少直言相称,如今唤来,仿佛还真似情过柔肠,辗转成沉沉失望。   张氏怔忪片刻,想着托辞争辩,话儿还未成,即见宋追惗站起来,朝众人吩咐,“太夫人有错儿,的确该罚,可濯儿到底没有性命之忧,就罚太夫人闭门思过三个月,不得踏出她院内半步。将鸾凤打二十板子,赶出去配人。”   有条不紊,朝下扫一眼,盯住明珠,“濯儿媳妇儿,有劳你好好照顾濯儿,万不可再出什么岔子,我儿命苦,打小就没了亲娘,你们也都多留心些。”   至此,一桩公案看似了结,一家之主做了决断,任凭哭声震天,却再无回天。   明珠捉裙起身,好个贤良地将众人送至屋外,在这方重归宁静的院落里,桂树在夜风中摇曳,好似有满腹心事欲言又止,只送暗香出来。   而欲言又止的还有楚含丹,她落了众人,与明珠在美人樱与月季簇拥的迤逦小径上对望,隔着一尺距离。   亭上一盏风雨飘摇的烛火恍惚是为这二人点燃烽烟,警惕如明珠,在方才这位千金闺秀起始的一句里,已然听出暗箭齐发之势。   然她只是将前嫌摈弃,柔软如灯笼里昏黄的光,温柔而锵然地说来,“二奶奶怎么不走?是想再瞧瞧知濯吗?进去瞧瞧他吧,你们原有一段前缘在里头,不如现在就为自个儿做个了结,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走你的,他走他的。”   这场对弈中,她们都默契地将方才的暗箭不提,那不是要紧的事儿,更要紧的是人。楚含丹莞尔一笑,风光旖旎,连她哭红的双眼都若流水潺潺,“什么叫他走他的我走我的?大奶奶,如果不是知濯病了,你以为你还会在这里?你原本就不是属于这里的人,更和他不是一路。”   她的美不输月光,一样能将这夜照亮。可这一次,明珠并未在她的美貌娴雅下抬不起头,相反,她比从前见她的每一刻都理直气壮,“你说错了二奶奶,我才和他是同路人。从前你们只是隔着世俗礼教相望,你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你。而如今,你们更是隔着跨不过的人与海,更不可能再有花前柳下的机缘。”   “那你了解他了?”楚含丹迎难而上,将一把纤腰摆得风姿绰绰,“你怎么就晓得,你对他的了解是对的?我告诉你吧明珠,人是会变的,尤其是男人。他眼下走不动,挪不得,自然睁眼看你闭眼听你,但凡有一天他能走能跑了,外头数不尽百花争艳,你怎么就敢断定,他就只守着你?   她将风月拈到眼前,吹作萋萋一叹,“明珠,你在庙里呆得太久了,你哪里晓得,这世上能共苦的大有人在,能同甘的却无几个。只因在苦难里头,有个人能相守相依,互相取暖,支撑自个儿捱下去,就不多在意这个人是谁,”及此,她两手一摊,一条绣帕坠下千万风情,“因为没得选呀。”   明珠蹙眉而视,像在思考她这一番话儿,接着听她道来,“等某一天有得选了,他又凭什么选你呢?这种事儿我见得多了,我爹、我叔伯,世间男儿,哪有例外?只是没到时候罢了。”   话儿悬在耳朵里,明珠在想、在苦心钻研,一时也没能参破其中,更找不到话儿来驳她,只是沉默中,她回问一句,“若是如此,你又在痴什么呢?他不能与我同甘,就能与你吗?或许能,因为你能算作他得权得势以后的一个选择,可按你的话儿说来,那也只是一时的,他还有更多的选择,有更多比你美的女人守在他光明的前程上边儿,即便这样,你还盼那‘一时’吗?”   两厢追问下,似乎谁也不能答出个所以然来,正如抬首夜空,哪里能瞧得见它的尽头在哪里?   “二奶奶,”明珠轻唤她,声音温情如水,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同心共情,“要么你进去与他做个了结,要么你就回去等他好了,看他会不会与你‘同甘一时’。”   夜浓如水,如同一时搅不开的浑浊情绪。楚含丹也不清楚是进是退,但一想到退身之处站着宋知书、是注定的肝肠寸断,她便又坚定地扭身别过。   在混杂不尽的花香里,明珠追赶一步,珍而重之地叮嘱,“你愿意等宋知濯,我不劝你,我也没有立场来劝你。但我要奉劝你另一件事儿——今儿厅上那种话儿,你别再乱说了。”   她浅草袖口上,有两枝清荷欲开,在冷秋凉夜里百折不挠,“……我记得,打我来这府中,寥寥几个对我笑的人中有你,你送我衣裳、与我说话儿、每一句都客客气气的,不知你有没有一刻是真心,我也懒得去想,只当你对我是好的,故而我才嘱咐你这一句,别乱说话儿,因为你不晓得哪一处才是真正的陷阱。”   眼望楚含丹披星戴月而去,直至消失在长无尽头的暗巷中。而从茫茫夜色中渐行渐近的是一支濯濯青莲,她从黑暗中带来暖意,使明珠又重拾天真笑脸。   “青莲姐姐,你怎么又回来了?”   青莲在氅袖中找到她的手,并温柔执起,“不是要煎药?我来帮你,这回少爷可是真得瘫几天了,你一个人怎么忙活儿得过来。”   两厢执手而入,将这夜弃在身后。屋里,是凌乱的凳、倚、香、茶盏、烛火,如同战乱后万物等待复苏。   明珠般出小炉点碳,寻摸出一个不常用拓碧叶的紫砂壶墩在炉上,抬首一望,是青莲同样温情的眼,她在收拾案上乱盏,且将小丫鬟送来的药包拆开,“这一包就是一副,大夫都给按等子分好的,倒不必咱们费事儿了。”   那土黄的纸皮一掀开,有药香四溢,盖住桂香、梅香、说不出的烟火人间。明珠打着蒲扇,倏然没头没脑说一句,“青莲姐姐,有你真好。”   “哟,鬼丫头,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油嘴滑舌了?”青莲收拾好案桌,将药抖入壶中,在半明半昧的火光中挑眉一笑,“怎么凭白说这么一句,难不成是遇着什么伤心事儿了?”   “没有,”明珠与她对坐,中间搁着小炉火,温情脉脉,她眉上忧喜参半,“只是我从小没什么家人,在庙里过得艰难,到这府里也是人人一颗心都隔着肚皮,常常叫我瞧不透。唯独你,你头一遭就对我和气,处处帮扶我,我还算计过你呢,想想真是不应该!”   对岸,青莲递过嗔笑一眼,“你还瞧不透啊?我看你最是鬼机灵的,哪个都叫你算计在里头。”   说罢,她惋叹一声,气焰也跟着寥,“只是你这话儿倒也真,这府里头,人人都长着一个七巧玲珑心。譬如小月吧,我同她日日同处这几年,只当她就是那冷冷淡淡的样子,哪里晓得她心头还藏着许多事儿是我们不晓得的。这回倒是七拐八拐的咱们同她走到了一处,只是还不晓得她到底安得什么心。”   “我晓得她安得什么心!”明珠乍声而起,立时又往帐中一瞥,自个儿心虚地将一指竖在唇上,声音放低几筹,“我没想错儿的话,她是想自己做太夫人。”   对面一个更是受惊不小,凤眼高挑,“我的小姑奶奶,你可莫要胡说,你哪里知道这些,别是你瞎猜的吧?”   暗红火光映在明珠脸上,印出个神秘莫测的笑,笑中还有些微得意,“是我猜的,但可不是‘瞎’,是有理有据的。你晓得小月常常是给哪一位做鞋?”   得以青莲懵懂摇首,她越发得意起来,腰肢徐徐挺立,轻抬下巴颏儿,好一枝娇杏初开,“我从前就留心瞧过她做的鞋面儿鞋底,我虽没见过世面,也瞧出那尽是些好料子。众然府里小厮们也有两双好鞋,可哪有双双都是顶好的料子?今儿我跪在地上,抬眼一瞧,就瞧见她做的鞋就穿在国公爷脚上呢。”   言罢,青莲早已瞠目结舌,一只合欢花攒珍珠的步摇在腮边簌簌摇起来,“难怪,难怪她今儿话里话外都奔着太夫人去,感情存的是这么个心思……,我的老天爷呀,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月这心气儿也太了高了些,怎么连这种事儿都敢妄想?”   壶中早已翻起惊涛骇浪,明珠一壁揭了盖儿,用一支长竹筷搅和着,一壁软语轻笑,“我瞧她倒不是痴心妄想,你可听说国公爷在外头拈花惹草的了?我倒是听说,他不是那等沉迷女色之人,怎么又时时将小月做鞋穿在脚上?难道他没有专门做这些活计上的人?想必其中有什么渊源,只是咱们还不知道罢了。”   待那药煎足半个时辰,滗出一碗汤来时,已是萧萧夜风中、凉凉星河里,回首处,仍有这间屋子灯明火暖。二人合力,一人将宋知濯扶起,一人拈了勺喂他。   至此,这一处闹了一夜,才陷入一个心痴意软的甜梦里。而另一处,是秉烛永夜。   烛火之下,这一个心痴意软的女人如羽毛落榻,软迭迭执一把剪子,剪掉淤得长长的黑烛芯。遥远的书案上,是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搁着空而旷的帘、柱、满室墨香。   而小月相信,不论多远,她都能走到他身边。   于是她举着烛台,晃着霜白月华裙,切实地走到书案前,朝满堆看不懂的公文里凝望过去,尔后又抬眼望住他低垂的睫毛,“叔叔,夜这样深了,又折腾一天,你不乏啊?”   一缕沉入寒潭的目光朝她睇来,片刻后,目光的主人疲惫一笑,“在朝上,你不能说乏,你若乏了,后头还有无数个精神奕奕的人将你踩踏在脚下,所以你一刻也不能歇,只能迈开腿向前跑。”   “我不懂这些,”小月将烛台搁下,扭腰转一个烂漫的圈儿,最后伏在案前,指尖软软点在一堆纸上,沙沙作响,“我今儿指了太夫人,你不生气?   她明面上虽是忐忑发问,模样分明恃宠而骄。宋追惗搁下笔,往她头上慈爱地拍两下,像拍一只柔软的波斯猫,“你帮了我大忙,我为何要生气?眼下立储之争,延王已是强弩之末,将太夫人囚起来,省得她同她那表哥以及张家走得太近,往后被人拿住什么把柄。”   小月明艳皓齿一笑,唇间分明绞一丝狠绝,“那怎么不直接杀了她,这样儿不是更干净利索?没得叫以后景王登基,要升你的官儿,一想着这事儿,又如鲠在喉。”   “做事儿,还是给自个儿留一线退路的好。”宋追惗淡然一笑,接着提笔,“实事瞬息万变,万一将来登基的是延王,有这发妻在,我也能在新帝面前立足脚根儿。况且我与她到底是多年的夫妻,没到那地步,不至于要痛下杀手,只关她几个月,等局势稳定再说吧。”   “夫妻”二字蓦然将小月从灯影摇醉的幻梦中扯出,在他低下头的一瞬,她缓而一笑,“什么夫妻不夫妻的,叔叔都娶过两回妻子了,连洞房花烛夜都过了两遭,哪有这么精贵的?可别蒙我。”   她想起她娘来,曾经以与他做夫妻为毕生夙愿的一个女人,最后也将生命折在这个夙愿里。而她作为女儿,当之无愧地如继承财产一样继承了这个夙愿。   抬首间,宋追惗怅然一笑,眉上挑起千度风华,并不作答。有时候,他常常在心头感谢这些女人,是她们替他这颗在权利纷争里不停奔跑的心拂去疲累,让他偶尔也感觉他的心还如皮相一样、依然年轻。   49. 缘法 执着对知濯,知濯何从去?   漫长的夜还追溯不及, 日头就迫不及待崩出来,浪潮汹涌而来又汹涌而退后的第二天,是恍如炙夏的一天。   庭轩前, 有各色美人樱、月季、以及亭角下不知何时冒出的一片暗紫银莲花儿。一切姹紫嫣红莫如秋的回光返照, 再晒过这一日, 似乎就要坠入永不醒来的长冬。   因这日天气莫名大起来,明珠是最怕热的, 故而翻出头两个月的衣裳来穿,藕粉的素色掩襟衫,只有袖口与领间有靛蓝绸子压边儿, 上头盘踞一枝长长的喇叭花儿藤, 花藤蜿蜒而下, 被扎进一条浅绿百迭裙内。   还翻出一柄喜鹊闹枝的深绿面纨扇,簌簌挥着在院儿里捕一只幽蓝的彩蝶,打一簇一丛的花间里走过,缀在裙摆上零星花瓣。   宋知远甫推开院门,就见这绮丽的一副画卷, 少女在花间、彩蝶在枝头,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①。她何须去捕那蝶呢?她已是这片山色春光里最明艳动人的那只蝶了……   他蓦然红了脸, 与她隔着人伦纲常对望过去, 好半晌, 他才意识见自个儿的唐突, 发了窘躬身行礼, “大嫂,我是来瞧大哥的,他今儿可好些了?”   他合拢的手上捧着一方明黄长锦盒, 明珠瞥一眼,执扇的手弯在胸前,遮住花面半片,“三少爷快别客气了,怎么大毒日头底下的还劳烦你亲自跑一趟,打发婉儿来便成了,快进屋里坐!”   她如月牙弯起的眉眼在太阳底下和煦生辉,扇面挡住了唇角,仿佛是如黛青山缺了一条起伏的轮廓。   在这热络的招呼下头,宋知远以为她就要迎过来了,谁知她只是一旋裙,转身开路。   他稍有失意,就在这失意后头,有人没大没小地推了他一把,叽叽喳喳闹起,“姐姐,我也来了!”   这声音如莺穿柳带,明珠旋裙回来,霎时将眉眼弯得更深,前迎了几步,托住婉儿藕节似的臂膀将她细细打量,“昨儿场面太乱,我还没细瞧,今儿看来,你好像又胖了些?”她似嗔似笑,朝宋知远扫一眼,又落回来奚落她,“莫不是好吃的就叫你吃了去,倒把你们家少爷饿得这样单薄?”   那婉儿自视而下,再将茫然的眉眼抬起,“有吗?为了能轻减些,我还特意每日都少吃了好多呢,一连有半月没吃饱饭了,真的又胖了吗,可我衣裳明明宽松了些呀。”   嬉笑间,对着这两个置身波诡云谲之外的人,明珠似有久违地轻松,她自领着婉儿进屋,宋知远滞后一步跟着,将四色风光皆不见,唯有那片涟漪荡然的浅绿裙边儿在他眼底晕开,如久违的春天。   她带给他的第一缕暖意,是一碗热乎乎的稠粥,从此她便如一个传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直到头一遭见她,这传说中的神女终于挣裂石像而出,活脱脱地落在他眼里、他心上。   明珠一路将他领至半月斜挂的宝幄前,尔后退开,拉着婉儿到案上落座。然而他与宋知濯太久不见,盯着望了许久,一时竟然找不见话说,唯余一丝愧疚与陌生。   半晌,他退回来,将手中明黄长匣奉于案上,“大嫂,这是一棵百年野山参,最是补气凝血的,”晦涩中,他抬首挠头,脸上微红,“我院儿里也没什么精贵的东西,就只这个,专门给大哥带来,麻烦大嫂得空时煎了给我大哥服下。”   “三少爷太客气了,”既是他们兄弟情义,明珠也不好轻拂,搁了纨扇,捧了那长匣打开,“我虽没见过这些精贵药材,倒也知道是好的,多谢你,夜了我就煎给他吃。”   一时微滞,谁也再找不见话儿说了,倒是婉儿,殷勤活泼地捡了那扇替明珠打起来,“姐姐,上回你说叫我要粥时来找你,不知还作数不?我们少爷这两日胃里又闹腾起来,那些吃食竟克化不动似的,晚饭过一个时辰就嚷说肚子疼。”   及此,对案宋知远睇过一眼,示意她噤声儿,她回以一个娇嗔的白眼儿,仍对明珠撒起娇来,“我也不好劳烦姐姐给我做,不如姐姐将做法儿写给我,我出去后再自个儿比着做。”   手上抓着明珠的臂膀左摇右晃,摇得明珠惬意非常,将扇夺回手中,“成吧,我写个方给你,红豆粥好不好?”   婉儿忙不迭应下,“好好好,不拘什么,是粥就成!”   尔后,还在这张圆案上,有幽幽墨香浅浅晕开。宋知远默然瞧着她腕下悬着的笔尖,温柔地落一张冷金笺上头,小楷的每一撇,即是挽心、一捺,又似收情。这位少年郎的心终于随着这字里行间,落笔成形。   他抬眉展望明珠对婉儿温柔粲然的笑,他多想调一个头,让她的笑落到自个儿身上……   出去时,明珠倚门相送,婉儿在前头,宋知远在后头。花间倏而起了风,吹得宋知远头晕目眩,鬼使神差地,他折返一步,喉头里滚出一句羞而轻的叮咛,“大嫂,今儿太阳虽大,到底也是深秋,还是别穿这么单薄了,仔细受凉。”   这冲昏头的一句话顿时惹起尘烟,明珠心头“叮咚”一声儿铃铎敲响,谨慎而客套地退回门内,“不值什么,我本来就不是多精贵的人,多谢三少爷惦记了,快回去吧。婉儿,快去把粥给你们少爷煮了。”   婉儿正值木亭下,还沉在宋知远方才一番叮咛软语上头,被她一叫,晃过神来,“嗳,我晓得了。少爷,我们回去吧,还杵在这里,我一会儿都赶不上做晚饭了。”   这厢出去,已是日仄,枝头回暖,难得雀鸟莺歌。欢唱声中,婉儿跟在宋知远后头,眉上笼着阴云不散。她自小伺候少爷,晓得他受尽冷眼,平日是最不爱多事多话儿之人,怎么独独今儿要多那句嘴?   追溯而上,忆起自打头几个月前她捧了粥到案上,并且将赠粥之人一并说与他听后,他便多了些什么浅系游丝的念想,时常同她打听关于这位山野大奶奶的事儿……   骤然间,那雀鸟之声也像是变得聒噪起来,吵得婉儿恼上眉间,她拖着阔绰的裙面追上两步,扯了宋知远的袖口,“少爷,你今儿做什么凭白嘱咐明珠那句话儿?她穿得厚与薄同你有什么干系,你干嘛要多嘴?”   蓦然被她绊住脚步,宋知远原本风月无边的脸绽出难堪之色,拧着眉将自个儿一截靛青软缎袖口从她肥厚的手心里扯出来,“什么明珠明珠的,你是丫鬟,怎可直呼大奶奶的名讳?当心被人拿住了打你板子,届时可别到我面前来哭。”   这婉儿分明是有些吃味儿,打小跟着宋知远,也一直是他两个相依为命,眼下见他像是起了他心,只觉得胸口堵闷得慌似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撅着嘴不高兴。   宋知远见她如此,又想起自打他娘死后,一直与她朝夕相伴,到底也不忍心,将头一斜,放软了几分来哄她,“你瞧,我不过是说两句规矩之类的话儿,你又作出这副样子,倒是我的不是了。我也是为你好,你晓得我在这府里是个什么境况,咱们一直是存着小心做人,怎么你偏偏在大嫂面前这样没规矩呢?你直呼她名讳,她有度量不同你计较,可若是叫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要拿你作法开端,我又能帮你说什么话儿呢?到底安分守己些吧。”   叫他这一说,本来已说起婉儿自愧之心,可尾后听见“安分守己”,她才惊觉险些叫他混了过去,将鼻翼一鼓,很有个不服,“我不是不敬她,叫她名字是因着她没有奶奶的架子,我同她亲近才如此的。你既说要安分守己,成,我听你的,只是怎么你方才却失了分寸呢?只怕你那些话儿叫别人听了去,才要拿你作法开端呢!”   她一个半大点儿的小丫头,哪里晓得这些情之所起,难以自控的道理?宋知远不欲同她解释,旋了衣摆各自走开,轻飘飘落后一句,“你快去煮了那粥来吧,再耽搁下去,我胃又要开始疼了。”   日跌之下,阳光将婉儿圆润的一个身躯拉成一道长长瘦瘦的影子,她撅着嘴,无可奈何地朝那衣袂飘飘的背影恨跺了两脚,自往厨房里去。   这一走开,两壁空巷中再有人从另一头过来。不是别个,只是小月,穿一件烟灰色圆领软绸长褂,下头一条天水碧散花水裙,满头青丝挽成一个惺忪乌蛮髻,两鬓上簪一对半月珍珠搔头,比往日精致了许多。   甫推院门儿,“吱呀”一声儿,引得明珠在窗户上托腮望过去,正巧那柳叶苏桂落得她满头灿灿的黄,她颔首间用扇扑罗两下,就这两下中,便揣测出小月的来意。   粲然一笑后,她远迎出去,在外间门框上与小月招呼,“小月姐姐,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今儿是你的晚差?”   晃眼的日头下,小月头上的珍珠对簪蓦然闪出冷粼粼的光,似冰凉的波光荡漾,与之不同的是,她的笑容却比往日更明艳几分,“不是我当差,我是闲着无事过来逛逛。再过一会子,大奶奶就要去做晚饭了吧?我想劝你拿出威信来,何必自个儿去忙?但想着少爷出的这档子事儿,我也倒不好再劝了。”   她一壁说,一壁走到这两扇老红木门口,明珠歪身一让,将她请到榻上去坐,“小月姐姐,你坐着,我给你煎盏茶喝。”   “不敢当不敢当,”她忙起身,同明珠一齐般那炉子,忙推明珠,“你是大奶奶,怎么反倒还要你煎茶给我喝?你且坐着吧,我来就是。”   让不过,明珠只好从旁协助,端来两个一靑一百的冰裂定窑盏搁在榻案上,掬一抹娇憨明朗的笑意,同她雾里探花起来,“小月姐姐太客气了,名分上我是大奶奶,可我到底是乡野之人,怎么能同你们比呢?你们瞧着是丫鬟,可出身高,家世也好,有见识有学问的,我瞧比那些小姐差不到哪里去呢。”   几枚银骨炭灼灼燃起,比外头的天光更明媚、更炽烈,小月在其中垂眸一笑,莞尔直接,“大奶奶,我就不同你绕弯子了,我今儿来,其实是为了昨日之事。昨儿,赵妈妈在里头说的话儿,咱们大家都听着了,大奶奶也听着了吧?”   她踅了眼朝明珠一望,眸中分明已是心知肚明,可仍是折在明珠的装傻充愣里头,“阿弥陀佛,这样大的事儿,我哪能没听见?我是听得一清二楚,就是今儿想来也是后怕,辛亏少爷没吃多少,否则岂非有性命之忧?”   她迂回一步,小月便直逼一步,“那大奶奶怎么没吃呢?大奶奶是礼佛之人,向来吃素,那日饭菜里就那两道素菜,未必大奶奶只将那萝卜填了个肚饱?”   “可不是嘛,”明珠手执纨扇遮住一张利喙,顾左右而言他,“要说小月姐姐的手艺真是没得说,光是一道水萝卜就烧得比那些荤食还香,清甜爽口、有滋有味儿。”   莺声笑语中,已得清香满室,小月奉上一盏疼烟滚气的热茶,并不客气,兀自对榻而坐。   她浅尝一口,由圆领长褂子的斜襟上牵出一条白玉兰秀绢抹一抹嘴,“大奶奶太过奖了,我当不起。这也罢了,我实话儿同大奶奶说了吧,那白头翁原是我管赵妈妈要的,可昨日在里间,赵妈妈却说是鸾凤要的,我回去想了一夜,仍旧是想不通,故而来问问大奶奶,你和赵妈妈相熟,可知她为何要这样讲?”   半明半昧中,明珠搁下纨扇,捧茶饮一口,倒把一双无辜天真的眼望住她,“那这我就不太明白了,小月姐姐,你好端端的问赵妈妈要那白头翁做什么?既然是你要的,你烧菜的时候,鸾凤择给你,你自然也晓得是有毒之物,怎么不提醒一下她?怎么还炒了给我们端上来?”   黄橙橙的日光自她背后明瓦窗户里撒入,铺成金灿灿一阙轻纱,照着纤尘无限。她洁白的手在光束中搁下盏,从新将纨扇执起轻晃,绞弄浮尘似云烟。   “小月姐姐,”她说,软调将云烟拂开,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她推心置腹,“你要问的话儿,其实你心头已经有答案了,无非是来找我求证,倒不必再问了。只是你不晓得,昨儿晚饭前,我就一直坐在窗户底下等,等你来提醒我一声儿那菜有毒,我原想,不管你要做什么,我与少爷同你是无冤无仇的,你一定不想把我俩的命也折在里头。但我从日仄等到日落,都不见你的身影,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你,为了达到目的,你是不计后果的,是吧?”   递过去的问题,恍然还牵着一线生机,然而小月却将其一刀斩断,她掩饰不及的眼中,迸出粼粼笑意,有水落石出的安心,亦是流霜飞扬的凉意。   她望着眼前这个流溪宛转绕芳甸的小女子,总觉得有棋逢对手的相惜之意,于是也不妨直言,“我的确与你们无冤无仇,但也无恩无惠,我倒不是成心想要毒死你们,只是我没想起来说一声儿,何况我说了,只当你们不敢吃,那这出戏还怎么演得逼真?”   随后,那眼中绕出钦佩之意,似乎是对一位难得的对手的肯定,“我没想到,大少爷与大奶奶会有如此胆色,竟然敢拿命去赌,想必少爷对太夫人的恨并不比我浅,既如此,我们也算同道中人,不如我们联手,趁着太夫人被囚之期,索性斩草除根。”   明珠心内对她的心狠手辣颇有微辞,抬眉时却只憨直一笑,婉言将她递来的软刀子拨回去,“我哪里有那个胆色呀,实话儿同你说了吧,原本就是为了打发鸾凤才使下的这计,谁知我们却不谋而同。眼下太夫人已经被关了禁闭,我也拿不定主意了,还是等少爷醒了再说,我只看他的脸色,说到底也是他们的仇怨。”   说话儿间茶已饮尽,满室清香变冷,甘甜中泛起一股子淡淡涩味儿,小月下榻,提壶浇向炉中,伴着“噗嗤嗤”漫长一声,浓烟滚起。   浇灭小炉,她脸上还挂着笑意,“我倒是与少爷说不上话儿,还是大奶奶与少爷夫妻情深,自有默契在里头,他一个眼神儿你都晓得他的意思。这也成,我等着听大奶奶的信儿,于少爷性命前程攸关,大奶奶可别忘了啊。”   她自旋裙而去,徒留满室尘烟。片刻后,骤生的烟尘滚滚而去,明珠下榻,拖着浅绿的百迭裙踅进屋内。蓝田玉香炉已冷,唯有桂香。明珠望向帐中平躺之躯,心中顿生寥落之意,他怎么还不醒来呀?她抱怨着。   就这一朝一夕,没有与他调笑言谈,每寸光阴似乎都是漫长的几十年。   她从柜中翻出个一个半寸长的镏银镂空连枝香球,旋开盖儿,将一只小小的返魂梅香塔点燃放置其中,又悬挂于帐顶。不多时,便有梅香铺陈整张宝幄,仿佛跌落到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在下,是宋知濯安静阖上的眉眼,明珠一寸寸细细将他看着,单方面执着地临摹他每条弧线。她倏尔觉得,她想他了,即使他就在眼前。   “别瞧了,这两日就醒的。”   身后一声盈啭调笑将明珠思绪拉回,扭身一看,是青莲来了,臂间垮着那个象牙食盒,“你就这么傻瞧着,少爷也不会马上就睁开眼啊,太医都说了得有两日呢。快来吃饭吧,赵妈妈自个儿做的,我也盯着的,万不会再出岔子。”   摆开的有茄汁豆腐、清胡瓜、木耳炒山药、豌豆煨冬笋一应素菜。明珠够眼瞧着,霎时饥肠辘辘。将扇就搁在宋知濯身上,自个儿捉裙落座,“姐姐,你同我一块儿用吧,我自个儿吃怪没意思的。”   青莲应下,拂裙就坐,一人面前一碗黄澄澄的粟米饭。她一壁往明珠碗里夹菜,一壁好笑起来,“我去厨房里,赵妈妈抓着我就问鸾凤的板子打了没有,想必是就盼着她挨这一顿呢。”   “我也没听见有动静儿说鸾凤的板子已经罚下去了。”明珠挟一口山药卷入口中,囫囵嚼起来。   “你慢些吃,”青莲嗔她一眼,搁下碗替她理一下扫在案上的袖口,复又捧起碗来,“哪里就能这么轻巧呢?她娘还不得替她左右周旋些日子,不过也是白费力,这原是老爷亲自下的令,无非是板子含混而过,该配人还是要配人的,况且还有小月在里头盯着呢,她岂会轻易就放过这对母女?”   提起小月,明珠即将方才她来的事儿说与青莲听,青莲秉思片刻,朝帐中一望,“你说得没错儿,终归不是你的仇怨,还是等少爷醒了再说,况且还有个二少爷在里头呢,他也不是站干岸儿的,小月再与老爷有什么私情也好,终归二少爷是他亲儿子。”   这厢揭过后,明珠又想起来一事儿,“姐姐,明儿你再去厨房的时候,先到我这里来一趟,替我给赵妈妈捎点儿银子,没得叫她白帮咱们。我从前在庙里时还不觉得,现在才醒过来,这银子真是好东西。”   “真是个傻丫头,”青莲笑一瞬,鬓上一只绿线绕的靑果小钿似秋实潋滟,“你从前吃的那些亏,还不都是吃在没有钱上头?若你家里有钱,甭管怎么着,也不至于将你卖了,若你自个儿有钱,也不能落到我们这虎狼窝里头来。”   思及这话儿,明珠捧着碗朝床上望过去,猝然感觉,哪怕这里是刀山火海,只要这个人在这里,她也会跳下来捞他,“这话儿错了,姐姐,宋知濯在这里,我就还会到这里来,世间缘法,向来自有定数的,我的缘法是他,他的缘法是我,不论绕得多远,最后我还是会辗转落到这里。”   青莲随她望过一眼,秉持银箸往她碗口上闲敲两下,“嗳嗳,先将饭吃了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你上回同我说的那些话儿我还记在心里,也不劝你,只望你心里有个准数儿就成。”   这头才踅回眼,又恰逢床上猝不及防地咳了两声儿,明珠忙搁下筷子,从矮案上倒了一盏温水捧过去。青莲在后干眼瞧了半晌,看她衣裙忙碌之间,仿佛旋起世上至情,到底于心不忍,她便也忙着搁下碗赶过去帮扶。   ————————   ①宋 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   50. 心灰 前有定数,后退无门。   这倏忽乍暖的一天如大江东去, 奔腾浪头褪潮后,滩上遗留着垂死挣扎的鱼虾,那尾巴拍打间耗费着最后的一丝力气, 在最后一抹残阳的照耀下, 奄奄一息。   太湖石镇着的这一方院落, 院门处还有几名三门外的家丁把守,重峦叠嶂间, 张氏就囚在里头,如作困兽之斗。   纵然落魄至此,也是一应衣食不缺, 只是出不得门。就此一天一夜, 已叫她憋闷得无所适从, 无头苍蝇似的在细墁红砖上反复迂回。   有丫鬟再端来饭食,跪在棂心月门之外,“太夫人,这都一天没用过饭了,眼瞧着天就黑了, 您还是先用了晚饭吧。”   话音甫落, 只见一只白玉鸡头小炉鼎砸出来,与地面一碰, 碰出个怒气难消、冷玉粉碎, “不吃!拿出去!去请老爷来!去跟他说我病了!”   伴着渐行渐近尖利的嗓音, 人已从里间走到眼前来, 珍珠粉翠的鞋面露出个圆润一角, 循声而望,宝裙风华抖动中蕴着个好大的肝火。   那丫鬟立时将头埋到地面,一对细水肩筛糠打抖起来, “夫人息怒!已经派人去了好几回了,前后都找不着老爷,只说老爷还在阁中忙着公务,不知几时才回来。我已让人在外厅及老爷院中守着了,您先消消气!”   那气结郁将近十二个时辰之久,哪里就能消呢?她头也不敢抬,没看见一寸之远张氏绣鞋尖也抬了起来,直往一边薄肩上踹去,“好个没用的东西!见我如此,你们办事便都怠惰起来了,好啊,好啊,我既然困在这里,正好儿得了空,将你们这些狐媚子似的小贱货都发落发落!”   眼看怒火烧天,宋知书倏然从外间迂了进来,一瞧这声势,拧起眉头劝两句,“现如今母亲还是应当好好保养些,怎么又拿着个小丫鬟撒气?”他扶着张氏进去,朝小丫鬟瞥回一眼,“你下去吧,饭菜备着,一会儿太夫人饿了再热上来。”   才落榻,张氏便将满腹委屈都化作眼泪倾盆而出,一番挥洒,自掩襟上抽出一条金菊浮光锦绣帕,左蘸一眼右蘸一眼,“你个没良心的!娘辛苦养你这样久,你现时才来看我不说,头先在那贱种院儿里,你闷声不吭的连句话儿都不替我说!我是造的什么孽,养出你这头白眼狼?老天爷,何苦要这样作践我?我一日不好也有千日好,你爹也能这样狠心,竟将我弃在这里不顾!”   凄风苦雨一阵,下侧翘腿而坐的宋知书并未反应,只等她哭闹,好一会儿,见她抽抽搭搭像是萎靡下来,他才开口,“母亲哭好了?既哭好了,就说正事儿吧。”   恰时丫鬟捧上一盏清茶,他端起来吹一吹,俨然处变不惊。张氏气极,随手拔了头上一只凤翚翅的金簪朝他掷过去,“好啊,你还真是个没良心的!我睡不好吃不下,你倒有闲情喝茶?”   那厢饮过一口,才撩了袍子捡起地上的金簪重新奉上,就势与她对榻而坐,倏而泄一缕嘲弄的笑,“母亲,这些话儿不该是说我,你应该说给父亲听,他老人家才是头一个没良心的。”   这一笑过,他端正起来,正要说话儿,又见两三个小丫鬟进来点灯,点一盏,便用一个枯草黄的灯罩笼上,霎时屋里亮起几轮明月,却照得他顿感孤苦无依。   而唯一能相依的,就是眼前这个风韵半存的傻女人,好一个痴心女配了条恶豺狼。他忽而又笑,嘴角荡尽讽刺,“母亲,不是我不替你求情,您是我亲娘,我怎么会置您于不顾?只是没必要作那无用功罢了……,您可晓得,是谁要害您?”   “还能有谁?”张氏未细想,将手掌一拍,脆镯嗑出清脆利响,尖尖的、碎裂的如她的拔高的嗓音,“还不就是那个贱种?再有他那个乡野丫头!我倒是错看她了,只当她就是个憨兮兮的傻丫头,没想到竟有这些心眼儿,只怕是他们小夫妻同心,要一齐置我于死地呢!”   “再有呢?”   “再有……,”她将细眉重蹙,眉尾萧条地下坠着,似坠下张扬跋扈的一生,“再有,一定是小月那个死丫头!你不晓得,我还怀你在肚子里时,府中有个丫鬟狐媚子似的巴着你父亲,我看不过眼,将她打发出去了配人,这小月就是她生下的小贱人!一定是想着替她娘报仇来了,我瞧她是想瞎了心!”   话说着,盛怒之态又转为柔和,“你爹倒从不是那等沾花惹草之人,从前多少姑娘看重他,他都是洁身自好从不与这些人歪缠,是她娘自个儿痴心妄想,也不瞧瞧自个儿什么身份,还不是只能配了那起混账酒色之徒?”   一番痴、一番怒,却未说到点子上,宋知书重重喘出一口气,心头百转千回,一时也犹豫该不该击碎这女人的幻想,但思及现状,只好说来,“母亲,我瞧不是别个痴心妄想,呵……,是您自个儿在痴心妄想呢。”   张氏惊乍着侧目而望,不过只有这一瞬,她便缓下去,重新绽放出一缕从容的笑,她料定,他即将说出的话儿一定是他自个儿的臆想,当不得真。   “我说替您说话儿是无用功,您只往深了想吧。那天,青莲说出她妹子的事来,又说有证据,怎么父亲连证据都没瞧,就直接定了您的罪,并未重罚,只把您困在这里三个月。三个月……。”   他歪嘴笑来,唇间的虎牙是刺向人心的匕首,“三个月,恐怕这三个月立储之争即能见得个高下,而高的,不会是舅舅。您别惊,前些日我一直疑惑,怎么景王忽然被囚,而舅舅春风得意,我多番提醒,他们只不当回事儿,恐怕早已中了别人的计了。昨晚到现在,我一直未睡,细细思来,总算想出个所以然,父亲是景王的人,只怕还从您这儿套了不少舅舅的消息去。”   “什么?”张氏振了身躯,乍惊之下,胸中波澜滔天,而嘴上说出的话儿,不知是在宽慰他还是宽慰自己,“不会不会,你父亲最烦这些个党争,他还常常同我说,叫我别把你舅舅的事儿说给他听,时时耳提明面告诉我,叫我张家少同这些事儿歪缠一处呢。”   “他不这样说,您又怎么能放心的将事儿告诉他?”宋知书缓缓笑着,每个字儿都似风刀霜剑,“再往长了想,恐怕他当初娶您,憋的就是这个主意。这样也好,母亲,您困这三个月,正好撇清与张家与舅舅的关系,纵然将来舅舅败了,也牵扯不到你我头上来,我这边儿会再去劝一劝他,怕只怕,他向来一意孤行,为时已晚矣。”   好半天,张氏脑子里搅作一团浆糊,名利纷争已蓦然从她心里退出来,仿佛那些只是安稳生活之上的追求,眼下,安稳遽然被动摇了。   沉默半晌,她扯出个干涩的笑,嗓子里卡着个什么,不上不下,堵得她声音哑而沉,“你这孩子,尽是胡说,你爹纵然对你凶一些,那也是你平日没个正形的缘故。说到底,这也是他做爹的一番苦心,你怎能说出这些话儿来编排他呢,莫说他,就是我听见了也伤心。”   她脸上如山水叠嶂,满布重云,宋知书揪着心,干笑两声儿,“也不过是我瞎猜,只是母亲这三个月就安心将息着,切勿闹事儿啊,三月后局势定下来,我一准儿让您出去。还有就是,父亲若再问您什么话儿,再别什么都说了,咱们留个心眼儿总没错,记住,不论谁来,说什么话儿您都别信,只信我,晓得吗?”   张氏只茫然点了头,直盯着对面墙上一排雕栏玉翠的支摘牗,直到他走后,那双眼也未转个方向,仍旧直楞楞地瞅着。   牗窗里只有寒霜些许,从粼粼的月上倾斜而入,扫进半间屋子,半壁心甸。猝然,她打了个寒颤,将连枝双臂抬起,相互对抱着,却只有零星温度,一点儿不似他的怀抱。   他的怀抱一向是温热的、安全的,是她从春闺梦里就期盼的归宿。   鬓头凤翚金簪簌簌摇摇,伴着她一声声的低泣。这一回,她哭得与这一日一夜不同、与往时皆不同,往日所有的张扬跋扈都有爱作支撑,眼下,她也疑惑,这支撑是否如她想象中那样坚固?   而月如流霜,回应她的只有久久沉默。   月如流霜,照着宋知书归去的路途,他足有十二时辰未睡了,只有伶仃半点儿困,比困更深的是疲累。他想起“父与子”,隔着山海难填、却近在骨血之间,他想着母亲、大哥、三弟、想着自己、仿佛都只是命运齿轮中转不开的那一齿,而这“命运”,似乎都被宋追惗操控在手里。   蓦然,他觉得周身疲乏得紧,欲寻准某个落脚处歇一歇,这一寻,自然就寻到了楚含丹那里。   他去时,墙下长案宝瓶中已换新鲜的花儿,一支木芙蓉、一朵粉旭桃,高低错落,参差有致。而人就立在墙下,提了个鎏金铜壶正往里头注水,咕嘟中,馥馥幽香四溢开来。   霎时,他的心好似在直直跌落中、终于掉进一个软和的境地,他笑了,笑上粘带着游子归家的落魄。   一见他,楚含丹立时想起昨夜的一桩桩旧案,若不是宋知濯瘫了,她哪里会错配给这个孽障冤家,原来绕转多时,这祸中暗手就是他!她恨得将铜壶狠墩在案,“你来做什么?”   那壶在案上撞出“叮咣”两声儿,正如她的心,是冷、是硬。   砸得宋知书闷痛难当,痛在脸上化作浅笑,“瞧二奶奶说这话儿,我来不得?虽是你的屋子,可你我是夫妻,我自然是想来就来了。我看今儿还是别吵了吧,我乏得很。”   他自踅转进去,斜歪在榻,扯起慵长的声音嚷起来,“夜合,烹盏茶来,再打盆水给我泡泡脚!”   不多时,夜合捧茶而入,乍见他神思昏沉,扭头朝楚含丹望一望,兀自说开,“哟,我瞧姑爷今儿脸色不太好,可是没歇好?正巧我烹的是安神的茶,姑爷喝了好睡。”   “你倒是比你们小姐客气多了。”宋知书饮一口,正搁在案上,就有两个小丫鬟进来,一个端着兽耳铜盆,一个捧着白布。   两丫鬟蹲下身,替他脱靴扯袜,他自把脚放入水中,朝两个丫鬟闲挥着天水碧的袖口,“下去吧,我自个儿来。”   就这个间隙,夜合已经走到墙下弄花儿的楚含丹身侧,低声同她噞喁,“太夫人被困,想必姑爷心情不大好,您可再别同他吵了啊,让一步,没得又闹个红脸。”   这位只作听不见,纤纤指尖拔了粉旭桃边上一片枯败的花瓣儿。夜合难再劝,只好退出去。   里头再无外人,楚汉丹旋过身,裙下绣鞋间一步一韵,韵里唱着阴沉沉的调子、是新仇旧恨!   她走过去,只得宋知书抬首一眼,又自在地垂回去,“太夫人害知濯,是为你的爵位吧?”   “是,”他头也没抬,髻上月白的暗银纹锦带直直垂在胸膛前,毫无起伏,“怎的,你要替我大哥抱个不平?只是你以什么立场呢?他的旧情人还是他的弟媳?”   他不抬头,楚含丹只好落榻,非要看看他眼睛里藏着怎样的豺狼心,“他是你大哥,自小待你也算和善,你凡事与他比、与他争就罢了,竟然还要他性命,我倒想问问你,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盆里本有水哗哗作响,蓦然沉寂半晌,他抬眉望过,直直的眼、弯弯的唇、淡淡的语,“二奶奶问得好,你只当我的心是铁做的,我却告诉你,我的心是肉做的,你想不到吧,我的心也是肉做的。”   尾后,他像是俱怕什么,忙把头垂下,盯着盆中涌起的烟云,淡雾中,熏得他眼睛酸涩,“大概偶尔,它也会累,会疼。”   盯着他好似沉重得抬不起头的模样,楚含丹以为这是在说他大哥,倏而噗嗤一乐,“既然人心是肉做的,你怎么对你亲大哥下得去手呢?不,我瞧你是狼子野心,你毁了你大哥,也毁了我。”   猝然,宋知书也跟着乐了,眼神直逼而来,“我的傻二奶奶,你真以为我大哥爱你?我实话儿告诉你,他早好了,能蹦能跳、能吃能喝。可你回回去,他同你讲过一句话儿没有?却在你不晓得的时候,他同人温帐软语,缠绵悱恻呢。”   “你胡说!”楚含丹拍案而起,身上宝裙抖得似风中孤花,一个软指搁着二寸,直戳着他,“你休要挑拨我们!就算我和他原本没有婚约,我也是一万个不愿意嫁给你!”   这“一万个不愿意”不过是一万块碎石,铺天盖地朝宋知书砸过来,砸得他头破血流。这一回,他却没有再奋起反讽,耷拉着双肩坐在原处,颓唐得似最后一缕秋风萧瑟。   楚含丹仍在等着,等他的霜剑冷语劈回来,而久久久久寂静、久得足够天上所有星辰都跌落之后,他只抬起一个疲惫至极的笑脸,似乎祈求,“别吵了,二奶奶,我真的乏得很了,饶我这一遭吧,我们睡吧。”   她不愿意,旋着裙退到帘子前,摆出盈袖,似要请他出去的意思。   久望之后,宋知书踢翻铜盆,泼了满地热水,撩起地砖上层层薄烟,赤足过去,气势汹汹,却只是揽腰将她打横抱起,一壁朝卧房里去,一壁笑,“我今儿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在这里。”   先是细微的笑,楚含丹在这笑里挣扎,然则只是挣个徒劳,他力气太大了,双手紧紧将她的软腰桎梏着。随后,那笑逐渐变大,像是临在断巷绝潢,左右无路。   遽然,有什么冰凉的、酸涩的落在她的细腮上,也打断了她无果的挣扎。   乍暖暗风的夜,仿佛三春,有花香、胭脂香在帐中轻浮。宋知书难得没有做什么,只合衣躺下,侧着身,将她固在怀中。   他在后头,贴着她的发、她的颈,偶然说一句,“别乱动。”她果然不动后,他颇为心满意足,将她再拥紧,恨不得将这把软骨头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将里头另一股血驱逐出去。   很久,在她已响起平稳沉静的呼吸之后,他才在她耳边松一口气,喘出半生不为人知的落魄不得志,“二奶奶,我今儿才确定,所谓父母之爱,并不都是至高至远的,我也同大哥一样是个可怜人啊。所以别同我吵了吧,也拿眼瞧瞧我,瞧瞧我的心,里头只装着你,你晓不晓得……?”   然而,回应他的唯有半缕清风、半沉幽香、半梦之人,还有漫无边际的寂寥,以及从四面八方袭过来的、深入肌髓的冷。   后来回望,这是大概他们难得的最温情脉脉的时刻,同榻却衣衫齐整,干净的如同第一天相识——他由宋知濯身后旋出来,打一把《洛神赋图》的折扇,脑后坠一束高挑的马尾,荡目一笑,笑出天水碧间层层波光,尔后十分知礼地合扇躬身,“此间一面,三生有幸啊,楚家小姐。”   她是如何回应的呢?早已朝花随春尽,忘了……   被悄然遗忘的还有一尾枯黄的百迭裙,在将明的天色里四处奔走,先到太湖石压镇的那一处,四面拜伏这才得已入内。   一进去,里头只罩几面昏黄烛火,同天光绞在一处,难分难舍。翘首一望,榻上婀娜的贵妇呆滞在那里,仿若一尊石像不得动弹。   就这夜,张氏从天黑直坐到天明,细纹也在这夜迅速爬上她原本细滑的脸腮、眼尾。   晃一见,荃妈妈吓得心内一颤,定定心神,仍旧扑将过去捉裙跪拜,“小姐、小姐,可求小姐姐救救我女儿吧!那板子打了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将她许给角门上余家那小子?那小子可是出了名的酒囊饭骆驼,面歪嘴斜、成日家只知道吃酒耍钱,头两年才把他娘气死过去,娶了个女人也被他折腾死了,若凤儿嫁给他,岂不是一生都毁了?”   她伏在地上,将满头珠环嗑得哐哐响,喧闹一阵,总算将张氏神色惊回,她缓缓朝地上一瞧,“荃妈妈,大清早的,你怎么来了?”   想来这一阵委屈是白诉了,荃妈妈慌着又说一遍,期间已是泪如倾盆,“小姐,只怕凤儿嫁过去就活不了几日了,求您做做主,就当是看我自小就伺候您的份上,啊?”   钗环乱响中,她抬首一瞧,只见张氏抬袖在案,取了案上那只昏黄灯罩,吹灭一盏,作催颓一笑,“我想帮你,但眼瞧如今我被困在这里,哪里还能替你做主?我若能求得动老爷,早替我自个儿求去了,现在见他一面都难呢,你去打听打听,他可在家不曾?既然老爷发了话儿,你就尊办吧,你瞧我,不也是尊办?”   投告无门,荃妈妈闲劝了两句撤出去,又求到宋知书那里,谁知这位富贵祖宗还不得起床,她在院内亭子上等足了一个时辰,才见他撩着衣摆出来。   她忙迎着三两截阶梯上去,“哎哟我的少爷,您总算是起来了,我这等了大半晌,只为跟您说句话儿!”   “荃妈妈,有事儿吗?”宋知书脚步未停,一路绕至院外。   后头这位还紧跟着,捉了片帕子,在颊边一壁拭泪,一壁求着,“是为我那女儿的事儿,求少爷去老爷跟前儿说个请面儿,打了板子便罢,别再讲她许给余家那小子了,就是要配人,也另挑一个才好啊!”   宋知书只斜了个眼儿,干笑两声,“妈妈怎么不搭了高楼抛绣球点婿呢?别说笑话儿了,既然是罚,哪里还有的挑?你瞧连我母亲都被关着,我可曾去求了?”   听他话儿的意思,是不欲管此闲事了,荃妈妈心难死,跟着左右又求,“少爷,我的好少爷!我也是打小看着你长大,你就可怜可怜妈妈,我就那一个女儿,若得你救出火海,改日让她跟你也成啊!”   一路绕转,说话儿间,人已至府外,有小厮赶着上来迎,“少爷,马车备好了,咱们往哪儿去?”   “延王府。”宋知书登舆而上,恍了片刻,踅回个眼瞧瞧哭天抹泪的荃妈妈,“妈妈且去,回头我这里备一份嫁妆,再打声儿招呼,不管是多混账的人,见了银子,哪有不动心的?自然就对你女儿好了。”   说罢丢了团纹车帘,小厮一挥鞭,马车扬尘而去。红澄澄的朝阳下头,只徒留荃妈妈在原地虚跺两脚。无法,该求的仍旧要求,走投无路之际,竟然想着寻到明珠那里。   51. 锁秋 这一个醒了那一个病   昨日乍暖还寒, 复春不过昙花一现,这一日,依旧是凉秋, 竟比先前还冷。晒得着太阳才有丝丝温暖, 而阴凉处, 不过南辕北辙。   槛窗下,半片秋阳斜入, 照得细墁石板上一条分明界线、阴阳两级,有道离多最是,东西流水, 终解两相逢①。   东西流水莫如这阴阳两界, 亦莫如隔着双重帷的人与人。   这是宋知濯昏迷不醒的第三日, 明珠已经无心他顾,冷桂不拾、朝花不捡,她自早起就搬一根折背椅在床前,手执纨扇,替他赶一赶由桂树底下飞进来的小飞虫。   幄中有幽幽梅香, 这些小飞虫向来闻香就扑, 她横竖无事,便落在此处, 手中绞一张绣帕, 时不时地替他擦擦额角上的细汗。   不知他这两日盘桓在怎样的梦魇里, 偶时浓眉紧蹙、偶时唇间翕动, 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每到此时,她便将他抱住,手在他胸口轻拂, 也奇,没一会儿他就能好了。   她就在这床前静默守着,朝如青丝暮成雪,恍惚一瞬,就坐成永恒。   要不是嗓子眼儿里干涩得咳嗽两声,要不是青莲撩帘子进来,“哟,你瞧,昨儿见天大,你就穿得那样单薄,今儿可不就受凉了?我的小姑奶奶,你不论多年轻体健的,到底还是个荏弱姑娘家,哪里就能经得住那样折腾!”   “不妨事儿的,”明珠挪腰过来,帮着她把食盒摆开,还是两人一道用饭,“姐姐,钱可给赵妈妈了?”   “给了,她乐得不知什么样子,让我问你好。”   二人说笑着坐下,正执了银箸,即闻得匆匆的脚步声,霎时便有人转进来,比枯黄的裙摆先到跟前儿的是焦急拔高的嗓音,“大奶奶,我的大奶奶,我实在是没法了,只得来求您了,您发发善心,就将这事儿揭过不追究吧,绕我那女儿一命!   打眼一瞧,荃妈妈墨绿的流光长褙直随着她铺天盖地的双臂摇荡,似一片腥味儿的海草。明珠怔忪一瞬,立时搁下碗筷笑起来,“这是荃妈妈不是?什么事儿这样急,您老人家吃过饭没有,一起坐下吃一些?”   恰时有青莲软绵绵地抽出一根圆凳,荃妈妈也不客气,拂了裙坐下,一个手在案上连拍出走急马似的迫切,“哪里还吃得下啊我的奶奶?奶奶,求你去老爷跟前儿替我女儿说个情,到底我女儿也伺候你这些日子,没有功劳也有个苦劳不是?她失了手脚只打几板子就是了,就别让她配给那小王八羔子了吧?”   细听来,这话里话外是要替她女儿鸣冤来了,在座都是心知肚明,明珠犯起难来,计量着鸾凤虽是个细作,到底也是凭白受了牵连,踌躇之际,又一阵软步慢悠悠响起。   人未到,音先到,“荃妈妈求错人了,我们奶奶哪里做得了这个主?”小月撩帘进来,先朝众人一笑,尔后将冷眼直逼荃妈妈,“妈妈糊涂了,哪有行凶的求到受害的这里?况且被害的是少爷,他还未醒,奶奶怎么能替他做主呢?”   她倒拂软鬓,朝明珠似笑非笑睇一眼,“奶奶,你是菩萨心肠,可别心痴意软搁不住别个一番眼泪婆娑,况且,这是老爷下的令,你去求,岂不是说老爷判得不公?这不是打自个儿的脸吗?”   明珠低眉思忖之际,青莲将她的碗推过,夹了一筷子炒胡瓜在里头,“吃饭,”将眼一转,在小月与荃妈妈之间横定片刻,最终落在荃妈妈皱得心气难平的脸上,“荃妈妈,小月说的这话儿有理,我们奶奶在府里是没头没脸的人,在老爷面前更是说不上话儿,何故要来为难我们?您老还是去求求别个吧。”   推脱下,荃妈妈只好与小月错目而去,还未踏出院门,小月却跟了上来,将她喊住,“荃妈妈,听说您女儿要配的那人是个混账行子,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不知您老还满不满意?”   说话儿间,她捉裙入亭,软软坐在亭心小凳上,引得荃妈妈怒气冲冲直追过去,“我晓得是你使的坏,你个小贱种,敢情是替你那不知高低的娘报仇来了?做你娘的春秋大梦!我鸾凤纵然嫁给余家那小子,也得我照拂着,我看他们敢拿她怎么样!”   “哦?”小月冷蜇蜇斜目而视,唇边两条笑纹不过是杀人弯刀,“我就瞧瞧荃妈妈是怎么样的神通广大,也冷眼瞧着你的女儿在火坑中能熬过几时?我倒是听说,余家那小子比我那个爹还好打女人,前头已经折腾死一个了,正因有这名声,我才特意告诉老爷就指给你女儿,不晓得她是比我娘命长还是命短呢?”   至此,荃妈妈愤如泉涌,将一个入土半截的身子颤得淅淅索索,髻上两个并头钗险些给晃下来,“当初没叫你那混账爹掐死你,还叫你入了这府里,倒是我的疏忽了!我告诉你,你别得意过了头,等太夫人熬过这两三月,看她还容不容得下你!”   屋外自是阳光普照,屋内却是凉意如丝,明珠青莲二人一壁细嚼慢咽一壁听来,将二人话里的前仇恩怨揣测出个七七八八。   对目一笑间,又听得外头小月一抹细颤笑意,那声音些微颠簸中,道出淋漓尽致的畅快,“我今儿与你直言说来,就不怕你去告诉她,但我瞧她现下已是泥菩萨过河,哪里还有功夫顾及你我?你早就去求过她了吧?她不是也没法子吗?”   对峙当中,气焰高涨的一位望着另一位催颓而去,余下满地金灿灿的前恨光阴。小月在这光阴里头绕转至桂树底下,正对窗里吃饭的二位泄出趾高气扬的笑意,“大奶奶,我不来,你是不是果真就要心软替她去求这个情面?”   明珠不紧不慢,轻搁了碗,携一张嫩粉丝帕抹了嘴,豁牙眯眼一笑,“小月姐姐,瞧你这话儿说得,我又不是那不知道轻重的人,况且我也求不着啊,你将一细一事儿都铺好了,我百忙个什么劲儿呢?”   背光就阴中,小月直勾勾盯进来,“你聪明伶俐,却心太痴,我劝你在这里改一改这个性子,免得将来吃了亏去。”   说罢她便旋裙而去,留明珠连连咋舌,“这太夫人总还在呢,她就已经嚣张至此了,还真是荃妈妈说的□□,太得意过头了……。”   “你管她恁多?快管管我,咳咳咳……”   三寸之后,蓦然响起一阵摧枯拉腐的咳嗽,将一切阴沉的枯枝败叶似乎都折损而去。   那声音莫不是宫阙笙乐,明珠如闻天籁,喜得抛桌子弃碗,荡开橘黄素面百迭裙,如一缕狂风卷席过去,入床、入帐,最终入他怀里,“你醒啦?我的老天爷,你终于醒了!我都守你三天了!”   还不及压迫下嗓子里的干涩瘙痒,宋知濯就将她一寸一寸细看来——松髻上簪两朵细碎暗紫的银莲花儿,浅草色的对襟褂儿压橘黄连枝宽延边,扎进一条珍珠白的短旋裙,再下头,还是橘黄的百迭裙如芙蓉出水,在膝下绽放至脚面。   好一个婀娜身姿!宋知濯觉得嗓子越发干痒难捺,忙朝青莲打一个手势,“快去倒盏水我喝,嗓子里头燥得很。”   听那声音如飞沙走石,明珠思及他难受,也不引他说话了,只叠腿盘在床上,当他是边关的将士归家,也将他一寸寸细看来。瞧那脸上,未有刀伤,望那眉眼,不染风尘,竟连头发丝儿都没少一根,她蓦然将眼弯成两颗菱角,笑了。   这笑里似乎未见流霜飞雪,只有琼海盛着明月,宋知濯放下心来,替她别过耳鬓上一缕碎发,“这两天你受苦了吧?既要周旋那些烦心事儿,还得照看我。”   恰时青莲捧水入帐,朝明珠嗔一眼,“那些烦心事儿倒是烦不了她的心,这小妮子周全着呢。只是每日间就在这窗前守着您,碎碎叨叨的,也不知道在这里坐着说什么,又说一个人吃饭没味儿,非得拉着我在这里陪她,嘿,胃口倒好,一顿没少吃。”   说得明珠低眉垂笑,不好意思了,腰肢萦纡、柔荑轻挥,“哎呀姐姐,跟着操劳了这几日,你去歇着吧,我在这里就成,快去歇着吧,啊。”   “哟,这就要赶我了?”青莲接过盏,捉裙而去,留一个迤迤然的背影,一壁荡一壁嘲逗,“嗳,你瞧人家,没人陪时就非耽误我在这里,人一醒,就将我这姐姐抛诸脑后了,我可到哪里说理去?”   那尾音翩翩入室,卷起明珠桃露一般的红脸,直朝宋知濯软一眼避一眼的望。   跌宕眼波中,总有话儿萦在里头,欲说还羞。   欲说还羞的还有缕缕桂香、卷帘入帐。小小静默中,宋知濯倏尔倾身而往,衔住她两片殷红软唇,就那匆匆一下,他退开,挤眉弄眼,“你将人支开,是不是就等这个呢?”   恍惚有什么在明珠心头轰然炸开,炸得她两腮滚烫绯红,她由软锦床单上跪立起来,一手俏生生叉了腰,一手伸出指尖直指过来,腕上的金色忍冬藤晃一下他的眼,“你、你、你胡说!我才没有,我不过是想把这两天的事儿跟你细说一遍,谁跟你似的,满肚子的花花肠子!”   对过这厮将双眉一提,眼珠子斜向顶上所挂的银香球,“哎呀呀,是我想错了,我昏迷时,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好像把一缕魂儿都游了出去,一路上鸟语花香,正是乐不思蜀呢,偏偏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叨咕‘宋知濯…宋知濯…,你怎么还不醒来?’,我还当是你叫我,一时我也顾不得看什么美景了,忙把魂儿折回来,谁知一醒,啧啧,你竟不是想我……。”   “我……,”明珠萎靡下去,方才的嚣张气焰也不见踪迹,只是嘴还硬,滴溜溜转着两眼死不认账,“是我叫你,我不放心嘛,到底是有毒之物叫你吃了进去,纵然不多,还不晓得要出什么事儿呢。”   还未讲完,挑眼就见他缩了下去,眼皮也死死阖上了,“既然不是想我,那我也不着急醒了,我再晕会子,待我把那一路风景瞧个痛快再说。”   被也拉了,臂也塌了,和方才未醒之时果然没个两样,只把明珠看得又急又气,扑将过去晃他,“嗳、嗳,你起来,我同你说正事儿呢。”这人不动,她又铆足劲儿将他颠来颠去,“嗳!你再装,再装我就烧壶水浇你了啊。”   她天生大力,宋知濯的魂儿险些真被他颠了出去,蓦然想起从前落水之时,被她连拖带背的拽回来的情状,噗嗤一声乐出来,“我的女菩萨,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   “你起不起来?”   “不起。”   “你不起来我真烧了滚水浇你了啊。”   “好啊,你要谋杀亲夫?”宋知濯掀开眼皮,将她鬓上的银莲花儿望住,山水风光俱在唇角,“你晓不晓得谋杀亲夫什么罪名?”那厢咬了唇,抡了软拳就要砸下来,他忙拉了被子躲,“嗳嗳,我错了,要我起来也成,你先亲我一下。”   他将被子又掀开,眼里印着波光粼粼,似就等这儿月儿投水,罢了,还将一对唇薄唇微撅一下,“就朝这里亲,我方才亲了你,照理说,你是该还我这礼的。”   此间绸缪凤枕鸳被,深深处,琼枝玉树相依,困极欢余,芙蓉帐暖,别是恼人情味②,纵然他分明颠倒是非,明珠也无可驳,垂下枝头娇媚花苞,果然往他唇上亲印一下子。   这眼对着眼的亲吻使她惊如雀鸟,轻触一瞬,便直起身别过眼,好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成了吧?”   成了,宋知濯的魂魄仿佛是在这一刻才真正得以归体,他叠枕而起,直盯着她侧面的山河,“你害羞了?这话儿怎么说的,我本来想先羞一个,倒叫你抢了去。”   这下果然切实落得记重锤,疼得他捂着胸口直嚷,“痛痛痛,我错了,好大奶奶,不闹了,你要说什么正事儿来着?”   明珠转了腰,正儿八经地将自他昏过去后的事儿一五一十的都说来,某些人就此跌落的一生、攀上枝头的一生,都纡在她短短的三言两语,莫如一个王朝的覆灭,最终记上史册的,不过是短短几行字。   而乱世之中,就意味着英雄辈出,宋知濯沉沉笑起来,展开的眉宇昭露着运筹帷幄,他已搅得浑水一潭,是时候该踏出这温房暖帐了,“小尼姑,以后你就不必这么压着嗓子说话儿了。”   “你想‘病好了’?”明珠将柳眉轻提,疑惑地将他望住,“太夫人纵然被困,可你二弟还在呢,你就不怕他又使什么阴招子?”   这位只作气定神闲,手腕折到脑后悠闲靠着,“想必他现在才没工夫管我呢。太夫人被囚,意味着延王必定失势,他会忙着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你尽管放心,说到底,我们是一家子,比起朝堂纷争,兄弟阋墙不过是小打小闹。”   明珠撑身凑近半寸,好奇追问,“延王失势已是定局,那他又何苦再去做什么徒劳之举?难道他不晓得?”   此时有光照直追她而来。宋知濯盯着她脸上轻浮的绒毛,哑声一笑,“他晓得,不过他与延王有亲,除了投他这一脉也没别的选。此刻尽力周旋,不过是奋身一搏,别看他只将太夫人弃之不顾,其实是为了保全她,避开些,若延王输了,也牵扯不到他们母子头上去。”   这番话听得明珠云里雾里,仍旧慵坐回去,神思之时,猝然咳了两声儿,将整个身子颠颤一阵。   咳过后,不过是脸涨得有些红,她自个儿觉得没什么,倒把宋知濯惊得煞有其事,“我病这两日,你可是又不好生穿衣裳,又整日趴到窗户那里吹风来着?”言着,他一壁抬了手背往她额上印过去,“你瞧,发烫了不是?这下倒好,我还没好利索呢,你就又病了。”   她撅起嘴,将他手拂下,“这两日天气大,莫说我,你躺着也是一阵阵的出汗,我不爱穿那些厚衣衫嘛,裹得人怪笨重的。”   一对眼皮儿翻出浪花点点,打在宋知濯这片枯燥的滩头,一时失控,他拉扯一把她的软臂,够身而上,直往她两片春雨山头的映山红叼去。   好一阵,天地乱旋中,宋知濯停下来,鼻尖架着鼻尖,与她倾吐一句,“你不知道,我睡着都在想你。”   明珠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自个儿在朝思暮想中,好像熬过了好几个秋冬。   尔后,他们又将唇贴在一起。艳照衰荷、杜字声声,啼两个惊心动魄的神魂,他们在唇舍之间交换彼此的点点病意与浅浅相思。   烈烈秋阳下头,照着两个好似苦尽甘来的人,而他们的甘来也意味着别个的苦到。   不知苦的延王府门口依旧是车马来往纷纷,宛若盛世清明。宋知书从马车跳下,头一遭认真将这门口的两座庄严石狮、巍峨门头都细瞧了一遍,恐怕不多时,这里就将永固寒冬。   他撩袍子进去,依旧是上回那个老太监迎出来,“表少爷来得正巧,王爷正犯愁呢。”   萦纡回廊、绕转直上,甫进书房,果然见延王正在案上捋须叹气,一见他忙招手,“好侄儿,你来,我正为一个事儿犯难呢。”宋知书才上,他便递上一个张熨金贴,“这是宫里贵妃生辰宴的帖子,还有两个月,我一时想不起送什么寿礼,除了老二,我身边就只你还懂得些女人的喜好。”   宋知书阖上贴子,绕到下坐,神色凝重,“舅舅,这帖子可给景王也下了?”   “下了,”延王将一拳重重砸到案面,萧瑟一笑,“老二要出来了……,久不见他,恍若隔世啊。”   “舅舅,您可曾想过,您上回参了景王,实则是中了他的下怀?”宋知书迎难而上,将一双晦涩不明的眼将这位年仅半百还踌躇不得志之人望住,做郑重提醒,“他正好退步抽身,让您松懈片刻,他好暗中搜寻您结党的罪证,现如今他出来,恐怕是事已成。侄儿晓得,我不过一介布衣,还未入仕入朝,舅舅难免不会把我的话儿放在心上,可侄儿多疑,故而望舅舅三思。”   延王踅眼直下,蓦然一笑,心中做了估量,“你虽未入仕,但打小就聪明,所以我也愿意跟你说这些,有时也叫你拿个主意。你那日回去之后,我就将前后都认真想过了,就算他手上有证据,只怕也很难传到老爷子手上。”   张狂的笑过,他落到座上,孤注一掷后的沉着冷静,“前些时,我已经派人将他府上围了个密不透风,叫他一个苍蝇也飞不出来,还有他手上的朝臣,我都叫人挟了他们的妻儿老小,量他们一个字儿也不敢多说。只要熬到两个月后的寿宴上,我功成,老二手里的证据不过都是些废文,连他的命也捏在我手里。”   言着,他垂眉低笑一瞬,颇有落寞,“好侄儿,我苦思冥想很多年,为何自大哥去后,父亲一直踌躇不定,不论朝臣怎么上谏言表,父亲只是找着由头打发,就是不立太子?你上回说‘对镜自照’,我便留了心,每日只在剑影里找自个儿,就前几日,我在里头照见了老爷子,我想明白了,坐到权利至高之上,他舍不得了,他舍不得将它再交到任何人手里,故而他犹豫、他难以断决,他觉得我们这些儿子都不如他。……等他老人家是等不来的,所以还不如我自个儿去拿!”   从他沉着中透着点点势在必行的得意与狠厉看来,他已是谋定要在寿宴之日发兵逼宫了。宋知书心里猛然一跳,万事周到中,延王算漏了一个人——宋追惗这颗暗棋。   他原该直言相告的,为了张氏一族的前程,为了一直以来的筹谋打算,为了出人头地、压下大哥一头,还有千万种理由都支持他告诉延王拔掉宋追惗这颗暗钉……   可就在这千万个念头压下来的一瞬,他犹豫了,在权利纷争与父子伦常间左右摇摆,每一头似乎都是摇摇欲坠触不可及之远,想不出答案,他便将问题抛给延王,企图求寻得一个答案,“舅舅,侄儿有一事想不明,父子之间,真到如此了吗?”   ————————   ①宋 晏几道《少年游·离多最是》   ②宋 柳永《尉迟杯·双调》   52. 采买 小小的人儿得了志   棂心槛窗破进几束璀璨的光, 直斜在延王脸上,宋知书将他脸上的贪嗔痴欲瞧得个一清二楚。只是垂眸间,还是可见他脸上零星点点落魄, 如烟渺渺, 稍纵即逝, “你还小,只听说过父慈子孝的偈语, 何曾晓得父子之间除了传承、还有相争。人心难测,只要隔了层皮,就没有什么同心同德。”   冷冷坠下的每一个字, 似乎都坠在宋知书的骨头缝里, 沉痛犹如剜心。   走到今天、仕途成败之际, 他倏然明白为什么宋追惗能永远行在他们这些做儿子的前头,不是因为他比他们多活了几十年、怀揣多少壮志或者饱读多少诗书,不过是因为他没有爱作束缚、情作牵绊。   但他却有。   于是乎,他将延王的疏忽之处决口不提,撩着袍子起身, 珍而重地躬身行礼, “侄儿先在此祝舅舅马到功成!再贺舅舅如愿做这盛世明君!”   就此一去,再不回首, 于他原本可以光明远大的前程做了告别, 走向茫茫暗淡门宅之内, 暗淡之处却有一颗绚烂星辰, 他想着楚含丹、想着母亲, 便甘愿用自个儿的未来成全宋追惗。   落寞的笑里揣着质朴的想象——从此以后,再面对宋追惗时,他可以问心无愧、坦然以对他的淡漠与疏远, 只因一个子的孝已远远超越了父的慈。   归途以上,天际滚滚,艳阳不知何时被浓云遮蔽,朔风乍紧,席卷着街角旮旯里的梧桐、秋枫,袭着车马行人,猛然又有轰然两声儿,电光火石间,随这冷秋最后一场暴雨——冬至。   纵然暴雨骤来,也挡不住慧芳的前路,她比任何时候更加坚定决然地踩在石板路上,垮着的食盒仿若靠臂的弯刀,只为去绞杀她可期前程上的对手。   甫进屋,烟兰就似贪得无厌不知饱饿的鱼,滚着圆圆的肚子拥上来,“慧芳姐姐,今儿吃什么呀?”   分明还单薄的四肢擎住一个硕大的肚皮,好似一个怪物趴在她腹中啃噬血肉,慧芳笑了,倒是不急,先将食盒搁在案上,抬着桃红软缎灰鼠袖口搭在她肚子上,“好像又大了些嘛,你这人,吃的这些好饭好食都落到孩子身上去了,自个儿倒还是个孱弱身子,我呀,真羡慕你,不用饿一顿饥一顿的刻意轻减着身子。”   外头雷雨不停,打得窗扉啪啪乱响,烟兰将盯着食盒的眼睛抽回来,羞答答低眉自视,捧着肚子,好像捧着一个冬瓜炖雪蛤,“我打小就这样,吃再多也不长肉,倒是这孩子,一天比一天还大,我听说有人肚子太大生不出来的,明儿趁着少爷在家,我也要请个大夫来瞧瞧了,叫他也放心些。”   说到此,她及时抬眉,心虚地将话头辩开,“慧芳姐姐,你别恼啊,少爷不过是看中孩子,倒不是看中我,我自然没法儿跟你比的,你跟了少爷这些年,吃穿用度都比我们强上许多,连月例银子也是比着姨娘的分例来,我不过就是占个虚名儿罢了。”   一道闪电忽闪而下,划破慧芳眼中的蒙着的一片轻尘,她恍神过来,拉着烟兰入座,一行将食盒揭开摆出饭菜,一行堆起笑,“你这又是多心了不是?我可没往那处想,况且连你也说了我得的是实在的好处,又何必跟你计较?你先用饭,你常请的是哪个大夫,不如我明儿去替你请了来?”   “是外头长云巷灵芝堂的赵大夫,随便打发个小厮去请来就是了,怎么好劳烦姐姐跑这一趟。”   眼前摆的是一道挂炉鸭、一道鸡丝胡瓜、一碗生烤狍肉、几个杏仁佛手,一碗红豆粥。慧芳盛粥端给她时,嗔怪着一笑,头上一只对蝶金步摇花枝乱颤,“外头那些江湖郎中哪里做数?还是别请他吧,平日里一个小病小痛的倒也罢了,如今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儿,我看呐,还是从宫里头请个大夫来,平日给老爷夫人们瞧病的太医请不动,那就请一个位低一些的,正巧二奶奶说给夜合常瞧病的有一个小太医医术很好,有时奶奶也是让他瞧的,奶奶便说让去请他来。”   吃着的间隙,烟兰抽空摆手,“怎么还敢惊动二奶奶?快别了吧,还是就在外头随便请个大夫的好。”   望她碗里已经是积山填海,慧芳这才满意地笑了,“你这会子倒怕惊动她了?她为了迎你的礼,又是吩咐婆子裁衣裳打头面,又是盯着给你布置屋子,就是西厢一间,眼下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改明儿你去瞧瞧?”   烟兰低眉一笑,正如一朵坠着水珠的兰花,即将吐尽最后一缕芬芳,尔后被这暴雨打得个花残柳败。   夜雨低空阶,翻恨云愁下,兰麝香露萦纡九转回廊,袭到这一院儿,已点青灯。   这一夜,雨诉孤寂,只因听它的人已病倒在榻。而榻前,宋知濯梳了高髻簪玉,罩一件暗紫华袍,衣领袖口俱是暗金线绣的寿纹,寿纹金质高贵,却也不得不在眼下低头。   “祖宗,你喝了罢!”他手握一只白玉葵口碗,坐在床沿上,才从亮堂堂的四方暖光折手进温帐,又被推了出来,板着脸,吊着眉,语气难得蕴怒,“你喝不喝?”   “不喝。”帐里瓮声瓮气,一床暗红浮光锦鸳被流光四溢,“就不喝,苦得很,我挺一挺,明儿就能好的。”   锦被裹住明珠一副病气之躯,还不足,她竟怕后有追兵似的笼了被子背转身去,连满头蓬发都给罩了个彻底。宋知濯在后瞧了,无可奈何戚戚一叹,将药碗先搁在一边儿,扒了她的肩连哄,“不苦,真的,我替你尝过了,我让你青莲姐姐煎药时在里头搁了糖霜,还有一丝丝回甜呢。”   片刻静默中,她徐徐拉了个被角,两只狐疑的杏眼暴露在满室慵黄、满帐梅香里头,“你骗我,我光是闻都觉着苦得很,不喝了吧?夜里捂着被子发发汗,明儿一准能好,从前回回病了,也没有银子抓药,我都是这样做的,第二天还不是照样精龙活虎。”   绮绮春光仿佛都凝滞在她的眼里,一夏一秋,到眼下的冬,它们还在。   金光齑粉中,宋知濯只将她汪着春天的圆眼不闻不见,逼着自个儿硬下一副心肠,“不成,药必须得吃,从前是从前,从前你还小,小孩子家胡打海摔小病小灾一下不值什么,眼下你都是这么大的姑娘了,若是落下病根儿怎么好?”   刷一下,明珠掀开被子,据理力争,“大姑娘怎么了?没听说越大越不中用的!”霎时她又软和下来,吊着他一个臂膀,坠在床上摇摇晃晃,“你行行好,不叫我吃药了,我明儿就到厨房给你烧饭吃,成不成,小濯哥哥?”   被她这一叫,他的魂儿险些神游九天,然则还是颇有威势地抓着袖口抽回手,“不成就是不成!好,你同我耗着,这碗药凉了大不了再热一遍,一时不喝就放一时。”   垂眸下,对上那一双盛了凝露的眼,他又霎时软下来,“活祖宗,我陪你喝行不行?”   说着,端了药饮一口,虽进的是他的嘴,倒似苦到明珠心头去了,涎液自她颊腮两边涌出,她忙吞咽一下,拉了被子就要倒下去,“那你就都替我喝了吧!”   “唔?”宋知濯眼急手快,抓了她的臂膀提起来,将她揿往两个叠枕上头,在她怒瞪之下,他鼓着腮倾身而下,印住那双唇,将自个儿口中的药尽数渡尽她口中,听得咕咚两声后,他才离了分寸,眼对着眼提眉一笑,“现在不苦了吧?”   “你你你……,”明珠失了言辞,心中百花齐放,脸上红粉交错,“你这是喂药,还是借机亲我?若说想亲我,倒也不必如此,我回回都是给你亲的。”   原本春光乍现、清风霁月、却叫她这憨话儿煞了风景,宋知濯沉溺的心又提起来,也涨了个红脸,将药冷搁在侧,说话儿就要走,“那你自个儿喝,一滴不剩。”   赶在他起身前,明珠忙将他缠住,如青藤攀树,攀上他坚实的臂膀,折颈在他肩头,“嗳,你再喂我嘛,真的不苦了。”   “不喂,自个儿喝。”   候鸟栖枝,依恋无限,“喂嘛,不然我可不喝了。”   “不喂,不喝就找个漏斗捏了口鼻给你灌进去。”   春重欲滴、旎冶酥骨,“喂嘛,小濯哥哥。”   若还能挺住,可谓圣人,宋知濯自认不是圣人,于是反扑而下,在摇曳的烛光里,将苦药一口口渡尽。   这药似乎是灌入土中的养分,霎时滋生万物,有什么在明珠脑中抽芽、生长、随骨血侵袭入四肢。她觉着自己好像化作一场软绵绵的春雨,飘洒处,无一不是惊鸿,她掣着他的双肩,随风作摆。   天地虚无中,宋知濯随着本能吻她、吮她,似乎她口中有能为他续命的不老泉,就这样下去,就这样下去吧,他就能水到渠成到达梦寐以求的永生之境……   一切惊涛骇浪在静宁的烛火、暖香、宝幄中俱安好,如果不是明珠推他一把,轻蹙眉心,“嗳,你戳着我了。”   遽然将宋知濯杀得个措手不及,他自视而下,匆忙起身,狼狈地将一片紫衣摆理了又理、企图盖住山峦重嶂。   还是明珠发善心,分一个被角给他,眼中点点调笑,“嗳,你瞧你,这样冷的天,你却满脑门儿的汗。哎呀呀,想来我就是那个罪魁了,真是对不住。”   她一壁说,一壁从枕下抽了软帕往他额角上蘸着,却蓦然被他抓住手腕,恨得咬牙切齿,“你别来招我,我也不去招你,小祖宗,你离我远些!”恨转柔肠,扶了她的肩倒下去,“我没什么,一会儿就能好的,你好生捂了被子,否则明儿不见好,还有一日三遭的苦药等着你。”   话儿说在前,药影子就在后,愁得明珠两腿一踢、双眼一闭,呜呼哀哉,“我死了,也不必再吃什么药了。”   外头坠入冷长永夜,里头宝帐春帷之间似乎兜着层叠的暖意,一个蒙着被子装死、一个无可奈何垂首,两个人就在这安宁对峙里迎来第一场银砂。   随洋洋洒洒的银砂一起来的,还有青莲,她已穿上青皱银鼠软绸褂,下头裹了靛蓝月华裙,就为来添碳。那鎏金象鼻儿铜炭盆就搁在床下三尺之远,与四面昏烛一齐将屋里烘得暖洋洋的。   她牵裙过去,往床上二人间来回睃一眼,倏尔调笑起来,“哟,这是怎么了?鬼丫头,叫你成日家就穿那两件单薄衣裳,敢是这会子难受了吧,我晚间来煎的药吃了没有?”   “就为这事儿呢,”宋知濯斜目过来,瞧见她捏着把铜钳子在翻腾盆里的炭火,火星迸出,蹁跹着在空中熄灭,一派祥和,“就为了吃这碗药同我斗了好半晌的法,想着明儿还要吃就要寻死。我是没招了,她倒是听你的话儿些,你来劝劝吧。”   调转个头,青莲捉裙坐到床沿边儿,将丝滑的锦被扯下个角来,还没开口,倒得明珠利生生翻了两个眼皮儿,“姐姐别听他乱讲,喏,”她朝床头搬来的三弯腿小案上一瞪,“不是吃了吗,碗还搁在那里呢。”   温火之中,青莲扶她靠起来,梅花小钿莹莹细闪,“我有个事儿和你说,先前被那些事儿一乱,竟忘了,如今才想起来。二少爷要娶新姨娘了,就是他院儿里的一个小丫头子烟兰,这烟兰先在肚子里已经揣了一个,你于情于理也是该去贺的,这两日你想着要备什么礼,告诉我,我好预备下,等你好了,再送过去。”   “啊?”明珠立时来了精神,杏眼圆瞪,瞪出个乍惊乍忧,“那二奶奶不是要难受了?”   “她才不难过呢,”青莲笑起来,替她拂过肩上一捧秀发,“她贤良得很,这些日子都在学着张罗这事儿,又是缎匹衣裳,又是金银头面,一应俱全,谁都挑不出个错儿来,你也该与些人走动些,别叫别人说你‘鸡窝里飞出个野鸡’凡事不体面。”   下躺宋知濯正夹了个红碳,闻听此言斜目入帐,细观明珠,竟是半点儿不在意,反笑着将眼对过来,“也是,她心头喜欢你,二少爷就是娶一百个姨娘她也不在意的。”   “嗳,我先前已同你解说过这事儿了啊,”他忙丢碳搁钳,跨入帐中,躬腰往她一个小巧可爱的下巴上捏两下,“我再讲一回,她怎么样和我到底没干系,你别想挑事儿。”   青莲提裙退开,留这厢红销帐底窝鸳鸯、留下满壁春光、留下所有的嬉笑情调,而属于她的,一直都是形单影只的孤寂从容。   隔日,明珠先与宋知濯有商有量,又问询了青莲的意见,自打来这里后头一遭要出府上街,领了牌子套了车,只带了青莲同一个向来老实的小丫鬟绮帐。   临行前,她换了一件嫩黄白毛领子的貂绒氅,青丝罩进一顶翠玉小莲华冠,缀下两条浅草黄缀珍珠软缎带,下头盘旋一条青绿绉纱留仙裙,里头穿着丝绒裤,倒是不惧冷。宋知濯仍旧不放心,叫青莲拿了新做的银红大斗篷给她披上。   连明丰也跟着抱汤婆子拿水貂袖笼,独她站在柜子前,沓沓回望,对着清明的日头将下巴对宋知濯扬起,“买的东西都不便宜,要是拿上银子又太沉,要不,我拿银票吧,就是不晓得铺子里头能不能找得开。”   澄明娇憨的眼抛出一条线,挽着宋知濯偏下头,往她脸上小啄一口,将另两人视若不见,“傻子,哪里要你拿银子?你只管往那些大的古玩、珠宝、料子店里头去,带上我的印盖了字据,掌柜自会到家来找我结银子。有一样,别替我省钱,看上什么只管买,我有的是银子。”   豪门阔户内,明珠心生嫉妒,翻了个眼皮抛眼而来,“好大的口气,我瞧这柜子银票虽多,也经不起你这样坑家败业的,还是省着点儿花吧。”   立在远处的二人纷纷捂嘴直笑,倒把她笑得糊涂了,再是明丰讨巧着解惑,“奶奶,这些银票不过是一些零用,管钱的底下压着呢,庄田地铺年年都有源源不断进献,您只管花,就算要买金粉银楼也能买得起。”   腰包里有丰足的银子就是不一样,明珠生平头一遭走出个趾高气扬,在绮帐的搀扶下挺着凌云壮志的楚腰登舆而去。   路有积霜,天有晴风,京城的冬天未见萧条。明丰将马车赶得缓而稳,三人在车内也不觉颠晃。明珠撩了帘子一角,将街面上的摊贩楼宇,满目琳琅走马观花看过。   悠悠缓缓的节奏中,恍惚瞧见一条陋巷口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小姑娘捧着破碗对瞧过来,擦不净的黑灰掩着小脸上欲哭无泪的沉静,一晃而过。下一条逼仄巷口,又站了一个手捧木鱼的小小比丘尼,青灰襕褂罩着心如死灰——每一个都是她自己。   始龀之年的明珠与豆蔻年华的明珠都在打马街前,隔着滔天猛浪的黄河、凌汛冰霜的长江目送她扬帆远航。她笑了,第一次与过去千难万险中鹑衣鹄面的自己告别,亦是头一次感谢她们,为现在的明珠熬过了枯灯油尽的漫长岁月,亦将她安然稳妥地送到了宋知濯身边。   “奶奶在瞧什么?”   陡然,绮帐将她神思唤回,她回首,将眼中的泪花晕到睫毛,忙正声色,“我好久没瞧过这些热闹,一时望出神了。”   眨眼间,那些零星泪花蒸发在清风中,她将二人梭巡一遍,洋出欢畅的笑意,“你们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一会儿瞧见了就拿,我有钱!”   那绮帐比她还小了两岁,最喜画腮敛黛的年纪,长得似个还未熟透的青苹果惹人怜爱,又是青莲挑拣来的人,明珠自然放心她,于是对眉轻挑,鼓励其只管说来。   只见她羞答答垂下睫毛,蚊呐一般,“我想要个珍珠攒粉桃的小簪花儿,从前见娇容姐姐戴过,觉着好看……。”   青莲威目而视,言语虽硬音调却软,“让你跟出来是学着服侍的,你倒先学那起子眼高手低的没了章法,半点儿眼力见也没有,还不快将那汤婆子添枚碳递给奶奶。”言着,朝明珠扫一眼,“她是仗着年轻不知个天高地厚作践身子,你为奴为婢的不说时刻提醒着,反将一对眼珠子只先往那些好处上头瞧。”   一番话儿将二人都训了个眼眉低垂,好半晌,明珠才讪笑着哄她,“姐姐,我晓得错了。”恰逢绮帐递来镏银八角小手炉,她忙接过捧着,“你别生气,绮帐还小嘛,况且是我引着她说的,就饶她一遭吧。”   软语一阵,青莲扭过来,将她身上斗篷拢紧一些,“我不是想生气,你却非要惹我。这病才好,又这么风口里吹着,衣裳不好好穿,汤婆子也不想着抱,改明儿作死你看谁笑谁哭。罢了,由你去吧,只是我的姑奶奶,要买什么也得先把要办的礼办了再说。”   这一趟,进了银楼又打金钗,到了那些铺子倒是不必站着挑,报上名号,自有掌柜亲自迎着往雅厅里去,一一将店里的稀世珍宝都捧了上来,又是南海的珍珠东海的珊瑚,最后定下金器六件、缎匹八件,明珠眼馋,还要挑些个玉器,倒被青莲拦下来,“烟兰不过是个姨娘,送这些反倒抬了她的身份,叫二奶奶怎么想?”   只好作罢,给绮帐寻了那珍珠粉桃小簪,又要给青莲置办料子,又被拦下,“我不缺这些,横竖有得穿就成了,你倒是替自己置办些,整日家跟个烧糊了的卷子似的,打扮得还没个丫鬟体面,白叫人笑话儿了去。”   明珠定住脚想一瞬,总觉着自个儿什么也不缺,眼珠子一转,在一堆珠光宝气中瞅见一支羽翅满绿翡翠笄,忙问后头跟着的掌柜,“掌柜的,这个是什么价钱?”   那掌柜即刻扭身将那个黑檀拓飞鹤的长匣捧到眼前,“这个是才破了原石雕的,保管满京城只这一件,幸而赵世子还没来瞧过呢,否则一定叫他给定了去。奶奶瞧瞧,这绿得可剔透?就是现世的王八也没这么绿的!三千两,对奶奶来说,还不就是九牛一毛?”   掌柜颇是个嘴滑,专会逗趣儿,引得几人笑一场。明珠将忍冬藤的金细镯在案上一磕,竟像是将那八辈子的穷窝囊气都磕了出来,“定下了!”   53. 闹剧 他不在意。   入夜, 窗外沉着一弯霜寒冷月,桂树凋零。屋子中央还是那个鎏金炭盆,偶时迸出零星齑粉, 轻轻噼啪一声, 绽出红粉流香。   绮门低帐, 坠着的镂空银香球轻轻晃动,悠悠的节奏里盘桓着曲折青烟。下头, 对膝盘坐着换了轻绒丝锦寝衣的二人。一靛青、一浅红,那抹浅红在浮香律动,从缠金丝软鸳枕下头抽出个长匣。   抽了那枚蝶簪样式的镀金楔, 明珠先朝宋知濯瞪一眼, 十分不信任, 再三嘱咐,“你别睁眼啊,我说睁时你才许睁。”   得以宋知濯连点下巴颏后,她才低笑起来,笑声萦萦转转, 莺歌蝶舞, 绕梁三日。宋知濯颤着睫毛,也跟着笑。过一会儿, 她才神神秘秘的抑了声儿, “睁开吧。”   眼皮底下赫然呈着一只郁郁葱葱的羽翅翡翠笄, 可不就是明珠陶登来的那只。她两个柔荑托着就举在他目下, 浅红小盈袖滑叠至肘间, 露出一寸雪作的肌肤,雪上,宛若捧着满春。   宋知濯的目光都被那片凝脂玉露吸引了去, 哪里还留心那黯然失色的玉簪子。恍神中,又被她两片在灯影下翕动的嘴唇勾了去,一开一合中,闻得她莺黄巧啭,“你瞧瞧好不好?那掌柜说哪位赵世子也想要来着,让我捷足先登了,我就没见过这么通透的绿,特意给你买的。”   他从她手里拈了来,凑在眼皮底下左瞧右瞧,半晌才咋舌肯定,“嗯,是不错,”紧接着,浓眉轻提,斜眼过来,“看这成色,得不少钱吧?”   “三千两呐!”明珠伸出一手,食指拇指一扣,留三个指头在他眼前痛心疾首地重重一晃,“我的老天爷,我头一次听见恁贵的价钱,险些没把我的魂儿都叫了去。可我第一眼瞧着就觉得与你相配,心再痛,也只好忍了。我自个儿可是连个镀银钗都舍不得买。”   望那眉眼低垂,嘴唇翻飞,只差西子捧心在床上滚两圈儿了。宋知濯心内暗笑,支了单膝在被面上,未罩锦袜的脚尖一点一晃,“你可说谎了吧,明丰可是同我说了,你阔气得很,一拍桌就定下了,连个价钱都没划一下,摆足了阔奶奶的派头,幸而你是自个儿套车去的,不然掌柜的恨不得自己架了鞍驼你回来。”   “哼,我可是为你买的,”明珠抬眉而起,两腿在群里折了个来回,跪膝而起,叉着腰,佯作趾高气扬掩饰自个儿的点点心虚,“我可是一样都没给自己买,就是闲买的那些东西也都是为你一家子!”   逗乐还似不够,宋知濯也盘下腿,不用跪起身,就与她气焰齐平,“好呀,你借我由头给自己个儿耍足了威风,回来可以光明正大说都是为我花的钱,哄得我心软,又拿几千银子来贴补你,可打的这个主意不是?”   他佯作讥诮恼怪之意,令明珠原本嚣张的气焰层层垮落,香球在她眼前晃着虚影,隔着这影儿望他,像是隔了天差地别的穷困潦倒与富贵权势。她蓦然想起楚含丹的话儿,她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些冰金冷玉,只属于了无生息的贫寒。   那双软睨的眸子,轻而易举就将明珠的心击溃得如外头一片雪花触了地,花型消散,徒留撩不起的瑟瑟寒冷。   她翻裙了下床,身后跟着宋知濯稀里糊涂的目光,趿着鞋赶到高柜前,“啪”拉了柜门,扫一圈儿,在角落里扫见自个儿当初带来的那个可怜兮兮的包袱皮,抱到圆案上,闷不做声地捡了南墙下的木鱼、念珠、经书一一装点进去。   沉手沉脚的行动里,宋知濯才恍过来,这是玩笑开过了,他忙翻身下床,鞋也赶不上穿去扯她,“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就是同你说笑呢。你想着给我买东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是想逗逗你。”   那一位眼下上了火、伤了心,是一句也听不进去,犟着被他抓拽住的手腕儿,死挣一会儿,见挣不开,恶狠狠地瞪过来,“放开。”   “我错了,”宋知濯举起她的手忙往自己个脸上扇,“我错了,你打我骂我,别生气,我对神佛发誓,以后再不说这种笑话儿了,你行行好,饶了我吧?”   “撒开。”   “不是,你要上哪儿去啊?”他忙躬了腰垂了首,半挽的发在胸前急得直晃悠,“这大半夜的,你还能上哪儿去啊?我真是错了,我给你赔不是,外头天寒地冻的,等明儿睡醒了,你再打我一顿撒气,或是现在就打?”   烛火一偏,就照见明珠被满头蓬发掩住的泪花儿,这泪花儿里绞着倔强的自尊,无处可去就再回到街头讨饭、回庙里劈柴。如是想着,便提脚往他光洁的脚面上狠踩下去,还重重碾上一碾,“你管我!我纵然讨饭吃,也不要你一个碎银子!”   一记吃痛,他松了手,龇牙咧嘴哑声呼嘶着,瞧见明珠得了这个空隙抓了包袱旋裙而去,他哪里还顾得上痛,忙追至外间,冲着那片荏弱的脊梁哀求,“你这一走,是不要我了吗?你往哪里去?将我带了去吧,横竖我的一颗心早就落到你肚子里头了,你若走了,我在这里剩一副空皮囊也没甚意思。你将我一道带了去,我替你劈柴担水,我去为你偷包子馒头,我去打家劫舍养活你,再不让你吃那些苦!”   屋子踅进一片清辉素月,裹着浅红的背影一颤,包袱就从肩头颤到了地上,咚咚两声儿,木鱼与鱼锤分割在天涯两头。她徐徐转身,所见的是她许多年后都不曾遗忘的场面。   宋知濯已经跪倒在地,笔挺得上无愧于天,下不怍于人,赤城坦然仿佛跪拜的是青天、是朗月、是主宰他生死的君主。他就那样挺拔地跪在四角藻井之下,在霜色淡淡的月光中,他低低求来,“你别恼,都是我错了。”   眼泪就这样随明珠的步子坠在裙边儿,晕出一朵朵雪莲,她自惭自愧,怎么几句玩笑话儿就当了真,叫他凭白为自己折膝。她奔过去,缠着他的臂膀要将他搀起来,“做什么,天地君亲师,我占哪一个,你做什么跪我,你要让我折寿是不是?”   “跪得的跪得的,”宋知濯豁牙一笑,拂膝起身,揽得楚腰对星河,将她抱起,一步一踏坚定无缓的走着,“你是我的天与地,还是我的女菩萨,怎么跪不得?”他垂眼一笑,“不过你这小尼姑脾气大得很,怎么对着外头那些冷眼冷语你是笑脸相迎,独对我就这样跟个老虎似的?想来是柿子捡软的捏,仗着我没你活不下去,你就专对我横眉冷对的?”   清霄半沉桃半熟,明珠红着个脸,被他敬献佛龛似的轻放在软锦堆叠之上,嗔一眼怨一眼,“谁叫你说话儿不中听,头先分明说银子随我使,方才又你的我的跟我算得那样清楚。我有什么呢?一个子儿没有,白到了你家来,吃你的花你的,往后你做官发财,我不更得瞧你的脸色过日子?”   一壁说,一壁抽着鼻稍,可道地籁风声急,天津云色愁,悠然万顷满,俄尔白浮川①。   眼看山洪崩迸,宋知濯急忙坐下去,兜了她的背轻拂,恨不得将心挖给她去,“不哭不哭,我晓得错了,我原是说笑,竟然疏忽了你打小过的就是那寄人篱下的日子,引得你生了这一场气。钱自然是给你花的,不给你花给哪个花?你若是高兴,就是拉了银子见天儿在街上撒着玩儿都成。”   他只管做小伏低,着急哄一阵。明珠这才渐渐止住抽咽,吊了眼,将信将疑,“真、的?”   两个字叫她说得断续不接,一停一顿中,似乎还滥着满滩的洪水不及撤退。他由枕头抽出条软帕,揪心不知怎么才好,温柔地往那鹅蛋脸上抹,“你还真是我的活祖宗,长这样大,连头先躺在床上时我也没觉着像今儿这样心头堵过。你一哭,总像是往我心里注水似的,直要把那五脏六腑都淹了。”   闹一阵、哄一阵、就此消磨了半个清霄。后半个,相依相偎、共枕而眠。   新的一天是天际茫茫,打他二人睡着后开始下的雪,挂瓦冻枝,零星几片桂叶上也冻了冰,手指轻一抠,便能抠出个晶莹透玉的冰叶子。明珠喜得不知怎么好,挂了斗篷就在外头去踩雪,咯吱咯吱的声儿听得她耳朵痒痒,更叫人痒痒的是她百灵鸟一样清灵的笑声。   大早上青莲就领着丫鬟过来扫雪,一见她,正要训,绮帐在旁观其脸色,忙喊了明珠,“奶奶,快进屋去捧了手炉出来吧。”   望其睇过的眼色,明珠看向青莲,那脸上已是怨怪难消,便忙捉了斗篷老实进屋。   想着要“病好”,又不可太过于突兀,宋知濯便故意不楔窗,由明安明丰二人架着他在地上磨蹭,将这冬雪艳景瞧了个一清二楚,遥遥对青莲苦笑一声儿,“我早上说了她,她只是不听,看来还是你的话儿她听。”   错目下,青莲身后的小月已是乍惊失色,握着长笤帚的手紧了又紧,“少爷,您会说话儿了?”   “你这话儿说得怪,”宋知濯被扶到木椅上,隔着风裹流霜临窗与她对望,“是你们说我哑了,我可没说,我就是病了后心情不大好,故而不愿意说话,谁知你们就当我哑巴了,不仅当我哑,还当我聋,当着我面儿便失了规矩,改明儿我也该好好清顿清顿。”   七八个丫鬟听得垂眉哈腰,一股脑的震惊都被半沉半暗的天色压将下去,唯独小月,从后头托着扫帚缓步而上,迎着宋知濯澄明的目光,“失了规矩的头一个是娇容,她已经死了。下剩咱们这些,少爷若罚,我们自然领的,只是少爷能说话儿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儿,合该让府里上下都晓得的。”   宋知濯提眉斜笑,头上两条湛蓝绸带被风卷起,游丝中可见舒心畅然。正巧明珠过来,替他理了云缎,自个儿托腮撑在窗台,冲小月笑起来,眉梢都可见喜气,“小月姐姐要说就去说,不过我看不急,再过些日子,少爷就能下地走了,到时候岂不是一齐高兴?省得东笑一趟西笑一场的费事儿,一齐笑了还省心些。”   四目一对,可见电光火石,远处众人交头接耳,独有青莲与明珠前后夹击,只将中间的小月里里外外的牛黄狗宝都瞧了一遍。   在一起风霜雾露中,小月仿佛已走上了众矢之的,但她足信自己比娇容有勇有谋,能在乱世中闯出血路。她取下鬓头一只鎏金浮雕芙蓉金步摇,抖下上头积攒的雪花儿,再楔回去,“仿佛听说老爷这几日在阁中有事儿忙,等两日他回来了,还是要让他晓得的。”   那抬首之间,可见袅娜身段,风韵平添,宛如开得正艳的蟹爪兰,熬过三季,总算轮到与腊梅相争。   飞霜流雪的对峙之间,众丫鬟已清出一条羊肠道,青莲将扫帚递到绮帐手里,也前行几步,绕过曲折,到桂树底下,与明珠隔窗对谈,“你吃了饭,咱们就要往二少爷院儿里去的,倒别同人在这里扯闲篇儿了。”说罢,她回首对横眉朝众人一扫,“从前少爷不见好,你们就都偷奸耍滑的慢怠起来,如今都警醒些,做好自个儿本分的事儿,若让我再瞧见谁懒懒散散的,该怎么罚处,奶奶是善人,我可不是!”   一番叱责听得明珠乍然一惊,还是头一遭见青莲如此严厉的行事作风,暗暗咋舌之下,她也忙心虚地推着宋知濯到案前,乖乖等着人上来摆饭。   天有欲晴之势,一个日头半藏在云间,将露不露,直斜出一半的金光,足以罩住白茫茫一片大地。   青瓦上螭龙腾飞、廊檐下风铃解冻,迎风一吹,似冬雪之语,伶仃、寂寞。或许是谁的遗孀,收了初桃笑靥,穿上满白的孝裙,情和心都在这日被淹没在白雪皑皑之下,余生似乎都要在这永恒的冰雪中度过。   金与白的交酢中,明珠行在最前头,额上一个八翚翅小凤冠,凤凰的眼俱是红宝石坠成,轻雁南飞的灰鼠氅罩着,大雪地里也不觉着冷。   身后跟着的是青莲与绮帐,再后头,有四个捧了各色缎子妆盒的婆子,过湖绕廊,行台穿榭,终于行至轻纱缥缈的院落。   跳眼一望,望见楚含丹正与夜合在亭子里烹茶听雪,软臂搭着扶槛,直盯着还未冰封的漫池冷烟。明珠还在院中,背靠一颗金灿灿的佛手,朝她招呼,“二奶奶,二奶奶,我特意来给二少爷道喜。”   对岸迤逦望过来,双眼似乎走过许多幽径曲折才落到她这里,她再报以一笑,对面才跟着慵慵沉沉地笑起来,“哟,是大奶奶,真是稀客。打你进来这府里,都是我往你那里去,还是头一遭见你到我这里来,快上来坐,这里架了炭盆,暖和得很。”   绕过太湖石而上,落入亭心,足有两个炭盆点着,的确是暖和,青莲招呼婆子下了礼在案,又挥她们而去,将一个个锦盒都揭开,金器头面首饰共六件。明珠弯着眉眼朝东西堆里抬了下巴颏,“听说二少爷要纳妾,我便备下这些礼来贺,倒是不知那个烟兰在哪里?”   楚含丹捏着一张水仙花红销帕,往脸上虚蘸一下,懒靠着柱,心不在焉回笑,“正巧今儿请了太医来给她瞧身子,一会儿她就过来,大奶奶坐一会儿吧,二少爷在屋里,可要去打声儿招呼?”   听见宋知书的名儿,明珠遥上往几扇门扉只见一望,忙摆手,“我就在这里陪你说会儿话吧,你这些天做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楚含丹折颈偏过,晃得头上一支蜻蜓细坠珠的金步摇簌簌一晃,着眼于池里几尾红锦鲤,“无非就是喝喝茶、发发呆,打发打发日子,了此残生罢了。”   隔着一寸,对视一笑间,彼此都默契地不提起那夜的话儿,可明珠思来,就这几日与宋知濯对烛对花对明月,将面前这位“前缘”全然搁浅在这里。或许是她体会了情之蚀骨,也能更理解她了,她便也随眼落向池里的鱼,抑着声儿,漫不经心的提醒,“我该早来的,但是大少爷这两日突然说起话儿来,我便给耽搁了。”   骤如一片雪花儿落在心头,蜇得楚含丹一颤,抖目过来,“他能说话儿?”   “啊,是,”明珠抬眸一望,见她眼中已掬了细碎的星光,星光又似水渍斑驳,她也拿不定了,忙补一句,“也是这两日才说的,我问他,他只说是从前受身子所累,没什么好说的,怕父母亲人在他跟前儿掉眼泪,索性就懒得说了。”   在过去陈光磊月的每一天,楚含丹不是没有预感她与宋知濯越走越远,曾经的婚约撕碎后,仿佛他们之间再没有什么能串联起彼此,她结在心头的山盟海誓好像都寄情于父母空口白牙的盟约里,不过是一缕青烟,拽不住。   而将这缕青烟彻底驱散的是面前这个人,一个不知从哪里跑来打家劫舍的匪徒,抢了她的旧情,将她的期盼残酷地扼杀在永无止境的孤独里,她恨她,头一次确定。   她想哭,想扇这位掠夺者一个耳光,多种恶毒的念头从她脑子里闪过。然而千回百转,她仍旧施施然靠在亭柱上,将眼底澎湃的一轮海啸压往心头,仍旧娴静淡雅得如一朵芙蓉花。   恰时,乱石稀径下,慧芳搀着大肚烟兰、领着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而来,青年挎着医箱,想来就是来瞧病的太医,几人先朝楚含丹行礼,再见楚含丹摇摇起身,宝裙蹁跹,邀了明珠,“大奶奶,一起进去吧,正好跟二少爷打过招呼,等大夫一瞧完,你好同烟兰贺喜的。”   如是,几人丢下满亭的珠光玉碎,共赴一场香消玉殒。   楚含丹打头,明珠在后跟上,甫进屋便闻见弥散的酒气混着幽幽檀香。折转进去,软塌上斜靠着宋知书,东倒西歪,一件天水碧的襕衫生被他歪出细碎的褶子,身侧的榻案上也歪着几个长嘴酒壶,瞧这样子,是从早上就开始喝的。   听闻杂乱的脚步,他才软撩眼皮,宿酲未醒,将胸前的月白带子抛到脑后,歪嘴笑起来,比从前更放诞几分,“哟,二奶奶来了,哟,大嫂也来了?今儿怎的这样热闹,劳动这些人大驾光临,我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啊。”   言罢,他绕了酒壶,仰头注一口酒,溢出嘴角些许,便横袖胡乱一抹,依旧笑着。   那笑就这样穿过万千流云落进明珠眼里,酿成辛酸。从前见到他总是无耻之状,笑得浪荡,言得轻狂。而眼下这个笑,似乎是将所有的悲愁都融在里头,满是迂回的苦涩。她只猜他是因为延王的事儿作此催颓。   却不晓得里头万千种种,谁都不晓得,只有宋知书自个儿清楚。今日这酹酒祭延王、祭母亲的痴心错付、祭自己原本能豁达的仕途、祭宋追惗从未有过的为父之仁、祭人心难测、祭芳心难求,祭尽尘世所有的贪嗔痴念求而不得。   他横扫众人,提壶而笑,“坐啊,都傻站着做什么?大嫂,你头回来我这里,我却喝得烂醉,真是失礼了,改明儿我再备了礼去赔罪。”   几声讪笑里,楚含丹对榻而坐,又请众人在椅上入座,有礼有节四方周全后,她才投眸过去,“二少爷,过两日烟兰就要进门了,特意请了宫里的太医来给她瞧瞧,看看还经不经得那些个繁文缛节的,免得届时身子受不住。”   宋知书一挥袖,蛮大个不在意,“你做主。”   接下来,在袭窗而入的雪光中,一切戏码都尽在布局。先是太医把了脉,婉转隐晦说出烟兰孕期已有五个月,随后慧芳乍惊起身,“胡说,我烟兰妹子分明才怀胎三月!太医莫不是诊错了吧?”   那太医再又凝重把过,一派恳辞,“姑娘,我行医数年,在宫中也替妃嫔公主们瞧过病,还从未有人说我出过错儿,莫是你们记错了日子?你瞧,她这肚子,哪里像只有三个月的样子?”   众人皆惊,楚含丹柔荑拍案,一声振得案面上一个酒壶晃悠悠滚摔至地,“啪”一下,瓷骨粉碎,“烟兰,这是怎么回事儿?你细细说来。”   ——————————   ①唐孔德绍《王泽岭遭洪水》   54. 错路 骨里红梅配明珠   那烟兰蒙怔好一瞬, 才茫然无措地捉裙拜伏,艰难地迂着大肚往地上嗑几个头,“少爷奶奶, 一定是诊错了, 头先的大夫分明说是三个月, 不然,再请那个大夫来瞧瞧, 一问便知我没有撒谎!”   黑檀折背椅上的青年拉下脸来,起身向上两位拱手行礼,“公子、夫人, 我虽年轻, 家中却世代行医。若是信不过我, 再去请人来瞧,我这里就先告辞了。”   他自拂袖而去,慧芳虚送两步,招呼院外的小丫鬟引他出去后又踅回来。睨一眼烟兰筛糠作抖的身子,再朝宋知书拖裙两步, “少爷, 您拿个主意吧,头先那个大夫到底是请还是不请?若请来, 是真还好, 也还了烟兰妹子一个清白, 若不是, 您的脸面可往哪里搁?”   事发至此, 宋知书从未出过声儿,只歪坐在榻,恰似一场褚宫调的看客悠哉。眼下问到他这里来, 他先撩开眼皮睃一眼众人,最后落到楚含丹身上,了然一笑,“二奶奶说请不请?”   “你问我?”楚含丹拈着绢子在腮边轻蘸,乜眼而下,投给烟兰一抹既同情又鄙夷的目光,“人是二少爷的人,孩子也是二少爷的孩子,还是二少爷自个儿拿主意吧。”   期间榻两侧的夜合慧芳对目一眼,分明是对布下的天罗地网胸有成竹,就是请那大夫来,恐怕也无用。   各方神色皆落在明珠眼里,她也揣测出个大概,正欲扶案替烟兰说两句,却被身后青莲扯住袖口。她斜目一探,见青莲捉裙出来福身,“二少爷、二奶奶,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们横在这里算个什么?未免也太没眼力见儿了些,我们就先告辞了。”   说罢弃这一屋子理不清的乱麻引了明珠出去。徒留下满室冷光冷目冷心肠。   玉壶樽前,宋知书将楚含丹的粉腮黛眉一一细瞧,长酲之眼也瞧不真切,只觉着她是一场虚花月影。他原以为,送她一个孩子,为她巩固在这府中的地位她会安心,可眼下瞧来,她是不喜欢的……   吊诡的寂静中,烟兰好似才醒过来,猛然拽了榻上一片天水碧的衣摆,跪膝上前,“少爷,一定是她们害我的!一定是她们买通了大夫,她们想害咱们的孩子!”   她涕泗纵横,鸣鼓伸冤,将眼在几个女人之间警惕转回。可回应她的,只有游云移星一样抓不住的衣摆。   宋知书被她哭嚷得脑仁儿疼,抬首按着额角,眯眼一笑,笑中似乎绕折进一丝讽刺,“你这话儿说得可笑,谁要害你?二奶奶最是贤良淑德的人,你瞧她可说什么了不曾?”   安危之际,烟兰捧肚挺身,怒目相向,“大夫是二奶奶让请的。”言着,她又扯了宋知书的手臂,前后卖力晃着,“少爷,您要替我做主啊!二奶奶分明是面上仁慈心内藏奸,她既要搏一个贤良名儿,又嫉恨我身怀有孕,才使了这个计谋,少爷,外头多少大夫,您不拘哪里再请一个,好还我一个清白啊!”   哭声哀戚,在梁与柱之间游转,可谁都没有正目以待。还是夜合旋裙出来,威目而视,“你可别乱说话儿,我们小姐原是好心。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叫太医来瞧病?我们小姐怜惜你头遭有孕,你不心存感恩之心便罢了,还要诬蔑我们小姐?”   各方尖利嗓音将宋知书震得头疼欲裂,他倏而拂下一个酒壶,“啪”一声,凉如玉翠的碎瓷片割断哭声与争辩,“成了成了,我来做个决断。”他挣身靠往拓亭台楼宇的镂空榻背上,拧了重眉,厌渡千层,“烟兰,你这一胎不明不白,就算生下来,传出去也未免叫人议论我,还不如不生。”   一语定局,另三位女人都定下心来,只烟兰更是哭个不停。宋知书不再瞧她,只挥袖吩咐,“慧芳,你去找大夫抓点儿滑胎药给烟兰吃。快带她下去,吵得我脑袋疼。”   得了话儿,慧芳捺了喜色,忙连搀带拖地拉了烟兰往外走,嘴里还劝着,“走吧,你还年轻,后头有的是日子,改明儿再怀一个就是,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渐行渐远的生息中,太阳踅进一排雕花支摘牗,照着榻上二人,再一场吊诡的宁静。谁也没有说话儿,徒留这场杀人闹剧落幕后的尴尬。   主导这场戏码的罪魁捏着手帕,遮掩着将对榻之人细看一遍。他的月白软带缠在颈间,仿若挣不脱的枷锁,翠竹指尖正缓缓揉捏着额角,不知道是否是为这蹩脚的一场戏烦心。   太阳照了架上哪个鎏金铜器,折一束光晃了楚含丹媚冶入骨的眼,恍惚是谁的手掠过青铜编钟,一串清脆悦耳之声在她耳边响起。就在这一霎,她遽然发现,其实她不太了解他。   可她无心去了解,她已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在一个即要分崩离析的彩霞幻梦里,还有更苦恼、更烦心的事儿等着她去理。于是她拂裙起身,乜过一眼,“那二少爷就先歇着,我过去了。”   一片琉璃粉彩袖滑过宋知书的眼,他辗眼去看她身上如锦鲤鱼鳞一样绚烂的色彩,倏尔一笑,“二奶奶,你不喜欢那孩子怎么不早直白同我说来呢?何必闹上这样出,倒搞得大家不安宁。”   翩跹的裙边儿停住,楚含丹旋过身来,捉了绣帕半掩似笑非笑,眼中折尽凛冬的素心梅,明艳栖在高枝,“二少爷说哪里话儿,我怎么会不喜欢?我是正房奶奶,不论你同谁生的孩子,就都是我的孩子,我自然当亲生的一样疼的。”   她笑着,莺舌巧啭。也就是在这刻,宋知书从她眼中懂得了,她要折腾的从来就不是那些小丫鬟,是想借她们来折腾他自己。   他遽然有些喘不上来气,闷沉沉的像缺了水的鱼,所以他借着笑来大口喘息,“随你高兴儿吧。”   言毕,他歪回去,抄了酒壶接着醉生梦死,酲眼避开无爱的未来。   匆匆的来人又匆匆走,世上纷呈的光阴将他弃在这里,从他的指尖滑过,轻柔得似她的发丝。   转眼他又想起,在这里,还有人是爱着他的。于是他招来丫鬟打水洗脸,梳了高髻、换了一身沉香茶华袍,绕过好些雪铺稀径到了张氏院儿里。   几个小厮尽忠职守,将院门死守,已是多余,里头的人不愿出来,外头似乎也无人愿意再进去。   昔日风光崔嵬如今立在那里,顶着斑驳雪迹。宋知书推门而入,将一个靠在榻沿儿打瞌睡的小丫鬟惊醒。那小丫鬟睁着惺忪的眼,待看清来人,忙迎过来,“少爷,您总算来了,快去劝劝夫人吧,这都一连两日没吃好好吃过饭了,端给她,她只吃动两筷子便停住手,要不就喝两口汤,这样下去,如何支撑得住?”   进了棂心门,只见暗淡一间屋子,张氏呆坐在榻上,直愣愣瞅着对过支摘牗里踅进来的零星几束阳光。细瞧来,她鬓上已生几丝白发,额上爬上淡淡细纹,不过几日,竟像是从几十年的时光里挣出命来。   “母亲,”宋知书一壁轻轻唤她,一壁往榻上落座,“母亲,这是怎么了?我上回不是说过了?等局势一定,您就能自由出入,怎么作出这副样子,倒像天要塌了似的。”   在他哑涩的笑声里,张氏凝过来,只问一句,“你父亲呢?还在阁中忙?”   那眼中大概还残存点点希冀、不死心地等着。宋知书笑着往那支摘牗里望出去,看着院外被雪掩盖的粗墁石板路上孤独的脚印,“别等他了,就算他来了,您要和他说什么? ”   她有千言万语要说,问他、骂他、求他,可她从秋等到冬,几时几百的诘问已经等成了想念。她失声一笑,“也没什么要说的。”笑过后,扭头过来的功夫,已从少女变为慈母,“我的儿,你可去找过你舅舅了?他怎么说?”   “别问了,”宋知濯慵慵后靠,支起一只膝盖,放纵笑来,“您要我怎么说?难不成说父亲是景王的人,专门暗中与他作对,要想争得这天下,得头一个先杀了父亲?别说笑话儿了,您就是头一个心软的,我排第二,他无情、咱们有义,对得住自个儿的心。眼下这种境况,咱们知道的越少越好,随他去吧,以后再与咱们无干,您也只管安心做您的太夫人。”   说来似乎什么都没变,却又天翻地覆地变了。张氏扇一下睫毛,不经意扇出一滴泪,忙由袖中出手帕抹一把,横过案握了他的手,“我的儿,你要体谅你父亲,他打小吃了不少苦,在家中受了不少委屈,自然一心想着出人头地。就算你舅舅败了,以后你也可以去考个功名,你父亲争下这些,不也是留给你的?”   他垂首笑了,算是应她的话儿,又叮咛几句,折门而出。   外间日已昏沉,只剩白茫茫一片雪光,宋知书所有的利欲之心也似乎被白雪掩埋。他倏然觉得从前所争所抢都没甚意思,若心无归处,再华丽的宫阙楼宇也不过是一座荒凉的坟墓,他还是无家可归。   还未过院门,正巧在阴沉的天色里撞见宋追惗,对望之中,他还是朝他恭敬地行礼,“父亲晚归,不知用过晚饭没有?”   宋追惗仍旧和从前无差,挺拔着年轻的身躯,睨他一眼,冷硬得正如那块巨大的太湖石,“倒是不用你操心,你有这闲嘴的功夫,多在房里读读书就算孝顺我了。”   言罢错身进去,好一副严父姿态。宋知书遥望他的背影,泄一抹嘲弄的笑,最终还是踏进茫茫大地。   这厢一走,那厢茶凉,还不及撤,就见宋追惗折进来,惊得张氏楞在原处,一时茫然无措。她等得太久,久到已经不认得眼前的他还是不是从前的他,或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还是宋追惗先开口笑来,温柔执过她的手,将她圈在膝上,“这是怎么了?不过才关你这几日,竟瘦成这样。你也太任性跋扈了些,打年轻时就这样,那日这么多眼睛都瞧着我,叫我也没法子,你是不是怨我呢?”   怔忪一瞬,张氏就势扑在他肩头,将前尘尽散,只握了软拳往他背上碎砸着,一齐将眼泪撒在他颈边,“你个没良心的,怎么这会子才来?我日日在这里,都快憋闷死了!”   “好了好了,”宋追惗浓眉冷目对着新点的满室烛火,手上轻拂着她空虚的背脊,“我晓得,我若来你就要哭天怨地。你也想想,濯儿到底是我的亲儿子,你做出那些事儿,若不罚你,叫我怎么面对他与他死去的娘?故而我才躲出去几日,正巧朝中也有事儿要忙。你瞧我现在不是来了吗?”   张氏只是个涕泗乱洒,活活沾湿了一条手帕,又换上一条,这才淅淅沥沥止住哭,只是垂眸抹泪。徐徐抽咽中,散尽的那些诡论又随沉香重聚而来,压得她更不敢抬头,生怕一提眼,就瞧见他冷漠的神色。   霜月半升,直等她哭得灯残影碎,小丫鬟才敢进来奉茶。宋追惗执了冰裂浅碧汝窑盏呷一口,又举至她眼下,“先喝口茶润润嗓子,还有多少哭的慢慢哭,我听着,横竖夜还长呢。”   引得张氏斜了眼角嗔他一眼,泪水似乎又将她眼角的细纹熨平了。一时间,她又哭成了从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贵妇人,“我不喝,我问你,你怎么想起今儿过来了?”   “我才说了,我原就想来的,”宋追惗搁了茶盏,将她从膝上提腰落榻,替她扶正两鬓颠歪的珍珠攒对凤步摇,“就怕你找我闹,眼下可闹不得,再过些时景王就出来了,想必又要同你那表哥争个你死我活,你也体谅我的苦心,将你放在这里,免得你又惹上这些是非。”   黄灯宛若碎金,将张氏一晃,晃得她头脑灵光,她睇着眼前这个星明月朗之人,陡然想探一探他的心还剩了几丝热血,便绞了手帕,佯作嗔怨,“哦,听这意思,倒不是为你那儿子将我关在这里,是因我表哥了?”   簌簌烛影,追光而上,见他眼里兜着半沉星辉,“都为、都为,说到底,是为了咱们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你只管安心熬过这些日子,让我对濯儿、对朝廷有个表态,就算得上是我的贤内助了,成不成?”   真真假假,莫如抓不住的流萤飞霜,可眼下的红髹金器、碎齑时光是能抓住的。那些骗或哄,起码都是一字一句珍重道来的。张氏骤然想通,故而轻答,“成。”   这夜没下雪,只有浓雾迷蒙、如梦如醉,螭龙沉在绿檐,沉在那些自欺欺人的残梦里。   残梦不醒的楚含丹才忙过烟兰,还不及她坠胎,便奔袭进花梢亭下。那亭子旁边儿栽了两棵骨里红梅,殷红似血。   她到时,明珠正捏着花枝剪剪下来一枝,遥遥朝槛窗内独坐的宋知濯回望,掣一下霜白银绣对蝶穿花的狐毛斗篷,捧着花儿一笑,“这枝好吧?就插在南墙长案上那个瘦梅瓶里,早晚我一念经就能瞧见。”   “好,”宋知濯也豁牙对笑,眼中星辉如火,“剪完就快进来吧,外头冷得很。”   旋裙间,明珠就瞧见院门槛外站着的楚含丹,仿佛是跋涉三千里风雪而来,疲累得木然,她忙迎她,“二奶奶快随我进屋坐,外头冷得很。”   她一如往昔精致,描眉施粉,胭脂映雪,穿着大毛氅,里头裹了银红蜀锦短褂,一行跨进门,一行将笑靥重聚,“上回听你说知濯好了,我来看看,你用过饭没有?”   原是想问“你们”,可词悬在舌尖,竟似悬了根刺,随刻有戳破血肉的风险。   “刚用过,”明珠捧着那枝骨里红梅,印在脸上点点胭脂光,天然粉黛。她既然同她说了宋知濯的“哑病”已好,自然就不惧她来。脆生生一笑,引着前路,“二奶奶来得正巧,我不会插花,二奶奶教教我?不知我这枝梅花儿要配别的什么花儿才好?”   楚含丹的眼早飘到那隔着无数贪嗔痴的槛窗内,匆匆将一指随手指向石径一边,“折两枝那白山茶吧。”   说罢她自拖裙而去,将明珠暂留在霜露之上。   里间,玉炉生烟、银炭熏暖,宋知濯在淡淡光晕里笑看明珠,甚至未见偏首。楚含丹只当他是没瞧见自己,在身后轻柔喊一声儿,“知濯,我听闻你能说话儿,忙赶着来瞧你。”   他这才踅转过来,笑得有礼又有距离,眼朝一根折背椅上点一点,“大冷天的,多谢你特意跑这一趟。请坐。”   千言万语化作近乡情怯,怯在楚含丹眉之青黛,腮之嫣红。她抬了银红锦袖拖了椅子,凝望他半晌,才低眉轻笑,这笑如一颗青梅,酸涩不已,“我还听说,你原本就没哑,只是不想说话儿?”语中淡淡,似有怪罪,“你同外人不想说话就罢了,怎么我从前来看你,同你说那么多掏心倒肺的话,你竟也是一句不回……。”   就这三两句话儿的功夫里,宋知濯朝窗外又扭望一瞬,听见她说完,方踅回眼来,“对不住,那倒是无心,我只是也不晓得要同你说什么。其实说起来,我们的婚约本来就是父母前命,小时候偶时玩在一处,也都是半大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如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有我的前路要走,你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再不必平白在我身上花心思。”   言之凿凿间,楚含丹感觉有什么涌到鼻尖,锁了轻喉、困了春愁。交睫而下的一瞬,便有眼泪滴在她交叠的手背,热滚滚的蜇她一下。   跟他在一处,呈眉对望便是恬静,甚至听起这些伤心话儿时,连眼泪都不再是冰冷的,如是想,她又笑了,“我晓得,是因为明珠在你最难熬的日子陪在你身边,而我却没有……”   垂着的睫毛上下一合一散,好似就分割出阴差阳错的两条浅路,“可我也想啊,也想像她那样喂你吃饭更衣,一刻不离地守着你。我也没法子,父母之命,我争不过。……自打做了这二奶奶,我每时每刻跟你一样,只觉得自个儿的心也瘫了,人也似行尸走肉。”   窗外已不见明珠一个孱弱的身子,不知躲到哪里,想是刻意避开了二人交谈。宋知濯沓沓朝院里探寻,总算在亭子里又见着她抱了红梅的倩影。正巧,她也瞧见他,对目一笑。   收回眼,再望面前之人,只觉的是天差地别的两个灵魂,一个是阳春三月,一个如数九寒天。宋知濯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会爱明珠,而不爱她,无非因为从前所触,无不冰冻。   他望向楚含丹的凤钗松鬓,直白近乎残酷地说来,“不,你同她不一样,她经历过许多你没经过的苦,那些苦你甚至都想象不来。你所见的苦,是憋闷得不思饮食、无聊得慵妆懒黛,或是同老二置气吵嘴、同丫鬟们闲说是非,这些苦在我眼中,不过是千金小姐们的无病呻吟。可明珠不同,她不仅熬过了那些你想不到苦,还能笑着再熬下一天。”   他无视她的眼泪与骇异,继续用嘴里吐出的飞刀刺着她的软肉,“若真如你所说,陪在我身边的是你,那你会因为每天搀不动我而气恼、会因我身上来不及换的脏衣裳而皱眉。我动弹不得的身体只会在一饭一食、一朝一夕间磨掉你所有的耐性。你别驳我,其实就是这样儿的,你会怨、会恨,瞧不见好的地方,只在坏处耿耿于怀。”   融化的雪下,覆着花残叶碎、艳魂遍地,而楚含丹的心此刻就是那些残粉中的一片,她被这洋洋洒洒一番话儿戳得千疮百孔,泪如连珠,自嘲一笑,“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一副心肠?”   潮热的眼泪坠不到宋知濯心头,他事不关己地睨她一眼,“你回去吧,无事不必再来了,省得再招出些闲话儿来。”说罢,他扭头朝窗外一喊,“小尼姑,进来,外头冷得很!”   他温柔锵然的尾音飘到楚含丹耳边,恰如哀钟长鸣,为她即将失血而死的心。   少顷,响起明珠渐行渐近轻快的脚步声、衣裙卷带的风声,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番迁徙,好似楚含丹从残梦未醒到执迷不悟所经过的所有路程。   直到明珠抱梅落在眼前的一霎,她发现,她又更恨她了。   55. 艳骨 帐困鸳鸯   相间半月, 这一日布雪如绫,积了足一尺深,覆住绿瓦庭轩, 太阳却大, 青壁投了密密匝匝枝叶的斑驳碎影, 一如那些数不尽的风情月债。   这些时,两三个小丫鬟熬汤送药, 轮番去劝那烟兰。她只不听,挺着浑圆的大肚子摔碟子砸碗,死活不肯吃那滑胎药。砸得满地狼藉后, 她便伏倒在床架子上哭, 拽着杏黄帷幄, 好比是拽住了宋知书一片衣袂。   她只当那帐子如救命稻草一般,涕泗横撒,鸣屈诉冤,“我的命怎么就这样苦,分明肚子里有了宋家骨血, 却落到这步田地!”一面哭, 一面轮着拳砸得床架子娑娑晃荡,“我那糊涂的少爷啊, 你真是好一个眼瞎心盲, 叫人哄得团团转, 竟要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老天爷……, 您睁眼瞧瞧,瞧瞧这些豺狼!”   一小丫鬟将药搁在案上,捉裙往她边上坐下, 猫着声儿苦劝,“这能怨谁,还不是怨你自个儿,非想着往那高枝儿上头爬。这下晓得了,高枝儿哪里是那样好爬的?咱们这位少爷,专是个面软心硬的,平日里看着乐呵呵的,真到这时候,你瞧他还管你不?咱们这几个,私底下谁不说你冤枉,但有什么法子?慧芳姐早在外头散播出去,说你不检点,专会勾搭男人,说得那个难听!外头那些歪嘴,早就不知道将你编排成什么样儿了,你还留着这孩子做什么?”   一席话将烟兰说得更是泪如滚珠,鬓边三朵细绒红梅花儿殷切切转来,千辫万驳就成一句,“我是清白的。”   那丫鬟拂正她的肩,头上细珍珠流苏步摇重重一颠,“我晓得,咱们各人都心知肚明,可有什么法子,谁叫咱们是丫鬟呢?纵然叫你挣出个姨娘的名分,不也是半个奴才?依我说,还是将药喝了吧,没得再惹是非。”   窗外冰雪消融,仿佛有叮咚累丸滚珠之声。烟兰忪神片刻,颊边的泪珠簌簌扑下来,“我现在也不想做什么姨娘了,就只想把孩子生下来。就算少爷不认也没什么,它是长在我身上的血肉,是我自个儿的孩子,我可以一个人拉扯他长大。”   眼见她是穷途末路负隅顽抗,丫鬟也没了法子,端了药往慧芳那头去复命。   进屋只见慧芳翘腿坐在桃红双帐里头,拈着根银渡柳叶的细簪剔指甲,听她进门,吊眉一望,“还不喝?”   “没喝,劝了好一阵。”丫鬟长泄一口气,搭着案坐下,“她说就算少爷不认,也要将孩子生下来。瞧那意思,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我是劝不动了,你再另派别人吧。”   气得慧芳柳眉倒蹙,将那银簪往床头雕花榆木案柜上狠狠一拍,“反了她了还,这里几时轮到她做主了?她是个什么玩意儿,还敢驳主子的话!我瞧她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去,叫两个婆子来跟我走一趟!”   阡陌上满布银霜,银霜之上有各色山茶、瓜叶菊及一片鹤望兰,似花间之中的一群火烈鸟,如火如荼。   湛蓝的裙边儿如滚滚浪头呼啸,循上而望,是慧芳带着两个粗使婆子,好一个气焰嚣张。   进了屋,她先叉了腰讥笑一声儿,吊起的眼睛呈一把月钩,直叫人望而生寒,“烟兰,何必磨这些日子呢,倒让大家跟着费神儿。你打量咬着牙关不吃就没事儿了?我告诉你,既然少爷发了话儿,就容不得你肚子里的贱种落地,我劝你还是乖乖把药喝了。”   见势,烟兰忙捉裙跪倒在她脚边儿,拽了她的手泣求,“慧芳姐,我晓得错了,我不当什么姨娘了,以后也离少爷远远儿的,您高抬贵手,绕我孩子一命?或是将我打发出,我一辈子不进这府里来、一辈子不见少爷,只求您放过我肚子里的孩子!我当牛做马也报答您呀慧芳姐!求您了……,啊?”   她伏首下去,连在地上狠砸了几个响头,手掣上慧芳的裙边儿,却只触及冰凉一片。   比裙面更寒的,是慧芳的心,她只翻了眼皮,上睫毛直戳上云霄,又将粉白灰鼠袖口一挥,身后便有两个婆子迎风而上。一人揿了烟兰在地,一人端了凉药掰开她的嘴直往里灌。那烟兰挣得鬓乱钗落、衣衫斜开,终是挣不过,一碗药填得半碗进肚,将她几日枵腹多时的胃填得满胀。   随后两个婆子将她就势仍在地上,慧芳跺步过去,蹲身捏了她细抖的下巴,也不嫌上头挂着药流残渣,寒碜碜地笑起来,“你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什么个身份,不过是个小贱货嘛,就妄想着踩到我头上去,你以为姑奶奶我这些时伺候你的白伺候的?我告诉你,发你娘的春梦!”   她就将烟兰仍在这满室冰冻之中,带了众人一撤,撤掉琳琅的衣衫斑斓的裙。支摘牗斜进来的一束阳光被圆案挟持,再也照不见底下匍匐着的一具沉重身躯。裹挟烟兰的,唯有寒烟凉雾、浓债重孽。   烟兰是在日入西山的最后一刻死的,死在金源寺的暮钟里。她先是腹痛难忍,摊在地上爬不起来,逐渐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腿间坠出来——是血,是两个耳鬓相缠还未成形的男胎,接着是更多的血。   血,譬如流不尽的万丈光阴都在这一朝、独在这一朝,匆匆由她腿间倾倒出来,里头杂着她粉碎的心与旧香残粉。   事实上,比她人先早一刻死去的是她的心,所以在闭眼之前,她未言不呼,默默地感受最后一滴血淌向地面。   随着最后一缕残阳,由万丈红尘中来,又自万丈红尘中去,静如满地红粉芳馥,归为尘土。   姝芳艳魂转天涯,又是霜月,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寒夜①。这厢鸳锦之上,有二人对眸,一人千忧百烦,一人窥而陪叹。   明珠是霜露半凝之时从青莲口中得知烟兰死去的消息,颇为懊恼一阵,还与青莲抱怨,“那日在厅上,我就应该替她说句话儿的,大概也不至于让她年纪轻轻的丢了性命,你瞧那些人,当时都护虎视眈眈的围着她……。”   一盏盏烛火由青莲手间点燃起后,她又寻了支银烛台,一手举着,一手覆风,缓步迁徙至案上,又拿来一顶鹅黄灯罩扣上,“我的小姑奶奶,那关你什么事儿?你不想想,你才与她头一遭见面呐,就想替她出头,平白倒把别人得罪了。”   “是,”明珠瞥长嘴角,面前搁一个小竹篮,里头是一些软线银针,及一堆成片成块的绒缎散料,不是月白便是霜白。而手中已经一只半缝好的锦袜,正飞针走线往上头收口缝带子,“不肖姐姐说,我向来也是不多管闲事儿的,那日姐姐一扯我,可见我就没说话儿了不是?可她毕竟怀着孩子,我到底有些于心不忍。”   一晌话儿,青莲添了炭又扫了床,这才往她肩头拍拍,“你纵是好心,也无法,世上这种事儿太多了,哪里管得过来呢。成了,我来同你说话儿,倒叫少爷在外间看书,我先去了。”   她前脚走,后脚宋知濯便卷着书撩帘子进来,身上一件麒麟纹柳芳绿织金锦圆领袍,往明珠跟前儿一站,莫如那翠叶托一朵粉菡萏。   他用卷着的书抬起她的下巴,风流非常,“哟,怎么不高兴了?你青莲姐姐惹你了?”   “哪里不高兴?”明珠拂下他手中的《太白阴经》,扬着小脸将他嗔一眼,“青莲姐姐可不会惹我,她平日里训我两句,也是为我好,我晓得她的,我又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   宋知濯惬心一笑,旋至两片烟灰轻绡帐中,撑着膝落目书上。然而字里行间,总挽着月淡情浓,还有明珠身上皂角的清香,堪比“龙团胜雪”。   他又抬眉起来,静窥她一片袅娜生香的背脊半掩在蓬松的青丝之间,她的一个胳膊一抬一落,正在同针线顽抗对战。烛光将她蜿蜒的轮廓晕上一圈薄黄的光,正若这冬日的太阳,单薄无力却顽强倔强地普照着人间。   炭火偶有轻绽,漫长如一生的寂静后,明珠倏然扭过来,笑容里回荡着小小得意,“你又在后头瞧我,可被我抓了个现行不是?”   他也真像个偷看姑娘的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蓦然红了脸,心虚地垂眸往书上看。   “别看了,”明珠不知何时已经曳着裙边儿荡了过来,坐在他身边,将软锦垒叠的床面坐出个小小陷落的弧线,与宋知濯心上的弧线一样温柔。   她将一只锦袜递到他眼下,胳膊肘也跟着撞一下,“嗳,别看了,先瞧瞧我给你做的袜子好不好?你试试,若是好我再做另一只。”   抬起脸时,宋知濯分明还有些羞意,却接了袜子反讥她一下,“你还会做女红?真是奇了,打你来这近一年,我见过你焚香、烹茶、做饭洗衣、擦桌子扫地一应粗使的活计,唯独没见过你动过针线,这会子又想起来横飞针竖捻线来了……。”   一壁说,一壁支起脚往上头套,套进一半便顿住,抽出来拧到她眼前,“我的奶奶,你这是哪门子的袜子?只套进去半截就让你缝死了。知道的说是袜子,不知道的只当你是将银票根儿缝死在里头呢。”   “啊,不能吧?”明珠拽过来,柳眉低颦、翻来覆去瞧一会儿,方讪笑了两声儿,“真是对不住,我对针线不在行,走错线了。从前在庙里,不过是袍子破了缝两针,也难不到哪里去,即便缝的横七扭八的,也不妨碍穿。这还是头一次又是裁又是剪的做东西呢,倒把这好好的料子给糟践了。”   望她颇有痛心疾首之意,宋知濯忙接过来,“你这头回做东西就是做给我的,哪里能算糟践呢,就算穿不得,我也放到柜子里头去珍藏。”他将那袜子塞到枕头底下,拂了她胸前的长发,“如今看我见好,丫鬟们也不敢再懒怠了,你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丫鬟做来就是。你平日也太和善了些,纵得她们将你的身份都忘了。我看啊,你只管拿出你大奶奶的款儿,凡事使唤她们去做就成。”   明珠骇然,将两个眼睛瞪得似两轮圆月,“快别了吧,我虽名分上是主子奶奶,出身却连你们家最低等的丫鬟都不如呢,我可得罪不起她们。”   “嗨,英雄莫问出处,”他引着她脱了鞋子盘了腿,双双对望,“是你凡事都要自己做,才养得她们如此。譬如青莲,她原也只是丫鬟,你成日家不分场合只管‘姐姐’的叫她,未免太纵了她些。”   “我原就当她是姐姐嘛。”   宋知濯提了眉,掀了被,兜着她的背往下躺,“你可以私下里当她是姐姐,面儿上还是主仆。”   暗红鸳锦被搭过来,一同覆了不同世界的两个人。   直到很多年后,明珠才意识见,或许端倪就在此处,他们因出身不同,际遇有差,大概注定了前路曲折。只是一开始,这些“不同”被同仇敌忾掩盖了,仿似一个风雨浮沉的王朝,外忧时,上下一心,而当边陲安定后,会浮现出数不尽的内患。   烛影颠簸,一如前尘不定。可眼下,仍旧是良人良缘良夜。   稠夜之上,有群星,是一群眼,窥视着这片苍茫人间。落目处的三槐九棘下,灯火长明。   伏在灯下之人正在拟写奏章,上头一一列举着延王的种种罪行,条条当死。这一封青灰熨章是延王的索命符,却是宋追惗的通官贴。在他料想之下,如若不出意外,景王登基,他将平步青云,官至宰辅,引领中枢。   思及“意外”,他将眼一横,望向软塌上对梅折腰的小小女子,“小月,濯儿除了能说话儿了,身子可有见好?”   榻案上端着一个粗腰细颈冰裂梅瓶,里头插了两支高低错落的姬千鸟红梅。小月伏在上头,将一袭掐腰散花石榴裙蜿蜒得如蛇异媚。她捏着半月剪,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嗯……,身子倒没什太大起色,不过是明安明丰搀拽着挪动两步,不过我瞧他自打大奶奶进来后,这一年的心情比头先好多了,身子也硬朗多了,估摸着好起来的也不是难事儿。”   烛火将宋追惗的身子拉一道长长的影子折上书案后头的落台屏,巍峨高大,盖住渺茫的字与纸。   而他更挂心的是另一张字与纸,他踅过去,落入榻,暗青的氅袖搭到案上,“小月,最迟下个月,你必须将那封信找着。”   “怎么突然这样急?”   拳头在麒麟纹袖中握起,四个连绵的指关节仿若锦绣山河,“我这个儿子,真是叫我越来越看不透了,有时候又觉得他颇像我。”骤然刮过的穿堂风将烛火轻拨、话锋转过,“景延二位王爷只作最后之争,若被濯儿捏了那封信搅了浑水,只怕多年辛劳尽毁于此。”   小月搁了剪子,肘撑榻案,望住他盈盈笑着,“叔叔,我进府去大少爷院儿里伺候,本就是为了这个,照理说应当鞠躬尽瘁,但也不要叫我白忙活嘛。若我找着了信,你怎么奖我啊?”   月下花前、明灯长影,莫若虚梦高唐。少女的娇绵情长折进宋追惗眼里,是点点道不明的思绪,他洋作不通,哼笑一声儿,“你想要什么?”   “嗯……,”长长软软的尾音之后,小月乍然一笑,满目贪痴,“若我真拿到那信,你就不要做我叔叔了,将太夫人休了,娶我好不好?”   他的一生,有太多女人为其癫狂了。眼前闪过的一张张脸俱是含苞待放、娇艳欲滴,她们或是聪慧、或能隐忍,包括眼前这一个,少女娇容下,或许也有聪明的头脑、至明的个性。   群芳渐逝,最后浮在他眼里的,竟然是那个拦马车前的女人,她张扬跋扈、任性娇纵、贪心狠毒、甚至愚蠢,可她也蠢得如流沙一样简单,这种简单是他从不具备、却隐隐觉得喜欢的。   倏尔,他抖着肩一笑,为这仕途以外难得的清明时刻,“小月,且不论你我之间是个什么辈分,我若真娶你,只怕也难见你娘啊。”   “我娘已经死了,”小月撅着嘴,似娇似怨地将他睇住,“我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即便是死后有灵,我也相信,我娘瞧见我高兴,她也能高兴的。叔叔,你是不是瞧不上我的出身?可照理说,头先那位夫人比我还不如呢,怎么您就能娶她?”   “我同你说过了,那是形势所迫。”   “那这位呢?”小月将他细细窥来,想透过他的冷眉寒眼看向他的心,里头到底有无半点儿女私情,“我晓得,您是为了景王才娶她,既然您能为了功名利禄娶她们,怎么就不能为了以后仕途畅达娶我呢?”   宋追惗轻理袖口,唇目含笑,“你这小丫头,倒是长了一双明眼。既然你看得这样透,怎么就不想想,就算你嫁了我,也不过是一场清梦,你能抓住的只有手边的玉盏、头上的金簪。你瞧我这两位夫人跟了我,得到了什么?一个已死一个被囚,或许有一时的荣华富贵,不过又是过眼云烟。”   澄明的月光折向小月,照见她半沉的一个笑靥,“叔叔,您说起我来头头是道,那您呢?荣华富贵是过眼云烟,功名利禄就不是了?我是您教养长大的,自然和您是一样的性子,所以就别拿那些劝不动您自个儿的话来劝我了。”   伴着一场无果的争辩,迎来日月同辉。   第一缕光照着桂影扑进窗内,如白驹过隙,踏过烟兰的尸首,扬蹄至南墙上的瘦梅瓶,梅瓶之下,是明珠的哒哒的木鱼。   她盘腿在蒲团,唇齿翕动,细碎念着,“或有地狱,取罪人心,夜叉食之。或有地狱,镬汤盛沸,罪煮人身。或有地狱,赤烧铜柱,使罪人抱。或有地狱,使诸火烧,趁及罪人②……。”   仿佛有笙乐入耳,将宋知濯从虚梦幻境唤醒,他撑了身,坠着马尾拨帘一看,就瞧见她虔诚的侧颜。   足足小半个时辰,明珠才念完,收了家伙回首,蹑步回床上,方撩开帘子,就对上宋知濯一双星眉朗目,“你醒了?是不是我吵着你了?”   纵然如是,宋知濯还记得她上回生气使小性儿,也不敢胡说,只抬手箍了她的腰,将她兜倒在床,翻了个儿,撑在她身上几寸,“不是被你吵醒的,是好像听见黄莺在唱曲儿,就醒了。小尼姑,你都多久没念经了,怎么今儿想起来念了?”   对视一瞬,明珠弯着眼角探起脑袋,奉上一个不矜持的吻,“烟兰不是死了吗,我替她与她肚子里的孩子超度呢。说起来也是,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没了,连个礼也没有,就那样咯吱咯吱给抬出去,可怜得很。”   阳光正好,雪默无声,却瞧她颦眉垂眸,怅然无限。宋知濯蓦然不忍心,翻身而下,搂过她轻拍,“她若有家人在外头,自然是将尸首送回去给她父母的,管事儿的也会派下敛葬的例钱银子给她家人。放心吧,会有人替她收身下葬,你原本与她没什么交情,得你如此挂心,她也算有福了。”   “你二弟也太狠心了,好好个人跟了他,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嗟叹后,相视间,宋知濯已欲孽深重,刻意挪开几寸,避着她丝柔寝衣下温热滑腻的肌肤。   就在二人歪缠的功夫,阳光已默然入帐,照着明珠亮晶晶的眼,再添风华。她朝他挪近一寸,胳膊肘往他臂上轻撞一下,“嗳,说起银子,我倒想起来,上回听明丰说你像是很有钱的样子,到底有多少?你能不能给我报个数,让我心里有个底。”   宋知濯靠着臂望向帐顶,佯作惆怅一叹,“不多不多,不过养活你这小妮子大概是够了。你要什么,只管叫人买来就是,只要市面上有得卖,估摸着我都能买得起。”   将明珠说得眼中星辰明耀,翻了个身翘了脚,前后悠悠缓缓地荡着,“我终于是个有钱人了!从前在家里,我只想着有串糖葫芦吃就是有钱。我见过最多的钱,就是庙里香客们敬献的功德,不过都是些散碎的铜钱,一般成锭的银子都是由定好的人经手,我连摸也没摸见过,我总以为我要穷一辈子呢,没想到今儿,啧啧……。”   ————————   ①宋 晏几道《鹧鸪天·一醉醒来春又残》   ②《地藏菩萨本愿经》   56. 温香 风无定,人无常。   风月情浓的帐中, 明珠藕白的脚丫子一摇一晃,绞弄清风与阳光。   到如今,宋知濯才切实体会了什么叫个“心猿意马”, 只觉由心头绕出一股薄烟, 就围着她的脚, 不散不灭。随之还有腹中的瘙痒,四肢澎湃的血脉。   至于她那张花蕊小嘴在吐露着什么, 他已无心听了。   这番浓欲重稠直到用完早饭才有退潮之势,恰逢又有人来探望。   自打他能说话儿的消息传出去后,庭轩便陆续有人前来, 这日来的是宋知远。才打帘子进来, 就瞧见一幅番艳/淫酥骨的画面——明珠正捏一张蓝压边儿的素色手绢儿给宋知濯擦嘴角, 微沾两下后,背着身在他唇上一吻。   他其实没瞧见那一吻是怎样的缠绵轻柔,唯有她后髻上坠着的一支镀金镂雕芙蓉花流苏步摇在他眼前晃着,晃得个乱世动荡,而他似乎是这乱世中被迫忍辱负重的气节之士。   半晌, 宋知远才握拳轻咳出一声, “大哥。”二人这才从风月无边里抽身出来,朝他一望。他罩了一件竹叶青暗纹直袍, 静如良玉, 动如拂风, “大哥, 听说你能说话儿了, 我特意来瞧瞧你,可能下地走得了?”   一束暖光将他与他们切割为两个人间,他开始第一次嫉妒起这位比父亲更称职的兄长。   稍刻的宁静后, 还是明珠忙由案下拖出一根圆凳,“三少爷快坐,怎么这么大清早的就来了?可吃过早饭没有?”   她思及方才一吻莫不是被他看见了?立时腮若桃红,有些心虚地起身搬了炉子煎茶。宋知远就势坐在她让出的那根圆凳上,羞赧地垂首,“吃过了来的,大嫂不必忙,我不喝茶。”   “喝的喝的,你难得到我们这里来一趟,哪有茶都不叫你喝的道理。”明珠只若没听见,自顾着点炭扇火。   明黄火光与宋知濯的笑一齐燃起,他从明珠鲜艳的脸上收回眼,眼中的星辉与笑在转向的过程中,已经半沉,“她惯会个坐客飞觞,你随她去吧,若叫她坐在这里,才是叫她横不是竖不是呢。”他坐在木椅上,打量一瞬宋知远,难得除明珠以外的柔情,“好些时候没见,你好像长高了不少,书读得如何,学问可有长进,有人欺负你没有?”   宋知远也跟着从明珠身上收回眼,可那打着蒲扇嫩白的腕间、柔软的手背已印在他心上挥之不去,“大哥又不是不晓得,我是死脑筋,就只会个死记硬背,纵然再刻苦,也就那样了。婆子丫鬟们还算周到,我也没有什么麻烦人的事儿,大家彼此还算过得去。”   每说一句,他便忆起自个儿乏味的每一天,没有这里的至情至欢、没有春花秋月,亦没有这样一个明珠,回首一望,仿佛只有十几年的孤寂与隐忍,空空如以。   如是想来,他便难以自控的扭过头,再朝明珠看一眼,“大嫂,随便煎一盏来就好,不必这样费事儿。”   炉子后头,明珠只是回以他一个客气的笑。这笑落进他心里,却如乱红飞花。   随后是宋知濯的声音将他拉回,“眼下太夫人被囚,你也不必再那般小心谨慎了,想来我这里就来,我们兄弟二人倒是好久没有如此清清净净的说过话了。”   琼光折树,投在明珠身上、脸上,碎如琥珀。宋知远没法儿不去看她,她只要蹲在那里,就是寒冬明艳温暖的太阳。   他更加嫉妒这位大哥,也愧疚,于是沉默一晌,他垂下睫毛,浅浅致歉,“大哥,对不起。”他分明是为窥觎他的妻子致歉,却又心虚地掩盖起来,“我这个做弟弟的太没出息,就因为怕太夫人容不下我,这么久没来看你。”   自责将他压得抬不起头,浓情重欲却令他偏了眼,偏向那个引他攀折的一支花儿。   而宋知濯全然没注意见这些,笑谈来,“这怎么能怪你,是我不叫你来的,我这样子,若是真出什么乱子,也难护你周全。现在好了,你想来就来,再过些时日,大概我身子骨也能见好,还能带你去骑马打猎。”   比起“骑马打猎”,更让宋知远震动的是另一桩事儿——他将眼投向宋知濯身后几尺远的帐幄之内,想着,他若是能好,那么大概他们就能做得名副其实的夫妻,就在这张床上,翻云覆雨……   随这个想法上浮的,是他在那些禁书上瞧见的零星画面,旖旎香艳的寥寥几个画面就将他的心砸得满目疮痍。可他不能说,不能问,唯一能出口的,只是一切交酌客辞,“那弟弟就先像大哥贺喜了,我一直就盼着这天。”   恰逢明珠过来,她将一只湛蓝星空纹汝窑盏搁在宋知远面前,袖口抬起时,旋来一阵清风,迎送暗香。宋知远匆匆瞥见袖中一截白皙皮肉,隐约消失在没有边际的浅草黄里,蜿蜒往上,不知还有怎样的春光艳景,骤然,他涨红了脸。   “你这小子,”宋知濯瞧见他的胀红的脸,只当是一个少年对女人本能的一种羞涩,眼中介于兄与父之间的慈爱与纵容将他望住,“等我好了去挣个功名回来,也替你说上一门亲事,成了家,自然就晓得上进了。”   从始至终,明珠未插一句。她一见着这位与她一般大的少年,就想起上回他过于亲昵的叮咛。那不该是一个弟弟该对嫂子有的嘱咐,她敏感的心令她刻意地保持着这种疏离的客气。   但论理,她是该送的,于是直到宋知远走时,她方牵了裙将他送至门外。   他的步子蹒着姗姗不舍,刻意走得缓慢而拖沓。行至亭下时,他终于将竹叶青的衣摆一旋,扭了回来,将她叫住,“大嫂,大嫂,是我哪里不懂事惹大嫂生气了吗?怎么大嫂今儿都不同我说什么话?”   明珠还在门槛内,睇见他有些急迫懊恼的神色,装痴作傻地笑起来,“这是什么话儿?是你多心,你最是懂事的,怎么会惹着我?我不过是想着你与你大哥好些时不见,你上回来,他还昏迷着,这回难得有机会安安静静的说会儿话,我哪里好打扰你们。快回去吧,这太阳再晒一会子就要将雪融得路上打滑了。”   回首花间,果然见得消融的雪迹压着青瓦、压着枝杈,亦压着宋知远的心。察觉到她刻意的疏远后,他轻抿一下唇,“我来时,婉儿托我谢你教她煮粥来着。”   “跟她说,不用这样客气,用得上什么只管来找我。”明珠倚着门,顿一瞬,“回去吧,啊,改明儿再来瞧你大哥。”   言罢,不等他再找什么措辞开口,她便兀自旋裙进去,杏黄的裙边摆得干净利落,只留一抹遗足骎骎的背影。   回去的一路,不复宋知远来时的一路,来时枝有雀鸟路有馥芳,头顶东悬着一个耀眼的太阳。而此时,雀鸟南飞芬芳渐逝,太阳亦照得人心里发慌。   白茫茫孤影独去,而这厢仍是春宫宿侣。明珠从未想过要将这点子游丝线情同宋知濯说,在这府里,若他还有看中的亲人,恐怕就只宋知远一位了,没得再叫他更“家破人亡”。   她只是替他续一杯茶,往盆里添上新的炭,然后就见明安匆忙折进来,先朝她恭敬地行礼,喘完一口气便跨几步到宋知濯边上,“少爷,有新动静儿。”   听他们要说起朝堂之事,明珠横竖也听不懂,便转到外头去看书,留他二人说话儿。   方出去,明安便半哈下腰,扯着袖口拂一把额上的薄汗,“我才打听到,曹将军拟了一支五万的精兵乔装改扮成几纵商队,欲从延州发兵上京。少爷,延王这是要反啊?”   宋知濯眼中一凛,缄默片刻后又从容一笑,“延王是不想再苦等着圣上立储了,等来等去这些年,只等得个鹬蚌相争却无结果,他等不起了。但他忽略了咱们家这位国公老爷,只怕还等不到兵马到京,他就得先命丧黄泉。……明安!”   掷地一声,明安再倾一寸,“你拿了我的帖子去承王府,将这个消息告诉赵合营,再同他说,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日约他到明雅坊一聚。”   明安领命出去,行至外间,对着书案上的明珠躬身一笑,“奶奶看书呢?快进去吧,我同少爷已经说完话儿了。”   将一本杂记丢下,明珠踅出书案,朝他明朗笑起来,“你成日家在外头替少爷办事儿,风吹日晒的,真是辛苦了。”   倒将明安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挠着脑袋憨笑,“奶奶这是哪里话儿,原是我做奴才的本分,您成日照顾少爷才最是辛苦。”   相辞过,明珠仍旧滚着杏黄的裙进去,远远地就朝宋知濯嗔一眼,“你们主仆老这么神神秘秘的,瞧得我都心里直害怕,莫不是要出什么大事儿了?”   “出不了,你放心。”宋知濯招她过来,眼中缱绻缠绵,唇上只管舒心地笑着,“我先同你提前说一声儿,过些日子,我就要出去会见一个朋友,约在明雅坊,先跟你交代了,免得届时你知道了多心。”瞧她神色懵懂,他又问:“你晓得明雅坊是什么地方吧?”   明珠将头拨浪鼓似的摇起来,“不晓得,什么地方?”   外头凡尘的光扑在她身上,熨染了一个出世的仙子。在宋知濯眼中,她就是从烂泥地里走出来的仙子,即便裙上裹满污秽的泥浆,脸上却比一切清泉都干净。   他笑了,捧着她的手印上崇拜与仰慕的一吻,“就是青楼,青楼你总晓得吧?”   “是窑子?”明珠将下巴细碎点着,“这个我倒晓得,从前我不是三番五次从里头逃出命来的?”言着,她将眼一横,警惕地睇住他,“你去窑子里头做什么?难不成要去找女人?”   下一瞬,她的眼又朝他腿根上瞟过,十分不屑。宋知濯追了她的眼,又忙掣住她的手,“你这小尼姑,想哪里去了?窑子和青楼可不大一样,窑子不过是最低等的妓/院,里头迎来送往,不讲那些花招子,只管个‘脱了衣裳睡觉’。青楼是声色光艳的场所,里头的姑娘琴棋书画惯常都会的,男人去那里,谈事儿、应酬、不光是睡觉。我发誓,我去那儿单单就是去谈事儿。”   不知哪里扑来一只雀鸟,正落在窗台上,恐怕是在风雪中迷失到此,明珠遥遥瞧一眼,见它不像受伤,才收心回来面对这个酸涩的问题。   一想到有女人会扑在他怀里,折颈在他肩头,与他耳鬓厮磨浓情蜜意,她心上就似倒了一个醋瓶,“谈事儿就谈事儿好了,干嘛非得去那种地方,难不成没有女人谈不成事儿?”   “我也不愿意去,在家守着你多好。可眼下时局动荡,我躺这么久,就为等这个时机。我那朋友不是别个,原是前太子的嫡子,身份特殊,若这时候叫别人瞧见我突然好了,又同他来往,难免多心。故而才要寻那么个掩人耳目的地方。”   他说得肺腑城然,好似恨不得三指朝天,发一个重誓。明珠也不好意思了,好半天,才将半垂的睫毛抬起来,低低嗫一声儿,“那得多少银子啊?”   窗上那只鸟振翅一挥,竟然一头栽在桂树底下,引得宋知濯发笑,“大概就五六百两,何苦计较这些?”   锥心之痛,莫过于此,明珠捶胸顿足,“早知道我那日就将瞧上的那个蓝宝石嵌的镯子买下来了!我晓得你有钱,却不晓得你随便在外头吃喝就要花个几百银子,那镯子统共也就一千两,我何必要想着替你省那个钱,害我那几日做梦也总梦见那个镯子在我眼前晃啊晃,一伸手老够不着!”   望其眉目叠恨,宋知濯极爽朗的笑出声,拽住她的手举至眼底下横看竖看,上头忍冬藤的细金镯懒洋洋的散着光,“你还别说,你皮肤白,金银玉器,红蓝宝石都衬得上你。一千两,又不值什么,倒把我的小尼姑愁成这个样子,使唤人出去买了来就是。”   “哼,我以后可一定不替你省钱了!”艳阳天照着她艳丽的唇,足能挂一个水壶在上头,“以后看上什么我就买,戴不上我就存着。等哪日你做了大官儿不要我这糟糠之妻了,我就拿去变卖,下辈子也能无忧无虑。”   “呵,你这小尼姑,”宋知濯掐了她桃尖一样的下巴虚晃两下,“原来是替自个儿筹谋着后路呢。可真叫我伤心,我连咱俩的坟头都想到挖在哪处了,你却一心想着要弃我而去?罢了罢了,我干脆也不做什么劳什子官儿了,只守着你好不好?”   好,真好。可明珠一抬眸,就瞧见他已经与当初头一回见时候判若两人的身躯,甚至在他的脸上,早已寻不见当初残败的、倒映着死亡影子的眼睛。眼前的他,已然挺拔如一篾新竹,每日都会新抽出一片志向的长叶,往中霄生长。   她自然是很为他高兴的,不说别的,就单像是看见一个脆弱的孩子在她的哺育下茁壮长大,就足以她由衷地替他开心。可同时,听见那些前朝纷争,她又害怕,害怕她已经没有能力再往那够不着的领域保护他。   她无法替他分担那些刀光剑影,只能支持并鼓励他,“守着我算怎么回事儿,我又有什么好守的?你只管去办你的事儿,我同你说笑嘛,我没有哪样小心眼儿。”   宋知濯抬了一截紫貂毛压边儿的氅袖,捧着她蜜桃似的脸,先吻向眉心,然后一路辗转,是目、是唇,是鼻尖,每一寸,都像是吻在他的故土、新国、他所能走过的每寸土地。   最终,这一场丈量山河的吻在明珠细细的战栗中,停在她的耳畔。他先是叼起她的耳垂在唇间摩挲,然后停下,呼着灼人的热气,由喉头滚出沉缓的重欲,“你放心,我原先去那些地方从不留宿,眼下就更不会了。我想着,这头一次欢爱自然是要与你一起享受。”   霎时间,明珠的心酥软一跳、跳过后,仿佛是跌进无穷无尽的云端。这一次,她没有再想起那些遥远晦暗的片段,她所想到的,唯有他广阔的胸膛与坚实的臂膀、想到他们之间每一个相交的吻,如饮甘露。   窗外的飞雀不知几时从雪里扑腾出来,义无反顾地扭头扎进虚空的天,彩翅之下,是另一片声色沉溺。   这两日,不知宋知书在哪里寻来一个擅弹琵琶的女子,整日家饮酒听曲儿。那缠绵乐音绕过梁与廊,从槛窗踅进一张织金软塌,吵得楚含丹脑仁儿直疼。   她支着胭红的指尖缓缓柔着太阳穴,可里头仍是绕不尽一阙《声声慢》,伴随这哀怨的唱词,还有宋知濯长长一段冷言冷语,时刻催她下泪。   她已经流过太多眼泪了,在每个肉身沉迷的夜晚,灵魂都在清醒的哭泣。这两日,更是无时无刻的不在哭泣,望着天、雪、花间、屋檐,每一堵墙都曾是她用回忆堆砌起来沉溺在此的城——她少女时期一片片如翚羽斑斓的回忆。而现下,它们被她的眼泪冲刷过一遍一遍,直到露出里头溃烂的尘砾。   “夜合,夜合!”   她撤了手,往案上连嗑几下冰玉翠镯,直到嗑来夜合,“这女人是谁?”   望她眉间凝恨千重、怨懑难当,夜合只得柔声劝慰,“还不是姑爷从外头哪个戏班子里请来的嘛,听说即能唱能弹,又极善拇战,一日包银一千两,这两日都在姑爷房里。嗨,不过是个玩意儿,姑爷若真爱她,早就赎了回来,何必每日费那一千银子?”   悦耳笙歌在楚含丹耳里,好似唱成了送葬的哀乐,将她的心裹了棺材葬进一个无底洞。她阴着脸,脂粉再也提不动一个笑来,“你去跟她说,让她别唱了,还让不让人清净了?”   缄默片刻,夜合也只好遵旨承办,捉裙掠过槛窗,进了隔壁屋子。   里头正是绮丽风光,宋知书正支着一个膝盖在榻,案上端放着两个玉樽,三壶清酒,一碟子油酥核桃、一碟糟乳鸽、一碟炙烤鹿肉。那女子衣裳半开,挣得□□半露,就靠在他怀里抱着琵琶,指端一拂,又一阵碎珠落盘。   嬉闹间,宋知书抬眉,翕赫瞧见夜合好似欲言又止地杵在一根大圆柱后头,他便笑着抬了鸦青浪纹蜀锦袖,“你来做什么?难不成也来同我喝酒取乐?来来来,叫你小姐一块儿来,咱们一同乐呵,倒别把她一个人晾在那里孤单寂寞啊。”   瞧那行动昏庸,分明已是半醉,斜长的眼懒抬着。夜合只在心中叹气,面上还是苦劝,“姑爷少喝些酒吧,喝多了伤身。”   “呵,”宋知书耷下眼皮,抖肩一笑,一手勾着那女子,在她胸上一寸摩挲,“伤不伤身又有什么要紧?你来恐怕不是说这个的,照直说吧,你家小姐又要作什么妖?”   夜合半迎一步,唇角泄出个尴尬的笑来,“小姐说,这位姑娘连着唱了两日的曲儿,也没个白天黑夜的,吵得她头疼。说也是呢,姑爷,您只管在这里寻欢作乐,也没到我们屋里去,哪里晓得小姐她这两日不大好,一会儿嚷肚子疼一会儿又说头疼的,叫请太医,她又不让,我也没个法子。”   那女子只当是哪个“正经夫人”拈酸吃醋,笑着回首,却被宋知书绕开了胳膊,险叫她踉跄一下。这位公子向来不知道个怜香惜玉,只提了眉望住夜合,“她月信来了?怎么无端端肚子疼?”   “没,还不到日子呢,”夜合晓得他要起来,故而退开一步让他,朝那女子乜过一眼,“姑爷去瞧瞧吧,估摸着是烟兰这一死,小姐心里不大过得去的缘故。”   宋知书一行拔座而起,一行干笑了两声儿,“她过不去?呵呵,她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只怕不是为个丫鬟,是为某些‘别个’吧?我倒也有耳闻,说是我大哥见好了,她大概也经代我去问过了?”   这一去,就将那位红粉佳人弃在那里,倒叫别人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得一壁干等着,一壁想着他话里零星一点儿龌龊的艳情,瞧着这世家大族,也比她们那烟花柳巷干净不到哪里去。   这厢进屋,见楚含丹灰败着脸歪在榻上,榻前蹲了两个烧金炭盆,里头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衬得她更若朝花夕落的情状,好不可怜。   57. 风月 情天恨海各一边   临窗的光似一片金羽缎盖在楚含丹身上, 下一层是琉璃彩缎月华裙、绯红连枝掩襟褂,将她裹得宛若栖息的凤凰。   只要一看见她,宋知书就觉得一颗心沉甸甸地坠着, 直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那日抬烟兰出去的时候, 他在亭子里远远瞧见了, 一片沾满血的白绫如山丘起伏,罩住一个少女与两个胎儿模糊的血肉。那一霎, 他蓦然有些心虚,原来血脉传承如此刻骨,他同宋追惗一样有一颗为父不慈之心。   故而这两日, 他将自己沉沦在笙歌燕语、浮光流景之中, 不用在空旷的寂静中一闭眼, 就听见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   可眼下,见到楚含丹的这一刻,他又辗转想着,孩子或者女人都会再有,但这九翚翅的鸾凤世间就只此一个, 于是他原谅她、亦纵容她。   听见熟悉的轻浮脚步, 楚含丹还是慵慵歪在榻上,只是稍斜一下眼, “你来做什么?就将你那美娇娘冷落在那里了?到底是你自个儿请到府上的, 也多陪陪人家啊。”   “哼, ”他鼻稍一动, 哼出个嗤笑, 提了衣摆往榻上坐,一身玉婿香仍旧与周遭的花香檀香格格不入,“分明是你让夜合去打发人家, 现在又装起好人来了。眼下曲儿也不唱了,酒也不喝了,我人也过来了,二奶奶还有什么不顺心的?”   她将眼皮缓缓一飞,满室流金,尽是不屑,“我何曾叫你来了?你不来,才是真正的对我好呢。”   好一个娇舌软语,倒把宋知书说得一笑,“我晓得你不想我来,我也晓得你是为什么作出这副样子。想来我那日说的话儿应验了不是?你去瞧大哥,是不是瞧见人家夫妻恩爱,柔情蜜意,你心里不好受了,或是大哥说了什么话儿叫你伤心了。嗨,二奶奶看开些,人生哪得几番顺,即便是我大哥,不也是过了这几年的艰辛日子?这样说,你心头舒坦点没?”   她不似舒坦,反将连枝纹袖口绞起来怒瞪过去一眼,“他那样儿,是你害的,我和他到如此,也都是你害的!”   那眼中,渐有恨聚怨笼之势,宋知书只是将她望住,好半晌才歪嘴笑来,虎牙是一把匕首,言辞恳切地将她剖开,引着她将自己的心肺都看个清楚,“是,是我害的,但请二奶奶也想想,他若未瘫,你嫁给他,怎么就能保管他只有你一个?不过一年半载,照样是莺莺燕燕红粉无数,不是我自夸,我们宋家的男人,光是一副脸皮,就能俘得芳心无数,更别提这家世,多的是姑娘往他身上扑。”   言着,他将眼珠下沉,悬在她胸前半片凝脂皮肉之上,笑得更浪荡几分,“若他瘫了后,你仍旧嫁给他,怎么能熬得住这几年空闺寂寞?二奶奶自个儿还不晓得自个儿的身子?专是个盛不满的玉金樽,到时候,你怨不着我了,又得要怨他。”   在他一双邪/欲/荡/目中,楚含丹随手抄起榻边高腿方案上一个和田玉的犀牛望月朝他掷过去,“无耻之徒!”   那犀牛角正巧砸在他额角,重重一下,嗑出几丝殷红鲜血后跌在地上,沉痛一响。   随后夜合闻声进来,见状忙自袖中掏了一条玉兰花儿手绢替他揩血,“这是怎么说的,好好儿的又吵起来,瞧这血,姑爷,还是赶紧请个太医来瞧瞧吧?”说罢,她又扭头朝楚含丹嗔怪一眼,“小姐怎的动起手来?那手上也没个准头,万一砸了眼睛可怎么好?”   这厢楚含丹只是拧了下腰,怒气仿佛随了这些血迹缓解些许,仍旧莺慵蝶懒地歪回榻背,拂着指甲,“哟,真是对不住,一时失了手,二少爷没什么大碍吧?”   宋知书夺过帕子,一壁擦着手上点点血迹,一壁吩咐,“不肖请太医,就这么一点血,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夜合,你先出去,没叫你不必进来。”   这一去,又剩下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以及渐沉的斜阳扑在冷窗上。   待血收拾干净后,宋知书猝然拔座起身,一臂横穿楚含丹腋下,一臂勾了她的腿弯儿打横将人抱起,直往里头卧房里去。一路上楚含丹都在作死地扑腾,轮了软拳砸他的背,“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放开我!小人!下流烂胚子!”   直到被横陈在床,她还是骂,也不顾脚上光着,踩了地就要跑。谁知才跑出两步,就被宋知书一臂揽回来,“你说做什么?这档子事儿你我早做了几百遭了,眼下你跟我装什么贞洁烈女?你只管喊,夜合就在外头,喊她进来瞧瞧你这千金小姐的本来面貌。”   果然,她不喊了,却仍旧是挣,直到那双熟悉的手覆上她的皮肤后,她开始渐渐忘掉那些恚怨愤懑,陷落深深的海底。   那片海有温柔的风浪与抓不住的流光,就飘浮在她周遭,她想伸出手抓住萤火一样的星,可那斑驳璀璨的流萤却永隔她指端一寸,唯一能抓住的,是舵手的臂膀。   隔天,楚含丹的头倏然就不再疼了。晨起坐在妆案上,兰指拈住一支福寿镂雕金簪,偏着身折照镜中,道是好个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①。   这时夜合照常端上避孕的汤药来,就搁在妆案上,将她神色细细打量,“小姐可好些了?”   那汤药是刚煎了来的,还冒着热气腾腾,片刻就将那镜面蒙上一层幻烟,镜中模糊的影子侧了身,又被一束晨光罩住半边,“好多了,今儿早饭想吃个红豆粥,不要那些油荤的东西。”   “好……,”夜合拖沓了尾音,随后替她将另一只红霜果小钿璎插在鬓边,“你瞧,姑爷一来,这病就好了,可见姑爷比那些汤药还好使呢,既如此,你也别跟他斗气了,小夫妻的,有什么话儿不能好好说?非得又骂又打的,我瞧今儿姑爷出去的时候头上还泛着血光呢。”   她婉转的话儿似一面更清明的镜子,楚含丹在里头照见一个情迷媚迭的自己,令她觉得高贵的自己被亵渎。于是提眉横对,“他要死要活,与我什么相干,就是他真死了,你也甭和我说一个字儿,我不乐意听。”   夜合讪笑两声,只将那药推至她跟前儿,“我晓得了,以后我不提我成吧?先将药喝了吧,省得一会儿放凉了喝下去胃疼。”   这厢喝了药,又要茶,夜合正拈着针绣帕子,听了忙劝,“小姐还是等会子再喝,茶最能解那药性了,倒别白费了功夫。”   榻上,楚含丹将她睇住,好笑起来,“这也奇了,从前我还不是喝了药就喝茶的,也没见你拦。”   “我从前也不知道,”夜合将拈针的手顿住,匆忙笑回,“前几日去抓药时才听大夫说起来的,我想着还是仔细些好,你说是吧?”   闲谈的功夫,给楚含丹只倒了盏热水,尔后端了那药碗出去,转至另一方小院儿里,瞧见一小丫鬟正在廊下按等子分药。她捉裙过去,随手捡一颗红参捏在指尖看。   那小丫鬟横眼见她,陪开笑脸,“大夫说,这红参最是滋阴,助孕的药方里都不可缺,我跑了好多药铺子才买来这些呢。夜合姐,奶奶已经吃了这些日子了,可见效了?”   “我也不晓得,”夜合丢下参,将手拍了灰,又拂了裙,挨着廊檐坐下,细眉低颦,颇有一番愁态,“我问了大夫这女人怀孕是个什么反应,照太医说的比来,小姐看着像是没什么动静。”   扫眼那些黄皮纸分装开的药包,真是又愁又叹,引得小丫鬟陪坐下来,捺声儿劝一阵,“姐姐别急,我也问过大夫,大夫说头先一个月没什么反常,就是月信不来,你瞧烟兰,不也是两个月才诊出来的?我就怕奶奶尝出这药不对来,到时候不肯喝不算,反骂姐姐怎么好?”   “唉,我这是也为她好,”夜合展目望着院内假山顽石上零星雪迹,眉攒千愁,“哪家正经奶奶不是千方百计的想着怀个孩子?偏我家这位,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我苦着劝了多少次,她只是个冥顽不灵。我想着,她要是同姑爷有了孩子,估摸着也就不成天跟姑爷两个夹枪带棒的对着,这才出此下策。你只将那些要渣滓埋好,别叫别人晓得,若不妨她哪天晓得了来骂我,我也是不怕的。”   “嗳,姐姐放心,我回回都是找了绢袋子埋在墙根儿底下的,谁也瞧不见。”   此间一言,半沉半明的神色涌上夜合的脸,她重叹一口气,叹出又半月的光景。   这半月,府里多了一段好些传奇,有关娇容的色迷传说才被烟兰的香消舆言压下去,马上,又是宋知濯的福寿双全美谈。   婆子丫鬟无不在议论,都道这躺了两三年的瘫子不知是吹了哪门子的福风,将将能开口说话儿了,紧跟着又能下地走,除了腿脚还有些颠簸,倒与常人无异。   哪里晓得,那瘸腿也是宋知濯佯装出来唬人的。这日,灯花迷醉,小炉生香,院外又是一番飞霜浮雪。明珠临窗月下,坐在一根折背椅上,瞧着面前宋知濯拖一下拽一下地蹒步,笑得她花枝乱颤,颠着身子抖着肩,将髻上一朵白山茶险些颠下来。   炉里点着瑞龙脑,青烟被宋知濯的临风重步搅得袅袅婀娜,他提眉一笑,好不得意,“如何,我学着跛子学得像吧?”   “像!”明珠在才止住笑,手上又鼓起掌来,“我瞧你就是个跛子。嗳,你老这么走不会真走出毛病来吧?”   她身后的明瓦窗外,还可见仙藻飘摇,薄薄地落在宋知濯心尖,酥酥麻麻的感觉叫他不知怎么才好。   只得过去,单膝落地,捧着她的脸献上虔诚一吻,“我要是真走出毛病了,你就真有个残疾的夫君了,你嫌弃我吗?”   隔着一寸,明珠紧盯他深幽的眸子,里头只有她,还有黄黄光影里的漫天飞雪。这一刹,方领会了什么叫“刻骨铭心”,他占了她心里每个角落,诸天神佛已经移居别处,只有他满胀这一颗心,满得将热泪溢出。   交睫的瞬间,扇出一滴泪珠,在她脸上滚出珍重的一条路程,躺在他的掌心,仿佛是漫长一生终于有了归宿。她又笑了,“你是瘫子我都不嫌你,跛子难道不比瘫子好多了?”   抱影之下,宋知濯替她抹去眼泪,他懂的,明珠几乎不在困境中掉泪,那是低头、是服输,她顽强的心只在幸福的时刻才会流泪。因为懂得,所以更加珍视她每一滴眼泪。   想引她笑一笑,他便故意逗趣着,“瞧,我还没怎么样呢,你倒先哭了,要是哪天我死了呢,你一个小寡妇岂不是要将眼睛都哭瞎了?”   “你死了……,”明珠沉吟着,像是真在思忖这个问题,隔了半晌,才郑重地抬眉,“你要是死了,我就跟你一块儿死。活了这些年,父母舍我、师父舍我,我也舍了他们。可细一想,这世上我最舍不得你。你若是死了,我一个人也没意思,我们佛家说后世有地狱,你一个人在地狱也怪孤苦的,还是我去陪你。”   在光与影的颤动间,宋知濯听来这一番话儿,分明是轻莺浅语,却似一块裹了翠玉的重石落在他心上。他明白,她说的是真的,是他眼前唯一能触到的真实。   他重踹一口气,将眼中的霪雨压回心里,笑得可恶,“你陪我死了,留下这么多钱你甘心?还是花净了再来找我吧。”   骤然一语,将明珠震得一怔,等缓过来时已经抡了重拳,“要死啊你?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见钱眼开的人?”   那拳砸下来的功夫,已被宋知濯轻巧避开,他站了一尺远,越发笑得气人,“说起这个,我记得,我头一回告诉你柜里有银子叫你只管花的时候,你眼也亮了,唇也开了,啧啧……,那模样,恨不得兜口将那些银子都装进肚子里去。当时我就想,这绝对是个六根不净的小尼姑。”   一番话激起千重恨,气得明珠提裙而起,撒开了蝶翼一般的裙面儿绕着炭盆追他,“你胡说八道,我才没有!”   这一个追,那一个侧身回转,轻巧就将她伸长的手避开,“嗳,我腿可比你长,你两步才抵我的一步,你抓不着我,死心吧小尼姑。”   “你站着!等姑奶奶逮着你,非拔了你的牙不可!”   追闹间,她的裙边儿擦了他的衣摆,仿若拨动了轻弦,天地只有笙声悦耳、驼铃摇荡。   见追不上,明珠横生一记,“哎哟”一声儿佯跌在外间锦榻前,撑着榻沿儿作势要爬起来,又重重坠下,再痛呼一声,“哎哟,疼,扭了脚了……。”   果然见得宋知濯急急踅回来,蹲在她脚边儿,撩了裙边卷了裤腿把着她的脚踝轻柔,唇上还挂着笑,“为了揍我连自个儿的脚都搭进去了,岂不是吃了亏?”   逮住这个空隙,明珠一把拽过他的手,张口就咬在他小臂上,先瞧他痛得龇牙咧嘴,却忍着没叫,她心疼了,将咬变作吻,吻后心虚地看着那一排渗血的牙印,“我不是故意下这么大劲儿的,疼不疼?”   他是学过武艺之人,打小胡打海摔惯了,这一点儿疼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捧着臂,没有半点恼火的意思,“瞧,估摸着得留个疤了,正好你给我烙了这么个印,往后再有姑娘瞧上我,单看这印就晓得我有主,也就对我敬而远之了。”   明珠拖了他的手,转至床上,不知从哪里翻来一小罐儿敷外伤的药粉子,在他臂上洒一点儿,又找来一条软缎,替他一圈一圈缠绕起来。   他就这样看着,看缎头缠在他坚实的小臂上,一如缠了两个人的骨与血,就此真正地缠成一个啮臂之盟。   过两日,那排牙印开始结痂掉壳,还真就留了个淡淡的疤痕,似一轮旧月,趴在宋知濯的手臂上头,同他迎接下一个日升、度过每一端光阴,从来不明不灭。   往后的光阴,坠入深冬,京城的冬天同扬州不同,是永不衰退的白,将天与地不分不舍。   这些时,明珠发现屋子里不知从何时多出来一个人,那人总手执一个白羽鸡毛掸子,这里拂拂那里扫扫,几乎扫尽这屋子的每个角落。   她指尖勾着一只长柄香压,摇摇荡荡地同宋知濯说来,“你难道没发现,小月这段日子老往咱们屋里来?你昨儿在外间书案看书,她便到里头来跟我说话儿,闲扯一篇,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宋知濯在捧着本《六韬》在窗前,看她细细押着香灰,“大概是来找‘信’吧,我同你说过的。”   “我就说嘛。”明珠抬眉哼一声儿,接着往回纹模子里填瑞金脑香粉。   打从天更冷,宋知濯便将返魂梅换成了瑞金脑,据说是进贡的香料,明珠不认得,想来就是精贵,填香时便格外小心。这厢抖着鎏金长柄铲,生怕抖一点在外头,眼紧盯着模子,唇间开合,“只是怎么这会子急起来了?”   “你晓得不晓得?”宋知濯将举书的手垂在腿上,凝重地望住明珠。惊得她以为只当是什么密言,亦停了手望住他。隔着三尺对望,他沉重地缓一口气,“这瑞金脑虽然是外国的贡品,但每年贡来也多。返魂梅却是十分难得,论价钱可比这瑞金脑贵,也不知被你抖落了多少,故而,你不必这样小心谨慎蹑手蹑脚的。”   静默片刻,恍听得“咣当”一声儿,原来是明珠将手上的鎏金铜小铲朝他掷了过来,“你要死啊!”   宋知濯扬天大笑,待匀过气儿,才悠哉地说回正题,“我同你说过延王,你可晓得,他的兵马已经在路上了,再过半月,京城就要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波。我父亲手握着他结党营私、逼宫篡位的证据,大概没两日就要将那些罪证上呈到朝堂。这节骨眼儿的功夫,他老人家自然是担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故而小月才急起来了。”   一番话儿将明珠手上的蓝田玉香炉盖儿险些惊掉,“我的天我的天,延王要造反,这还不得天下大乱了?”   霜白雪光下,宋知濯气定神闲地笑着,“反不起来你放心。不过估摸着京城这些日子会不大太平,所以你这些日子就别出门,有什么要买的叫明丰他们给你买回来就成。”   反得明珠更散漫地一笑,“你何曾见我常出府去了?”话音甫落,她又郑重扭脸过来,“倒是你,你这几日不是要出去,去那个什么坊来着?”   “明雅坊。”   “对,就这个明雅坊。”她一壁将香炉放至高案上,一壁自袖中牵出条细绡帕子擦手,一步一韵,孔雀蓝裙裾似一片袅娜的羽毛,“你自个儿也说了,时局动荡,你留神点儿吧。”   “我晓得,”宋知濯拖过一根折背椅,掣她的手腕坐在自个儿身边,将她的指头一个一个揉捏着,“不过是些流氓贼寇,我倒是不怕的,再有什么大事儿,赵世子身边儿还跟着几个暗卫呢。熬过这几天,等延王落马了,我带你出去赏梅。”   这厢临窗对雪,正拟个花前月下,却见院门儿吱呀被人推开,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原来是那小月过来,穿着件葡萄叶莲纹水茶对襟褙,下罩素橘红石榴裙,手上拧着白羽鸡毛掸,看着伶俐又勤快的模样。   那白羽随她的碎步摇漾,仿佛是哪片河间的芦苇,漾出水开清波,婀娜多姿。远远地,她笑着蹲了个万福,“少爷奶奶安,我来掸掸灰。”   一行说,一行淌了厚厚的积雪绕过幽径,眨眼间就进了屋子立在二人面前。宋知濯只是随她去,卷了书微颠簸着步子挪了到外间书房。   里间就剩下明珠与她独对,眼瞧她躬着腰露得个起伏蜿蜒的轮廓掸了床榻,又扫了妆案,分外仔细,连南墙长案上的几本经书都挨个扫一遍。一束阳光直追着她,射得她头上一支丝缠真仔花枝钗如春早发。   瞧得明珠暗笑,牵出绣帕扫一扫裙面儿,“小月姐姐,也不必太费神儿,昨儿才刚仔细扫了一遍。我原想劝你不必日日来,这些杂活儿,吩咐小丫头们来做就是了,何必你亲自操劳呢?可瞧你这样认真,我倒不好劝了。”   长案底下,小月肆无忌惮地抖着她的经文,闻言扭腰转来,唇上绽着个倦笑,“奶奶说的这是什么话儿,小丫鬟大丫鬟,原没什么分别,都是伺候主子。头先少爷好了,才说要整顿整顿,我还不赶紧趁着这个时机表现表现?况且这冬天烧着碳火,最是容易扑灰的,别说日日来扫,就是一天扫个两三回也不见得干净的。”   ————————   ①明汤显祖《牡丹亭》   58. 情浓 斗帐清欢。   这厢说着, 手上毫不避忌地将几本书都闲翻来一遍,挨个儿寻来,仍是寻不见任何蛛丝马迹, 落得个无功而返。   前脚走, 青莲后脚过来, 直入里间,朝窗外张望一瞬, 挨着明珠坐下,“我瞧见小月这几日勤快得很,时时往这边儿来, 我不放心, 可与你说什么没有?”   “没什么说的, 左不过是一些对酌客套的话儿。”明珠朝帘子处瞧一下,没见宋知濯进来,才倾在青莲耳边,好一阵嘀咕。   只见青莲眉心越凝越深,听了半晌后, 才往地上啐一口, “呸!这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想用这事儿来讨老爷的好, 我看她是做梦。叫少爷唱了出‘空城计’不说, 就即便是寻着了这个东西, 我看在我们那冷心的老爷面前, 也是得不到什么好的。”   一阵风摇曳了光秃秃的桂枝, 晃得地上斜长的碎影在日光里偏南倒北。明珠提了裙,在圆案上够得那个装针线碎布的竹篮子放在青莲膝上,自个儿拿了两块歪七扭八没个形状的布头递到青莲眼下, “姐姐别管她,随她去,她这个人心狠手辣,心眼儿又多,你就装作不知道,省得惹着了她反叫她算计了去。我想缝个荷包,姐姐教教我好不好?”   青莲暗忖一瞬,想得终归是没太大的影响,便提了剪子,将两快深灰的布头修了个边儿,“虽说是随她去,但我瞧她总不放心,我看你还是寻个由头将她打发了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呢,”明珠死盯着她如游龙走云的一双手,瞧得眉心深锁,“少爷说,等局势定下,老爷用不上那‘信’了,自然就用不上她了,届时才将她打发了去,老爷也没什么话儿说。”   交谈间,不知何时,日已倾仄,骨里红梅在亭边雪里婆娑颤动,骤起一阵风,吹得一缕梅魂入槛窗,落在宋知濯的书上,又萦纡辗转,踅入重帘。   重帘内,两女靠窗下,浮枕雪与花,道是好个冬阁合欢景。荷包已缝出个行,正在收口,飞针走线半晌,青莲递给明珠,“这就做好了,不过这还戴不得,既无纹也无花的。你若是给少爷做,先得往布上绣好花儿,再裁剪了缝上。”   “啊?还要绣花儿啊?”愁得明珠拧了眉心皱了鼻头,一个小脸如晚风吹皱一池秋水。   望其眉畔生愁,好不可爱。青莲提了两指往她一张脸上轻拧一把,“也不是非得绣那些繁琐的,男人家大概是梅兰竹菊、飞鸟鱼虫,还有麒麟飞龙,绞云纹如意头之类的。如意头简单些,改明儿我给你拿个样子,你先从那个学起,眼下,你先把这针脚走线学了来。”   言毕,她又绞了两块料子,指着她缝来。谁知明珠才走得两针,就将指头扎了个孔,挤出一滴血来,赶着捧到外头书案前。将一指递到宋知濯眼皮下,“你瞧,流血了。”   宋知濯早就听见她细碎的脚步声,佯装做一副专心看书的模样,听她浅浅软语,分明是有撒娇的意思,这才往那指端上瞧去。这一瞧,不得了,仿佛是被磕了皮儿的红樱桃,涌出的一滴诱人的汁水。   他忙仍下书,掣过她的指含入口中,轻轻吮痈一口,吮得明珠腮若云霞。   周遭仿佛静默得虚空,耳边只有绽破的露与风,还有从那截指尖侵入肌髓的痒,轻如羽毛拂过心甸,细如炉上薄烟。直到青莲追出来,他二人才慌乱地撤开。   “哎哟,我的姑奶奶,忙着跑出来做什么?”青莲手中捏着手帕,将明珠的手捧起揩掉上头零星血迹后,朝宋知濯笑道:“这小妮子什么苦都能吃,却做不得针线,还非要学。少爷快劝劝她,别叫她费这事儿了,家里又不是没有做活计的人。”   “我何尝没劝过?”宋知濯从案后绕出来,拉着明珠的手,注目满是宠爱,“只是她在闲不住,就随她学吧。”   他拉了明珠自去,青莲也识趣地告退。履舄浅浅,二人已落在床上。在明珠小小诧然的目光中,他从半月钩梢取下香藕帐,揽着她倒下,“睡个午觉。”   “你不是说,在床上躺得久了,不爱睡午觉的吗?”   “今儿想睡。”宋知濯拉了被子覆住二人,一个翻身,撑在枕上两侧,将她包裹在下,随着银熏球轻微的晃荡,他徐徐沉下去,在她唇上细啄一下,“你看难得今儿天这样好,不睡个午觉,岂不是辜负了这宝光年华?”   宝幄滤了几层阳光,帐中只有半明半昧、如丝如月的银辉,一切恬静舒心。蠢蠢欲动的心跳鼓舞着明珠,羞涩卷在睫畔,“可现下是冬日里,正是个天长夜短,现在睡了,晚上该睡不着了。”   他伏下身又一吻,隐约感觉到她的软如四月的发丝与呼吸,如此令人想要下沉。功名利禄在这一刻,也不过是身上的衣,脚上的履,俱是多余。他想要的,似乎只剩这一方宝幄,将他们与风雨人间阻隔开。   缠绵的对视中,明珠倏尔噗嗤一笑,两手在他肩头轻搡一下,接着捂住自个儿的脸,“走开走开,我想笑,哈哈哈……。”   她笑得越来越大声,整个肩颠得帐顶的熏球跟着乱颤,风月在她的笑声里羞赧退潮。宋知濯的脸也被她笑得通红,不知是羞还是恼。只将她的手拽开,瞪着微红大眼,“不是,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可笑的?”   “哈……,”明珠在他身下捧肚打滚儿,好半天才缓过来,方一对上他的眼,又大笑起来,“哈哈哈…,不行,你躺好,我现在一看见你就想笑,感觉怪怪的。”   这才叫宋知濯真没了法子,翻身而下,在她花枝乱颤的身子旁边,颇为气恼,“我就这样好笑?”好半晌,他歪肘撞一下明珠,“小尼姑,我怀疑你有病,恐怕得找个太医来瞧一瞧。”   “你才有病呢!”明珠趴在他肩头,潮红一张脸绷起来,怒目将他望住,“我身子健朗得很,你休想哄我吃药!”   “没病你笑什么?”宋知濯侧过身,将半截游鱼氅袖覆在她肩上,捏着她细滑的颊腮,“没听说有人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的。我先同你讲个清楚,若我叫你笑出个好歹来,后半辈子你可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只能怨你自个儿。”   明珠沉吟着他的话,苦思半晌后,翻了个身,躺得十分规矩,英勇就义地将眼皮阖上,轻撞他一下,“我不笑了我不笑了。”   伴着瑞金脑的浅香与满室温火,宋知濯再度侧身,可当睇见她唇间还若有似无的笑后,他只得泄出一缕气躺回去,满目无奈地望向帐顶晃悠的熏球,“算了吧,还不是时候,估摸着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类的禅语念多了,还不能适应这红尘俗念。我不跟你计较,体谅你,等你哪天适应了再说。”   “等”是什么呢?莫如在寒冬里丢下一颗火种,只有零星温意,却能带给人无穷无尽的力量——期盼。   盼朝露晨曦、盼柳暗花明,在这样的顽固的等待里,正事儿还是要办。所隔三日,宋知濯换了衣裳去赴与赵合营的约。   马车在日暮中停在明雅坊的大门前,自有相帮来牵马引路,一路引得宋知濯过厅堂、上小轩。   透过珍珠帘,隐约可见小轩内黄花梨锦榻上背靠一抹苍色暗龙纹身影,同宋知濯一般年轻的脸上半酲半醒。边上簇拥二名眉骨艳酥的佳人,左捧过一杯,右递上一盏,俱尽数饮下。   撩得珠帘婆娑后,宋知濯恭敬地拱手行礼,“让殿下久等了,真是罪过。”   此人正乃皇长孙赵合营,他饧眼一望,立时端坐起来,抬了锦绣朝案上请去,“这么客气做什么,你我原是兄弟,难不成隔了这两年,就与我生疏了不成?快快坐下,我有好多话儿问你。”   再挥袖,二位佳人已撤出轩厅,他再将宋知濯细瞧来,“我看你与从前无二,想是病已好全了。唉,这三年,我要去探你,你只不让。你是个要强之人,大概是怕在人前伤了体面,故而我也就忍着没去瞧你,如今既然好了,你我兄弟二人又可再把酒闲谈,来,先喝这一杯!”   一杯入喉,宋知濯搁下白玉樽,同叹一声,“我家里是什么个情况,你也是晓得的,不让你去,没得再惹些麻烦出来。我上回遣人给你送信儿,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赵合营够得一把鎏金六角铜壶,就要斟酒,却被宋知濯夺过,反替他斟。让不过,他便将肘搭在案上,望他一瞬,浅一笑,“你前脚送了信儿来,后脚我便叫人送往寿州。四叔得知这个消息后,便暗中派兵去了延州。只等你父亲在朝上揭发,爷爷下令,他便自请拿了那曹仁请功。”   言着,他举了杯,玉樽相碰出一番豪情壮志,“知濯,我父亲病去之时同我说过,我这几位叔叔中,唯有四叔最堪社稷,但却最是疑心,故而嘱咐我,若要襄助他成就大业,就不可与朝中重臣来往过密,以致我也是左右无人,只得一支暗卫。幸而身边还有你这位兄弟,你才智过人,与我又是一同在赵将军手下学过兵法武艺,我再无不信你的,不如我将你引荐给四叔,咱们兄弟一齐共展宏图,岂不是好?”   桌上肴馐无数,宋知濯望住一道烤得金黄酥脆羊腿,由喉头里滚出一声浅笑,“我约你来,正是为的这事儿。倒是不急,且等我父亲将延王弹劾下座,你再与穆王说这事儿,以免横生枝节。不过,我身上既无功名也无爵位,不知穆王殿下可否会嫌弃?”   “嗳,”赵合营提了杯往他面前玉樽撞去,横瞪他一眼,“切不可妄自菲薄,你一身才华肝胆,不过是暂时无个用武之地罢了。我早已同四叔极力赞过你,他也最是惜才之人,就算你无有功名在身,他老人家也愿意暂收你做个门客,若非他原在寿州,立时就要传见你的。我倒是担心另外个事儿,你父亲若是三叔的人,将来二王对立,岂不是要你们父子反目?我虽晓得你家的情况,可到底也是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呐,我又担心三叔若是败事,会连累你家满门。”   飞觞交盏,一壶已见底,宋知濯又够得一壶替他斟满,引项倾尽后,方别有深意地一笑,“你不晓得我父亲,惯会留一手,若论个老奸巨猾,恐怕还无人及他。你放心,就算他投了景王,也不会将自个儿的身家性命都搭进去。”   这赵合营性子颇有些实诚,闻言才松了眉。随后二人再是一番玉婿流香,方谈完正事。赵合营一挥袖,又将方才二位佳人传上来,打眼瞧,后头像是还跟着一个。   错目间,最尾那女子上前一步,笼一件松花细绒缎掩襟褂,下罩一条流光十色锦绣裙,十七八的年纪,婷婷袅袅。   观其目顾盼生辉,观其形挽风带柳,仿似一阙《醉扶归》。绞一张手绢,将宋知濯凝望一瞬,片刻簌簌下泪,竟是将檐上一片积雪哭下来半片。   好半天宋知濯都没想起来这位佳人是谁,怎么对着自个儿哭得如是张郎负情,王女痴心一般?倒得赵合营提醒一句,“这就是那个‘沁心’姑娘嘛,你受伤的半年前,咱们到这里来听曲儿,是她在你身边儿坐着。最擅个筝,不过那回是头一次陪客,难免紧张,弹错了一个音儿,叫妈妈听见了,要换下去打,还是你拦了下来,还给了不少赏银,二回来都是叫她陪着,你忘了?”   这一提,对宋知濯来说,像是提起上一辈子的事儿,只剩些廖丝粉尘的记忆。而对眼前这位眉目含情的女子来说,那只是昨天,稍一回首,所有的片段俱现眼前。   恰时两个相帮抱琴上来,搭好了琴架琴凳,赵合营便驱袖一追,“那就弹个曲儿来听,今儿宋小公爷大病初愈,别尽弹那些个哀哀戚戚的曲子,弹个喜人的,别扫了我兄弟二人的兴!”   那沁心旋裙带风,往琴凳一坐,正对着宋知濯,眉目愁情间,指端一拨,拨出一段五十城外曼妙声弦,好不动听。曲儿倒是个好曲儿,无不有花盛情浓之势。人却不似开怀,指上弹着,一双美眸只痴痴望住宋知濯,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   琴音正浓时,赵合营举斜目取笑,“你不晓得,自打你病了以后,我每回来这边儿,这位沁心姑娘就时常来追着问我你好些了没有,问得我简直见了她就躲。”   随话音高高落下的,还有琴音,似乎一段故事在高潮处戛然而止,遗憾在四面墙间来回游荡。沁心娉婷而下,在案上取一个玉樽,自斟一杯,举向宋知濯,“小公爷,奴家瞧见你好了,真是打心底里高兴。今儿就以此杯,祝小公爷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说罢引项而尽,宋知濯也抬了杯轻谢一句,“多谢姑娘。”   沁心就势在他边上拖凳坐下,掣一下臂上披帛,替他再斟来,“奴家在这烟花深巷,却也听说小公爷年初时娶了一位娇妻。那日有幸,恰巧在街上撞见迎亲的仪仗,却不知娶的是哪家大人的千金?”   提及明珠,宋知濯脸上客气有礼的笑化作一池烟波,被一阵南风吹散至四面八方,“倒不是哪家大人的千金,家中既无有功名也无官爵,是平头百姓家的女儿。”   另一边,赵合营才饮过红粉香袖送到嘴边的一杯酒,闻听此泄出个大大的惋惜,“这事儿我晓得,原是替你冲喜娶的,天命八字倒是不论家世背景。不过到底是替你可惜,原本以你的家世人品才貌,就是娶我们赵家的姑娘也是娶得的。想来山野女子无才无貌,等改明休了她,我去求爷爷替你亲自指一门婚!”   “不可不可,”宋知濯将唇边的玉樽搁下,匆匆挥袖,“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万万不可。家中夫人虽家世不高,却是世间再没有的女子,若无她,咱们今日也不得在此相约,只怕我还瘫在床上起不来呢。”   沁心兰指拈壶,鬓边一支玉兰花儿泛过幽幽一缕雪光,“哦?这么说来,您家这位夫人必定是位嫣然无方的奇女子了?”   暗香盈送,情丝昏沉,宋知濯眉畔勾起一丝浓情蜜意,缓缓笑开,“起码在我心上,是的。”随后相思袭来,他提衣起身,朝赵合营深行一礼,“殿下,我先辞过,咱们改日再聚。”   “嗳?你这人,这就走?真走啊?再坐会儿不成?”   赵合营的声音与沁心的眼俱被他抛在身后,一阵风的功夫,他已行至楼下,登舆而上,丢给明安一句,“回家,哦不,先去望月楼。”   “家”这个字眼,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具体过,是一个长亭对晚的庭轩、是摇风曳雪的桂树、是槛窗下一个杏眼弯弯的少女,只因她的到来,使这个孤寂许多年的院落化作春之居所,情之宿处。   居所以内,明珠正在同针线做斗,眉目低颦,髻上三朵小小的骨里红梅在残阳下赤艳芬芳,水绿撒花绉纱石榴裙膝上瘫着好几块剪废的料子,却不舍得扔,想着再扎多绢花儿也是物尽其用。   直到听见轻盈脚步,她才从针线里抬眼,方见青莲打帘而入,她唇间便似掬出一朵映山红,“姐姐,你瞧,我怎么在针织纺线上这样笨,又被我做坏一堆。”   青莲接过针线一瞧,走线横七扭八不说,连缝的是个什么都看不出,她莞然一笑,“这上头笨,别处不笨就成了,一针一线慢慢来,总能学会的。快别愁了,绮帐可送过饭来没有?”   “送过了,少爷还没回来呢,我等他回来了一块儿吃。”   天色将晚,只有残破的一线云霞。晓得她宁愿挨饿也是劝不动的,青莲便不劝。一壁替她点烛,一壁柔声款款,“今儿西角门上来了个小尼姑,说是金源寺遣来找你的,小厮报来,我便替你去问了一声儿。说是你那个师父病了,听那意思,像是又来打秋风的,我按住没给,问问你的意思,若你要给,我便吩咐人送过去,不给也就罢了,不理她们就是。”   齑粉金尘蓦然撒了满室,明珠想着前尘往事,打的骂的、累的苦的在眼下祥宁幸福的光景中,除了唏嘘,仿佛也不怨不恨了,原来一切酸楚都是可被填补的。   她笑出来,笑得恬静知足,将裙上的碎布搂到篮子里,起身往柜子里拿了个五十两的锭子递给青莲,“姐姐叫人替我送过去吧,我和师父原是投奔来京的,那师太早就看不惯我们白吃白住的,想必师父病了也不会舍得花银子请大夫。大概她确实是难了,姐姐送过去,若晓得哪里有好的大夫,也一并派人请过去替她瞧一瞧。”   “你呀,”青莲裙裾带风地旋回来,嗔怪她一眼,“我不晓得怎样说你,若说你没心眼儿吧,你又是有的。上回那两个姑子来,你是怎么说的,不是说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眼下又自个儿失言起来了,我看你那师父就是吃准你心软,才时时惦记着往你身上捞好处。罢了,我让人送过去,这五十两一年的花销都够了,若再来,你可不许给了啊。”   明珠掬出个憨笑来应付她的训诫,得她轻捏了脸,二人俱是个嘴硬心软。   这厢青莲出去,天边只剩一线收光不尽,更多的,是暗沉一片。宋知濯萧郎晚归,手上捧着两个髹红鸾凤嗈喈酸木枝锦盒。   才打帘入内,还不及明珠迎上,他先邀功心切地将盒子捧到她眼前,“打开瞧瞧,是不是上回令你‘夜不能寐’的那个蓝宝石嵌的镯子?”   “啊?你买回来了,哎呀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明珠娇妩地接了两个盒子一瞧,其中一个果然是她上回看的那个,“是这个,可怎的又多出一个来?”   瞧她似娇似怨,宋知濯安然坐下,替自个儿倒一盏水饮尽后,方提眉对笑,“这望月楼就只这两个蓝宝石嵌的,我一时也拿不准你看中的是哪一个,就都买回来了,省得买错了再回去时被别人买了去,这京城最不缺的就是阔太太。小祖宗,你先别急着嫌,这个可是三千二百两呢,你往上头瞧瞧,这雕工,这成色。”   59. 变故 各自忧喜   入夜后又下起雪来, 烛火与炭盆将整个屋子照明黄而温暖,灯影细碎飘曳。明珠由盆里夹出几枚炭到小炉,替宋知濯捧茶。   两个蓝宝石镯子就那样搁在圆案一个灯罩底下, 泛着娇艳欲滴的光。宋知濯歪着脑袋瞧她, 陪着笑, “怎么,你不喜欢?就算不喜欢, 看着花了这么多银子的份儿上,你也戴了试试看啊。”   “没有不喜欢。”明珠将卷翘的睫毛抬起,有些怅然的神色, “今儿听说我师父病了, 我让人送了五十两银子过去, 不晓得她那病能不能好。算来算去,我在这世上亲人不多,她待我再不好,我们也是相依为命这些年,我还是希望她好的。”   交睫下, 眸子中闪着点点落寞。宋知濯明白她, 拖来一根折背椅给她坐下,揽过她的肩接了茶饼烤着, “你已经给过银子, 也算得仁至义尽了, 生死有命, 也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   靠往他怀里的一瞬, 明珠从酒香中闻见一丝脂粉香,皱了鼻稍细嗅半晌,将一双冷眼抬起, “老实招来,你到那什么坊是不是叫了姑娘作陪?”   宋知濯先一怔,旋即笑开,“不是我叫的,是赵合营叫来的,不过是坐在边上倒两杯酒,绝无非分之举。”   紧盯他一霎,明珠展目笑了。淡淡的胭脂香味很快被茶香掩盖。莫名地,她晓得他没说谎,大概是因为他的心跳锵然而坚定,是只有贴近自己才有的声音。   不时,绮帐再端来晚饭,宋知濯一下午酬客飞觞,一个肚子恁是一点空隙也没有,本不欲再动筷,谁料绮帐却说:“少爷,奶奶等了您一下午呢,我头先端饭上来,她不吃,说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面前摆着冬笋煨火腿、清蒸黄花鱼、酿豆腐、蘑菇什锦汤,最后绮帐摆上一道梅花装点的“红烩肉”,嘴角翘出个悄生生的笑,“奶奶,这是赵妈妈特意给您做的,那个肉不是真的肉,据说是用蘑菇做的,您尝尝,要是吃着好她下回再做。”   “这个赵妈妈伺候你比伺候我尽心多了。”宋知濯佯作个眼馋陪她用饭,夹了一片冬笋送进嘴里,细嚼慢咽下,其实早有反胃之势,却仍挺着吃了好些。   一顿饭吃得比上刑还难受,只等绮帐撤了桌,又闻得院外云舄繁杂。原来是四个丫鬟执灯引着宋追惗前来,一身天青色貂毛压边儿的襕衫,在夜下就如典雅沉稳的青鸟。   二人迎出去,就在外间相交,双双行过礼,宋追惗往锦榻上落座,注目满是慈爱,朝宋知濯上下打量,“我听说你好了,来瞧瞧你。”   落目处,宋知濯撩了袍子郑重地跪伏在地,“儿子早该先去给父亲请安的,却听说父亲近日都在阁中通宵达旦的忙公务,纵然回府也已是深夜,想父亲疲累,故而不敢轻扰。这几年儿子未能尽孝膝前,还反劳父亲替我操心,是儿子不孝。”   一番言辞恳切,惊得明珠也慌忙捉裙跪下,“原该晨昏定省日日去给老爷请安的,却因要在病床前伺候少爷,竟给耽搁了不少,请老爷恕罪。”   明晃晃的四面烛火照着宋追惗,为他坚实的臂膀渡上柔光,他抬了团纹袖缓缓一挥,“快起来快起来,原是一家人,既不是节下也就用不着行这么大的礼。濯儿,你起来,也将你媳妇儿搀起来。”   待二人起身后,他随处一指,将二人指到椅上,“你叫明珠是吧?不知姓什么?”   “姓颜。”恰时绮帐捧茶上来,由宋知濯接过,亲自奉到榻案上,“父亲请用茶。”   这二人并在一处,父啊子的称呼起来,令明珠心生一股说不出的吊诡。然而他二位并无异色,依旧是一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情状。   待宋知濯退回原处,宋追惗仍将眼落在明珠身上,目中和蔼,“颜明珠,倒是个落落大方的名字。说起来,你还真是我们濯儿的一颗福星,当初我从宫中不知请来多少太医瞧过,全都束手无策,我也只当他不能好了,心里又愧又恼,只觉无颜面对他死去的母亲,未免我们父子见了彼此伤心,我也少来这里瞧他。唉…,如今总算好了,我晓得,这是多亏了你贴心照料,我们宋家,都感激你,若是将来濯儿有负于你,你告诉我,我决不轻饶他!”   一字一叹,音落之时,已有沧桑下泪之态,把明珠僵在坐上,不知如何作答是好,只好掣裙再拜,“老爷太客气了,这原就是我的分内之事,我一个山野丫头到了这里,一应吃喝不愁,穿的用的都是见也没见、听也没听过的,是我托了少爷的福呢。”   “休要这么说,有你这个媳妇,才是我们濯儿的福。”宋知濯一壁言,一壁端了盏轻呷一口,这才将眼落到宋知濯身上,“濯儿,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自然晓得你这几年受了不少苦。上次闹出那桩事儿后,我已将前事尽知,太夫人那边儿,我也教训过她了,她也已知错,我想着,家丑终究不可外扬,她该领的罚也领了,你就别怪她了,啊?”   灯影微颤,火光在二人眼中跳跃,谁也瞧不出一丝晦涩之态,“父亲放心,事情都已过去了,儿子如今也好了。况且,太夫人为这个家操持了近二十年无不尽心尽力,大概也是受了哪个下人的挑唆才做下这种糊涂事。她是长辈,又是母亲,纵然有错,我做儿子的怎么好去计较呢?”   “好、好,你这病好,倒是比从前懂事了许多,为父也甚为欣慰。”宋追惗沉缓叹后,转尔说起,“眼瞧着身子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也成了家,倒是别把书丢了,还该依旧捡起来,等过两年,好好儿的去考个功名回来,给你二弟三弟做个表率。”   换作从前,恐怕宋知濯也不得习惯他这“慈父”之姿,但眼下,或许是晓得他伪善的面目下裹的是怎样一副豺狼野心,他反倒有些理解他这些作态了,“父亲放心,儿子必定刻苦勤勉,以待来日光耀门楣。”   “好、好。”   慨叹数声后,由丫鬟执灯引路,宋追惗自行离去。残月下,照着他坚缓的步伐,年轻挺拔的身姿融在无边的夜色中,肩上似乎背着什么、沉重不已。   不知何时,这些儿子已经与他比肩、齐平,眉眼中藏着他的影子,在这段流逝的时光中,他几乎从未抱过、甚至真正地关怀过他们。某些时刻,他也会想,这些儿子对着他,是否真的有敬有重,是否如他,“父慈子孝”只是一场精致的表演?但更多的时刻,他的心绪是被仕途功名填满的,至于门扉后头或失望、或期盼的目光,他无心顾及。   门扉前,是宋知濯久柱的身影,再后,有明珠摇曳裙边儿。她上前两步,将一只柔荑钻进他牙白银线云纹的袖中,找到他的手,并握住,“进屋去吧,在这里傻站着做什么?怪冷的。”   如霜月光照着他回首,那张脸上,满是落寞与辛酸酿成的一个笑,“每回见到他,我总觉得奇怪。呵…,你猜我奇怪什么?”   三朵骨里红梅在明珠头上灿烂地开着,开出一段悲切地心绪。但她只是拉着他进屋入帐,温柔地拂过他枕在裙上的发顶,听他将心中的愁苦倾来,“我母亲虽然不是死在他手里,却是因为他的漠视与放任才死在小月娘亲的手里。不知道真相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他这个人有些冷血自私、薄情寡义,导致我们父子之间总不够亲近。但当我知道真相后,我才清楚的知道我恨他,这几年里,每天都恨他,甚至每天我都在想,我要站到比他更高更远的位置上,让他在我面前低头、忏悔。”   头上的手轻柔地拂过鬓角,宛如一层薄薄的霞影纱,兜起他跌落的一颗心,“可一见他,这恨里头,好像还有别的什么掺杂着。想必血浓于水,莫过如此,甚至每一回,我都想当面锣对面鼓的向他问个清楚,问问他对我这个儿子、对我母亲、有没有一丁点儿打心底里的喜欢和在意。”   倏而,炭盆里“噼啪”一声,像是他的心,破碎出一条细微的裂痕。他翻过身,一双蒙了水花的眼笑意盈盈地将明珠睇住,少顷便由眼角滑出一滴温热的泪落入耳畔,“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斗帐之中,住着这样一对天涯沦落人,他们看过彼此最顽强与最脆弱的地方,亦点收过对方的残破与圆满。没有人能比明珠更懂得他这种复杂的爱与恨,看着他的泪,她骤然明白了,或许是因为骨血之中,本身就融着天然的爱,即使经年蹉跎,它也如顽疾一样存在着。   她用手指替他搵过泪痕,脸上绽放似四月的樱花儿一样和暖的笑意,“我从前同你说起我娘,你不是告诉我,想不通就不想了吗?如今我也拿这话儿来劝你,这世上想不通的事儿太多了,头一件就是这档子爱恨纠葛。你瞧万人之上的皇帝爷,不是一家子也闹得头破血流的吗,未必咱们还能强得过他去?”   尔后,她埋首而下,蹭着他的鼻尖,春风一样温柔,“你能在这里避开那些阴谋算计重新站起来,还能替自己谋划出另外的出路,怎么能是没出息呢?在我心里,你比万岁爷还威风,比诸天神佛还厉害!”   此言此句,仿若是促情浓药,下一刻,宋知濯便撑起来,在她迷懵的眼底将她反兜住,印上一吻。片刻地对视后,吻化作缠绵的丝线,流连地卷着二人缓缓沉淀入一个温柔的漩涡。   这是一张红锦鸳被变作的地网,笼着明珠一颗砰砰跳动的心,慢慢地,网将她托至一片湖上,指尖是晚间炙热黏湿的夏风,阖上的眼皮前,恍惚是一线黄昏。   他的指端与唇所能达到的每个角落,无不能掀起颤栗的山风。而当他楔上的那一刻,山风骤然卷带莲叶,摇晃菡萏,随后,伴着温柔的捭曳,她似乎渐渐沉入潮湿暖和的湖心,涟涟波纹与清荷碧叶之下,细水滑过她的每寸肌肤。一切如同一个潺潺水花的漩涡。她在坠入中发出婉转的叹息,为这寒冬夜里的仲春。   窗外,微于疏竹上,时作碎琼声①,繁玉之声下,是宋知濯细碎的浅吟,低低的,如深渊下空明的回响。他穿越在一条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幽径,这繁途上淌着汩汩的溪流,温热的东风裹着他,十几年所寻的归宿,似乎就在脚下。此刻他想,他愿意永远沉溺在这座仙宫,不必回转。   当第一缕晨曦到达这间屋子时,恍惚铜铃微响,划入清帐,卷入冷香。宋知濯已经醒来足有半个时辰之久,在这断静谧安详的时光中,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偏低了头,看着怀中熟睡的鸾凤。   她的眉黛青山、蓬卷睫畔、无不是云霞下凌波瑟瑟的一抹春池。   他爱她,莫如一位君王爱他的山河。   直到这片锦绣山河在滤帐后斑驳柔和的阳光中睁开眼,他仍是眉目含情的望着。明珠却蓦然被他盯得脸红,又回想起前夜一些混乱的片段,骤然翻转身,留给他一个妩然的肩头。   “躲什么?”宋知濯扳过她的肩,见她双手捂了脸,从指缝中弯着眼。他笑了,一如得以封侯拜相后志得意满的一个笑,“小尼姑,你就真是我的人了,烙了我的印,以后翻山越岭,也走不出我的手掌心。”   嗡嗡的,是明珠的捂在掌下的声音,“你也是我的人。”   “这是自然,”他从锦被中抬出光洁的小臂递到她眼前,“你瞧,可不是你的印?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不论我走到哪里,线在你手里攥着呢,只要你一收,我就回来了,还在你手里。”   明珠撤下一只手往他臂上一拍,佯作愠怒,“你没完了是吧?见天拿着这事儿说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嗳,你下去,我要穿衣裳起来了。”   浅淡金粉的一方宝幄罩住浓情,浓情在宋知濯脸上具体是一抹笑,一双眼,“你穿就穿呗要我下去做什么?怎么,你害羞了?”一壁说,一壁轻掀锦被沿着绵延的曲线往下探望,却被明珠抬手打断。他又颇有些浪荡地一笑,“咱们是夫妻,这有什么可害臊的?炭都熄了,地上怪冷的,真叫我下去?”   鎏金铜盆中只剩灰白的炭与丝丝余温,烘得人喉头发痒。明珠抖荷一般的声音软软地由嗓子里囫囵滚出,“那你背过去,别瞧我,我不习惯。”   她脸上绽开一朵木芙蓉初开的笑意,将宋知濯的心全然撩上枝头。他只能听她的,拨过马尾,赤着背转过去。   眼前是触手可及的藕粉轻绡帐,恍神间,就觉得是她粉缎一样的肌肤,他伸出手掌,指端缓缓滑过那段帷幔,“好了吗?既没有个晨昏定省的,亦不用生火做饭,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呢?”   蚀骨的声音就在背后一尺,牵引着他的神魂跌宕,“不起来躺着做什么?倒把骨头都躺散了。我要起来学针线,今儿要绣一个如意头的帕子,等我绣好了,给你带着好不好?”   他已经魂魄无主了,任她说个什么,都只是好。   两情相好情正浓,在每一个脸红心跳中终于迎来今年的最后一月。这一月的开端,是随着宋追惗的一纸奏书,梅间落雪,震动朝野。   据闻圣上发雷霆之怒,不及半月以同平章事童大人为首、宋追惗为辅等相关官员以猛虎之势追查出延王谋反的罪证。于贵妃寿宴的前一天,景王解禁,延王被囚,并将牵连其中的官员一应查处,而远在寿州的穆王请旨欲亲自带兵擒获曹仁,正道好一个风水轮流转。   动乱之下,有事未平,一件是延州十万精兵悉数整编后,还有为首的曹仁在逃。第二件是被查处的官员中,有楚含丹的父亲,倒不是多大的事儿,只因是在秋天给延王敬献过一幅吴道子的画,便怀疑其有结党之嫌,被关进了御史台狱,大约罪不至死,不过是抄家流放之类。   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刻,楚含丹便命人套了马车回了趟娘家,因还未定罪,除了楚父被羁押,府上一切还是照旧如常。   方入府,一概人不理,急急地冲到母亲王氏院内。那王氏一连哭了几天,哭得个昏天暗地,鬓角也亦忽生白发。一见她来,忙拽了她的手对榻入座。   髹红拓梅的锦榻上,王氏由掩襟长褂上牵出手帕,一壁下泪一壁将这些日的苦都倾盆而出,“我的儿,你不晓得,自你父亲被带去御史台大狱,我就吃不下睡不着,一连几天,我东家走西家奔的打点了礼去求人,可旧时你父亲那些所谓至交,不是称病谢客就是推三阻四,我不知腆着脸说了多少好话儿,只不中用,个个儿都恨不得离得八丈远。”   语中道不尽的世态炎凉,尽数又由眼中滚出,“这都怨你父亲啊!我时常劝他,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官儿,不要总想着投机取巧的,他非将我话儿当做耳旁风。任他哪位王爷,亲了这个,就疏了那个,随便一个也是得罪不起的,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呢?你瞧,这不就栽了跟头了?”   那手心托着手背,直拍出个大势已去的架势。然不过一瞬,她捏着帕子横抹一把泪,像是在苦海中瞧见一根浮木,“我的儿,我听闻主审这延王谋逆大案的,就是童大人与你公公。童大人向来与咱们家没什么来往,咱们求不上,好在还有亲家在,如此风口浪尖上,我不好登门,倒还得你去说,横竖你们是一家人,他不好不卖你这个面子。”   楚含丹面上亦是泪珠涟涟,绞着一张腊梅白绡绢在手,左右揩着,“我也想去,可自打出了这事儿,公公就连着半月没归家,我上哪里求去?母亲先别急,这么大个案子,想来一时还审不到父亲身上来呢,想必忙过那些要犯,公公能得空回家,届时我再去求。”   “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就只能靠你了,我的儿,你务必要将这个事儿办妥。”   王氏悲懑难当,又无别的出路,只将希望尽付与此。娘俩对着又哭一阵,把个晴好的天哭得乌云倾顶。   回去时,浓云滚滚,看样子势必有一场大雨要下。不过一刻又有天雷初过,轰得京城人心惶惶,更轰得一座太湖石险些崩裂。   太湖石前,宋知书蹒步行过,甫进屋内,张氏便急迎出来,掣了他湖蓝浪纹袖口急急踅入里间,还不待落座,就将一双凝重的目把他望住,“外头可是出什么事儿了?你父亲又好些时没到我这里来,丫鬟说,他已有半月未归家了。”   “父亲且有得忙呢。”宋知书撩了衣摆将腿盘在榻上,端茶细抿一口,“如我所料,父亲参了延王一本,所查属实后,圣上又委派了童大人与父亲一同查处余下乱党,曹仁在逃,他手下的兵已悉数充到穆王麾下,瞧着架势,舅舅是翻不了身了。”   屋内昏鸦的光,罩住张氏雷鸣心惊的脸色,宋知书缄默一瞬,还是直言相告,“母亲,我说了您别哭。舅舅已经下了台狱,圣上亲自定处,判其‘结党谋逆,永禁台狱’,一并连张家俱都定了谋逆之罪,判得‘满门男子问斩,女眷充为官妓’。”   此时,有丫鬟进来掌灯,才亮得满室明黄,已见张氏呆若朽木,涕泪纵横。宋知濯忙自袖中掏了帕子替她蘸泪,一壁哄一壁劝,“事已至此,已无回天,当初我在舅舅面前掩下父亲时,咱们不就料到会有今天了吗?好在您是外嫁之妇,并未牵涉其中,在家里替外家哭过一场,往后就休要再提起此事了。”   张氏仍只是哭,直哭了半个时辰后,才渐渐抽搭着,一句话竟哽咽得断断续续,“你派人、去叫你父亲、回来,告诉他,我心里害怕。”   天泄暴雨,似她的泪流不尽,啪啪乱坠的雨点儿像是打在她身上,滗下一股稠重的寒意。她是真怕了,仿佛瞧见支摘牗外无边的夜雨中、太湖石下的深雪中走来张家满门英魂,瞪着憎恶的眼,质问她为何因一点儿女情长竟置骨肉血亲于地狱。   雪与雨仿佛汇成滔天的黄河,汹涌在宋知书归去的路途。即便有丫鬟替他撑着伞,也溅湿了他半阙衣袂,哒哒地嘀着水。   ————————   ①元张宪《听雪斋》   60. 高升 踩着血阶,升官发财   这厢宋知书风雨夜归, 湿坠着袍子甫进院儿,就由八方檐下涌上好几个丫鬟,以慧芳为首, 簇拥着他进屋。   众丫鬟又是解香袋卸佩环, 乱着打水擦脸、捧茶驱寒, 才坐定,即见楚含丹由夜合搀着进了屋。见她软亸松髻, 脸上被这夜雨惊得一丝血色也无,一双眼哭得似个兔子一般。   冰雹子似的雨滴打在窗瓦,溅得人心亦是潮湿。宋知书不忍心, 将丫鬟挥退, 分明是要出言关心, 声音却硬得很,一并连那理袍子的姿势都有几分高傲,“二奶奶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却奇,我才进屋你就过来了, 是有什么话儿要说?”   原是该也出言相讽的, 可今儿是她楚含丹拉着脸皮求人,也就不好再同他置气斗嘴, 却也做不得低头, 只不说话儿。还是夜合上前, 陪了笑脸将他二人一边儿瞧上一眼, “原是小姐有事儿相求, 又担心姑爷不依,反叫她脸上挂不住,倒只好我开口了。”   一行说, 一行执了小竹瓢由铜壶中舀出新茶替他添上,“姑爷,咱们是一家子,也就不绕弯子了。想必您也听说,我们家老爷因受谋逆案的牵连,这会子正在台狱里头押着呢,却还没定下罪来。想着主审的是咱们家国公老爷,故而来求您开个进口,到老爷面前去求个情儿,就将我家老爷给放了吧?”   打从她二人一进门儿宋知书就猜着了来意,但他既没回绝也没应承,只将脸扭过,有些讥诮地将楚含丹望住,“还真是天下第一件的奇事儿,二奶奶也有事儿求我了。”   他笑,斜长的眼似坠下的雨滴,圆润只在心底,而尖峰在上,“二奶奶真是为难我了,这事儿关乎朝政,我不过是一介布衣,哪里有资格说话儿?再则,你瞧父亲,向来是刚正不阿的一个人,圣上亲下的旨,他必定是不肯徇私枉法的。连母亲后家都是该定罪定罪该问斩问斩呢,想必也不会为岳父大人开这个后门儿了。”   落雨催紧,每一声都像是替他这番硬心肠话儿的伴奏,楚含丹绞着帕子侧目,拿血丝满布的眼将他深深望住。好一瞬,她才冷粼粼地笑开,“成,今儿我算是领教过二少爷的薄情寡义了,就当是我不晓得个天高地厚,下回有事儿再不来求你。”   说罢,她旋起干净利落的裙边儿,无一丝拖泥带水地自去。空留下宋知书对着夜合无奈一笑,“你瞧,这是来求人态度吗?罢了罢了,我惹不起你们这位姑奶奶,你回去同她说,我去,我去还不成?”   然这也不过是一句亡羊补牢的话儿,只似错落的雨。当夜合越过细廊进得那边儿屋时,早不见了楚含丹的影儿。   雨点儿卖力地打在黄绸伞面,溅起的每一滴水花儿,都在为楚含丹的恨添砖加瓦,亦浇灭了她对他仅存的零星一点儿希望。最终,她将这点儿希望又赋予到另一个人身上……   寒雨在这夜,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超度前愆的道场,所有嗔痴贪念都作了相应断决。但对明珠与宋知濯来讲,只是在天与地的婆娑盘舞。   天还明之时,赵妈妈叫人送来了几个红薯,说是晓得明珠山野的孩子,大概是爱这些玩意儿。果然,明珠见了将眼一弯,由柜中抓了两把散碎铜板,连同送来的人一并赏过。   眼下,三个红薯就煨在象耳鎏金炭盆沿儿上,一层皮被烤得鼓胀起来,指尖一戳,破一点儿皮,露出里面黄橙橙软乎乎的肉,香甜四溢。明珠用一张澄心纸裹起来一个,捧给圆案上看书的宋知濯,“你吃这个,看着就甜。”   “哟,这就烤好了?”宋知濯搁下书,撕了一层皮儿,递到明珠嘴边,“你先咬一口。”   她也不推让,就着他的手用齿间叼下来一点儿,旋即慌忙抬手软迭迭地在唇上扇着,“烫、烫!”   烫得转了两个圈儿,将裙褶拨开一副隽丽的画卷。宋知濯含笑望着,只觉飞花舞雨,不过若此了。他横出一只臂,揽得纤腰,欺压着,在她唇上摘获一吻,“嗯,果然甜得很。”   明珠先是怔一瞬,望着他深明的眼、挺拔的鼻梁,是她双目所能见到的一切。她将馥粉软舌贴到他耳边,似乎是嘀咕什么,被窗外急雨所掩,只能见宋知濯的越发大的一个笑,随后将她揽起旋一个圈儿。   这是他们的全盛时刻,胜过六月的芍药、五月的牡丹。   落地的一刻,一声雷鸣轰闪,猝然照见帘下挂满水珠的楚含丹,似从山洪中逃命而来。   她无意撞见的这一幕,莫如野兽伸出的利爪,将她的心撕得粉碎。眼里的泪和雨混流而下,划过的她苍凉的脸。   对望的功夫,明珠已经从高架上取来一件宋知濯的袍子迎来,将她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下这么大的雨,二奶奶怎么过来了?怎么就你独一人,也没个丫鬟跟着?”   璀璨明烛下,楚含丹拢紧肩头的袍子,将落魄的自己覆在里头。她不能被明珠瞧见这样不体面的自个儿,屈辱得像将脆弱身躯横在敌人的刀尖!她拿泪眼望住宋知濯,一步步拽着失落的裙到他面前,“知濯,求你救我爹一命!”   宋知濯横出袖,请她入座,“坐下说吧。”   窗外紧促的雨已渐收,淅沥之声被屋檐上的累丸坠地之声压过,滴答滴答伴着她的梗咽啜泣,“我父亲因之前给延王送过一幅画儿,便被牵连进谋逆之案中,眼下已被羁押。母亲跑了许多门路都不中用,我想请你在公公面前替我父亲求个情,也不是什么大罪,望他高抬贵手放我父亲出来!”   隔着一个昏黄的灯罩,可见宋知濯脸上有些晦涩不明,默一瞬,他才谨慎地问来,“真就只是送了幅画?”   “真的!”楚含丹脸上泪雨渐停,湿髻亸钗罩住她,额上褴褛的几缕碎发缠住她,看着不似往日精致娴雅。但她的眼,仍旧是像在仪仗车马中睨着乱井一样掠过明珠,再匆匆落回面前,“我知道,我父亲有些过于势力,当初见你身子病了,疑你前途尽毁,便将我转嫁他人。别说你,连我也瞧不上他,可他绝没有胆量做那谋逆之事,不过是奴颜媚骨有些奉上罢了。”   正逢明珠捧上一盏热茶,半截干爽橙黄的锦袖闪过她低颦的眉眼,而贴在自个儿身上的只有冰湿的罗裙。这一瞬,她蓦然觉得在这个野丫头面前有些抬不起头。   但支撑她的有高贵的出身以及那些金流粉靡的过去,如是想,她又展眉而起,“知濯,不看僧面看佛面啊,你就当是为我吧。如今你我,虽然不复从前,可算起来,自十来岁遇见,我们三令五夕的总玩在一处,也算青梅竹马啊,难不成你如今娶了大奶奶,就将那些情谊都忘了不成?”   她故意将话儿说得婉转暧昧,却叫人拿不着个错处。明珠在一旁听来,如嚼一颗青梅,酸倒了心肺,将一双眼在二人之间往返流离。   宋知濯迎着烛火荡然一笑,俨然光明磊落,“是,你我自小相识,又曾有婚约,不论别的,单看我母亲与你家有旧,再则我们两家已有姻亲,我也该应承你。不过,我也只能在父亲面前一劝,至于他老人家听不听也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自当尽力吧。”   眼下方得楚含丹一笑,“知濯,多谢你。”   辞去之时,明珠寻出一盏明瓦宫灯点上,一路送至屋外,将灯笼递到她手里,“二奶奶,路上滑,千万小心。回去后叫丫鬟们烧水洗洗,再煮一碗姜茶吃了再睡,否则寒雨入体,明儿可是要病的。”   夜雨住,天上不知何时重升明月,冷霜遍布长亭、枝稍、以及楚含丹的周身,衬得她的嘴角的笑像刀锋上滑过的寒光,“大奶奶,论理我该谢你,但我并不想,因为你今儿给我的这些,原本就是从我手上抢去的。……你记着,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再夺回来。”   说罢,她迤迤然而去,腰肢在明月下缓缓摆出悠扬的弧度。尽头处,桂树的长影罩着明珠在门上怔忪的神色。她还记得,上一回,她们也曾在此交心对谈过,她原以为,那是和解。   再进里间时,已是一点愁心入翠眉,半片秋色撒红帐。她捉裙陷入锦床,连枝软缎鞋尖儿一点点地蹭着地,眼睛也落了地,失落得捡不起来。   三尺之外,宋知濯拔座过来,斜下腰歪着脑袋在她面前瞧一眼,荡目一笑,“难不成是因为方才我答应帮她,你就不高兴了?你瞧你,我不过是想着我母亲的情分,再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句话的事儿,也没多大个烦难才应下的。你要是不乐意,明儿我派人过去回了她去,没得招我的小尼姑在这里愁心对明月。”   “我何曾说我是为这个不高兴了?”明珠妩然嗔一眼,又将宝髻垂下,只留后脑勺上一朵半开的玉兰花儿。   宋知濯分明已笑开眉眼,却佯作不明地挨着她坐下,“不是为这个,那是为什么?嗨,若是为那烤糊了的红薯倒犯不上,明儿叫人再送一筐来,只怕你吃得打呕呢。”   话音甫落,即见她抬了软掌,小猫儿似的挠在他臂上,“我怎么在你眼里,不是好吃就是贪财的?”对上他亮澄澄的眸子,她又泄了气,脚尖依然软一下游一下地蹭着,唇扉翕动,囫囵不清,“我就是听她说起你们以前的情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算下来,你同她比同我的日子多得海了去了……。”   “原来是为这个,”宋知濯狡诈地笑开,横了臂一把将她按倒在床,“就算从前同她日日见着,也不过才七八年,咱们可是有往后几十年呢。你瞧眼下,不是又一夜良宵?”   轻绡帐底,明珠被裹入一个滚烫的怀抱,登时便将杂糅在脑中丝丝缕缕的愁绪抛却,喘息奔赴往一个旖旎荡漾的瑰梦。窗外月儿中天,照着螭龙绿檐上哒哒的雨水,一滴滴落入寸土,滋润着来年的春色。   一夜暴雨后,天色乍晴,一轮恍如夏的骄阳融了清雪烘干府邸每一堵高墙与蜿蜒的路径。   半片紫貂斗篷摆曳在路径之上,步子里蕴着万丈高的壮志豪情。就在今儿早朝,宋追惗因判乱有功,圣上亲旨,升任其为吏部尚书,官居二品。   这厢进屋时,脸上还漾着潺潺笑意,兴许是得此大喜,只待丫鬟上前替他摘了斗篷退下,他便揽过张氏落在自个儿的腿上,一臂将她兜在怀内,“听下人到御史台传话儿,说是你害怕,我就抽空回来了。大白天的,这屋里又这么多丫鬟陪着你,你还怕什么?说来我听听。”   一片镏金锻的银杏叶在张氏头上晃过,只见她扭转身,捏着帕子将腮边加厚的脂粉蘸过,由嗓音里滚出一句敷衍的话儿,“没什么,你回来了,我就不怕了嘛。”   随她沉淀砂砾的声音,宋追惗也重叹一声儿,将她转过来,仰着望住她,“我晓得,你是为你娘家的事儿犯愁。实话同你说,这些日子,我也没少为他们奔走,但延王现呈的口供摆在那里,又是圣上亲自定下的罪,叫我也没了法子。万幸的是,我之前将你放在这里,不然连你与书儿也要牵连了进去。”   张氏仍旧软着骨头没说话儿,将一双眼只掠过他望向后头一堵冰冷的墙,那眼里头从前少女一般的神采似乎俱随昨夜的雨流干殆尽。   没由来的,宋追惗心里骤然有些发慌,一掌在她背上轻拂着,一掌包裹住她一只手,“虽早没了泰山泰水二位大人,只剩下舅兄一房,但你向来同他关系好,眼下这种境况,你心里必定是悲痛,我都晓得、我都晓得。可你想想,你早已是我宋家的人,是这府里的三品诰命夫人,你是宋张氏!”   恍然见得张氏漫不经心地随眼角细纹溢出一抹笑意,皱起脸上层叠的脂粉,苦不堪言,“平白说这么多做什么?我又不是不懂道理。”   那笑容越深,脸上的淡纹越发明显,映在他眸中的浅影,不再是从前雍容华贵得如牡丹一样的妇人,似乎已媪媪老矣,“定的什么时候问斩?我好去送一送。”   “明年七月。”   呼吸凝滞一瞬后,她又笑开,指尖绞起他一缕乌发,一圈圈软软绕来,宛如绕不尽的爱与怨,“我记得,第一回是在我父亲的寿宴上见着的你,当时好多人,我在廊檐上远远儿地就瞧见你,觉得你丰神俊朗、英姿勃发,比那一圈儿糟老头子神气多了。后来我同父亲打听你,才晓得你就是当初那个娶了娼/妓做妻子的小公爷。别人都议论你寡廉鲜耻辱没门楣,可我却觉得你重情重义顶天立地。”   少女的荣光最后一次在她眼里绽放,随后开始徐徐凋零,剩下的,是有迹可循的残叶,“你瞧,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书儿也长这样大了,你却一点儿也没变,还是当初那样年轻。……但我老了,有时候,我看着你,总想着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见老,莫不是有什么驻颜之术藏着没告诉我?”   这问题的答案,她恍惚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寻着了——大概是因他永远马不停蹄地在仕途之路上奔波,不愁不怨、无爱无恨。但她却将这答案缄默于口,不愿打破眼前柔情脉脉的幻象。   得到的,是他浅淡的一句玩笑话儿,“大约是随了我父亲吧,他老人家也不大出老。”   相视一笑后,宋追惗抖膝轻轻颠她一下,沉稳的神态里难掩一丝喜色,“我告诉你,今儿早朝,圣上下令升我为吏部尚书,大概过些时日等叛党尽除后,一并连你也升至二品诰命。我晓得你伤心,特意赶着回来告诉你,好让你也高兴高兴,如何,现下心里舒坦点了吗?”   “高兴,”张氏抬了两个臂膀,软软地搭在他肩上,即便眼中星火不在,却也仍旧能迸出一个枯瘪的笑来,“你能升官儿,我自然为你高兴的。”尾后,她将残酷的真相随浪头滔天的眼泪一齐压了下去。   61. 年关 红光艳景   春风得意的宋追惗在张氏这一院陪了一下午, 一同用过晚饭后,方往她额上一吻,浅浅地脂粉如扑鼻梅香, “你先歇着, 我还有些公文没瞧, 要去书房耽搁一会子,晚些再来陪你。”   勉强如天色的笑在张氏脸上绽开, “夜里冷,老爷将那斗篷笼在身上,可别受了寒气。”   他们辞过, 宋追惗的衣袂随即便沉入一片鸡蛋黄的日光中。日有半沉, 风有骤紧, 半片红光由西面山头撒出,宛如美人滞在门外的半阙彩帛,拽不住的水有无尽之流。   去到书房时,远远已见宋知书的身影候在门外,长长的斜阳将他那一抹幽蓝的直袍拉在棂心门上, 萧瑟如斯。   随着宋追惗坚缓地蹒步, 他已迎上前来,恭敬地行礼, “给父亲请安, 我想着父亲必定是勤勉公事的, 便来这里等着了, 父亲可用过晚饭没有?”   “劳你挂心, ”宋追惗一手吱呀将门推开,月白的衣摆如飞鸟掠过门槛儿,里头是空旷的满室烟尘, “你有什么话儿要说?说过也好回去读书,成日间游手好闲成什么样子?”   宋知书紧跟其后,待他在书案上落座,方撩了兜着双环佩的衣摆拜伏在地,“父亲,儿子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请父亲务必应允!”   威坐上,宋追惗只是扔下手中一方公贴,两手扣在案上将他望住,待他往下说来,“父亲查处乱党,已羁押官员众多,恐怕御史台也快关不下了,不如就将岳父大人轻笔带过,留他一条性命?……儿子明白,圣上钦点父亲查这个案子是信得过父亲,您不想有任何徇私之举也属情理之中。可说到底,岳父大人不过就是送幅画儿拍拍延王的马屁,并未做什么谋逆之事,还求父亲高抬贵手!”   残阳在他身上渐逝,一寸寸不留情的收回余光。他在轻烟慢尘中,就这样为楚含丹在这位令他心灰意冷的榜样面前下跪、低头。   宋追惗泄出一缕笑,黄昏的光澄澄地将他的脸分作两半,呈现出山与河清晰的分界,“你也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如何还来求我?你这岳父在官场中向来是出名的奴颜媚骨,朝中早有人看他不惯。眼下人人都将眼睛盯着我,你却要我放了他?即便他没有谋逆之事,也是擦不尽的污水,若我放了他,岂不是留了个把柄在别人手里?”   一抹催颓的笑意在宋知书眼底荡开,晕出一片浅浅的辛酸,“的确是叫父亲为难了,可儿子相信,只要父亲想抬这个手,一定是有法子的。”随后,他站起来,朝书案靠近一尺,沉寂在脸上一抹断巷残潢的色彩,“父亲就当是赏我的吧,当初延王一一将景王这党的官员都桎梏于掌中,唯独漏了父亲,父亲以为是为什么?还不是儿子从中斡旋,儿子舍了前途,心中所求唯剩一个家宅安宁,父亲就不能成全我吗?”   他坦荡的与宋追惗相对,在这一刹,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擎天底下所覆的是他的妻子。   闻之,宋追惗先是重眉深锁,前后思忖一番,又笑开,“罢了,楚家与咱们家到底是个姻亲关系,我就当是为了你。过些时日,我就将他放了,不过眼下风头正紧,怎么也得罢了他的官,这已是尽善,你且回去吧。”   这厢踅出去,才到廊檐底下,迎面便撞见宋知濯,不为别的,亦是为了替这位楚大人求情。   两人相撞,先是宋知书收身行礼,眯着眼像只狐狸,“大哥,听说大哥好了,我这个做弟弟的竟然还没抽得空去瞧瞧,真是该打!今儿瞧见大哥已经行动自如、神采奕奕,二弟心里也颇为高兴。”   “客气了,”宋知濯略抬下巴,朝他点过,隔三尺距离。他恍惚还记得,小时候宋知书总爱跟着他,形容似把他当做榜样,学文学武,无一不从。眼下,似乎已隔了经年之远,“父亲在里头吧?我来找他老人家说句话儿。”   残光已收,宋知书笼在一片幽蓝的昏昏沉沉中,他摆了袖,随手做出礼让,“在,大哥进去吧。”   当临进门内时,宋知濯扭头回望,只望见他渐行渐远的一个影子,在几棵老槐树底下高昂着头颅,颇有些文人风骨。半晌,他泄一抹晦涩笑意转入门内。   屋内才有丫鬟点过灯,宋追惗在台屏之前、辉煌之下执笔判文,听见脚步,他搁笔抬首,只等着人过来行礼。   “给父亲请安。”宋知濯笼了白狐毛袖口深深作揖,一件灰色圆领袍将他衬得内敛而稳重。   还不及他再开口,宋追惗先摇首一笑,“你也是来为楚大人求情的?不必说了,你兄弟前脚才走,也是为的这事儿。我晓得,你母亲同楚夫人有些交情,我也虑到这里,不看僧面看佛面,故而我已应下了。”   随后,宋知濯蹒步而上,浓眉隽凝,“儿子先谢过父亲,只是儿子今日来,是为这个,也不全为。”言着,他再度行礼,“儿子有一事想求父亲应允。听闻延王谋逆,牵扯党羽众多,想必这一查下来,罢官免职的不少,既有空缺,儿子想求父亲替我在军中谋一个职位。”   恰逢丫鬟奉上一应茶点,宋追惗指他坐下,自行端茶呷一口,蹙额淡淡,“这就奇了,你虽从前跟着赵将军学过几年兵马骑行,可也是自幼饱读诗书,如何不等着考个功名做个文官,反而要从军?要知道,这一介武夫熬到顶天,也不过是个三军正使,文官才做得那一朝宰辅。”   东墙临窗下,宋知濯坐在那里,端正笔挺,头顶上悬一个“志存高远”的草书字帖,照耀着他仿佛光明的前程,“儿子细思来,一则儿子自幼爱武,二则既为朝廷出力,当不论文武,俱有用武之地。三则,眼下空缺较多,正是个大好的机会,儿子不求多大的官职,愿意从一个小小的武翼郎做起。”   摇上望去,宋追惗沉靠向拓玄鹤的椅背上,两个指端轮回在案上缓敲,半晌,骤然落停,“既然是你的志向,我也不便再多说你什么。回头我安排一下,想必军里也不会不卖我这个面子。这也好,也叫你两个弟弟看看你上进的样子,激励他们也奋发图强。”   夜兜头而下,宋知濯回去时,有小丫鬟替他引灯照路,步子在无边的夜踱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得稳若磐石。若想在这盛世助穆王立下不世之功,他得先靠近权利的风暴。而这风暴于他,莫如这脚下三尺幽明之光。   光一掠,即到了年关时节,梅开二度,春在眼前。院里的山茶娇媚地开在院墙之下,蹭着一片光鲜的日头。   而对过一面,槛窗上爬进的一片暖阳里,有明珠慵慵地蹭着。她托腮在窗台,后头蓝缎布鞋尖儿在裙里惬意晃荡着。桂枝上压着雪,偶有朔风掠下零星雪花,落在她发间,她垂首再晃荡下来。   一切恬静得宛生白发,直到院门儿吱呀被推开,与她共白首之人跨步进来,远远地,手里晃着一串热辣辣的红,冲她嚷,“小尼姑,你瞧这是什么?”   他罩着霜白的袍,与雪光一色,衬得手上那一串颜色几多艳丽。明珠弯眼一笑,捉裙一路辗转萦纡,直奔进梅花儿底下,纵身一跃,砸进他怀里,“是糖葫芦!”   她穿了浅草绿的雨花锦氅衣,里头罩一袭嫩松黄的襦裙,打从门里蹁跹而出的那一刻,宋知濯只觉是一片刚抽芽的柳叶纷飞,令他怦然心动。   他一壁将她圈住,握着糖葫芦的手远远抬开,生怕糖浆粘带了她的衣裙,“我好不好?”   “好!”明珠笑得比墙角的山茶还明媚,仿佛展眉间就到了春分,“我正想吃这个呢,小时候,一到年关走街串巷卖这些玩意儿的小贩就多了起来,每回我都盼着我娘给我买。眼下满府里开始张灯结彩,红艳艳的颜色老让我想起这个。可巧了,你今儿竟给我买了回来。”   横眉一望,南苑结红绸,西楼剪窗花,果然满目殷红。前几日,青莲便领着众丫鬟将这院儿除雪扫洗,里里外外一草一木都打理了一遍,后又贴了对联,换了红灯笼,一应添得与那骨里红梅作伴。   而垂眼下,娇香淡梁胭脂雪,似乎是枝稍上的梅晕开了她的眉目,落一片在他的湖心,点点涟漪,心动得静怡。   他将裹尽红霜的山楂递在她手上,看她馥馥一条软舌舔过蜜糖,“今儿同赵合营从天青楼出来,正欲登车,远远儿地就听见叫卖,我想起你爱吃,特意让明安驱车过去买了来。我一心挂着你,单得你一句好怎么成?你往这里亲我一口。”   明珠握着竹签凝他一瞬,旋即压着眼角往他指端之下一双温唇上印过去。待轻轻一下退开,又像是不高兴了,满腹牢骚,“不过就是一串糖葫芦嘛,那些金银玉器的不知给我买了多少了,怎么如今又眼皮浅起来,还要来找我讨赏?”   一片梅下,正落在她的乌蛮髻上,宋知濯一壁为她拈下,一壁哼作佯怪,“呵,糖葫芦不值钱,值钱的是我的心。小祖宗,你上外头探听探听,谁家大好男儿在外头谈事儿论政的还惦记着给家里的小娘子捎带这些个小玩意儿的?”   她只雀慵蝶懒地翻了个眼儿,嘴里吞吐着山楂果,酸甜的滋味儿令她眯了眼,“上回二奶奶说他父亲的事儿,怎么没听闻他父亲放出来了的信儿?你别是忘了吧?”   宋知濯展臂将她半兜半揽,霜白的衣袂踅入门扉,里头没日没夜地烘着炭盆,竟将一个大大的屋子熏如初春。初春光景之内,是他散漫的一个笑,“就算我忘了,还有老二惦记着呢,你操心这些做什么?估摸着再过两天吧,风头渐平了能放他回去阖家团年。”   兜兜转转,鸳鸯宿侣进得屋内,槛窗下映着二人眷念的亲吻,一退一迎中,暗香袭帐,带出轻如落雪的叹息,宝光韶华,莫过于此。   事隔两日,这位楚大人果然被脱罪放出来,亦脱了一层官袍,四品大员就此被罢免。楚含丹赶着回去慰问一阵、关怀一阵、哭一阵,心头只念宋知濯之功,对着宋知书还是半点好脸色不给。   情状无奈,宋知书亦不是那等腆着脸邀功之人,只对着来道谢的夜合闲歪在榻上,提眉讥诮,“也不必来谢我,我不过是人微言轻,还是大哥说话儿管用,你们只管提了礼去谢他。”   观其眉中,无不是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梦魂惯得无拘束,又踏杨花过谢桥①。夜合直道他梦也消沉,醒也无聊,周遭围着寂寞无边与憾心点点。   她只得陪着笑,往侧边一劝,“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家老爷的事儿实在是多亏了少爷,虽听闻大少爷亦去求了,可论理,您在这府里,可比大少爷体面得多,若论情,您是小姐的夫君,我们老爷是您的岳丈,大少爷不过是亲戚情分,不是您卖的力还是谁?小姐她心里明白着呢,只是面上挂不住,不欲与您来谢,这才遣我过来的。”   宝榻之上,宋知书折膝支着,手就覆在膝上倦怠地打着拍子,斜长的眼将她一望,又寐上,“夜合,你不必同我在这里白费力,你们小姐是个什么心思大概我比你瞧得还真些。她向着谁,自然就只记谁的好,我纵然上南山折个仙灵芝给她,她也只当那灵芝是我大哥种出来的,得,这功,我不同我大哥抢。”   夜合只是个哑巴吃黄连,喘气儿都是一并的苦,见这一位劝不动,只好踅转那边,再劝那一位去。   鸦青天色昏沉沉地笼着这方锦榻,长垫上十线交织一副鸟逗芙蓉的嫣然画卷。楚含丹萦腰撑在榻上,拈一把细长银剪在修指甲,鬓头惺忪,神思软迭。   听闻夜合绵绵的脚步,头上独嵌红宝石宝钿闪过来,斜过一眼,“他也不领你的情不是?我就说,不必费这些事儿,你偏不听,原就不是他使的力,你却偏要去谢他,瞧,这不就给你刺儿回来了?”   “小姐、我的小姐!”夜合捉裙对坐,紧逼着她抬起眉,“你但凡让姑爷几分,何至于日子过得今天这样?譬如眼下,你亲自去谢他两句,他也软和两句,不就好了?”   “我做什么谢他?”剪完指甲,她又换上一篾粗砂面儿的铜扉,横一下竖一下磨着毛边儿,“我晓得他大概去老爷面前白说了几句闲话儿,就这两句闲话儿,既不费他什么,亦是他的本分,况且还不晓得是不是他的功呢。”   夜合撑在对面,恨不得将一副心肺都呈到她眼前,“怎么不是他的功?小姐只当是大少爷的功?你怎么就是个认不清形势呢,人家两口子好得跟什么似的,即便大少爷去说和,能有多上心?况且大奶奶心里就不吃味儿、就不拦着?”   大概是宋知濯应下这门事儿,又撩动了她心里那根弦,只当他多少有点儿余情难了旧情难舍,两日又作出那副小春情浓、桃花含笑的模样,一并连夜合的直讽也听不进去,“知濯不是那样的人,既然应承了我,必定是会尽心竭力,我晓得他。”   对首间,夜合再无言相劝,只把个睫毛扶摇直上,露出个大大的眼白。   两厢静默之时,忽闻得隔墙之外,传来隐约莺歌燕语。   楚含丹嫣红的脸僵一瞬、手间滞一瞬,接着还是各复原状,“听这声儿,像是慧芳的,怎么,二少爷心性儿又转回来了,不再往外头那些‘□□野鸡’了?”   讥诮里杂糅着什么,或是难堪或是怨懑,也说不出个究竟来。夜合只将一个身躯振一振,自斜襟内掏出帕子,替她抹着指甲上的残灰,“外头那些不过是玩意儿,姑爷哪会放在心上呢?要我说,是小姐总伤姑爷的心,常言道,女人堆里就是温柔乡,你伤了他的心,他自然要扎进那温柔乡里寻点子安慰,这还是你的不是。”   “你这丫头,”楚含丹抬眉直瞪她一眼,横扫出千万的不满,“怎么总帮着他说话儿?”   “我是为小姐好,闹得这样,大家不好过,何必呢?”   接过她嗔怪的一眼,楚含丹只如一弯秋月静默下去。大家不好过,正是了,可只有在这种“大家不好过”的处境下,她的心里才能舒坦一点儿。身陷重门,苦也苦得太寂寞,如是,便想着寻个人陪她。   乱红千秋,不过皆如是。   北楼飞花,飞来一片淡雅的玉兰,罩一件藕粉软绸灰鼠褂、牙白撒花百迭裙、清绸鞋面儿踩在雪里,发出规律的“咯吱、咯吱”的别扭声响。   才一进院儿,即引得长亭里的明珠由一堆扎花儿锦盒中回望,她挥着玉枝,朝人招来,“小月姐姐,你来得正巧了,快上来看!”待她似一尾白金鱼一般游弋至跟前儿,她摆了一片银貂小长袖,“你瞧,这些是我让人在外头采买回来的一些珠环钗佩,院内的姑娘们伺候我与少爷这一年,也是辛苦,多少是我与少爷的心意,姐姐先挑了来再让她们挑去。”   小月随意一笑,迤迤然往石凳上落座,“大奶奶太客气了,我们不过是丫鬟,都是分内的差事儿,一年到头不算尽心不说,哪里还敢讨爷奶奶的赏呢?”   笑说间,耳上两点冰润,原是两颗挂耳小珍珠。明珠瞧她越发的光荣起来,近日里更是穿锦带绿,往人堆里一站,任谁都要说她是个千金万金的小姐。   可常道是人有失足马有失啼,凭她再光鲜的人,若是滔天的私欲,也就容易掉入猎人的陷阱。明珠正欲开口,却躲不过从远门里踅出来的一抹深晦笑意,“小月,你才是客气……。”   声音渐行渐近,走近来宋知濯攒枝成树的堂阔身形,“小月,自我病好以来,这院儿里的人都精神妥帖起来,一则是因青莲,二则你是个大丫鬟,想必也训诫了她们,自然当得这些礼。”   言罢,他撩衣坐下,朝明珠投一抹深眼,明珠便笑着走开,留他独对小月别有深意地笑来,“三则,我见你形容举止皆是不凡,颇有些‘官爵贵妇’的仪态,又偶然听得……你似乎与我父亲有些瓜葛,倒不晓得是不是真?”   “哦?”日光只在长亭之外,小月细碎的一个笑,亦如同长亭以内,深藻高梁,“不知大少爷是听谁说的?既然大少爷晓得了,我也就不隐瞒了,我娘与老爷从前是故交,我自小无父无母,老爷见我可怜,便买了老妈子将我养大,后又将我接入这府中来。老爷情深义重,这没什么隐晦的吧?”   宋知濯理袖整衣,深明一笑,“这是自然了,我父亲照拂故人之子女,怎么也算是功德一件。只是……,你是个颇有计量的姑娘,我也就明说了,你有品有貌,做我院儿里一个小丫鬟,真是太失身份了,以你的聪明才智来说,别说是个丫鬟,就是我们家的‘夫人’也是当得的。”   骤然,小月眼中绽出星焰,贪欲燃在其中,面上仍旧淡然,“少爷说这话儿是什么意思?我怎的听不大明白?”   “呵,”宋知濯垂额轻笑,转瞬就似要起身,“听不明白就算了,我原以为你聪慧过人,没成想连我这两句话而都听不懂,倒是别白费我一番心思了。”   “少爷!”小月急着跟起身,将他一抹背影叫停,“少爷有话儿不妨直说,小月洗耳恭听。”   他果然住了脚,旋回身来,将她浑身鹰一样地梭巡一遍,“我就说你是个有胆识的,不过,却不大识人心。”在她追光之下,他翩然落座,指尖搭在案侧,似乎稳住了一番风雪,“我说你不识人心,然也不是。你识的,想必对我父亲,你也颇有一番了解。不论你多情深义重,他自巍然不动,他的心是太湖石,冷、硬、满是奇异的棱角。所以不论你怎么讨好他,合他的意,其实你心里还是没底,既然老悬着心,不如就将那悬心刺儿拔去。”   亭外璀璨的日光中,有风雪骤起,倾得梅树颔腰,山茶偏首。小月不过也是墙下的一株矮草,哪里有阳光,自然是偏向哪里。   ————————   ①宋 晏几道《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   62. 过年 团圆之夜,众生惨相   鵷翠催残, 长鸣至年节这一天,整个府邸热辣辣的红大概也只为奔赴今朝。   一大早,先是宋追惗下令解了张氏的圈禁, 伙同她在屋内由丫鬟们侍奉穿戴。   一应金玉珠饰盛放在妆奁内, 将盖儿一揭开, 闪出璀璨之光。小丫鬟捡一个镀金嵌红宝石大拉翅凤冠比在张氏宝月髻上,一对眼儿来回在镜与人之间穿梭。   佩了凤冠, 又攒金钗,两支椭圆红珊瑚对攒鬓头,下有暗绿葡萄连枝撒花长褙、对蝶穿花芙蓉裙, 粉珍珠攒白缎鞋, 宝翠佩环下, 衬得张氏雍容妍贵。   穿戴好,淡额浓脂的一个小圆脸掬到宋追惗跟前儿,眉攒千愁、秋瞳剪水,“你瞧我,是不是老了许多?”   几个丫鬟避走下去, 满室流金中余下二人对望。宋追惗早已穿戴好, 在榻上定坐着饮茶,才润了嗓子, 又是林沐晚风之声, “大清早的就起来说这种糊涂话儿?”   一行说, 一行将人拉往膝上, 对目笑来, “哪里老了?我怎么没瞧出来?我看着,就如当初头一回见时一样。你从前可从不问这种话儿,近日张口就悲春痛秋的。今儿大好的日子, 可别再愁了,笑一笑,否则这一年就要愁过去了。”   “你别来哄我,”张氏扭转楚腰,不再敢瞧他眼中的自己。耷下肩,声音莫如那风剪芙蓉,“一年一年,书儿都娶了媳妇了,再过些日子,他生下个一儿半女的,我就做人奶奶了。我倒是不想老,可光阴逝水,人哪有不老的呢?改明儿我死了,你再娶个年轻的,同你站在一处,郎才女貌,那才叫般配呢。”   如梭如水的流年仿佛在她眼底淌过,似乎一瞬,她就白发空齿地老去,而背后之人,还是那样年轻,与她早已错落在崔嵬两侧。然则或许从来就不在一路,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   这一岸,宋追惗由身后将她一臂环住,捉了她的手,“我比你还大几岁呢,要死也是我先死。怎么这些时日老说些丧气话儿,这可不像你,大概是还为你张家伤怀呢?”   回应他的,唯有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   少顷沉默后,张氏从他膝上起身,荡开芙蓉裙先行一步,声音滞后,“走吧,一会儿孩子们要到厅上行礼,我们先去。”   先去的人抛了流光,穿行在石磴群梅之间,坚毅的裙边摆出再难回转的决心。而另一面,长亭向阳,春色无边。   一大早,青莲已经带了众丫鬟赶来行礼,进院儿一瞧,门窗仍是紧闭,只有白的雪金的光笼着四方屋厦。想人还未起,她便压下众人寂静地在院外候着,俱无生息。   屋内,恍见明珠揭被而起,迷蒙两个眼在账内横扫一圈儿,垂眉一瞧,身边儿这人像是醒了多时,清明的眼好笑地将她望住。她呆滞一瞬,忽而瞪圆了眼,“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不叫我?”   宋知濯枕靠着臂,笑目下移,停在她衣襟凌乱的胸前,“辰时了吧。”   “该死该死,”她慌忙爬过他,将两侧重帷挂到钩上,风急火燎地下了地,一壁找衣裳一壁噞喁抱怨,“你早醒了怎么不叫我?大过年的,我就睡昏了头!一会儿要过那边去给你老爷夫人行礼,你爹纵然不说我,少不得又要遭太夫人埋怨,她一贯瞧不上我你又不是不晓得。”   形容间,竟如哪里蒙头撞进来的一只黄莺,林下无路,只顾乱闯。宋知濯叠枕靠起来,眼眸随她四下游走,“急什么?老二一房估摸着也没起呢。你别瞎忙,开门叫丫鬟们进来,要找什么让她们来找。”   正给明珠指了明路,她旋裙带风地到外间开门,也不顾众人,先拉了青莲,“姐姐,我今儿要穿戴什么,你快帮我翻一翻!”   青莲带着绮帐往柜里翻来件流云飞花浣花锦长褙、茜素红素面袄裙将她罩住,揿了她往妆案前坐下,一个挽髻,一个挑簪捡璎好一顿忙活,才收拾得个妥帖。   镜中一张粉桃夹樱的鹅蛋脸缓缓荡开,左顾右盼地将自己瞧来,“姐姐,亏得你来了,不然我都赶不急到那边儿行礼了,你们少爷心眼儿坏得很,自个儿醒了不叫我,分明是要眼瞧着我挨骂他才舒坦!”   一面说,一面朝后回望,那厢宋知濯正展臂由丫鬟穿戴一件霜白蝠团直袍,闻言乐开,“迟不了你放心。况且我叫你了,你只翻个身儿,却不见醒。”   “你怎么叫的?”   丫鬟已替他将腰带扣上一个翠玉麒麟犀比,系上一快龙纹兽首玉玦、两枚绣竹绣云纹的彩缎香袋、一个金线菊荷包。他在琳佩满目中回首,将声音抑起,颇有些渺祟地说:“我说‘明珠…明珠…,快快醒来,要开饭了……’,我叫了好几声儿,你翻个身又睡着了,难道要怪我?”   气得明珠颊腮结了核桃,胀得脸通红,随手从妆奁内捡一枚樱花小钿朝他掷过去,“哪有你这么小声叫人起床的?”   “我这不是怕吵醒你吗?”他豁开皓白一排牙,恼人地笑着,“嗳,一会儿家宴上,有戏有酒,一大桌子鱼肉,你又吃不得,我看你先啃两块糕点垫一垫,省得饿得你头晕眼花的。”   风声谈笑间,二人俱穿戴个整齐,宋知濯一袭霜白冷袍、翠冠束顶,眉目含笑中良静得如同一块在地底下埋了千年、万念的润玉。明珠的绣鞋掩在裙下,朝着他伸出的手走去,一步一韵,蕴着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期待,犹似走向一生的归宿。   将手交在他手上的一瞬,尘埃落定,雪光与日光照着宝榻,他们便在宝榻上,笑着接受丫鬟们的叩首贺祝。   待到了那边厅上时,早有众仆候着,最首的两张椅上端坐着宋追惗夫妇二人,下侧坐着宋知书夫妇,再下处,是宋知远恰见花开的眼。   不论宋知濯一路上如何安慰,明珠一看众人,仍是觉得来迟了。她忐忑地随宋知濯下跪拜伏,鬓上翠玉步摇的珍珠流苏坠在地上,一齐贺来,“给父亲母亲百年,愿父亲母亲长寿安康。”   抬首而起,即见宋追惗端正祥和的笑,“嗯,眼看又大了一岁,濯儿身子也好了,你们夫妻二人来年也当同心同德,携手共进。”   将眼挪至边上的张氏时,明珠心内蓦然一跳,咚、咚,敲着哀鼓。隔了三月再见,只见她眼中星火俱灭、目无一物,又不大似从前目中无人的那种空寂,仿佛满室金髹雕梁都不在她眼中,眼内只有深深的、无边的空洞,连那金凤冠仿佛也将她压得苟延残喘,疲惫不堪。   她大概没有更多的精力去责怪刁难,只将暗绿的袖口一抬,“起来吧。”   接下来就是管事、婆子、丫鬟、小厮跪拜唱祝,檀柱侧立两名善童,一一发散给众人托盘里的红封。祭过天地、宗祠,便开了席。   席面上的肴珍如中元、中秋一般,俱是明珠没见过更没尝过的。她掩在小立领中的喉咙滚动几下,目不斜视地盯着珐琅大瓷碗中玉立婷婷的白菜心。   住眼中,忽见碗内舀来一盏金丝燕窝煨干贝,循箸而上,是宋知濯挂高的眉,“燕窝总不算荤吧?”   顷刻得已明珠一簇美人樱似的笑脸,姹紫嫣红。这笑不只他一人见得,满室皆瞧在眼内,似乎各盘盛个汤,各有各辛酸。   唯有张氏的眼久住在明珠身上,仿佛圆桌对岸是另一个遥远的自己,纯真得似一捧清水,潺潺地萦纡在一个心爱的男人身边。片刻后,她才垂首,依旧捉了银筷子夹面前一道片好的鱼肉,一片一片,割尽了她的血肉。   饭毕即是戏酒,厅外场院一端是戏台,褚宫调悠扬的音调在上面响起,伴着鼓、板、笛各色乐器演出一段跌宕的杂剧。台上纷杂笑语,台下却哀绪游移。   只有明珠,认真的笑完,扯一把宋知濯的衣袖,与他低语,“我小时候在扬州,有一回一个员外家结亲,也请了戏酒,在大街口搭的台子,连演了三天,我天天都去看,不过唱得没你家这里好就是了。”   挨近她,蹭着她身上一股明晃晃的暖香,宋知濯顿感四下皆空,心驰神怡。这是他过得最舒心的一个年,只因她莞尔一笑,他亦开始在无尽的时间里像别人一样盼望下一年、再下一年。   他笑,在面前小小方案下握住她的手,“什么‘你家我家的’,你既然已嫁给我,这里就是你家。你若是喜欢听戏,下回只管叫人在外头传来就是了,因府里众人不大爱听,不过是节下做做热闹,故而府里没有豢养戏子。”   明珠抬眉,眼中盛出灿烂星河,却有浅浅的羞涩,“也不是很喜欢,就是看个热闹罢了。”   侧面小案是楚含丹夫妇,恰时这位绞手帕的兰指拈了玉樽,掠过明珠,够身朝宋知濯一笑,“知濯,我敬你夫妇二人一杯。”   两方颔首,俱杯饮尽,樽与盏间似乎隔着一点客套与疏远。   酒是现起的桃花酿,甘甜香溢,却仍旧辣得明珠直呼嘶舌头,又得另一边宋知远奉茶上来,“大嫂,你喝不惯酒,就饮茶吧。我敬大哥大搜一杯,祝大哥平步青云、大嫂,芳华永驻。”   优得宋知濯爽朗一笑,拍了他的肩,“你向来就懂事,难得又十分体贴,多谢你,来年也要认真读书,以待他日金榜题名。”   而明珠只是略微后仰了半个身子,将自己掩在宋知濯身侧,避开了那一方软眸柔情。   倏闻得戏台上唱着“姐心如横刀,截断邱郞愿”,唱得宋知远心内节节败退,可少年郎的心性是步步高,他只用一瞬,便将满心酸涩压下去,浮在面上的,仍是恭敬的笑意与一片连叶竹的衣襟。   他细腻小心的情感很难被粗心大意的男人察觉,却能被细致的女人家抠在眼里。侧面,楚含丹心有了然地淡笑,再捧一杯酒敬单单敬与明珠,“大奶奶,这杯我独敬你,你打从今儿席上就不怎么同我说话儿,未必是我上回说的话叫你伤心了,你不愿与我相交了?咱们原是妯娌,可不该生分了呀。”   明珠展目横生笑,眼底兜着一层精光,提了茶盏与她一碰,恍惚撞得电光火石,“这是哪门子误会?我不过是见老爷夫人在,不敢多言,哪里是生分呢?我是修佛之人,本就不大能饮酒,方才一杯已是勉强了,二奶奶不嫌的话,我以茶代酒,祝…就祝二奶奶心想事成。”   那头飞觞,这里对盏,将一场声色游戏各自运筹。恍瞟一眼,上座榻案,张氏似乎不太提得起精神,恹恹然的眼,连带着满头珠翠也略失光彩。   她只将落寞眼中仅存的一点颜色投于斜下的宋知书,瞧他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上,两眼直盯着戏台子,至于看没看进去倒不得而知。   隔着一丈,张氏喊他,“我的儿、我的儿!好好坐着,这么歪柏倒杨的像什么样子?”   被她慈爱有加的嘱咐过,宋知书果然端正起来,亦将满目柔情投向她,“母亲,这戏不好看?怎么瞧您好像没什么精神的?您要听什么,儿子拿本子您点一出。”   “好看的。”张氏抬了绿得发黑的锦绣将他招至身边儿,顾不得左右,五个柔指将他的发顶、鬓上、眼角俱细细摸来,“眼瞧你一年大胜一年,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可想着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孙子?”   宋追惗在侧叹来,“嗯,这倒是真,你母亲说得有理。”   张氏偏首回看,错目中瞥一眼楚含丹,仍旧拉了宋知书的手叨碎,“你那媳妇儿进门也得个一年半了,肚子还不见动静,我瞧着是个不中用的,你别只守着她。先前听说你院儿里的那个烟兰怀了身子,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后又听说她流产而死,我心里着实不好过一场。为叫娘高兴,你好好儿的,还该抬个妾回来才是,不论家世身份,只要能为你生下个一男半女,我的一半家私,都赏给她!”   从前她也催,今儿当着父亲的面,宋知书不好驳,却也是暗里语里的向着楚含丹,“母亲,我晓得了,这事儿往后再说吧。我如今没有考得个功名在身就娶妾抬姨娘的,若被外人听见了,不说‘无后为大’,反说我不思上进,整日耽于声色,况且您儿媳妇才来多久?过不了多时一定能有孩子的,您放心。”   台上倏然锣鼓喧天,不知演到了哪一出,厅外拥着的仆人们搭肩探舌、纷纷笑开。在这场笑声中,张氏始终深陷在无边的冰雪中附和着,“当初那么多一品二品家的官爵小姐你不要,非要娶她,我也依了你,如今放在这里,不过是个摆设一样,你可千万听我的劝,有了后嗣才是要紧,啊。”   远远地,宋知书朝楚含丹一望,掠过她娇软生香的身子,又看见宋知濯,看着他事事胜于自己,可有一样他是输的——他没有慈母在侧。   如是想,他颇有些心满意足,握着张氏的手歪嘴笑开,“晓得了、晓得了,儿子会上心的。”   戏散天黑,亮起万盏烛火,宫灯、纱灯、筒形灯、花鸟鱼虫、游龙飞凤、山水叠嶂,照着淼茫的人世纷呈。小厮门抬上烟火爆竹,就摆在厅外,场院内已经扫尽了雪,众人便捉裙撩摆地围过去。   以宋追惗为首,先是接过丫鬟递上的火折子,背靠浮光流景,身姿昂然,岁月从不曾掠夺过的锦光韶华。   他在簇拥中、广袖底紧握一下张氏的手,娓娓言来,“近日事情太多,我晓得张家满门至此、延王至此,你心里总是不大高兴。今儿我为你亲点个烟花,你看见了仰头笑一笑,我就值得了。”   “什么?”一片欢声中,张氏似乎抓住了他缥缈的声音,又像是没抓住,捕风捉影地锁眉望住他,“老爷,你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他低下眉来,一如以往将就着她的个头同她说话儿,却似乎有点儿不同——是迟来的珍重、是由堆权压势的满纸公文中挤出的半点儿情长、是晚了近二十载的鱼水相逢,“我说,……我心里一直放着你。”   他眼目中似乎凝着一颗半暗璇玑,逐渐晕开一笑,浅却似真的一笑,恐怕是真、大概是真,在经历过一副隽迤秀绢被撕碎的惨痛后,张氏也拿不准了。反正那是她过去与他朝夕相伴的流年里从未见过的一抹笑意。   随着长“咻”一声,轰得人神魂出窍后,夜空绽放出一朵绚烂的花儿。张氏仰首一望,璀璨的花瓣骤然夺目地开过一瞬、只一瞬,便立时沉入无尽的黑暗中。   然后她偏首看他,看这一只羽鹤在人群中回头,蹒步过来,一步步,又重令她苍老的心悸动,然而这悸动不再似当初少女的义无反顾,这里头,始终怀着心有余悸、惴惴疑虑。   “高兴了吗?”他问。   她驱光障袂,只觉辛酸泉涌,霎时眼泪夺眶,沾湿一片心甸,可下一瞬,便有张家满门在黑暗中跳出来骂她。要领无非是一些“贱”“蠢”“傻”之类的词,灌于耳中,又令她觉得羞耻难堪。   接着她说了什么,没听清,被接二连三的长“咻”抑在长夜。   前头一丈远,明珠将他二人这副哑声画面描进眼中,似乎有什么扼了她的喉咙,喘息蓦然凝重。   她抬首望一望宋知濯,恰巧他也垂眸回望,笑意荡在眼角,声音抑在三尺青天的烟花下,“好看吗小尼姑?”   光影斑驳在她的脸腮,比一切脂粉还绚丽,忽明忽暗装点了她勉强的笑意,“好看。”   “怎么不高兴了?”宋知濯骤然郑重起来,描眉扫黛地将她丝丝寥落的神色绘入眼中,“好好儿的,未必是我招你了?嗳,我这里给你点炮仗放烟花的可是殷勤备至啊,还不足惜?难道要我上九天给你揽月下来?”   她扭脸至别处,瞅廊下一盆半开的月季,念着心头点点算计,“你哪只眼见我不高兴了?我不过是想起我娘来,不晓得年节之下,她是否也一家团圆。”   “别想这些了,”宋知濯轻撞一下她的肩,引着她看另一支飞升而上的焰火,划破长空,“我在你身边,我给你一个家,这还不够好吗?”   好——譬如这一朵朵的昙花一现,道不尽辉煌绚烂之后的怅然失落。袅袅尘烟中,她避过耳目,在袖中找到他的手握紧,仿佛如此便能握住飘摇的前程。   炮仗弥散的烟尘笼着另一侧,只见楚含丹同样怅然若失的脸。她在人群中时时斜目,又偏回。每一次侧目似乎都是更接近真相一寸、更心痛一分,然而下一瞬,又被宋知濯的眉、眼、笑欲盖弥彰。   “大奶奶,干脆把眼珠子抠了粘在他身上去好了,你这样岂不是偏得脖子疼?”   耳边乍起一声调笑,“砰”一声,震得人心惊肉跳,楚含丹匆慌扭头,翕赫映在眼前一张狡黠的脸。她退开一步,乜眼在他脸上,“我当是谁说话儿这样难听,原来是二少爷,也罢,狗嘴里怎么吐得出象牙呢?今儿除夕之夜,大喜庆的日子,你不想让我心里舒坦便罢了,未必要引着我说得你心里也不舒坦?”   宋知书手上正点一个炮仗,呲呲燃起,如意绣的缎袖一挥,远远甩开。随炮仗炸开的,还有他的笑,“不是我要给你找不痛快,实在是你也太不顾着些人前人后了。今儿什么场合?那么些人呢,你只顾着挪不开眼。不顾我的体面便罢,何苦要给你自个儿找麻烦?你可晓得,方才听戏时母亲同我说了什么?”   隔着一尺之遥,楚含丹半信半疑又心存警惕,“说什么?估摸也不是什么好话儿。”   “母亲说,你进我家门久有不孕,催促我纳妾。我想着,哪有你这正妻还未产子,叫庶子为长的道理?故而今夜,咱们也别守什么岁了,抓紧时机造人如何?”   得到的只是楚含丹一口轻啐,“呸,狗东西!”   他自笑转脸,将一抹晦悲的眼投向深不见底的夜空。   夜色之下,灯火长明,月钩与星光交织,淡淡的梅香绞着浓重的硝烟,牵起这年与年的尾首。如此,一年随烟火陨落,再绽出新的一年,也不知如今的这一年,会坠灭在何方永夜。   63. 歧途 前路迷人眼。   年后没几日, 谋逆风波渐平,乱党中仅有曹仁在逃。延王、张家、以及其他党羽皆似拍岸的浪花,最终归于大海或是死在滩头。不论曾如何如何的来势汹涌, 载入史册的, 无非只是几个单薄孤寂的时间、地点。   而宋府这座辉煌的府邸, 亦不过是与京城众多壮丽的府邸一般,继续于岁月中同权力仕途、恩怨情仇一并浮沉。   开年不过三五日, 宋追惗仍旧回到阁中善后、宋知书依然醉生梦死、宋知远还是闭门造车。宋知濯则入了团营做起那小小的武翼郎,不过是看管些供备,再一同操兵演练, 不过因其家世不凡、身手敏捷, 也讨得军中众人喜欢。   一切皆是忙碌匆匆, 唯独明珠,守着金乌长亭,守在这方寸之间“咄咄”地敲着木鱼。   这两日,她倏然勤于礼佛,每日早起送走宋知濯, 便盘在南墙下, 将几本经文反复念来,“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 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几字一“咄”,似乎敲出了个“万物皆空”,然这“空”在西坠的金乌下、见到宋知濯的那一刻,便消得更“空”了,一种捉不见的空——爱。   料峭春寒中蕴着湿滑的空气,每一缕都是他的唇舌,滚烫的掌心所掠过寸寸平洼、高地无一不是故土,他在夕阳下拖着疲累,穿过萦纡幽径,回到将他温柔包裹的、隐秘的归宿。   瑞金脑浮香在玉炉,一并溟濛薄霭,晚风浴雪,罩着溢欢撒汗的屋子。   直到掌灯,宋知濯换了一身衣裳,对墙南瞥,将明珠揽入怀中,“你近日经念得愈发勤快了,是不是我不在家,你闷得慌了?若如此,你可套车带了人上街玩儿去,只一样,千万要带着人。”   靠在他怀内,隔着薄锦丝绒,明珠徐徐摇头,乌发如蓬蒿荡漾,“我也不爱出去乱逛,不是闷的。”   “那是因何?”   片刻沉默后,明珠回首,欲言又止地睇住他,难以开口的话儿最终开口,“我是为太夫人……,”她凝着他的眉眼,看尽他年轻的脸上被风雪所沉淀出的成熟,片刻后,她又将眉展平,“嗨,其实我不该劝你,我又没有受你之苦,又怎懂你之恨呢?算起来,我不过是白念了几本经,空口白牙的就想劝人。罢了,你有你的打算。”   不必说,宋知濯晓得她的心,两个臂膀将她箍紧,随着头顶的银熏球悠然晃荡,声音平缓而温柔,“我晓得你想说什么,不过你在庙里呆得太久了,只知道个‘一心向善’,不知‘人心险恶’。有些仇恨,不是闭门思过就能消得的。人总要为自个儿做的孽付出代价,太夫人如是,小月与她娘如是。我隐忍至今,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亲手讨回这个代价。”   烛火在他脸上跳跃,沉沉浮浮的晦暗中,他埋首在明珠腮边轻吻一下,“你别想这事儿了,闲了就带上青莲去逛一逛,瞧上什么中意的只管买,别想着替我省银子。”   窗外残月上浮,挂到明珠眉梢,是一抹酸涩的笑意,“你别助我,我真花起银子来可不手软,仔细到时候叫你倾家荡产!”   他只是笑,恨不得捧上所有的金银拜伏在她面前,求她另一个畅意舒心的笑,“那我就再多挣些银子,多到数不尽,让你剔金倒银、踏锦跺翠。这都不值什么,重要的是你高兴。”   倘若一个女人的“高兴”简单得能为金银所买,那宋知濯相信自己会将毫不吝啬的倾尽家财。他们相爱,这是他在金樽檀板的浮华红尘中唯一能十分确定的事。   他在她耳边笑出一口气,为她总是如此的“懂事”与“理解”地对待自己,也为自己总是想竭尽所有想讨她欢心的“纯真”。   笑过之后,他将眼投向万丈烛火,里头闪着生机勃勃的什么,小月、张氏算不得什么,只是他在人生棋盘上为夺回尊严绞杀的几枚棋子,他真正想要的,是终于重新堂而皇之地站起来,踏着理想,以爱作支撑,去够得一个男人从出生时就带来的本能欲望——令人臣服的权利。   同样的野心在这夜盛开,一如曲径旁正妍丽的玉兰。玉兰下,小月秉执一盏明黄宫灯,穿庭过径。罩着殷红金压边儿的长锦褙、粉蝶对花月华裙,鬓上对穿珍珠钗,后髻细压百鸟朝凤流苏镀金小凤冠。   金细流苏在暗夜中摇摇欲坠,似一段截不断的时光。她等待多时,终于由这段时光中熬过来。   眼下,转过太湖石,她呼一口气吹灭灯笼,朝门外两个值守的丫鬟颔首笑开后踅进屋内,又得一个小丫鬟上前来问:“小月,这大夜里的,你来做什么?”   “我来替老爷送件东西给太夫人。”小月蜿蜒笑开,寒碜碜地对着明火,背靠冷月。   “这也奇了,”那丫鬟一行领她绕过细廊,一行笑谈,“你是大少爷院儿里的人,怎么来替老爷送东西?况且老爷还在阁中忙公务吧,传话进来说今儿不回来的。”   至棂心月洞门下,小月回首,眉目含情,“正是老爷今儿不在,才叫我送来的。”   那丫鬟顿一瞬,打头进去,掠过侍女图的落台屏,哈腰在榻下同张氏柔声,“夫人,有个丫鬟过来,说是替老爷送东西。”   年气尚在,宋追惗便又扎首进一堆公务中,除夕那夜零星几句真假莫辨的话儿亦如那烟花消散在无尽的功名利禄里,似乎是一场幻梦虚空,一醒来,又是灰的心、冷的墙,而张氏则是困在墙内,找不到出口的囚鸟。   她倦亸地斜一眼,鬓上一只金凤仍布了鲜明的光在她脸上,“叫她进来。”   或许在从前,听见他叫人送来东西,她会难掩小女儿情态,欲说还羞地同旁人有意无意中炫耀“老爷真是,分明在忙事儿,又想起送这些个劳什子儿来做什么”,但时过境迁,一想到她从前沾沾自喜引以为傲的伉俪情深不过是一场藏血雨腥风的骗局时,她只能毫不期待地“叫她进来”。   丫鬟退下,即有小月错步进来,牵裙到她面前,蹲一个万福,“给太夫人请安。”音调高高低扬起,亦如她的头颅与尊严。   案上点一盏轻焰,挑得老高的烛芯寸寸生辉,罩住张氏竭尽全力摆出的高态之姿。闻得小月身上浓烈的苏合香,她又叠了双眉,“你是大少爷院儿里的人,老爷怎么会叫你送东西来,送什么?他在阁中还好吧,可有说明儿能不能得回来?”   “好,”小月嘴角悬着刀锋,绽一缕轻笑,“老爷才升了官儿,自然什么都好,若不好,也就眼下一桩事儿,故而他叫我送了东西来,求太夫人成全。”   言罢,她由殷红玉兰花儿的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精致的青花瓷瓶呈于榻案上。稍后,张氏捡了瓶摩挲于手中,一寸一寸,直到里头的鸩液腐蚀了她的心。   她隐约猜着了,却仍旧问:“这是什么?”   “是药,”小月浅淡地立在轩厅中,如冷月挂在云翳的夜,“鹤顶红,太夫人听说过吗?就是红信石,吃下去,不肖一个时辰,恶心呕吐,窒息而亡。”   张氏将瓶搁回案上,上下将她扫眼一遍,立时讥讽笑开,“是大少爷叫你来的?他想要我的命,做梦!”   下首,小月的裙裾如涟漪荡开,自寻了一个折背椅坐下,眼底兜着一块寒冰,“太夫人多心了,我说了是老爷,或者说,是‘为了老爷’。”在张氏追视而来的目光中,她笑了,“太夫人先别急着叫人赶我,且听我说完。我叫小月,不知荃妈妈有否同您讲过?我娘原是这府里的一个婢女,叫您发配嫁了人,没多久就被折磨致死,您还记得吗?”   回忆的线千传万转,最终落至小月身上,“哦,原来是你这个小贱人,我说呢,年前在大少爷院儿里时,你咬住我不放,敢情是替你娘报仇来了。”   小月凝着她,挂一下弯眉,指尖“咣咣”地摆弄方案上一个蚯蚓走泥纹钧窑盏,“我说了,不是为别人,只为了老爷。”   顿一瞬,她收了玉指掩于袖中,将臂搭在案上,眉目含笑地拈来风月,“太夫人恐怕还不晓得,我是叔叔背着你养大的,也是叔叔将我接进这府中来。小时候,他总是很忙,难得来看我一回,可次次来,次次都带着我喜欢的一些玩意儿,我对他的爱,大概就是被这些玩意儿一件件堆起来的……,”   淡愁笼上眉心,翳着薄薄一层忧思,“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样,你也晓得他这个人,一心只挂着前程仕途,女人对他来讲,不过只是沿路的野草野花,他不会永远停在原地,他会不停地向前走。但他却说要娶我,我信他,就像你从前信他一样。可眼下却犯了难,你不死,他怎么娶我呢?”   “呵…,”张氏由怔忪中拉回神来,奋力地维护从前高高在上的笑,“你想叫我给你让道?你做梦!小贱人,你以为你凭着从你娘身上传下来那点子不自量力,就妄想着取而代之?你也不看看你自个儿是个什么身份,贱婢之女,也不过是个贱婢!”   恶语劣词灌入小月耳中,也不过化为风轻云淡的一个笑,“我说了,不单单是为我,也是为了老爷。延王被囚,你张家满门待斩,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好端端的在这里?是老爷在其中费力斡旋,因为一旦你牵扯其中,就会把他,把整个宋家都牵连进去。老爷说过,今儿圣上虽不追究,却难保他日天子反复无定,你同张家是血亲,同延王关系太近,只要你活着,就是悬在宋府顶上的一把刀,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也是二少爷、你亲儿子以后仕途上的一个污点。”   仿佛惊雷劈开了心窍,张氏骤然想起焰火璀璨、璇玑溢彩的那夜宋追惗口中那些痴言软语,或许是在替这段姻缘唱祝悼词,或者是瞧她“人之将死”,他便“其言也善”,又或者,是口蜜腹剑哄着她甘心赴死,正如从前哄得她那些机关密报一样。   她甚至有些相信,是他故意纵这个小婢女而来,只为替他代口他不能亲自说的话儿,毕竟他惯常会的,就是这借刀杀人。   这一刻,分明有什么将她的心寸土挖走,所剩浩瀚缥缈的空腔,却仍旧维持身份体面,横眉睨着小月,“这是你一腔情愿的说辞,我不信你。”   小月轻拂垂髻,满是个无所谓的笑出声儿,“我晓得您也不愿意信我,但事实摆在眼前,您是官宦小姐,肯定比我更懂这朝堂之事牵一动百的道理。况且,张家满门呐,就因为您的愚蠢送出了性命,您怎么敢保证,不会又因您的愚蠢葬送了老爷、葬送整个宋府?”   她朝上一瞥,案上的烛芯业已烧出长长一截,耷下着,亦如张氏耷拉着的肩与思绪。她心内崩不住的欢欣,正随着满室碎金的流光、在另一位老女人的枯萎中旋舞。   尔后,她牵裙而起,错过宝榻时,再度关照一句,“太夫人,您可想想清楚吧,身上已经背了张家一门孽债,就不要再搭上宋家了,造孽太多,可是要下地狱的。”   说罢,衣裙翻飞而去,留下清檀宝香,烛火万丈。   张氏仍呆滞在原处,出奇地,没有哭。她的眼泪大概是在头三个月业已流尽,只将干涩的眼瞪向前方三尺虚空,虚空处,走来张家列位,将她每一片皮肉拧起来耻笑谩骂,最尾,走来早故的吏部尚书张老爷子,只是不住地轻叹,“我早说,不要你嫁给他,不要你嫁给他……。”   可不?她似乎将身上最后一丝气力俱化为一笑,笑中叹来,由一开始,就犯了蠢。   又一顶金轮,被阴翳所避,在漫长的天,散来闷而沉的半点庸光,罩着庭院雪苔、泪粉渐匀。   下了朝,又在阁中耽误了半天,宋追惗才由阳关落幕十分回府,挥了小厮进得高门,一路杂曲萦廊,才进得书房,便闻听屏后翕响。   他翻开一张冷金帖,喉间滚来玉箫嗓,“小月,出来,裙摆都露在外头了,还藏什么?”   果不然,小月旋裙迎风,高堂阔梦地笑着转出来,蹭过半张椅,吊着他的玄色锦绣的臂膀,轿香软语,“叔叔,你怎么才回来,这才初几呀您就见天不着家。”   他鼻稍微动,轻笑一声,“贼寇可不管你过不过年,这两日延州边境不似太平,辽人牧民屡犯我边境,故而朝中有些忙,怎么,你找我有事儿?”   “有啊,天大的事儿,”小月折颈在他的肩头,隐隐为他总愿意将这些烦忧之事说与自个儿而高兴。绢袖盈香,珍珠耳坠挂在她的笑脸旁,如是水中明月,“下个月是我生辰,您年年都要送我礼物的,今年可别忘了啊。”   浅淡的槐影落在宋追惗脸上,斑斓叠影,衬得一抹笑意晦暗不明,“不会忘。信你找得如何了?”   话锋蓦然由春花秋月转至乱世纷争,小月的脸色也由行楷转为刀锋横立的瘦金,“我每个角落都翻遍了,不知大少爷给藏去了哪里,或者根本就不在府中,我晓得,景王一日没被立为储君,您就一日不放心,要不您再向外头探听探听?”   缄默中,宋追惗细思来,这封信关系了自个儿是生死前程,而自个儿却是宋府的顶梁柱,他那位儿子聪慧如此,必定不会将一个能倾覆宋家的把柄轻易交到外人手中……   顷刻,槐影偏晃,他便得以灵光,或许,这封“信”只是那个有几分聪颖的女人同景王与他开的一个玩笑,是他们过于谨慎,才被这谎言牵绊了二十年。   仿若乍来春风,拂过他的脸,重锁的眉解开,一度解开他多年的心结,“小月,找不着就算了,这几年,辛苦你了。”   “不找了?”小月倾着长长的珍珠耳坠,偏首隔着几寸,些微警惕,“那叔叔上回答应的事儿怎么算?”   “我答应了你什么?”   小月丢了他的臂膀,娇着身子转正了头,唇上似能倒挂梅瓶,“叔叔耍赖!上回分明答应了我要休了太夫人,另聘我为妻的。”   他只摇首叹息,半慈半硬的一双眼睇住她,“你还小呢,若想嫁人,改明儿我设个宴,收你做义女,便有多少官爵子弟等着你挑,难道不比我这糟老头子好?”   “不,我谁都不要,只要叔叔!”   蛮横娇俏的一阵软语里,直把天色下沉,上浮明月。   而张氏院里,吹过的是另一股寒风,拉肉割骨地将她在生与死之间反复横扯。一连几日,左边一望,是了无生息的沉寂、右面一寻,是张家的三千孽业与宋家的安危存亡,还有永无止境的欺骗怀疑。似乎哪一头,都是万丈深渊,熬残灯影,熬碎薄心,她有限的智慧也想不出另一条出路。   直到宋追惗由丫鬟秉灯引来,她方由浑噩中醒来,望向他,不住襟泪涔涔。   才由丫鬟去了斗篷,打棂心门转进里间,宋追惗便看见那样一张脸,在胭脂尘粉中流出千溪万河。他胸口骤然一跳,与仕海风波中所历经的惊心时刻不值一提,却是平缓岁月中再难求的揪心。   心上的落差在他脸上得以弥补,他凝重了眉,愁态似乎能与他淹没在满纸公文中时所媲美,他赶两步上去,握了她的腰将她落于膝上,“这是怎么了?我才几日不回家,你又想起那些伤心事儿了?可吃过晚饭没有?我瞧着自打上年开始,你就一日瘦过一日,这样下去哪成?”   灯花参差,错开了张氏的眉眼。她的眼泪是一种习惯,旧时光里回回有了烦难,就在他面前哭一哭,得他劝一阵、哄一阵什么都能迎刃而解。   可眼下是他亦解不来的一个心结,她必须自己面对、选择,“哭一哭就好了,这还不到七月呢,等到了七月,我还有一场大哭,你这就不耐烦了?”   他一壁环着她的轻腰,由她手里抽了海棠细绣粉绢子,一点点替她搵着眼泪,但搵干一颗,又有一颗。   他不禁细笑了,“你哪里来的这样多眼泪,莫不是把南海的水都装到眼睛里去了?打从年轻时候起就一日要哭个几遭的,刚嫁给我那阵,我在阁中忙公务你要哭,后来又说濯儿不尊不重你,也是哭,再往后有了书儿,又说他尿湿了你的衣裙,也要哭。”   调笑中,她将眼别向榻案的明焰,火光如何轻跳,再点不燃她眼中半点光芒。想起来,她自己也笑,笑从前雀目无知,莺心无恨,斜枕春愁,而如今雁书不到,蝶梦无凭,漫倚高楼①。   旧时光一片一片由她眼底入心,砌成高墙,将她禁锢在不通不明的孤城里头。她眼里又扇下一滴泪,回望宋追惗,像他从前说谎一样,也对他说谎,维护残破的夫妻情深,“老爷真是,又取笑我。我不过是想起亲人伤心,我晓得你也没办法救得了他们,我自己窝着哭一哭还不行?”   她婆娑泪眼骤然嗔出来宋追惗的人间俗念,只觉雾路濛濛中,有炊烟,有暖帐,还有萦在下处的热流与绕在心上细微的痒。这大概亦是一个如他这样“年轻”的男人本能的最低级的欲望——在身下的战场,征服掠夺一个女人的纯真与爱。   他将人拦腰抱起,踅入榻后屏风里的另一个天地,一行一吻,“横竖哭不尽,那就换个地方哭。”   ————————   ①宋 晏几道《诉衷情·凭觞静忆去年秋》,原句:晖脉脉,水悠悠,几多愁。雁书不到,蝶梦无凭,漫倚高楼。   64. 风波 路遇溃兵   密云在长夜散开, 逐渐在中霄呈现一快月玦,环缺的部分,似乎是飞花雨落中谁人之心。更鸣漏永下, 浄泚的湖面被寒风拂起片片涟漪。   于张氏来说, 她垂老的心正彻底在涟漪中一寸寸的死去。就在方才, 在宋追惗怀里闻见若隐若现的苏合香那一刻。   他是从不熏这种香的,而她自己则常用乌合香, 苏合香的味道近几日只在一个低贱如蝼蚁的奴才身上闻见过,却一直映在她脑子里驱散不尽。眼下,这股恼人的香由丈夫身上袭入鼻稍, 与印象中的香味儿重叠, 熏得她头痛欲裂。   “你在想什么?”   倏尔, 宋追惗兜着她肩头的手抖一抖,由帐外孤盏投进的寂静暗黄中豁然一笑,“现在还想哭吗?”   张氏难答,她确实是想哭,却已欲哭无泪, 水分以狂风扫落叶之势在这先前几个月挥发, 独剩下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干瘪身体。或许曾于那夜的烟花下有过涅槃的迹象,最终说来, 又只如一场辉煌的回光返照。   久等不来她的娇或嗔, 宋追惗垂了浓密的睫毛, 在他的脸上拉成一片茂盛的树林。然而只能看到她蓬松的发顶, 其间有几根白发在枯黄帐中极为显眼, 明晃晃地提醒他——这个女人,曾以她简单的愚蠢滋养了他一路加官进爵。   他心内蓦然升起一点什么,丛脞繁织, 理不出缘由,总之是他久违许多许多年的一种酸楚,有些令他鼻塞。好在他正平步青云,业已官居二品,兼任参知政事,以他比同龄人年轻许多的身体来说,大概能熬过一朝宰辅童大人,最终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是想,他埋首在张氏发间轻吻一瞬,瓮声中带着些许志得意满,“改明儿,我去给你请封二品诰命,以后还会有一品诰命,让你再戴冠披帔地接受众人拜礼。再有宫内近日新出有御造的雨花锦,你大约喜欢,我去求得一些来你做衣裳。”   他几乎从来不在甜言蜜语上吝啬,张氏听过近二十年这样的话儿,而他也几乎都做到了,除了“几乎”以外微小的一点真心。然她更膨胀的需求都是建立在这点儿真心上,若无有,一切虚荣浮华皆为泡影。   斗帐之中,她已经不能再作出回应,直到宋追惗要起身撩帐去吹蜡烛,她才轻掣他一把,“别吹灯。”   吹灯后,铺天盖地的黑暗里,似乎总有人、许多人站在灯火璀璨的黄泉彼岸凝望着等待她。而身侧则是永远触碰不到真实的黑暗……   火舌在兽耳铜盆里噗嗤跃起,随后一寸寸的气馁湮灭,直到天光再度亮起,压下它在黑夜里的嚣张。   夜与日没有尽头,掠过轮转岁月已至二月,浅浅余寒春半,雪消蕙草初长①,骨里红梅与苍白玉兰在枝头渐渐枯萎,新一季蔷薇的新叶反徐徐吞没墙头。一树梨白下,有春兰、迎春、三色堇、金盏菊、仙客来、结香、一品红均生嫩苞,等待朔风褪去,暖风拂来。   长亭下正演一出“十八相送”,明珠在早春的锦色中轻风兜挽、轻风兜挽地扯着宋知濯用绸带扎紧的袖边儿,“你今儿可别再大意了,平日间说你你也不听,不过是操练嘛,何苦那么卖命?搞得一身血呼啦嘶的伤,每日替你上药我都上不及。”   早春的风带着寒,宋知濯的衣领上缝了一圈儿紫貂毛,浅色下是深重的幽蓝,剔透如一块蓝宝石。他替她将垂下的碎发捋过,指端带着极缠绵的风,“你心疼了?我晓得了,不过舞枪弄棒的,在所难免嘛,我已经极小心了。外头冷得很,你快进屋去,我这就走了,没事儿的话晌午后我就回来。”   诸粉芳菲,四溢的流香兜着明珠的裙,她仰着小脸儿明目皓齿地一笑,眉黛初翠、绿云新上,“那我等你回来一道吃晚饭,赵妈妈传话儿来说今儿给我留着才掐的春笋。”   相舍后,辞过小春景,转到浮云廊,迎面走过来小月,满脸的春色,连裙上也沾绿带粉,秀色无边。   她指尖捏了张云绡帕,朝宋知濯福身问安,“大少爷早,这么早就要到团营里去?”   “嗳,当不起!”宋知濯虚扶她一把,带着些微惭色,唇间却笑得一丝高不可攀,“小月,我现在姑且称你小月,再过些日子,恐怕就要尊称你一声大夫人了。”   风游长廊,撩动小月障帕垂笑,眼角溢出志得意满,“大少爷说笑了,这还得多亏了大少爷教我的话儿,不然朝堂上的事儿我哪里懂呢?据闻太夫人这些日吃不下睡不好,头发也见白,前两日病过一场,更有末笃之态,即便不喝那药,恐怕亦撑不了多久。”   晨曦照在宋知濯背上,似乎消得一切前仇旧恨,宋知濯的嗓音如刚解冻的溪水,流着颤颤的凉意,“她会的,我们家这位太夫人,最是心痴意软,一脉同根传到老二身上,比她还甚,呵呵…,我在这里,就先提前祝你与我父亲夫妻美满,恩长爱永,白首共进。”   “白首共进”四字,莫如投湖的珠宝砸进小月心里,止不住的泛金流翠。在她认为,宋追惗还那样年轻,只有同样年轻的自己才配与他共约白首,而不是另一个迟暮垂颜年近四十的老女人!   摇首叹笑中,宋知濯错步而过,直到走得远了,才隔着朝雾晨光回瞥一眼小月,只见她轻盈的步伐转过游廊,俨然一只醉春梦蝶,沉在黄粱漩涡,却以为自己跌进的是一个酣甜的未来。   织光浮锦,这厢浮梦那厢醒,跟随小月得意的裙,摆过四回游廊、蔓延花间,即回了自个儿的屋子。进门便朝一只肥厚得望不见眼睛的獢獢犬挥起艳酥小袖,“诛碧、诛碧,来,你饿不饿?别急,等宰杀了肥羊,割了肉喂给你吃……。”   狗的长舌添过她红馥香软的小脸,一人一狗嬉笑妍闹,流丽出“咯咯”不断的尖利笑声。青莲正从门外路过,遥遥地朝屋里探一眼,只觉春寒如昨,恶风漫天。   然而人不关己,关己的“人”只在另一边,她牵裙而出,转到隔壁大院儿,眼光踅入槛窗,恍惚见得明珠在妆案上坐着描眉,手中的蘸了黛粉的笔仿佛是马上□□,凝重地杀入一片盈草浅浅的草原。   青莲荡目一笑,捉了螺纹纱绣裙转进屋内。听见细微声响,明珠执笔回望,立时把一张笑脸瘪得似叠纱皱锦,苦不堪言,“姐姐,你瞧,我怎么在这事儿上就这样笨,你分明教过我的,我怎么老是画不好?”   “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成的,”青莲拖一张折背椅座在她面前,夺了笔蘸了粉,掐了她的下巴,一笔一细地描来,“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的,你急什么?我头先听人进来报我,说是金源寺来了个姑子,在角门上报你师父像是快不行了,我赶着来告诉你,你是什么个意思,要不要去见她一面?”   像是有细针扎一下明珠的心,绵绵的一股疼泛起,她猛地捉了青莲的腕子,“姐姐,烦请你去叫人给我套车,我要去金源寺一趟。”   “晓得了,”青莲揉拍了她的肩,声音沉而暖,拂掉了明珠骤然焦躁的情绪,“我想着她养你一场,你又是个心软的,必定是要去送送的,我已叫那姑子在门外候着了。你莫急,先换了衣裳,我去叫上人套车,再装点子银子,收敛送葬,哪个不要钱?”   两头忙开,只等明珠换上暗红绸面斗篷,鹅黄粉缎掐腰袄、粉白云锦留仙裙,一行人登舆而去,直奔西城门外。   那派下来的小尼姑骤见明珠时,险些不敢认,还是明珠换她一声“清衍小师妹”她才敢叫唤,在车上更是频频拿眼睇她,好半晌才羞垂了灰帽嗫言,“清心小师姐,你现在真是不一样了,再不似从前那般穿丁打补的落魄样儿,像个官宦人家的阔小姐,就跟来咱们庙里拜祭的那些千金小姐也差不多。”   “是吗?”明珠嫣然一笑,只这双亮晶晶的杏眼还似从前,里头似乎永远弯着一泊银辉的湖,不枯不竭,滋养着无穷的生命力,蓬勃出万世不灭的顽强。   笑间,车辙已经压出长长的雪痕,直连到了城外,萧萧的风灌入车内,刮得人脸疼。青莲穿了夹的软缎袄,倒是不惧,连清衍身上也罩了青灰棉袍,独绮帐,因出来得急,只一件单绒粉桃褂,一条碧水裙,冷得直发抖。   说话儿间,明珠将她拥过,困在怀内,掣了斗篷将她罩住,抬眼略带疏离地同清衍说话儿,“小师妹,我师父到底得的什么病?上回我派人送来五十两银子,可有替他请大夫瞧过了?”   那清衍将眼避过,有些窘迫地缩在马车外角,“从秋天起就听她咳嗽,一连没有断过,入了冬,又逐渐咳出些血丝来,年前就起不来床了。您上回派人送银子来我不晓得,大概是送到方丈那里去了,至于请没请大夫,我也不晓得。”   侧上青莲泛起一笑,拉过她搂在绮帐胸前的一只手半捂半拍地讥诮着,“你瞧,你上回那五十两又白打了水漂不是?我看这群姑子就是油锅里的散钱也要捞来花,更别提白花花的银子。咱们这回上去,要请大夫也叫明丰亲自请去。”   因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香客极少,颠簸山路只闻得几缕细碎轻柔的女声,在林叶婆娑间纡迴转绕,仿佛是艳女的发梢,勾得人心内难抑。   猛地,绮帐由明珠怀内挣扎而起,撩了车窗上的棉帘,朝密林间探头探脑地张望一瞬。   “怎么了?”青莲拽了她的袄将她拽回坐上,黛眉微颦,“你这小蹄子,一出趟门儿就跟关了八辈子的小雀鸟似的,野得不似个样儿!”   绮帐同样拧紧了一对稚嫩的眉,面向明珠,“奶奶,我好像听见有动静,别是什么打家劫舍的吧?”   “不是吧…,”明珠亦撩帘子望一眼,叠装山峦遥遥在过目之间,“这条路又不是生路,况且每逢初一十五,这路上往来车马众多,山匪也不会挑这条路上埋伏啊。我在山上这几年,还从未遇见过打家劫舍的呢,你放心,大概是哪户人家才上了香下来。”   一路紧上,总算于日仄西天时赶到金源寺。香客散尽,只余山前梨蕊争白,错开两面巍峨石磴,高门有匾,金漆描了庙宇之名,错落绿檐上罩着漫天的灰烟。浓郁香檀扑入明珠鼻稍,将她再度拉入一个深沉的旧梦。   草木高林的门内,一路厚藓、轻霜、烟火、佛像,俱是一个古老斑驳的故国,仿佛隔着几个时空、几世轮回回首这里,她只觉人世昏沉、一梦难醒。   这厢清衍引着直入庙堂最尾处,见得筚户烂篱,挂残窗、架褛门,明珠记得,这是金源寺堆积杂物的柴房。她推开门,梁上蓬蛛撒网,兜得满头的灰,手在鼻前轻扇两回,方见得土榻上瘫着俱灰袍身体。绮帐抢先上前,由袖里牵了帕子搭在沿上才扶她落座,   她将那枯瘦的身子轻晃一晃,“师父、师父,”见得那人奋力地掀起眼皮,忽觉悲从中来,连嗓子里也带了半梗不梗的闷腔,“师父,我是明珠,我回来瞧瞧你,你觉得怎么样了,可有好些?”   床上蜡黄的脸上仿佛崩出一线生机,干瘪的一只手将她腕子死死抓住,干瞪着眼,哑声呼喊着,“明珠、明珠!你要救我,我不想死,我晓得你现在做了太太奶奶了,你有钱!你去给我请最好的大夫,抓最好的药,人参肉桂都给我抓来!”   明珠被她攥得生疼,却不挣,嘴上一股脑地应承,“好好好,师父你放心,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你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姑子嚷完,仿佛是泄尽了一身的力气,指尖渐松,眼皮半阖,大大的两个眼袋兜着无数的怨恨,“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养得你花儿一样的年纪,转头你做了侯门奶奶,就将我丢在这里不顾了。没良心、真是没良心…,你晓不晓得,打我一病,这方丈说怕我过了病气给人,就将我丢在这里不管了。你也不管我、你竟然自己享福不管我!”   说罢,她挣扎而起,两指在明珠手臂上滑嫩的皮肉狠狠拧一把,疼得明珠拔裙退开,得青莲上前,怒斥来,“呸!什么老东西,我们奶奶来瞧你,你却说这么一筐没良心的话儿!哼,原说要给你请大夫,眼下我看你是罪有应得,神佛开眼要收了你这孽货!”   这一言,划开清衍就要拉着明珠出门去,谁知反被人由外大力踹开,支离倒下的门上,踏进三名胡子拉碴的大汉,手里皆握长刀,打先一个口边两撇斜髯,一说话儿,就滑稽的挑起,“原来你在这儿啊小娘子,分明见你进了这庙里,我们兄弟在外头一阵乱寻,不想你躲到这里来了,得,跟我们走一趟吧。”   “你们是什么人?”青莲前倾半步,抬起一臂软缎袖,将明珠面目尽掩其中,“不管你们是哪个山上的,我劝你们速速放我们走,否则追究下来……。”   尾后的话儿被明珠暗掣入袖间,她拂开青莲,将绮帐手上挂的灰缎包袱夺过,捧给三名男子,“大哥,不管你们是哪里来的,无非就是为财,我手里多的没有,这里头还有三百两,你们先拿去,请不要伤害我们主仆,若嫌不够,”她一把拉过早已泪涔涔的绮帐,扬起小脸儿陪笑,“可以让我这丫鬟回家报信,我们其他人压在你这里,我家也算京城商贾大户,我爹疼我,不管你要千金万金,他一定给你送来。”   “哦?”匪首笑着回首,与旁边二人叹来,“想不到还劫了个千金小姐?”后又垂眸明珠,咋舌称赞,“你这小娘子倒像是见过大风浪的,不像外头那些姑子,只晓得哭,得了,放不放的还要问过我们大哥,先跟我们走一趟吧。”   几人笑得抖肩,振着刀尖上粼粼寒光,明珠晃眼一撇,即瞥见刀柄上一个极为微小的“曹”字。再抬眉时,她更加笑得小心,掣了青莲以示警醒。   临出门时,另一男子提刀发问,“三哥,床上那个老尼姑怎么办?”   明珠的心登时提起,只听为首那人冷回,“杀了。”错光之间,那男子提刀入内、刀锋直入,听得“噗嗤”一声,血光立时浸湿了明珠的眼。   前立那人睨她一眼,“小娘子,你怕了?”   似乎有什么在明珠心内铮铮断开,是一根前缘之弦,终于被斩在刀尖之下。可她没有多余的时间怅然回首,只强定着心神,“怕、自然是怕的,但我们主仆几人在这里还得想法子从大哥手上捡出命来,没时间怕。”   “有意思,说说,你想怎么捡一条小命?”   “我说了呀,”她梗着声儿,目无交睫地将他望住,“你放我的丫鬟回家报信儿,让我爹带着银子来取我。”不等他笑,她抢先泛了泪花的笑来,“是我唐突了。想来大哥不放心,怕我家里去报官。但我又想,大哥们出门在外,不管求什么,一定不愿惹麻烦,我也不愿惹麻烦,你放心,我在你们手里,我爹万万不敢去报官。况且你们能抓了庙里这么多姑子,必是人手不少,这么多人舍命来干这个营生,无非就是要安家吃饭。我手里这三百两自然是不够的,不如搏一搏,成事拿得千金,各自离了京城去过日子,若不成,横竖也是刀尖舔血的过日子,早晚都是要死的,怕什么?”   一听这“死”字,青莲慌忙扯她的袖口,却被她抽出,仍旧扬着脸将斜髯的男子瞧着,“大哥,我父亲自小走南闯北的做生意,也遇着过不少你们这些五湖四海的兄弟,大家彼此向来只是求个和气生财。若他老人家今日落出个弃女报官的名声传出去,以后水路山路,岂不是招得你们道上的人赶尽杀绝?”   那男子沉吟半晌,拿不定主意,幸得他身旁一人握刀拱手,“三哥,她说得有理,咱们来京这样久,早就是那釜底游鱼,大哥也不过是领着咱们负隅顽抗,况且他向来是个左顾三右顾四的。不如咱们自个儿堵过这一把,拿了钱,各自逃出去过日子,若输了,无非是项上人头,咱们来京时不就是这样的心吗?也总好过在这里兜头鼠窜的强。”   半晌,这“三哥”才将刀尖横起,却是指向青灰棉袍的清衍,“让她去,我们要黄金五万两,少一个字儿,就叫你爹直接来收尸!”   清衍倏得赦令,兜了袍子便朝后门跑去。剩下一行,仍旧跟着三人去到一间广屋,屋内俱是梨花带雨的比丘尼,一个个缩肩抗背蹲在地上,由十来个束袖扎纨的男子横刀把守,而门边,蹲的是明丰,两眼打明珠入门时便盯起,瞧着她没磕皮破肉的才略松一口气。   最上墙面大大的“佛”字下,是一对折背椅,坐一个横眉吊目的威严男子,鬓角与胡碴连成一片大势已去后的沙尘、眼底隐约兜着天崩地裂后的苦海。明珠一瞥他,即料定这位就是满京搜寻的曹仁曹将军。   她记得这些时日,宋知濯屡次提起,正因延王叛乱、曹仁在逃,军中多加了几场操练。而官兵四查门户、奔走追拿,不想他竟带着这二十来个残兵溃将躲到这里来了。   几人被指到人堆里蹲下后,那“三哥”上前,附耳与曹仁说了什么,横见曹仁本不轻松的神色更如大厦倾颓,举袖间拍案怒震,“糊涂!”   拳上的力颠得案上木盘内几个盏“叮咣”乱响,惊得满室尼姑频频垂首,生怕被他扫眼一瞧,便要落得个一命呜呼的下场。   亦惊得“三哥”单膝落地,抱拳上禀,“大哥,我晓得这是铤而走险,可咱们来时五万人,多数已被发配寿州,就剩得咱们这二十几个兄弟。他们出来时,都是奔着锦绣前程来的,眼下家破人亡不说,自己的性命也难保,还不如挣这一把,挣得钱咱们捏着手上这些人质杀出关口各奔东西,挣不得,咱们兄弟就死在一处!”   缄默中,只闻得众尼姑隐隐啜泣之声,抽搭出一片多厄多悲的愁云。   须臾,曹云立目远远朝明珠看一眼,“你,上来。”   ————————   ①宋 晏几道《临江仙·浅浅余寒春半》   65. 生死 心惊胆战,迎难不怯   西垂的金轮底下, 是熙攘人群及四方摊贩吆喝,喧嚣中一辆摇曳绢丝灯的马车平缓驶来,咯吱咯吱的车轮响起一段心绪难平。   大清早, 楚含丹带着人回了趟娘家, 因楚家一应家产被抄, 日子大不如前,她便将用不上的软缎、钗环、冠头、珠玉玲翠打点了许多, 又翻了宋知书的箱子拿了几千银票一并送到府上。   除落得几句好以外,更多是听得楚大人与楚夫人催促慨叹一阵,无非是“该早点生个孩子, 在宋府也能永远立足”、“家中如此艰难, 还得靠你生下的孩子提携”之类的话儿。   如是繁语脞言听得她心闷, 巴不得早些回去,可这一出门,却又觉似落了梗的蓬蒿,一点自由却无依无靠,投尽缥缈人世, 任凭沉浮, 反正横竖是不大高兴。   由夜合搀下车时,她仍旧挂着一张愁云惨淡的脸, 直到见对面远处残阳街巷中跑来一个小小比丘尼, 那神色才现了变化。   先是拈着肉桂色的绢帕在唇边一蘸, 再避过角门看守的小厮与夜合低语, “那尼姑像是来找大奶奶的, 你去叫她过来,问问什么事儿,悄悄的, 别惊动人。”   待夜合前去,她又扶鬓从台阶上踅下来,想起来回问看门的小厮,“大少爷回来了吗?”   那二人均摇首禀答,“还未归。”   她心事沉沉地避走到门外仄巷,远瞧着夜合拉了那姑子来,“小姐,她嘴里颠三倒四的说不清楚,倒像是什么天大的急事儿。”   高墙下,楚含丹瞧这姑子年纪不大,想必是遇着什么事儿惊着了,垫着帕子去握她的手,放了音转了调,只佯作一个平易近人的态度,“你别怕,我是宋府的二奶奶,同你们明珠大奶奶是妯娌,你有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去同你们大奶奶说。”   两句话唤得清衍回了神儿,雨霪菲菲的泪连坠而下,哭哭啼啼地总算将事儿说了个完全。   起先听得楚含丹惊心动魄,她闺阁里呆了这些年,由一座深门转入另一座重院,这样刀光剑影的事儿只在父亲嘴里听说过,难免胆颤。可下一刻,惊跳的心沉下去,沉入不见天日的海底,上浮出心上的油尘。   她温柔一笑,执起小尼姑的手交给夜合,“这事儿我知道了,我这就进去告诉家里的长辈,你放心,我家自会带兵去剿匪。眼下你也没个地方去。夜合,你将她交给小厮,让人带她去客栈暂住几日,待事情平定了再送她回庙里去。”   夜合领命而去,同还未卸车的小厮嘱咐几句,并将清衍送上了马车,这才踅回来,跟了楚含丹进府。待绕过叠嶂重峦的各色太湖石,于岔口上拐至一片金盏菊拥道时,她快赶两步,重眉轻问,“小姐,咱们不是该去老爷书房告诉老爷去?这时辰,想必他老人家已经回来了吧。”   靠着一片金粉灿灿,楚含丹含笑回首,障帕淡笑,露出一双冷凛凛的眼,“这正是天赐良机呢,难得老天开眼成全我与知濯。你想啊,那群劫匪白等个几日仍不见有人送银子上山,还不动个大肝火?大奶奶还回得来?只要她不得回来就成,至于是死是活,全靠她的命吧。”   那一双柳叶眉仿佛似高架在项上的弯刀,刀下的眼睛盛着一场风花雪月的梦境。夜合又叹又恼,翻了眼瞧她,“你以为大少爷会坐视不理?等他晚些时回来不见大奶奶,指不定急成什么样儿呢。”   她亦不大在意夜合的话儿,满脑子里只想着没了明珠,她和宋知濯好再复旧情,甜梦飞过裙角,旋身向前,兀自扎进一个一厢情愿的幻境中,“京城这样大,等他找到金源寺去,也不知是三日还是五日了,大奶奶还活没活着也难说得很呢。你只让人将那小尼姑给我看好了,别让她偷么溜出来报信儿就是。”   身段婀娜地走进一片金色中,金的光、金的菊,爬上她新作的泥金裙,周遭啼莺舞燕,绿丛榆烟,拥着这样一位盛世绝色。夜合在后翻眼瞧着,只看她若神女心痴、醉娥无凭。   天边金云叠霞,将整个府邸半隐半藏,西山璀璨中隐藏着一颗蚌珠,正伏在四面危机中。   那曹云唤得明珠上前来后,架高双眉将她细细瞧着,还未及开口,便闻听两扇棂心门吱呀推开又吱呀阖拢。原是两名跨刀男子抬一髹黑酸木枝大箱上前。   箱子揭开,见里头放着一尊弥勒渡金佛像,通身约莫一尺高,又并列排着一些二十两的银锭子,总数不过千两。一并还有些缎匹、银票、翡翠念珠等,总价不过一万两。   一名男子跪下抱禀,“大哥,在这老尼姑库里总共就搜出这些。”   曹仁左横一眼,最首盘坐着的方丈师太正在闭目吟诵,似乎有感,忙将两眼睁开,匍跪上前,“壮士、壮士,这已是我全部家当了,真是再拿不出别的了,我这庙里又要塑象又要养这些人,开销着实大得很!这些壮士全部拿去,我一个字儿也不敢留,只求壮士绕过贫尼一命!”   满室断续抽咽中,曹仁警惕回眼,仍望向明珠,两道眉如长剑横立,“你说你家里是京城的大商贾,姓什么,说来我听听?”   明珠心内鹘突,眼神却不避,随口诌来,“姓王,家中做的是那缎匹生意。”   那曹仁本就不是京中人士,常年又镇守延州,除了晓得京中为官之人外,还真是个两眼摸黑。望眼前这小女子言谈镇定,也不像是说谎,便咧嘴一笑,“好,既然我兄弟答应了你,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到明日,你家拿得出银子倒罢,若拿不出,谁也活不了。”   一侧立着的“三哥”抱拳而上,“大哥,那这些尼姑怎么办?我看不如杀了,哭哭啼啼的吵得人心烦!”   这行人原就是常年战场厮杀、马上饮血的狂徒,因自小没读过多少书,这才投军到营,如今沦落至此,更是将道义圣学一概不顾。   更有那立在门下之人上前,满脸淫/邪,“大哥,既然要杀,不如先赏给兄弟们乐上一乐,兄弟们常年喝风饮沙的,难得有机会到那温柔乡里滚一滚,眼下逃出命便罢,若逃不出,也叫大家伙儿尝了这女人的滋味儿再死嘛,我们也不挑,尼姑也将就!”   言毕,引得周遭男子纷纷提刀唱合,嘈杂笑语莫似十方兽嗥,几十双眼更如夜林里的狼贪虎视。众人翘首以盼,只等曹仁发话儿。   他含笑扫一眼众人,拿指头点点明珠,“不许动她,其他的,随弟兄们去。”   那行狂徒虽口中说不挑,然得了曹仁的话,皆向尾处挽髻攒簪的青莲绮帐二人蹒去,几只大手一提,轻易就将二人提起来。青莲还算稳事,只是破口大骂,绮帐却早已筛糠似的抖着身子,滗出许多眼泪。   见状,明珠拔下鬓上一只白玉头细金簪扑将过去,直往那几只手臂上戳,“撒手、别碰她们!滚开、去你娘的王八羔子,你们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都给姑奶奶滚!”   其中一人吃痛生怒,提刀在她身上一划,起先还不觉得怎样,待她拉过青莲绮帐二人护在身后时,才发现腕上有股温热,垂眸一看,由她指尖啪嗒啪嗒坠在地上几朵殷红的石榴花儿。循上再望,小臂上已被划出一条条狭长的口子。   惊得青莲忙捧着她的臂,却被明珠拂开,扭身朝曹仁跨近几步,脸上反而镇静,“你要想拿到银子,就别动我的丫鬟,我家里拿钱来赎我们,就要见着我们全须全引儿的活着。”   曹仁凝她一瞬,咋舌一笑,“你这小丫头,倒是胆大心细,血流得这样都不怕?难不成不疼?她们不过是奴才嘛,没了叫你爹再给你买两个就成,何必为了她们反叫自个儿受伤?”   血浸湿了半截衣袖,疼得明珠额上薄汗粼粼,但她想起宋知濯、想起拥着他二人的宝榻朱帐,随后想着的,便是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许这是天生就具备的一种神秘气质,每逢绝境便托起她在风暴中同危难抵抗。她用干净的袖搵一把汗,还是沾得小脸上斑驳的痕迹,如同血蜮中掬出的一朵花儿。   两手兜起一片裙走到“三哥”跟前儿,目无交睫地仰头将他望住,“三哥,借借您的刀。”   那“三哥”一怔,方明白她的用意,横刀替她割下一片裙来。又见她递到青莲面前,青莲便接了绸子替她裹上汩汩冒血的手臂。待扎好,她才重回到曹仁面前,“大哥,她们虽然是丫鬟,但佛祖说‘众生平等’,我是人命,她们亦是人命,就好比您同您的兄弟们,困难之时不也是不舍不离的?”   得了曹仁一笑,又得“三哥”提刀向尼姑们一扫,“瞧瞧瞧瞧,都是姑娘家,怎么你们就这样笨嘴拙腮的?”言毕手上刀尖一挥,众男子上前,连拖带拽地就拔出几个较年轻美貌的姑子。   其中一个大哭大嚷,死活不依,连滚带爬地匍到曹仁脚下,泪洒遍地,抖肩哆眉地扒着曹仁衣摆瞪明珠一眼,“大哥、大哥饶了我,我有事儿跟您说。您别听她的,她是哄你们的,她不是什么生意人家的姑娘,原是宋家大少爷宋知濯的夫人!”   骤然,曹仁架起高眉,捉了她青灰的襟口,“宋家大少爷是谁?哪个宋家?”   “就、就是城东宋国公家,她是国公老爷宋追惗的大儿媳妇儿,他公公现已官居二品,一朝重辅,大哥你上了她的当了!只怕人去报信儿,抬来的不是银子黄金,是几千兵马啊!大哥们还是快杀了这女子趁天色正暗快跑吧,若等官兵上山来就晚了!”   那姑子抬脸起来,正是上回到国公府打秋风的清念,气得明珠咬牙跺脚,还不及破口大骂,曹仁的刀锋已经架上了脖颈,“我说呢,寻常人家的姑娘哪有这种胆识,原来是宋家的儿媳妇,我与宋追惗有不共戴天之仇,杀了你,正好与我死去的众多兄弟报仇。”   “你别杀我!”明珠将眼一横,破釜沉舟地与他对望,“我晓得你是曹仁曹将军,原是进京助延王篡位,败了势正被朝廷缉拿才躲到这里的。你千万别杀我,我对你有用!你们虽出了城,但前头有重兵拦了关卡,我夫君有通关的腰牌,你挟制我去换来,一出了关,天高海阔任君飞,岂不是比十万黄金还要划算?”   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只是将冰冷的刀锋又横近一寸,吓得远处明丰背上抗刀拔地而起,“别杀她!”   一同伴随的还有明珠胆碎音利的哭腔,“三哥、三哥!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三哥”听得心惊,恍惚是闻得家中娇滴滴的小妻子在唤,忙跨前一步抓了曹仁的腕子,“大哥,且慢。”咳了两声儿反问明珠,“你不过是宋府的儿媳妇,向来听闻这位宋大人刚正不阿,难不成会为你放我们兄弟通关?”   堂中青莲被人反手桎梏,挣了两下无用,挺得腰肢瞪过来,“我们奶奶是少爷的心头肉,即便老爷不答应,少爷手中自有腰牌,一定会给了你们赎奶奶回家!”   闻听此言,曹仁将刀锋撤开,仍旧坐回倚上去,缄默少顷,踢脚往清念肩头踹去,“我在边关风吹日晒这些年,最瞧不上你们这等佛口蛇心的虚伪做派!来人,拖下去,想怎么着怎么着。”   随即此起彼伏的滔天哭喊,众男子一人提得一个年轻比丘尼退出禅房,至于往何处去就不得而知了。只把明珠吓得同青莲几人缩到一处,又听曹仁冷言笑问,“你不是说‘众生平等’?怎么独救你的丫鬟却不替她们求求情?”   明珠抱膝缩在青莲身边,听着外头熙熙攘攘的哭叫之声,惊飞山林里一片鸟群,心惊胆战之余,只把挂泪的桃腮对向“佛”字下,“我自身都难保了,今日已求太多,再得寸进尺,只怕有些不知好歹了,倒惹得将军不高兴。再说我与她们……原本就无瓜无葛的……,况且,又不是我求了,你就能放的。”   “呵…,”曹仁闻之一笑,“你这小妮子,倒是颇有些自知之明,成,我就同你耗一耗,等你那宋家大少爷来。”   天色下沉,整片山林伴着风与玉笛声声的哭泣,彻底归顺于永寂的黑暗。   于明珠来说,这一天像是惊心动魄的百年,她见过残酷的死与温热的血、以及冰凛的刀,这些同她以往渡过的苦厄不同,没有多余的罅隙给她思考谋算,她只得抖着身子周旋其中,将希望全系在宋知濯身上,等他如神兵天降,将她从锋利的刀尖上拔起。   寒风吹至另一面,八个哒哒的马蹄踏过早落的樱花,惊带起一场曼妙奇异的春雨。   二人打马而下,明安牵过两匹马交到迎上来的小厮手中,拧过一个髹红拓牡丹楠木食盒交到宋知濯手中,并附笑,“少爷,承王府中厨子做的这道紫苏膏比咱们府上做得好,想必大奶奶一定喜欢吃的。”   风撩了蓝袍、卷了发梢,亦袭起宋知濯一抹温情的笑,这是只有在提及明珠时才有的独特笑意,不带恩怨名利,唯有浅浅的缱绻,“你这是废话,若不好,我带回来做什么?”   他自折门而入,绕过八面长廊,穿堂拐道,一进院儿,瞧见满室春灯照晚,还未见人,先笑起来,一行绕进一行嚷开,“小尼姑、小尼姑,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嚷了半天不闻人应,进得屋内,空空帐矣,冷炉凉香,唯有炭盆中燃着熊熊火舌。他四下唤一声,皆不见人,遂举一个冰裂定窑瓶砸得“咣当”一声。   不时便有小丫鬟踅裙进来,抖着身子跪伏在地,“少爷息怒,少爷可是要什么?”   “大奶奶呢?”   “大奶奶?我、我不晓得,上灯时就没见着大奶奶,估摸着是到二奶奶那边儿去找她说话儿去了吧。”   只这两句,便有丫鬟们都进了来跪住,宋知濯望着十来个丫鬟,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大奶奶太纵得你们了,纵得你们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主子的动向都不晓得,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真正是难得见他发一次火,众人皆抖着肩伏跪在地,不敢言语,倒是小月稳重一些,提裙起来,“我仿佛听得早上青莲说是要出门,倒没说要往哪里去,像是叫明丰套的车,一下午没见回来,别是上街买什么东西去了?”   宋知濯拔座而起,甩袖而去,“小月,你叫几个婆子来,先提几人打二十板子,等好了能伺候了,再将剩余的打了。”   那边乱哭一阵,声音直将他送往另一院,只见宋知书在长亭内临水听音,不知又是哪里请来一个拂筝的女子,二人正在对饮,明灯渡影,娇香沉醉。   远远眯眼瞧见他,宋知书搁杯起来,趔趄着身子朝他拱手,不正不端地笑,“哟,大哥来了,来同兄弟对酌一杯?正是人少寡淡无趣呢。”   还未回他,即见阶上屋内甩裙迎腰地走出楚含丹,立在门上瞧着他柔目盈笑,“大少爷来了,大晚上的是有什么事儿吗?”   宋知濯避目侧眼,只望向宋知书,“你大嫂来过没有?”   “大嫂?”宋知书歪回座上,支膝朝亭外长廊斜上眼,嘴角一缕讥诮笑意不知是对哪一个,“大哥找媳妇儿怎么找到我院儿里来了?别处找找去吧,我这里可没有。”   廊上之人乜他一眼,继而转笑,“没瞧见大奶奶,我今儿回了趟娘家,一整日都没见着她呢,大少爷去问问丫鬟们吧。”   这就奇了,明珠向来不爱同人往来,也就同青莲绮帐两人走得近些,总不能是往老爷夫人院儿里去的。思及此,宋知濯忙回去传来明安。   明安回去不见明丰,再听他一言,立时警心,“少爷,别是被绑了吧?就是出去逛这个时辰也该回来了。也不对,就是被绑了,也该来个勒索的信儿才是啊。”   宋知濯身上幽蓝袍子还未换,被烛火映出幽幽明明流淌的光,正似他的心,泛起隐隐不安,“你去,叫今儿门上当值的人来问话儿,再叫几个人出去将咱们家常去的那些铺子都打听打听,问问奶奶今儿可去过没有,几时去的、同什么人、又是几时走的,务必问清楚。”   如此折腾一个时辰,出去打听之人回来,店家都说没见过奶奶,门上之人又说瞧见奶奶出门,带着两个丫鬟同明丰,还有一个小姑子。   宋知濯眼内一铮,吩咐明安套马,带了几个人就要出门往金源寺去。不想院门处撞上夜合,提着盏灯笼颇为鬼祟,四下一瞧,忙掣了他的袖口,“大少爷,我是背着我们奶奶出来的,您可千万别同她说是我同你讲的!下午门上来了个小尼姑,说是她们庙里来了跨刀的一窝山匪,连大奶奶一同劫了去。您带这点子人哪里够?还是去报官带了官兵一道去吧。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啊。”   说罢她忙辞进黑暗中去,宋知濯反倒冷静下来,细思一番,天子脚下,甚少山匪,年节前不曾听闻,怎么反倒过了年倒倾巢出来打家劫舍?   旋即硬了嗓子,“明安,套马,同我回营一趟!”   黑沉沉里打马飞蹄,直奔团营处中侍郎黄明苑大人的值守营。进得屋内,黄大人已旋出案迎上来,“这么晚了,你如何又回来了?”   这位身健体壮的黄大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家中是五品官位,因早年读过几本书,学问不大好,便弃文从武。向来敬宋知濯饱读诗书,是军中难得的相才,又忌他家世,对他一直是礼上有加。   一篾歪烛下,宋知濯捉过他的手腕,“事发突然,我也就不讲虚礼了,你快召集二百兵马,同我一同前往城西金源寺,曹仁恐怕正藏身此处!”   “什么?!”黄明苑是直性子,张口就问,“你如何得知?此等朝廷重犯,怎的不报告上峰?”   “若报了上峰,你我之功岂不是被人分一半去?”宋知濯沉下眼,耐着性子同他说道理,“眼下正是你我立功之时,若能生擒曹仁,加官进爵自不必说。况且,我夫人在他们手上,若我上报,他们立功心切,难免不顾我夫人性命只知强攻,我信得过你,你召了兵马与我同去,请务必要听我调遣,保我夫人性命!”   那黄明苑沉吟一瞬,抽了军牌召得二百精兵,个个燃火执焰、穿盔戴甲,跨了战马以他二人为首,一路长夜奔袭金源寺。   66. 营救 逃出升天   难测的夜色下, 是一队骑行的人马,冒着初春的凝露萦纡直上,直将火把列成一条来势汹汹的火龙, 朝半山的佛塔吞并。   周遭是林间罅漏而来的风, 在耳边如长蛇吐信错路而去, 沙沙的叶响抖起宋知濯的心,更被马背颠簸得忐忑难安。一路上, 他心里闪过明珠几十种死法,在刀尖下、在火海中……   但下一瞬,眼底又兜现她明艳艳的笑靥, 于灯火通明处、立佛光宝相前, 他在心底无数次同她喊, “你一定要活着,不论他们要什么,都给他们,我只要你活着!”   他踢了马腹上前,与黄明苑并列一处, “黄兄, 你派一个人快马加鞭回营,让他们加固城西关卡, 一路埋伏十里之远, 要弓箭手!”   半片火光中, 已见得他眼中血丝满布, 黄明苑只得传令下去, 挥一人回营,再扭头来,有些欲言又止, “知濯兄弟,我晓得你担心夫人安危,可我不得不先同你讲一声儿,对朝廷来说,一个小小女子算不得什么,他们要的是乱党。若你顾此失彼让曹仁钻了空子逃了出去,届时圣上怪罪下来,你我都得下牢狱。”   “我晓得。”宋知濯拉绳驻马,硬掌往他肩头一拍,旋即扭头吩咐,“一半人马埋伏在此,一半人马随我上去,动静要小,不得惊了乱党!”   后头列队分散,只余百来人一同随上,远远地瞧见山门,宋知濯吩咐众人灭了火把伏在草垛林间,自个儿下了马徒步而上与两名把守的男子交涉,不知嘀咕些什么,后被二人驾刀押进。   待被推进禅房时,他已难顾曹仁,先在人群中寻明珠,见得她正与两个丫鬟缩在墙角,这一路横跳之心才骤然落停。倒不像是明珠得救,反似他在汹涌浪潮中寻得了他的浮木,一切生与死的想象,似乎都系在她的指尖与发梢。   而她现在仍然好端端地在那里,除了染血的衣裙。望她衣衫褴褛,蓬发诟面,他又猝然心揪一把,但声音无摇无荡,平稳地仿佛他平日里普通的一次归家,“小尼姑,别怕,我来了。”   才一见他独身一人,两手空空无刀无剑,明珠先是慌了神,陡然又听他这一句,心顿时安厝下来,泪眼汪汪地将他远远凝住,“你怎么才来呀?我饿得很……。”   那眼里浮着泪花儿,将下不下,望得宋知濯涌起一股无名辛酸,半悔半恨,悔恨皆是怪自个儿没有好好护着她,叫她在这里吃这些苦头!   桌案上有一只残烛半明,笼着曹仁阴沉的眼,他握了硬拳拍到案上,惊得满室浮尘,亦惊醒两只醉梦鸳鸯,“你就是宋知濯?带了多少兵马?小子,不必同我遮遮掩掩,我量你一人也不敢前来。”   满室尼姑只将宋知濯视为天兵神将一般,皆拿眼偷偷将他望住。他却目若无尘,上前两步恭敬地朝曹仁抱拳,“曹将军镇守延州数十载,惯得‘怒沙将军’之威名,知濯自然不敢一人前来,带足了二百兵马,就埋伏在山下。但将军押着我妻,我不敢妄动,我想将军无非是要出关的牌子,我欲给将军换我妻一命,又怕圣上怪罪,故而带他们来不过是个幌子,法不责众,也不至于改明儿圣上知晓了掉脑袋。”   曹仁架高了眉望他,随颤颤的烛火哼哼笑开,“你倒是有勇有谋,不过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太过于儿女情长了些。若是不顾你妻子性命直接带人杀进来,明儿领功受奖、升官加爵岂不是好?”   眼中射出的一只飞箭被宋知濯的笑脸软截下,仍旧是恭敬从容,皓齿交错,“知濯不敢,将军能从十万禁军手里突杀出来,岂会怕我这区区二百兵卒?”远远地,他朝明珠回眸一眼,立时又迎回去,“况且,我不敢拿我妻子的性命做赌,刀剑无眼,若真打起来伤了她,再大的官儿于我都无用。将军,我这里奉上腰牌,将军可于后山撤出,只求您出了关就能将我妻子放了。”   说罢,果真掏出一枚鎏金拓字的牌子奉于案上,回首即得曹仁一抹冷笑,“你夫妻二人倒是般配,一个儿赛一个儿的能说。我姑且信你一回,但你仔细些,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就先替这小娘子收尸,横竖我等已是穷途末路,不过是赌一把!”   “不敢不敢!”宋知濯哈腰颔首,半抬了眸,残烛在他眼中沉寂如幽冥之火,“我妻胆小,硬撑了这一日,恐怕早吓得魂飞魄散了,求将军容我过去与她说几句话儿,好叫她安心。”   曹仁一挥袖,两方架刀的人皆转了刀尖,宋知濯跨到墙角,捉了明珠沾血挂污的手捧在掌心,干涩的声音四方皆能听得,“别怕,你随将军走一趟,出了关我就来接你回家,不过两三日,千万莫哭,若哭肿了眼睛,到时候可瞧不着我了。”   因这轻言软语、夫妻情深,便引得众人纷纷错目避开。四手相握中,明珠摸见一个小小的什么,心内一惊,立时折入袖内,面上却作泪珠连滚,哀哀切切地点头,“你接我时,可一定要带着吃的,我饿得不行了,可撑不到家。”   顷刻间两人上前,刀架了宋知濯出去。他下了半截山道跨上马,朝漆黑的密林里吹哨一声,唤出众人,“下山、出关等着。”   黄明苑跨马追上,双目生疑,“知濯兄弟,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这样走了,那乱党呢?未必是招呼我们白跑一趟?”   顷刻又亮起火光万丈,宋知濯侧首一笑,明黄的火光将他照得高深难测。他在兵马之首,头一回享受到战场上厮杀的快感,这种快感同家宅内的尔虞交诈不同,更多与明珠在账内的云雨之欢相似,是一种直白的源于野兽本能角逐的畅意。   幽蓝的天、密林里迷雾朦胧的色彩、以及他身上暗蓝的袍仿佛将他吞噬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他只哼笑一声儿,“不让你白跑,更不会让你白白送命,定然让你此回连升。明苑兄,曹仁常年在边关厮杀,我等不过是京中闲兵,硬打是打不过他的。我让你带上这二百人,不过是想让他们同咱俩一道得以封赏,他们自然心存感激,以后保管他们顺服于你,你手上亦算有了些亲兵不是?”   “我?”黄明苑踢了马腹追他三寸,一双眼半寐半惑,“难道不是咱们?”   “你我之间倒不必分这么清楚,有你信我就得了。”   这厢打马扬鞭一路西进,未天亮便出得了关。那厢曹仁一伙杀了几个只知嚎哭的尼姑以作警示,便押了明珠四人一路夜奔,往后山而下,全干凭两条腿。除了明丰外,另三人俱是软娇娇的小女子,明珠更是拖着伤体一路硬挺。   抬眉一望,已是朝暾耀明,皋林生烟,几只雀鸟在林间呜啼,直叫得人肝肠寸断,像是为死去的几名姑子扶桑哭灵,哑一声利一声,催得明珠晃眼想起满地殷血、尸横遍野。   她自然是怕,却想着宋知濯在前头等她,攒袖揩一把汗,继续奋力前行。青莲与绮帐一齐上前搀她,替她拢过蓬发,“奶奶,可还疼不疼?”   斑驳的光撒得林间一地碎银,明珠望密叶上望去,隐约可见一个夺目的太阳。她眯眼一笑,白皙的小脸上横脞着血迹,“疼久了像是习惯了,倒不觉得疼了,不过是有些麻,其他倒好,就是饿得很。”   只瞧那“三哥”像是好说话儿些,绮帐便也学了明珠,鼓了胆子在后头叫他一声儿,“三哥、三哥,我们饿得走不动了,可有什么吃的没有?”   那“三哥”唇上斜髯一挑,满目嘲讽,“我们还饿呢,再挺挺,等过了关,打两只兔子烤了吃。”   “啊?不是说到了关就放了我们吗?”   “做你娘的梦!”那三哥提了刀唬她一阵,“你们家那大少爷还不知在关卡处埋伏了多少兵马,当堂放了你们,恐怕他背后就朝我们放冷箭,走出十里地再说!别在这儿给我得寸进尺的!”   她抖了肩绸退到明珠身后,明珠反将她手握住,倒似安慰她别怕。   至日上中天,一行总算到了关卡处,一群男子不知从哪里换了一身装束,悉数扮成个管家仆从的模样,唯独曹仁扮成个老爷,退后一把揽过明珠的腰兜在怀内,附耳亲密警告,“别乱说话儿。”   灼热的气喷在明珠颈上,引得她顿生恶感,微微偏了头。只见“三哥”在前头同把关的总兵嘀咕些什么,由怀内掏出腰牌与他看过,那总兵便挥手任他们过去。   再走出二里,日已颓仄,明珠失了血,又早已饥肠辘辘,直饿得两眼昏花,一个不防,便翻了眼皮朝树下载去,连吁着气儿,“我真是走不动了,我太饿了,要不行你们谁背我,不然就在这里宰了我,反正我死活不走了!”   她是极少使这种小性子的,靠在树下蓬头垢面,苦瘪着个脸,像是受了几辈子的窝囊气,索性要生要死凭天去,活似一只撞晕了头的兔子。惊得青莲忙掣她袖,拿眼瞪她,低语相劝,“再走几里地就成了,熬了一天一夜,怎么临了却熬不住了?听我的,快起来,我们搀着你。”   明珠死活不挪动一下,引得前后的男子皆咋舌捧肚,“三哥”尤甚,朝曹仁一望,“大哥,横竖已经出关了,这小娘子也还在我们手里,倒不俱什么。兄弟们已经饿了两日了,不如先吃点东西再赶路?”   那厢思来,点头作答,便有两名男子跨刀散开,不一会儿回来,手上提了两只野兔。找了个水洼,又是拔毛又是褪皮,明珠一见吃的来了精神,赶着上去帮忙,“我来我来,我会烧饭,你们这些大男人能做个什么?”   另有人生火架柴,待她将兔子烤上时,众人已各自歇在树下。错眼的功夫,只见明珠从袖内匆匆掏出一个小纸包,摊开一看,果然如她所料,她忙抹在肉上,将一张黄纸再折入袖内。   肉香四溢换得众人盘聚过来,一人撕下一块子肉横七竖八地啃得张张油呼嘶啦的嘴。明珠只说是不吃荤,但又惧人怀疑,索性撕了一块下来,扒了皮才入口。待再度走出一里地,已见青莲与绮帐倒了地,二十几名男子俱是趔趄着身子扶树倒柳,   曹仁亦靠在一棵树上,甩了两下脑袋横刀起来,吊眉怒目望向一丈开外的明珠,“你下了毒?”   林丛下,明珠拉拽着青莲绮帐二人各一支软臂连连退后,“我、我也不晓得是什么!”   “只是点儿迷药。”   远远地不知从何方递来宋知濯哑沉的嗓音,喜得明珠回首张望。陡然见得四面八方压过一群身影,俱是执弓架弩,领头的正是宋知濯,一步一沉的步子登时将明珠这两日的愁雾怖云渐渐驱散。   他还是一身幽蓝的袍子未换,上头挂叶粘草,风尘仆仆,眼中满布红丝,咧牙笑开,“小尼姑,还不快过来。”   明珠再不顾其他,只捉裙朝他奔去,越过土坑山丘,下一刻,扎进他怀里。   那曹仁见人质已逃,便撑着要去挟持昏迷的另两名女子,还未跨过,却听得拉弓挽箭之声,伴着宋知濯的硬声恹笑,“曹将军,何必做这垂死挣扎?”   “你敢使诈!”   宋知濯揽着明珠,挂眉淡笑,“将军不知道,读书亦有读书的好处,譬如我便全是靠了读书,才能不费一兵一卒捉拿将军,否则凭我这几百人,纵然拿了将军,亦是损兵折将,不大划算,故施此计。我看将军还是束手就擒吧,进了台狱,也好向延王复命,算得个有始有终,我亦感念将军成全我等加官进爵。”   满林斑驳碎光中,明珠自他怀里抬眸望他,他向来如风拂洋槐一样的眉目、春意阑珊的笑脸,在此刻大为不同,虽仍是笑着的,可那对笑眼里,分明弯着一潭天山的寒水。   这是另一个他,如门上的神、莲台上的佛,倏尔使得明珠觉得与他似乎隔着千万里的缥缈云层。   言讫,他拂过衣摆,揽着明珠旋身而去,自有那黄明苑领兵上前与其对峙,又有士兵架了青莲绮帐明丰三人随行。   山脚下停一辆宽敞的马车,里头搁着一个鎏金铜造炭盆,烘得车内暖香慢溢。明珠多少吃了一些兔肉,头先不过是绷着心神强撑,眼下一进车内,便被熏得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她横趴在宋知濯膝上,掀着眼皮瞧他往一个软绸包袱皮里摸出一块灯盏糕,递在她唇边,一手又拂着她乱蓬的发髻,嗓音里充盈着怜惜,“你不是说饿得慌?先吃点儿东西再睡,醒了咱们就到家了,自有一大桌子好吃的等着你。”   车内横七竖八还倒着青莲与绮帐,明珠恹恹然地扫过,饧眼昏沉,“我不吃了,我觉着困得很,等到家了你再叫我起来……。”   坠音半沉,只见她已阖了眼皮睡过去。宋知濯往侧里扯过来一条蝶戏群花的蚕丝被将她裹起来,揽在怀中垂睫直瞧,竟是舍不得错开一眼。眼瞧着她半是好笑半是心酸,怜她这两日周旋之苦、疼她饱经风霜之身,便紧拢了两臂将其稳固在怀中,免她受那车马颠簸之苦,   归家欲晚,院中早有太医等候,瞧了伤开了药,白嘱咐两句告辞后,明珠才悠悠睁开了眼,凝住床沿上的宋知濯只由干涩的嗓子里迸出一字,“饿……。”   随即传饭,青莲绮帐二人未醒,一干小丫鬟提着三四个食盒上来,摆开有杏仁豆腐、慧仁米粥、金糕卷、三鲜素丸子、鲜笋煨白菜、金菇掐菜心、贵妃红、水晶龙凤糕等一应素菜。   随行而来的还有赵妈妈,捉一条靛青粗棉百迭裙,撞过四五个丫鬟赶到床边儿,先一嗓子哭开,“我苦命的丫头哦,你这是倒的哪八辈子的霉?好容易出躺远门儿就遇着这样的事儿,竟不知是造了哪世的孽!我瞧瞧可伤着哪儿了没有?”   一壁捏了帕子蘸泪,一壁只将宋知濯这位主子视而不见,将明珠立起的上半身翻来覆去的瞧,瞧见除了手臂,无非是一些枝划叶过的小口子,这才放下心,“你不晓得,打我听说这事儿,就时时刻刻悬着心,生怕你被那起子没有王法的东西给伤了哪里,万幸万幸,真是菩萨保佑,你还是全须全引儿的回来了!”   言罢又带泪笑开,替她理了蓬发拂了头。明珠瞧见她半挂泪痕,方忆起前头死里逃生的种种片段,又猝然忆起亲娘,只觉有酸楚涌向鼻稍,也跟着姌姌下泪,“妈妈别哭,你瞧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我这两日在山上饿得肚子里直打滚儿,时时想着妈妈做的饭,还只当再也吃不着了呢。”   “胡说!”赵妈妈忙将帕子调个头替她搵泪,一壁嗔她,“哪有吃不着的?你最有福,定能长命百岁的!”   二人对哭半晌,倒把宋知濯晾在一边,等了一阵见明珠脸上泪痕渐干,才揽了她的肩头轻柔地哄,“饿了两天了,先将饭吃了吧。”   明珠这才趿着鞋下床,一望满桌子的素菜立时叠了脸朝赵妈妈望过,“妈妈,我想吃肉。”   喜得赵妈妈连连应答,慌牵裙而去,“嗳嗳,难得你要开荤了,我现就去给你杀只鸡补补,你等着!”   一行人出去,滞下满室清澈见底的情愫蕴在二人中间,雀鸟挂枝,鸣出澄明的欢喜。宋知濯再将她细细瞧来,擦干洗净的鹅蛋脸上仍有浅浅剐蹭之伤,只若个虚飘飘柳絮飞。   他单手捧了她的脸,一浅一深地吻在两片飞花落红的唇上,“你不晓得我有多担心,幸而没出什么大事儿,否则再叫我哪里去寻一个这样的小尼姑?下回出门时先告诉我,也好让我知道你是往何处去、何时归,心里有个底。”   似乎有涅槃重生之感,明珠从未觉得这间宝厦如此舒心畅意过,桂树抽芽、长亭安康,自个儿也仍是好好的活着,再没比这更安稳的日子了。她将眼弯若菱角,唇上泛起潋滟的光洁,似乎是方才吻后的痕迹,“那日是因为听闻师父病重,走得急,才忘了给你留个话儿,否则我凭白出门去做什么呢?叫你挂心这几日,我也不好受。”   “我为你挂心是应当的,若你有什么事儿,我也就活不成了。幸而你聪明,”宋知濯的唇再度攀上她的眉心,像待一个失而复归的宝物,吻不够似的,“你怎么晓得我给你的是迷药?自己还敢吃。”   “我倒不晓得那是迷药,不过我猜如此朝廷重犯,必定是要生擒了才好,你自然不会给我毒药嘛。其实吃之前我心里也没底儿,不过他们都看着,我也不好不吃,心一横,就跟着啃了一块。”   言着,那脸上登时乍飞容光,似乎是窥见什么了不得的天机,又恐人听去,只悄悄地放低音同他分享,“你不知道,这是十来年我头一回吃肉,小时候倒是吃过,如今都快忘记是什么滋味儿了,只记得是好吃的。在山上咬一口那兔肉时,嗞了满嘴的油,虽然连个盐味儿也没有,可就是觉着香,真他娘的香!什么‘如来观世音’我竟然都不记得了,只想着回家我一定要好好吃一顿!”   引得宋知濯连连发笑,一手兜着她的笑脸再吻上去,从额角到眉心,由面颊至双唇,点点温情里囫囵不清地滚出哑沉的嗓音,“吃吃吃,敞开了吃,我每日见你那萝卜白菜的心里都替你苦的很,叫我见天独一人大鱼大肉也怪不好意思的……。”   一路吻至她纤细的长颈,声音愈见暗沉,喘出的气如一股温泉裹挟了明珠。她渐渐红了脸,如初落的樱雨、挂在枝头的水蜜桃,齑粉斑斑、迤逦盎然。但下一瞬,她将他缓缓推开,抬着缠纱裹带的手臂递到他眼下,茫然且无辜,“我可受伤了。”   斜阳转了方向,横一片至帘下,似乎是要引人进一个风光绮丽的洞府。宋知濯退得一寸,鼻架着鼻,将她深深望住,像是要吸光引渠地将她纳入心底里去。   直对目交睫半晌,他倏而一笑,可恶至极,“你瞧你,想歪了不是?我亦是两天没合眼了,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啊。你别急,且等明儿,我养好精神,一定好好犒劳犒劳你。”   气得明珠咬牙跺脚,脸上红霞嫣云,两指拈了在他臂上狠掐一把,“谁急了!分明是你!”   “是我是我!”宋知濯吃了痛侧身躲开,掣下她的手握在两掌之中,“吃完饭,咱们什么也别忙,先补个觉,我养好精神你养好伤。”   嬉闹的笑声随彩雀穿过云层,带到周遭春野,扬起柳絮漫天,伴着第一场春雨,遍洒欢城。   67. 慢别 风波过后,各自悲喜   腊梅摧残, 玉兰颓败,取而代之的是桃娇蔷羞,答答坠在墙头, 是一位豆蔻少女的相思, 在枝梢等待鸿雁托锦书南归。而她的情郎似乎已在俄延的岁月中将她淡忘, 任其孤苦的又度过一个春秋。   伴随逐渐的春浓,明珠手上的伤口亦慢慢结痂, 似乎花蝶的翅煽动了回暖的风,使她觉得伤口总有些淡淡的瘙痒,说是伤口, 又像是痒在她的心上。   近日, 宋知濯的心情仿佛格外好, 每日晨起晚归之时都会揽得她在院里的粉瓣香蕊中旋两个圈儿。美其名曰“你近日开始吃肉了,我掂掂你长胖没有”。   然后她会在天旋地转中咕咕咭咭地笑,裙裾掀起清风,搅得残凋的梅翩然而坠。   接着他亦会跟着笑,只有在这些时刻, 明珠才会恍惚觉得那个在林间见到的野心勃勃的“宋知濯”只是一个错觉, 他仍旧是她一羹一食喂养起来的温柔风趣的小郎君。   那场命悬一线的坎坷莫如一场暴雨,泥干无痕, 唯独滋养了宋知濯的仕途威望。这一日, 他与黄明苑亲自被圣上召入朝堂觐见, 在宋追惗的瞩目中, 得一老太监宣旨:念二人未耗兵卒、未伤百姓生擒乱党贼首, 特做嘉奖,任宋家大郎宋知濯为诸直都虞候、从六品,黄家大郎黄明苑为四直都虞候、正六品。   三拜深叩, 即入了两司三衙,中书门下。黄明苑欢天喜地,只等百官退朝时对宋知濯千恩万谢,“知濯兄弟,真是多谢兄弟!若不是兄弟有意提携,我这会子还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不知几时才能爬进中书呢,如今我家连我父亲在内,亦只有我进了中书,全靠你有意照拂,你放心,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二人出了殿外,一行走一行相互还礼,宋知濯抱了官帽,与他酬酢歉词,“嗳,明苑兄太客气了,我自入了军中,唯独与明苑兄最是气味相投,不说你相信我,又力助我救了我夫人一条命,反还来谢我,我是万万当不起。如今,你又是我的直属上司,我还得请你照拂一二呀。”   出得宫外,门庭上早有各家小厮牵了车马引过来,双方拜别,各自登舆。宋知濯才跨上一脚,远远听得宋追惗在喊,“濯儿,乘了我的车一道回府。”   回首望过,已见宋追惗从宫门处行来,三两步便有其他官员拱手行礼,他阔步挺胸,在俯首的那些鹤发老大人之前,如同天生的高贵者。此刻,宋知濯瞩目着他,脑中吵杂着四方历词,唯有一声仿佛冲冠而出,要超越他、要站到比他更远!   信念以内,他不得不在楠木车檐下低头,吩咐明安自行回去,自个儿则迎上去行礼,“给父亲请安。”   “嗯,”宋追惗背负双手,蹒步引着他往自己的马车行去,信步中,闪着倏明倏暗的笑,“不亏是我宋家的嫡长子,总算给你两位兄弟做出表率,我心甚慰。今日回去,先去宗祠拜过你母亲之后,再去给太夫人请安。记得带上你媳妇儿一道去,不知她的伤可好些了?”   马车已驶向东街,车内隐隐一股瑞脑香,细碎颠簸中熏得一派父子祥和,“劳父亲惦记,媳妇的伤口已经在愈合了,倒没什么大碍,只是担心留疤。”   原是宋追惗的交酌客词,过问一句后,他便不再问,端正在棂心车壁前,双目半寐,倏尔说起,“你已进得殿前司,日后可做何打算?”   观他眉目微掀,宋知濯心内先一笑,难怪这位心冷意冷的父亲会无端端的邀自个儿同行,原来是想替景王纳贤取才。心内剑刃铮然出鞘,警惕以待,面上却还是恭敬从容,“儿子初入朝堂,自然是想着要为朝廷出力,为国兴亡尽我菲薄之力。至于别的,初来乍到,倒不容儿子多想。”   “咯吱”的节奏如同战场上兵马交戎之声,宋追惗在彼岸,遥望这个聪慧的儿子一眼。他只将话儿说得半昧,却相信以他的才智定能听懂,“为朝堂出力、为国家尽忠自然无可厚非,可这先决是要替君王尽忠啊。眼下延王被永囚,陛下还剩得二位皇子,你又还年轻,也该为永远基业打算打算了。”   说话间,车已停在府门前,宋知濯先拢襟撩摆下了车,旋即半哈着腰将他父亲搀下,入院后在他身后深行一礼,“父亲说的话儿,儿子回去后会深思熟虑,不过儿子为官尚早,年纪又轻,许多事儿还得望父亲提点,儿子愿意尊听。儿子先告退,回去带了媳妇儿一道入了宗祠秉明母亲后,再一道去向太夫人请安。”   得宋追惗轻摆袖口后,他兀自旋身往海棠岔道上去,一路绕山转水自不必说。御步临风,跨花横野,脚上每踏出一步,心内就腾升起一份欢欣。   正阳照着他,以及满地含苞吐艳,峥嵘岁月似乎就从今朝起,不,应是从更早的昨天,自遇到明珠的那一刻起!   甫进院,抬眉就见明珠蹲在院中的一抹小小倩影,不知垂地鼓捣些什么。水绿的软绸花枝褂、湖蓝的素面百迭裙,几如温柔的湖心,青天的碧玉。   他臂抱官帽忙轻喊她,声未出,人先笑,“小尼姑,我回来了。”待明珠明眸转来,他便张开臂满转一圈儿,特此展示一身容光的暗红,如东升的旭日,脸上的神色从未如此蓬勃,“你瞧我,好不好看?神不神气?”   须臾,明珠从骇异中拔回神思,手捧一丛白山茶,牵裙而来,晃得步摇乱撞,玲珑叮当。直横转一圈儿将他细细打量,望他身上一袭暗红的朝服,当中稳扎一条嵌翠的黑腰带,又是黑靴,又是绿笄,稳重自持,意气风发。   她不住咋舌,满脸匪夷,“啧啧啧,我的老天,真是好神气!换作从前,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想,居然有一天能做了官太太。”一壁调皮地连福两下身,“给官老爷请安。”   随即她眉目含笑地痴痴仰脸,眼角压着一缕精光,“这位大人,你跟我说说,是不是从今往后,就有别家的官太太来请我赏花、邀我同游,备好绫罗绸缎,朱玉宝翠的敬献给我了?再陪着笑脸求我‘哎呀奶奶,就请你在你家大人面前替我夫君说两句好话儿吧’,然后我再怒斥她‘做梦!朝堂之事岂是我这等小女子能说得上话儿的!夫人快将这些东西拿走,我夫君一向刚正严明,我亦是正义之辈,绝不会为你这五斗米折腰!’,哈哈哈……,真是想想都痛快!”   暖风一到,卷走枝头最后一片梅,败枝下是明珠千红万紫的笑,迥不犹人,笑时便笑、哭时便哭,从不障袂掩帕,力道极大,气极时甚至会抡了软拳砸人。   可她一些小小的贪痴在张扬爽利的眉目下是一颗细腻温柔的心,不是为礼教桎梏、淑德驯养的一种赤诚的纯真。笑声是一条艳雨流粉中的浮光锦,将宋知濯裹向她。   他将官帽搁在长亭干阑,伸长了臂够得她的腰,圈在怀中,连着被她的笑意震动了自个儿的胸膛,“你还真是懂道理,我还未怎么样呢,你倒先高风亮节起来了,她们的珠宝头面你不动心,难道只要我的?嗳,先醒醒,我还不过是个小小的诸直都虞候,谁会来巴结我?”   “哎呀我的花儿 !”明珠由他怀内挣出,果然见一束山茶被挤落些零碎的瓣子。她一壁替他捉下粘在身上的花瓣,一壁翕动双唇,“你这人,怪扫兴的,我不过是想想小人得志后的张扬做派嘛,哦,难道连想也不许我想了?官儿还没做大呢,倒先会教训起我来了。”   “许你想许你想,”宋知濯依旧拿下官帽,揽着着她转扉入室,漫天的花香叶腥中闻得他非疾非缓的声音,“换身衣裳,咱们去祠堂给母亲报喜,还要去给太夫人请安。”   “啊,还要去见太夫人呐?”   “怎么,你怕了?”   “怕倒是不怕,就是瞅见她难受……。”   进得宗祠,点了线香,飞灺袅烟中二人伏跪在灰绸蒲团上,一前一后,相隔半尺。抬眼即是黑檀描白的列列木牌,最下是“宋余氏软玉”之灵位。   宋知濯往其下铜炉内插入三香,沉吟着缓出一笑,“母亲,儿子今日已入朝为官,特来给母亲报喜,望母亲九泉有灵,亦能宽心地笑上一笑。”言着侧目回首,凝一眼明珠又踅回去,“这是您的儿媳妇颜家明珠,扬州人氏。”   讫语,明珠挪膝上前,亦进三香,深深叩拜,“母亲,儿媳无才,原是乡野村姑,望母亲不要嫌我。”   “不会的,”宋知濯捉起她的手,握在掌中将牌上凝住,怅然有失地微笑,“我母亲无姓无族、沦落风尘,怎么会嫌你是山野之人,她恐怕羡慕你呢。”   “那余不是她的姓?软玉不是她的名?”   拜过后,二人起身离堂,宋知濯握着她的手,不顾来往纷错的众人,只将温柔的眼剔于她,“余是假姓,母亲自幼被卖入青楼,家世背景皆无可考,故而随了老鸨之姓,连名儿也是老鸨给起的。”   萦堂纡径后,不时便到得张氏院落,院门前几颗海棠再生风华,迤逦花草再度铺得满院。而明珠却记得除夕之夜,那位葳蕤夫人在烟花下的泪,是洗净铅华后的碌碌风霜。浮华尘世中,似乎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譬如那位“软玉”的假名假姓,不过是飘摇无根的秋草,而太夫人的一切,好像亦皆如是。   甫进里间,见得侍女落台屏前的锦榻上坐着张氏,榻案面上搁着一碗燕窝雪莲羹,已无热烟,不知冷置了多久。张氏亦轻减了许多,鬓上已生白发,眼角伏着细纹,形容消瘦、人影憔悴。   好半天,她才将浓脂重粉的一把腮横过来,剔眼瞧一瞬又转回去,仍旧看向支摘牗外春色无边,人冷言淡,“你们来做什么?”   其不再有从前的嚣张气焰,像是一朵夜游的牡丹走过乱世,衣裙上沾满了盛世幻灭后的碎片。明珠的心欻然被谁轻拧一把,不疼、却满纡心酸。她极尽恭敬地率先捉裙拜伏下去,语中轻柔小心,“我们特意来给太夫人请安,听闻太夫人近些时日身子不大好,故来问候。”   相反,宋知濯拱手后,笑中得意,话里只若绵里藏针,“是啊,听说太夫人吃不下睡不好,做儿子的特意来探望。另外还有个喜事儿要同太夫人禀报,儿子因缉拿乱党有功,今儿被圣上召入朝内,特任了诸直都虞候,虽是武将,亦是进了中书,没丢了父亲的脸面,亦不算辜负太夫人这些年悉心教导。”   日光偏过张氏,将她弃于茫茫阴凉中,心亦侵染得如冰似露。换作从前,她该反嘲几句的,但如今她唯一的力气似乎只够用来维持她每日的呼吸。   剩余一点,只够她瞥过宋知濯,将眼睛落向下首的明珠,声音哑沉干涩,“起来回去吧,无事不必再来了。”   二人依言出去后,她仍在榻上呆滞半晌。窗外一派盎然春景,翠草碧藻,莺啼柳间。他们走时是带笑的,连满院的丫鬟们背过身去亦是豆蔻梢头盈春欢,唯独她,伤情燕足留红线,愁云恨雨芙蓉面①。万物欣欣,只有她陷在刚过去的严寒中,正在一片片死去。   怔忪半晌,直到宝光再偏一寸,她才往外叫来一个丫鬟,“你去叫二少爷来一趟。”   丫鬟福身自去,牗墙外长莺催残,玉燕悲烬。张氏仿佛亦闻得自己的身体,随日落崦嵫。   终于,在夕阳残烬的那一刻,宋知书醉酲酲地赶来,进屋前正了衣襟、拂了衣摆,一袭栀子黄的圆领袍上坠一快冰翠玉玦,整个人如琥似珀。若不是身上迷迭的玉婿清香,倒还真当他是刚由哪座仙山驾雾而来。   进屋则被张氏拉到对榻,瞧他眼酲半睁,酒气醉人,便让丫鬟烹来一盏普洱,催他饮下,“我的儿,怎么见天的喝酒?你也大了,今儿听说那贱种进了殿前司封了官儿,你呢?可有什么打算,说给娘听听。”   瀹茗蒸腾,宋知书饧着眼吹了几口,饮下后果然似清爽许多,只他人向来都半醉半醒,也不知道心内到底怎么样,只是搁下盏歪嘴笑,“母亲看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我武艺不好,亦没有大哥那样的机遇,左不过是读两年书参加科考,考得出便罢了,若考不出,我就做我的富贵公子,也乐得逍遥自在。”   满室金红喧阗,流光里淌着浮尘,呛得张氏咳了一嗓子,心内惴惴,“我的儿,娘如今什么都放下了,唯独放不下你。你好歹争气些,怎么也得入了仕,你家连着外祖一家,世代都是为官的,你如此蹉跎下去,岂非叫别人看不起?你听娘一句话儿,娘现在就这么个心愿。”   那脸上流出竭尽全力的期盼与希望,宋知书瞧来,难免伤怀感念,到底交睫应下,“我晓得了,我自当尽力一试吧。”   旋即想起什么,嗤嗤笑起来,“呵……,打小我就想着不能输给大哥,必要比他出色些才算,可如今看了舅舅落败,我倒想通了一件事儿。我同他争什么呢?爵位于我,就像皇位于舅舅,纵然搞得你死我活,还有父亲在上头压着呢。我们再如何斗,亦强不过他老人家去。”   “我的儿,你别怨你父亲,”张氏收撑榻之手,由暗青压边散花袖内牵出条帕子绞在手间,一顿一揉,“他也不容易,你多体谅他一些,转来转去,都是骨肉血亲一家人。”   那双眼只将他睇住不放,万千难舍的彩线将她目光裹成十色杂锦。宋知书无言待她,只将一张微醺的脸略点点,再安抚她一阵后,仍旧回到自己院儿里去。   长亭内白绸翩翩,风卷帘动,露出一张半媚半嗔的美人面,美人罩一身渐层渐艳的衣裙,小桃红缎粉绉纱对襟褂,当中半掩一片木芙蓉银红抹胸,下笼石榴红凤尾裙,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远远地瞧见宋知书踅入院门,她便从筝前拔座而起,娇嗔嗔甜丝丝宛若笙筵簧慢,“你这没心肝儿的,摆了酒拉我在这里陪你,你到自去了,叫我白等这一晌,说,该如何罚你?”   亭内已上了灯,藻井上坠一盏八角宫灯、桌上一盏四彩绢丝灯,绞着沉沉天色如梦如幻。宋知书撩帘入内,一把横握盈盈细腰落到座上,饮过一杯后斜目荡笑,“我这已经自罚一杯了,可算懂事儿?快,捡你拿手的,再弹一曲儿来。”   美人儿抬了玉指,坠一条芍药栩栩的绣帕,嫣红指端往他胸口顿挫一推,嗔眉怨目,“叫我白等这一晌,一杯酒就想将我打发了?我未免也太不值价了些……。”   一壁挽颈扭腰地说,一壁往亭外廊上瞟过一眼,“好、我且不怪你叫我白等这一下午,就说你这一去没多会儿,你们家这那位千金奶奶便出来对我横鼻子挑眼的。”   “哟,她可不会,”宋知书抢白一笑,和了眼一齐朝那几扇槛窗上瞧,松绿的茜纱映着枯黄的烛光,分不清是春是秋,只若一梦,“她是闺阁小姐,最是知书识礼,你在这里,她避还避不及呢,怎么会出来寻你的不是?”   “避我什么?”美人儿横目佯凶,鬓上结一朵初开的落地海棠,颠倒众生,“哦,我是风尘女子,我在哪里呀,连周围的空气都是脏的,所以人家要避着嘛。她是避开了,单叫她那贴身侍女出来找我的茬,问我家在哪里父母做什么营生、又问我读过几本书,话里话外刺儿我举止轻浮行为不端。这也奇了,我原就是做这门生意的,要真似你家奶奶这样儿端得入云的姿态,你怕也不能来找我了。”   一阵软舌捭阖,倒把宋知书说得一笑,忙牵了手哄她,“叫你受这些委屈,是我的不是了,明儿你走时,我叫人另封三千银票给你带了去,再添一副翡翠头面,如何?”   那美人儿倾筐倒箧说着一堆,无非是撒娇讨好。彼此心知肚明,得了好,自然无所不依,扭脸又笑了。笑着,故嗔他一回,“哦,这就要赶我去了,平日里见你出门在外潇洒倜傥得很,原来在家是个怕老婆的。”   他正把了金樽,闻言垂目一笑,“怕么倒是不怕……。”   “那是什么?”话儿未尽,反被美人抢笑而去,“我是达官贵人陪过无数,见过不少世面。你呢,亦照顾我生意这样久,咱们也算老相好了,你倒明说,我又不笑话你咯。”   “不是怕,是……。”   “是什么?”   “怕就怕吧。”   “嗨,你当我是傻的?我晓得嘛,你是爱她才怕的呀。”   夜覆地而来,在此微凉的春晚,伴着芍药一般的美人取笑逗乐之声,宋知书心内居然升起一丝甜蜜,掩在他的唇角、金樽、阗亭萦廻的夜风中。   而欢愉骤短,怨懑绵长,柔软的肝肠在第四天下午即迎来寸断。   这日春光浓烈,宋追惗出奇回来得早,跳下马车后,不忙进府,先招来两个小厮将车内的各色杂锦绸缎卸下,再有高丽国进贡的青鼠皮五件、大理国贡的花染织金细毡两件、占城进贡玫瑰水六瓶、日本国商人私贡珊瑚手串一条、青红白水晶雕花摆件两个。   一应珠光缎翠,在日头下四溢流光,宋追惗在前蹒步,后头跟着一应小厮捧着东西,转过二门,又换十来名婆子接过,一路跟往张氏院落。   三丈外婆子们低言叨念,“我的亲娘哎,这又是圣上和皇后娘娘亲赐下来的吧,太夫人见了又要高兴死了。咱们一道跟过去,少不了也得些赏赐!”   “你仔细些,仔细那玫瑰水摔咯!高兴什么?我听里头丫鬟说起,太夫人这些时日郁郁寡欢,想必是她张家满门还在狱中呢,娘家人犯了死罪,独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她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另一婆子凑了来,亦跟着闲话儿,“这话儿倒是不假,前几天我进去送东西,碰巧在院里小花园上碰见她,给她行礼请安她也不回,就呆呆地盯着一丛兰花儿看着,连眼都不眨一下,妆也不化,头发只用一个金篦子挽起插上,白头发也冒出不少,瞧那光景,真是大不如前啊……”   ————————   ①元张可久《塞鸿秋·春情》   68. 吵架 小吵怡情   似乎有鹓鶵长鸣一声坠入北海, 溅出铺天的浪花儿,终唤得邱郞早归。而垂柳飐飐,心止风动, 刮得一个浮沉飘萍。   烟台亭外, 仍旧是清香拂面的春, 春色里履舄不停,人影憧憧。领头一人为宋家存世的最高尊长国公爷宋追惗, 一袭暗红朝服未换,唯独去了官帽,头顶高髻, 插一个白玉云纹笄, 踏步不疾不缓, 音容年轻,气度不凡。   这厢入得院内,踅入里间,脚步惊醒扶榻打瞌睡的几个丫鬟。众人慌慌行礼,唯独不见张氏。他先挥了婆子安置好一应缎匹贡品, 一一排放在支摘牗下的长案上, 宝翠珠光整齐码得一堆。婆子退去,自有丫鬟捧茶入内。   端得一只宝蓝碎纹官窑盏, 瀹茗入口后, 抬眸问那丫鬟, “太夫人哪里去了?”   那丫鬟才要退出, 闻言住步回身, 守在棂心月洞门一侧,嗫嗫喏喏,“老爷回来前没多久, 太夫人说趁春色正好,要出去走走,是宝玲姐姐跟着的,我瞧着是往大花园那边儿去了。”   张氏自被囚了那三月,解禁后就不大出门,成日家恹恹地闷在房内,亲戚往来、官眷交酢一应谢绝,偶时不过叫来宋知书来说说话儿,眼下听她出去闲逛,宋追惗还颇有些宽慰。   抬眼又望见那一堆东西,倒搁下盏来吩咐,“你去寻了太夫人,就说我归家了,带回些东西给她,叫她回来瞧瞧。”   那丫鬟辞去,自有丫鬟再上前来补缺,只站在月洞门外听候差遣,见他盏内无茶便续上茶,又有人端上一碟子梅花烙八宝糕,搁在榻案上,“老爷吃点子点心,茶喝多了倒是寡淡得很。”   这厢未置可否,踅入卧房内,随后有两个丫鬟跟入,替他宽衣换了常服,一身紫锦菱格纹襕衫,软缎灰靴。又在枕边拿了一本《贞观政要》才由台屏后绕出,仍旧坐回榻上看书。   今儿却奇,分明卷册在握,无喧无闹,静滞时光,却一个字儿也瞧不进去。只觉心内乱麻一团,脑中混混沌沌,像是有心绪难宁,躁郁踞蹐,只得又搁下书想一些政事。   政事上错综复杂,反倒稍能令他心安。先是景王按捺不住,招其商议进谏圣上早立国本之事,又是同平章事童大人恭贺其儿子晋升入得中书,萦纡交酌一大筐话儿,明里暗里倒像是在打听他这位儿子与其糟糠之妻是否和睦,听那意思,倒像是要自荐做媒的样子。   念其与穆王有亲,宋追惗婉言绕过,只说这位媳妇儿虽然家中贫寒,但到底是伶俐贤惠,无差无错的,他们宋家又是书香门第,做不得妄言休妻之事,且让他们将就过下去。童大人辨其内里,倒亦不好再自荐……   断续思及此,才见头先领命而去的丫鬟回来,跑得个气喘吁吁,“老爷,我找了一圈儿,没找着太夫人,又打发人到二少爷大少爷院儿去问过了,都说没见太夫人,连三少爷那边也去过,都说今儿未见!”   一袭已过去正阳的光景,光转过方向,射到宋追惗一面太阳穴处,只觉得额角猛地一跳,连心也似漏了一拍,阴沉着脸将那丫鬟睇住,“不是说去了大花园里吗,可去搜寻过?宝玲呢,将她找来。”   不一会儿,履舄不停,来来回回的丫鬟来回话,“大花园那边儿里外都翻过了,还是不见太夫人。”   “三门外也都找了,门上的小厮亦有问过,不见太夫人出去,只见身边的宝玲叫人套了马车出去了!”   “二少爷正与二奶奶往这边儿来呢,大奶奶也过来了,只大少爷还在司里未归。”   少顷,宝玲入得室内,臂上跨着一个髹红绘迎春花儿的金丝楠木食盒,早进门时便听闻府中一阵乱忙,见状忙丢了食盒跪下回话,“老爷恕罪!头先太夫人说大花园里的芍药开了,想去看看,还叫了人梳妆打扮一阵子,又说心里烦闷不要太多人跟着,只许我跟着。还未到大花园那边儿,太夫人就说想吃外头水天楼的金丝芙蓉糕,要奴婢去买,奴婢想着太夫人一向忌口良多,怕小厮们说不清楚,便自个儿亲自去。才回来就闻听大门小厮说找不见太夫人了,便赶着来回话儿,是奴婢该死、是奴婢该死!”   丫鬟婆子伏了满地,榻上唯有宋追惗高高在上,神色中难得可捕捉见一丝慌乱,仿佛连气息也不大稳当。他心内只在忽上忽下地跳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蓦然又想起前些时明珠被绑的事儿,眼中折出冷硬的光,将仆从横睃一遍,“叫平日里跟着太夫人出入的丫鬟全部出去,往张家旧宅、王大人家、陈大人家、林侍郎这等家中女眷同太夫人有过往来的人家都去打听打听,若探听到有消息者、我自有重赏,若无功而返的,仔细你们的皮。”   说罢出得屋外,只见院内横跪一百来个男丁仆从,他自站在阶上,朝众位主事吩咐,“将素有亲戚往来的人家都去问问,还有各家首饰头面、药材缎匹的铺子里都去打听打听。另外,到各衙门里传我的话儿,将衙内在押的山匪流氓都盘问盘问,可有没有同伙在外窜逃的,若得了效应消息,各衙门大人我自有照拂,你们也各赏百两。总之,将京城给我翻遍了,务必要找到太夫人!”   各行履舄交错,纷纷散开。憧憧人影中跑来宋知书,衣带凌乱,显然是还不及换,臂内腰间皆见细细褶痕,在槛外噗通跪下,眼中焦急显而可探,“父亲、父亲,可找着母亲没有?”   这是史前未有的父子连心时刻,宋追惗只觉他眼中的火亦是自己眼中的、他脸上的急色亦表达着自己。然则此刻他更加没有多余的心思安慰儿子,只挥袖复内,“不要来添乱,你回各人院儿里等消息,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   不知为何,宋知书的心好似在渐沉入一个寒冷的湖泊,冰冷的水灌入口鼻五官,令他难以喘息,他焦躁地抬手将衣襟扯得凌乱欲开,却仍旧感觉强烈的、永恒的窒息。   斜阳照着他佝偻的半副身躯,另半副,似乎在油锅火海中艰难行足,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大概他在此刻业已隐约预感到张氏的失踪意味着什么,或是朝不见暖暾,暮不逢夕曛,或将永远失去在他茫茫人生里——唯一明朗且稳固的爱。   狼狈踅出院外时,见得身后赶来的楚含丹,仍旧妍丽多姿,迤逦卓绝,一度如往日装扮得繁复高雅,慵腰蜿鬓间,得夜合暗暗颦眉使了个眼色,她只作不见。   二人对目,宋知书只是迟缓地斜一眼,面色如雪似霜,少见的郑重悯然时刻,“回去吧,你也帮不上什么忙,父亲已经遣人四处找寻了。”   闻言楚含丹乜眼转身,仿佛闻听碎语怨言,“你以为我想来啊,若不是情理摆在这里,我才懒得费这个心。”   听得也不太真,只似一只忽近忽远的苍蝇在耳边抖翅,却激起宋知书心内千层滔浪。他跨前两步,头一次用凶狠的眼绞着她,攥她的手亦颇为用力,眼中满布血丝,正是角逐中的一头野兽,恨不得捏断她的腕子,“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做什么?”楚含丹横腕转拳,力争于他手内抽出。只瞧他真是穷途斗兽,这番态度还从未见过,心内又气又怕。实在疼得紧了,连泪花儿都疼出眼眶,挂在睫畔,这才放缓了声音,“你弄疼我了、弄疼我了!”   他仍是不放,毫不松懈,只狠瞪着她。这一刻,由她带来的众多屈辱倾盆而来,那些夹枪带棒的话儿、那些积山填海的委屈都兜转在他眼前,它们在讥笑、在嘲讽,吐尽一切恶毒的话儿后翻裙转身,翩然而去,留下他,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幸得夜合扑上来,一壁掰他的手一壁急劝,“姑爷别动怒,原是小姐说错话儿了,她向来不懂事儿,您又不是不晓得,今儿就绕她一遭吧,求您了姑爷!若小姐真怎么样,还不是您后悔?您放了她,我回去说她!”   缓缓地,宋知书松了手,臣服在她紧蹙的眉头之下、认输在她娇滴滴的喊疼声音里,似乎再强的恨亦压不下对她的爱,它是熊熊火焰,蚕食吞并掉他的一切。他只得转身,败战而去。   满目疮痍在他眼中幻化成泪,一颗颗坠在积尘的地面,滚灰裹沙,几如埋在泥土中的南海珍珠。   能窥得他遍体鳞伤之心的,仿佛只有夜合,她是目中无尘的旁观者,见证他每一次在笑容中绝望,只道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于谁同①。   扭脸探回,这一位只轻柔着淤红的腕子,叠眉锁恨。夜合看不过,终究也是替她揉起来,只是话里多少愤懑,“小姐,不是我要说你,今儿这事儿也吵得?我晓得太夫人不喜欢你,你心里亦不大敬她,可到底是长辈,又是姑爷的亲娘,哪有你这样说话儿的?”   楚含丹正是气恼,连着这些日为了明珠得救之事伤了好些神,左看春不惯、右瞧秋不顺的。虽自知有些失言,但想着宋知书方才之举,只道他从未如此动过手,更有不满,“你倒是十分体贴他,平日里事事儿都向着他说话,你若是爱他,我将你抬给他做姨娘,如何?”   落幕的残阳渐收硕光,照着夜合愠怒的脸色,她狠跺了粉缎鞋,“小姐说的什么话儿?我帮着姑爷说话儿,本意是为你好,你若嫌我多事儿,我以后少不得闭嘴成了吧?”   言讫旋裙弃一步而去,独留下楚含丹在扫尾的夕阳下,终究有些无趣,只好跟了上去。恰逢问讯赶来的明珠,二人在漫天暗金中打一个照面。   见明珠穿一身羽纱对襟松绿长褙、嫩黄绣海棠抹胸、天水碧素面百迭裙,鬓上并头对簪两朵珍珠攒花,迤然如枝头一只墨羽翠雀、掐得嫩芽的一株水仙。楚含丹心内发紧,只觉腕上的痛一并也传到心里去了,恨不得就在这春色如的蜿径上捏死她。   然她只是兜着檀色素纱袖口遮盖腕上的红,对她盈盈一笑,“大奶奶也来了,知濯呢?”   “他还未回家呢,大概是司里有事儿要忙,又要领兵操练。”明珠回以浅浅一笑,心内惦记着张氏,懒得同她周旋,“我先过去了,二奶奶先回去吧,改日咱们再聊。”   罢了错肩而去,哪管她笑中洄恨。   此厢旋裙入院,见得院中人已四散,难得清净。她心内揣测张氏失踪大概同宋知濯脱不了干系,故而再瞧这里的一草一木,总觉得是判官笔下勾勒出的一撇一捺,问得她愧疚难抑。   拂了裙面进得屋内,唯有宋追惗一人在外间宝榻上,浓眉深锁,面色惨败。细细瞧来,愈发觉得宋知濯的眉眼与他极为相似,深晦的眼内,总是藏着讳莫如深的什么。   因一众丫鬟婆子都四散出去,故无人掌灯,最后一缕残阳受尽后,屋内只剩抑得人难以喘息的昏沉。明珠上前,先福身请安,自去寻了火折子点灯,盏盏亮起暗黄的光晕,终于将屋子照得个辉藻煌壁。   辉煌下是无边的孤寂与冷清,明珠从未见过这样的宋追惗,肘撑在榻案上,指端揉着额角,仿佛愁绪千斤,将他压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她手掩一盏鎏金攀花烛台放在案上,几番欲言又止,到底开口说来,“老爷,据我看着,这些时太夫人一直不大对。或者……,该去湖呀、假山呀、空屋子这些地方找找。”   半晌,宋追惗才抬眉睃一眼,又缓缓垂下去,八方烛火亦照不出眼内的光彩,“我晓得了,你回去吧。”   他的嗓音干涩难鸣,像是许久没下雨的一片荒漠,身躯亦是抽了穗的稻壳,只等一阵风将其刮落。   久望他一瞬后,明珠牵裙退步,至帘下处,忽而扭头轻问,“老爷,明儿还要去上朝吗?”   他只呆滞一瞬,熟悉的稳持神采重又出现在他脸上,映着烛光万丈,是天地不可撼的沉着,“明儿我去后,濯儿亦有公务在身,书儿在这事儿上,难免急躁些。只你还算懂事,你便张罗着各主事婆子接着找,若有你婆婆的消息,就叫人到宫门前报我。”   曾听得宋知濯说过,他这位父亲,自幼刻苦勤勉,入仕为官后,更是一日不曾松懈,常常不在阁中,就是困在书房点灯熬油。眼下实见,明珠方才深刻明白,仕途于他果真可抛家舍业,他前行的路上,大概绝不会被任何事儿或者人绊住脚跟。   最终,明珠的心坠下,为张氏嗟叹一声,尔后默默退出,秉执孤灯,踏入渺渺夜色。   对亭萋萋下,院内长灯鼎燃,槛窗内可见宋知濯正在椅上捧书。明珠头一次在看见他时,心内竟然无欢无喜。只是吹灭绢丝宫灯,踅入里间,与他对坐,静静地,无话要说。   灯烛下,宋知濯阖上书,讨巧地冲她一笑,“不高兴了?你去太夫人院儿里了吧?我进门就听说了,说是太夫人找不见了,满府上下都在外四处探寻。”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倏尔,明珠凝眸,将他嬉笑的皮相深深望住,莫如打量一个满身罪孽的犯人,千障难遁、万恶难逃。   “不知道。”宋知濯仍旧是笑,坦然一斑,“她爱去哪儿去哪儿吧,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去过一趟、问过一声儿,已算得婆媳之间尽了本分了。”   那笑意其中有什么错综复杂的阴谋,明珠不得而知,亦从未过问。但她心底十分有数,仍旧将一双明亮的眼睇住他,似乎是窥视,似乎是问责。   瞧得宋知濯蓦然心虚,眉目含笑,唇有机锋,“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当初不是你说‘不知他人恨,莫劝他人善’的?就算是我做的,也是她活该!你没瞧见我先前被她害成什么样子?这实在也不关你的事儿,你与她非亲非故,不过是名分的婆媳,连我都不拿她母亲,你又何必真拿她当婆婆?”   一番话儿说得颇有些气恼,转眼再看明珠,她鼻稍微动,不知是气还是伤心。他难免加陪些些小心翼翼,语气转软,“睡吧,你折腾这一夜了,天一亮,什么都过去了,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同我置气,好吗?”   细思一瞬,只觉他句句在理,可明珠分明有些过意不去,脑中骤然悬起楚含丹的话儿,“你不属于这里”。如今看来,仿佛是真的。   她抬眉一望,宋知濯已经坐到床上,两边垂着半圆的银灰轻绡,几如一池寒水,冷光粼粼。他全身罩黑绸寝衣纨绔,眼内毫无悲悯、笑容隐含快意,深深嵌在宝幄、融在冷漠的锦光之中,与这座华丽冷漠的府邸难分难舍。   烛火悦动,神思闪回,见宋知濯含情脉脉地招手,“快来安寝吧,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见她久不动身,他便踅下床榻,一臂揽了她的背,一臂横入腿弯儿将她抱到床上,“我知道你心地好,不忍见得这些事儿,可世间孽债,终须要还。想想前些时日,你被劫了去,他们可曾有人过问?”   他掀了比翼鸟丝锦被覆住二人,在她额上浅印一吻,柔情尽现,“你只瞧着我就好,像从前一样,万事不问,闷了就出去逛逛,没得理这些闲事儿,倒招得自个儿不快活。你要信我,不论我做什么,亦不曾对你有半点坏心。”   灯残烛烬,付尽摇言,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一闭眼,他便想起她方才那个眼神,不带任何娇嗔的怀疑,仿佛将自己视作凡人无二,与娇容、宋知书、张氏、甚至宋追惗俱无差无别。那是一根试毒的银针扎进他心里,他心虚、他害怕,于是他说了重话儿又悔之不及,只好将她抱紧,生怕她如一捧流沙消散在怀中。   返魂梅在玉炉中半燃,满室阗香,夜沉月升,明珠好像气也气得不真、怨亦怨得不足。转刻在他怀中抬眸瞧一眼,想起他那些险象环生的过去,到底不忍苛责。   月沉星淡,永夜不明。   第二天是一个半阴的天,天上暗浮阴霾,只见稀薄之光,不闻朝阳,想必不时就有一场春雨。   春归人未归,满府众人在外打听了一夜,均不得张氏的消息,一应官眷都说自冬开来,久不见人。撒出去的人网几如沉海的沙,捞不起任何有价值的玲珑珍玉。   用过早饭,宋知濯换了朝服要走,明珠抱伞追出院外,晦涩一笑,“大概要下雨的,你自己带把伞。”   长亭下,宋知濯已走出一丈,俄而回转,亦有些屏气踞蹐,嗫着声儿,陪着小心,“明安带着呢,车内亦长备着。……昨儿是我不好,说话急了些,你大人大量,不要生我的气才好。”   坦度愧然,做小伏低,倒把明珠更不好意思起来,掩在琉璃流纱裙中的绣鞋缓近两步,掣了他暗红朝服的广袖,轻拽两下,“也是我不好,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却只想着旁人,反来指责你。要说起来,我亦不清白,娇容落到如此,与我脱不了干系,我没资格怪你。”   二人皆是臊眉耷眼,对陪不是。叫宋知濯心里更加不好受,酸酸楚楚的一笑,“你瞧,为了别人,反叫我们生了嫌隙。你莫怨我我亦不怪你好吧?等我下朝回来,给你带水天楼的熏鸦。”说罢,他上前一步,将她搂入怀中,又叹又求,“小尼姑,以后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受不了你那样看我。”   竭力所求的这一刻,他甚至没想到,他往后将有无限漫长的岁月在逃避、面对、习惯、麻木她审判的目光,直到二人对首时,月无清辉,花无颜色,彼此眼中只如死水,或似一匹价值千金的镂纱,千疮百孔。   未知曲折的岁月还在前方,而眼下,明珠只是在他怀中不住点头,呜呜咽咽,“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宋知濯勒紧她一把柳腰,闻着她发间的皂角香,又愧又满足,“好了好了,这篇揭过,我下次再口无遮拦,你只管打我,打得我痛哭流涕跪地认错好不好?”   春风绕此去,尚有各自欢喜各自愁。金源寺的晨钟与宫门的朝钟同时敲起,远远幽幽地,几如一场悲鸣的哀号。   ————————   ①宋 晏几道《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   原句: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69. 哭灵 各自节哀吧   濛濛的雨在近午下起来, 润了黄土,沾湿柳带,万簇千红中飞过一只金丝彩雀, 翅膀浸了些许愁雨, 扑扑腾腾, 最终一头栽进片片涟漪的湖心。   恰逢有人路过,被雀鸟落水之声惊动, 偏头往湖中遥遥一望,扑起的水花中,隐约可见一个漂浮着的庞然大物。   随着尖利的长鸣, 划破雾蒙蒙的长空。尔后, 履舄纵横、人影错乱、沸反盈天。喧嚣中, 二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慌忙登舟、支船、摇楫,终于用长杆够得个什么——一具锦衣金冠的尸体。   身体已经被水泡得肿胀不堪,脸皮上、手上到处都是被鱼虾啃咬过的痕迹,翻出坑坑洼洼的、红白交错的烂肉。任谁也不敢认,这是那名曾经张扬泼历的妍丽女子, 曾经主宰着岸上这些蝼蚁命运的高贵得不可一世的女主人。   有人退避三尺、有人扶着杨柳打干呕、有人窃窃议论, 交头接耳、唏嘘叹惋中,有胆大的小厮将她抬到藤条春架上, 覆上一片白绫, 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唱起一首落幕的挽歌。   那声音在潇潇雨中漂泊致远, 仿佛传到木鱼回荡的屋子里, 木鱼声止、经文骤停。又传到院墙之外的另一间屋子, 仿佛是胜利的战鼓,欣然喜悦荡在主人的嘴角。   雨洒阑干,濛濛凄凄一片, 沾湿了长亭的细绢,迎风飐飐。亭下漫池的赤炎炎的鱼,唼喋不停,噞喁如昔。   屋内“咣当”一声,恍然雷鸣电闪间,见得宋知书踉跄而出,扶着廊上的檀柱,先是瞪着布红的眼,旋即喉头滚动,干呕几声儿,空空如以,再递嬗而落,长坠不起。   廊下另一头转出夜合,闻之急上去扶,“姑爷,这是怎么了?”   边上有一小厮附耳过去嘀咕两句,夜合便发怔一瞬,片刻跺脚荡裙,指着那小厮,“你还楞着做什么?还不快找几个人抬了步辇来抬少爷过去!”   小厮奔去,她又搀又扶,宋知书只若一滩烂泥拾缀不起,急得她滚泪连珠,忙冲四方喊,“快来人、快来人!”见得慧芳与十几个丫鬟簇拥过来,啼啼哭哭的乱作一团,她便先止住哭叱责一声,“哭什么?还不快去先熬一碗参汤!”   慌乱中,众人皆见,唯独不见楚含丹出来。她在槛窗下木然望着一切。瞧见宋知书坍塌在廊下的身子,这一刻,他落魄得与市井里穷困潦倒的粗鄙男子没什么区别。起先只觉心内一阵痛快,渐渐又有涩涩的什么压过痛快,她躲在榻上,缩着瑟瑟的肩头,不敢再看。   一场乱哄哄的哀嚎中,总管房的主事套马而去,直奔皇城宫门处,正赶上下朝,宋追惗在仆从的伞下,与各位鹤发蓄髯的大人拱手同人作别,衣冠齐整,谦逊有节,何其打眼,以致主事在一片暗红中一眼就捉见他。   待他踅回来时,远远就瞧见候着的主事,脸色惨淡、欲言又止。他心里陡然“咯噔”一下,似乎跌破一只剔透的玉瓶,满地晶莹碎片。   霏霏的雨无声落在黄绸伞面,甚至绽破不出水花儿,亦落不到他肩头。可他却欻然觉得,这天真冷,比才掠过的寒冬冷上几多。寒气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从他咯咯打颤的牙间泄出来。红锦的荣耀官袍熨帖在身,莫如那飞霜流雪落在身上融成的一片冰壳。   怎么这样冷?冷得步中踞蹐、衣衫凝滞,不敢再踏前一步。   他停滞不前,大概只要停在这里,就无需去面对任何噩耗。可他不去,主事只得提着衣摆上前,稍查他脸色似乎无差,寂静的眼、挺拔的身姿。似乎什么也压不跨他,他是从乱世中杀出的英雄。   “老爷,”主事略顿一顿,如实禀明,“太夫人找着了,您回去瞧瞧吧。”   主事再说了什么,淹没在官员们交酢谈笑之声里。身后是高耸的皇城,墙根儿下片片绽开的黄绸伞中,有一面底下站着宋知濯。他遥遥睃查,像猎人在屏息凝神地听走兔飞鹰的动静,企图从那副昂然的背影上,寻找一丝坍塌的痕迹。   然则那人还是有礼地朝擦身的大人回礼,尔后踅回头,只如这场春雨一样细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我晓得了,你先回去,我有事还要在外头耽搁一会儿。”   少时,他扭头过来,瞧见宋知濯便朝他招手,待他迎上前去后,他只是蹙额低声吩咐,“濯儿,你母亲没了,我有公务要去办,你先回去安排一下。吩咐裁缝赶制衣衾,然后入殓停灵就办在大宴厅,写了讣告发出去,立刻就要让人把灵堂收拾出来,恐怕有官爵亲友们来祭拜。你二弟大概不能成事、三弟亦没有经过这些,只你稳沉些,就带着你媳妇帮着张罗,有何不懂的问问各位大管家,我办完事儿就回去。”   一筐话说得有条不紊,这一霎,宋知濯竟然有些佩服他了,甚至想,他不该是副相,若在乱世浮生,恐怕他连天子也做得。   他将话儿一一铭记,哈腰行礼,“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尊办,只是赶制衣衾有些费时,不知暂穿什么好?”   “让丫鬟将她的朝服找出来给换上。”   言讫,宋追惗蹒到车前,自登舆而上,撩了缠金丝如意纹车帘入内。才落座,便觉有滔天汹涌的浪头打来,将一颗心扑成细碎的沙,东一粒、西一粒,满铺滩头。   至于后来怎么到的景王府、景王又说了些什么,都模糊得似置身在另一个人间,只有零碎的“发兵”、“控制”、“宫门”之类的词在耳边萦纡,至于他如何回应,自个儿也不记得了。   波诡云谲下,他骤然记起的是那一年,他还真正的年轻,春色迤然,飞花艳雨,马车刚停在府门前,才撩了帘子,就见得一个背着粉缎包袱皮的小女子,拖尾巴似的跟着两名婢女奔到他车前,起始一句就是,“宋大人,我叫张碧朱,是吏部尚书张大人之女,听闻你死了妻子,那么我来给你做妻子好不好?”   她的名字几番咏叹跌宕,诵歌唱诗,在平中起伏,重归于平。几如她出现在那样一个春天里,同样亦死在这样一个红粉馥郁、遍地艳浓的春天。   霖霪不止,乔木苍苔,落得个残红满地,烟笼哀池。宋知濯回来没一会儿,业已收拾停灵。大宴厅里是通天的白,白烛、白纸、白幔、白纱、白衣,只有一口黑檀髹红绘登仙画儿的棺材,正摆在堂中,在一片不知真假的哭声中静静陈列。   作为宋家长媳,明珠跪在蒲团前,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恍恍惚惚中像是在祭奠未来一个同样垂垂老矣的“明珠”,她在名贵的棺材中击壁挣扎,撕心裂肺的哭声抓扯着人的肝肠……   骤然回首,原来是宋知书在哭,哭得一双细长的眼肿胀难堪,哭得面上涕泗纵横,声嘶力竭、歇斯底里。   悲恸与凄凉环抱着他,唯一能无缘由爱着的他的人,今朝将他弃在冷漠万丈的红尘。分明尚且有父有兄有妻,却像是现世的遗孤。与周遭繁杂的哭声不同,他几如一个孩童,单纯的为失去啼哭。   宋知濯安排停妥,亦跪在明珠身侧紧挨着的蒲团上,附耳过去,“你跟着折腾这一晌,天都快黑了,连个晚饭还没吃,是不是饿了?要不你先去,我叫二奶奶来暂代你一会儿,你回去吃了饭再来。”   一片凄厉的哭声中,明珠掣了他的衣袖,同样附耳过去,“我还挺得住呢,你可怎么样呢?从下了朝回来就开始安排这事儿,连个午饭也没吃上,叫人拿些糕点给你吃了垫垫吧。”   “我倒是不饿,不过我叫人炖了汤,你同我一道转到后面去吃一些,这里还有一阵忙呢。”   言讫,宋知濯搀着她起来,静静退出灵堂。后边儿小花厅上果然已摆上了两碗鸡丝煨燕窝,还有几样小菜、油酥蚕豆、燥兔肉、豆腐炖鱼、什锦烩杂蔬,另并一碟滴酥鲍螺。青莲就立在一边,眼瞧明珠似乎走路有些打颤,忙迎来扶她。   又得她牢骚一阵,“你瞧,这腿跪麻了不是,跪久了就起来松快松快,没见你这样实诚的。”   闻言,宋知濯反在一边轻笑,“你别这样说,她倒不是死心眼儿,无非是想尽尽心罢了。”   明珠两只拈起一块点心送到他嘴边,瞧他一口叼去,她自个儿才执了汤匙喝起汤来,“跪一跪嘛,也没什么,原来一跪就是一两个时辰呢,大概是好日子过惯了,今儿跪这些时,膝盖倒有些受不住。嗳,你瞧见你二弟没,跪在下头纹丝不动的,跟个雕像一样,只是哭,我倒是从没见他这样过,大概是真是伤心得紧了……。”   她自楚楚摇首嗟叹,想起他从前种种放浪形骸的言行,如今好像前尘如烟,都计较不起来了。   外头笙锣已起,缓缓悠悠的滚出凄楚哀乐,像是谁哭谁叹,振得灵幡飐飐。宋知濯人在其中,心只若置身事外。只有些模糊的片段重叠在脑中,那是十多年前,送走另一个女人的场面。那时他还年幼,被淹没繁杂的喧嚣中,还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更不曾像宋知书那样痛快的哭一场。   那些赶着迎合拍马的官员家眷甚至比宋追惗来得更早一些,扑在灵前,喊尽最老套的掉词,“你怎么就这样去了啊?!”“你怎么狠心丢下我们?!”云云种种,诸如此类。   尔后主事婆子们将各家迎进偏厅,开始瀹茗交酢。宋知濯自然周旋在其中,接受他们的夸赞褒奖,并以礼回馈。直到宋追惗回来换过衣裳后,一齐加入这一场吊诡的局会。   喧嚣不止,聒耳难停,那厢有人断续往来,这厢有一圈儿和尚绕着棺材敲鱼诵经,明珠亦在心底,默默念起《地藏菩萨本愿经》为其超度。直到哭晕了宋知书,跪乏了楚含丹、夜才兜头撒网,众家辞去,灯火长明中迎来了寂静无声。   如此反复折腾十来日,终于组成一个浩瀚的队伍,迎着灿灿的日头,将张氏长埋尘土。   当夜,月朗星疏,春风和暖,芍药欲褪,牡丹初开。宋追惗照常在书房看卷宗、批公文,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开始老眼昏花,连卷案上的字都变得虚浮不止。   盈盈转转,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剔在眼前的唯有三字——张碧朱。   他只得折了长帖,由丫鬟引灯至故去的院内歇息。大概什么都没变,他忙完公务还是落到此处,唯一不同的是,再没有丫鬟三番五次到书房来催促。   甫进里间,仍是旧时旧景,他落在榻上,不时宝玲捧茶入内,三缄其口,回望门外后,到底忐忑一问,“老爷,我们这院儿的人都没个底,主事的也没来说过,到底是要将我分派到哪里伺候啊?”   清风入内,幽幽的火舌轻颤,跳动着满室孤寂凄清。他呷一口茶,未抬一眼,声音硬而沉,“太夫人不在了,我还要过来安寝的,你们就在这里伺候,一应摆设陈列还是维持原貌,从前如何以后还是如何。”   “是。”宝玲吃了个定心丸,欲转身下去告知众人,却欻然被他叫住。   “宝玲,你跟了太夫人这样久了,太夫人一直同我夸你细心,你仔细想想,太夫人去世前,可否有什么异样。”   微动的帘下,宝玲蹙眉咬唇,细思一番,徐徐摇头,“太夫人打上次被禁后,就一直不大高兴,常常哭,我也劝了良多,后来就不怎么哭了,话儿也少了……,别的,再没什么了。”   他理了云袖,搭在榻案,细细引导,“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有没有什么人来瞧过她,比方说……大少爷、或者大奶奶。”   “二少爷常来,大少爷大奶奶就来过一回,还是大少爷升官儿那天一齐来请安的。太夫人一向不大喜欢大少爷大奶奶,叫他们没事儿以后不要来了。”呈诵间,仿佛有一道音容相貌闪过,宝玲提眉惊一声儿,“哦!我想起来,头先小月来过,说是来替老爷送什么东西,我还奇怪,怎么老爷您有东西要传竟派了她来,她来后,在屋里和太夫人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儿!”   “东西呢?”   “我不晓得,大概是被太夫人锁在小匣子里头了,我去给老爷翻翻。”   她掌灯往各处箱笼翻腾一阵,捧得一方雕花黑檀匣子上前,再用一把鎏金铜匙拧开,“这里头都是太夫人不叫我们动的东西,平日里都是太夫人自个儿看管着。”   盖儿一揭开,里头有一支海棠雕花样式细金簪、一枚祖母绿拓连枝戒指、一对玻璃种水滴耳坠。在她攒翠填珠的妆奁内,这些玩意儿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宋追惗恍惚觉得面熟,拿了细簪在手上反复揉捏中,才忆起这是她十九岁生辰那年,他让人去挑了送去的贺礼。   这些玲珑边上,还放着一个冰冷的小瓷瓶,他拖在手上一看,宝玲即上前秉来,“估摸就是这个,先前我还瞧见太夫人把在手上看过,一见我就忙收起来了。”   灯影下,窥见他阴鸷的眼,半寐半明,“二少爷若来问你,你就将今儿这话照旧说给他听。”   收拾好后,宝玲应声正欲退下,又听见他浓郁的嗓音,“去将乌合香点上。”   尔后轻烟盘桓,袅袅绕绕间,他踅入内室,孤枕之上,抱影独眠。   夜月微残,铜壶滴漏,璇玑半暗,他平在床上,锦被的一边,是无穷无尽空虚。一连半月,他都一如既往地穿梭在朝堂、阁中、书房,在不变的野心之间踽踽而行,甚至比以前更加废寝忘食,忙碌中朝夕只如弹指。   可当进入这两壁宝幄之内时,心痛若石罅中的流水,一股股侵蚀着他。须臾似乎漫长得如十载,他乏累地推着凝滞的时间向前,睁眼熬过了二十罗预、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三个时辰,终于朝暾曦照,又熬过一天、熬过了一个百年。   新的一天,旧人难逢。满府的丧幡撤去,众人开始循序忙开,宋知书亦比从前更忙,从这个坊出来又至那个楼,今日搂着牡丹,明日又拥芙蓉,举酒飞觞,金樽檀板,花间流连中,实实在在成了个世家纨绔。   回府的时候,日仄朝西,青天碧玉上好似有一朵云压得他喘不上来气,小厮将他从车上搀下来,一路东倒西歪送至院门处,遥遥朝慧芳招手,“姐姐,少爷又喝多了,吐得沾了衣襟,赶紧吩咐人烧水沐浴,换身儿干净衣裳吧。”   三叹尔默,慧芳无奈,捺不住垂眸蹙额,叫来两个丫鬟将宋知书接过,一路吩咐众人备水备茶,将人扶到榻上后,只见他歪斜着身子饧眼欲睡,嘴唇上下翕合,她贴耳去听,听见,“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①”,原来是在行酒令。   幕内生浓烟,水茶皆备,慧芳伺候换洗,折腾足一个时辰,才将清清爽爽一个人重扶到榻上。此时宋知书酒酲半醒,斜着眼接过一碗醒酒汤,半嘘半呷掉一碗,才慵沉沉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接过碗,慧芳叫几个丫鬟退下去,自己则捉裙坐在他身边,伸出手在他两个太阳穴上轻揉,“这倒好,连自己什么时候回家的都不晓得了。自打太夫人去后,您这酒是越喝越多了,我知道少爷伤心,可就是太夫人在天上见着少爷如此,反不高兴呢。”   见他未言语,寐着眼未置可否,她便接着苦劝,“酒喝多了到底伤身,我看少爷最近总是昏昏沉沉的,还是少喝些吧,外头那起子狐狸精,就为了您的银子,什么好话儿都堆在您耳边,哄着您一日没时没点儿的泡在那烟花地里。”   宋知书撑开半眼,脸上挂起若有似无一个笑,引得慧芳收回手,扭转腰起嗔一句,“我是为您好,您可别当我是那起子拈酸吃醋的人,这话儿原该不是我说,奶奶在那边儿呢,该她来劝您才是,可咱们家这位奶奶对您是个什么情景,您也是知道的,倒不是我要讲她的不是,实在是她也没个奶奶的担当。”   绿瓦螭檐下,牗窗内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慧芳嗔嗲的一把腮,莫如浓桃淡蕊,勾得宋知书捏了她下巴转过,浪荡得没有边际,“说这么大筐话儿,还不是你想我了?你直说便是,扯着些倒三不着两的做什么。我倒是好些时日不疼你了,来,让我瞧瞧,你可又长了什么新本事没有……。”   帘影一寸一欺,渐渐倒向一个无边无际的梦国,只有在这里,宋知书才觉得自个儿真实的活着,血脉在汩汩流淌,心亦在跳。   而其他时刻,他则麻木地走在一条逼仄的暗巷,阴云随时会砸下来雨滴,周遭的一切都在逐渐失去颜色,前方没有尽头。譬如那铜壶里的水,哒哒周而复始。   一段绵密紧促的时光过去,遗下满帐淡淡腥檀与二人皮肤上细腻的薄汗。一支纤细白嫩的手臂从帷幔的缝隙中探出,捡得地上几件薄衫入帐。   稍后,檀色的轻绡被挂到半月钩上,慧芳一臂系着腰侧的衣带,一壁同他说起,“对了,头先太夫人院儿里的丫鬟来过,说有些东西,原就是太夫人从前要留着给少爷的,她们问过老爷,老爷只说叫您过去搬了来。”   收拾停妥,她又撑开嫩松黄绣君子兰的圆领给替他套上,眼前闪过那些琳琅珠翠,难免心动,“您可快去抬回来吧,免得太夫人的东西落到别个手里去。”   宋知书吭哧笑一声儿,倒不甚在意,“还能落到谁手里?大哥有钱得很,倒是瞧不上这些东西。老三嘛,就是给他拿了去,我谅他也没那个胆子花。”   “哎呀,你这会子却犯起傻来,”慧芳将翠绿的玉玦替他挂在腰间,哈着腰歪起脸狠嗔一眼,鬓边步摇的两条流苏长长坠下,他便用手指捋过一把,编钟笙乐,悦耳得紧。   挂好荷包香袋儿,慧芳直起腰来,隐晦含笑,“我是说,太夫人这一去,咱们老爷那样年轻,又是那样的相貌身份,就算他不动心,也少不得朝廷里那些巴高望上的自荐说媒,届时娶个新夫人进门儿,那些东西还不就落到人家手里去?”   ————————   ①唐白居易《微雨夜行》   70. 灵幡 小月的宿命   窗外桃李一支新, 四季更迭中数不尽的花开花败,周而复始势不可挡。慢想慧芳说得有理,宋知书心内下沉, 残存的希望如同坠海的一支宝镯, 汩汩上涌的气泡中, 涌出一抹怅然笑意。   他蹒步踅出房内,绕过花间, 一路东去。到了那边儿,却不似他想象中的颓败场景。丫鬟婆子们照常值守,花草树木依旧蓬勃, 金光撒得满院儿, 照着海棠、紫荆、含笑、丁香、锦带、虞美人, 诸多此种,万紫千红,三春晖景。   一晃神,仿佛张氏出得槛外,葳蕤屹立, 声音满若回荡在天地悠悠之间, 似乎由天际而来,又恍如就在身边, “我的儿, 我的儿, 快来, 娘有好东西给你……。”   “少爷、少爷、二少爷!”   趔趄回神过来, 原是院内的翠柳在摇他的手臂,“少爷怎么在这儿发呆?快进去喝口茶吧。宝玲姐姐正说要遣人过去找少爷呢,这倒巧, 少爷这就自个儿来了。”   甫进外间,即见宝玲正招呼几个丫鬟整理箱笼,地上摆着四五个大大的髹红楠木箱,里头尽数是一些古董珍玩,字画墨宝,连两大箱头面首饰,瞧着个个价值不菲。譬如那一颗南海的珍珠,足有一个握拳般大,又有一座珊瑚观音像,四尺来高,赤艳绯红,无一不是价值千金之数。   宝玲奉上茶,又递上一个单子,“这些都是太夫人自个儿的梯己,自然是要交给少爷的。除了几件常戴长穿的首饰衣裳老爷吩咐还放在这屋里,其余的一并给搁在棺椁中随太夫人下了葬,余下的少爷给抬过去。”   他抿一口茶,将盏搁到榻案上,咯噔一声,竟嗑出个意外之响。“老爷来过?”   “来呢,”宝玲叫丫鬟们阖上箱子,招呼一众小厮往那边院里抬过去,清清静静地旋裙回来说话儿,“日日歇在这边儿,还同从前一样,只要忙完公务,一准儿过来安寝。有时晚饭也在这边吃,就是不免孤清些。喏,少爷,这个匣子倒是太夫人自个儿收着的东西,要您亲自带回去。”   顾盼一周,宋知书踱入月洞门内,榻上扑着一束阳光,照着锦垫上连枝成簇的洛粉倾国,榻案上仍旧搁着盏灯未明,一切尚不染尘,倒像张氏还在的光景。台屏后头,帐幔翕动,妆案上还搁着她的妆奁,常戴的珠翠头面寂静无声地等待主人的挑拣。   欻然一阵鼻酸后,他踅出去,将匣子打开,里头一应宝翠俱无,只有一只青花小瓷瓶,捡起来拔了塞儿凑到鼻翼底下嗅一阵,立时挂下脸拧着重眉问宝玲,“这东西,是谁给太夫人买回来的?”   宝玲想起宋追惗之托,面上憨憨笑着,一只金粉银蝶在鬓上跹然颤动,“这哪里是买来的呢,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是见太夫人将它锁在这匣子里,想必是什么要紧之物。今儿交给少爷,我倒想起来,仿佛是头先小月送过来的东西。”   对宋知书来说,这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名字,宝玲见其蹙眉凝思,又照着宋追惗之引导,细细说来,“这个小月啊,是前几年进府的,我倒是听荃妈妈原来在太夫人面前说起过她的名字,好像同太夫人有些什么恩怨,其中缘由,少爷去找荃妈妈来问问就是,她老人家现在二门外管事儿呢。”   这厢出去,已是暮云昭昭,宋知书片刻不耽误,当即传了那荃妈妈来,问起小月,荃妈妈想起自个儿受苦的女儿,自然是无半句好话儿:   “那小月,跟个狐狸精似的,早前还没少爷呢,她娘就想着勾引老爷,叫太夫人打发出去配了个不着四六的混人,生下她这个贱种就死了。她自然怀恨在心,只当是小姐与我害了她娘,就想法子寻回到府里来报仇。您瞧,上回要不是她,我那女儿何至于过这样的苦日子,小姐也不至于被老爷囚在院内啊!”   及此,她将眉头越锁越深,仿佛窥得什么天机,灵光乍来,“少爷,您别说,咱们小姐好端端的干嘛寻死?我看八成与这贱丫头脱不了干系!”   挥她下去后,宋知书锁眉在榻,沉思三刻。他对这小月实在没什么印象,唯一的记忆便是那晚审公案,她明理暗里若有所指。起先他只以为是受宋知濯指使,不曾想萦萦迴迴,里头还有这段恩怨……   屋内渡一层黄澄澄的光,不知哪里扑来一只黄鹂鸟,立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吵得他心里闷沉沉的。   黄鹂滴溜溜转两个圈儿,扑腾着又不知扎往哪里。原来去往一个黄昏别院,照花向晚。墙下一丛倏蓝倏紫的僧帽花儿尤其打眼,仿佛将那些粉白嫣红一齐拉往一条深幽的山谷,一种神秘的美感在风中倩然。   明珠正在墙下哈着腰一朵朵折来,盛在一个小小的竹篮里,现折一朵,插在鬓上,弯弯的眉眼一笑,恍如不知哪里跑来灵鹿,迷折在这高高的院墙、重重的广厦之间。   欻听得院门儿嘎吱,青莲捉裙入内,抱着一个月白软缎包袱皮,噗嗤一下,“哟,摘那些花儿做什么?快来,底下裁缝新做出来的衣裳,你看看好不好。”   “姐姐可要喝茶?”明珠一行引入,将花篮子放在案上,搬出炉子,点了碳,趁火未明,将那包袱皮打开,见全套的对襟长褂、撒花月华裙。样式倒没什么奇的,奇的是料子,不知是用什么线织成,在阴凉处沉寂如水,在夕阳下竟是波光粼粼。   她只连连咋舌,恨不得两个眼睛都贴到上头去,“姐姐,在这里我也算见了不少世面了,这样的布料倒是头一次见,哪里来的?怎么想起来拿给我做衣裳了?别惹什么麻烦吧?”   青莲佯作嗔意,夺了衣裳在她身上比一比,“蛮合身儿。又不是偷的抢的,也没地方偷去。这是外国进贡的料子,不知是用什么毛织成的,虽说是毛,倒是轻薄得很,春夏两季穿得。原是少爷头先拿来给我,说是景王府上得来的东西,叫我找裁缝给你做衣裳。”   欢喜之下,明珠折到炉前给她烹茶。她则将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大立柜内,阖上柜门儿又去拿烹茶的器皿,“要我说,院子里这些丫鬟,你也该使唤起来,咱们从山上回来那一阵,我便听说为这事儿,少爷下令将她们都给打了板子。倒也是活该,懒懒散散的没个样子,你也不拿出个奶奶的款儿来训诫训诫!”   “我可不敢呀,”明珠打着蒲扇摇头,晃得鬓边的僧帽花儿险些坠下,忙抬了天青色的小氅袖扶正,“我一日清清闲闲的还不好?倒要给自己找什么麻烦?她们不过是看在宋知濯的面上装作敬我几分,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服我。我没财没势的,又是冲门子来的,把她们得罪了,还得日夜悬心她们背地里给我使什么绊子,何苦来呢?”   一对柳眉倏展倏叠,一张脸忽笑忽愁,变换万千,也逃不出一双水波盈盈的杏眼,“况且如今已比以前轻松不少,姐姐将绮帐教得好,现在好多活计都叫她接了去,我没什么多的活计做,不过是顺手煎个茶、自个儿梳栊梳栊,这还算个事儿啊?我若对她们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宋知濯在家她们倒多一句话儿都不敢说,可宋知濯天天在外头忙公务,她们逮着空儿还不得来膈应我?你再看看小月,那是能惹得的?想想便罢了……。”   倾筐倒箧、摇首咂舌,又是句句在理,青莲亦没了奈何,说起小月,她倒噗嗤一笑,“我想起一件事儿,好笑得很,太夫人才没了那几日,满府里都是挂白结丧的,偏偏她,一入夜里就愈发穿得艳辣辣的一身儿,在院里逗弄她那条狗,整个一个春风得意。我看她八成是想着太夫人没了,她自个儿就能做了新夫人,简直是个不自量力!”   “姐姐说起她哪条狗,莫不是哪条肥哒哒的、整日淌口水哪条?偶尔听她唤起,叫什么名儿来着?”   二人并头苦思,须臾后一对眼,同声沉吟,“诛……碧!”   稍顷,二人瞠目结舌,连连惊叹。   到底瀹茗两盏,交谈半晌后,又闻得吱呀一声儿,院门翕动,门上嵌一个苹果似的嘟嘟脸,探头探脑地往里头鬼祟张望。明珠遥遥临窗而瞧,展目一笑,原来是婉儿,她荡着天青色的袖口招手,“婉儿,大少爷还没归家呢,你快进来!”   闻听此,婉儿大大方方推门而入,绕亭转户,入得里间,笑得两眼阖成一条缝,“姐姐,我来瞧瞧你。听说你从贼寇手里逃出来后,我原就想来瞧你的,哪知又赶上府里这件大事儿,倒给耽误了这些日子。你手上的伤可好全了没有?”   又与青莲打过招呼后,青莲捉裙退去,她便捡了空椅坐下,乐呵呵的对着明珠,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我以为大少爷回来了呢,一时不敢进来。”   “你怕他做什么呢?”明珠斟一盏茶与她,又捧一把干果给她裙上兜着,“谢谢你来看我,我已经好了,连个疤都没留。你可好?你们少爷的胃病可好些?”   霎时,婉儿瘪下脸,又似一颗皱了皮儿的苹果,“我们少爷说红豆粥吃厌了,姐姐,你再写个方子给我吧。”   明珠一乐,果然到外间书案写了一个八宝粥的方子递给她,又佯作嗔怪,“原来你不是特意来瞧我的,是为了有事儿求我才来。唉…,我还当你是惦记我呢。”   她叉腰问罪,亸髻惺忪,凶也似凶不起来,婉儿便借故撒一个娇,“是来瞧姐姐,要方子嘛才是顺便,再顺便提我们少爷传个话儿,他说‘谢谢大嫂,大嫂的疤若是没好,我这里有现成的膏子药,大嫂来取便是’。”   本应送来,又说去取,明珠思其深意,连声回绝,“我好了,谢你们少爷费心,回去同他说,他大哥在家时让他来坐坐。”   送她出去,已近黄昏,丫鬟们来点了灯又散,满院只余轻微的晚风纡过长亭,静悄悄的花间开始闻得稀疏蛙鸣。明珠翕然感觉有些冷寂,大概是热闹之后独有的孤清。   抬眼望攀上院墙的蔷薇,繁花似锦,恍如一梦。   蔷薇零落的花瓣底下,正站着宋知濯,扎得紧紧的玄色袖口上绣着几片兰叶,良人如斯,是一块越沉越深的墨翠。待明珠无意望过来时,他立时惭愧一笑,“对不住啊小尼姑,我又回来得晚了。本来早就要回来的,临时司里有事儿又给绊住了。你吃过饭没有?”   “还没呢,”明珠璨然笑起,唇角卷起杂沓的花香阵阵,“我想着等你回来一块儿吃呢,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他几步跨上来,揽了她的腰,兜着压身在她额上一吻,又惯常地移到唇边,“那你饿坏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叫她们把饭端上来吧,我也有些饿急了。”   少顷便见绮帐领着丫鬟摆饭,各色琳琅玉盘盛了爆炒田鸡、竹荪鲜汤、绣球乾贝、奶汁鱼片、山珍刺龙芽、随上荷叶卷等珍馐美馔,各人面前摆了葵口玛瑙碗,一副银镶象牙箸。   丫鬟们退下,留下食香满室,明珠盛汤喝了小半碗竟觉得有些饱了,讪讪笑一笑,“大概是饿过了,现在居然有些吃不下,真是浪费。”   “嗯,”宋知濯搁下碗,给她夹了些鱼片,忙劝,“吃不下也得吃点儿,不然晚上可得饿醒。明儿我一定早些回来陪你吃饭。”   蝉蟾桂影婆娑,沙沙地细声儿使明珠想起今日那身儿新作的衣裳,便停箸问他:“我想起来,今儿青莲说你叫她给我做了衣裳,送过来了,就搁在柜子里。说是景王府得的料子,你怎么倒和景王也瓜葛上了,虽说我不懂这些,但你从前似乎说过,属意于穆王嘛。”   宋知濯吃了半饱,亦没那么急了,搁下碗慢悠悠地吃,“这复杂得很,我要怎么同你说呢?穆王原在寿州,不过是在朝堂有几个亲信大人,万一景王有什么动作,难免洞悉不明。故而我只得如此蛰伏,幸好有父亲牵线搭桥,景王对我还算信任,但也正是因为父亲,这种信任也有一定的尺度。”   骤然袭过一阵凉飕飕的风,他拔座起身去拉了窗户阖上。明珠看他的身形,大概是在军中操练这些日子的缘故,比从前更加挺拔硬朗。   她弯眼一笑,对着黄橙橙的四面烛光,温暖且明丽,“听你说这些,感觉像是我养的儿子长大了,娘心甚慰呀。”   激得宋知濯连跨回来,捏了她的下巴晃几下,“我比你还大两岁呢!你何尝听说有二十来岁的儿子十八的娘?我真是把你惯坏了,这种话儿也是能说的?”   明珠捧着碗躲他,又笑又嗔,“你难道不是我一口饭一口汤喂起来的?哼,姑奶奶我如花似玉的年纪,给你做娘还是你占了便宜去呢。改明儿我养个儿子,一定比你强上许多!”   恼极了,他索性打横抱起将她丢在床上,几个手指在她身上各处咯吱痒痒,将她痒得蜷成一团咕咕咭咭地笑,“你给我做娘终究不配,不若你认我做了爹,我好吃好喝供着你好不好?”   霖霪霏霏的笑声从门下、窗户缝隙中窜出,引得绮帐进屋解救,“哎呀少爷,别闹奶奶了,刚吃了饭,窜气儿进去大概要肚子疼的!”   这才断续止住了嬉闹,宋知濯先爬起来,将胸前牙白的缎带拨至脑后,“将饭收了吧。”   锦被早乱得不成个样子,明珠还倒在上头,捧着肚子匀气儿,喘喘吁吁的声儿恍如一个媚眼、一记软乎乎的拳头垂在宋知濯心上。   他耐着性儿,只等丫鬟们撤出去,立时翻身压下,顶着她的鼻尖,凝住两只猫儿一样的水汪汪的眼,“你想养儿子嘛,也不是不成,我这就送你一个。”   宝幄垂下,余两侧的月钩叮咣乱晃,晃听得明珠惊呼,“哎呀我的簪子,给你压折了!”   “不就两个珍珠嘛,明儿照原样赔给你。”   “不要原样的,得比这个大!”   “晓得了晓得了,明天陪你两颗红宝石,快别说话儿了啊……。”   帐中时光凝滞,窗外群芳花心争吐、百蕊齐艳,在或喘息或窒息的生息里,很快来到了初夏。   菡萏初香,粉白的花瓣羞羞答答地开满整个烟台池,碧叶一片接一片地展开,似乎覆盖住湖底一阵撕心的哭声。艳景大约渐渐使人遗忘了,这里曾经淹死过一个人。   可堤岸上的垂柳不曾忘、湖心的长亭不曾忘,永远的基石亦不曾忘,它们见过一张不存期盼的眼被湖水淹没。当然,小月也记得,在她想象中,张氏是如何在水中扑腾、挣扎,直到幻象中的水花渐熄、涟漪渐平后,她的脸上便会上浮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畅意,满足如五石散由口腔中转入腹内与头脑里的舒服。   这夜,她照常寻去宋追惗的书房,长廊上灯火俱明,屋内却黑漆漆一片,门亦是上了锁的。这是一连半月不见他人了,小月只当他是又在阁中忙碌未归,寻了守夜的一个小丫鬟问:“老爷没回来呢?”   小丫鬟峨眉淡扫,连斜过的眼也是淡淡的,“老爷叫人将书房里的东西般去太夫人院儿里了,在那边布置了一间书房,就是回来也不往这边儿来。这下好了,这院儿倒成个古玩书画库了,正屋里的床都凉成了块寒玉。那边嘛倒是热热闹闹的,宝玲她们一下从太夫人的贴身侍女变成老爷的贴身侍女,我们这院儿的反倒成了白看院门儿的闲人!”   槐叶间沙沙作响,像是有人拨动一片心弦,琤琮喋喋地,叫小月心内紧了又紧,她按调琴轸,打着灯笼就要往那边儿去。幻梦的镜面仿佛蓦然碎了一条裂纹,将她一张梨蕊淡容分作两半,一半笑着一半狠,狰狞得似被人从额间割下一条重重的伤疤。   秉灯夜行,一路到得那边儿,果然见得花间柳下,明灯渡影。几个丫鬟在廊下坐着值夜,凑在一堆猫着声儿嘻嘻哈哈,帘内隐约透出明晃晃的光晕,似一把火,烧得她眼睛灼疼。   她提裙而近,缕缕绣步像一个飘荡来的鬼魂,蓦然惊了小丫鬟们一跳,一个小丫鬟展臂将她拦下,“小月姐姐,你不能进去,老爷在看公文呢。”   小月斜过一双挂刀眼,冷蜇蜇笑一下,“让开,他是不许你们进去打扰,我却进得。”   “哟,要我看看,你是哪个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屋内宝玲打帘子出来,高傲地睨过一眼,“原来是小月,我当是谁呢,老爷说了不许打扰,自然谁都不能擅入。别说你一个丫鬟,就是少爷奶奶们来了也得等着!这屋子是我们太夫人的,现在又是老爷搬过来住着,里头还镇着我们太夫人的灵位呢,你敢闯,就叫婆子们拉你下去打一顿,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她俏生生叉着腰,颇有些威严气势,鬓上红霜果的小钿璎随她跺脚、翻眼,颤颤灵动,几如一团火跃入小月眼中。她一个挑眼,射出寒光冷箭,唇上却捺住一抹蜿蜒笑意,“好,既然老爷在忙,我就先走,一会儿老爷忙完,还请你跟他讲一声我来过了。”   眼瞧她秉灯而去,隐约消散在渺渺夜色中。宝玲旋裙转身,打帘转廊入得里间。新搬来的红木书案就放在支摘牗前头,宋追惗正伏案在批注公文,笔尖若游龙蜿蜒,又似行云无定。   宝玲在他眼底福身,低低喏喏,“老爷,小月走了,瞧着有些生气,估摸着明儿还要来呢。”   “她也来不了几日了。”宋追惗仍旧埋首,推着手边的烛台上前,宝玲会意,从榻案上拿来一根连枝银细灯剔拨弄两下,火焰又重腾高起一寸。   月芽似一道狰狞的疤扒在夜空,周遭的星在今夜,成了脸上一颗颗发溃发红的天花痘,丑陋无比、奇痒难耐。   一盏彩丝绢灯夜游在漆黑的花间,只闻得零星几声蛙叫与小月牙间咯咯的摩擦。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功成至此,宋追惗却将她隔在千里之外。不,她早该想到的,在宋追惗功利的眼中,她已是黎明残烬的灯烛,再无他用。   “小月姐!”   蓦然,身后有一阵个声音唤回神思,她挑灯查看,远远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秉灯而来,细细的嗓音刺穿宁静的永夜。   71. 殉葬 月之坠,长夜不明   久住之后, 那丫鬟挑灯迎来,宫灯上绘四面仕女图,侍女的裙边翻得如角落中看不见的魑魅魍魉。   小丫鬟盈盈而笑, 满目纯良, “小月姐姐, 你怎么走得这样急呀?老爷说给你挑了些生辰礼,连夜从苏州运来的, 在西角门正在卸车呢,老爷忙着公务去不得,叫您亲自去看看。”   倏悲倏喜中, 冲得小月不及思忖, 捉裙予她而去, 在其身后眉目含情地笑着,“那老爷方才是不是在屋里啊?怎么我去找他,他反倒不让我进去呢?这人也是叫人摸不准个脾性。”   半嗔半怨下,前头小丫鬟并未回身,只有黄莺娇嫩的声音随风合唱, “在麽是在房中, 只是宝玲姐姐不许进嘛。太夫人去了,她又成了老爷身边儿贴身的人, 怕你抢了她大丫鬟的风头咯。姐姐可仔细脚下的路。”   夜风卷来一阵浓烈的脂粉香, 侵入小月脑中, 她欻然一振, 笑脸散去, 警惕拢目,“我看你面生得紧,……你不是这府里的人, 你是谁?!”   就这一阵说话儿的功夫,二人已至西角门处,丫鬟挑灯回眸,莞尔一笑,含来风尘几许,“哟,看不出来你还蛮聪明嘛,不过晚了,你已经跟我出来咯。生辰礼嘛没有,倒是给你备了些别的。”   两掌相拍,“啪啪”二声,角门处的小厮便将门拉开,两面灯笼下笼着四五个身形壮硕的大汉,跨了门槛儿进来便几手将小月上下擒住。小月何其挣扎呐喊,却被几人用麻绳困了手脚,塞一块绢布捂住口,兜头罩下来一条黑布袋子,扭动间已将其扛上门外一辆马车。   马车先驱而去,随即由黑漆漆的假山下走出宋知书,霜白银纹引线袍立于月下,其目不仁,其面不善。   那丫鬟引灯上前,娇滴滴地依在他肩头,哪里还有方才纯良的模样,原来是早堕风尘的小女子,婉音酥软,绕梁三日,哼哼笑起来,“二少爷,我找来的这几个人,都是些出了名的流氓地痞,你府上这丫鬟落到他们手里,只怕难过咯。我这事儿可办得妥帖?你如何谢我呀?”   嬉嬉笑笑地将一只柔荑插进宋知书斜襟内,往那胸膛上几番轻揉,却叫他轻巧捉出,沉一双暗目斜下睇住她,另一手由身后托出一叠纸,“三千两,拿去慰劳那几位兄弟。等完了事儿,我去千月坊替你摆十天的台、置办三副金翠正头面、包你一年节度。”   喜得小美人儿软了骨头贴向他,“那我先谢谢你嘞。我这就先回去了,你去找他们吧,在西街长宁巷一个窑子里,门口两个红灯笼,显眼得很。”   言讫各自登舆而去,车辙滚到半夜,总算到了那间破窑子,推门入内,几名男子正在院中饮酒,一见他赶着迎上来,“二少爷,人就关在里面,已经灌了药了。几户老客人一听说来了新雏儿,排着队往这边儿来呢。只是要求您发句话儿,这事儿办完了人如何处置?”   “是……,”该男子横掌在劲上一划,从牙根儿挤出“嘎吱”一声,“还是就留在这窑子里?”   缄默顷刻,宋知书不疾不徐地在院中一个石桌坐下,“明儿下午,将她扒了衣裳,远远地盯着她回府。若她进得去,算她的本事……。”   残月中霄下,几名男子围上来,争相捧上些干果碟子摆在他跟前儿,见他并不用,几名男子又擦杯倾壶地替他斟上一樽酒。这下他倒用了,一饮而尽后,将含霜的冷目摇向砖墙上的窗牅,上头隐隐绰绰地扑着烛火的影子,在摇摇欲坠中迎来另外几名耸肩驼背的男子。   其中高矮胖瘦各有不依,但脸上猥琐的笑、贪婪的眼、身上浓烈的汗味儿俱都如街巷蹿悠的野狗,在这夜里闻见一股引人垂涎的肉香,撒腿而来。   一名胖子瞥见芝兰玉树的宋知书,连连咋舌,“啧啧啧,这得是多好的货色,连这等富家公子都来了,我手上这一钱银子也不敢充这个脸面了,倒让公子先请吧。”   座上拔起来一人,往他胸口拍拍,“人家公子自然是往一等堂子里去,可瞧不上我们这里,不过是来看个稀奇。你畏缩什么?我又不敲你的银子!看在你们常年照顾生意的份儿上,头一个一钱,后头的五百文。”   几名男子先是一怔,后又蜂拥而上,争相不让下,定得胖子先进,却叫宋知书搁杯击案,“不必争,大家一齐进去倒好玩儿些嘛。”   至此,几人雀跃踅入屋内,粗纱窗牅上可见张牙舞爪的人影,半遮半掩的烛火内可清晰闻得男人们的狞笑、惊呼、解腰松带是淅索生响,尔后又闻得女人尖利的哭嗓。   宋知书执一满杯,沃酹而下,满地星星斑斑的,是比灰更深的泥。背靠小月破碎的哭喊,他对月沉吟,“娘,今日算她给你哭灵,明儿我就叫她替你殉葬。”   他踅出院外,投身进濛濛黑暗中,身后女人哭喊由高转低,渐渐起伏跌宕,蜿蜒出一段魅人的艳语。   一段烛灯熬烬,晨曦到来,这一夜仿如过去了千万年之久,房内渐渐归于平静,这种宁静譬如战场厮杀后残死的战马最后的沸鸣,噗啦啦一声儿,吹起鼻翼前的黄沙,掠过一片片尸骨残骸。血纵横遍野、尸体上褴褛的不堪的衣衫、各在天涯异处的身首四肢,遍布疮痍。   药性一过,小月从迷幻的颠簸浪尖中醒来,残破的躯体微微颤颤,几如砧板上的死鱼,痉挛着透明的尾巴,煽起丝丝人间的清风。   混混沌沌的脑中已经毫无头绪,唯独一片一片地飘浮起昨夜恶心得作呕的画面!片刻后,她艰难地抬了手,够得地上褴褛的衣衫,未及套上,那几个男人又闯进来,往她赤条条的身体上再次罩上一个黑布袋。这回她未挣未喊,大概是未知的命运亦不会比眼下更惨烈了。   然则还有更惨烈的,他们将她抬上马车,咯吱咯吱滚向一个九十九层地狱,四面昏沉的墙上,只有一双淡寒淡漠的眼。   乾坤似乎倒转,她已经分不清今夕何夕,只感觉他们抽了她身上的袋子,将她狠一堆,她便未着寸缕滚在光天化日之下。抬首一看,原来是巍峨峥立的宋府门前。   四周逐渐围来人群,密不透风地议论指责、嘲讽讥笑,声音如海的浪潮,一浪紧接一浪,直到拍碎她周身的骨头。她护着胸,朝门前几个小厮捺声祈求,“让我进去,我是这府里的人。”   几人相互望望,闲笑一声儿,“我们府里可没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姑娘,走远些,不要坏了我们府上女眷的名声!”   浪潮中,有声音在她心里撕心裂肺地喊着,啕尽屈辱不甘,可她只得蜷缩着不敢起来。绝望中响起一阵车辙声,人群熙攘里让出一条道,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宋追惗的马车。   顿时,她的心在空旷黑暗的原野亮起一个火把,眼泪决堤而出,扑倒在马车架子上哭嚷,“叔叔,快带我回去!不,快拿件衣裳给披上!叔叔、叔叔快救救我!”   人群捺下声息,寂静地瞩目着,小月也在寂静中死守着一个忽明忽暗的火把,直到宋追惗撩帘而出,目光只如掠过一片尘埃一样掠过她,朝门上不慌不忙地吩咐,“管家,你真是越来越会当差了,这样伤体面的事儿就让它如此摆在宋家门前?明儿传出什么闲话,我头一个拿你问罪。”   门上立着的主事忙哈腰下来请罪,“老爷恕罪,我们也不晓得这姑娘哪里来的。”   言讫,宋追惗拂袖而去,安稳地踏入崔嵬两扇门,渐行渐远渐无影。那管家旋身过来,当着四方百姓,倒是颇为好声好气,“这位姑娘,你家在哪里?你说出个地址来,我遣人送你回家,不管什么事儿,或是要报官,也应先回家见了父母再说呀。”   小月乜呆呆地望向大门内,隐约可见重峦叠嶂的太湖石,或玲玲剔透、或灵秀飘逸、或浑穆古朴,遮住里头另一片梦幻泡影的天地。   她的家曾在烟濛长巷、曾在一个男人宽阔的怀中、在一个女人温暖的子宫。无处可去,她只好再回到那处了……   见她掂亸着胸,一头猛扎到庄严的石狮子上,登时在人群惊呼中血撒满庭。门上小厮慢悠悠晃起来,担来个藤条支架不知要将她送往哪处医治,治得好治不好,不过是装个样子罢了。   道道血迹由石狮脚下的大理石球上淌下,分别流向无何他乡,长长蜿蜒的几条血溪不时被太阳烤干,看戏的人群亦散了场,只有两个小厮一人执帚一人泼水、冲刷殷红血迹。   宋知濯的马车不时便到,瞧见地上斑驳血迹,立时招来门上小厮问话儿,小厮一五一十说明后,他自捉了衣摆登阶而去。   近夏,蝉鸣已起,莺雀喳喳,闹哄哄的午后,院内却寂静得紧,栽下许多年的青梅终于在这一年结了果子,毛绒绒的一层绿皮儿,宋知濯瞥见一眼,两腮痒痒地涌出涎液,还未入口呢,反先倒了牙。   四扇槛窗敞着,屋内静静的,光不知扑在哪个玉器上,折出另一道更加温柔的光扑在阖着的松绿帷幄上,被风拂得悠悠荡荡,像是哪个豆蔻少女的秋千架,捭阖出一段缠绵情思。   他轻轻撩起帐子一角,见明珠蜷在薄锦被里头,一张小脸儿睡得微红,宛若一个粉扑扑的水蜜糖。他又轻落了帐子,谁料倏起一阵动静,明珠一把扑腾起来,挂在他背上,将他坠坐在床,“哈哈,你又偷瞧我!”   他也笑,仿佛这是盛世的荣光,肩头的笑声是他锦绣年华里的琤琮金乐。他抬臂绕到身后,将她兜转倒在怀中,由上而下俯去蹭着她的鼻尖,“什么时候醒的?”   “你一进院儿我就行了,”明珠一只手由他背后够来一把天青色的湘妃竹葵形纨扇,慢悠悠地替他扇风,“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儿,哒哒哒哒像马蹄。你才从校场回来啊,怎么出这么些汗?”   那扇上扑出一股股梅香,沁人心脾。宋知濯搂她起来,往案上玛瑙盘内拿一串绿晶晶的葡萄,先塞一颗在她嘴里,自个儿才吃起来,“刚同人摔跤回来,这些人跟玩儿命似的,我歇了这几年,感觉身手大不如前了,竟叫他们给我摔了个满背!”   “哎呀,那可摔疼了没有?”她一手摇扇,一手在他背后轻拂,不知拂到哪里,听见“嘶”了一声儿,急得她忙扯长了他的衣襟往下看,“一道靑一道红的,八成是淤青呢。你手上那个牙印儿还不够?还要去折腾这些伤?你不是官儿嘛,即便到边关打仗,又不要你冲锋陷阵的,这么卖命做什么呢?”   他吃完葡萄,又找来一张细绢子擦手,“这你就不懂了,做将军的,除了布阵排兵,也得领着士兵们在前线厮杀,不然你在营里坐着喝酒,别个在战场上卖命,保家卫国成了空口白牙的虚言,哪个能服你呢?只怕要造你的反呢。”   “那我给你抹点药吧?”   “不抹了,新伤叠旧伤的,倒懒得折腾。”   眼见他双手后枕着脑袋,就要朝床上躺下去,明珠皱紧了眉用扇往他胸口上拍,“嗳嗳嗳,一身的汗,别往床上躺成吗?人家新换的被褥又给你蹭脏了。嗳,你瞧你,一身的灰!快起来、快起来!”   连拉带拽的,他也自巍然不动,仿佛更加将他晃得心满意足,眉目含笑地睇来,“你到底心不心疼我?是你的被子重要啊还是我重要?我乏得要死了,躺一会儿嘛,一会儿就起来沐浴更衣。快倒下来,陪我一块儿躺会儿。”   无奈倒下,头并着头,盯着帐顶上晃晃荡荡的银薰球,折在帐璧上的一小团光亦是晃晃荡荡。   明珠一壁替他摇扇,一壁唧唧闲话儿,“嗳,我听青莲姐姐说,昨儿小月一夜未归。这倒奇了,她在府外头又没什么亲人,在府里麽跟谁也都是淡淡的,还能往哪里去?难不成是去老爷那里去了?”   缄默二十罗预,宋知濯剔眼瞥她一下,声音轻轻地,像是被她听见,又像是怕她听不见,“她死了,碰死在府门前,大概是你睡午觉才没听见别人传。”   扇止一瞬,又徐徐摇起来,轻微的风带出同样轻微的一声叹息。明珠不知作何感想,虽不喜小月的为人,但论起来她们两个之间实则无冤无仇,可又无情无意。眼下无恼无气,只有万千思绪繁杂,最终化作轻轻一叹。   72. 长梦 春困秋乏   喧嚣的蝉蟾午后, 一如喧嚣的尘世间,重重业障,竟不知要从何理起。   床沿上搭下来宋知濯宝蓝流锦的衣摆, 连着两个着地的黑靴。他半身倒在床上, 斜目瞧明珠不似生气, 才放心地接着道出事件始末,其中更多的是揣测、预料、琢磨, 却差不多说得个八九不离十。   听得明珠一瞠一叹,长久的沉寂后,她振腰惊一瞬, “她死了, 那她院儿里那条狗可怎么办?”   “放出去麽, 还能怎么办?”宋知濯哑笑一瞬,两个眼皮儿坠沉沉的抬不分明,“难不成你要宰了炖肉吃?”   “去!”明珠抬扇狠拍他一下,“不如给我养了吧,我整日在这里怪闷的, 就是要给它改个名儿, 叫哒哒好不好,瞧它整日口水滴答的。”   宋知濯挪一下脑袋, 斜下拖来个八角枕垫上, 慵沉沉地滚出一声儿, “随你, 你还是先想着提个人上来是正经, 娇容死了、小月死了,眼下这院儿里就青莲一个大丫鬟,难免忙不过来。”   扇子缓一下慢一下的摇着, 明珠柔柔的声音也似浮丝一样缥缈游离,“那就绮帐好了,她年纪虽然轻不够稳重吧,但是心地纯良,人也机灵。最主要的是,她心里向着我,又是青莲姐姐手把手教出来的,叫她锻炼锻炼也挺好……。”   坠睫而下,人早似乎起了细微轻鼾,不知何时业已睡到爪哇国去了。   窗外百花朝阳,清风一线光一束,梦觉小庭院。就此,晚春不知不觉地滑入初夏。   夏总是恼人一些,譬如炙热的太阳、闹人的蝉鸣、夜里扑灯的飞蛾、嗡嗡的蚊呐、以及漫长得无边无际的白昼。等过天明盼夜幕,等待中,似乎有什么蠢蠢欲动。   景王府的门庭远不如先前的延王府,颇有些冷清,大概彼之灾祸,此之堑坎。思及从前延王的“结党”之罪,景王倒要警醒得多,从不明面儿上与官员来往频繁,就连宋追惗每回拜访,亦是换了马车兜转许多道路掩人耳目。   壁影重重下,是宋追惗一片紫檀的翩翩衣袂,纡廊迴径间,已绕至景王府的书房。甫进门儿,见得一把高高瘦瘦的锦衣背影立在步辇图下,似一杆瘦长的红缨枪。   宋追惗赶了两步迎上拜礼,“殿下今日倒有雅兴,怎么有心情欣赏起画儿来?”   景王旋身,一张长脸上未留寸髯,看似光滑平坦的皮肤业已生了许多皱纹,一笑,便更加显眼了,“快起快起,早说你我之间同那些臣下不同,咱们相交二十来年,早就如朋友知己一般,不必如此,快坐下说话儿!”   他自坐在书案后头一张宽广的折背椅上,再度流连侧壁的画儿一眼。唐太宗于其上,目光深邃、神色庄严,下睨一众使臣、官员,似乎万物都为他之主宰。   这是大部分世间男儿的幻想,更是每个皇子们的终身志愿,景王亦不例外,权利于他,是一位钗裙间溢出金光的女神。他贪婪地眯着眼,“难得今儿有空,请你过来坐坐。”   言着,又递给宋追惗一封折子,“这是白尚书上拟陈情的奏书,你过过目,瞧瞧可有不妥之处?”   接过翻开,言辞恳切,字字句句无不是为国为本,诸多立储之安民心、安臣心、安君心之论策,又赘加“愿君长寿,愿君百年”之祝词。   宋追惗合上帖,轻哼一笑,“圣上今年七十六,愿君百年,岂不是咒陛下只有二十四年的活头?白大人年纪一大,脑子也有些不大清明了。”   景王翻看,亦引出一笑,“我就说要叫你审审才是对的,他是有些老糊涂了,倒是你,还是岁月不添呐。你瞧我,须也不留,但是皱纹一日多过一日,等不起了、等不起了!”   言着,他又吭哧一笑,阴仄仄的,声音凉如三月水、二月冰,“我看父亲他老人家,身子骨也是健朗得很。嗳,可不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顺,实在是龙椅坐这样久了,也该让让我们这些子孙后代嘛。”   等待熬去了青春年少、韶华几多,唯有宋追惗穿梭在几十载时光里,眉目不变。可他的心由春至夏,莫如踽踽走过千载年华,似乎已经开始走得吃力。可他只能步履不停,因为稍一却步,就有太多年轻后生纷至沓来,赶上他,甚至超越他。   而更为隐秘的原因是,整整连着春夏,每当拂晓清稀、他清空脑中繁琐丛脞的政务试图稍作歇息之时,便有另一些琐碎的片段再将他填满。每一个画面里都是张碧朱的嬉唇笑靥,年轻的她、风韵的她、迟暮的她。每一个她或是泪雨霏霏、或是嫣然巧笑,将四面拓花雕镂的壁消磨成了四堵冷而硬的——囚墙。   她会在二十岁的年纪苦着脸再别过头,晃得鬓上的金步摇粼粼颤颤,声音娇柔得似一片粉嫩的桃花儿,“你怎么老在朝里忙,别家的大人都没有你忙!”   还会捂着口鼻指着奶妈怀中仍是婴孩儿的宋知书,满脸嫌弃,“咦,他脏死了,才不是我生的,你明儿上朝的时候将他带出去扔了,谁爱养谁养吧,横竖我不要养啦!”   种种音容,最后汇集成她死前绝望的眼、与被鱼虾啃噬过的一张麻木的脸。是的,等待如此摧残人,将四壁雕牗等成了铁窗、奇花异草的院落熬成了牢房,比御史台狱更加逼仄与黑暗。   如今,他将自己亦审判进那样一座牢狱,等待罪孽被岁月消弭,似乎唯此,才能由心痛中求得一分心安。可等过一天、又一天、春去夏来,心痛从未渐减,反而一日胜过一日。直到……   “榆卿、榆卿!”   “榆卿”是他的字,他被拉回神思,继而望向上座上景王那张叠锦皱绡的脸,“殿下请说。”   “你最近可屡屡走神啊。”景王笑谈,唇边的两道深纹像两把剔骨刀,一刀一刀剔下他心内晚生的白发,“听说尊夫人去世,难不成是为了这个?我瞧着不大应该啊,你向来是无心儿女私情的一个人,连我也不免为女色所动,你却一直跟个佛爷似的。”吭哧笑两声儿,他便踅回正题,“我方才是问你,若老爷子还是不理朝臣们催促立储之言,令郎可愿助我?”   缄默片刻,宋追惗浅笑一下,“殿下不是召见过他?不瞒殿下,犬子心思深重,因着他母亲的事儿,亦不太与我交心,我倒是难猜他到底如何。殿下慧眼独具,若是您看重他,倒尽可拉拢一试,毕竟他手上可握着十万禁军,不能成友、亦不可为敌。”   景王靠回椅上,细细斟来,付之笑谈,“我看是你多心了,你那儿子倒是没你心思重,在我面前十分敬重你这个做父亲的,比我那几个儿子还强许多。”   “殿下说笑了,犬子如何能与几位世子殿下相提并论?”客套交酌几句后,宋追惗掸袖起身,郑重施行一礼,“我想,殿下更应该提防堤防穆王殿下,他虽远在寿州,却与童大人有连襟之亲,圣上久拖立储之事,难免不是童大人从中斡旋之故。”   “穆王……,”景王的指端在案上倒扣着,嘟嘟哒哒,心绪难宁,“正因如此,我才等不及。老爷子虽看着像不大喜欢他,年纪轻轻的就将他发往边关,可到底也是他儿子,难说哪天将他召回京师,立他为储,反叫我等傻了眼。……且等白大人上书吧,若他老人家还是无动于衷,那我等就只能找别的出路了。你还是得回去同你那儿子好好说说,若能得他相助,算得十拿九稳了。”   这厢领命而去,已是沉天暮云,压着一股难言难喻的闷。昼长夜短中,隐约潜伏杀机。这便是前朝,血脉膨胀刀光剑影中,只为争夺瑰丽而迷人的——权利。   而后宅之中,永恒的角逐大概只为爱,同样是迷人沉醉的虚妄之物。   近来,明珠将她的爱匀了一些给那只新得来的獢獢犬。那犬新来时有些不习惯,大约是想念旧主,一连两日不吃不喝,口水淌湿一圈地。明珠便耐着性子哄它,两个黑陶大碗,一个备水一个备食,吃得倒好,不是猪肉便是羊肉,蹲在它前头,由头至尾地拂它淡灰淡白的厚重皮毛,嘴里碎叨,“哒哒、哒哒……。”   过几日,口水不淌了,也果然记住了这个名字,唤声“哒哒”,它便摇头晃脑地跑来,颇有些憨态可爱。只是时值六月,它一身浓密的皮毛蹭在身上,难免热,明珠支了一面芭蕉叶的纨扇戳它,“下去、下去!不许上床来,你听见没有?哒哒,你再不下去晚饭可不给你吃了!”   哒哒纹丝不动,一身厚肉似推来褪去的海浪,起起伏伏。恰好宋知濯回来,见一人瞪一狗,狗若无事地趴在床上,谁也不让谁。他先来了脾气,走过去提了哒哒的后颈撂下床,“我每天累得要死,回来说躺一下,你就说我身上全是灰,连床边儿都不给我挨一下,反倒让这狗上床,我瞧你的心还真是偏到嗓子眼儿里了。”   松绿的帐璧下头,明珠握扇掩住半张脸,后头冒出一对滴溜溜的杏眼,睫毛眨一下抬一下,像是认错讨饶,“不是我让它上来的,你没见我正赶它?它自个儿赖死了不下去。嘿嘿…,正好你回来了,替我训斥训斥它?”   “你怎么不自个儿训斥?”   “我说了它不听啊,”明珠弯儿了腿由床内蹭到床沿上,缓缓替他打扇,轻一下、重一下,“而且,我怕它咬我,终归不是我养大的,要是真把它惹急了,一口给我吃了怎么好?”   宋知濯撑膝坐在床沿儿上,斜她一眼,“哦,敢情你就不担心它咬我啊?它也不是我养大的啊。”   “你可练过武,”她陪着笑,手上扇得更殷勤起来,“况且我瞧它怕你一些,你每次回来,它就臊眉耷眼地躲到墙角去。大概是你们练武之人身上有杀气,它觉察得出来。再则,你英明神武气度不凡,往那儿一站就不怒自威,比我强多了。”   窗外蝉鸣雀语,屋内莺舌如簧,宋知濯也难免惬意起来,捏了她的鼻尖两边摇一摇,“少拍马屁,慈母多败儿,咱们以后要是生个儿子都得让你心软这毛病惯坏了!”佯怪两句后,他一拍膝,拍出锦衣上一层轻灰,在光束中格外明显,“得,我听你的,等我一会儿回来再教训它!”   说罢慢悠悠起身,自行到立柜里翻出一身儿水绿绣翠竹的襕衫。明珠赶起来替他摘了腰上一众配饰,“才回来,又要上哪里去呀,晚饭不吃了?”   “父亲叫我回来去他那里一趟,一会儿就回来,你可等我一块儿吃晚饭啊。”   “要你嘱咐我?我天天都是等着你的嘛。”   碎叨这几句,衣裳业已换好,水绿与竹叶青倏浅倏深,望其身姿,还真是一根挺拔的玉竹。明珠抬扇遮额将他送至院外长亭下,十色花间,他走至院门处又踅回来,“忘了件事儿。”   “什么?”明珠怔忪的这一瞬,已被他兜腰入怀,俯亲了一下唇。分明是浅印一下子,磨磨蹭蹭间,却整个嘴都被他叼了去。她抬扇在他肩头拍几下,颠荡着裙边儿小退一步,“做什么咬我?”   宋知濯咧牙一笑,堪比天上的太阳耀眼,“你不是怕哒哒咬你吗,现就对证一下,是它咬你疼还是我咬你疼。”   和花就阳下,那张蜜桃初熟的脸立时由兴师问罪换为浅笑靡靡,两个指尖捏着扇背到身后去,“原来你也是狗啊?嗳,这可是你自个儿要跟人家比的,可不怨我。”   他咬牙切齿,作势又要去揽人,被她连退几步闪开,只得由牙缝中挤出一句,“小尼姑,别嚣张,且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言讫扬长而去,水绿的衣摆被风拨漾在身后,一片修长的竹叶活灵活现地随他飘去。明珠笑望一瞬,踅回屋内,瞥见内间帘下卧着的哒哒,横扇一指,“瞧,你爹被你气得离家出走了,你再不听话,等他回来了可要揍你!”   哒哒抬一下屁股,尾巴扑扇两下,又沉沉睡去。   蝉鸣愈紧,此起彼伏的喧嚣带来小月确切的消息。据说那日送她前往医馆,早已气绝身亡。小厮又无从寻她的亲人,只得随意抬到北郊一个土坡上挖坑埋了。后又听说,像是哪里来的盗墓贼刨坟,将她的尸骨刨了出来,不日便被野狗啃食了个七七八八。   说起这话儿,青莲唏嘘不已,“我说她可是做梦,要说长相,她哪里有美得过娇容去呢?娇容也不过是想做个姨娘,最后还不是落得那个下场。她倒好,还想做国公府的当家夫人!可见这人呐,还是得有些自知之明。”   下首绮帐在煎茶,满室茗香浄泚,幸而有冰镇住,用个双象鼻儿的鎏金铜盆盛出。圆案上明珠青莲二人对坐,白雾生、慵云亸,消得夏日昏沉。   纨扇斜斜地打着,绮帐的声音轻轻脆脆,像咏唱的百灵,一笑一娇,彩霞花梢,“小月姐姐没了,我说要调两个丫鬟住到她屋子里去,谁都不愿意,倒愿意在那大通铺上挤着。”   “这是自然了,那屋子里住过的两个人都死了,谁敢去?”青莲手上一把湘竹扇,糊了一层鹅黄轻绡,蝶戏百花的面子,倒也好看得紧。她斜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睇住绮帐,“你也是大丫鬟了,也要拿出点儿威严来,别叫她们总是驳你的话儿。”   绮帐只是讪讪一笑,将脸藏到炉子后头,依旧煎茶。青莲像是想起什么,扭过腰来睇住明珠,“那日我领着这丫头去账房记名册下月好发月钱嘛,却瞧见昨儿府里请了太医,你猜是谁请的?”   茶捧上来,明珠有些渴,先由盏托上取下松绿的定窑盏,急往嘴里送,两个眼露在盏外聚精会神地盯着,“大概是府里谁病了?不是二少爷就是三少爷咯,老爷倒是少生病的。”   “是二奶奶,”青莲欺一寸半身,低低捺捺,“听说是连着四五天吃不下饭,人又没精神,整日恹恹地歪在榻上,你可见她近日里往外头去逛没有?”   明珠瞪圆了眼转一圈儿,半疑半寐,“是闹夏吧,我偶时也这样,”及此,颇有些腼腆地笑起来,用纨扇挡住半张脸,“不过我倒是吃得下,一顿不落的。晌午我还要添一顿呢,那个冰镇的紫苏膏尤其好吃!”   那回味无穷的模样逗得青莲呛一口茶,吭吭哧哧咳几声儿,拈了帕子蘸嘴后嗔她一眼,“你真是不懂这些,也难怪。什么闹夏,我看是闹喜!她进门比你早几个月,也该是有消息了,不过大夫未明说嘛,大概是还没诊准。我倒要先提醒你,二奶奶若是真有了身子,你还是得备礼送上的。”   “我晓得我晓得,”她瞠目怔一瞬,嗫嗫喏喏细碎地点着下巴颏儿,“无非就是再去买一些金粉翡面、缎子衣裳嘛。”   女声轻柔的嬉闹中,太阳终于下沉。临近黄昏的秋色将愁绪织成一片紫霞。   没有太阳,风渐凉、荡迤的白纱在亭下亦平添几分清爽。万物在这一刻似乎才得以松懈,满院儿的花儿俱恹恹垂下,颜色还是那颜色,精神却不胜先前。   槛窗下的锦榻上,伏着楚含丹,蛇一样蜿蜒地趴在窗台,看暮沉沉的天色底下,小丫鬟们在提了木桶给花儿浇水。她手中的扇有一下没一下扑着,丝丝凉风袭动她鬓角上几缕碎发,整个人瞧着亸鬓垂髻、魂消神散。   恰时,夜合在外间廊下将喜色掩去,换上愁容,楠木方盘托进来一碗牛奶鱼头汤,“小姐、小姐?又发什么呆呢,一日未曾吃什么像样儿的东西了,我特意叫厨房里炖了汤,你瞧。”   珐琅宝盖儿一揭开,登时鲜香扑鼻,奶白的汤里头有剔了刺的鱼片、蘑菇、豆腐,色香四溢。夜合秉勺盛出一碗递到她面前,却只见她懒懒地摇着头,“吃不下,不必费事儿了,本就没胃口,又想着大夫的话儿,哪里还有心情吃饭?”   闻之无奈,夜合只得将暗红的一个玛瑙碗搁下,捉裙在榻上另一方落座,苦心劝慰,“太医不是说了吗,脉象还探不准,要再过一月才瞧得准呢,又不是就认准了您有了身子的。再说,有了身子还有什么不好?别的府上的太太奶奶们还求菩萨拜佛的想着有孕呢,你反倒是见天喝药防备着。我瞧着,要是真有了身子,那是天意,就是你躲也躲不掉的天意!”   噗啦啦的水声儿惊得楚含丹回头,原来是丫鬟们泼水刷院内的粗墁石板。她怔忪半刻,只觉得那水就是她的一生,泼出去就没个回头路。   倏尔,她挑起下巴,坚毅的双目望向室中的某一处,或是比某一处更遥远的虚妄之地,“什么天意不天意的,我不信这个!他不是有那么些女人?随便叫一个给他生好了,横竖我不生!……夜合,若诊出来没有便罢了,若有的话,你悄悄儿的管大夫要一个坠胎的方子。”   圆月上悬,横卧清霄,踅进窗内一片素淡的冷辉,融进茫茫烛火之中。夜合的脸在烛光下分外有些小题大做,眉心紧缩,斜目凝她,“哎哟我的小姐,这种药哪有准儿的?你瞧之前的烟兰,就是叫这个药给冲死的!你还要命不要了?为了同二少爷斗个气,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不知哪句话儿又扎了楚含丹,只见她怒目瞪来,满是个不痛快,“我早说我不爱跟他一块儿!我说了多少回,父亲母亲不听便罢了,怎么你也听不进去?”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像个炮仗一样炸开了夜合的脾气。她自幼伺候楚含丹,二人名分主仆,倒似姐妹,也顾不上那些尊卑有别的虚礼,冷斜她一眼,“你倒是爱大少爷,可人家爱你吗?自打大奶奶从山上得救回来,几回碰面,他可拿眼睛瞧过你?夫妻过日子,哪讲那么多爱不爱的,日子好声好气的过久了嘛,总是能爱的,你就是看不清个形势。”   言讫,不等楚含丹说话儿,她先拔座起身,旋裙而去。廊檐底下的灯笼上扑着几只蛾子,煽动脆弱的翼闷头朝那灯芯儿里钻。夜合欻然一笑,扭脸遥遥看窗扉缝隙中那抹婀娜的倩影。   73. 谋事 和离诱因   幽蓝至黑的天色里, 池畔的亭内起了灯,罩不住角落里四五棵齐人高的芭蕉树,只有叶子在墙影下刷刷摇曳。   廊下夜合打扇独坐, 分明是与楚含丹置气, 又恐她一人在里头较真儿, 故而不忍舍去。倏听得门上响动,远远瞧去, 原来是宋知书歪歪斜斜地进了院门儿,左脚绕右脚,倜傥的一身浅灰华袍也叫他扭得横七竖八。   眼见他垂着头, 两条软绸子在绕在劲上, 张嘴就嚷, “慧芳、慧芳!”   囫囵不清地喊声将慧芳由右侧的长廊唤来,一见他,扑腾着手绢儿就要来搀,“我的爷哎!你怎的又喝成这样儿?一连三五日不归家,回来就醉成这副样子, 叫老爷瞧见了可怎么好?”   他只是半斜着个身子, 呵呵一乐,“他瞧不见, 就是瞧见了, 他也懒得管我。快、扶我进去给我倒杯茶来!”   几步路生生走得似山路崎岖, 踉踉跄跄不成个样子。夜合暗忖一瞬, 丢下扇由正面廊上绕几个石磴下来, 架了他的胳膊,并吩咐慧芳,“姑娘, 你去招呼人煎个醒酒汤,再替他煎盏茶来,我扶他进去。”   她自接过人走了几步,哪里瞧见身后慧芳露了个大大的眼白,跺脚旋裙而去。   一路趔趄着搀他回了各人的屋子,将他撂在榻上,赶着先去斟来一杯热水,急急递予他,“姑爷快喝了,清醒一点麽我有话儿说。”   “什么话儿?”宋知书歪倒在榻上,握一片银纹灰袖口挡住眼睛,露出嘴角一抹讥笑,“还不就是你们家小姐那些没头没脑的气话!不要来跟我说,她是为谁伤心为谁恼的就去同谁说,我又没拦着她!”   一壁嚷,一壁歪起来,横臂指向门外,“你去告诉她,她要是有本事,就离这个院儿,爱他娘的上哪儿上哪儿去!若能与我大哥喜结连理嘛,算他们俩的造化,我一个屁不放,千金万金的贺礼奉上!”   声音起起伏伏,气势却不小,清风一绕,自然就送到隔壁屋里去了。楚含丹听见,又气又恨,却因疑孕之事自困了几日,哪里还有精力过去同他吵,实不得法,只从两个无光无色的眼内滚出两行清泪。   这厢泪雨霖霪,那厢却没了动静儿,原来是宋知书嚷完这两句,实在醉得支撑不住,又倒回榻上,仍旧用袖遮住了眼,半睡半醒地从喉头里滚出几句呓语。夜合附耳去听,重重叠叠的竟然是在喊,“娘…娘……,你去哪里了啊,竟是不要孩儿了吗?”   凄凄切切,像个走失在熙攘人群中的孩童。酲语未醒中,由眼角滑出一滴热泪,沾湿衣袖零星点点。自张氏去后,他只觉怪得很,这府里的一花一木分明每日看在眼中,这里的人影绰绰分明又是至亲骨肉,怎么欻然都陌生起来?好似他们俱在风平浪静的彼岸,自个儿则独在汹涌浪潮的另一端。   他有种道不出的绝望,清醒着的每一个弹指都是孤寂难忍,而每一天都像是倒扣在他头顶一张网,他拼命撕扯、喊叫!横眼却是漫无边际的旷野之中,无人来救!然后网融进他的胸腔内,裹住他的心,越勒越紧、越勒越紧,直到喘不上气……   似乎只有在酒醉中,他才感觉缓得过气一些,筵席坐花、左拥右抱,才能暂时将孤独排挤开来。于是他开始醉梦不醒、整日整夜流连烟花,想来人间一程,不过如梦茫茫。   昏昏欲睡之时,慧芳带着丫鬟端上来醒酒汤,又有热茶,一人将他扶起,一人抬了碗往他口里灌,呛得他吭吭哧哧连咳嗽几声儿,硬着干涩的嗓子骂咧,“我看你们是活腻了,敢来灌我的药,等我明儿清醒了,先扒你们的皮!”   嗓音虽然干哑,倒不是方才那般起伏不定,想来是醒了些了。夜合朝慧芳先睇一眼,“姑娘,你先略让一让,叫我和姑爷说句话儿。”瞧见慧芳些微警惕地睇回一眼,她便委婉笑一笑,“姑娘放心,我可没有那些心思,即便有,我也没有那个姿色叫姑爷动心,你说是吧?”   果然见慧芳荡出一个笑,“你真是多心,成,有事儿你再叫我。”   几人退下后,夜合捉裙上前,哈着腰望望宋知书的脸色,“姑爷可清醒点儿没有?我有正事儿要说。”   他支起单膝靠倒在榻背上,一个手在太阳穴上重重按着,饧着眼儿,似醒未醒,“说吧,你家小姐又有哪里不痛快?”   夜合抬眼扫一扫窗外,实无人影,这才宽心说来,“我们小姐好像有了。”   谁料他波澜未惊,斜长一个眼寂寂森森的,嘴角绽出一丝不屑的笑,“有了,有什么了?难不成是同我大哥有喜讯了?成嘛,我先祝他二人百年好合,明儿我就写封休书给她。”   “哎呀姑爷,你胡说些什么呀!”夜合牵裙坐在榻下的檀板上,仰了脸颇有些成事不足的望他,“我是说小姐大概怀孕了,这些时嘛总是反胃打干呕,吃又吃不下,偏爱吃些酸口的东西。大前儿我叫总管房往宫里请了个太医来,诊倒是没确诊出来,但是太医悄悄同我说,不过是日子短些脉象不大明显,却是八九不离十,少不得就是怀上孩子了。”   懵懵怔怔一瞬,宋知书像是听明白了,将腿猛地搭下,手也从额角垂到案上,两眼垂下将她睇住,零星的光彩又在他双目中重聚,“你是说真的?”   “我大晚上赶着来骗您不成?”夜合乜他一眼,轻拂松鬓,挺了腰肢,像枝头高傲的黄鹂鸟,“反正大夫怎么说的,我就照样儿跟您说,至于确诊嘛,还得再等半把个月请了大夫来复诊才算数。”   少顷,他跃榻而起,掀得案上烛台咯噔咯噔打几个圈儿,灯芯亦被他的衣摆拂灭。这一刻,是他十八年来最高兴的一刻,仿佛战乱经年后,花儿又重开,有人拾起一片片残损的砖瓦,重新建起一个新的王朝。是他心内的王朝,蒸蒸日上,只待盛世。   “希望”于他,就如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在一个女人的子宫内萌芽、生长。   旋即又有什么阴云笼罩过来,是宋追惗的脸,是他淡漠的眼、自私的心、他例行公事一般冷漠的关怀。种种经验使他骤然踞蹐不安,他所知道的“父亲”是像宋追惗这样,或是延王口中的天子,他为“子”的经历告诉他,这不是一种正确的父子关系。   处处失败的教训急得他在原地蹒步,反使夜合疑惑了,重点了案上的灯烛,两眼跟着他滴溜溜乱转,“我的好姑爷,您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要是不高兴,那就正好,小姐也不高兴,整日想着如何弄掉这个孩子呢。”   “什么?”他急踅回来,狠瞪着夜合,“她说不要就不要?想得美!你去告诉她,要是敢动我宋知书的孩子,我叫她一辈子不得好过,我有的是时间跟她磨!”   望他额上颈上的青筋狰狞,字字句句都像是由牙根儿里磨出来的。起先把夜合吓一跳,瑟缩一下两只薄肩,后又想起自个儿的主意,倒又挺回去,“您瞧瞧,就是您这样儿,小姐怎么不拿话儿刺您?你二人可不就成日家不对鼻子不对眼的?我虽然没成过亲,但原先在府里眼瞧着婆子妈妈们夫妻过日子,就没见您二位这样儿的。”   实则他亦晓得两个人几如各执一杆缨枪,见了面儿就往彼此心上扎,如何不将彼此扎得个体无完肤?思及此,指了夜合对榻坐下,架高了眉将她望住,心内欲求其法,面上仍是高高端着,“那你说,我要如何才能叫她老老实实地将孩子生下来?”   案上隔着烛台,长灯未烬,夜合倏尔一笑,将其拨开,嗫着声儿徐徐道来,“要我说啊,姑爷先服个软,再别往那些烟花地里滚了,这也算是拿了个态度出来不是?再后头嘛,自然是小姐说什么是什么,您就紧着她,别驳她的话儿,更不能又吵起来。”   对岸是宋知书缓缓下沉的一个笑,未沉入底,悬在脸上难堪难言。但下一瞬,他还是抬眸而起,妥协地点点头,“这个我晓得了,我顺着她便是,以后随她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总成了吧?”   二人议定,夜合自去,余下宋知书对着面前摇曳的烛火。倏萎倏艳的烛光印在他目中,是最后一点渺茫的星辉。他曾经用过卑劣的手段抢来她,眼下,他又要用摇尾乞怜的方式留住她,万愁万绪,无非是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心,怎么这样难?   难吗?可有人就能轻易得到。譬如风无意间撩起垂柳,在万丈红尘中,垂柳亦只为风瑟瑟其叶、再生华发,哪怕那风,曾吹过万家。   隔日,楚含丹仍是慵身惰神,万千烦绪萦纡在脑中,不得其解,便想起要出去逛逛,于是换了件乳云蝉翼纱掩襟长褂,底下罩藕荷色轻绡留仙裙,行在百花之间,莫如那天宫里投下凡尘的仙子,倩影袅袅、翩翩身姿。   老远就见廊桥那头,宋知濯穿了一身儿玄鹤弄云的银灰氅袖襕衫,像是才换了衣裳要往哪里去。她捉裙由廊桥上追过去,在他身后远远喊一声儿,“知濯!”   那疏星朗月的背影旋过来,交睫一瞬,未笑未应。但他留步了,仿佛是在等自己,如是想,她便手握纨扇提裙奔过去,“知濯,走得这样急,是要往哪里去啊?”   耳畔的风卷起他的发带,她隐约捕捉见他一丝笑意。实则他并未笑,只是轻抿了一下些微干涩的唇,“出去办点公事儿,怎么,你找我有事儿?”   廊桥下有一条丈宽的河,被风拂得似轻纱皱叠,正是个花前柳下,对时对景儿。楚含丹垂下睫毛,在胸前扣着扇,有些轻微发窘,“没事儿就不能叫你了吗?”   宋知濯背上一只手,紧捏着袖口睨在她的婉髻上,忆起的唯有她上回拦截消息耽误救人之事,可想起即应了夜合之托,亦不好兴师问罪,故而只作态度疏离,“我眼下还有事儿要忙,先告辞了弟妹。”   言讫拂袖而去,随这条河的流水,再无回头。   西角门上明安已经套了马车在等,见他出来,忙迎上去,“少爷,帖子我已经递到承王府了,想必世子殿下已在明雅坊等着了。”   宋知濯只是略点头,自行登舆而上,明安跟着跳上车,挥鞭驶入熙攘的街道。路边吆喝声、询价声、马蹄声、妇人嬉闹声、沸反盈天,喧闹鼎盛,而宋知濯脑中盘旋着的唯有宋追惗平稳的声音。   他在沉寂消磨中等这个声音等得太久了,似乎功成名就都在触手可及的眼前,咯吱的车轮将他拖往的是一条登天之路。   小轩内,随他撩起珠帘而入,赵合营身边的侍卫便带着几个姑娘错身而出。他自上前行礼,“世子殿下。”   腰还未弯,抱拳的腕子便被赵合营托起,急切引他入座,“帖子上说是什么急事儿?我才从狩猎场回来,一接到你的帖子便马不停蹄的赶了来,要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儿,你可得自罚三杯!”   言着,果然够得三个金樽,一一斟满。宋知濯饮尽一杯,挑眉凝他,“景王向我借兵,您说是不是急事儿?”   “借兵?”赵合营执壶的手一颤,匆忙放下,捺住声儿细问,“怎么,他这就熬不住了?呵呵…,还真是找对人了,你是如何回的?”   “我只说‘此时干系重大,容我考虑考虑’,没说死。景王亦在等一个最后的契机,一切皆为不定,不过我瞧着他意欲逼宫的念头业已日益膨胀。你先将这事儿报给穆王,看他是个什么主意,我这里先暂且将景王与我父亲稳住。”   赵合营略略颔首,执了金樽与他相碰,踞蹐一瞬,到底合盘托来,“我四叔你是晓得的,颇有些疑心重病,你在京中握着十万禁军,又有你父亲这层关系在,他到底不放心,想叫你前往寿州一趟,亲自与你相谈一番。”   呷一杯酒后,他“叮咣”一声拍下金樽在案,有些破釜沉舟之势,“我看眼下就是个机会,若三叔真的要反,你留在京师,有你父亲压着你,家中又有夫人,难免受人掣肘。横竖你有兵符在手,你手下的将士未见兵符令谁都调遣不动。不如随我一起前去寿州与四叔汇合,再杀回京城,招了你手下的兵马来个里应外合,平定叛乱,自然功成名就。”   74. 定因 前程似锦   明雅坊的笙歌像是永远不会停, 女人的嬉笑混在、筝、簧、鼓、箫等声乐之中,宛若叮咚流水,其中还有男人们的高谈阔论, 雄才伟略, 尽付笑谈。   宋知濯的声音隐蔽在其中, 低沉里不掩忧虑,“可我一走, 景王与我父亲就会察觉事情有变,倒不敢妄动了,既没有乱, 我们又如何来‘平’呢?”   身侧赵合营呷一杯酒, 垂眸思忖半晌, 抓耳挠腮地一笑,“这我一时也没个法子,左不过寻个由头再走,不让他们起疑就成。”   暂不得其法,二人又飞觞交盏一会儿。宋知濯的眼始终望向槛窗外, 半晌, 停樽一笑,“近半年延州边境生乱, 不过是些化妆成牧民的士兵挑衅。我想, 若派大军重将镇压, 有损我朝威严, 若放任不管, 又助涨尔等嚣张气焰。不如你联合几位臣子揍请许我带兵出战,我带二三万兵马,在延州平定边境后, 再暗中转去寿州与穆王殿下汇合,京中还有我几万大军,我授与黄明苑,再将他引荐给景王,届时才能真正里应外合。”   “黄明苑?此人靠得住吗?”   “我与他有恩,在司里,他又一向与我要好,虽无十分准,也能有个七八分。”   “如此甚好,”赵合营哈哈一乐,金勋檀板,踌躇志满,“我先写信与四叔,若你能离京与他在寿州汇合,他自然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他日功成,必定封你高官厚禄。可是,三叔亦不是善类,他既然敢逼宫,必然是有些胜算,咱们这是一场硬战,若是败了,性命名声一应俱无,你心里可做好打算……”   他的声音在宋知濯耳中渐远渐行,直到几声“咄咄”的敲案击檀,“知濯,知濯!就算是赌命,你也没必要这样愁眉苦脸的样子嘛,人生在世,不就是一场豪赌?”   果然见宋知濯挂着脸,似乎在想什么万千烦难,听见他问,他便苦笑一声儿,“我是在想,此去寿州,再杀回京城,一路凶多吉少,成则成,不成则亡,我倒是不惧。但我家里有位夫人你是晓得的,若将她留在家中,必定要被景王困做人质,若将她带在身边,一路刀光剑影,亦是危机重重,他日若事败,朝廷问罪下来,她也难逃一死。我眼下一时想不出个法子安置她。”   赵合营已喝得个面红耳赤,止杯睨他一眼,满目调笑,“天大的事儿你都有个谋算,怎么在这儿女情长上想不出法子?要我说,男儿胸怀天下,何必叫一个小女子绊住脚?况且,咱们众多将士,哪一个不是押上一家老小的性命?他们亦无你这些顾虑。你若担心她安危嘛,就在京城找个地方将她藏起来,等事成之后再将她接回家中好了。”   不知何缘故,宋知濯蓦然想起,从前同明珠闲聊,说到“死”时,明珠柔柔的语和坚定的眼,她说“地府太寂寞了,我陪着你”,他从未怀疑过,却不想真到了命悬一线的如今。   见他语默,赵合营便击掌几声,挂眉一笑,“好了,正事儿谈完了,你既然如此儿女情长,倒也体谅体谅别人的‘儿女情长’。你不晓得,那位沁心姑娘听说你要来,先去换了身衣裳头面等着,方才人家下去的时候两眼直勾勾瞅着你,你却瞧也没瞧见似的。”   话音甫落,即闻得珠光宝翠、琳琅佩响,不时水晶帘动,一阵流萤一样的悦耳之声后,三位姑娘已经落在眼前。两位往赵合营左右落座,剩下那个沁心,则眉眼含情地拖一根圆凳挨着宋知濯坐下。   身侧已是酒酣言媚,这两位却是安安静静的没说话儿。沁心侧目瞧他,见他似有愁苦,虎口拈了根银箸,叮当、叮当地敲着碗口,目光垂在金樽上。   沁心忙自斟一杯,凑到他的樽前一捧,莺啭轻柔,“大人有什么烦心事儿吗?若是为了公事儿,我瞧世子殿下却不烦,想来是为了私事儿了?别的我帮不上忙,要是在女人的事儿上有烦恼,或许我可解忧呢?”   未及应,反倒是赵合营抢先表白,“嗳,沁心姑娘,或许还真得你开解开解他。宋大人想去边关杀敌,又恐他夫人担心。一时拿不定主意,你帮他想想,他这夫人该如何安置啊?”   “自然是在家等着丈夫归家咯,”沁心嫣然一笑,两个桃花眼只将宋知濯睇住,“大人恐夫人挂心,可在我看来,能有一个人为之挂心是天大的幸事。”   终于见他抬眉笑一瞬,眼中的愁绪倏明倏暗,下一刻便拔座起身,朝赵合营拱手行礼,“殿下,我先走一步。”   一种可笑的末日之感压下来,欻然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明珠。   马车在西角门停驻,他撩了帘子紧步而去,萦纡辗转,终于在花梢下、锦罽中见到明珠。她罩了如波如光的锦裙,一动便水色粼粼,正用杆挑着一只鸡腿逗哒哒,“快、跑一跑、你太胖了,走路都费劲儿!”   风拂裙动,鬓上排着三个珍珠攒花儿的小钿璎,咯吱咯吱笑在峥嵘年华里。她应该是这样,永远笑着,而不是伏在他的尸体上哭,或是同他一起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又或是……被景王拿捏在手,成为他举棋不定的——后顾之忧。   日坠而西,灵沼波暖,露花倒影中,宋知濯悄步上前,由背后拥住她,抱起飞裙一圈。   明珠正在逗狗,哪里注意到他回来?不由惊呼一声,待被缓缓放下时,皱紧了鼻子将他上下打量,“又是一股脂粉味儿,你是不是去那个什么坊了?”   “明雅坊,怎么老记不住?”他揽了她的腰,一路兜着踅入屋内,“我是去谈事儿的,可不是寻欢作乐,你尽管放一百十二个心。你吃过饭没有?”   哒哒一路尾随,转到帘下便卧住,并不敢往里进,大约是俱怕宋知濯。明珠将他两个之间来回看一眼,压下眼角笑起来,“我发觉它真是怕你哎,你一回来他就老实多了。你在外面花天酒地,还管我吃不吃饭啊?我麽天天都是等你一块儿回来吃的,你反倒天天问。我去叫绮帐摆饭,等你一下午,我都饿了。”   不时饭已摆好,照例是四五个菜。约莫是喝了些酒,宋知濯胃口不大好,只是斜目看她吃。瓷白的汤匙在她润艳艳的唇上,像是舀出一颗红馥馥的樱桃,绮丽瑰玉。   下一瞬,明珠察觉他的眼神,挑眉过来,“你不饿?老盯着我做什么?”   屋内,金光逐渐流逝,一切半暗半明,丫鬟们开始上来掌灯。明珠也正好吃完,叫绮帐等人收拾下去。她则一双眼将宋知濯里里外外盯了半晌,最后落下判词,“我觉着你今儿不大对劲儿,是遇着什么麻烦事儿了吗?”   宋知濯心里紧了一下,提起一口气,坐到床沿上,佯作随意地一笑,“哪里不对劲儿?”   “不知道,”明珠徐徐摇头,挨着他坐下,侧目凝住他,带了些试探与小心,“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吗?总觉得你有些心神不宁的。朝中的事儿我也不大懂,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要不我给你按按额头,叫你舒缓舒缓?”   烛灯初上,还只有小簇的火焰和着下沉的天光,有些如梦一般的不真实。宋知濯在两片垂幄中倒在她的腿上,由下至上将她望住,“大概过不了多久,我要去延州一趟,边关有辽人作乱,需得去镇压镇压。”   “去呗,”明珠两个指腹在他太阳穴上轻柔打圈儿,语调亦似这个圈儿,缓缓柔柔,“你是将军嘛,带兵打仗是正事儿。”   “我要是回不来了呢?”他将她的眼深深凝住,透过她一双明眸,似乎能看见她在哭,“刀剑无眼,在战场伤伤死死在所难免,若我死在边关,你怎么办?难不成真要陪我一块儿死,还是我尸骨未凉你便改嫁?”   她的手蓦然停住,思一瞬,在他肩头轻搡一把,“少唬我啊,你别以为我就真是什么都不懂!”一壁说,一壁翻起眼皮,露一截眼白,“若是战事如此吃紧,朝廷干嘛不派个行军打仗经验老到的大将军去,要派你这么个六品新将?分明就是没有多严重嘛,少死啊活啊的吓唬我,若你真死了嘛,也没什么要紧,还是老办法,我陪着你。”   她赤城坦然的双眼像是一面镜子,反照出宋知濯私欲重重的心。这一刻,他骤然心虚,原来他所担心的除了这是一场危险重重的赌局以外,更加担心的是她会成为景王用来牵制自己的棋子,这种担心已经超越了其他。   他握着一万根长鞭抽向自己、问责自己,可那些狰狞蜿蜒的鞭痕也掩盖不住他自私的心,压下去的念头在下一个弹指又爬出来——若她在这里,势必会成为自己的顾虑,卧薪尝胆这些年,就为等待这一场一定乾坤的战局,他不能让任何人或事成为他的牵绊……   他别过眼,不敢再面对她皓月一样的双目,若无其事的笑笑,“你还真是聪明,这都让你看出来了。”   “你小看我?”明珠搡他,由身侧握起一把流萤绢面的宫扇往他怀里拍拍,“快起来,我要去厨房拿哒哒的饭,赵妈妈给我留好的猪肉骨头。”   言讫,她挑一盏白绢丝四角宫灯,踅出帘下。宋知濯的眼追着她一片霁色容光的背影,直到裙角在墙下翻飞不见,他又扭脸挑目,守着她出现在窗外。下一刻,她的背影果然出现在半明的长亭下,手中的宫灯几若一轮圆月,照耀着周遭的月季、蔷薇、美人樱。   月影斑驳,长亭斜影,晚风拂动一片垂柳,柳叶婆娑摇向另一端玉碎的心。   残灯跃影的案上,搁着一方嵌碎宝石的髹红檀木盒。盖子揭开,里头摆一条五彩十光的项链,由上至下由细至粗,通身黄金锻成,缀满各色宝石,亦是由小至大,有孔雀石、猫儿眼、碧玺、红宝石、蓝宝石、最下处缀一个水滴形的大坠儿,乃是红琼玉所嵌,烛火映照下,流在墙头上斑驳碎光。   眼下,这些金光翠缕在宋知书眼底,莫如一群嬉声笑语,将他的眼睛划出拧为尘土的碎痕。   就在下午,他去取回这条企图讨得楚含丹欢心的项链时,路过廊桥,远远见得她娇羞地在宋知濯身前垂面,宛如初开的菡萏、盛不起莲叶上的露珠。那一刻,似有钝刀剌着他麻木的心,痛亦痛得迟钝。   他惨然一笑,还是正了天水碧的衣襟踅过细廊至那边儿。手上捧着的宝盒,几如捧着他残碎的一颗心与所剩无几的自尊。他郑重地将宝盒呈在她眼前,郑重得像将祭品供奉在佛龛。   楚含丹只是垂睫一撇,扫过他一眼,仍旧看像指端新染的凤仙花,“是什么?”   “送你的礼物,”宋知书笑笑,分明有什么由眼眶往肚里倒流,“……我这些日子总在外面花天酒地,叫你费心了。”   这倒是千古奇事,惊了楚含丹一瞬,旋即抬眉望住他,唇上的笑似讥似嘲,“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二少爷竟然这样同我说话。不过二少爷谢错人了,我没费什么心,要谢去谢慧芳好了,你不回来,她倒是天天惦记着。”   倒流的河在心底汇集成一条凌汛的长江,惊涛骇浪拍过沿岸的血肉,退去每一个浪潮底下,都是残砖碎瓦。可他的脸庞仍旧是完整而平静的,甚至还能再笑,“二奶奶,你最是心胸宽广的一个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我平日里嘴上老没个把门儿的,倒得罪你良多。我嘛,向来就是那不着调的样儿,现如今我也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气你了,咱们好好过日子成吗?”   烛影被风刮得乱颤,长久的缄默后,楚含丹倏而噗嗤一笑,像是听了什么可乐的笑话儿,“二少爷,您今儿是吃错了什么药?您别是病了吧?若不是病了,怎么到我这里来说这么一筐没头没脑的话儿?我宽恕你什么,你着不着调的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好好过日子、咱们俩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能过到一块儿吗?”   她的笑声清冽而澄明,似如竹林中锋利的叶刃,宋知书从其中穿过,划得遍体鳞伤。   她挑高了眉居高临下地望住他,像看一个战俘、一个失败者、一个奉礼求和的使臣。她在用目光碾磨他的自尊,似乎这样就能补全她从前所伤的自尊。可她不懂,这位使臣是捧着他破败得只剩残垣断壁的家国来求和,他用尽他毕生的勇气、将比生命还尊贵的尊严一齐押往这座繁华的长安城。   灯火通明的长安城却“哐当”一声将他关在门外,他只能喏喏地祈求出他最后的希冀,“其他的都随你,只是孩子这事儿你再想想,你生下来,我把什么都给你。岳父大人不是想着要东山再起?少不得要花银子各方疏通,我这里银子倒是多,你拿回去,也算我一点诚意,好吧?”   “你知道孩子的事儿?”楚含丹挑高了眉,寒光冷月的一双眼,不留余地,“是夜合同你讲的?哼,二少爷高兴得太早了些,太医还没确诊呢,你倒先想着要当爹了。当爹、你有为人父亲的资格和品行吗?”   恳谈求和又险些成了争锋相对,幸而宋知书且忍再忍,眼中压下残暴之色,耐着性子好言好语,“我会学的,谁都是头一遭当父母,总得先给我个机会吧?”   她未置可否,只是冷眼瞪着,柔荑朝外一指,“好,那你出去,不要到我屋里来。”   宋知书脑子里悬着夜合的话儿,不与她强争,留下宝盒,弃甲而去。行在廊下的背影像一抹梦魂,手中挽着长线,线的另一头所系在楚含丹的腹中,是他零星一点期盼,零碎如夜空中散布的星。   廊上星河滚滚,云舒云卷,昼夜不停里焦灼的等待承接到夏末,菡萏亦从光烈转至濒调的时节。满院的浓郁的花香、果香、泉香混成轰轰烈烈的艳景,糜烂到似乎下一刻,就将长坠入永寂。   这日,宋知濯换下一身暗红的朝服,新罩一件淡紫纱白绸底的双层圆领袍,头顶镂空飞鹤金冠,用一根白玉笄穿插其间,说话儿就要往宋追惗那边去。   踅出屋外,明珠正在花间里逗哒哒,你追我赶,笙歌燕语,他柱脚看一瞬,眼追在她身上,难分难舍。好半天,才轻巧地招呼一声儿,“我要去父亲那里一趟,你别跑了,一会儿一身汗,叫风一吹,要着凉的。”   仓皇间,明珠匆匆朝他瞥一眼,“晓得了,你去吧。赵妈妈说今儿吃羊肉锅,去去夏滞的湿气。”   他衣摆带风地走过,在院门下又回望一瞬——她还在笑,奔跑如南去的飞雁,告别北方将至的寒冷。最终,他旋回目光,坚毅地跨步而去,大概男儿家于脚下之路,是从不作流连的。   这厢绕过,那厢张氏院落一切未改,除了里间支摘牗下新添的书案与宽椅,其余的陈设、摆列,俱停留在她走的那一天。宋追惗在窗下秉笔行书,直到听见他行礼问安,才由右侧垒起的帖子中执起面上那一张扔与他,“你看看这个。”   宋知濯接过,摊在手上,面色骤紧,心内却终于得安,“圣上驳回了白大人的立储之谏?”他思忖一瞬,又添上,“看这朱批,可见圣上为之动了怒。朝臣们三谏九言,屡屡上表立储之事圣上却仍旧悬而未决,看来景王殿下亦只有最后一驳了。”   “叫你来,正是所为这个。”宋追惗停笔搁下,两手和插与案上,“你们殿前司麾下军将无数,其中三人已归顺景王,加起来握有五十万禁军,可惜大多远在辽国边境,剩余的不过十万,倒是可数,再有你手上十万,围困京师足矣。眼下就是要你部署防阵,冬至那天,务必要将京城围成金城汤池,待景王带领暗卫杀入宫中,请封得命后,便算你一等功臣。”   “孩儿明白。”宋知濯抱拳领命。   支摘牗内斜出一块一块的金光,将宋追惗稳固在其中,稳固得如铁皮城墙。他靠在椅背上,认真将这个儿子细细看来,只见他一双浓眉大眼下,压着凶猛的野心,即便被他压得再深,他亦能看见,只因他们是同类,就像兽与兽之间,靠气味就能辨别出同宗同源的同类。   他倏而一笑,嗓音沉寂如星河,“我年纪大了,宋家的基业早晚要落到你手里,等你将来承袭爵位,成为朝中重臣后,也要关照关照你两位兄弟。”   宋知濯忙躬身行礼,口中急言,“父亲说哪里话?父亲千秋万世,必定能永远庇佑儿子们、庇佑宋家。”   “你这是假话,”他沉目笑着,扫一眼四壁的墙,若有所思,“这些日见你在朝堂上十分稳重,我才忽然发觉,一转眼,你们都这样大了。你好像今年是二十?”得宋知濯略微点首,他接着说来,“书儿大概是十八,远儿……大约是十七?一晃眼,你们都长得这样大了,我也老了,一日比一日还觉力不从心,宋家的担子可不就要落到你头上去了?”   “父亲还是那样年轻,一点也不见老。”   “人是不见老,但心是会老的。”言着,他怅然的目光逐渐变回坚硬,“行了,你且去吧,去绘一张布兵防阵的图来,我好与景王议定。”   回去时,天暗云低,压得人闷沉低抑,似乎夜里就要下一场雨。风刮得路边的高枝海棠洋洒下花瓣几许,翠蝶兰亦是首尾招摇、东倒西歪。   每走一步,每靠近庭轩一寸,宋知濯的心便下坠一分。他想起圣上的朱批,明明只有寥寥几句,可红色的一撇一捺,划出多少骨肉分离、人心易散。正如即将背上行囊殊死一战的将士们,他也在心里打点了行礼,准备奔赴他一直追寻的一个权利瑰梦,而这份行囊中自然没有明珠。   故而再看到她时,他在心里宽解自己:此一战,生死一线,绝不能叫她为自己苦等或陪葬。可下一个声音却在指责他,这些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发什么呆啊?”   倏然,明珠荡漾着裙边儿由花间迎上来,陡然使他忆起第一年,她的裙在帘下飞扬,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女,将他从淤泥藻泽中艰难地拔起,曾拼尽她所有的力气。   75. 预兆 分离在即   时光每天流逝于逐渐凋零的残花中, 十色光景的纨扇被逐一收起,而轻纱禅意的群衫逐渐加厚,如同岁月在脸上垒一层、叠一层的痕迹。   转眼半月匆匆, 这半月里, 宋知濯父子已谋定好了布防, 而赵合营亦开始联络先太子的旧臣请圣上发兵镇压延州边境。年迈的天子因为服食术士进贡的丹药,还沉浸在永坐江山的幻觉中。而比这个幻觉还要虚幻的, 是景王触手可及的王座。   在一切长梦难醒中,楚含丹的梦却因为一个新的生命土崩瓦解。太医在这一日,终于确诊了她业已身怀有孕两个月, 而迎接这个“喜讯”的, 却是叮咣砸得满地的瓷器碎片, 像爆裂的炮仗,只是它碎屑的颜色过于苍白。   她几乎砸尽了屋内所有的瓷器玉器,独自赤脚站在满地“不为瓦全”的裂痕中绝望地曼步,她少女的幻梦亦是残碎如此。   宋知书履行了他的诺言,一连半月足不出户, 竟然像从前一样看起书来。眼下听见动静, 丢下书便踅出屋去,然在廊下便被夜合拦住, “姑爷您现在可别进去, 她正在气头上呢, 您进去给她一激, 又要吵起来, 还是我去劝她。”   他只好悻悻离场,夜合则独自捉裙而入,见她满头乌发披散, 上罩浅紫色绉纱短褂,下坠银杏黄百迭裙,峨眉不画,青丝未挽,显然是气得不轻。   她赶过去,将她搀在榻上,“满地碎瓷片子,割着脚可怎么好?”又招呼廊下小丫鬟进来收拾一阵,才对榻而坐,又叹又劝,“我上次怎么说来着?这是天意,老天爷的意思怎么好违抗?我瞧小姐就认下这个命,好好儿的保胎要紧。”   “保胎……,”楚含丹乜呆呆重复嘀咕一会儿,翕赫将眉抬起,死盯过来,“不对,我明明都是喝了避孕汤药的,为何还会有孕?你去给我查一查,是不是宋知书在里头做了手脚、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被一束光一晃,夜合有些心虚,瞪大一双眼,佯作吃惊,“不会吧,姑爷前些日子,长长在外头混,哪里有时间来做这些事儿?若说别个,谁好端端地使这种坏?慧芳她们更加不会了。要我说,既然是药嘛,就有失灵的时候,吃得久了,恐怕身子就习惯了。我看小姐还是别想这么多,眼下珍重身体才是,你瞧,动这么大的火气,岂不是对孩子不好?”   坠在胸前的长发隐去了楚含丹半张脸,只听见她的嗓音,执着而冷清,像满池凉人的秋水,“不好才好呢……,还是上回我说的□□,你去外头问问大夫,抓一副堕胎的药来我吃。”   夜合略思一瞬,倒像是无可奈何一般,竟然颔首应下,“成吧,你要是实在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也劝不住你,你且等两日,待我寻个可靠的大夫,可千万别弄得像上回烟兰那样儿。”   谁曾想她不过是缓兵之计,出去便将这事儿按下不提。若逢她催了,她只随口诌说宫里的太医不能找,叫老爷知道了如何如何,外头的大夫多又是靠不住,不是这个开的药太重,就是那个药材有缺云云,总之一度拿话儿搪塞,暗地里则打算待她肚子大起来,就算是妇科圣手亦不敢随意坠这个胎!   这一拖,便直拖到了碧叶凋残、绿树败枝之光景,满院萎色中,又有新的颜色绽开,代替去过的锦光,铺成一片新的幻罽。各处泥金香、朱砂红霜、玉翎管、羞女、墨牡丹等或平瓣、匙瓣、管瓣的菊花俱已绽开,开启一片属于秋日的盛世容光。   窗前的桂树如同撒得金光齑粉,零碎而成簇,猛势之下,竟然盖住了返魂梅之香。散落的金粉底下,是明珠趔趄着的单薄身子,秋风拂动她鬓边摇晃的细珍珠步摇,恍如东海鲛人之泪。   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①。   西坠的太阳斜笼住帘下的哒哒,在它轻微的鼾声中,有俱温暖的宽广的身躯贴上明珠的后背,她立时便弯起眼角一笑,仿佛岁月永宁,山水从容。   声音由她翘起的嘴角溢出,带着一丁点儿甜蜜的嫌弃,“嗳,你最近做什么老爱抱我啊?比哒哒还黏人。”   宋知濯将脸埋在她的颈边,瓮声瓮气地应着,“你老拿我跟狗比什么?”   “呵呵……,它也跟你这样儿似的老拿脑袋拱我。”   耳边是他抑在鼻腔内的笑声,将出未出的笑声里,仿佛压抑着什么不能出口的情感,是愧疚与不舍,将他压得抬不起头。寂静的沉默内,只有明珠偶尔的莺笑与枝稍叽喳的黄鹂,长短起伏,咏出一段催人心肝的离歌。   他搂着她一把纤细如柳条的腰,轻恍两下,疑惑这样脆弱一个生命是怎样熬过那些酷暑寒冬,“明珠,……要是你当初没有嫁给我,是被你师父卖到那勾栏瓦舍去,你怎么办呢?”   这问题突兀得如窗外振翅而去的黄鹂,明珠小小的惊讶后开始陷入沉思。“要是”“假如”“如果”这些词,她几乎从未想过,她一直习惯的是接受任何命运,没有空隙去怨去恨,因为下一天,更残酷的命运还会降临,她要留着精力去思考如何吃饱饭,如何活下去……   少顷,她偏来起伏不定的侧颜,斜首凝他,“还能怎么办呀?还不就是听老鸨的话儿,先吃饱饭要紧咯。以后再想法子攒点银子赎身,买几亩地,种田过日子呗,我在庙里这些年,种地倒是种得蛮好,做惯了这些活儿,力气又大,饿不死的。”   在她的肩侧,是宋知濯泛了红的眼,他稳住生息,尽量平静、说笑一样地问:“小尼姑,你就这么没个追求?青楼勾栏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当初要不是嫁给我,你有没有想过要跑?”   “跑哪里去啊?”明珠涩涩地笑起来,“我没钱没势,又是个姑娘,跑了还不是叫人再卖一次,卖到哪里不是卖呢?你是男人,不懂这些苦,连铺子里招伙计也不要姑娘呢。要说追求嘛,我在家时就想着娘给我买糖葫芦吃,要饭的时候就想有个馒头就好了,在庙里就想不挨师父打骂。如今嫁给你,衣食无忧,还有人伺候,我自个儿是没什么可求的了,就想着你能平安康健就成!”   她的声音倏远倏近,温柔得像洋洒飘逸的金桂,却在他心里掷地有声,震动得他久久不能平息。他怕眼泪被她瞧出端倪,只好抽身退步,横倒在宝幄中,留给她宽阔的一个背影,“我乏得很,先睡一会儿。”   门掩黄昏,秋风无计,人亦是个反复无常。明珠冲着他的侧躺着的背影嗔一眼,到底还是旋裙过去,一壁给扯了被子将他盖住,一壁碎碎叨叨,“这会子睡什么?一会儿晚上可该睡不着了。被子也不想着扯一下,懒死你好了,伤寒了看谁伺候你……。”   她看不见,有热泪由宋知濯的眼角滑出,滚在鸳鸯八角枕上,沾湿了其间的一片莲叶。纵然如此,他的志向亦不曾向眼泪妥协一寸。   直到掌灯,宋知濯还在睡,明珠只得在窗下握起针线,脑中所想的是圆圆满满的“过两天”。   而过两天却经得一波三折。早起,宋知濯不知是真伤了风还是怎的,鼻塞塞的不怎么说话儿,只叫人伺候穿戴,烹了盏热茶在案上等着丫鬟们摆早饭。   两片挂起的轻绡帐中,明珠才迷迷瞪瞪地揉眼撑坐起来,听见他像是咳了两声儿,她便过问一句,“哎呀,果然是伤风了不是?要不你告个病假,今儿就别去司里了。”   宋知濯扭脸望她一瞬,很快又别回去,依旧呷着茶,鼻音浓重得好似听不出个喜乐,“又不是什么大病,哪里就要好告假的?况且一大堆事儿等着呢。你快起来,一道用了饭我就好走了。”   怔忪半晌后,明珠方趿着喇叭花连枝的软缎鞋下了床,由绮帐领了两个小丫鬟伺候漱口洗脸,乱一阵,饭已经摆上了。明珠坐过去,晃眼瞧见宋知濯的脸色不似平日里那般挂着温柔笑意,反倒有些苍白,眼眶底下带着若隐若现的一圈儿黑。   她抬了手背去碰他的额头,交睫中闪着温柔关切,“好像是有些烫,难受吗?叫个大夫来瞧了再去上朝吧。”   “不妨事,小病而已。”宋知濯攥下她的手,实则在她的手背贴上自己的那一瞬,他的心就已经软如春水。然他还是目不转睛,只盯着自个儿面前的饭食,“快吃吧,我赶着要走。”   明珠尚未发觉他的异常,跟着捧起碗盛粥。不过一盏茶功夫,宋知濯已经用完,拔座起身,像是要走。见状,她忙搁下碗追至外间,冲着他一片冷硬的背影喊,“嗳,你今儿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有事儿要跟你说。”   他住脚一瞬,并未转身,“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大事儿,”一个生辰而已,这么隆而重之地叫明珠说出来,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掩在裙底的绣鞋尖一小圈儿一小圈儿地划着地,颇为踞蹐吞吐,“就是后儿,是我的……。”   话音未完,反被宋知濯先截了去,“今儿召集了将士操练,已是快迟了,我先走,既不是大事儿,就等我回来再说吧。”   言讫,他的衣摆旋门而去,当明珠追出门外送他时,院内早已人影空空,只余长亭孤寂,花影重重。她又踅转屋内,待重新捧起饭碗时,才蓦然感觉缺了点什么。是什么呢?大概是一个吻、一个旋裙的拥抱。   算了,等他回来再说吧,她想。   然而这一等,便等到日已紧仄,太阳悬在遥远的金源寺顶上,暮钟骤响。   满怀期待的一天似乎落幕,可对雕梁画栋的景王府来说,这一天是世事难料的一天。今日朝上,圣上钦点宋知濯为平定延州边陲的将军,此言一出,景王顿觉不安,随后便密召父子二人在府中商谈。   自然,这一切都在宋知濯的预计之中,但他暂且忍耐不发。景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双黑绸靴在细墁地砖上反复绕转,“老爷子早不定晚不定,偏在这时定你去往延州!你这一去,没个四五月,如何回得来?难不成叫我改日子?”   “不可,”宋追惗在下首一张折背椅上,沉着冷静,“日子已经与几位将军商定好的,他们早已暗中部署遣将,就为了这一天,断不可妄改。”   一筹莫展之际,宋知濯才倡议而起,“景王殿下、父亲,圣上旨意已下,实非我等能左右,我倒有个法子,不知可行不可行。黄大人的儿子、哦,就是黄元忠大人,也是殿下的亲臣,说起来,他儿子黄明苑还是我的上峰,我领兵三万出征延州,剩下七万禁军,我看不如交到他手里,他与我是志投道和的好友,景王若是放心,我可将兵符交与他,叫他助殿下冬至之日围困京城,再加上他手中本就有十万人马,届时王爷进宫讨旨,岂不就如囊中取物。”   言讫,他退回椅上,缄默中似乎感觉宋追惗探过来一眼。黄昏的光半红半暗,映着宋追惗的脸深不可测。   谁都没有开口,宋知濯只得耐心等着,好在,这是他最为擅长的一件事儿,在两年瘫痪在床的日子里,他一日一日打磨着自己的耐心,如同一寸一寸地磨着利剑。   良久,景王慢踱的脚步骤停,落回座上,“明日,你叫这个黄明苑来见我,我还得先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拜别景王府,父子二人各自登舆,明安挥马扬鞭,直奔黄家府上。   秋长夜浓,黄明苑秉灯案下,尚在苦读兵书,听闻侍女来报,立时服裳重整,迎到一个花厅上。跨进门槛儿便笑开了眉眼,“知濯兄弟,深夜造访,未必又有什么论功行赏的好事儿特地来叫上我?”   有侍女上来烹茶扫榻,将宋知濯迎到折背椅上。他闲呷一口茶,别有深意地将人望住,“确实是有好事儿,但这事儿与上回可不同,成嘛,少不得留名千古,不成,可要连累满门,你可得好好思量思量敢不敢做啊?”   此言一出,黄明苑便揣测出一些意思,讪笑两声儿,“知濯兄弟有勇有谋,什么都敢干。我嘛,说句实在的,咱们武将不比文官,上阵杀敌,稍不留神也得掉了性命,我怕什么呢?各人不过是一条命,怕的唯是牵连家中老小。”   各人笑一笑,相顾无言,沉默半晌后,宋知濯将湛蓝星纹盏轻搁到案上,未有声响,“明苑兄,你不要谦辞了,你怕连累家中畏手畏脚,令尊大人可不大怕。你也不必瞒我,我知道令尊大人与景王殿下之间走得颇近,他老人家已将你全家人的性命押在案上了,你还顾虑什么?”   宽广的圆领袍上,是黄明苑的一抹苦笑,“我也常劝父亲,不要去理这些事儿,好好的做个朝臣,不管将来谁做新君,咱们总于性命无碍便是。”   “话儿也不是这样说,”宋知濯瞥他一眼,谆谆诱导着,“若不想些法子,还不是一步步的苦熬,你看那些百官之外,有多少熬到死还入不了个朝堂的?咱们这样年轻就可以每日上朝论政,虽然十分侥幸,但也得虑朝虑夕。”   “有理、有理,知濯兄弟到底是比我多读了些书,你既然事事想着我,我便也听你一言,你有什么话儿,直说吧。”   稍刻,只见宋知濯掩掌附耳过来,其间灯烛不定,照着黄明苑的眼倏明倏暗、倏深倏远。好一阵后,二人对视一眼,千军万马似乎在各自眼中扬蹄挥鞭。   黄明苑在椅上思忖良久后,才缓缓点头。宋知濯一寸目光盯着他,难掩其气势威严,“明苑兄,你我算得上是生死兄弟,司里向来又只你我真正相互扶持,我希望你能信得过我,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害你,我加官进爵,你也一样,若我深陷囹圄,你也不得善终,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千万记住!”   一番话锵然坚毅,似一把刻刀一字一句都篆进了黄明苑心里。直到他日,他简直十分庆幸自己当时竟然莫名记住了这番话儿。   圆月半沉,铜壶漏尽。宋知濯辞去,露重雾浓的大街上只有几家通宵达旦的酒楼还是明灯烛亮,酒足饭饱的贵公子们三五成群由楼里踅出来,长巷中有隐约的丝竹笙乐和着姑娘夜莺一样的歌声。这便是京城,繁华安宁下藏不尽的血光剑影。   他靠着些微颠簸的车壁,半寐着眼睛,耳朵却探长了捕捉一切细小的动静。陡然听闻明安长“吁”一声儿,架停了马车,他端正起来隔着车帘问:“什么事儿?”   “少爷,咱们到了水天楼,要不要进去给奶奶带点儿子糕点回去?”   明安的声音莫如一记金钟,敲起了他逃避了整整一天的问题。这一天,他将自己沉醉于众多纷争阴谋、诡计筹算之中,这些丛脞烦思似乎掩盖了另一种忧虑困扰。然则浓云蔽月终有时,谋定好的一切散去,露出了那顶明月清辉,他仍旧需要面对。   等了半晌,明安只听见他冷冽清泉一般浄泚的声音在帘后响起,“不带了,先回府。”   院内,朱扉悄悄,桂树伫立无言,槛窗内残灯不明,只有暗黄的光晕在纱窗上,偶得一两声蛙鸣,不知从哪个角落迎唱归郎。   由进门那一刻起,宋知濯就垮下肩垂了下巴,还未靠近她,他便已经羞愧得抬不起头来。踅踅绕绕,推门入内,入得里间,看见飞鹤烛台上的火烛俱灭,只有圆案有一盏半暗的银雕烛台,他知道,这是明珠为他留的灯。   垂下的松绿帷幔中起了轻微的响动,原来是明珠半醒,撩开帘子望他一瞬,似乎一半思绪还在梦中,另一半全在迷蒙的嗓音里,“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暗才回来,吃过饭没有?”   宋知濯自个儿脱了朝服,一身白绸中衣荡到床沿上,终于不忍,搂过她紧紧贴入怀内,在她额上印了一吻,“今儿朝中事忙,在外头吃过了,是我吵醒你了?”   “也不是,”明珠渐渐清醒过来,见他又是柔情蜜意的一张脸,仿佛清晨的冷淡只是她的错觉,她又舒心地笑起来,两臂缓住他,靠在他胸膛内摇着头,“你没回来,我困麽是困,就是睡得不踏实,听见一点儿动静就醒了。嗳,你身子舒服点了没?可还烫不烫?”   一面问,一面抬手去触他的额角,摸到淡淡的温热才放心,“快睡吧,明儿你又要早朝去的。”   她从怀内探出,理了被子挽他的手臂催促,温存如晨曦里的光、寒冬里的被。宋知濯侧身瞩目着她,倏然问:“你早上有什么话儿要同我说来着?”   “啊……,”明珠打着哈欠,亦翻身相对,在昏黄浅淡的光里赤诚一笑,“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先睡吧,明儿再说。”   她手托一腮,饧眼欲睡,缓缓阖上的睫毛像清风绕枝稍,鼻下是一对绯红的唇,是他曾尝过千万次的霜果,似乎还有一股甜丝丝 的味道遗留在他嘴里,回味无穷,心内一阵酥麻难抑,又转至四肢百骸,令他骤然翻身上去。   明珠正奔长梦,猛然被惊醒过来,两眼由下至上瞪着他,“做什么,大半夜的,你明儿还上不上朝了?”   他的眼中狠抑着什么,足够他咬牙切齿,“上、但我起得来!”   “嗳,我困了,你、你下去,你明儿若能早些回来,再说。”   “就现在,我一刻也忍不得!”   “你发什么疯?”   “失心疯!”   尔后,他的吻像四面八方的风,倏尔是细碎的温柔倏尔又裹着狂乱的骤雨,点滴落在这片土地的每一处、每一寸。明珠跌进另一个梦境中,在昏沉中清醒、在清醒中迷醉。   风雨狂暴中,宋知濯搂起她,仰着脸描绘她如皱水一样深锁的眉心,似樱桃一样的艳丽重稠的唇、如烂熟红透的水蜜桃一般的脸。他一千次、一万次地将她逐寸看尽心底,像贫寒的穷人攒铜板一样攒下她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声音,用来面对他蓄谋好的一段离别时光。   而明珠则在风浪中颠簸着、将自己交给她无比信任的舵手,明天会去向何处,她连一点儿预感也没有。   ————————   ①宋 晏殊《浣溪沙·玉碗冰寒滴露华》   76. 生辰 多余的贺礼   草色烟光残照里, 长亭凄切暮雨中。   下一天,落了秋雨,淅沥沥地在窗台溅出浅浅水花儿。明珠的心事莫如这些点滴微雨, 坠地无声。   她早上想说来着, 但宋知濯似乎很急, 连早饭都未用便赶着去上朝。她脑中思绪俱空,唯一挂心的便是他挨饿, 慌忙由白水晶大碟子里抓了两个金丝豆沙莲蓉卷,一路追出院去。   听见脚步声,宋知濯即在长亭下住了脚, 远远地回望她, 隔着细如青丝的雨帘, 几如隔了几个来生。他不知道他余下的今生将是权贵无极还是战死在皇城脚下,故此,每看她一眼,都像是最后一眼。   她裙上的一层蝉翼纱被风漾起,似乎是江栊轻烟, 月罩疏云, 一步一步,踩在他的心甸, 将两块金菊似的点心递过来, “拿着马车上吃, 虽然没见过你们上朝, 但我是也听说过的, 饭不能吃水不能喝的,要是赶上皇帝老爷子话儿多几句,可不把人都饿坏了?”   他接过, 温柔且忧悒地轻笑一瞬,酸涩如泛黄的杨梅,“你进去吧,下着雨,别着凉了。今儿你起得也太早了,吃过早饭,叫青莲她们给你拢个炭盆,去去潮气,你再接着睡一会儿。”   实则,他想说“你走吧”、“别等我”诸如此类道别的话儿,可悬在舌尖,绕成了,“再有,把床上的熏球点上,下雨了帐里总是潮一些。我,我大概会晚些回家,别等我、别等我吃晚饭。”   烟雨长亭下,明珠倏然鼻尖一酸,骤然想起那一年她娘说带她上街的事儿来。她知道这很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可她的心从这一刻就开始悬在一个悬崖半空,似乎只等上头有一块石头掉下来,再将它砸下去。   雨亦越下越大,明珠在窗内望向渺茫无定的飞花落雨中,群姝香粉撑着脆弱的枝,不缓不退地迎接劈头盖脸落下来的雨点儿,她心内亦有了勇气面对莫名的不安。   她垂首自笑,笑自个儿的敏感多疑,再抬眉时,见院门被人推开,枯黄的绸伞下,是青莲小炉一样温暖的笑意。她穿了白蝶穿花绉纱褂,下头是素面青罗水仙群,困于霖霪靡雨中,缓步而来,令明珠更加心安。   她迎出去,拈了一张素绢替她掸袖上的雨珠,“姐姐,下着雨你来做什么?我这里也没什么事儿要张罗的。”   “还没什么要张罗的呢?”青莲嗔笑着,悬了眼珠扯她进了里间,“二奶奶那边儿都诊下来了,的确是怀了身孕,你快翻翻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咱们一道去给她贺喜,连三少爷那边儿没个女主人都送了礼去,咱们这里不去倒是说不过去了。”   闻言,明珠才想起这回事儿,慌着翻箱倒柜捧出一个个大小不等的锦盒在案,又一一将盖儿揭开,宝翠珠光,琳琅满目,每一样都是宋知濯或是去买、或是叫人先打出来的,连她手上两个忍冬藤红宝石金镯,俱是出自他的手笔。   一丝丝甜蜜泛在心间,她含着笑挑挑拣拣,拿出个蓝宝石嵌的金镯递给青莲,“我瞧着就这个吧,上回宋知濯带回来俩,我是更爱另一个。不过,反倒是这个贵重些,咱们送过去,也不算失礼。”   “成,快换身儿衣裳,咱们赶着过去。”   言罢,替她换了件珍珠攒细花儿殷红绉纱对襟褂、横一条浅紫缎抹胸,下罩的亦是浅紫素面月华裙,清清爽爽,如一丛水烟里的美人樱。   二人撑伞而去,甫进院儿,遥遥就见槛窗上伏着懒蝶昏燕的楚含丹,眉间像是蒙着一层淡霭,使明珠回忆起烟雨江南的长巷中,一片若隐若现的扇面。   她绕庭而上,在花间与她招呼,“二奶奶,我来瞧瞧你,你不嫌吧?”   好半天,楚含丹方迟缓地回过神来,朝声音的来处望去,一瞧是她,便撑起了细腰,像朵攀枝争艳的花儿,连笑容都拼了十二分的精神,“大奶奶说哪里话儿,下着雨,快进来喝盏茶吧。”她又扭脸往屋内招呼,“夜合,叫人烹茶上来。”   说话儿间,明珠已进得屋内,落在对榻之上,亦不爱废话,招青莲奉上宝盒,“听说二奶奶有了喜,我也没什么送的,这个东西二奶奶过过眼,瞧瞧中不中意,要是喜欢,就算我贺二奶奶之礼了。”   抬眉一瞧,只见她的眼冷冷地扫过那只宝镯,几颗蓝宝石泛着粼粼波光,跟她的目光一样凉。不过她仍是笑的,笑得漫不经心,“大奶奶有心了,多谢惦记。不过,这是知濯给你买的吧?你又拿来送我,是个什么意思呢?未必是来我面前显摆显摆他有多疼你?”   此言一出,四方皆为尴尬,夜合尤甚,忙奉茶上来,讪笑两声儿,“大奶奶您瞧,都说女人有了身子性情就要大变,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的,这一生起气来啊,就不管不顾的,什么难听说什么。倒不是有心,我问过大夫,都说孕妇皆是如此,所以请大奶奶见谅,就连我们姑爷也一日挨她几顿刺儿呢,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见她如此光明正大不顾众人的脸面,明珠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呵呵陪笑。楚含丹却不欲作罢,挂了眉剔夜合一眼,“要你多什么嘴?我自个儿说什么我自个儿心里有数。”   这下夜合也没了脸面,将盏架在茶托上,拉了青莲旋裙而去,独留她二人说话儿,倘若有失体面也不至于落到丫鬟眼里。   外头雨已转小,静谧且绵长地飘洒,偶时掠过两丝进窗,触到明珠的手背,顿觉微凉。她正欲客气两句告辞,恰巧楚含丹掌心托起一片藕粉淡纱的衣袖,摆出个请的姿势,“大奶奶快请用茶,一会儿就凉了。”   循声而望,见她唇角一丝清淡如水的笑,哪里来的真心待客呢?明珠要起身,谁料她又开口,声线像润雨一样凉丝丝,“大奶奶,先前咱们话儿已经说开到如此地步了,你也不必再同我虚讲客气。你这些东西嘛,要一千一万我也有拿得出来,从前我的生辰礼上,知濯也不知送了多少,原没什么稀奇,可这也算你的一片心意,我今儿就收下,下次可不要再同我客气了啊。”   明珠无言静对,细密的雨声中,她思索半刻,到底还是扶案起身,含笑将她眱住,“二奶奶,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如今你怀了身孕,就不要想那些前尘往事了,把眼下的日子过好才是正经。我就先回去了,二奶奶不必送。”   话讫拂裙转身,在楚含丹寸寸渐暗的目光中踅入廊下,与青莲执扇步入雨中。   霪雨无间,像千丝万缕的线将人缠住、网住,楚含丹顿觉四处无门、八方无路,花草林石俱在烟雨濛濛中不清不楚。譬如她的余生万里,要在这重门之内,同一个不爱之人磨到老、磨到死,麻木得不真不切。   同样一片雨下,马车咯吱咯吱慢响不停,街道还似以往,人影憧憧,天下熙熙,不知为何聚首。宋知濯在马车内,只觉生息聒耳,搅乱他的心亦是乱麻一团。   待车停在明雅坊时,他立即敛了烦丝,由相帮引路,一路上了轩厅。赵合营果在里头,一见他,将面前两只金樽俱斟满,一只递与他,叮咣一捧,笑颜难掩,“知濯,一切竟在掌控之中,如今咱们兄弟先饮一杯,待入冬后事成,再到此处喝个痛快!”   轩厅照常空无一人,赵合营砸一下唇,压低了声线,“已与四叔商定好了,你在延州拖住军情,暗中转至寿州。我这里带着暗卫由庐州兜转过去,咱们在寿州汇合。”及此,他将眼皮一台,架高了眉,“你不日就要带兵启程了,家中的夫人可安置好没有?”   正是戳了宋知濯的痛楚,只瞧他自斟了满杯,一饮而尽,像是将窗外一片愁雨都和入腹中,脸上笑中带苦,“我思来想去,只要她还是我夫人,就必定要叫景王捏了去,倒不如放她一条生路,若我败战而死,她也不必为我守寡立节。可我晓得她,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倔得很的一个性子,倒是不让她知道的好,一则万一我死了,她好安稳过她的日子去,二则万一落到景王手里,她什么也不知道,倒少吃些苦。”   “嗳,这才对,”赵合营松了五官讥笑了几声儿,又替他斟一杯酒来,“要我说,大男儿志在四方,哪里就被这些儿女情长绊住脚?也辛亏我还没娶妻,否则岂不是这会子也跟你一样,磨磨唧唧的。抓紧办了吧,好无牵无挂地去立那不世之功!”   宋知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时几位姑娘上来,佩环琤琮之声合着雨声,又一段曼妙声弦。沁心照常弹了曲筝,悠扬婉转,如流水曲折,动听至极。   待她拂琴下来,依旧是坐在宋知濯身边,拈一条杜鹃花儿蚕丝手绢替宋知濯斟酒,“这几回,总见大人不甚开怀,可是还为上回所说的事儿心烦呢?小女子最笨,倒要劝一劝大人,男人立业天经地义,女人在家等几年也不值什么。”   她不知其中内里,只当宋知濯是要上边关打仗。把着壶,两个眼珠酽酽地将他凝住,不像是劝他,倒像是劝自己。   望一望,宋知濯便警醒着侧目避开,提杯饮酒,一盏接一盏,“我家夫人与别个不同,她是修佛之人,别人只看她人好心善,我倒瞧她忘性大得很。”   他讪一笑,耳边是赵合营与二位姑娘猜拳拇战之声,而他的眼仿佛透过雨帘,看见遥远的远处,一人一狗在笑在闹,“她嘛,人家的好她记得住,坏处她也能忘,但这是她的脑子,不是她的心。她的心忙着愁生计、过日子,这样下去,迟早能将我也抛到九霄云外去。”   垂首一看,眼前的酒杯再满,他又饮尽,唇边挂一滴酒渍,一笑便辛酸入喉,“况且,她过了许多苦日子,我以前就说要她以后都享福的,如今倒要食言,想着她以后要因为我又吃那些苦头,我的心就像被人活剐一千刀、一万刀。”   沁心捉壶的手缓缓落下,酸楚涌上,万般无言,最后还是浅浅地笑开,“大人别忧心,以后日子还长呢,她若是将你忘了,您就再让她想起就是。”   长案一边,又有位姑娘手操琵琶,玉珠满盘。拨弄轻弦两声后,她开始唱起来,吴侬软语,令人心神一酥。   和歌一曲,宋知濯已是一壶下肚,已经面上绯色,人亦微醺。赵合营扭脸一看,好笑起来,“这也奇了,知濯今天倒不忙着回家了,还喝成这副样子,哈哈哈……。”   众位美人亦是嘻嘻一笑,莺转巧簧的声息里,宋知濯却是心如筛沙,一粒粒的粉碎。他在与炉内的线香拉扯拖延,仿佛不回家,就不用去面对与明珠的分别。   直到线香残烬,炉内又叠一层轻灰,他才提起心,由明安搀扶上马车回府。   霖霪不断,还是由两个小厮将他搀回院内,明珠正临窗听雨,见状赶忙旋裙跑出,一手遮在额前,招呼小厮将他搀入帐中,“少爷怎么喝成这个样子?明安,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明安傻挠着头,笑嘻嘻地打着太极,“今儿是司里几位大人请咱们少爷喝酒,人一多,应酬不过来,就喝多了些。”   二人辞下,明珠便先提裙冒雨翻到隔壁去叫绮帐让厨房煮醒酒汤上来,另吩咐几个小丫鬟烧了热水。自个儿又踅回去,替他沐浴更衣,好一顿忙活,才将他重又塞回被中。   只见他一张脸被水汽一蒸,更泛了红,她便独自笑起来,吐舌噞喁,似嗔似怪,“谁叫你喝这么多酒来着?可是活该吧?一会儿非得难受死你!”   不知他听见没有,抬臂翻一个身,苦着脸,两唇似有翕合。明珠附耳贴近,才听见他在碎嚷,“小尼姑,想喝茶。”绵绵的嗓音像一个孩子在撒娇。   无奈,明珠替他掖好被子,又搬来小炉烹茶。四面鹤台已经燃过半烛,又有炉中几枚银骨炭,照得屋内越发亮堂温暖。明珠在一根折背椅上打着蒲扇,缓一下急一下,扇得火中偶尔噼啪一声,恬静安逸,年月从容。   煎好茶,她拖一张三腿圆案在床头,将盏搁在上头,坐在床沿轻轻晃一晃宋知濯的肩,“嗳,你能不能自个儿起来喝?嗳、嗳!”   实在唤不醒,她便将他托靠起来,一臂端了盏喂他。这一刻又像是回到刚进府的时候,她耗了一身力气每日于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上照顾他,琐碎得入丝丝红线,将两个门户不当的人、同悲同苦的心栓在一处。   思及此,柔和的笑便在她脸上荡漾开,一层一层,像湖面的波光。   喝过茶,宋知濯似乎还未醒,昏沉地往被子滑下去,翻身又再嘀咕。明珠再凑近去听,听见囫囵不清的一句,“小尼姑,对不起。”   她先是笑,只当他是在说醉话,没头没脑地道什么歉?可他口中不停,不断地重复这一句,“小尼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每一句,渐渐将明珠脸上的笑意刮下来,一层一层,直到露出一片苍白的脸色。她苦思冥想一阵,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可对不住自个儿的,可又想起这些时他点点反常之势,便生起好些不安。   于是,这一夜,便在寂静的不安中熬过,与案上留下的残烛,飘摇欲碎,一同去往前程不定的明天。   “明天”转作今朝,一时一刻,昼夜不停。窗外阴沉如昨,仍旧下雨,像是“天水盆”缺了个口子,要将兜了许久的水都赶着落下来似的。   早起,明珠惴惴难安,像是头上悬一把刀,不落下来心就不定。她捧着碗,一眼接一眼地窥着宋知濯,企图从他沉静的面色中窥得一丝天机。宋知濯似乎有感,有些狼狈地搁了碗就要落荒而逃,“我上朝去了。”   “哦,”明珠并未起身相送,秉箸夹一片鲜拌莲藕,嗑哧嗑哧地细嚼着,口里佯作漫不经心地询问,“你昨儿喝多了,你晓得吧?”   他只是细碎地点点头,就要旋过帘去,却又被明珠叫住,“你今儿能早些回来吗?咱们有好几日没有一道吃过晚饭了。”   又是细碎地点头,瞧她再无话,他便跨步而去,身影掠过窗扉,匆匆一瞬。   接着便是明珠漫长地呆滞,雨声紧一阵缓一阵,滴答敲得人心内烦闷。她思忖,一定要问个清楚,纵然什么误会烦难,也要在晚饭时候解开。   可终究是,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①。   直到下午,疏雨渐断,云涛烟浪。轻纱长亭下,夜合接过小丫鬟端来的燕窝,谈笑两句后,一路踅径而上。   入得屋内,将粉晶圆口碗搁在案上,捉裙坐下,良言苦心细细劝,“刚叫人熬好的金丝血燕,小姐多少吃一些。今儿早饭午饭,瞧你都没吃了几口,难不成不晓得个饿?就是你不饿嘛,肚子里那一个也是经不住啊。”   一栊檀色淡烟的裙摊在锦榻上,里罩楚含丹交叠的双腿,她微直起身,执了汤匙缓缓搅动碗内如冰如雪的燕窝粥,“肚子里这个要死就叫他死好了,我巴不得。我问你,我叫你抓的药,怎么这样久还抓不来?”   “嗳,哪有那样容易,许多药材总是要凑的。”夜合陪笑,伏着半身,心虚地忙将话题转过,“方才丫鬟送粥上来,说是大奶奶又跑厨房去了,过问了一句才知道,原来今儿是她的生辰,她闲着没事儿,就要亲自烧饭等大少爷回来吃呢。你昨儿才收了人家的贺礼,今儿不得趁势还个礼?”   叮当碎响的勺子骤然停歇,楚含丹暗忖一晌,正借了这个由头去会一面宋知濯。倏而一笑,“成啊,你去柜子里随便翻个什么值钱的出来,再替我梳妆一下,我这就亲自给她捧了去。”   夜合窥她一瞬,摇首暗笑,“瞧,一听见要到那边去,你又活了。罢罢罢,我劝不住你,你先将粥吃了,我去找东西,一并连你要穿的衣裳也找出来!”   这边吃完,那边已经翻出一个各色细宝石嵌的一顶小凤冠,就装在一个深方匣子里。又替她寻出秋香色暗连枝绉纱掩襟长褙,一阙竹叶青绣白玉兰的留仙裙。换了衣衫,又簪珠翠,不时摇身又成了精神气十足的一个娴雅富贵的奶奶。   一路斗草踏青,水滴空阶,总算到得那边。甫进院儿,望见明珠正领着丫鬟在外间摆案。桌上有酱酥桃仁、珍珠虾、酥皮脆鸡、金钱海参、香蒸鳝段等八个菜色,中间还有小炉子墩着一口砂锅,咕嘟咕嘟滚着,也不知是个什么,倒是煎炒烹炸无一不全。   她扫一圈儿,不见宋知濯,便将匣子交给丫鬟问起,“大奶奶,听见丫鬟说今儿是你生辰,我纵然无趣,礼还是要还你的。怎么大少爷还不见回来?”   “二奶奶客气了,”明珠请她在榻上入错,又叫绮帐倒茶来,“瞧这天色,应该是快回来了。二奶奶来得好巧,不如留在我们这里吃饭,也尝尝我的手艺。我平日里虽然只会烧一些家常的,但今儿这些可是找了操办节日席面的主厨亲自教我的,你别嫌就好。”   楚含丹略微颔首,自然不是为了这一顿饭,不过是听见宋知濯快要回来了,便想着等一等。至于等来的是他客气的话儿还是冷漠的眼都行,不俱什么,只要见着他,就会觉得云疏天浅、愁云渐退,心里似乎也没那样多的憋闷忧烦。   尴尬地陪坐片刻后,明珠估摸她是真不欲走了,便又硬挺着客气搭讪,“二奶奶瞧着精神比昨儿好多了,面色也好了许多,正是应该多保重才是。”   她还是未发一眼,横目慵笑一瞬,似乎连应酬都懒得再应酬。见状,明珠心内也有些不耐烦,不欲过多理会,叫青莲二人各自去忙,自个儿亦起身要走,“二奶奶稍坐,我还煨着汤,去看看好了没有,不过耽搁一会子,二奶奶可千万别走,留下来一起吃饭,可千万别走啊!”   她原是故意言之,又将她独自冷在屋里,就是想要她识趣自去。哪曾想,这一位勘破此机,就是不走,非要等宋知濯回来一见才罢。   ————————   ①宋 晏几道《少年游·离多最是》   77. 和离 今宵作别   雨后浑天, 浓云不散,啪嗒啪嗒的由屋檐枝稍上坠下水滴,一切仿佛都蕴在这样一个迷蒙混沌的人世间。   马车在西角门停驻, 宋知濯穿一身血染的朝服, 打帘下车进得门内, 只见满地残红,浪萍风梗、度岁茫茫。他在萧条的秋风里踽踽独行, 终于在跨入院门前,将心内准备好的分别措辞默了一遍、又一遍。   然则进院,只闻得空庭内金齑玉鲙之香, 牵动他一副空空的胃肠。就像走过漫长的风雪夜, 来到一个暖炉旁, 温暖得令他遏然鼻酸,莫名地想哭。   这个残雨烟笼的角落,是他的家,他再一次意识见,家对他来说具体得就是明珠眉目如画的面庞。   他蹒着胆怯的步子跨进屋内, 没有见到明珠, 失落中反而松了一口气。满案的珍馐还不及去看,便见楚含丹从榻上迎上来, 接过他的官帽, 声线缱绻温柔, “知濯, 你回来了?”   怔一瞬, 帽子已被她接过,放在一个长案上,“下了一天的雨, 你这官帽都有些湿润润的,想必身上也是,不如进屋先去换身衣裳吧。”   她笑靥不变,将宋知濯凝望半晌,见他似乎在发呆,便将声音拔高一些,“知濯、知濯,怎么了,怎么发起怔来?”   此刻,宋知濯仿佛进了一个错位的时空,“明珠”好像只是一个幻丽的春/梦,而眼前这位才是他的妻子。他凝回神思,扫量屋里一圈儿,锦榻、帘箔、细廊,分明一切如旧,便颇有些小心谨慎地发问,谨慎得真怕惊醒那一个幻梦,“明珠呢?”   返魂梅的香由里间飘然而出,缕缕绕过楚含丹,她的笑如梦如幻,“不知道,说是到厨房那边儿去拿什么东西,不见回来,你快进屋去换衣裳。”   她由身后推着他,一路绕帘而入,见他还似站在圆案边发怔,她便流连不返地驻足。直到宋知濯旋过身来,她才要转身出去。不料,却被他跨步上来,猛地扯住手腕。   四目交接的一瞬,楚含丹觉得仿佛错过的半生都将在这一刻得已扭转,她满怀期待地酽酽仰视他。下一刻,真与她期待的一样,宋知濯俯身吻住了她,然只轻碰一瞬,便被“啪”一声突兀地截断。   二人双双扭头望向窗外,只见烟笼长亭下,是明珠溅湿半片的裙与满地瓷白的碎片。   接下来久久久久的寂静后,明珠的眼透过四扇窗扉射过来,死死凝住宋知濯,好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那些熟悉的耳眼口鼻在这一霎都变得生疏不已。这一幕来得太突然,让她还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太多慌乱的杂绪搅作一团又烟消云散,余下一片空白。只能将他望住,企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动向。   好在宋知濯先醒过来,斜目望一眼楚含丹,嗓音干涩而别扭,“你先回去吧。”   言讫他便踅到案桌前坐下,垂眸盯住自个儿交叠在案上的双手。明珠则在长亭下看着这一切,直到楚含丹旋裙带风地出来,似乎扬起一个胜利者的笑脸,倩裙纤纤、错身而去。   待明珠回首过来时,才想起这几日的种种不对劲,方发觉一切似乎有迹可循,他倏淡倏软的语句、倏远倏近的眼神都像是一种昭示,而眼下,似乎正直指到真相。   她看见他踅至案上坐下,大概是在等自己,于是她便牵裙而入,轻巧翩然地落在他面前,凝视他,像凝视一本会晤难懂的经文。   “你瞧见了,”终于,宋知濯鼓足勇气抬眸起来,笑得比哭还曲折,“既然瞧见了,那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你、你,我要怎么说呢?”   上涌的酸楚梗住了他的喉咙,揉绞的心痛令他无从说起。他准备好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都成了一纸空文,绝顶的记忆力在这一刻业已记不起每一个字,唯一记得的,是她叽叽咯咯的笑、她含波揉烟的眼睛、她裙间的每一个皱褶、她发上的每一缕清香……   他在心内一百次暗调呼吸,重振旗鼓后,将两臂展一下,引她看自己一身荣耀的朝服,“你瞧,我做官了,官居六品,……可是不够。小时候,当我还是个闲散贵公子的时候,我就想着要考得个功名,入仕为官,但那种想法,怎么说?不过是众多男儿都有的一种浅薄普通的想法。这个想法第一次深刻起来,是在我躺在床上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明珠,你以为是太夫人与老二害的我吗?呵……,我以前也这样以为,但躺了两年,我才逐渐想明白,这一切是我父亲造成的。”   双眸逐渐泛红,颈上的经脉将他割得碎裂而狰狞,“是他的冷漠与自私纵容了他们!他们敢对我的马动手脚、敢在我的药里下毒,就连下人们也敢忽视我、在我面前毫不顾忌地羞辱我。都是因为他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心里只装着仕途官爵,我、我母亲、甚至任何人都挤不进他心里去!你懂吗明珠?我是宋家的嫡长子、我是高贵无极的‘小公爷’,我不该受到这种待遇。所以那一刻,我就发誓,我一定要比他站得更高,我要他不得不看见我,甚至仰视我!”   渐渐地,他缓出一个干涩无奈的笑脸,又将头低低垂下,终于忆起那些准备好的遣词,“可这没那么简单,他是二品重臣,位同副相,而我还只是个区区六品。明珠,你大概不懂,在朝为官,要想步步高升,就得四面逢源,难免就要去交际酬酢,这不单单是官员们一个人的事儿,连家中女眷也得如此。……可你不行,你没有学识背景,你不懂琴棋书画、品香插花、你甚至说不了几句反而就要被她们笑话了去,你拿什么帮我呢?我需要的……,是一个像二奶奶那样家世不凡的闺秀小姐。”   随着落下的尾音,他的头几如枯败的杨柳,已经垂到万丈尘土中。眼泪喧嚣而出,哒哒坠在他暗红的衣袖,晕开一朵血泪的花儿。他以为他已经提前无数次预习好了心痛,然则在这一刻,依旧被一把三尺之锥扎得溃不成军,泪水成了一支支败战奔走的逃兵,纵横四蹿。   再一次揪心的寂静后,响起明珠平静如死水的声音,“你千万想清楚了吗?”   一阵汹涌喘息后,宋知濯抬起头,脸上布满交错凌乱的泪痕,“我想清楚了,……我已经准备好了和离书,还有十万两黄金,替你搁在钱庄里头了,你拿着票根就能去取银子。你可以去买个院子,再买几个下人,吃穿不愁,就不要再回庙里去了,她们对你不好,她们……。”   他险些梗得窒息,没法儿再往下说。望着他眼里连滚如珠的泪,不知为何,明珠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只有暂时麻木着的一颗心还想着提醒他,“我麽你不要担心,什么日子我都过得的。只是你自己反倒要注意些……。”   她脑子里分明悬着许多话儿争相踊跃,最后冲出口的只是一句,“你千万保重。”   宋知濯斗胆用泪眼窥她的脸色,始终是平静得似烟笼水寒、如月如荒野。   流香凝滞在这间屋子,雾沉沉的天色里,二人对坐,直到吹破残烟入夜风,一轩明月上窗栊①。一扇窗扉“咯吱咯吱”细细摇响,吹得人身上寒噤噤的,宋知濯终于起身,将几扇槛窗轻轻合拢。   尔后,他又踅到外间书案,翻来两张撒花冷金笺小帖,推到明珠面前,只见上头水渍斑驳,泪弥点点。云上所书:   “三春朝阳里,初识娘子,梦魂离索。横山远黛,眼若绿水波,尺尺青丝、蕙草正青,寸寸芳裙、烟花旋落。只恨春短、总把情长,无凭亦无托。   尔今应怨我,三生同盟,空负轻诺。唯愿此去,前程遥万里,再梳云髻、翠峨不老,芳心不灭,眉目如昨。只把前宵,抛云散雾,一梦一契阔。”   烛光摇曳不定,明珠逐字逐句看完,颤着手执笔在下处写上自己的名字。她端详一会儿,陡然觉得“颜明珠”三字,从未如今日,横撇竖捺都是一把长弓,射穿了她的心。而紧挨着的“宋知濯”三字,又似更锋利的冷剑,削着她的血肉。   她想起偶时抄经,她在尾处署上自个儿的姓名,宋知濯在一旁看书,剔眼过来,也夺了笔勾上他的名字,并列一行,美其名曰“叫佛祖也记记我的功德”。   不曾想,如今这两个名字列在一处,是为了一段锥心的告别。   呆滞片刻,她阖贴起身,想将它放进自己那个青灰的包袱皮内。谁料脚下像坠了几千斤的石头,举步维艰,短短几丈路走得如一生那样漫长。   才走了几步,终于趔趄着跌坐到地上,几如跌入一个寒冷的漩涡,骤然昏天暗地、烈烈风刮骨刺肉,麻木的心在这一刻似乎才迟钝地感觉到疼。好似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揉搓、挤压、撕扯、撕成条条缕缕、烧作寸寸青灰、碾为泥屑粉尘,再一把扬出——洒下千万滴眼泪。   她坐在地上,心似寒冰,泪却滚烫,眼中所见的一切皆隔着水层,立柜、长案、槛窗、满室飘摇的灯火都成了斑驳碎影,天旋地转中,唯一清晰的是——一片片正在剥落的心。   缥缈万物里,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哭声,起伏不定。同样,宋知濯亦只听见这样一种声音,如鹓鶵所泣之悲鸣,凤凰所诉之长哀。   他一步步挪过去,跪在地上,由身后抱住她,混着她的哭声,一千遍、一万遍小声地泣碎,“明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而明珠只如一个孩子,咧开双唇,眼泪无绝,声音嘶哑,将鬓上的珍珠步摇晃荡得似颠簸的万丈红尘,“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同样是一千遍、一万遍。   声嘶力竭的哭声中,她大概找不到答案,只看到天似一块扣下来的暗板,揿着她不断坠落,她在里头旋裙乱摸,只触到冰凉的四面孤墙,无光无门……   漫长的一夜长如蹉跎不尽的年岁,明月照过所有碎梦幻影后,而今终于轮转至此。透过明瓦照进这样一扇离窗、一座断室、一方悲帐、一对别人。桂香萧索,梅香暗沉,只有毫无声息的沉寂,伴着明珠偶尔的啜泣。   她是由宋知濯抱上床的,二人合衣躺着,他的胸膛抵着她的脊梁,一臂横在她胸前紧握住她的手。寂静中,宋知濯觉得自己的心寸寸渐老、缕缕成灰。   “明珠,明珠……。”他呢喃着她的名字,手上一遍遍揉捏着她的手,万言其中,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名字。   明珠听见了,将兜着万千泪水的眼睛阖上,只觉昏沉欲坠,渐渐地,就真跌进一个黑梦长乡。   梦里是四方的迷雾,脚下只见得方寸,像宋府花园内的大理石,晃眼,又像是扬州长巷中的布满青苔的青石板,她已变作哪个四处寻家的小女孩,走了很久,巷中各有门户,却每扇门都紧闭无声,前方的灯笼亮着隐约飘摇的光,她走过一盏、又一盏,徒劳无果,仍旧寻不见家门……   再醒来,已是一个高炽烈阳的天,一连下了两日的雨,今日却格外晴明。院墙上扑着芳画如屏的花梢碎影,月季常在、桂树如昨、长亭依旧、木槿篱障,只有外间一桌子的玉鲙珍宴冷如愁秋、色味腥沉。   却闻得有叮咣作响的碗筷之声,明珠拖裙而出,原来是宋知濯坐在案前,鼓得满腮,不停地夹了冷硬的食物往嘴里塞,一见她,扬起一个苍白枯败的笑脸。   “吃这个做什么?”明珠亦笑,眼内微红点点,却不再能落泪,好像眼泪早于昨夜落尽,只剩一种万念俱灰的疲累,“你要是饿了,再叫人做了来就是。”   他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塞,摇首一笑,扫尽冷宴后,拔座起身,一副干哑的嗓子低得如久病之人,“我今儿不上朝,要拿离书去交给父亲除籍。”他顿一瞬,隔着几丈望向她,哑笑一下,“从今往后,你就是自由身了,千万记着,不论谁来问你,都要讲与我无瓜无葛!记住了吗?”   “记住了。”明珠半懵半怔地点着下巴,付他一笑,“你且去吧。”   说罢一个回首踅入内,一个跨门过庭院,老红木的两扇门扉,隔开天涯两端。   宋知濯怀揣合离贴,一路循北而去,乱红飞花中,愁绪潇潇,他掩了面色,踅入那院儿。瞧见宋追惗正在外间用早饭,一身暗红朝服,身后榻上墩着官帽,长翅像两条展开的陌路。不知为何,瞧见他面前四五碟肴膳、墙下立着的丫鬟,骤然觉得他似富贵极乐中一个孤独的行者。   听见动静,宋追惗接过丫鬟递过的手帕揩揩嘴,指给他座,“大清早的官服未换,来做什么?”   “儿子今儿告了假,有件事儿要去办。”宋知濯并未入座,从怀内掏出冷金笺贴递予他,“请父亲过目,父亲若无异议,便替儿子勾个姓名,儿子好拿到衙门去下籍。”   丫鬟奉茶进来,又有四五个收拾案桌,却声息悄然。宋追惗呷一口茶,方翻开帖子细看,一双眉越拧越深,“好端端的,怎么要和离?我瞧着那丫头虽然无甚家世,性子却好。况且你二人又是患难夫妻,你身子不好时,还亏得她悉心照料,我瞧着你们也算和睦,怎么就过不去了?”   “正因如此,儿子才要和离。”宋知濯深行一礼,端正坐在下首,“父亲见笑,儿子有些儿女情长了,景王虽是天命所归,但儿子只怕万一。万一事败,岂不是要牵连一家?咱们一家同根同脉,骨肉难分,自不在话下。可她原本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是因为要救我的性命才嫁到我们家来的。她原本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一生漂泊无依,嫁给我还没多久,反叫我连累丢了性命,我心里难忍,不如叫她去了吧,若他日我功成名就,再将她娶回来是一样的。”   宋追惗淡一笑,叫丫鬟拿来笔,果真属上名字递回与他,“十年夫妻百年修行,缘分二字,难循其道,你想得没错,可世间之事,尤为夫妻情分,倒不像那花开花败自有规律。”   他拔座起身,戴上官帽,脚步略迟,声音里仿佛含着化不开的愁绪,“你以为她会等你,或是你以为一切尽在你的把握之中,你以为以后总有机会。……其实不过是你自以为,人心易碎、世情多悲,哪能事事都如你愿呢?”   言讫,那一袭晦涩的红步入艳阳之中,踽踽的步子不疾不徐,绕过太湖石,又过秋海棠。宋知濯其后望着,顿觉此秋萧条。   待他吩咐完明安带了帖子以及婚书到衙门下籍后,又踅回自个儿院内,只见风刮得满院落叶,阳光将桂树扑进窗内,树荫斑驳在明珠的半片衣裙上,离愁别绪如风骤去骤起。   窗影内,她已经换了衣裳,天水碧的轻绡留仙裙,湖蓝的绉纱掩襟褂,边上所压湛蓝的边儿,上绣连枝喇叭花儿。头顶挽了半髻,胸前坠两条粗长的麻花辫,其间用粉缎裹挟,干净清爽得未簪任何珠翠。   宋知濯眼尖,一眼就望见她搁在案前的那个青灰色包袱皮,荏弱地似她来时那样空荡。这一刻,他灰烬寸立的心再度如玉炉内沉淀的香灰,反复被烧得更轻、更薄。   他胆怯地站在长亭下,不敢进去面对既定的分别。倒是明珠,望见他,便遥遥冲她招手。   待他踞蹐踅进来,指他在对面坐下,尔后是一长篇嗈嗈囔囔,“我今儿就走了,你,好好保重。……但我想劝你,以后再娶哪家小姐都好,别是二奶奶,他是你弟媳妇儿,你可别忘了。你不必担心我,庙里我大概亦是回不去的,但是我有力气,替人家扫洗打杂的,总能混口饭吃。你的银票我不要,倒不是辜负你的好心,只是我一个姑娘家,独身一人,身上银子多了,反倒要惹是非招来不太平,但我拿了几个碎银子,在外头租一间屋子总要用的。”   她总是擅长在困苦饥寒中度日,宋知濯从不怀疑她顽强的生命力,可他还是几近祈求地将银票递给她,“你带着,若是怕惹麻烦,就买几个家丁替你看家护院。”   “你这才是考虑不周全,”明珠推过,唇上挂着一缕浅笑,眼中却髹红未褪,“我独身一个,若是买来什么歹人可不是引贼入室?纵然不是歹人,晓得我有这些钱,又是个姑娘家,没有歹心也起了歹心,倒是没钱还安心些,不招贼人惦记。况且,你嘱咐我别同别人讲我同你有瓜葛,若别人问我钱打哪里来的,又去寻根觅迹,还不是要查到你头上去。”   缄默半晌后,宋知濯终于妥协地颔首,“那我送你出府,叫明安套了马车,你要到哪里,叫他送!或是叫他去给你置办房子,一应家具总要办的,吃的用的,都叫他去一块办了来!”   十分吊诡,明珠居然“噗嗤”一乐,由眼眶内滚出一滴热泪,酽酽将他眱住,透过他的眼,望尽一生一世,“你糊涂了,你若叫人明安送我又办这些,叫别人看见,还不是说你旧情难舍,日后翻出这桩旧案来与你算账,你就是八张嘴亦说不清。”   他们所指的“别人”自然有差,但宋知濯不敢掉以轻心,只得依言,送她至门外。里间到外间数十丈,每踏一步,他便在心里同她说一遍,“若我活着,一定再去接你。”   一遍一遍,险些出口,“明珠,若我……。”   他自行截住,明珠亦未追问,只肩挂包袱同他挥挥手,旋裙一霎,泪雨潸潸。她的人在艳阳里,心却还被囚困在四壁暗墙间,话里所说的“以后的日子”实则只是暗淡一片。前方似乎有汹涌浪潮,而她的舵手将她弃在这方孤舟,她在残酷的风浪里独自浮沉,不知明日该去向哪里。   包袱里背着那张和离书,字字句句过目难忘,每一个字都是一根三寸铁钉,将她钉死在命运的砧板。乌金悬于空旷的天上,分明是暖洋洋的,她却觉得自己是被裹在秋风里,瑟瑟发抖。   她要去拉开那扇院门,谁料反被人推开,三寸高的门槛外,站着同样背着粉缎包袱皮的青莲,罩一件朴素不过的银灰软绸对襟褂、素靑白蝶裙。她深凝一眼明珠脸上纵横的泪痕,将一张白绡帕塞进她手里,错身而进,“等我。”   明珠回首,见她的袖在太阳底下若旋雁翻飞,滚滚的裙下掩着坚决的步伐。倏然,她又破涕为笑了,觉得自己如此幸运,生途慢慢前路迢迢、总算有人与之作伴。   ————————   ①宋 柳永《鹧鸪天·吹破残烟入夜风》   78. 流产 风水轮流转   晴阳芳草之下, 二人和离之事就像棵无根蓬蒿,轻风稍带便吹遍了宋府每个角落,青莲听见此信的一刻, 便自心内长叹一声, 打点包袱绕过院来。   她随宋知濯进得屋内, 将包袱搁在榻案拆解开,拿出里头一些散碎银钱与几件珠宝头面, 总值不过二百来两。   在扑进来的一片光尘中,她牵裙跪伏在地,青碧一片裙好似托得莲瓣几许, “少爷, 我在这府里亦积攒下来一些银两, 不过好些给了青岚陪葬,现就剩这些,我晓得赎身是不够了,少不得要少爷添补一些,放我随明珠同去。”   未及他回, 她又极其浅淡地笑起来, “我打小伺候您,对您还算有几分了解, 自然也晓得, 少爷必定是会应承我的。如今我去, 倒不是背弃少爷, 只因我把明珠当做亲妹子看待, 也明白您有您的苦衷,让我在她身边,您也能稍稍放心。”   宋知濯久默一瞬, 更觉自惭,扫一眼那些零碎珠宝,远眺院门处,见明珠伫在门下静静等着,他心绞难抑,“青莲,多谢你,请你千万照顾好她,倘若有一日,我还能出现在你们跟前儿,必定重重谢你!”   尔后青莲重重嗑了三个头,辞主而去,于院门下挽了明珠,一路穿院越花,到得角门,却有人早已侯在那处。   弯巷中,是宋知远与婉儿相候,一见明珠,婉儿倒先哭了,肉呼呼的手背横掉一把鼻涕一把泪,梗咽难抑,“姐姐,你要往哪里去啊?还回金源寺去吗?”   偏阳下,明珠掣一下包袱,握了绢子替她搵泪,一颗颗像在搵自个儿心里的泪,“金源寺麽是回不去了,我与青莲姐姐在外头寻一处房子,若寻到了,你到家里来玩啊,我给你烧饭吃,你还没吃过我烧的饭呢。”   婉儿抽搭着还欲再说,却被宋知远抢先一步,“明珠。”大概他自己亦感突兀,慌挠头辩解,“哦,眼下再叫你大嫂就失礼了,不如叫你名字的好。明珠,你若安顿好了,千万到门上说一声儿,若遇到什么烦难,尽管来找我,千万!”   他凝重的神色中似乎带一丝轻快,明珠敏锐地觉察出来,只敷衍着颔首,“多谢三少爷挂心,快进去吧,我安顿下来自然是要来说的,起码也得告诉婉儿一声儿啊。你们进去吧,别耽误在这里,就送到这儿吧。”   言过回首重门,离泪三千,陪同她人生最欢快的一段时光,一同掩埋在那些重峦叠嶂的太湖石内。   从此乱红长辞,桂影疏离,庭轩只剩凝滞的孤寂。   接下来的几日,宋知濯不再归家,将寸断离心都放在军中整将点兵,与黄明苑交代兵符,又与景王再三谋定,最后秘密与赵合营最后一别相定,就要发军延州。他甚至几日不曾合眼,只因一闭上双眼,就看见明珠的眼泪,与她荒野徒徙的身影,他怕一时忍不住,就要遣人去寻她的踪迹。   而绿阴红影下,有一颗同样难熬的心,不同的是,这一颗心是陶陶尽醉太平。   烟草池畔,妆粉匀开,楚含丹艳杏一样的脸,倚在风亭香榭下。自打一吻之别后,她仿佛似雨润焦土,重又焕发,镇日描妆精黛,倒生出了十二分的精神。   若还有什么烦丝,恐怕就是腹中那一个脓包一样多余的孩子。及此,她挑眉睨一眼正在案上烹茶的夜合,声似浮萍,漫不经心,“我叫你抓的药,到底要几时才能抓来?”   夜合闻声赔笑,再施以往之计,“快了快了,大夫说还差个什么,正等着到乡户上收来呢。小姐,我听说大奶奶出府去了,不知到了何处安身立命?”   一阵朔风乍紧,颠得楚含丹钗头两片蝶翼振翅欲飞。她早闻得府中变故,虽事发突然,可那一吻却如飞针走线,将她险些破碎的梦重新缝补起来,失而复得的快意早已覆住了心内那浅浅一丝疑虑。   两个指头将一张绕在指尖,香粉馥馥的一把腮挂起笑来,“管她哪里去,又不干我的事儿,只要她别再回来就好了。”及此,那笑容更加明媚,垂首望一望池中唼喋荷荇的几尾鱼,“是我多心,事已至此,她哪里还能回得来呢,只怕此生天涯陌路,再难相逢了?”   她的语调里带着些许幸灾乐祸,夜合只付与几缕讪笑,恰见得宋知书院外踅来,罩一件松黄的浣花锦襕衫,无花无纹,束了高髻,手里捧着一只锦盒,直奔长亭而上。   望及楚含丹乜过的眼,他歪嘴一笑,皓白玄月一样的虎牙,又恍是那个风情致趣的少年,“二奶奶别误会,我可不是打那些烟花柳巷里回来,今儿出去,原是去取这个玩意去了。二奶奶打开瞧瞧,可好不好?”   锦盒内是一个金项圈儿,坠着个二寸的金锻长命锁,上面所拓一只玉兔,底下还有三个流苏,嵌着满绿的三颗翡翠珠,晃一晃,可爱非常。   她只斜倚阑干,匆匆一瞥,无趣无兴的样子。   静滞中溢起丝丝缕缕的尴尬,宋知书险些恼火,可望一望她还干瘪着的肚子,只好忍气吞声,连赔笑脸,“二奶奶若是不喜欢,我再叫他们重做来便是,只是这兔子是我特意叫刻上去的,咱们孩子赶在明年生下来,可不就是属兔?”   她仍旧不答,竟像是没听见,由沿上的钧窑碟内抓一把鱼食,闲撒池塘。宋知书坠下脑袋,险如坠到泥地里的吊兰,干坐一刻,只好独自离了长亭回屋,杯廊下慧芳瞧在眼内,也随其上。   甫进屋,慧芳便赶着替他斟一杯茶,又翻他一眼,“您瞧瞧,这么上赶着巴结,二奶奶可正眼瞧过你没有?要我说,何苦呢,不就是怀了个孩子嘛,倒是天大个了不得了,头先烟兰怀着身子也不见你这么高兴的。”   宋知书歪在榻上,勾起腰上所坠的一枚玉玦左右甩起来,“她是二奶奶,同烟兰怎么比?如今你也有些没大没小了,你可别忘了自个儿的身份,竟敢背地里这样说她?”   “哟,我不过是替少爷抱不平,”慧芳又翻一眼,露出截眼白,好大个哀其不争,“少爷若是不爱听,我以后不说就是了。我麽,不过是想少爷心头能高兴些,看来是我多余,您上赶着挨刺儿心里倒是高兴的。”   她头上云鬟慵梳,耳上坠一只樱桃红的玛瑙缀儿,娇俏玲珑,倏将宋知书勾起一股火,一把拉她跌在膝上。膝上的重量仿佛将他心内的落魄挤出,他轻拨一下她的耳坠,如慢云一笑,“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好哄着她安心将孩子生下来。”   他的眼却望向支摘牗下一块一块的菱光,绚目非常,似乎晃得他双眼也起一层水光。   慧芳叫他撩动情长,软软地倚在他的肩上,媚迭迭地一双眼将他凝住,他自案上玛瑙碟内捡一颗剥好的莲子塞进她嘴里,又俯身去叼。   二人不时便已滚得个香汗霪霪,斗帐酣战中,日光渐晦渐暗。   而另一侧,宝榻兜转晚风,帘翕竹影乱,楚含丹在榻上,手上拂过一支莲蓬头的玉簪,指端细细拨数着凸起的莲子,一颗一颗,数之不尽。对榻是夜合尴尬的笑意,满室若隐着女人轻轻的低吟,像夜林中浅唱的黄莺,真切得似就在耳边。   “小姐……,”夜合试探一声儿,见她抽神回来,她便含笑巧劝,“二少爷如今已许久不在外头鬼混了,慧芳嘛,到底是跟前儿的人,当初我说让你打发了她,你不依,如今就让她且混过去吧,咱们保养身子要紧。”   一眼射来,跋扈凌厉,“你听见可曾我说了什吗?”   夜合不大得趣,挂下脸垂着首,鬓边一朵秋海棠亦顿失了颜色。楚含丹细想想,也有些无趣,柔了眼放软了声儿,“你去歇着吧,我横竖也没什么事儿,坐一会儿也要睡了。自我有了身子,你便一刻不松懈地守着我,也怪累的,去叫碧桃来伺候就成。明儿还要叫你去办件事儿,你拿二千两银子给家里送过去,再问问父亲母亲身子可康健。”   脉脉秋夜中,夜合领命自去,换上一个颇伶俐的小丫头进来,楚含丹抬起半截叶苍黄的袖口招招手,叫那丫鬟附耳过来,嘀咕一阵。   只见那丫鬟怯懦回望她,有些不敢应承。她便似怒似笑地望睇住她,从松髻上拔下来那根碎珠所嵌金蝶簪递过去,“这个给你,你拿去,替我办了来,我另外还有赏。”   凝露绸霜中,那丫鬟接过簪子,到底拔裙而去。院中已是薄衾小凉夜,玉叶藤芳缠月而上,覆了轻墙。   次日隔花照影,宋知书房内空空,人不知哪里去了。慧芳正与两个丫鬟在北廊下坐着说笑,手上一针绕一针的往一张湛青的缎子上绣鹰,勾得弯刀一样的长鼻,竟像活的一般。   倏闻得楚含丹在正廊下含笑喊她,挥着一张珍珠白缎手绢,“慧芳,你来一下,我有事儿要烦你。”   慧芳搁了东西,一路牵裙而上,随她曳裙进得屋内。见她在一个大匣子内取出一只白玉细镯,“这个给你,烦你去厨房里端了我的安胎药来。夜合叫我打发回娘家去送东西去了,别个我又不放心,只好烦你一回了,也怪不好意思的。”   眼见白玉剔透如乳云,慧芳哪有不应承的,忙福身接过,嘴上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奶奶说什么话儿呢,就是没有赏,也是我分内的事儿呀,不过是夜合姑娘一直是贴身伺候您的,我们才让开了去。我这就去亲自望着他们煎了,再给奶奶端了来。”   她福身而退,裙角飞过帘下。楚含丹凝一瞬,笑意消散又重新绽开,如一只破茧的蝶,迤然落榻。   不时,碧桃入得屋内,手中平稳托着一方深匣,揭开盖儿便是扑鼻的药香,她将里头盛了汤药的碎纹碗端出,先与楚含丹过目,“这便是奶奶要的药。”   苦味儿熏得楚含丹叠了眉心,兰指捂鼻,碧桃便将药端入卧房内藏起。   只等慧芳再捧了安胎药进来时,楚含丹又命碧桃拿了两个二十两的锭子给她,“有劳你了,原本不该使唤你的。”   槛窗内一片喜色,慧芳接了银子辞去,碧桃便将药倒入花盆内,将另一碗药倒入,捧给楚含丹,“奶奶,您可千万想清楚,这药喝下去,可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楚含丹笑靥鲜嫩,眼中弥着只为玉碎的坚毅,“我清楚得很,正巧借这孩子打发了慧芳!”   言讫将药长饮而尽,直到日半倾仄,长亭斜影,几束金光半浮在室内,照着楚含丹蜷在榻上的身影。   她只觉腹痛难忍,有什么由腹中紧往下坠,不久便有一滴滴血自腿间溢出,沾湿一片微微泛紫的月华裙,坠着她、将她坠倒在地。可她的心是上浮的,像流光的轻尘一样雀跃,只要想到宋知濯会来,他一定会来!他是世上最有担当的男儿,一定会来为那日的一个吻给个交代!   伴随她的呜鸣,屋内混乱不堪,夜合亦闻讯奔来,指挥着丫鬟将楚含丹搀到床上,又遣人去请了太医,折腾近一个时辰,孩子终归也没保住。   夜合由人堆里狠拽了碧桃,往她膀子上死拧一把,“你这小蹄子!怎么我才出去半日,小姐就出了这档子事儿?你就是这么当差的?我让你不仔细!我让你只顾着贪耍不留心!”   直将碧桃拧得扭捏着身子避让,一壁疼得哭起来,“姐姐做什么打我?我原是留心伺候的!”   “若是留心伺候,如何会出这样的事儿?”夜合气极,不欲听她狡辩,随手抄起一个白羽鸡毛掸子往她身上抽。   丫鬟们劝的劝拉的拉,一个哭一个躲,直闹到宋知书撩袍而入,众人一下屏息凝神,给他让出一条道。只见他一步一缓,迟疑的步子内,仿佛弯着濒临绝望之感,最终走到床前,冷眼盯着账内尚且昏迷的楚含丹。   好半晌,他才坐到床沿上,冷目睃遍众人,“怎么回事儿?”   适时,碧桃捉裙跪倒在人堆里,抽抽搭搭地将议定的言词倾出,“中午的时候,奶奶叫我去找个东西,便托夜合姐姐去厨房端了安胎药来,谁知吃下没多久,奶奶就说肚子疼,在榻上直打滚儿,后来、后来就见了血!”   风水轮转,慧芳只觉当头一棒,忙着也捉裙跪下,“我是替奶奶到厨房端了安胎药来,可我确确实实是只端来安胎药,想必是奶奶吃错了别的什么东西,倒要往我头上赖不成?”   碧桃窥她一眼,眼泪接连坠下,“谁晓得你端来的是什么?奶奶什么都是尊了太医的话,平日里不曾乱吃过东西,夜合姐也是晓得的。怎么偏偏今儿夜合姐不在,我也错了身,就出了这档子事儿?”   言有明指,激得慧芳跳脚起身,正欲驳斥,却闻得宋知书硬一声嗓子,“够了!”他收回眼,盯着楚含丹一张苍白的脸,无任何神采,沉声吩咐,“你们都先下去,夜合留下。”   众生淅索退去,满室死寂中,他陡然悲壮地笑起来,“夜合,你曾劝我让着她,你看,她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你家小姐的心是石头做的,我打动不了她,你以后也不必再来劝我,从今往后,她爱怎么闹就怎么闹,我不再管她。你先下去,我在这里等她醒了,有话同她说。”   他的笑容仿佛敲晶碎玉,夜合提起一颗心,伏跪在他脚下,“姑爷,我们小姐就是任性一些不懂事,等她醒了,您再好好跟她说说,您可千万别动怒!”   缄默一瞬后,他闷沉沉地笑出声儿,抖肩颠帐,直把楚含丹由昏迷中颤醒。随后夜合只得捉裙而出,留下这笔糊涂账让二人掰扯个清楚。   淡霭浮沉流得满室,宋知书退回到一根折背椅上,冷眼望着楚含丹撑起来靠在床头,旋即翘起腿来,状若风轻地笑一笑,“从前你身子不稳,如今时日渐长,故而今儿我特意到母亲的坟前告诉她你有喜的事儿,好叫她在天有灵能高兴高兴。不曾想,我才一回来,就听说孩子没了,你倒将这事儿细说给我听听。”   他的眼被血丝割成片片碎瓷,心内仅存的希望亦跟着跌破,此刻,爱无处爱,恨无从恨。   帐幄被横挂在月钩上,底下是楚含丹一片苍白脸色与半松的宝髻。她没有退怯地将他凝住,冷静从容,“是慧芳要害我,今儿我身边一时没人,便请她去帮我端了安胎的药来,谁知我喝下没多久,就觉得……。”   “够了、够了!”   喧嚣怒吼中,砸碎了一只冰晶梅瓶,冷粼粼的光踅入宋知书的眼,“别说这些陈词滥调了,你原来就演过这么一出,你忘了?你当我是傻的?”他咬牙切齿,转到床沿下,狠捏了她的下巴,恨不得捏碎寸骨,“是你不要这个孩子!我在你面前做小伏低,当了这么久的王八龟孙子,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你就是这样对我的?你就不愿意让我称心如意一回?!”   他捏了她的双肩狠一振,振得她瞪目呆滞,尔后,他便拔座起身,黑靴悠悠缓缓地踱了几步,横眼扫尽屋内的暖金冷玉,声音碎裂得不成样子,“既然你这么不想安生做好这个二奶奶,那我也成全成全你。”言及此,他陡然转身,脸上挂一缕玩世不恭的笑意,“不过我宋家书香门第,从不做那无故休妻之事。你只将这间屋子让出来,搬到北廊下那间屋里去住,这屋里让给慧芳来住,我正要抬她做了姨娘,省得给她收拾屋子了,不好凭白叫她受你一顿怨屈。”   他自笑意不渐,负过一只手,腰板挺得如槐如柳,“另外,你的嫁妆早叫你贴补回娘家了,下剩这些东西,不过都是我填补给你的,如今你也让出来给慧芳,府里的月例银子若够你开销便罢,不够你就省着点花。你身边的几个大丫鬟,也要撤了去,夜合是你陪嫁过来的,便仍跟着你。你今儿且养着身子,明儿我就吩咐人将那边收拾出来,劳你移驾过去,从此,我不再踏入你屋内半步,好让你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言讫打帘而出,一片冷硬的背脊渐渐远逝。只见楚含丹仍旧是沉默,徐徐一副胸口开始起伏难定,扯了一个八角枕掷在地上,毫无回响,实在难消她心头之恨,便拖着残病之身下榻来,砸了妆案上一只高瘦冰裂定窑瓶。   “叮咣”脆响,惊得夜合飞裙而入,急着去搀她,“怎么下床了!也不怕作下个病根儿?”   “你别拦我!”拉扯中,她又砸碎一个蓝田玉鼎,渐渐体力不支,跌回床上,呆坐一瞬。   夜合提裙横脚扫过碎片,蹲在床下榻板上晌仰脸将她望住,“到底怎么了?我见姑爷出去时满脸不高兴,想来是你做得太过?你也是,我如何劝你,你只不听,还要故意支使我回去一趟,作出这么些事儿来!”   谁料,这一回她倒没驳,沉默半晌,抬起两片袖,障袂而哭,声音呜咽不明,直把一片晴明天光哭成耿耿星河。   回廊影下,灯烛轻曳,宋知书斜倚在榻背上,闻着隔壁隐约淡啼,仍旧是冷硬着的一副心肠。他曾捧着自己残碎的自尊奉在她眼下,却被她轻易碾为尘屑。   倒在榻上,搭着膝望向瑰丽的藻井,目中空空,脑中亦是空空。   直到慧芳潜进来,笑得鬓边的步摇花枝乱颤,搭肩搡他一下,“嗳,我只当你是个没良心的,原来你又是有的。”她捉裙坐在他身侧,慢慢伏倒他宽阔的胸膛,“我方才吓得不知道怎么好,以为你就要听了她们的话儿发落我呢,躲在房内哭了好一阵。”   浮锦下,是他一颗依旧有力跳动的心。可宋知书却蓦然觉得这一颗心已经死了,死在残存的期盼里、死在与楚含丹彼此消磨与蹉跎的年岁中。   “少爷,”慧芳将下巴抵在他的胸膛,睫畔似乎卷着一只醉蝶,使尽十二分的媚术,“总不能叫二奶奶就这样凭白冤屈了吧?她们空口白牙的,张嘴就是好大的罪名,险些要了我的性命,您好歹也替我主持个公道啊。”   一对细肘在他胸膛搡来搡去,摆楫曳舟一般,划向一片两岸流光的秦淮河。宋知书垂睫眱她一眼,闷沉的声息里敷衍而过,“我已经吩咐下去抬你做姨娘,你还要如何?小丫头,别太贪心了,仔细鸡飞蛋打,什么也捞不着。”   79. 安身 别家离府,立命安身   纱窗一夜老, 窗里的人哭断心肠,九曜消沉后,自又迎来一个喧阗金光的昼永。   与日光一齐扑进房内的, 还有几个丫鬟, 为首一个粉缎轻褂, 怯懦的裙小弧地摆到榻前。只见楚含丹钗亸髻松,赤面红眼, 显然是直哭了一夜。   丫鬟蹲个万福,嗫喏吞吐,“二奶奶、二奶奶, 少爷今儿早上吩咐, 叫把您的东西收到北廊下的屋子里去。那边儿已经收拾好了, 您、您可是现在动身?”   槛窗下一双冷凛凛的眼射过来,其怒可鉴,“动什么身?这是我的屋子,你们这些没规没矩的奴才,给我滚出去!”   那丫鬟怯退一步, 后背撞在一对软胸脯子上头, 回首一望,原来是慧芳。通身嫣红软缎, 只横件月白云盛莲的抹胸, 至颈处露出好大截白皙皮肉。   她手捏一块银红绣白玉兰轻绡, 随腰窝一摆一荡, 过分妖娆。放肆地直接对榻坐下, 眼也不看楚含丹,只盯住指尖的帕子闲闲拉扯,“二奶奶敢情还做富贵梦呢?这里分明已经是我的屋子了。少爷早上出门时说, 我已是半个主子,住在下人房里总是不妥,叫我搬来上房住,离他也近,可你不让,我怎么搬呢?”   咯吱咯吱的细碎声响回在楚含丹的两片腮内,她用了好一瞬,才红着眼瞪出个笑来,“慧芳,我平日里待你还算不错吧?二少爷要抬你做姨娘就做姨娘好了,怎么还要来抢我的屋子?这院儿里多的不是空屋子,你随便住哪一间不好?”   慧芳横一寸眼,噗嗤一笑,“你对我好?不妨直说了吧,我起先也以为你对我好,直到昨儿才醒过来。你从前哪里是对我客气呢,还不是想借着我的手拾缀别的人?二奶奶,我哪点对不起你呀?虽说不上十分勤勉奉上,可我原也不是你的丫鬟,也用不着我近身伺候你,你是对我哪里不满?要想出这个法子来炮制我?我告诉你,我今儿可没那样好哄,你快给我搬出去,否则,我叫丫鬟们将你的衣裳头面都扔出去!”   冷眼对峙中,夜合正端了一碗燕窝进来,瞧阵仗忙将漆盘搁在案上,叉腰横指一圈儿,将丫鬟一个个都虚指点到,“好啊,你们是要造反不是?我们小姐即便换个屋子住,也还是这府里的二奶奶,是这府里正儿八经的主子!我瞧你们是活得腻味了,敢以下犯上!”   其间,有个丫鬟深垂下头,只望见两个珍珠耳坠子颤颤巍巍,“又不是我们故意作对,原就是少爷早上吩咐下的,我们不过是尊令办事,姑娘倒怪不着我们……。”   一番话儿在宁静晨曦中响得格外透彻,慧芳听见,更涨了势,将腰一横,拔座起身,手上连抖着帕子,“姐姐妹妹们还楞着做什么?咱们可不是什么千金万金的小姐,没学过那些虚礼,也不必讲这些假客气。她不搬,咱们就亲自替她搬,搬完了我有赏!”   众人一听,立时履舄乱响,纷呈错开,白的裙、绿的衫、黄的褂、粉的鞋登时乱得满室,没一会儿就将大楠木立柜里的衣衫头面都搜刮了出来。   混乱中,夜合各处奔走,四面阻挠,“你们做什么?这是抄家呀还是搬家啊?给我放回去、放回去!”   无人应答,各自旋裙乱忙。片刻,有一小丫鬟吃力地抱来一个宝盒呈到案上,掀开盖儿给慧芳看,“慧芳姐,这些东西不知是谁的,可是二奶奶的?”   楚含丹别着脸对向窗外一场落寞的秋景,两片牙咬得死紧,未发一言。倒是夜合又扑上来,将宝盒横拽一个方向,“这些东西是姑爷送的,你们不能动!”   闻之,慧芳粲然一笑,挥着帕子,“正是呢,少爷说了,二奶奶就那几件头面首饰,别的早贴补给家里了。少爷还说,这些东西奶奶原就不稀罕,就不给奶奶带过去了,还留在这屋里。”   丫鬟尊诺,又抱下盒子原处放好,乱哄哄一遭,总算将楚含丹的一应东西都打点出来予她过目。只见十色光锦上,有一个鸳鸯戏莲的绣囊,她一把便夺了过去,捧在怀内,指尖隔着重纹摩挲里头那枚绿松石的如意犀比。   直到过去那边屋,挑眉回望正廊,方觉不过同院同檐,却隔着那么远,隔了绿荫繁叶的花间、隔着叠嶂巍峨的一片太湖石和比登天还高石阶。   进得屋内,已是彼番光景,不过十来丈的一个通屋,左首搁了床铺与一个楠木柜,右首两扇槛窗,搁着一张楠木榻,中间一方圆案,四壁凋零,再无芳屏。   她红着眼将屋里梭巡一圈,抱膝独坐到榻上去,脸上愤懑难填。夜合牵裙过去,对坐下,抬一眼耷一眼地轻劝,“姑爷在气头上才将小姐挪到这里来,不过是住两日,过几日姑爷心一软,仍旧将你挪回去的。……要我说,你还该去姑爷面前服个软,就更不用在这底檐筚户的捱两日了。”   榻上仍是垫了锦垫,只是颜色不如从前光鲜,她弓腰在上头,手中握着绣囊,一遍遍地摩挲,唇扉亲启,眼中沉入更深的恨海,“他休想!”   夜合无言可对,拔座起身,开始逐一收拾起来。而楚含丹仍旧陷在一束半暗光线中,恨若轻尘将她裹挟着,她却仍能抽身想一想宋知濯,想他何时会来。   果然,午后正阳中,宋知濯来了。一身银灰软纱袍用锦带扎紧了袖口,长靴下跨门而入,走到楚含丹面前,将她望住,夜合奉茶来,他只摆袖推拒。   眼角掠过他半截衣袂,楚含丹立时抬起头来,与之对望,像风拂过枝稍的木芙蓉,寂静地等待君郎摘撷。她知道,他一定是来给一个交代,对那日的一吻,甚至是她的往后余生。   可是久久沉默中,她没有在他眼内看见任何情愫,故而她倏然有些心慌,伸出一只手塞入他的掌内,将他沉沉坠住,几近祈求,“知濯,你带我离了这里好不好?”   正逢夜合搬来一根圆凳后退出屋内,宋知濯便撒开她的手撩了衣摆坐下,“我明日一早便要领兵前往延州,所以来一趟,要跟你说个清楚。”他就像上回还坐在嵌了轮子的木椅上,用同样审视批判的目光将她睨住,“我晓得你做过什么,就是金源寺遭劫那回。我一直没有找你兴师问罪,是因为我不想让明珠知道你要害她,即便她不会因此难过伤心,可她会失望,我不想让她再对世间有一寸灰心。”   睨住楚含丹筛糠一样发颤的轮廓,他接着凌迟一样地往下说:“可那天,她就要对我灰心了,我害怕、我怕我要独自一个人承受她全部的怨恨,所以我拉了你陪绑,想叫她对我的怨分一半到你身上。……大概没什么用,我仍旧害怕她会恨我。”   言讫,他顿一下,拔座起身,却被楚含丹由身后叫住,“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些?”回首过去,见她已经踅下榻,将手上一个绣囊狠狠掷来,似乎裹着硬石的绣囊咚咚滚几圈儿,发出闷而沉的响。   她髹红一双眼,死死凝住他,裙面沉重地颠荡过来,一步一痛,短短几步似末路穷途,由一个含情脉脉的柔情女子走成了悲恸难平的怨妇,“你知不知道,哪怕你不来呢?我也算有梦可以做,我可以期盼明儿你会来,明儿不来,我还可期盼后儿,一天不来我盼一天,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大概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可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同我说这些?!为什么非要将我敲醒?!……”   声音亦由隐约啜泣变得歇斯底里,亸簪欲坠,松髻半垂,凌缕的发丝粘在她泪痕半干的一把腮上,不再秀色妍艳。   宋知濯居高睨住她,眸中反射她几欲疯癫的一张脸,“我来跟你说清楚,是想让你知道,你该恨的人是我,不是明珠。她从没由你手上夺走什么,你我之间,除了满嘴空文的婚约,什么也没有,你非要恨谁怨谁心里才痛快的话,就来恨我好了。”   他自蹒步而去,旋起一片衣袂,撩起楚含丹心内万丈高的怒火。她追出去,追到长廊,可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回首过来,满院的或是骇异、或是讥诮的目光,慧芳坐在高廊,搭在扶槛下的腕子慢悠悠晃着帕子。   而另一边,站着宋知书,他的眼里有什么呢?大概是嘲讽!即使他没有笑,也胜过千万人的笑声!   对视中,宋知书踅入门内,将她丢在北下的长廊,再无回首、他不敢回首。见证她的支离破碎,比眼下自己的“一无所有”更令他心痛,而比这更加心痛的,是她即使深陷囹圄梦境,也不需要眼前真实的自己。他想,他从没得到过她,反倒在一寸寸的失去自己,哪怕那个自己是一个阴险狡诈的小人,却也曾有过完整的自尊。   恼人的秋风在这一天刮得缨枪上的红缨如一片烈焰火舌,三角战旗飐飐,齐刷刷扬向另一片雪雨风沙的土地。宋知濯在领头的战马上,左右各一副将,端正威武的铠甲下,是他一双野心勃勃的眼睛。   人河两岸是另两条连绵的人河,俱是兵将们前来送行的亲人,一片泪雨潸潸下,除了黄明苑,宋知濯并无亲人相送。他在人河中睃巡一圈儿,期盼在里头见到一抹娇小的倩影,然而很快,他又暗自嘲笑完自个儿的贪心,打马前行,将繁华的京城略为一抹缩影。   缩影里,人群熙攘,明珠混在里头,双肩各挂一根粗麻绳,后头坠一辆木板车,车上不知打哪里搜罗来的一些桌椅板凳。胸前垂着两根布条缠的麻花辫儿,随她的步子沉沉摇摆。   好容易拉到一条人眼稀少的长巷中,见门口候着的青莲忙迎上来,“我的姑奶奶,你这是在哪里搜罗过来的这些东西?”   二人搭手将板车上的桌椅条凳卸下来后,明珠才咧开牙笑起来,捏了半截袖口擦额角的薄汗,“我在街上见有户人家抬出来的,问了一句说是不要了,咱们屋子里除了张木板床,什么也没有,这些桌椅板凳总是要用的,我就搬借了房东大娘家的木板车拉回来了,姐姐你先收拾一下,我给人把板车先送回去。”   房东是一位算得和蔼的大娘,夫家姓张,住在巷口,这原是她家祖宅,因家中全是姑娘,二老归逝后留下这房子无人居住,年久失修,便一月五百钱租给她二人。里头一个不大点儿的小院儿,一间正屋与东厢房,院中再有一颗几十年的老桃树,二房各一张硬板床,其余一应家具俱无。   去时,张大娘正捡了一筐子嗑边儿裂纹的碗碟陶罐,见明珠来便含笑递给她,“好闺女,你与你姐姐总要吃饭不是?这些东西倒别费钱买了,我捡这些将就用着,等将来嫁了人,自然有好的使呢!”   院墙上正好一株爬墙虎爬得半壁,滤了几点斑驳的光在明珠的笑靥,浄泚而纯净。她坠睫笑笑,有些腼腆地接过篮筐,“多谢大娘,回头我烧了饭,还要请大娘过去吃呢。”   张大娘臃肿的颊边有些被日头反复晒出的红痂,一笑,红痂上便撑起丝丝干纹,像久旱成灾的红土地。她扬起嗓子扭头朝屋内喊一声儿,“老二、老二!快出来!”再扭回来,搭着袖含笑在明珠脸上反复观摩,“照你先头说的,你逃荒到京城来,家中只剩你与姐姐两个,那日子可艰难呐。姑娘家,既不能在外头抛头露面做生意,又无田无地的,还是早点寻个可靠的人嫁了好。”   正逢屋内钻出来一个灰布粗衫的男子,二十上下的年纪,身形佝偻精瘦,头上缠了一片湛青纶巾,打扮似个读书人的模样,可瞧那眉宇之间却令人不大舒服。   “娘,什么事儿啊?”他蹒步过来,一眼见到明珠,两个眼珠子就粘在她身上抠不下来似的,直将明珠瞧得垂首避目。   那张大娘在二人之间来回睃一眼,笑得更加开怀,搭在腹前的手指了明珠一下,“这姑娘与她姐姐逃难到的京城,租了咱们家的老宅子,横竖前头不远,你将这些东西帮她拿过去,顺便再瞧瞧可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也帮着收拾收拾,省得你成日家弯在那屋里只知道看书!”   言及此,将明珠手上的篮子夺来递给他儿子,又指他儿子一下说与明珠,“这是我家老二,你前几日没见过,叫张长生,可不是外头那些翘脚汉,是读书人,只等明年去考个功名回来我们一家就有好日子过咯!叫他去帮你们姐妹收拾收拾,尽管放心,他自幼读书,比不得那些狂三浪势的人,你只将院门儿敞开,也不惧坏什么名声!”   “大娘,哪里敢再麻烦?”明珠只觉挂在身上的眼似两根灼人的灯烛,避之不及,“我自个儿拿回去就成,屋里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万万不敢劳动,您可千万别同我客气!”   那张大娘只信不过,抄臂连推他二人出去,“你才不要跟我讲客气,你既然租了我家的屋子,家中又没有个长辈,只当我是长辈才好!”   一面说,一面背地里与他儿子睇上一眼。那张长生接过此言,有些闷憨地摸不着头脑,混沌的脑子里只有明珠大大一双杏眼与身上缕缕暗梅香,只恨不得再靠近她一寸、再贴近她一分!   到得那边,只见院中青莲正打了一桶水拧着麻布将那些搜罗回来漆色斑驳的家具一一擦洗,听见动静直腰而起,警惕地拉过明珠暗询,“这人是谁?”   “是房东大娘的儿子,大娘叫他过来帮帮忙。”明珠抬眸对张长生笑笑,指给他一根摇摇欲坠的藤条圆凳,“你坐一会儿,我们去给你煎盏茶来。”言罢,扯了青莲的袖口入得西面无墙的厨房内,“姐姐,我瞧见这人不大舒服,说他像个呆子,一双眼睛又贼溜溜地乱转,说他机灵吧,又像是有点憨兮兮的不会讲话,你可千万留心一些。”   同样,青莲也猫着声儿,由一个粗陶小罐里抓了一把茶渣撒入湖中,“我瞧你才要留心些,我瞧他那双眼只在你身上转个不停,别是要打什么歪主意。你可记好了,若我不在家,你将院门楔死了,别放人进来!”   二人嘀嘀咕咕一阵,那张长生闲在院内,将四面扫一圈儿,眼又落在明珠身上望一瞬,便拔座起身,搬起一张方案朝二人询问:“这案要放在哪间屋子?”   恰逢茶一煎得,明珠忙捧一个土窑盏出来,“张二哥不必忙,我们来搬就是,多谢您把这些碗碟替我们拿回来,不敢再劳动了,您且回去歇着吧。”   张长生置若罔闻,将案桌搬进正屋厅中,又另搬了一个小案到东厢,各色东西般完,捧茶喝呷一口,只见明珠递来一张软帕,讪笑两声儿,“多谢张二哥了,快擦擦汗吧。”   他登时羞红了一张脸,接过帕子便旋身出去,片刻那抹佝肩耷背的精瘦身躯便消失在门扉之间。钻进那边院儿里,张大娘立时便迎出来,瞧见他手上的帕子,绽出个灿若菊花的笑脸,“可是明珠那丫头给你的?”   望他红一张脸点头,张大娘捉裙坐在院中的石桌前,一手招他过来,一手搬来个大圆簸箕在膝上,将里头黄豆内掺的沙与壳挑挑拣拣,“你也是二十的人了,我与你爹想着给你说个媳妇,可那些人家的闺女不是五大三粗的就是狮子大开口,哼,说起来就有气!他们倒好意思张口就是四五十两的银子,也不想想嫁给你,保不齐将来就是官太太,真是不会算计!罢了,咱们不要这些小门小户的嘴脸!”   言语浅浅,竟不知将自家往哪里搁,只把一副愚昧无知的笑脸对向她儿子,“我瞧着,明珠这丫头倒是不错,长得自然不必说,水灵灵的模样,人又机灵,力气活儿又能干得,家务事也做得,又懂礼。……就是家里艰难些,可我瞧,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她家里无父无母,就有个姐姐,也是个不懂日子的小丫头,量她也不敢狮子大张口,不过给她们十几二十银子,总比那些破落户家的闺女儿好些!”   将簸箕端起,“刷刷”几声,抖抖满院游尘。张长生横手扇几下,将帕子插入斜襟内贴胸放着,面红耳赤地噞喁咕哝,“全凭娘做主,我听着便是。”   “那你可要勤快些,”张大娘斜目剔他一眼,可当是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别还是那副书呆气的样儿,连个话儿也不会说!总要多在她们姐妹面前行个好儿,她们既无父母做主,自然还是她们自个儿做自个儿的主,你自然就要先讨她们的好了!”   “我晓得了。”   那张长生拔座回屋,顿一瞬,又回身楔了门栓,旋倒在床上,眼前即浮现起明珠一张香靥馥舌的鹅蛋脸,盈盈小笑中颠动两条乌黑的长辫,接着是她胸前半片鸡蛋清一样嫩白的皮肉,掩在小小起伏的衣襟内,如秀丽青山,绵延不断。   及此,他将帕子由怀内掏出来,拈两个角覆住自己的脸,一手延下,掠过衣摆,插进灰白粗棉纨绔中。帕子在他的脸上,被粗重的鼻息微微掀动……   日暮将倾,幽幽暗暗罩着院内光秃秃的老桃树,枝杈扑在东厢的筚窗上,里头,是明珠伏案的孱弱双肩,一片嫩草色的绉纱下,被绳索勒得两条粗重的红痕。   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或许这点疼跟心内的疼相较,实在算不得什么。离了宋府这些日,她与青莲一直忙着四处奔走、走街串巷,只为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如今终于找见,身体得到瓦檐所庇,而心仍旧在浪海中流离失所。她会细致地看每一间屋子,它们或残破或斑驳,不像“那间卧房”,大得足够装下这里整个院落,有香炉生烟,有宝锦鸳帐,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宋知濯。   她想起他的身形、他温柔的臂膀与四海一样宽广的胸膛、他偶尔耍无赖的笑脸、然后耳边响起他或高或低、或缠绵蜜意或漫不经心的一声“小尼姑”,如闪电雷鸣,将她的心劈得粉碎。   眼下,她被囚在这四面筚墙之间,在灯影摇曳的夜、在暂得安稳之后,她意识见一个无可回避的问题——她仍旧想他,刻骨铭心地怀念他,但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80. 歹意 市井歹人   朔风一夜, 露重雾浓,昙花欢度一晌,又在永恒的沉默中销声匿迹。   各种细小的不如意之苦, 终于在楚含丹心里汇集成一片汪洋, 里头绽放出瑰丽不败的“海石花”。她已经点算不清究竟是恨谁多一些, 暂且只好清算眼前之人。   “夜合。”她睨着一眼正在各处掸灰的夜合,三指扶起一个茶盏细抿一口, 语中听不出个喜怒。   床下踏板上,夜合正够得高高地扫帐顶上的灰,闻言以为她是要茶, 便踅到榻前来准备添茶。屋内一个小炉燃着半暗的炭火, 上头隐约传下来丝丝筝弦, 可撑得上秋日雅闲。   可楚含丹似乎不大高兴,拂过素色汝窑盏,剔夜合一眼,“我且问你,上回知濯来, 说是晓得上回金源寺的事儿。我思来想去, 总觉得奇怪,怎的他能那么快寻到金源寺去, 总不是那小尼姑又找他报信儿去的吧?”   缄默一瞬后, 铜壶“啪”一声儿墩到案上, 随之扭过来夜合没好气的脸, “是我说的, 小姐明着问好了!大奶奶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何苦要去说这些呢?还不是为了你打算,就算大奶奶死了, 你又捞得着什么好?就是眼下,大奶奶可不就如你的愿离了这府里,大少爷可有来接你去呀?”   问得楚含丹垂首无言,一双眼紧盯着盏内半积的水,细微的波光中,她仿佛又见到那日宋知濯一片冷漠的背影,将她一片心剪裁得荏弱单薄,受尽北风呼啸,她如何不恨!   然她检点一圈,家中倾颓,无兄无弟,父母尚在,却难合她心意。只余这么个眼前人相依,亦不好过多责难,只抑下自个儿千万个不服,打发她去,“罢了,我也懒得再同你争,横竖你也不听我的,去厨房将我的燕窝端来吧。”   见她不欲责备,夜合松一口气,捉裙而去。大约一刻得返,两手空空,把个脸挂得好生难看,“厨房说,燕窝这些精贵玩意儿都是分毫有数的,从前是姑爷拿了银子贴补进去,现今姑爷没再贴补了,只按定例发放。一月五两的燕窝,咱们这边儿的早就吃完了。”   此言更气得楚含丹髹红了眼,陡横袖一扫,便将榻案上的茶盏扫到了地上,“岂不是饭也不叫人吃了!……你拿了银子去,要多少只管贴补给他们就是!”   “……咱们哪里有钱啊?”夜合苦着一张脸,往一根圆凳上坐下,搭下肩来,“头先你往家去,哪回不是将用不着的月例银子、值钱的首饰头面一并都送了去?那些梯己早就送得一干二净了。送完了,只把姑爷箱子里的银票接着去贴补,如今与姑爷闹得如此,倒不好去翻他的屋子箱柜了,我劝你去说些软化儿,你又不听……。”   一番喁囔,道出眼下落魄光景,可楚含丹哪里是那能低头的人呢?只将袖垂下,半天不言语。   欻然一阵过堂风,卷来胭脂浓香,又有一声讥诮,“这里倒是透风,咱们平日里都是在这里做绣活儿的,如今我虽住到了上头,可还是觉得这里的廊沿儿坐着舒坦些。”   又有一女声接话儿,声音带着奉承的笑,“慧芳姐说得是,还是你,即便做了姨奶奶,也是半分架子没有,仍旧与我们嬉闹在一处,这就是你的好处呢。”   二人不仅旁若无人,更像是故意在屋外说这一筐的话儿。夜合睐目而视,只见楚含丹面若残灰、身似筛沙,气得不成样子。她便夺门而出,恶狠狠地将二人瞪住,唇上一讥,“我说哪里来的狐骚味儿呢,原来是打这里来的。我劝二位挪挪地方,我在屋里都险些被熏得头晕,且到别处去散味儿去吧!”   那二人更不得输,先是慧芳挑高一眼,望着对坐的照影笑一笑,“你瞧,有的人还拿自个儿当主子奶奶呢,咱们宋府里还没出过这么落魄的主子奶奶,连盏燕窝都吃不起。”   那照影也附和一笑,手中牵引着一条长长的针线,针尖在斜入檐下的日头里闪一星寒光,“这还真是困窘至极了,就是头先那边儿院里的大奶奶,那样儿的出生,也是要什么有什么。再说你,虽然是姨娘,也是日日拿那燕窝当水一样的吃,半点儿也不比正经奶奶差。”   两人你对一言,我过一句地将楚含丹好一顿奚落,声息似一缕浓密的烟,踅入屋内,至她的耳眼口鼻,如饮鸩毒,烧得她五脏六腑沸腾难止!   然她只是扬声儿唤回夜合,“夜合,进来吧,外头又不是咱们的屋子,谁要坐就让她坐好了,不至于闹得沸反盈天的。”   寸金寸光中,夜合退进来,瞧她面色沉寂,只是眼中的秋水早被抽得精干,只剩干旱脏污的潭底。   “小姐不生气?”夜合坐过去,仰首瞥一眼窗外,那二人大概自觉无趣,已经散得无踪无影,“你不生气麽才好,倒不要被她们笑话儿了去!”   “不过是些小丫鬟,哪里值得我生气?”   日晖滤过楚含丹一对似若呆滞的眼,只望进一片飞尘中,倏然有什么在她眼内闪一闪,旋即又是一片暗潭。   暗如深海的夜将至前,总有一片金光乍暖的回光返照。这片黄昏中,明珠正盘在院中,“嘟、嘟”敲着木鱼。一天光景就此在她鱼锤的一起一落中、她翕动碎念经文的双唇间鱼一样地滑过,一遍盖过一遍、一天敲过一天。   每一天似水流逝,原以为可以将河底的碎石冲刷的晶莹剔透,可它们反长满青苔,丝丝缕缕随水浮荡,荡尽她的想念。伴随想念的,常常是一股钻心的疼,她无处排解,只好再往经文中寻得真理。然而,比真理更先到来的,是贫穷。   桃枝沐晚,小院儿凝滞一片静谧的时光,青莲的惊呼却蓦然将这份静谧打破,“我的老天,这钱可真经不住花!”只见她抱一个黑陶罐在面前轻晃几下,响起一片叠丸垒珠之声,“快别念经了,来瞧瞧咱们还剩几个钱。”   院内石桌上,明珠掩尽哀色,侧耳一听,“这不是还蛮多的?”   “多什么啊?”青莲直将眼皮撩上青天,其状之苦,呜呼哀哉,“这铜钱声儿听着响,可哪有银子闷沉沉的声音动听?咱们这一段,又是这房子、又是那些日常用的东西、又是吃饭买菜,这一折腾,银子都耗没了,眼下就剩着几贯钱,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坐吃山空。”   明珠搁好木鱼阖上经文,往罐子里头睃一眼,两只大眼扑扇几下,“要不,我往后少吃些?”   这一头,青莲斜睐一眼,她便立时讨巧地笑一笑,后头半帘被锦缎裹好的头发被颠到胸前,“我说笑呢,姐姐别生气。我瞧着,我们该去找个活计做才是。”   “能做什么活计呢?说到底,你我不过是两个弱女子,就算是商贾门户上,也不要两个女人去跑堂啊,总不能又卖身进哪户人家去伺候吧?”   “呵呵……,”明珠莞尔一笑,两只清明的眼又荡起水波,“姐姐自小在府里富贵日子过惯了,还不晓得怎么生计呢。姐姐手上可不就是手艺?不拘哪户人家,去接一些绣活来做,也能赚得到几个钱。我麽,不会这些针线上的功夫,却有一身力气,我去街上找找哪里有使得上力的活计便是。”   二人对目思一瞬,只得姑且一试。又听闻“咄咄”几声扣门,明珠牵裙过去,透过一条粗门缝瞧一眼,原来是张大娘,这才放心拔了门栓放人进来。   那张大娘一手端一只海碗,各盛了几个白面馒头与炒好的芥菜梗,直踅到石案上搁下,“你们倒是心细,还晓得关了院门,这才是对的,两个姑娘家,成日敞门开户的,就算不被贼人惦记去,名声也不大好听。”   言此,她自坐下,指了两只碗挥一条细棉绢子殷勤地唤二人吃,“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街坊邻居的,叫你们尝尝我的手艺。倒不要同我客气,想来我与你们去世的父母一般年纪,就也拿我当个家里的长辈,有什么缺的只管来找我、烦难事儿也只管同我说说,我好歹这样的年级,比你们能拿个主意不是?”   推脱不过,二人互看一眼,一人拿一个馒头吃起来。吃到一半,明珠又猛地捉裙起身,朝张大娘憨态且羞赧地一笑,“你瞧我们连个礼也不讲,大娘进来这一会儿了,连杯茶也未倒,大娘先坐,我去烹盏茶,就来!”   眼见她旋裙带风地快步去了西面几片破瓦搭的厨房,正是称了张大娘的心。她将枯红的脸笑一笑,故作闲谈地对向青莲,“你们姐妹二人生得如花似玉的相貌,身边又没个父母亲人,日子过得可知艰难呐!……我看,倒要趁着上好的年纪,捡个可靠的人家是正经,不然就靠你两个盈盈弱弱的姑娘,如何撑得起这个家?”   倾筐倒箧一席话,总算叫青莲琢磨出点意思,忙摆起湖绿的一片衣袖,“大娘原说得极是,可家中父母才过身没多久,我们姐妹孝期还未满呢,哪里就能想着嫁人的事儿。”   “哟,这孝期不孝期的哪有过日子要紧呐?”张大娘将双手叠在膝上,谆谆引导,“父母在天上,瞧见你姐妹过得艰难,也不会同你们计较这些!你是姐姐,更要挑起这个担子,也要为你妹子多打算打算才是,即便你吃得苦,难道就不心疼她?”至此,她诚然地笑一笑,“你们年轻人说话儿直,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那儿子往你们这里来了这几趟,你也是将他瞧在眼里的,觉着他为人可怎么样?”   青莲只当她是来为自己说亲,倒磨不开情面,只将下颌点点,话儿尽量说得圆满,“大娘的儿子自然是好的,又是读书人,帮我们姐妹良多,我们感激不尽。可婚姻之事,自个儿可不好说什么的,只等我们寻得个亲人,再说这事儿不迟。”   “你们外地逃难来的,在京城哪里来的亲人啊?况且,你可不就明珠丫头的亲人?俗话说,长姐如母,你就是她头上的青天,自然能做得了她的主!只要你点头,别人还能有什么闲言碎语不成?”   玄机骤现,青莲登时又羞又恼,眼中闪过她那猴一样的干瘦的儿子,将一张红脸冷下脸来,“这事儿我应不了,还请大娘见谅,只因父母在世时,已将妹妹许给了京中一户人家,不过是一时断了联络,还没寻见这户人家在京中哪里,只等寻见了,就要将妹妹发嫁的。”   恰逢明珠捧茶回来,二人便齐住了口。张大娘连茶也不喝,捉裙而起,握了明珠的手拍一拍,“我先回去了,你整日闲着,倒是往我家里去坐坐,不过几步路,来陪大娘我说说话儿。”   言讫错身而去,把明珠怔一瞬,回望青莲脸上倏晦倏明,便凑近了问:“张大娘说了什么?她平日里来都要坐好大半天才走,今儿怎么连茶也不喝就去了?姐姐又怎的气成这副样子?”   青莲吊眉嗔她一眼,满是气恼,“我说呢,她一日日往咱们这边儿来,又殷勤备至地叫她那儿子来帮咱们修这个补那个的,原来是要打你的主意!她方才张口,叫我立马就回绝了,我只说你在京中已许了人家,不过是还没认着门儿,你可别说漏了啊。”   黄昏里袭来一阵浓郁秋风,明珠想起张长生那双总是半藏半躲的眼,难抑着打了个冷颤。   那厢张大娘回去,张长生便拔座迎上来,急色之情状,仿佛盼了多时,“娘,可怎么说?”   “好麽!”张大娘挥开帕子两手一摊,似恼又似无奈,“我与那做姐姐的说了,谁知她说她妹子已许了人家,将我堵得个没话儿说,只好暂且回来!”   石墩子上,这张长生气又不平,一副肩更耷下几分,“娘,我就瞧她好!”   “连我也瞧她好!”张大娘泄一口气,左右一想,将半副身子抖压在那石案上,“你且耐着性子等等,既说定了人家,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家,只怕是她说话儿哄咱们的,打量着想将她妹子捡更好攀去!若再等半月也不见有人上门来,我便再去开一次口!”   “若她还是不依呢?”   她将一副半肿的身躯振一振,眼中一缕精光也随之振起,“不依……、不依?若是不依,我自有法子。”   81. 恶念 绝境生恨   啸啸的风吹向辽阔的漠北, 卷起一场飞沙。一行铁骑总算到达延州,宋知濯片刻不歇地招来知州与地方官员坐定议事。   延州燥烈比京城尤甚,一行半月之久, 宋知濯的双唇业已起了不少细碎的裂纹, 似一匹风霜中的夜狼。他端在上座, 不时就要举盏抿茶润一润干涩的喉头,两眼如炬地将那孙知州望住。   只见那知州捋一把须, 一把老骨头挺得极为硬朗,眉心几道皱纹被笑容叠得愈发深重,“总算把将军盼来了, 先前就听见有旨意来说朝廷里要派位年轻新将来镇压辽人, 原来是派了小公爷前来。如今一见, 真是年轻有为,颇有国公爷之神采,实乃国公爷之幸、朝廷之幸啊!”   一番酌客谦词,宋知濯亦不大往心里去,将盏搁下, 拱手礼让, “大人太过奖了,不过是侥幸之功才得以报效朝廷。大人, 可方便将边塞细事说予我听听?我知道个虚实后, 也好与将士们商议如何应对辽人。”   “正是要说此事, 自打曹仁出了事儿, 原来的禁军就充到了穆王军中, 一应都调往寿州去了,延州边境上不过是本地监军。这里失了重兵,渐渐便有人作奸犯科, 却都是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儿,又都是些号称辽国子民的人,我们地方官员只好抓一抓,说两句就放了。可这些人竟然屡教不改,地方官员找到辽营那边去交涉,他们也不过是打些哈哈。故而我多次请奏朝廷,想叫人镇压一下,以防扰我边关百姓的安危。”   几双眼真望向宋知濯,他罩一件琥珀色圆领袍,年轻俊逸的脸上一双深明的眼沉寂一瞬,声音果断而锵然,“什么辽国子民?我看尽是辽兵伪装,屡屡来犯,不过是为了试探我朝天威。”   “如何不是呢?”孙知州捋须款笑,“我们心里彼此有数,不过朝中一直未有定论,我等也只好随他们周旋,如今既然派了将军前来,自然就不能再纵容辽国此举。”   小小缄默后,宋知濯挥了衣摆,便有一名身披铠甲的年轻将士拔座抱拳,“末将在!”   “你先带一万人马换装成平民,随监军徐大人到在境内抓一些犯事的辽人,再由知州地方官员修书一封与辽军,就说一个人一万白银可赎,若是三日内没有赎金,就按我朝律法处置这些辽民。他们若来赎,就是还惧我朝天威;若不来赎,为保他国颜面,定然是要与我军开战,届时我等正好领兵讨伐!”   那何校尉领命自去,先驱一万兵马,宋知濯与一副将带兵压后,到得边镇时,已是五日后。荒原的风永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刮尽了宋知濯一身书生风度,露出□□裸一片杀机。   安营扎寨后,宋知濯先后召集各副将、校尉于营中部署。黄昏的半明的光透入营帐中,将他手上直指沙盘的剑尖反射出凛凛寒光,“诸位,辽人所擅骑射,安营在此处的有五万兵马,我军不过三万,加上监军人马,也不过四万,故而不可硬碰。且看这里……。”   众人眼随剑尖望向沙盘一处标地,“这里是一处枯林,其中有一个小湖泊,辽人向来是豪放不羁,行军人数众多,必定是要在此处歇脚饮水。许校尉,你先带几名刺客,夜潜至此,将我由京城带来的“软足散”大量投于湖内,即便他们的人不吃,马总是要喝水的。何校尉、你领两万兵马同我一齐在阵前对敌,弓箭手、盾手、弩兵在阵前主攻,他们的战马饮过此水,必定会体力不支,待杀他下他一半人马后,不必再追,且放他们去。方校尉,你领五千弓箭手,埋伏在枯林乱石内,以断辽人后路,但不要斩尽杀绝,且留他们一些兵马回去。”   各方部署后,众人散去,唯独副将梁成还在帐营内。一盏油灯正随辽阔的风四面摇曳,将灭不灭地映着宋知濯更深的眼色,“梁兄,辽军战败后,必定会整兵再来讨伐,你借机带一万人马在此处镇压,以作掩人耳目之用,我自带两万禁军直奔寿州与穆王汇合。你千万切记,不要将辽兵赶尽杀绝,要你来我往地与他们周旋,以此机拖住圣上或景王招我回京,他日事成,你再将辽兵痛击于此,我定会向新帝请旨报你的功劳。”   “大人放心,”梁成抱拳领命,神色不见战事既来的忧心,反而可见前途无限的喜悦,“大人如此看重末将,末将自然为您马首是瞻,一切都听从大人安排!”   至此,疲乏劳顿的一天就此过去,营中只余下宋知濯一人以及耳边呼啸的风。他倒在一张简单的榆木榻上,皮肤触及丝柔软锦的这一刻,他周身的杀气如枝叶轻敛,重新绽放出一抹绵长的思恋。   他在想着明珠,当严肃的杀机暂时褪尽后,或者说,是脑中明珠的娇靥巧笑驱散了这些凝重的战争与死亡,令他身陷漠北的深秋,而心中却开出了江南温柔的烟雨中——盈盈伫立的清荷。   夜灯在黄沙中寸寸残烬,相反的,是宋知濯分分点燃的叹息,他紧闭着眼,想念着他的故乡,思念那里的每一丈山川河流、青丝如瀑,以及她轻如四月春风一样的嗟叹,如歌、如诗、如曲,在每个起承转合里,他亦在那片土地沉沉浮浮。这些细节清晰得似昨夜刚发生在他眼前,他一遍遍地复习着这种熟悉的欢畅,以此来取代圆月旷野中的无尽空虚。直到过两日,雄壮的万人兵马将他包裹。   这一天,宋知濯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点兵。黄沙内是一片铠甲齐整手持弓、弩、盾、□□、短剑的勇士,风撩起他们头盔顶上的红缨,组成一片飘摇的裙。他瞩目着这一切,胸中澎湃得似见到明珠的头一天,这是每个男儿共同幻想的情人——权利。   随后像他预料的一样顺利,两军对阵,他长啸一声驱马杀入敌中,手中的长刀几如削砍落叶一样劈向敌人的背、颈、四肢,震天的铁骑之声里溅得他满身满手的鲜血,染就他一身荣耀的暗红。   与漠北的炽烈的鲜血不同,京城的杀机永远在拐弯抹角中迂进。   将晚天色里,艳红的鱼在水中争食噞喁,扑腾的尾绽出冰晶玉洁的几缕水花。亭上的阑干搭一条纤长的胳膊,拈一捧鱼食撒向池中,再度引得一群鱼打尾拍水。   斜上廊沿下坐着挽髻戴簪的慧芳,愈发的光艳动人起来。反观亭隅内的楚含丹,一片乌发像是刚洗过,披散在荏弱的背脊,未着玲佩、未描粉黛,却自有一番天资动人,蕴静生香。   这便是恼人之处了,即便她眼下陷于困境之中,却仍旧是美的,像落到鸡窝里的凤凰,仍旧高贵得不可一世!慧芳禁不住自视自身,满身锦缎珠翠装点,相貌分明可观,却仍旧觉得自个儿像插了凤毛的野鸡,浑身不对劲儿。   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在锦衣玉食间越发彰显,她将眼一横,下睨着远处的罪魁祸首,“这么瞧着,奶奶心情像是好多了,这两日竟然出了屋门在院子里坐坐,只是不知身上可有好些没,可千万留心,要是落了什么病根儿,下半辈子可怎么生养呢?”   言中状若关怀,语中却似讥似讽,楚含丹远远由下至上将她望住,心中千万的火却烧不到面上。在屋里淤着这些日,她在指缝流逝的时光里无数次点算那些幻梦的碎片,像审视自己少女的遗骸,它们都在提醒她,今日不同往日。   她被打磨得比从前更加会笑,此刻便在她脸上挂起一抹半凉半暖的笑来,悠扬的嗓音将慧芳唤着,“慧芳,你下来,我正巧有话儿要同你说。”   大概是做久了丫鬟,慧芳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牵裙下到亭中。等意识见自己招之则来时,登时将脸色挂得更加难看,“以后奶奶有事儿就上去说,别还拿我当丫鬟似的使唤!”   引得一旁的夜合捂嘴直笑,却被楚含丹睐一眼,她便止住,十分恭敬地倒一盏茶递到案上给慧芳,“姑娘这话儿可就说岔了,即便从前你是丫鬟的时候,我们小姐也待你十二分的尊重啊,有好东西也想着给你留一份儿,你怎的恩将仇报呢?”   闻言,慧芳不由翻出一截眼白,斜睐一眼楚含丹,又将眼落回在夜合身上,“你们主仆俩心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从前那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拿我当枪使罢了,还要我记你们的好?可别来恶心我了,上回落胎的事儿你们忘了,我可记得一清二楚呢!”   观其情态难改,楚含丹悬在口里的话儿又咽入腹中,反生起另一股怒气,面上还是嘻嘻笑着,“叫你来,就是要跟你赔个不是呢,上回原是我错怪了你,如今你瞧我,不是已经受了责罚?”   慧芳冷笑出声儿,哼哧哼哧的娇音直引人发毛,“奶奶就别装这贤淑样儿了,我可再不上你的当了,你这些话儿,只管留着给那些小丫头子们听吧!”   说罢,她曳裙而出,半片嫣红的裙如山鸡俏丽的尾,一搭一搭的消失在几块石磴之上。夜合眼见那裙边弥散后,叠了眉心将楚含丹凝住,“小姐,这我就不明白了,脸都已经撕破了,况且她不过是个丫鬟,从前咱们没把她放在眼里,如今也不必怕她,干嘛要腆着脸去哄她呢?你有这心思,还不如去姑爷面前说两句软话儿呢!”   长风入亭,撩得楚含丹一缕发丝糊了脸腮,眼中似乎也有什么丝丝缕缕地蔓延着,“我又不是为了怕她什么,不过是想叫她帮个忙,既说不通,也就罢了。”   “帮什么忙?”夜合攒虑千度,一双叶眉拧得更深,也搭着亭沿的扶槛坐下,“有什么事儿你吩咐我好了,这慧芳能帮咱们什么?不过是个胸无城府的张狂丫头罢了。”   楚含丹将她望住,酽酽重重的眸中似乎穿花过榭,直望见两个成日只知嬉嬉闹闹的幼女,无烦无忧。   久寂后,她倏然一笑,眼中重新燃起一点明曜,不够强烈,只如中霄清月,“夜合,我记得你好似比我小一岁,如今我都嫁人两年了,你就不想找个夫婿和和美美的过自己的小日子?”   柔情似水中,夜合觉察到什么,沉下眼来,“小姐是为了上回大奶奶的事儿要赶我走?”   风颠里是楚含丹漾起的几缕发丝,拦腰隔断一份真挚的深情。她笑一笑,难得纯真,“我不是要赶你走,一则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这样陪我耽误下去,倒把自己个儿的好前程耽误在里头,我也不忍。二则,咱们自幼在一处长大,你待我如何,我心里是晓得的,你说什么做什么无不是为我好,可那是你认为的好,不是我想要的。”   二人对着斜倚在这稳固的扶槛上,一人专注听、一人专注地说,“夜合,如果你要问我想要什么,那么我也说不出个究竟来,我只是觉得憋得慌,似乎别人不顺心,我就能稍微顺心一点,我就是瞧不惯别人比我高兴。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讨好慧芳,因为我想着她是个丫鬟,她在外头恐怕能有些门路,我要让她帮我找着颜明珠!我要杀了她,我要让宋知濯一生都不痛快!……可在你看来,这都不是要紧的事儿,只有讨好宋知书才是要紧事儿,你必定不会帮我去做这些,与其你我日渐生出嫌隙,不如你早些离了我嫁人去吧,咱们主仆二人,也算有始有终的好过一场。”   她坦率得像艳阳里的一片瑞香狼毒,绝美而瘆人。夜合哑口半晌,竟不知如何回应,最后只是低低地发问,“小姐,你非要将待你好的人都赶走吗?”   “不是我要赶你,是你不愿意再帮我。”   夜合凝她一瞬,到底还是妥协,“小姐,我原是想着,你平平稳稳的过日子比什么不强?如今你说那不是你想要的,那我也只好罢了。……成吧,我帮你,往后我也不多劝你了。你就我这么个陪嫁丫鬟,我都信不过这府里你还能信得过谁?你有什么吩咐我照办就是了。你要打听大奶奶的下落,我回府里头找我哥哥去办就是。”   片刻,可见楚含丹明艳动人地一笑,捧起她的手,满腹柔情,“谢谢你夜合,这世上,果然是你对我最好。”   二人对望一瞬,各自肺腑诚心地笑开,迎着西仄的日轮,冰释前嫌。   82. 尘埃 本来无一物   渐融渐凉的秋夜间, 又有喧嚣的思念灼烧着心与恼。疏影斜上残旧的窗扉,只有一片糙纸半落不落的糊在上头,明珠裹在一床旧棉花絮的被子里瑟瑟发抖, 旧得能闻见其中腐朽干枯的味道。   如今, 她在这寂静的风夜里, 也能由浩瀚的思念与绵密的心痛中抽出一点儿空隙来想明天的钱还够不够用,自己又该去哪里找去到一份活计贴补日子?   好在青莲这两日已经接下不少绣活儿, 成日家陷在一堆绢布里飞针走线。这日,她由一团乱麻中抬眉起来,步摇流苏下两颗小小的珍珠沉重一荡, “想象从前在府中, 虽然是个下人, 比较起来,到比外头某些小官儿家的小姐过得还富贵些。还真就不知道个世道艰难,不过是闲着才动些针线绣工。如今出来,没日没夜的做,才觉得原来是这样的不容易, 只觉得一个膀子都垂得抬不起来了。”   斜长的树荫下, 明珠带着歉意笑一笑,神色亦有些萎靡下去, “姐姐, 都是我连累你, 你要是不跟我出来, 该还在府里头过富贵日子。”   “胡说!”青莲软娇娇嗔过来, 抬起半截碧青的袖口,捋过她鬓角的一缕碎发,“是我自己要跟你出来的, 怎么能怨你?况且我不过是闲着抱怨几句而已,又不是真觉得苦。这里虽然清贫些,到底也不用每日防着这个远着那个的过日子,咱们姐俩在这里闲闲稳稳的,倒比府里头强些。”   一股暖暖的酸涩在明珠心内流淌至四肢百骸,至她神采奕奕地站起来,充盈着豪情万丈,“姐姐你放心,今儿我出去,一定能找份活计来做,我这么一身力气,还能没个用武之地不成?”   天青的裙被长风撩起,款款而动,头顶一个婉髻,下头用绸带子缠得一片长发。她就这样推了院门踅入巷中,像每日一次无怨无尤地滚进命运的长河中,开始艰难地求生挣扎。   青莲扶着门,冲她一片荏弱的背脊喊一声儿,“你可留点心,别在外头吃亏上当!”   她回眸一笑,两个秋瞳剪水的眼在明媚的太阳底下依旧如珠如翠,“晓得了,姐姐快进去吧!”   随后她一抹浅草的碧影穿出长巷,涌进喧嚣人潮。一路走一路问,挨家的店进去打听,“掌柜的,敢问您这里还招不招活计啊?我力气大得很,什么都干得的!”   “我们这里可不要小姑娘,哪有姑娘家出来找活儿做的?我瞧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咦,我这铺子上下的伙计都是男人,你一个姑娘家混在里头,岂不是坏了名声?若你父母亲人来找我的麻烦,我只怕惹得一身麻烦理不清呢,还是到别处去问问吧……。”   “小姑娘来找活儿做?我瞧你白白嫩嫩的,若是过不下去日子了麽不如嫁个男人的好!干嘛要来吃这些苦?”   ……   如此种种,听到的无非还是这些遣客之词,只得再挨家往下问。于正午时走到一条繁华长街中,只见两面都是朱门绿户、半掩半阖,扒着门缝一瞧,里头竟无一人。明珠不敢轻易叨扰,接着再往下一户。只见这户朱漆大门前,闲坐着一个妇人在嗑哧嗑哧吃瓜子儿,绸的袄锦的裙,此地倒像是个富贵之所。   那妇人一抬眉就瞅见明珠立在跟前儿,唬得她喘口粗气,乜来一眼,“这大中午的,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哪家院儿里的?”   明珠裙里的鞋挪了一步,先行个万福,“大娘,我想问一问,你们这里可是做买卖的地方?可还要招活计吧?我力气大,劈柴担水、洗衣烧饭我都做得的,能不能给个活儿干呀?”   那妇人先是一怔,旋即便扬声大笑起来,直笑得捶胸顿足,声音把门内另一个妇人也招出来,“你听听,竟然有小姑娘到我们这里来找活儿做的,可是天下第一稀奇事儿不是?”   另外那妇人将明珠上下一顿尖眼打量,倒放软了声儿问询:“你可晓得我们这是什么地方呀?要找什么活计做啊?”   明珠将头摇一摇,原话儿再说一遍,那妇人便剔高了眼威严地凝住她,“我们这里可是青楼,这一条街都是烟花地,你要找活儿麽也有,我们这里正缺一个洗衣裳的大姐,你要是不怕坏了名声,我就领你去见过妈妈。”   抬眉一瞧,那门匾上可不就用绿漆描了“明雅坊”三字?明珠心内咯噔一下,原来千丝万缕,总将他与宋知濯牵在一起。   她静一瞬,那二位妇人已跨入门内,正要关门,却不知何故,见她又迈了进来,“大娘,只要就单是洗衣裳我是做得的,能挣几个银钱就成。”   其中一人瞳内一铮,将她让进来,只见里头一个大院儿,三方抱厦,正对着一个垂花门,里头隐约可见香树重影,倒是个堂阔宇深。妇人将她领至右边廊下一扇门外,自进去通传一声儿,又调回来叫她进去。   又见得屋内齐齐整整,一应金器、银器、玉器、瓷器、台屏、奢靡异常,右首一片珠帘内有一宝榻,上头歪一个雍容富贵的妇人,抬起锦绣口冲明珠招一招。   她拨动一片珠帘进去,哗啦啦悦耳动听。那妇人徐徐端坐起来,拈一张绣绢子将明珠细细一看,“这么好的料子,啧啧,真是可惜。不过我虞三娘也做不出那逼良为娼的买卖,我这里正缺一个洗衣裳的,你可做得啊?先同你将清楚,可比不得你在家洗那几身衣裳轻松,姑娘们的衣裳一堆,时时换日日洗,一洗就是三四个时辰,你可受得住啊?”   明珠立时见了喜色,两个眼弯弯地对向妇人,“妈妈放心,我受住、也吃得苦,……就是、就是不知月钱怎么算?”   “一月二钱银子,比外头那些卖体力的汉子挣得还多。”这位虞三娘将眼一睐,乜向别处,“不过我这些女儿的衣裳不是锦的绸的、便是羽纱羽缎,洗坏了可要你赔的。”   “应当的、应当的。”明珠陪起笑脸,讪讪又追问一句,“那我什么时候来上工呢?哦、我是时时都能来的,就看妈妈这里什么时候开工。”   “你只每日卯时三刻来,门里有人给你开门,丫鬟们会于前日将衣裳搜到后院儿廊下搁着,你只悄么着去后院儿打水洗衣裳便是,动作轻些,我这些女儿早晨都在睡觉,你若惊醒了她们,她们脾气可不像我这样好,打起人来可不手软!”   “是、是。”   巧应巧答一阵,明珠便出了院去,再回望那门匾,只觉恍然若梦。从前多少次与宋知濯说起这“明雅坊”,他都会白口齐开地辩解一阵,或是嬉皮笑脸地将她逗趣一阵,如今她果真到得这里,竟像是将他走过的路又重游一遍,不知其中可否有他的身影与余香?   谁曾想,残影不见,却头一天就撞见个不太平。   自回去后,明珠与青莲好说歹说一晌,叫她千万放心、又劝她万物皆空,这才得青莲松口,于第二日卯时三刻挑灯摸到这明雅坊来。只见后院一口老井,边上墩五六个大竹框,积山填海的绿裳红纱堆在里头。这倒也难不住明珠,片刻不曾耽误,哈腰便摇上来一桶水,噗嗤噗嗤地捉了衣衫搓起来。   伴着哗哗的水声与不停的“噗呲”声,乌金轮上中霄,照明这里陌生的花间疏影。前头开始淅索不断地响起吱吱呀呀的开门关门声儿、再响起一群莺歌鹂唱的嬉笑之声,明珠侧耳倾听,手上不停。   待一双嫩手已泡得发白发皱后,她才将活儿干完。正扶腰由小藤条凳上起来,便见虞三娘提裙过来,扫眼一片晾起的衣裳,又走近了挨个儿细瞧一遍,才将圆润的下颌点点,“只瞧你年纪小,不成想倒是个能干活儿的。你到前头厅上,同婆子丫鬟们一道把饭吃了再回去。”   “您这里还管饭呀?”明珠跟在她身后,闻言惊得一瞬,眯起两只眼乐不可支。   “你瞧你这话儿说得,”虞三娘踅回眼,高扬着下巴,总有股高高在上的和善,“我这里又不是黑心窑子,你们这些来找活儿做的,还不就是图一顿饭几个钱,我还能饿着你们不成?这要是传出去,更不得说我们老鸨子心黑?”   明珠讪笑一阵,手在裙上蹭一蹭,直随她踅入大院儿一间屋内,一张大长案上坐了七八丫鬟五六个婆子,挤在一处,瞧各色碗碟里菜色倒也不错,明珠敛了腮内的涎液,只敢添一小碗坐在最尾处慢慢吃。   这一趟时过午后,明珠辞行要走,刚踅出屋,远远就听得一声儿半疑半惑的喊声,“明珠?”   烈阳高织的长廊下,明珠旋身一望,见一抹袅娜倩影愈行愈近,等人到跟前儿时,方惊了双瞳反问:“清念?”   眼前人梳了个半月髻,簪戴一只东珠坠的步摇,额心描一朵粉樱花,罩一件大绣海棠的淡粉绉纱长褙,掩半截银红百迭裙,活脱一个簪花仕女,哪里还像半点儿灰头土脸的比丘尼?   她在明珠瞠起的瞳孔内款款一笑,“远远瞧着像你,没想到真是你,你这个富贵奶奶,怎么倒了这里来了?”她退步将明珠扫量一群儿,唇上挂起个幸灾乐祸的笑,“怎么穿成这样?哪里还有个国公府少奶奶的样子?哦……,我想起来,我头先仿佛听说,宋家大少爷做了官儿,更是比原先还富贵,本来你这半吊子的奶奶也能跟着体面不少,没曾想却叫他给休了,你瞧,这可不就是十年风水轮流转?不是那块儿料,爬得再高,迟早也得跌下来!”   一片光在她背后明媚耀眼,衬得她一张脸更是晦暗难明。明珠盯住她一瞬,一字一句纠正,“不是‘休’,是‘和离’。”   见她有鼻内哼出一声笑,十分不屑,“和离与休妻,有什么区别?还不就是被男人抛弃了?宋家书香门第,不过是彼此留点儿体面罢了!”   她笑得咬牙切齿,将鬓边的东珠颠得摇摇荡荡。明珠本不欲计较,可转念又想起当日被困金源寺,她竟然当面就将自个儿出卖给了贼人,如今又在这里口叼言难的,实在可恨!   思及此,她便叉起腰,扬了下巴颏将她瞪住,“是、我是离了宋府,日子过得清贫一些,比不上清念师姐,满头的翠玲宝玉、通身的锦衣艳服。清念师姐说得对,风水轮流转,如今可不就转到师姐身上来了麽?我猜,大约是金源寺遭了难,方丈师太便将师姐卖到这里来了吧?”   可不就正是戳中了清念的痛楚,怒不可抑地将她同样瞪住,凑近得几寸,由牙缝间狠狠磨出一个阴鸷的嗓音,“要不是你,我怎会被那起贼人毁我清白?我也就不至于落到这风尘中来,我正日日夜夜恨不得撕你的肉呢,如今你撞上来,且给我等着!”   说话儿间,远远听见一个娇柔的女声,由远至近地飘来,“雪影,又在这里磨叽什么?既然妈妈叫你跟着我学筝,成日家这样偷闲耍赖的如何学得出来?”   明珠侧脸去看,只见游廊下迂来一个翩然倩影,淡淡的眉粉粉的腮,几如一支飘在空中的翚羽,她正怔着,只见清念对其人谦卑地笑一笑,“我这就去叫她们将琴摆好,多谢沁心姑娘不辞辛劳地教我。”   言讫,她冷冰冰地踅一眼明珠,自往院下垂花门里去。明珠也冲来人笑一笑,颔首而去。   至此,旧梦叠影的一天过去,桃树在薄秋中掉光了叶,剩得枯枝脆弱而顽强地扎根在土壤内。青莲在树下,手上不停地拈针走线,石案上已摆得一堆颜色不一的手绢,其上绣有芙蓉、牡丹、木樨、香雪兰、虞美人等花卉,想来是谁家府上的活计,料子倒都是好的。   案上已经摆好了两碟子饭菜,明珠猫着腰牵裙过去,在她耳边轻唬一声,“姐姐,我回来了。”   像是把青莲惊得一下,手上一颤,扎错一针,“你走路怎么没个事儿?吓死我了,瞧,又得改针。”   “真是对不住,”明珠讪讪一笑,吐一截粉舌,落在石凳上,执起竹筷就要吃饭,“我在那明雅坊吃了午饭,可经不住又饿了,我怎么饿得这样快?”   树荫下,二人吃饭说话儿,凝滞起一段圆满宁静的时光,而打破这段时光的,是一段咚咚的敲门声儿,急切而恼人。   正逢青莲在收拾碗筷,闻之冲明珠使个眼色,她便捉起一片绿裙,蹑着手脚悄无声息地走到院门后,投过缝隙一瞧,原来是张长生。她暗思一瞬,抑着声儿问,“张二哥,是有什么事儿吗?”   “开门、开门!”   听那声音,有些愠怒,明珠只怕他将院门儿锤下来,便抽了木栓放他进来,“张二哥,什么事儿这样急?”   “我问你,”他近一步立在明珠面前,两眼泛起微红,狠将她瞪住,“我见你从倒云巷里头的明雅坊出来,那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你到那里去做什么?!”   明珠怔在原地,待回过神儿来才慌忙退开一步,瞧见他两个拳头半掩在袖中攥得死紧,一双眼愤懑不平。   “哟,是张二哥来了?”青莲见状忙由西面灶台踅出来,漫不经心地笑一笑,挂起十分不屑,“张二哥这么大的火气,倒好像是我们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似的,叫街坊邻居瞧见,岂不是生了误会?那明雅坊是个青楼嘛,这个我们自然是晓得的,我妹子是到那里替人家洗衣裳做工,又有什么了?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不怕别人嚼舌根。”   院墙下,明珠敛身退步,直踅回石案前,谁知那张长生紧追不放,竟要去扯她的手,不料扯了个空,言语更加急切起来,“我不许你再去!让别人瞧见,可怎么议论我?”   明珠瞠着眼,将他一副枯败身躯瞧了又瞧,好笑起来,“张二哥你这话儿可有偏差,且不说我不是去做什么不正经的行当,就是做了,我坏了名声,与您什么相干呢?别人要议论自然是议论我,怎么轮得到你头上去?”   粗劣的喘息中,鼓胀着一双红丝满布的眼,“你以后做了我媳妇儿,可不就是要议论我?!”   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秋风丝丝缕缕的绕过三人。好半天,明珠才锁紧了眉头,一双难以置信的眼将他凝住,“我何时要嫁给你了?”   他脱口不及,倒被青莲接了去,“对啊,上回张大娘来说,我可是说得清楚明白的,我妹子已许了人家,只等人家上门来抬,哪里有中途悔婚的道理?”   那双眼将二人狠一睃,像是无话可说,又踅出院外。回转至巷口,张大娘已在门内候着,忙往他臂上拍拍,“我说不要你去,你偏要去!是让人家顶回来了吧?你这性子就是这样,看着沉默寡言的,却是半点儿气也沉不住。这下可好,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了!”   她两手一摊,作一个无可奈何的情状,引得张长生更是急火攻心,“娘,我就要娶她!”   转几圈儿眼,张大娘附耳过去,在他耳边一阵嘀咕,唯见得那张怒气冲冲的高颧瘦脸渐渐松懈下去,缓出一个贪婪的笑来,眼中的迷光似一片浓霭深雾。   待张大娘端正腰板,他跃跃欲试地追问:“娘,这法子能成吗?”   “怎么不能成?”张大娘瞪回一眼,“这姑娘家,名节最重要,她要是失了名节,哪怕她真是定了亲,我看哪个男人愿意做那剩王八?若是没定亲,正好了,连媒人都不敢上门,还不得乖乖到咱们家来?”   “呵呵、呵呵……。”   日光由他乜呆呆的笑声、浓欲滴稠的眼中沉没下去,进入一片冷辉半撒的永夜。   玄月印着明珠一双流光迷蒙的眼,她在窗前,透过残破的纸缝望窗外的璇玑九曜,每一颗像宋知濯永远闪耀的双目,遥远而明亮。她由鼻稍轻叹出一缕气,感叹自己、或是感激自己又熬过了一天。这一天里,她将自己的一双手搓皱得似一块苍白的抹布,与各色人交酢纠缠,将他暂时遗忘在这些忙碌的生计里。   可她多想像面对张长生、清念等人一样,不论裹缠几多贪嗔怨愤,仍能从容应对。而不是像在忙碌的缝隙中想起他时,会伴随无尽的酸楚和眼泪。   她踅倒在简陋的床铺上,又满意地笑笑,至少今日比昨日想起他的时候又少一些。只要如此再熬上一天、一月、一年,就像跪伏在庄严的佛像前遗忘父母亲人一样,总归会在经年累月的时间里得到成全。   遗憾的是,总有新的人与事,像拂掉宝玉上的尘埃一样拂开她即将封闭的心。   结霜冻雾的晨间,明珠将一双手浸泡在冰凉的井水中,兢兢业业地搓洗着衣裳,一件接一件,渐渐就能忍受并习惯这种寒冷。   远远见一缕倩影荡来,松鬓亸髻,梳戴不及,却是另一番别致风味儿。明珠记得她,是这明雅坊的头牌,叫沁心,一手筝弦曼妙无端。她瞥一眼后,仍旧将头埋进一盆寒水中。   好半天觉察一股视线在自个儿身上反复游移,她才抬眉而起,明媚地笑一笑,“姐姐是要找什么东西吗?可以跟我说说,我帮姐姐一齐找一找。”   沁心亦回以一笑,腼腆小心地试问,“我听雪影讲,你叫明珠,原是宋家的大奶奶?”   明珠心内绷起一根弦,可既然清念业已说出口去,倒不好再否认,只将下颌缓缓点一点,“是我,不过都是些前尘往事了,我与宋家大少爷早就和离了,姐姐是有什么事儿要问吗?”及此,她笑一笑,恬静从容,“若要是问他的下落,我可不晓得,我出了宋府就没再见过他。”   “你不晓得?”沁心微瞠了双眼,往边上另捡一根矮藤凳捉裙坐在她面前,中间隔着一个大木盆,一圈圈荡开二人的倒影,“说起来,大公子还是我的一户老客人,我记得他前几次来,好像说起是要带兵往延州那边去一趟,怎的没同你说过吗?”   “……没有,”明珠顿一顿,将头缓摇一瞬,手上接着忙活起来,“嗨,说不说有什么要紧,业已与我没什么干系。姐姐要是想打听他的下落,只往那些当官儿的客人身上问问,同朝为官,他们兴许晓得他何时能回来呢。”   83. 釉瞳 最美的美人儿   一树黄花, 洋洋洒洒,阗风慢下,似一场琥珀色的琼玉, 散落在明珠珍珠粉缎的肩头, 她甩一甩手上的水珠, 拂一拂零碎的黄花,正目一看, 沁心还在。   她掬一捧浄泚如水的笑,一面拧一件衣裳一面试探问询,“沁心姐姐, 你还有什么事儿吗?”   风拂开了沁心的笑, 一副婉婉柔柔嗓音似笙乐悦耳, “啊、没事儿。我就是从前听大公子说起你,心里总想,你是一位什么样儿的姑娘?结果缘分使然,今日你我相会,我倒是十二分的想不到, 你竟是这样一个……。”   “野丫头?”她遏然一顿, 明珠便含笑将话儿接了去,“嗨, 本来我就是个野丫头嘛。”   潋滟的日光与粼粼的水荡在二人中间, 沁心有一种莫名的舒适安逸之感, 静怡的无言。她想起宋知濯曾对这位夫人缱绻深情, 却不想二人竟落到个和离收场, 心内无限唏嘘。   对坐片刻后,沁心掸一掸裙面,迤然起身, “你要是不嫌弃,没事儿时候,可以到我屋里坐一会儿,咱们说说话儿。”   抬眉去看,只见她扶风摆柳的身姿已消失在一道月洞门内,明珠停目片刻,只觉她柔美非常,如水中月影,柔软地映在一片湖心,这该是宋知濯会喜欢的样子。思及此,她垂首下来,落寞地笑笑。   俄延半晌,明珠在裙上抹了手,正要回家,旋到大院儿,远就闻清念似怒似幸地叫一声儿,“明珠,你站着。”   青楼都是晌午后才渐有客人,现时不过正午,姑娘丫鬟婆子们站得楼上楼下满廊,三两四五地坐在一处莺啭舍簧地说笑,有几个像是才刚洗的头发,披得满肩,生成一副隽秀迤逦地画卷。   而清念半笑不笑的脸在这片翡色入画中,顿觉狰狞刺眼,她臂弯里搭一件殷红的绸面褂子,款步而来,将衣裳两指一提,晃在明珠眼前,“你瞧瞧,这可是你昨儿洗的衣裳不是?叫你搓得这么大个洞,我还怎么穿?”   接过褂子翻一翻,果然见豁出好大一条口子,明珠哑然一瞬,瞪圆了眼挨处盘查一遍,“我洗衣裳时格外的留心,按理说不应该啊,况且搓出这么条口子,总得有个声音吧,我为何没发现?”她顿一瞬,赔着笑脸,“要不你给我,我给你补好了再拿给你。”   “你成日在那搓衣板上一个劲儿死搓,不留心也是有的,”清念佯作和善地笑一笑,连嗓音都化了二分的轻柔,“我又不怪你,只是这些头面衣裳,又不是我自个儿的,算起来都是妈妈的东西,连我们都是妈妈的人,咱们原有那些年的交情,我这里倒是好说,可妈妈她老人家不是那样仁善的,你只想想可怎么赔吧。”   就这顷刻,明珠已将衣裳反复探了个究竟,方将眼警惕地睇着清念,“是我洗坏的我自然赔,可这明摆着不是我洗坏的。若是撕破的定然有许多毛边儿线头,但你看看这口子,这样十分的齐整,我看着倒像是用剪子绞出来的口子。”   清念叫这话儿一激,瞪圆了眼,拈着帕子的手抵在腰侧,气焰嚣张,“按你的意思,是我故意将衣裳绞坏了冤枉你不成?你好大个体面,也值得我绞坏一件衣裳?”   周遭围过来好些人,或是障帕嬉笑、或是交头接耳,俨然观一出好戏的架势,倒无人开口相帮一句。明珠想着清念为人,若纵她此行,保不准日后还有刁难,便顶礼力争,“我哪里能晓得师姐脑子里怎样想?不过从前在庙里时,你就总仗着自个儿是师姐,总是欺小傍大的!”   众人的咭咭咕咕竟将虞三娘惊动出来,只见她拈着帕子横裙而来,挂着个脸望人群里睃一遍,“大中午的吵吵嚷嚷的做什么?一个个儿的不去屋里练练琴弹弹筝,倒在这里起哄架秧子,平日里招呼客人,怎么就不见你们这么上赶着的?笑?还有脸笑?在这里笑一场能得什么好啊?都把这笑给我留到客人跟前儿去!”言讫,她叉腰将明珠手上的衣裳盯一眼,立时叠起了眉心,“怎么回事儿?”   清念挪步靠近她身边,由明珠手上扯回衣裳呈给她瞧,“妈妈看看,好端端的衣裳,竟然她给我洗坏了!”   “我的老天爷!”虞三娘接过手,将那一个破洞横瞧竖瞧,“这可是新作的衣裳,连着那凤尾裙与叠锦外氅,都是给你下月初点大蜡烛时穿的!现破了这么大条口子,要赶着新做哪里还来得及?别到时那张二爷将我虞三娘笑话儿了去,不说我不留心,反说我连件好衣裳都不给女儿穿!”   “可不是?”清念散花裙里的绣鞋一跺,更是煽风点火,“我方才发现了生气,不过来说了她两句,她倒还在这里嘴硬。妈妈这是去哪里找来的人,弄坏了东家的东西不说,还死不承认!”   那虞三娘又急又恼,怒火攻心,将明珠瞪住,“我还说你手脚麻利,却不想你如此不仔细!你晓得这一件衣裳多少钱呐?”观明珠垂眸丧气,她倒也软了一寸心,将衣裳捧着抖她眼皮底下,“我晓得你穷,可你瞧瞧,若是旁的,我也就不计较了,这是现赶着要穿的。……罢罢罢,我也不为难你,只将你这月的月钱扣掉一半,我再另想法子吧!”   想着那一半银钱,明珠便急起来,忙将脸扬起来,欲要辩解,却听得沁心的声音远远传来,“妈妈、妈妈不要急嘛。”待她走到跟前,将手里一件大红芙蓉软绸挂递给虞三娘,“这是我从前点大蜡烛时穿的,后头就一直压在箱底再没穿过,倒是全新的,您瞧瞧,连花样子都是现下时兴的,先给雪影拿去穿吧,配她那裙和氅也陪得上。”   虞三娘瞧见衣裳,暗松一口气,“乖女儿,我倒是忘了,还是你有心,那我就先拿给你妹子穿,回头新做一身给你。”   “衣裳嘛倒不要做了,”沁心笑一笑,嫣然无方,“我只求妈妈一件事儿,妈妈答应我就算是疼我了。我瞧这明珠十分顺眼,正巧我屋里的翠儿妈妈不是要将她发配嫁人去?不如让明珠来跟着我,横竖有没有卖身契也没什么要紧,她不过就是做个端茶送水的活计嘛。妈妈若答应,也不必扣她的工钱,我现拿银子赔给妈妈,您看这样可成?”   “成成成,”虞三娘眉开眼笑,往沁心手上拍拍,“我的乖女儿开口了,我哪有不依的?你且带她去吧,可得好好教她规矩,别叫她在客人面前手笨脚拙的失了体面。”说罢,将脸一扭,倨傲地睨着明珠,“你遇着我这好心的女儿,也算你的福气了,跟了她在屋里伺候,不过是添茶倒水轻松得很,月钱可比洗衣服翻了一番儿。要再遇见那有头脸的阔绰客人,随手赏你个什么,就是一年的花费都有了,还不快谢了你沁心姐姐?”   听到月钱番一番,明珠由忧转喜,两眼弯弯对着沁心连连福身,“谢谢沁心姐姐,我一定会好好儿干的,姐姐有什么只管吩咐我!”   语讫,沁心笑一笑,领着她在清念愤恨不平的目光中往廊下的楼梯上去。她的屋子在二楼,吱呀推门进去,就闻得香阗满室,门边是一排齐刷刷的槛窗,敞敞亮亮一间宽阔屋子,里头摆了筝、琵琶两把乐器。嫦娥奔月大台屏前就是一章香檀贵妃榻,台屏后头又一片珠帘,将卧房半掩,各面漆器、银器、铜器陈列其中。   她指明珠在一张折背椅上座下,自顾盼一圈儿,半羞半涩地笑一笑,“我这里大概同你们府上没法儿比,不过你又不住在这里,倒没好大的影响。”   “姐姐说笑了,”明珠自惭地垂眸一笑,“我早就由宋府出来了呀,现如今不过住在一所破房子里,比你这里更是天差地别,我是没什么的,哪里都惯。就是想问问姐姐,我跟着你,要做些什么活儿啊?姐姐说给我听,我好一一记下。”   “活儿嘛没有什么,我这里还有个小丫头是买来的,日夜伺候在这里,故而你倒可以天黑了就回家去。不过平日里替我传传东西,若我出堂局①,你替我拿拿衣裳匣子什么的,若是本堂局②,客人且不论是在花厅还是在我屋里,你端茶送水传话儿就是,可不比你洗衣裳轻松啊?眼看就要入冬,你那双手见天泡在凉水里,寒气入体,天长地久如何是好?”   日光由天青色的茜纱窗内透进来,铺在她身上,柔情潺潺。明珠眼落在她脸上,心内将她说的默下来,“我都记住了,我现给姐姐烹茶。”   她连忙挥袖阻止,“嗳,你别忙,我不喝,你先歇一会子。”   明珠只好作罢,干坐一会儿未免尴尬,倒想起来找话儿说,“姐姐,妈妈方才说那个‘点大蜡烛’是什么意思啊?”   榻上,沁心漫不经心地笑一笑,那脸上似乎泛起三尺沧桑岁月、淡愁淡怨,“这原是行话儿,你不晓得麽也没什么奇怪。民间嫁娶自有一定的礼数,新婚之夜要点一对龙凤烛燃倒天亮。我们这些妓/女不过是些万/人/妻,混在这里,初夜又不是要与人家厮守终身,自然没有那些礼。只好点一对红烛算做新婚,故而这点大蜡烛就指‘初夜’,也说开/苞,开/苞你晓得吧?”   尴尬的一抹红霞由明珠腮边涌起,她垂低了头轻轻点一点,“这个我大约晓得。”   望她羞赧难当,沁心逗趣一句,“你都嫁过人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   下首,明珠一张红脸杏花春,发妆酒酽,脸上上涌的血气灼得令她想起另一些血气蓬勃的夜,然后是宋知濯的手与唇、在缠绵的帐中一些极为隐秘柔情的磨缠。   沁心身经百炼,将她一汪春水的脸色揣度于心,泛起一股绵长的酸涩,她含笑诚然地凝住明珠,手上的绢子一绞一缠,“说实话儿,我真羡慕你。不瞒你说,我头一次接客,就是你家夫君的局面,出了些小岔子,幸得他解围,才免了妈妈一顿打。到我点大蜡烛的时候,妈妈只当他有意,特意叫人给他送了帖子去,我盼了一个月,竟是无信亦无影,后来才听人讲,他到这些地方来,不过是应酬朋友,倒是不好女色。你想想,他可算得良人不是?所以我瞧你们这事儿,大概有个缘故在里头他不方便讲,等他回来了,你问问他,也算个有始有终。”   她些微低沉的莺声萦纡在明珠耳边,倒像是自己的宝贝也得了别人的肯定与欣赏一般,心内生起隐隐的欢欣。可下一刻,有更加汹涌的辛酸覆盖了欢欣,她垂眼笑一笑,将话题横峰转过,“那照这么说,清念、哦,就是雪影,她下月初就要点大蜡烛?”   得沁心点点头,明珠脑内思绪横飞,想起在金源寺遭劫时,清念分明被那起贼人辱了清白,又何谈什么点大蜡烛。她前后想一想,又想得通了,那方丈师太必定是为了多卖些银子,便将这事儿绝口未提。   然这三千红尘,缥缈浩瀚,到底与她无关,她所捺不住牵挂的线,系在所隔千里的寿州。   暗行半月,宋知濯领兵已至水乡寿州,所见之云水雾烟、亭台轩榭,无不与京城直接的范阔之美天差地别。这里所近江宁所居江南,是另一种温柔的美。他骑着战马跨过街头,目之所及中,总是想起明珠,她就是在这样的江南长大,这里甘甜的水将她孕育成一个温柔灵俏的少女。   府门前头立着几百官兵与几位锦衣华服之人,为首之人胸阔挺拔,下颌留半寸潦须,刚毅果决的眼远远就将宋知濯睨住,约莫年近四十,想必就是穆王。他身旁所立几人,其中一抹身影宋知濯再熟悉不过,正是赵合营。   那赵合营一见人已近前,忙迎上去,“知濯,你总算到了,我还说不知你要耽搁到几时呢,没想到这样快!”   宋知濯连忙下马,一面寒暄一面随他赶到穆王跟前,单膝落地,抱拳相礼,“下官宋知濯参见穆王殿下!”   “嗯…,”穆王颔首一瞬,示意他起身,将他通身打量,瞧见他一身暗紫云纹襕衫,头束白玉玄鹤冠,温文尔雅又英姿勃发,颇为满意,“早听合营说起你,又听闻你素来有勇有谋,生擒曹仁,又在延州击退辽兵,又替我筹谋算计,真是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   身后靠着巍峨的府门,庄严肃穆。宋知濯不敢自傲,忙拱手相让,“王爷实在过谦,下官不过是初涉朝堂,运气好罢了。”   少刻,另有一管家上前,深哈着腰几方拱手,“王爷、世子殿下、几位大人,府中宴席齐备,轻挪步进厅中说话儿。”   几人正一正衣衫,由管家引路,穆王为首,一路踅入府中,萦花纡石,到得正厅,一张黄花梨大圆案上备了各色菜品、金樽玉壶,穆王落座后,再指众人落座,   一应果品齐备后,身后立五六名丫鬟,上前斟酒,不等穆王提杯,宋知濯先拔座起身,捧杯敬上,“今日聚首,下官先祝王爷功成万业,福寿永绵。”   下首赵合营亦提杯祝唱,“我也祝王爷万寿无量、福泽乾坤!”   得以穆王爽利一笑,提杯扫一眼众人,“各位瞧瞧,这些年轻人多会说话儿?有后生如此,我朝必定江山永固啊。”另几为老臣纷纷附和后,他方将眼转回来,笑容和蔼慈善,“快坐快坐,站着做什么?知濯初次见我,自然有些不自在,合营,你是我亲侄儿,怎么还‘王爷王爷’地称呼个不停?以后只叫四叔。”   言讫,他引项倾杯,其余人方跟着饮尽,见他砸一砸唇,一双利眼将宋知濯望住,“知濯,你今儿才到,要好生歇息,明儿咱们再谈正事儿。也不必去住什么官营驿站,只同合营一样,就住在我府里,我已叫下人收拾出一座僻静小院儿,一会儿叫合营亲自领你过去。”   曾在京中就听赵合营说起,这位王爷生性多疑,倒不如顺着他意。如此,宋知濯拔座起身,又拱手行礼,“下官听凭王爷安排。”   一场筵宴至半,又有歌姬舞伎在厅外的听音台上奉予歌舞,琵琶笙乐、檀板金樽,喧嚣出一场厮杀夺利。这里离得京城山高水远,可在座每个人的心,都从未遗忘过那座遥远的皇城,他们如思念情人一样思念那里的金砖红墙。   渐渐酒尽灯残,宋知濯并赵合营二人一路由几位下人秉灯引往下处。同赵合营一起,宋知濯松懈许多,袖间藏着玉婿迷香,被夜风一带,花间俱是醉酽酲深。   安置妥帖,二人对坐案下,赵合营顾盼一圈,寒暄备至,“这是王府二门处,倒是清净,你看着可好?”   “我在延州边境,喝风饮沙,一下到了这里,倒猛然想起家里来。”宋知濯饮茶散酒,双唇得了江南滋润,已不再干裂,瞧着仍旧一副玉面金尊,“住哪里都不要紧,只想着快些回了京城决死一战,胜了便将我家夫人接回家中,若败了,人死灯灭,我也不用再受那相思之苦。”   “啧啧……,”赵合营不住咋舌,另眼将他一瞥,“我出京时才说男儿志在朝野,如今你又是张口闭口的夫人夫人!”   夜灯下,宋知濯惭愧一笑,“不瞒你说,离家越久,相思难捱。我放她出家去,市井之下,混乱遭杂,心里总是不放心,总怕她一个弱女子在外头受什么罪。”   “得了得了,”赵合营连摆着一截银袖,缓缓拔座起身,“你跟我一个未娶妻之人说这些,我也不懂。不过我瞧这寿州的美人儿倒是很好,比起京中,更是婉约如月,改明儿我领你出去见识见识。”   二人含笑相辞,宋知濯将他送至门外,远远望他一片背脊随渺茫灯影消失在长夜深处。抬首一望,清霄中悬得一轮朗月,周遭星明闪耀,像明珠一汪春情秋水之眼。只要想起她,顿觉疲乏的身躯仿佛浸入一潭温水中,绵密无尽的情与思念将他裹挟。   他由心中沉吟:无论哪颗星,请帮我瞧一瞧她,是否饭食得安、好梦成眠?然而回应他的,是星沉月默,又一段永夜消散。   晨曦微薄,轻霭昼永,江南的秋总是湿润润的,润着衣衫与一片尘心。稀径上,宋知濯与赵合营一路相谈,正往穆王书房里去。   不料刚过一个月洞门,骤然听得一声长利的惊叫划破花间鸟语。宋知濯仰头去瞧,瞧见有身影由墙头坠下。待望定时,见得那抹影子已落入赵合营怀中,原来是一个月衫清丽的小女子。   那女子拍着胸口由赵合营怀里蹦出,蹦得髻上两只小小蝶翼簪扑翅欲飞,“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世子哥哥,谢谢你!”   花墙碎影下,宋知濯只瞧见那女子的背影,却将赵合营面上的责备神色瞧得个一清二楚,“你爬到墙头去做什么?你怎么上去的?你再这样野,我就告诉你姨母打你!”   女子拽了他的半截银灰麒麟纹袖口,娇滴滴地撒着娇,“别告诉姨母、连姨父也不许说!叫他们知道了,又要训我,我下次再不敢了就是嘛。”   赵合营威慑一眼,错身而过,“快回屋里去,叫丫鬟给瞧瞧伤着哪里没有。”及此,他将下颌一台,“知濯,我们走。”   那女子旋即转身,一张天真欲碎的粉桃脸,玲珑剔透的一双泛绿的瞳孔就此落到宋知濯身上,往得片刻,腮上微红,嗫声问起来,“世子哥哥,这位是谁啊?”   “哦,”赵合营定住脚,朝宋知濯一瞥,“这位是我的好友,京城宋国公之嫡长子宋知濯,你快来见礼。”   见那女子垂着一张红脸嗫步上前,赵合营咧嘴一笑,指给宋知濯,“你不认识她,但你一定认识她父亲,她父亲是当朝同平章事童大人,她叫童釉瞳。她母亲与王妃是孪生姐妹,去世得早,王妃娘娘便将她自幼养在身边,不过偶时节庆回京去陪童大人一阵,多时都在寿州。”   斑驳的金光扑在童釉瞳一片月色淡淡的宝华裙上,亦将她的眼映成了一段流萤时光。她垂下的睫毛一闪一翘,偷偷在睫影里瞄了宋知濯好几眼,每一眼俱是春水浮波。   须臾,她才回神过来,匆忙福身,“宋公子好。”   ————————   ①出堂局:不在□□所在的青楼应酬,外出应酬客人。   ②本堂局:就在□□所属青楼应酬客人。   84. 中计 清念的心是黑的   梧桐潸潸, 银杏疏影,长廊阑干内行着一月白、一幽蓝的挺阔身影,二人正款款言谈。   细听之, 是赵合营爽利的笑声, “你看她那眼睛, 天生瞳孔带绿,只因她祖上有胡人血统。说来也奇, 童大人倒是无异,反生得她,天生浅草绿的眼睛, 故而取‘釉瞳’之名。你在这里, 撞见她可要躲着些, 她最好哭了,几句话儿就要惹得她眼泪霏霏,若她哭起来,我四婶婶听见,可又要心疼了!”   至拐弯处, 下得长廊, 撒得一片碎金在宋知濯幽蓝的襕衫上,正行至逼仄花道上, 他负得一只手, 另一手摆袖礼让, “我一外姓男儿, 与你家又无亲, 见着她自然是要避忌一些的,话也不说几句,怎么还敢惹她哭?”   “你避着她, 还不知她如何呢。”赵合营且行且笑,摇首嗟叹,“你不晓得,一则是因我四婶与她母亲孪生,自幼亲近,妹妹没了,自然是当她的女儿掌上明珠一般疼。二则四叔四婶早年有个女儿夭折了,如今膝下只有两位儿子,就连几位侧妃良媛所出亦是儿子,便当她亲生女儿一般,调养至今,可说是集万千宠爱一生,也算对得起童大人了。”   暗忖一瞬,宋知濯含笑问起,“王爷王妃替童大人养女,本就是天恩难得,怎么说是‘也算’?”   遥望左右无人,赵合营挨近些,收抑声息,“我原来就同你说过,我四叔此人英明神武,就是性子多疑。他自到寿州,因不放心童大人,怕童大人远在京中会心生异变,便以王妃念妹之名将釉瞳接到这里来养,实则是以做挟制,童大人就这么个宝贝女儿,怎敢声异?好在这些年,童大人对四叔也算忠心尽力。”   说话间,已至穆王书房,门外有两名跨刀侍卫把守,其中一人折进去通报,不及须臾又出来行礼,“世子殿下、宋大人,里面请,王爷正等着呢。”   二人相请入内,一同拜礼,见得另有几位谋臣坐与下处。穆王由案上端正起身,身后的椅背上伏一条飞龙,栩栩如生。   他虽挂着笑,眼神却难掩威严,下颌半寸长的一片须渣,更显天威,“你们坐,不要老是站着说话。”眼见他二人落座,他笑得更似舒心,“知濯,你带来的兵马我已安顿好,冬至前半月,分得二路,由水、陆发兵至京师两万兵马,童大人会在朝中与景王周旋,以掩耳目,待到京师时,自有你的人马里应外合,一切妥帖安顺。不过,我眼下担心两个事儿,一是你在京替景王做的兵力部署图,不知他是否会临时修改。二嘛……。”   及此,曜石一般的眼眱向宋知濯,攒愁千度,“知濯,我是有些忧虑你父亲。说起来,我常在此地,与你父亲相交不深,但年轻时倒是与他打过一些交到。我颇为欣赏他的一身才学,这些年,又时常听闻他于朝政之功,如今,他已位及副相,我是实在不忍见得因为党羽之争,而使朝廷所失一位对江山大益之良臣啊!”   言中所痛,倒也有真,宋知濯揣度一刻,起身行礼,“那依王爷的意思,该作何解?”   “依我看,”穆王靠像后方宝座,将一面枣红蝙纹袖口抬起来又压一压,示意他坐,“此次回京讨伐,你要找个时机去劝劝你父亲,只要他悬崖勒马,我可以不做任何追究。况且,你们原本就是父子,虽政见不同,到底还是不要闹得骨肉离分的好。”   宋知濯自然无不应从,行礼领命后,三人又商定诸方细节,晨光在几扇槛窗上缥缈变换,宁静中似乎响起雄壮的鼓鼙,敲得尘归尘土归土的宿命。   下沉的天色里,蕴着一种苍凉的黄,十分像边关的一片沙,在旷野中孤寂地浮动。但里头走来一位女子,像沙漠里的异域妖姬,在单薄的一片黄里点燃了四季的颜色。   她穿着珍珠粉的绉纱对襟褂、里头松针黄的横胸,绣着一株风铃草、以及藕荷色的留仙裙,鬓上的两朵荼靡花儿适时地点缀了她瞳孔里的草绿,看上去天真得可怜。宋知濯的眼没有流连,随他的步子一样转入另一条开遍红杏山庄的小道。   只见童釉瞳将嘴角一瘪,捉裙碎步追上去,连滞后的风都带着灿烂的香甜,“宋公子、宋公子、知濯哥哥!”   尾后四字,令宋知濯小小地心惊肉跳,明珠偶时玩笑会这样叫他,故意将两个眼含情脉脉地捧过来,模样既可恶又可怜。   走神的一霎,童釉瞳已经追上来,盈盈可爱地将他含笑睇住,“知濯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小时候在京城,礼部尚书胡大人家里,胡家哥哥的生辰宴上?”见他垒眉回想,她的笑容渐融一寸,娇声提醒,“那时候我六岁,你在翻胡家哥哥的藏书,他们笑话我眼睛异色,我在那里哭,你听见了,过来帮我训斥了他们,你还记得吗?”   光拉出二人长长的斜影落在花间,宋知濯蹙额回想,隐约记得好像有这么回事儿,那时他也不过十岁,一切都像是一场虚花梦影。   他望她一眼,立时又别开,笑着颔首,“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傍晚风大,你快回去吧,一会儿王妃娘娘该找你了。”   言讫,幽蓝的衣摆掠过花间憧影,消失在几块巍峨崔嵬的太湖石后。童釉瞳远望一瞬,一片腮灿若傍晚的云霞,眸中带着少女独有的高贵天真。   乍听得远远有人喊,“小姐、小姐!”一缕倩影渐进,到她跟前儿,追着她的眼遥遥一望,“找你半天了,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呢?快随我去,王妃娘娘找你呢。”   “玉翡,姨妈找我做什么?”童釉瞳缓回神来,将一张樱桃脸略垂一垂,颇有些腼腆羞赧的意思。   玉翡将她的鬓角拂一拂,宠溺的一双眼将她眱住,“娘娘叫你去陪她一道用晚饭啊,谁知我一个错眼,你就跑到这风地里头来了。本就是个娇弱的身子,哪里经得住在这里吹风?夜里回去,可是要生病的!”   云霞渐散,风露正起,童釉瞳的脸色已褪尽羞涩,撅起两片鲜艳欲滴的唇,似嗔似怨,“哎呀你又说我,仗着比我大个五六岁便要天天唠叨我。你再教训我,我可写信跟爹爹说,叫把你退回去,我可不留你了。”   二人且行且说,玉翡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哎哟哟,你以为你如今是个大姑娘,我就说不得你了?能有多大?不过是十六岁的年纪,什么都不懂呢,我再不看管你一些,磕了碰了怎么好?你现在就厌了我,以后到了夫家碰上人家那些小老婆或是通房丫鬟刁难你,还不得是我帮你震一震她们?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哪里懂这些?”   “哎呀,谁说我要嫁人了?!”一缕莺声半臊半羞,洒遍如火如荼的一片红杏山庄,越荡越远,仿佛已飘到来年的春天。   而浓秋里,燕去无痕,满树花调,院内皆是聒耳的笑声、琴声、歌声、金樽玉盏咣当碰撞之声、银碟漆箸垒叠的叮咚相合之声,与这秋日里烂熟的瓜果稻麦连成一幅霪糜到溃烂的画面,泛起一股浓稠的腥甜。   小轩水晶帘内,四五个男人在朗声行酒令,身边悉数挨着几位艳鬓花髻的女子。沁心正被其中一个肥胖的身躯挟在怀内,粗壮一个胳膊搭在她颈上,仿佛稍不留神,就能折断她的脖子。但她顶着这恼人的重量,仍旧笑靥不减,一手拂在那男人胸前,吃他喂到唇边的酒。旋即男人满意地笑开,两撇八字髯印在她腮上,摘获一吻。   明珠贴墙站着,一双眼在案上梭巡,探查着哪个杯空、那只壶尽,再十二分留心沁心的一举一动。若是扶额,便递上一盏清水,若有扫裙,便换上一张新绢,从无纰漏。她在看人脸色这件小事儿上,似有与生俱来的天赋。   欻然一盏倾倒,洒了沁心满裙,明珠掩裙挪动几步,将她由圆凳上搀起。见她挥一挥绣帕,巧笑嫣然,“诸位大人,容我去换件衣裳再来。”   众人或点首,或有人咋舌,“你这一席酒,又是换衣裳,又是到下头应酬别的客人,十亭倒有八亭将我们王大人晾在这里,是何道理呀?既是换衣裳,拿到这里来换好了,我们横竖又不是外人,啊,是吧?哈哈哈哈……。”   淫言邪语引得众人笑成一片,明珠却后一步,留沁心摆腰酬酢,“哎呀呀秦大人,你这话儿可有道理?大家听听,我应酬客人嘛是因我要做生意,我若不应酬客人,你们还不到这里来寻我呢。再有了,你是我们王大人的至交好友,但常言有道,朋友妻不可欺,哪有你当着面儿就要看我换衣裳的呀?我若要换嘛,自然也是只给我们王大人看了咯,你们说是不是啊?”   引得众人附和,那位肥头大耳的王大人更是笑逐颜开,拈一只银箸指像对过秦大人,“老兄,你不要在这里欺负我们沁心嗳,她做生意自然不单是应酬我们一户,也是身不由己的啊。”言着,斜挑沁心一眼,横一只大手往她臀上拍拍,“快去,叫翠儿给你煎盏热茶醒一醒,舒服点再来。”   淡淡地,是沁心似嗔似娇的莺嗓,“说你不疼我麽,却连我的丫鬟都记得。哪里还是翠儿呀?翠儿前几日就叫妈妈发嫁了。”她由后头扯来明珠,指给他瞧,“这是我新得的丫鬟,叫明珠,人家在后头给你斟了好半天的酒了,你还记得个翠儿!”   那王大人将两撇八字髯笑得翘上了天,由腰间荷包内掏出个五两的锭子,递给明珠,眼睛却仍盯紧了沁心,“是我的不是,尽然连你换人伺候了都不晓得。小丫头,你可要将你家姑娘伺候好啊,叫她心里每日都痛痛快快的!”   明珠接过银子,一双杏眼诚挚无比,连福了好几个身,“谢谢王大人!”   二人出了轩厅,外头已是金光半沉,晚风轻拂,各个轩厅内隐约传出喧闹之声,在三方抱厦间来回荡漾,而院中诸静十方,却是另一片光景。   隐约见清念正被一丫鬟搀着,扶倒在一棵石榴树上打干呕。明珠由她身边一过,电光火石间便被她扯住衣袖,对上她愤懑圆睁的一双眼,“我有今日,都是你害的!”   她大概喝得半醉,什么话儿都倾口而来,“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我不会落到这个地方,你瞧见我过的什么日子了吗?迟早、我要让你也过一回这种日子!”   一尺长的异草半掩着月洞门下的曲径,最前头的沁心旋裙回来,瞪一眼清念,她方气喘不平地将手撒开。沁心拨过明珠,盈盈浅笑,“雪影,这院儿里的姐妹哪个不是七八十种苦说不出?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到了这里,哪里就单是你苦呢?这怎么能怨得着明珠?你要怨,就怨天好了。”   明珠由她身后站出来,丝毫不避地将清念凝住,“师姐,我没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儿。你非要同我过不去的话,尽管来,我要是说个怕字,就不是你颜大姑奶奶!”   言讫,她搀了沁心,二人相笑而去,清念咬紧牙根儿,由后吩咐一声,“缎烟,你去请那白二爷到我屋里来,就说我有事儿要跟他商量。”   不时,脂粉浓香的房内,果然见得一个脸面细小坑洼的中年男子坐在案上,倨傲将清念睨住,“我往你身上填了那么些银子,如今见我买卖上吃了亏,一时有些手紧,便要叫别人点你的大蜡烛。怪道人说□□无情呢,我也懒得计较了,可你这会子又叫我来做什么?”   两片红馥馥的绡帐中,清念痴一眼泪一眼地望过来,“你这是什么话儿?你这是要屈死我不成!我在这里,一切自然是妈妈做主,妈妈要谁来点我的大蜡烛,我还敢不依不成?可我心里是想你,如今叫你来,就是要商量个对策,你却动不动就出口伤人,要如此,你走好了!以后再别登我的门!”   烛光偏在白二爷的脸上,更显一脸的坑洼不平。他瞥过眼,只见得她拈着手帕在搵泪,一颗一颗珍珠似的落在他的心甸,止不住软下心来,踱到床上去挨着,“我的心肝儿,我不过说是气话,你也替我想想,眼见你被别人点了大蜡烛去,我心里能好过?快别哭了,有什么事儿找我商议,现在说了,我也好替你去办啊。”   哭声渐止,清念的佯作依依地靠在他肩头,眼睛望向半隐半暗的墙角,“我正是为了这个事儿叫你来,你可知道,我的心里,独有你一个,别的不过是应酬生意。妈妈叫别人来点了我的大蜡烛,我心里十万个不愿意,所以我想了个法子——后儿妈妈要出城去探亲,且回不来呢,你只在夜里过来,别惊动别人,我在床上等你,只把一副身子先给了你。”   那白二爷岂会不依?乐不支地连搂着她亲了几口,难分难舍地悄么辞了去。门一阖上,清念的脸色立时便沉冷如冰,将丫鬟缎烟扯到身前,凑着耳朵嘀咕一阵后,灯竭光烬,落入凉夜。   所隔一日,天阴沉雨,几片云浮在枝稍之上,明雅坊早早点了灯,婆娑的几十盏灯影罩得这个销金窟提早淫靡非常。虞三娘不在,众女照常梳洗打扮预备迎接一夜又一夜的灯酒欢场。   长廊下,明珠正端了一个铜盆来,大约是预备给沁心梳洗,谁知还未转入屋内,先被缎烟叫住,“明珠,你等一等。我们姑娘有话儿同你说,请你到屋里去一趟。”   明珠履舄未停,只放缓一瞬,滞后一句,“她有什么好话儿要同我说呢?我不去。”   那缎烟紧追不舍,推搡着夺过她的盆,“你去一去,一会儿再打水不迟,难不成你还怕我们姑娘啊?”   言毕,她端着盆旋裙就走,明珠去追,一路被引至清念屋内。见清念正在妆案前梳头,一把篦子刮下来几缕青丝。   明珠警惕地将她望住,声音不冷不淡,“你叫我来做什么?有话儿就赶紧说,我过了耳朵好赶紧去伺候我们姑娘。”   “你急什么?”清念含笑一步一步游移过来,将手中的篦子指向案前的圆凳,“你先坐,哎呀你坐嘛!”   见明珠不动弹,她便去揿了她坐下,自个儿也旋到对面坐着,“那日听了沁心姐一席话,我倒有些想明白了,我落到这里来,横竖也怪不上你,要怪只能怪我命不好,从小无父无母地被方丈买了去,一生都是招打吸骂的。想想呢,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原来你师父也要将你卖到这地方来,若不是遇到宋家,你也难逃此命,以为你有好日子过了吧,谁知转头就还是打回了原形。大家都是命苦之人,既然又相逢在这里,也算千百年修来的缘分,我又何必再同你计较呢?从前是我说话儿太急了些,希望你也不要再跟我计较了,啊?”   恰时,缎烟捧一盏热茶上来,明珠稍瞥她一眼,再警惕望回清念,“你就是叫我来说这些?好,我也听过了,以后咱们各人过各人的,也就罢了,谈不上什么计较不计较的。我要回去了,沁心姐还等着水洗脸梳洗呢。”   她捉裙起身,就是要走,却被缎烟上前拽着,笑嘻嘻地再揿她入座,“姑娘不要急,好歹让我们姑娘将话儿说完嘛,你们原是一个庙里的师姐妹,做什么要弄得跟仇人似的呢?”   对过清念拈着帕子,两片秀发盖住了大半张脸,“我晓得,你这是怪我呢,我这里先向你赔个不是,种种都是我不对好了,你喝我一盏茶,就当是原谅我了,成吗?”   想着沁心那里还等着用水,明珠不免急躁些,将一片鹅黄缎袖荡如滚波,口中也尽敷衍,“好好好,我不将那些事儿放在心上就成了。那边还等我去伺候呢,我又不是卖身在这里,若是伺候不周,少不得妈妈要扣我的月钱。”   她意欲起身,再被缎烟按住,一张尖尖的笑脸凑近几分,堆满了笑,“姑娘好歹吃杯茶再走,好让我们姑娘心里也过得去不是?你若这样走了,她又少不得要想东想西的!”   万般无奈,明珠只好举茶饮尽,忙端了盆辞了去,踅入那边儿,沁心正有另一个丫鬟服侍更衣,见明珠急跑进来,便旋身回来叮嘱,“你可慢点跑,我又不是急,省得溅一身的水迎风一吹就要着凉的。”   明珠将盆搁在髹红架子上,一个手指头试试水温,幸好仍旧是热,她便缓出个轻松的笑来,“方才被清念绊住了脚,我怕把水耽搁凉了,就跑得急了些。姐姐,你快来梳洗吧,一会儿不是有个出堂局要去?”   天光愈发暗沉,这里沁心业已收拾齐整,两个婆子捧了装秀绢的小匣子与装衣裳的包袱皮,又有小丫鬟抱了琵琶,明珠正要去拿妆案上的脂粉匣,谁料才到案边,只觉身子一软,跌坐在凳上。   动静儿引得沁心踅回珠帘内,到她跟前儿一瞧,只见她脸色绯红,抬了手背一抹,亦有些发烫,“大概是今儿风大见冷,给吹凉了,有些发烫。你就别跟我去了,若是不嫌弃我的床,就到里头去躺一会儿,等我出局回来,顺便请个大夫来瞧你。”一壁言着,一壁搀她上床,“你先盖了被子捂一捂,我差个相帮去你家给你姐姐报个信儿,免得她担心你。”   “不妨事儿的姐姐,我伺候你去出局,等回来再去抓两副药吃就好了。”明珠一只软臂撑着床沿,作势是要起来,才半抬起上身,又倒回去,只觉身体里血脉翻滚,周身都失了力气,有些燥热难耐。   沁心忙给她盖了被子,总觉她那张潮红的笑脸不大对劲儿,又来不及细想,只按住她,“我这会子忙着出局去,你就别招着我在这里耽误工夫劝你了。老实躺着吧,今儿不过是个酒局,那户客人倒是个爽利性子,绝不拖拉的,不过一个时辰我就回来了。”   实觉体力不支,明珠只好作罢,由被子里露出一双含丝绞缕的大眼,“那麻烦姐姐下楼差人到我家里说一声儿,就说我身上不大爽快,晚些就回家去。”   一阵功夫,一行人已下了楼,沁心叫来一个相帮,说了地址,让相帮连往她家里去送信,这才登舆而上,心内却总有些踞蹐不安。   85. 变节 宋知远的春天   灯花迷醉, 将明雅坊映照成一个鎏金渡银之地,这里的群姝沉醉、诸欢不止,像是吞尽了人世间所有光辉, 在这夜吐出一场香粉馥郁的烟月。   诸芳俱在一个一个的小轩厅内, 拨弦唱曲, 使尽浑身解数酬客飞觞。各扇支摘牗内或笑、或闹、或追逐喧戏,莺歌燕舞, 好不欢唱。因夜才将上,客人们都在轩厅内戏耍,留宿之人还未到二院之内, 各位姑娘的闺阁倒是清清静静, 偶时不过一两个丫鬟或婆子来拿东西。   安静漆黑的一个屋子里, 隐约听见几声低吟,像缠绵的风穿过一片茂林。明珠难以自控地软瘫在床上,半垂的红销帐随她的身子一同辗转反侧。她只觉周身的血液急躁、骨头酥软,皮肤像一片轻纱,焦躁地等着人来触碰, 身体俨然扭成一条霪靡的蛇。   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宋知濯、想起他们在锦绣的帐中, 紧密的捭阖,想起他的汗、他的笑、他在耳边用干哑的嗓音说一些动情艳语……   接着, 倏闻得门扉亲启, 吱呀一声儿, 将她神思拉回些许。黑暗中款款走来一个倩女, 拨开帐帘, 望着她半敞的衣襟淡一笑,“可难受啊?别着急,等一下你跟我过去, 自然就舒服了。”   银釭无火,明珠半睁着迷烟含水的眼,模糊中瞧出来的缎烟,奋力往帐璧内挪动一下,“你、你们是不是在茶里做了手脚?你们要做什么?”   “是呀,”缎烟坦然一笑,就在床沿边坐下,“这是‘夜合欢’,咱们这些地界儿惯用的一种媚药,吃下去,凭你是什么贞洁烈女,也得变了淫/娃/荡/妇。我们姑娘特意叫了白二爷来给你解解药性。哦、你大概不认得白二爷,那可是烟花场里出了名的鬼见愁,半点儿也不知道个怜香惜玉,你同他过一夜,保管你明日醒来恨不得从那廊上跳下去。”   映着屋外廊下的灯笼,依稀可见她一抹冷粼粼的笑颜。明珠止不住的打寒颤,想撑起来,却荤软无力。倒叫她给搀了起来,“你到我们那边屋里去躺着,一会儿白二爷就来。”   明珠只是用一双昏聩的眼盯住她,毫无反抗之力,眼睁睁被她架起,一路蹭着脚尖叫由她连拖带拽地搀进清念的屋内,又被她安置在床,“你就在这里等着吧,一会儿白二爷就来解救你。”   她旋来一支铜镂连枝的烛台,凑近明珠脸上照了又照,倏尔笑开,“我听姑娘说,你原是宋国公家的大少奶奶?啧啧,原本富贵滔天,如今却落到了地平川。实话儿说,明儿醒了,我们也不怕你去告官,在咱们这种地界儿发生点子这种事儿,再正常没有了,谁说得清呢?官老爷才懒得管这些破事儿呢。”   旋即她吹灭了灯,阖上了门。明珠听见自个儿难以自抑的声息在帐中回响,一声一声、娇软的敲碎了她最后的希望。她在神志不清中抽得一片思绪想宋知濯,想他会不会如神兵天降,来救自己。很快她又嘲笑自己,他在千里之外的边关,为他的仕途名利在拼命,他怎么能赶来呢?他不会来了。   可有人会来。明雅坊灯火阑珊的大门外,青莲跑得气喘吁吁。下午听见人来说明珠病了,她便不得安生,左思右想,仍旧一个时辰赶过来,正欲进门,却被一个相帮拦住,“奇事儿,姑娘,你大夜里的跑到我们这里来做什么?总不是来拉你家夫君回家的吧?”   青莲匀了几口气,忙福身秉来,“我是来找我妹子的,她在你们这里做工,听说是病了,我特意来瞧瞧她病得怎么样了,若是不好,我好连夜去请大夫的!”   那相帮听如此说,就要闪身让开,却听得一辆马车急急使来。相帮迎上去,将沁心搀下来,“正巧姑娘回来了,那人像是明珠丫头的姐姐,来瞧她妹子的病,姑娘带她去吧。”   闻听此,沁心忙撒开他,快步迎上前去,“你是青莲?”   “我是、我是!”青莲忙不迭地在几串灯笼下点头,脸色急色难捺,“麻烦姑娘带我去瞧瞧我妹子,就怕什么病给耽误了。”   由沁心相引,二人一齐急跨入内门,沁心瞧着比她还慌些,掣了她的手一壁急入院中,一壁低声道来,“我本来去出局,叫她在我屋里歇息,可我到了客上,越想越不对劲儿,怎么突然就病了?后来我细想,瞧她不大像是病,倒像是被人下了媚药,我思来想去,必定是雪影做下的事儿!我不放心,便连赶了回来。”   青莲心内一惊,步子更加慌乱起来,二人赶至屋内点了灯,竟然没瞧见人。沁心暗忖一瞬,瞧见对廊那面清念的屋子不见灯光。便直拉了青莲过去敲门,“雪影、雪影,你在不在里头?”   连敲了十来下,总算听见缎烟在里头平静应答,“是沁心姑娘吧?出局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们姑娘在大院儿楼下花厅里呢。我在这里看屋子,姑娘有事儿可下去找她。”   门外,沁心按住青莲,声音也颇为从容,“我倒是不找她,是来问问你见着明珠没有?我让她在屋里歇着,怎么回来就不见了人?”   “明珠?没有啊,大概是回家去了吧。”   “那便罢了,”沁心贴近门,轻笑一声儿,“我屋里的香塔没有了,急着要应客的。想管你们姑娘借一点儿,麻烦你拿一个给我,改明儿我再还你们。”   好半天,方听见屋内淅索响动,脚步渐进,门扉亲启出条缝,缎烟的手由门缝里踅出,托着几枚香塔。青莲眼疾手快,一把攥住那只手,沁心便撞门而入。   “做什么?!”缎烟惊一瞬,一手扯一个,将她二人死死拖住,“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怎么胡乱闯我们姑娘的屋子?快出去!快出去,里头还有客人呢!”   两女不听她言,一人反手将她擒住,一人旋裙带风地直闯入里间,眼见帐中可不就是躺着明珠?撩开帐再看,见她早已衣衫凌乱得不成个样子,两腿直在床上蹭来蹭去,听见这么大的响动,竟然连眼皮都未撑开。   所见此节,青莲怒火腾然而起,点了一根蜡四下里寻摸着什么,终于由箱笼内翻出几件软缎衣衫,抱着踅入外间,叮嘱沁心,“你将她按着,我给她绑了!”   沁心依言,使出毕生力气将缎烟死死揿住,二人合力就将她往床上架去。那缎烟一壁挣一壁嚷,“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放开我!”   “我还要问你想做什么呢?”青莲将抽空将明珠搀到床边一根折背椅上,立时又与沁心合力将她揿在床上,趁沁心按着,她便依次将人的四肢手脚分开绑在四面床架子上吊着,“你给我妹子下药,又将她拐到这里来,我倒想问问你要做什么呢!”   须臾,缎烟业已被吊成个“大”字在床,口中又骂又挣,尽被外院丝竹笙乐之声所掩。沁心到底是欢场中人,只瞧一眼明珠便猜出她主仆二人意欲何为,便附耳说与青莲听。   只见青莲一双眼愈瞪愈大,气得面红耳赤,一怒之下,竟然所寻来个圆润的白瓷梅瓶,对着缎烟举起,“好啊,你想害我妹子,我就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言讫,将梅瓶砸向缎烟的额角,砸得她闭嘴闷声,人世昏沉,直往黑甜梦乡。见状,二人吹灯拔蜡,架了明珠踅出门去。   恰巧听见楼梯上沉重而雀跃的脚步声,沁心转念一想,让青莲先架了明珠过那边屋去,自个儿在楼梯口等着。   眼见那白二爷几步上来,她便假装路过,拿一双眼暧昧非常地将他望住“哟,是白二爷不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刚从我雪影妹子屋里出来,我们正说起你呢。”   那白二爷喜得直搓手,近了沁心一寸,低声调笑,“你们姐妹说我什么呢?”   灯笼下,沁心将眉眼含蓄一剔,压低了声音,“还不是说你与她的好事儿麽。我雪影妹子心里有你,既然愿意背着妈妈与你偷点了大蜡烛,你可也得为她着想些,一会儿进去屋里,只别伸张,免得叫人听见动静告诉妈妈,皮不揭了她的!”   那白二爷点头称是,撩着袍子猫着步拐入长廊,直摸进房内,亦不敢点灯,就借着廊下的灯花与半片凉霜摸进卧房。撩帐一看,是一俱光溜溜的女体横陈眼前,哪里有心思再细看眉眼?猴急火燎地就拔了自个儿的衣裳,扑将下去,一番滚浪翻波自不必说。   这边厢,青莲举一盏银釭凑近在床,见得明珠一张脸红云翻飞,一个身子在床上扭来扭去,翕开了半片眼帘,水雾烟云地望向某处虚空,显然业已神志不清。急得青莲忙将沁心望住,“我说句话儿,姑娘别生气。终究还是你们风月中人多些见识,不知可有法子解这药?”   沁心一双眉锁愁千度,将明珠瞧了又瞧,长泄一气,“这种药又不至于伤人性命,哪里有什么解药呢,只能是熬一熬。不过这药效太强,熬过这一夜,一条命也虚脱半条了,得给她备些稀珍的补药,人参肉桂,不拘什么,给她煎了来只怕后头能好得快些。等天亮了,我叫人出去买一些来,不过世面货,终究是不大好。”   窗外悬了满月,青莲瞧瞧外头一片银霜,绽一抹轻笑。从前在府里,这些东西算得了什么?可眼下,掏一掏没几个铜板的荷包、再瞧一眼沁心,她福身一礼,“姑娘、耽误姑娘一夜的生意不说,倒还要姑娘费那银子,这才是没道理。烦劳姑娘替我照看她一夜,我回府里一趟去要了来。”   眼见她要走,沁心掣她一把,“……也好,你们府上的东西,必定都比市面上卖的好得多。可这大晚上的,你难不成走着去?这里离你们府上,少说得走一个时辰呢,你略等等,我叫人套了马车送你去。”   满月下,车辙在长街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惊醒夜梦繁华。   宋府大门连着几处角门紧闭,只有几处绢丝灯在风里摇曳不定。青莲于西门上下了马车,捉裙上去拍门,将门内几个上夜打瞌睡的小厮惊醒。只听见里头哈欠连天的一个声音满是个不耐烦,“大半夜什么人?敢扰我们国公府的清净,不想要命了?”   “快开门!”青莲没好性,拍得门扉咣咣直响,“我是青莲,原是大少爷院儿里的人。”   那小厮忙将院门拉开,朝外头梭巡一眼,警惕问询,“青莲姐姐怎么来了?有什么急事儿?”   “快去找三少爷,让他去总管房里支一些人参肉桂鹿茸、什么补就给我拿什么来,快去!仔细耽搁了,大少爷回来,拿你们问罪!”   那小厮不敢怠慢,秉着灯笼踅跑进去。远处相帮所见,惊掉一个下巴,忙由马车上下来,端正地望向青莲。她就在门下左右踱步,一片藕色的裙在夜风中萦迴婉转。   不多时,果然见门又吱呀翕开,宋知远罩一件月白兰纹圆领袍,怀抱着四五个匣子气喘吁吁,回身朝四下吩咐,“不用跟着我,我自个儿去。”说罢,跨出门内,跟着青莲一壁行一壁问,“是明珠病了?”   “正是呢,”青莲引着他往马车上去,进了车内才想起此病不雅,倒不好意思说出来,只随口打着哈哈,“天凉了,身子骨不经事儿,大夜里的惊了三少爷,真是不好意思。”   马车疾行,略显颠簸,险些将宋知远的一颗心也颠了出来。他原是秉灯夜读,猛然听见明珠的消息,喜得撒书拔腿急吼吼地就赶出来。原本又是担忧又是欢欣,眼下听见青莲含糊其词,想来没什么大碍,心内骤然剩难得的喜悦彭波了整个胸膛。   明月西沉,照进画堂绣阁,宋知远紧随其后,一路打听了明珠近况,半步不落地跟着青莲踅入房中。才将一捧东西放下,就听见脂粉浓香的珠帘内隐约传来一声低吟。他手急,二女还不及拦着,已见他撩了帘子入内。   眼前是一副旖旎香靡的画卷,半隐半明的帐中,可见一俱妖娆扭动的身体,盈袖半遮的白皙手臂蹭在胸前,更可见得衣襟斜开,隐约露出一条起伏的诱人弧线。   这是他一生至此所见过最动人的场面,几如见证一朵花苞,绽出极为妍丽盛状的姿态。而她低音婉转、起伏连绵的嗓音,使他如闻天籁。   这一刹,他脑中轰隆一声炸开,喧腾起周身的血脉。他终于懂得,为何西施能灭吴、妲己覆朝歌,大概是因为一个男人沸腾的血液是起源于一个女子的身体,他们生于此,也将回归于此。   于宋知远来说,这是久久的震撼,而对于青莲沁心二人,不过是须臾片刻,这片刻里,她们二人已经赶至帘内,一人推一人拽将他拉了出来。青莲更是直将他推入屋外的廊下,“三少爷,你回去吧,明珠没什么大碍,吃了药明天就能好的。多谢你跑这一趟,你快回去吧,啊?”   “可不是,”沁心于男女之情上,比青莲勘破得多,瞧见他的神色,眼睛往他身下正中的衣摆上瞥一瞬,便了然于心,“宋小公子,你做弟弟的,已经是尽情尽义了,到底男女有别,你快回家去,她好了,我们再给你送信儿去。”   两只筒形灯下,宋知远回神过来,收回眼看她二人笑一笑,“我这会子回去,必定要撞见父亲去上朝,被他老人家瞧见,又要挨训,索性等天亮了,我送明珠回去,顺道认认门儿,下回有事儿,我也好晓得你们住在哪里。”   观他一身月中风华、态度从容,青莲骤然想起要正好借他说个谎,打发那张家大娘。于是扭头问沁心,“不知姑娘这里可有空房?好暂留我们三少爷歇息一晚。”   夜,终于风歇喧止,沁心就将宋知远安顿在一间空房内。金釭凝夜光,高柳拔碎影,宋知远就在槛窗下靠一张软垫折背椅倚着,分明有床,却不去入睡,总觉那张床,沾了万千污垢,会玷污了他一身月白锦袍。   他靠在无拓无纹的椅上,罩在暗夜不明内,轻阖着眼,脑中却清晰浮见方才所见那副旖情旎欲的画卷。漆黑眼前,无一不是她的脸、手、足、臂,以及掩在裙中两条纤长的腿,不用见,他就知道它们是肤如凝脂,纤如柳絮,半遮住一阙隐秘而甘甜的溪谷。   渐渐地,月如粉霜、风若纱裙,他将自己的手下延,在一段想象的香欲馥情中,感觉她的低吟萦纡在耳边,似乎就坐在他的腿上,与他极尽缠绵地磨缠。   如梦幻泡影的一夜褪尽,天潸潸落雨,几如一匹凉纱,裹紧心甸。明珠醒在晨起的浓雾中,只觉自己于长河中跋涉过来,周身乏力。   她撑肘起来撩开帐,即见青莲端一碗药来,递到嘴边,“看你还这样不留心,谁给的东西都敢吃!快,将药喝了,缓一缓,咱们一会儿回家去,把床给人沁心姑娘让出来,让人家歇一会儿。”   明珠想说话儿,才发现自个儿一副嗓子干痒难鸣,便先接了药,露在碗口外两只滴溜溜的眼睛,直将青莲望住。青莲便一五一十地将话儿给她说明。   她这才恍惚回忆起几片模糊片段,又惊又怕、又愧又羞,“我好像记得一些,是缎烟拽我过去的。姐姐,不知她们那边儿怎么样了?”   动静儿将贵妃榻上合衣而倒的沁心吵醒,她拖着半片裙游弋入脸,“还能怎么样?在我们这种地方,这种事儿谁说得清楚?还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往肚里咽罢了,横竖吃亏的又不是雪影自个儿,况且是她亏心,你当她还要闹出来替缎烟讨说法不成?”   三人对目,青莲气涌难平,“她心眼儿如此坏,倒无事无息的将这事儿压过去不成?横竖吃亏的又不是她,她自然不痛不痒的,谁知道她后面又生什么坏主意来对付明珠!”   沁心挨着床沿坐下,拂一拂明珠脸腮上被汗渍粘着的几缕发丝,情状无奈,“她是妈妈花银子买来的,自然想着让她做生意赚钱,眼看她下月就要点大蜡烛了,自然是要护着她的。”   沉默一晌,明珠眼内一铮,看一看二人,压下一副哑涩的嗓子,“我屡次不与她计较,她反而要想这种腌臜法子害我,就是佛祖在天上也看不过眼去。姐姐,我告诉你,她点不成大蜡烛的,她早就不是完璧之身了。”   骤一提,青莲才猛地想起在金源寺遭劫时所见之事儿,便拉了沁心过来,附耳说与她听。沁心听完,舒眉一笑,一双春水含情的眼转上一转,“我倒有个法子,要给雪影点大蜡烛那户客人我认得,最是认死理的一个人,我只让人将这话儿散播出去,那户客人听见,十有八九是要来退定钱的,其他客人晓得了,自然也不吃这亏,雪影自然就砸在手里了。我妈妈最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主,一生气,保不准就要把雪影脱手出去,凭她脱到哪里去呢,只不在这里碍眼就成了。”   二人均点头认可,各自发笑。欻听得“笃笃”两声,有人敲门,沁心捉裙踅出去开门,见得是人如良玉的宋知远在门外,背靠着廊外的一片凉雨,含笑却如春风,“打扰姑娘,不知明珠醒了没有?”   沁心侧身让过,他便直踅入屋内,撩开水晶帘,眼见明珠脸上汗渍淋漓靠在叠枕之上,隽颜如一片袅绕烟波,骤然又勾得他下腹些微灼热。   他目无交睫地将明珠眱住,瞧得明珠直想起昨夜之事,羞涩难当,嗫声嗫气地道谢,“三少爷,难为你大夜里的跑这一趟,还在这里住了一夜,改明儿,我一定好好谢你!”   原是推脱谦词,宋知远哪里不晓得,偏得寸进尺地跨前一步,“若要谢我,我现在送你们回去,你烧个饭给我吃,就当是谢我了,好吧?”   “啊?啊、家里好像没菜……。”   “不妨事,吃个粥也成。”   “……好像米也没有。”   “那我喝盏茶也成。”   在二人身上荡目一圈儿,青莲自有打算,含笑嗔明珠一眼,“一会儿我去买点好了,哪里就难倒人了?三少爷跟着奔波这一夜,不好连饭都不让吃的。沁心姑娘,麻烦你这一夜,也怪不好意思的,还要再借你家马车一用,等会子下去,就让我们小少爷将银子一起结了帐好了。”   86. 喜讯 一面危一面喜   霪雨靡靡开始下得酣畅淋漓, 啪嗒啪嗒坠在石桌院墙与残破的青瓦上,又由瓦上凝聚起一点一滴坠入木盆中,打断了一份漫长的尴尬。   残旧的四壁内, 青莲烹上一盏热茶搁在宋知远面前, “委屈三少爷了, 我们这里太简陋了些,三少爷哪里来过这样儿的地方?且将就坐一会儿吧。”   未及他开口, 明珠便笑盈盈地接了话儿,“可不是嘛,等雨小一些, 三少爷还是快回家去吧, 家里什么不好?我们这里四下漏风, 这样冷,你可熬不住。”   两片筚门可怜兮兮地挂在框内,外面是一场倾盆大雨,果然下得人身上亦寒噤噤的。宋知远将四面环顾一圈儿,又落眼于明珠身上, 只觉着湿润润的空气亦被她的笑脸融化, 斑驳的墙、漏雨的顶比他所住的那些雕梁锦帐要温暖得多。   他笑一笑,端起一只土窑盏呷一口茶, “不如我让人去另寻个住处?这里虽然好, 到底不够遮风避雨。”   潇潇雨落, 洗艳杏秋林, 猛地门外响起急躁的敲门声, 将明珠拒绝的话儿堵在嘴里。二女一对眼,便猜出来人是谁,青莲了然一笑, 由门边撑开一把晕牡丹的油纸伞,款出院外。   门一拉开,可不就是瘦面瞠目的张长生,他撑伞进来,一面问,“怎么你们昨儿一夜未归?!我来瞧了几回,都不见院儿里有动静,我就晓得,到了那么个地方,还能干干净净的出来不成!”   一错身,就见正屋矮案上对坐着明珠与一名锦衣华服的少年,更气得脸煞白!紧跨步过去,指了宋知远横眉对向明珠,“这是你堂子里的客人吧?哼,你还真有本事,卖皮肉都卖到家里来了?!”   他说话极为难听,又颇有些莫名其妙,宋知远听不大明白,但观他神色亦知不是什么好事儿。便先拔座来以礼相待,“这位兄台,你上门为客,怎么却如此失礼?”   一开口,便引得张长生怒目睐过,眼白红作一片。明珠瞧他总觉着易爆易怒,青莲瞧他却总觉着他脑子不大正常,故而一心想叫他死心,于是收伞跨门,冷眼一笑,“张二哥,三少爷是我们家的客人,你怎么说话儿这样难听?人家是名正言顺登门,你忘了?我头先与你娘说过的那事儿,这就是那位公子。”   “名正言顺”四字,更激得张长生怒发冲冠,狠瞪一眼明珠,明珠只作不言,再瞪向宋知远。   宋知远亦不甘示弱地将他望住,被他眼内的怒火亦点燃了自个儿心中的怒火。言之到底,他是国公府的三公子,不论在府里如何,在外头,亦是人人要敬得三分之人。如今被一个平头百姓这样威慑,如何不动怒?   剑拔弩张中,张长生脑中骤然想起他娘的话,便暂且按捺住,拔步而去。这一闹,闹得雨声渐收,青莲知道宋知远一头雾水,蹲身秉明,“三少爷不晓得,这是我们房东大娘的儿子,不知道发的什么梦,只把明珠当成他的未婚妻一般,处处紧盯着。正巧今儿少爷来,便借您打发了他去,三少爷别介意。”   稍稍思忖,宋知远疑惑得解,踱步望向半开的院门,想起张长生贪婪的眼与一身棉布袍,眼中汀蕙半凋,如视蝼蚁。   江天欲晚,他怀揣心事打道回府,伞边湿哒哒地滴着水,一滴滴渐渐将浸凉了他的一颗温热的心。他一步一行,脑中一闪一念,明珠正如一颗宝珠,不断地被人窥觎,前有大哥宋知濯,后又来了这些阿猫阿狗,大哥便罢了,这些人算得什么东西?   目断四天垂的黄昏里,宋知远在书案前来回踱步,引得婉儿一双眼跟着他来来回回,好半天,才听见他吩咐,“去把浴风给我叫来。”   没一会儿,果然见小厮浴风进得房内,二人嘀咕一阵,又见浴风脸色凝重地退出。婉儿再进去时,宋知远已经坐在书案后头一张浮雕翠竹的折背椅上。   她肉嘟嘟的手捧上一盏茶,撅着嘴老大不高兴,“少爷昨儿一夜没回来,一回来就绷着个脸,难道是明珠姐姐不大好?”   他由书里抬眉,片刻后缓出抹淡笑,“我哪里绷着脸了?你净是胡猜!明珠很好,不过是有些凉着了,我告诉你,她的消息你别同一个人讲,可晓得?”   那张苹果脸上半疑半惑,一个樱桃口喁喁囔囔,“我晓得了,再说这府里头,谁来打听她的动静啊?要问麽也是大少爷从延州回来才会问的。”   铃铎一声,将宋知远的心弦绷起,脸上少年的天真随眼内的光逐渐暗淡下去,泛起一丝苦笑,“行了,别在这里站着了,开了年春天我就要去科考了,眼下得刻苦读书,你没事儿不要进来打扰我好吧?”   婉儿正拈着火折子点灯,闻言叉了腰,在裙中狠跺一脚,振得身上的肉颠簸跌宕,“哦,你嫌我打扰你啦?哼,我出去就是,让你眼不见心不烦好了!”   她果然旋了一张宽大的裙踅出屋内,在昏暗的天色里,宋知远的笑淡下来,凝视着她雄壮的一阙背影。窗栊外轻霭浮空,江枫渐老,而他单弱的一副少年身躯,仿佛在被忽视、被遗忘的角落中渐渐长大了,已长成一个男人该有的健朗。   一轮玉镜上花梢,渐照亮湿润的夜,残烬灯影下,明珠收了木鱼经书,搁在床的里侧,才偶然忆起,一连这两日,除了在媚药的迷幻下,她几乎没有想起过宋知濯。他就像这轮惨淡的秋,一天天地由她脑中、日子中退去。   她庆幸地笑一笑,拉扯好被子,满足而失落地阖上眼,正要进入黑甜梦乡,却听得院外似乎有些轻微的响动,立时将眼警惕地睁开,侧耳捕捉令她不安的蛛丝马迹。   那声音由远至近,在寂静的长巷中渺茫微小,淅索鬼祟仿佛是有人在说话儿。明珠醒了神儿,掀了被子起身,未点灯,悄么摸出门外,往正屋里去,就着月光摸到青莲床边儿,轻轻将她拍醒,又慌着一指在唇边按住,再往外头指一指。   默契在两人的神色中显露,旋即二人各由门后摸了根木棍,垫着脚尖摸到院墙下头,把着棍子的手均是颤颤微微,两个心俱提到了嗓子眼儿。   轻纱一样的月光内,明珠贴墙去听,还真就听见有人说话儿。有一低低的女声像是在嘱咐谁,“你搭了□□□□进去,可晓得明珠那丫头住的哪个屋啊?”   明珠心内一惊,分明是张大娘的声儿,果不其然,后头是她儿子张长生粗砂一样翻滚的嗓音,“她住东厢,娘放心,我晓得,一会儿我翻进去,就只往她屋里去。”   “嗳,这就对了,你只将事儿一办,明儿天一亮,娘就来给你说亲,随她哭也罢闹也好,终归是咱们家的人了,况且女娃子家,遇见这种事儿,还能去报官不成?”   一番话在夜里似一场刺骨的风,刮得明珠胆战心寒。却由下至上地吹起张长生一股强烈的□□,他一张脸已是红潮不褪,咧开一副白牙冲张大娘叮咛,“娘,你把□□扶好了,别让我摔了啊。”   张大娘依言,抖开袖去把住楼梯,那张长生撩起前头一片衣摆别在一条棉布条腰带上,正要登梯。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猛地不知由哪里窜出来七八个麻布遮面之人,将他母子二人捂了嘴就拖出长巷外,至于拐去哪里,倒不得而知。   那厢明珠与青莲还把着棍子紧张地盯着墙头,只等人下来便猛敲闷棍,欻听得一阵履舄错杂的脚步声,一颗心险些吓得从嗓子眼里吐出来。谁料那阵动静不肖半刻就消失无踪,墙头上隐约只见木□□的两根支棍儿,却久不见有人翻下来。   提着心筛着身再等了片刻,明珠朝青莲使一个眼色,作势就猫着腰要去开院门儿查看。被青莲一把攥住,连朝她摆手,她安抚着一笑,往她手上轻拍两下,轻而长的吱呀一声后,她松鬓散缕的头伸出去,只见长巷中早已空不见一人,只一把木梯还搭在院墙上。   二人满头雾水对视一眼,皆不知细情,青莲脸色一沉,掣两下她的袖口,抑着声儿,“快把院门闩上,咱们进屋去。”   正要行动,明珠脑子里铮一下,拉住青莲摇摇头,自个儿一头扎出去,搬了那□□就往巷口跑,没一会儿又两手空空跑回来。   闩上门,一行往青莲屋里去,点了半截残烛,两人一道缩在床上。明珠的腿叠在裙内,就着残损的光,与青莲说来,“姐姐,这事儿有些蹊跷,你方才听见那阵脚步声没有?好像是有几个别的人来将这对母子掳走了一样。想想他们家,虽然不至于贫苦,却不过是个平头老百姓,不至于叫一堆强盗劫了去吧?横竖不是咱们做的,那□□若还靠在咱们墙头,少不得明儿事发,会查到咱们头上来,索性我将□□给他扛回去!”   “可若不是强盗,会是谁呢?”青莲将眼由她脸上挪开,细思一瞬,握住她的手,“会不会是三少爷?今儿白天在这里,那张长生把他得罪了,他心里有气,便叫人来寻仇。”   暗淡的一圈儿光晕半笼着明珠狐疑的脸色,眼神纠结与一处,“我到底也不晓得,可我想,他们宋家的男儿,倒没一个是简单的。以后他若再来,咱们想法子将他赶走吧。”   两人心惊胆颤地合衣倒下,木棍就紧贴在床边,半烛未灭,直烧入另一片光天。   光天下,秋阳满撒的庭轩里,池鱼唼喋、枝鸟雀闹,嘻嘻静默的欢喜。静怡的一片支摘牗下,拖着一位美人。眉若远山、目如绿波,怡宁恬静的脸上泛着点点相思的红霞。   远处玉翡走来,手托一只鸳鸯锦绣的软绢,递到她眼前,“我说我的宝小姐,你怎么还没个长进?你瞧,这下头的水纹,怎么绣得乱七八糟的,你瞧池子里的水纹也是这样来着?”   一声惊得人初醒,垂眸望一望那绣帕,拈起来前后翻翻,“我瞧着蛮好的呀。哎呀玉翡,你做什么老要我做这些,我本来就不大在行绣活儿嘛,你天天盯着我,不是要我品相插花、就是要我飞针走线的,我喜欢看书嘛!”   玉翡对榻坐下,瞧她软鬓堕珥,两颗晶莹剔透的粉水晶在她腮边一摇一晃,两只绿眸真是春池烟波,能将人的心都融了去。   她到底无可奈何,只得嗔她一眼,横了心,“读书写字自然是好,你是王妃娘娘的亲侄女儿,自然是要满腹诗书气度。可女儿家,不单单是要念好书,本分的事儿也不能丢了呀。你瞧瞧,这绣活以后到夫家,叫人家瞧了,岂不是要笑话儿咱们老爷与王妃娘娘教女无方?”   对案,童釉瞳提眉挂眼,两片唇艳若现前的樱桃拧出的汁,一种少女独有的鲜甜在她身上明晃晃地萦绕着。她叠在裙内的双腿挪动一下,将一把楚腰迎风挺起,几如风中骄傲珠垂的一捧豆蔻花,“我是一品大员的女儿,又是王妃娘娘的亲侄女儿,谁敢挑我的刺儿啊?就是你寻着借口压我学东西。”   “人家就算明着不说,背地里也要笑话儿你的呀。”玉翡交睫下目,颇有些感恼心伤,“我是嫁过人的,男人这回事儿啊,我可比你明白多了。凭你天仙一样的人物,还不就是三朝五夕的就抛在脑后了。你再不警醒些,以后嫁到谁家去,别说你是娘娘的侄女儿,你就是公主,夫君要纳妾,你管得着?到时候娶两三房姨娘进来,个个儿都是水葱的身段、织女的手艺,你可还站得住脚啊?”   晓得她婚姻不顺,嫁了个丈夫成日花天酒地,后又失足掉到河里淹死了,留她一人在这里,恨也不是怨也不是,只一腔余情不知安放,眼下又触景生情起来,童釉瞳便乖顺地垂下脑袋,不敢再驳。接过那张帕子,嘴里嘀嘀咕咕,“我再学着做就是了,这个你瞧着不好,别人一定不嫌。”   闻听此节,玉翡正待发问,却听见门外侍女传话儿,“娘娘来了。”她只好敛神起身,恭顺候着门外,眼见一宝翠锦光的苗条贵妇跟着几名侍女,由花间行来,含笑一问,“瞳儿可在里头啊?今儿她胃口好不好,可多吃些?”   未及回话,里头一抹惊鸿蹁跹飞出,挽住王妃段氏之手,偎在身边莺心啭簧,“我吃过了,姨妈。姨妈,怎么今天都午后了,你才来看我?”   一只佩了红宝石戒指的纤长手指往她鼻头上点点,“这么蹦蹦跳跳的,不累啊?我今儿陪你姨父与你合营哥哥同宋家大公子一齐用的午饭,耽搁了一会儿,你在屋里可乖?”    恰时,玉翡烹茶奉上,退到童釉瞳身边立着,眉目巧笑地望上,“娘娘还不知她?哪里肯听话一日呢?叫她绣个帕子也绣不好,一会儿到院里摘花儿,一会去扑蝴蝶的。”   臂上一副捣练图,艳丽的颜色将画轴底下的段氏衬得清丽慈目,她呷一口茶,半嗔半怪地斜一眼童釉瞳,“十六的姑娘了,还这样贪玩儿?以后真到了夫家,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人家真要说我养大的姑娘没个规矩。”   玉翡讨巧地接过话儿去,“正是娘娘这话儿呢,我方才还同她讲过。她却说没人敢笑话她呢。”   段氏捏了绣帕蘸蘸唇角,招她过来并座,握了她的手拍一拍,“人家要笑话儿你,在心里笑笑好了,难道还要说给你听?况且,满京中,谁家的小姐不是千金之躯?嫁了人,你瞧都还跟家里似的那样傻玩儿?你快规矩些吧,你父亲之前写信过来,说正给你寻摸亲事呢。”   怀中一双眼闪着卷翘的睫毛将她眱出,娇嫩的声音软如三春阳,“寻摸什么亲事呀?我才十六呢,不着急嫁人,姨妈快劝劝父亲,好让我再陪您几年嘛!”   “十六还小啊?”段氏搂着她轻拍,舐犊情深的情态,“你父亲是为你好啊,我做什么劝他?我倒是同你父亲一个意思。今儿我也见了,人才是顶好的人才,满京城里都难得挑出这么一个来,只是说起来不大好听些。嘶……,但我瞧啊,也没什么,他前头虽有个妻子,也不过是病了时打卦算来冲喜的,一个平民丫头,做不得数,又还没有孩子,比那些虽未娶妻身边儿就一对通房、妾室的强多了!况且,眼前他已是朝中新贵,将来又要立下大功,届时在朝廷,哪个年轻的官儿都不及他,你嫁给他,不委屈,我和王爷瞧着都好!”   一番话儿说得童釉瞳云雾渐开,腮红桃粉的模样,故意由段氏怀中挣出来,别过了腰,“姨妈说的是谁啊?我听了半天都没听明白,若他这样好,让别人嫁给他好了,我麽,还在这里陪着姨妈!”   段氏够眼,瞧见绯红的半张脸,了然于胸,“难怪你这样子了,方才在席上,我试探问了一下,没想到你们俩已经先见过面了,你合营哥哥不说啊,我还不晓得呢。”   那张脸更是酒醺春酲,眉目含情地笑开,又扑在段氏肩头,“姨妈,那他也晓得了?”   “他还不晓得,”段氏轻轻摇头,鬓上一支金凤钗比翼而飞,“我和你姨父说了,你姨父的意思是眼下他们有公务要办,且等公务办成了,再同他说,到时候咱们双喜临门,岂不是好?故而连你合营哥哥也瞒着呢,我瞧啊,不过是明年春天的事儿。”   满室春情弋荡,各侍婢的脸上均可见喜颜,童釉瞳更甚,脑中已一头扎入了不远的春天,只等秋去冬来,再熬过一季。   她笑着、倏而又由春梦迤景中警醒,半疑半惑地睇住段氏,“姨妈,你方才怎么说他娶过妻呢?”   宝榻上,两人挤逼着,段氏搂过她的肩,一摇一晃,“你现在想起来问了?你一向在寿州,甚少回京,不晓得这事儿也不奇怪。他头几年从马上摔下来,摔坏了筋骨,太医们都说不能见好了,国公爷没法子,就叫人在庙里求了一卦,就给他娶回个野丫头冲喜,谁知后来果然好了,好了麽,两个人就和离了,大约是放那丫头回家去了。”   肩头倏然一松,是童釉瞳瞠目而起,“那他岂不是忘恩负义?人家嫁给他,将他的病冲好,他家一扭头,竟然把人家休了?”   “胡说,这种事儿哪里是忘恩负义呢?你小姑娘家不懂,两个人本就不配了,不过是因了八字相合才抬进来的,人好了,难道还要叫一个野丫头霸占着国公府官爵夫人的名位?不过是补贴她家一些银钱,依旧给抬回去的,凭哪户官爵人家冲喜事,都是这样儿办的。他若真是忘恩负义之人,你父亲还要给你寻这门亲事?甭说他,就是我跟你姨父也不答应!”   渐渐,童釉瞳心头的疑虑消散,一双绿瞳再笼春水,含情脉脉地望向门外,百花含笑云烟中。   晚霞相叠的府门上,宋知濯与赵合营才从军中部署回来,一路且行且谈,于黄昏里作别,赵合营屡屡相邀,“你难得到一次江南,此次回京,纵然你以后云天万里赴征戎,也不过是往边关塞外去,还不趁此机会,同我去见识见识江南风情?”   自然,宋知濯亦是屡屡相辞,“你自个儿去乐吧,我还要回去想一想京城内的部署若被景王改缮,我等该如何应对。”   相请不过,赵合营由门下自折而去,宋知濯则一路蜿行,各回自己的下处。   才进得院门儿,即见羞花丛中,草色烟光残照里,站着娇若二乔的童釉瞳,四目一对,宋知濯暗道不妙。   果然,童釉瞳下一瞬便牵裙过来,云波含笑,相捧上手中一条月白的绣绢儿,“知濯哥哥,这个给你,我亲手绣的。”红了半片腮,垂眸盯着自个儿的手,颇有些忸怩羞赧,“就、就当是谢你小时候替我解围吧。”少顷,她抬眉而起,嘟起唇,硬撑出往日的骄傲,“虽然这谢来得迟一些,可也怨不得我嘛,我一直不在京城,想谢也没有机会啊,如今在这里遇见了,我急着就补给你了。”   晚风露凝间,宋知濯一身玄色如意纹直袍,腰间束一条黑色嵌白玉的腰带,如暮色沉沉。他的眼由那张叠好的绣帕上挪开,淡笑应酬,“小姐太客气了,这种小事儿我都没放在心上,你又何必记住呢?”   87. 离间 宋知远长大了   萧条的黄昏, 锁尽满庭花雨,面前是嫩脸修蛾、淡匀轻扫,美得令人乍眼迷醉。   可宋知濯见过另一种美, 那是恍如汀州宿雁破烟飞, 溪桥残月和霜白①, 在寒蝉冰冻的风雪夜骤入春堂暖室的美。以至于从前、或是从此,他见得再多的美人儿, 都只是眼的伫立,再无心的悸动。   见他有礼客谦,错身踅往屋内, 童釉瞳乍然觉心里堵了一口气, 将吐不吐的, 憋得她失了体统,紧跟在后头,“嗳、知濯哥哥,你倒是瞧一瞧嘛,人家的谢礼呀, 亲手绣的!我猜你又不缺什么金器珠宝, 又不是那等势力之人,才亲手绣了一条帕子给你, 难不成我猜错了?你是瞧不上我的帕子?”   门槛内, 宋知濯遏然旋身, 吓得她一阵心悸, 趔趄一瞬, 稳了身子。一抬眉,就瞧见他宽广如天地的一副胸膛,罩住她所能见的天地, 可不是,这就是她往后的天地了。   思及此,脸上渐烫,一双异瞳时而抬时而垂,羞答答地再度捧上自己的帕子,“你先瞧瞧嘛,虽然我不大会做绣活儿,可也是用了心的,就是两道水纹绣得大不好,别的倒还是蛮好的!”   “你也不大会女红?”   倏而,他的声音由头顶上传来,像水滴坠在湖心,叮咚一声,低沉而清脆。可是这“也”字也太莫名其妙了些,听着语气含了一丝笑意,又不大像是笑话儿自己。使她摸不着头脑,扬起小脸,娇艳天真地将他凝住,“我是不大会,但是我在学,只是还要多练练手罢了。我想麽,这东西是讲究个熟能生巧嘛,我多绣一绣,总能成的。”   莫名的,宋知濯想起明珠,嘴角噙笑,将一只大手由身后递出,“给我瞧瞧吧。”   她俏丽夺目地笑起来,连庭轩的花儿也骤失颜色。将帕子递给他,见他踅进去,她便也提了裙跟进去,在背后小心踞蹐追问:“知濯哥哥,你说‘也’是什么意思啊?未必你还认识别的不会做女红的姑娘?”   抬眉时,宋知濯已经坐到书案上,盯着帕子上两只蠢鸳鸯发笑,“是我家中夫人,她也不会做,成天捧着绣绷、捏着针线戳来戳去,一条绢子戳个千疮百孔,也瞧不出绣的是个什么。”接着,他将帕子搁在一边,脸上笑意收敛半点,瞧一瞧她,“不会做就不会做吧,这玩儿大概也看天赋,也别跟自个儿较劲了。”   黄昏渐凉的天色里,他笑得眷念怡然,却像一根针扎了一下童釉瞳的眼。   她挪到书案前,撑着两只软臂在书案边缘,两片嘴唇浅浅噞喁,颇有些不满的娇态,“我听姨妈说起过,你那位夫人是替你冲喜才娶进来的,可你们已经和离了呀,怎么还叫她‘夫人夫人’的?”   “你还是小丫头,不懂里头的利害关系,”他的笑容渐冷下来,又变作一副若即若离的酬客之笑,一手扯着腕上束袖的绸带,再未抬眼,“一日夫妻,终身难改,等你以后嫁人了,就晓得了。”   对岸,童釉瞳听见“夫妻”“嫁人”等字眼,立时想起王妃段氏先前所说的一番话,早红了一张脸不敢瞧他。可听完他的全词,细细思来,心里只觉化了颗青梅在里头,有些泛酸。   依她所想,大概这便是人们常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既作了一场夫妻,终归是有些牵绊在里头的。也无碍,以后她要做他的妻,长长久久,一生一世,不知修得多少“恩”在里头呢,恐怕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是尝不尽的。   如是想,她又笑了,抬眉起来,却恍见得他滑在臂弯的玄色氅袖里露出一截经脉立现的手臂,上头伏着一个排浅浅的牙印。她心生好奇,一种敏锐的直觉驱使她问询,“知濯哥哥,怎么你们上阵杀敌,敌人还要动嘴咬的啊?不然你手臂上怎么有个牙印呢?”   恰时,几个丫鬟进来点燃了满室的烛火,与一片日薄崦嵫的半暗光交融在一起,照得金粉四溢。他像是不在意她问,将手臂翻转一下,递到书案的灯花下,温柔地笑笑,“这个?呵…,不是敌人咬的,是冤家。”   他望着她陷入更深的温柔里头,温柔得甚至有些故意了,“这是我夫人咬的,那年不记得是做什么是惹她生气了,她发了狠,就在这里咬了一口。我这位夫人原是乡野姑娘,倒不像你们这些闺秀小姐这样娴雅规矩,生起气来,连我也要怕了她几分。”   童釉瞳只觉一颗心分作了两半,一半醉倒在他这样的温柔里,另一半,浸在这同样的一片温柔里,酸涩难言。   这是一种陌生而迷人的不愉快之感,从前所见过她的男子,咸数倾倒,鲜有不为她沉醉的。可眼下这种隐隐的疏离更勾得她一片心悬在半空,她似有不快要吐,又有与身俱来的骄傲使她口中的话儿难以出口,最终端正了旋裙转身,丢下一句,“我回去了,不叨扰你想念‘前夫人’!”   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②,宋知濯目送她迤然而去,忽觉归心似箭,恨不明日就荡平了京师,将明珠重新找回来。下一瞬,他脸上笑意渐散,捡了重新绘出的部署图认真探查,瞧其中所有能转圜、能颠覆的布局,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更好的,景王必不会换掉他所呈去的兵力布阵。   光影在他蹙额颦思的脸上,一寸一寸的明亮起来,燃起另一片纸醉金迷的天地。   长灯不灭的明雅坊,群花渐开,绽出各色不一的樱红柳翠。清念的命运,却在这几日中逐渐走向衰翠败红。   说起来,明珠在家休养那两日,事件在沁心的主导下开始暗自发酵。“雪影并非完璧”的风言风语起先是由倌人传客人,客人传倌人,你来我往,很快便在京城最繁华的这条烟花巷散播开来,后又演变成“虞三娘善用假洁女欺诈客人”。   那虞三娘听见后,气得直拍榻案,将满头的珠翠振得摇摇欲坠,“我放他娘的屁!我虞三娘做生意,什么时候不是光明磊落的?!是哪起子烂/□□/嘴/在背后嚼的舌根儿?出去打听打听,我虞三娘待客人,哪一回不是心诚意恳?该是完璧就是完璧,我绝不说半个字儿的慌!”   对榻上就做着沁心,罩一件松绿狮纹长褙子,簪一朵红花叫缀的兼六香黄在髻顶,整个人葳蕤地倚靠在榻案上。睐目瞧一瞧虞三娘,心内发笑,面上体贴,“妈妈不要生气,这会子气倒是没用,还不如想想眼下怎么办才好。如今外头传了这些话儿,以后妈妈的女儿再点大蜡烛,哪个客人还敢来呀?”   “就是这样说呀!”虞三娘抖着一张帕子,掌心拍着掌背,啪啪几声,满室焦躁,“这样的名声传出去,以后哪户大客还敢信我啊?我简直要愁死在这里了!乖女儿,我叫你来,就是要你替妈妈想个法子,要怎么挽回这名声的好?清念不过是一个丫头,点大蜡烛的钱也有限,可往后我再买人,客人不信,难不成也要跟着砸在手里不成?”   沁心倒拂发鬓,佯作思索片刻,将眼一睁,伏案过去,“我瞧人家不说别个,单说清念,倒未必是没影的事儿。我同明珠说起话来,仿佛是听说她与清念原在一个庙里修行,那清念在庙里时仿佛就失了身,是妈妈被那方丈骗了。到如今,我看不如妈妈将她卖了,多少填补一些亏空,客人见妈妈如此决断,也晓得妈妈是宁可自个儿吃点亏,也不愿坑蒙客人,往后自然还能正常做买卖的。”   抬眉瞧去,虞三娘颇有些踞蹐为难,“可是清念这丫头生意还算好,再做个几年,多少能赚些的。”   “妈妈、我的妈妈,您是最会做生意的,怎么今儿反倒不会打算了?何必看中这点儿蝇头小利?您想想,就放她在这里,哪户客人肯来做呀?就算来麽也要笑话儿妈妈聪明一世,反倒被个老尼姑诓骗了去。不如将她卖了,让客人瞧瞧妈妈生意场上的魄力,就这一条街的老鸨子,谁还敢小瞧了妈妈去?况且卖到窑子里,那些人见她既年轻皮相又好,还不是随便妈妈开价?”   虞三娘听她所言有理,左思右想,到底将手一拍,拍了个决断出来。   第二天下午,真就找了个开窑子的老鸨来划价。彼时清念再度被人拉到堂中,接受人用看猪、牛、马、羊一样,总之不是看人的目光将她上下审视。   老鸨子围着她相看一圈儿,摸腿捏臀、颠胸环腰,又与虞三娘交酢半日,最终定下一千两银子,付下定金,明日来接人。   当夜,明珠回来照常上工,在喧嚣的歌曲笙簧之声里,与清念在廊下相遇。中间所隔一根圆柱,似乎一左一右,将二人切割成两个人间。   在她脸上,明珠看见了大厦倾颓后绝望到麻木的神色,骤然像有一只鱼锤,笃笃敲打着她的心。   对一个女人来说,清念往后将要面对的生活,恐怕是最毫无尊严体面、痛不欲生的一种日子。而念及这是自己一手促成的,她心内倏而愧疚,浅浅淡淡,又好像无悔,只垂下睫毛,等待清念的批判。   缄默半瞬后,清念鼻稍轻动,哼出一个笑来,像是在笑明珠,又像是笑她自己,“明珠,”她喊她,清冽而凌厉,“我从前说山不转水转,没想到,如今又转回我身上来了。我明儿要到那阴司地狱一样的地界去了,倒想起些话儿要同你讲。”她斜挑起眼角,卷翘的睫畔挂着恚怨几深,“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甚至憎恨你吗?不,不单是我,庙里的姑子都讨厌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闻听此言,明珠抬眉而起,双手抱紧一个盛满酒的八面篆纹铜壶,直愣愣地将她凝住。   随后她笑一笑,愤懑的眼中带着大势已去的绝望,“小时候,你跟你师父投到我们庙里去时,你师父总是打你骂你,我们都瞧在眼里。其实我们也何尝不是那样儿呢?分明大家都苦,可你不哭、也不抱怨、真像是修行千年的一尊菩萨,大家想,凭什么都过得这样艰难,你却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倒显得我们处处更加不体面。于是大家都厌你、甚至恨你,想法设法要见一见你跟我们一样哭一哭,怨一怨!”   都说爱无缘由,看来恨也如此,明珠倒是千万想不到,她们厌自己,是因为这些虚摸不透的原因。她抱紧了酒壶,酽酽注视清念一笑,“师姐,要是哭或者怨有用的话,我也愿意跟你们一样,可我打小就晓得,这样儿不过是白费功夫,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想想怎么将眼前的日子过好。”   言讫,她抱着酒壶旋裙而去,裙角的风,几如人世浮沉的风浪,一层层将她直送往跌宕不定的前方。可她笑一笑,并没有感觉害怕,她相信,不论何种苦难,都会像她忘记父母、忘记宋知濯、忘记每一段身不由己的心痛一样,随日落崦嵫,坠入不复往来的昨天,她要做的——是去面对下一个明天。   今宵明朝,一切俱有始有终,唯独张家母子的消息,正随秋去,渐渐销声匿迹。   这日,浴风前来交差,站在朔风无定的槛窗下,眼随着宋知远繁复往来的步子游弋,凝住他斜襟上一层水貂毛,款款而谈,“少爷放心,事情办得干净利索得很,那几个兄弟都是长期跑码头的人,将那对母子藏在货运船上,不知丢到哪处运河去了,这会子,估摸着都被鱼虾啃完了!”   脚步顿止,扭过来宋知远满意带笑的眼,还带着少年清明的嗓音回荡满室,“办得好!明儿我赏你,你这会子先出去,叫婉儿进来替我更衣。”   片刻,婉儿踅门而入,挂着脸,总不大高兴,“不是说要刻苦读书应对科考,这会子大下午的,换了衣裳又要去哪里啊?”   虽有不满,到底还是由柜中翻来了一件黛蓝兰叶纹的压毛圆领袍替他换上,脚上一双玄色短靴,身量挺拔,已成一位健壮儿郎。当这副身躯踅入明雅坊时,虞三娘忙乐不可支地迎出来奉承,打听几句后,才晓得他是国公府的三公子,忙又引入轩厅。   按着规矩,明珠不是倌人,不得私自会客,他便点了沁心的局。不时沁心抱琴与明珠一同撩帘入内,望着他,心里倒替宋知濯不痛快起来,哪有哥哥在边关打仗,弟弟想法子会见嫂子的道理?虽说他二人业已和离,可沁心稍想见宋知濯从前说过的话儿,便揣测里头有些蹊跷。   眼下见这个光景,她便使尽浑身解数,又是拨琴唱曲儿,又是斟酒飞觞,引着他少惦记明珠。哪曾想,打一进门儿,他那双眼就只在明珠身上游移,不曾偏得一分,略含腼腆地招呼明珠,“你坐啊明珠,做什么老站着?”   水晶帘被阳光折出斑驳金影扑在墙面,明珠就在墙下,一片豆青水裙嫩如青葱,半挽的髻下,坠一束用粉缎裹缠的头发。望一望沁心,又瞧一瞧他,周到地福身,“这里我坐不得,我是进来伺候姑娘的,要是坐下了,谁来斟酒听吩咐呢?”   他在槛窗下,被踅入的光滤一片参差不齐的毛领边儿到墙上,半副端正的影子紧挨着明珠,瞧得他心内欢喜,脸上更显明朗,“我又不算得是客人,我带着人来的,就在楼下马车上候着,不要你伺候。”   瞧见沁心回眸过来,明珠尴尬一笑,“三少爷,你从前在家时,可从来不到这种地方来的,以后也不要再来了,难不成要学你二哥那个样子,成日家醉生梦死的?”   她的声音像一串风铃,响彻宋知远空幽的心谷,渐渐地,那里开始充盈起来,他只是笑,无语无言。   沁心瞧他情愫沉醉的眼,忙拔身斟酒,言语浅浅地以作提醒,“三少爷,不知宋大人去了这样久,可来了书信呀?”   一声敲了两个魂儿,明珠胸腔内猝然一跳,在从容的一片心扉底下,似乎仍旧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问——他好不好?   两双眼一齐将宋知远凝住,凝得他心慌,他想起那些随军情一齐带回来的寥寥数语,脱口而出,“没有,听我父亲说,我军与辽兵总是相交不下,大概是为战事头疼,大哥暂且还没信回来。”   尔后,两双眼一齐暗淡些许,他眱一眼明珠,那小小失落的眼神将他的心劈做两片,一片在安慰自己她与大哥已经桥归桥路归路,另一片却在警醒着等大哥回来,他们未必不会旧情复燃。   如此想着,他心生警惕,抬眉起来,颇有些为难地将眼神避一避,“其实我今儿来,是有个事儿要同你说。你、你在这种地方,难免为府里招一些风言风语,……父亲的意思,是想叫你别在这里呆着了,若是缺钱,府里会支银子给你使。”   壁下,明珠思及她虽与宋知濯和离,却亦与他家脱不了干系,传出去终究不大好听,故而并未生疑,只是尚且为难,“你说得有道理,可我也不能要你家的钱。……你容我回去想想,到底也要叫我谋个生计不是?”   宋知急于将她藏起来,唯恐宋知濯回来二人碰面,脑中一转,想出个无人得知的地界儿,“我娘后家是做缎匹生意的,在京城有一处染布坊,你可以到那里去,连青莲也一同搬过去住,也省得你们住在那陋巷中惹得一身的麻烦。”   前后思及那张叔还在满世界地寻他媳妇儿与儿子的下落,明珠也忧心会惹祸上身,颔首一笑,“成吧,我回去与姐姐商议一下,若是定了,捡个日子过去就是。”   双方论定,果然于几日后搬去了城南大运河鱼龙混杂处的一间染布坊里。与这一辆载着零星几个包袱皮的马车同时启程的,还有分开二路奔袭京城的几万兵马。   由寿州整装出发前一天,童釉瞳才得知宋知濯即将与姨父一同回京。这消息是由王妃段氏口中听见的,初听那一刻,只觉有一种深深的挫败将她的心洗劫一空,里头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与身俱来的某种高贵感荡然无存。   她自那日由宋知濯的书房出来,便忍着再未去见过他,桐花烂漫的一颗娇心只等着他发现自个儿不高兴了,便做小伏低来哄自己。然则等着等着,孤馆梦回,一副娇肠随梦碎,他没有来,他要走了,甚至没有让下人传句只言片语来告别。   两行珠泪从她眼中滚出,急得玉翡忙捏了帕子替她搵,她则一个扭头,伏倒在案一声一声娇柔啜泣。引得段氏好笑,往榻上座下,搂过她安慰,“人家同你姨父有正事要去办,你哭什么呢?又不是再见不到了。回头等你姨父接了咱们回京,还要与他父亲座下来商量你们的婚事呢。眼下倒是哭得这个样子,以后只怕你日夜对着他还嫌他烦呢。”   “我不嫌他烦!”童釉瞳挣扎起来,夺过玉翡手上的帕子往脸上抹一抹,泪眼朦胧地望着段氏,语间哽咽,溃不成句,“是他、是他嫌我、烦,要走了、都不来、同我讲一声!”一振,挂在眼眶上的一滴泪滚至腮上,像一颗珍珠小花钿,“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心里还想着他那位前夫人呢!”   段氏无奈又好笑,捏着软缎帕替她蘸泪,“说什么胡话?婚事儿还没办、连亲也未定呢,就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那照你这样说,你是不愿意嫁他了?若是这样,待回京后,我就去与你父亲说,另寻人家吧,咱们不要他!”   她果然止了啼哭,挽着段氏的手臂连晃,“姨妈、姨妈,你不要去跟父亲说,我还是要嫁他的!”   “你瞧,又不哭了。”段氏嗔一眼,笑对玉翡,“你带小姐去那边儿院里作个别,人家身上有公务操心不完,哪里记得这些?你带着过去,让他们说两句话儿,以后成亲了,想想这一段缘分,两个人就好亲近一些的。”   闻言,童釉瞳急忙搵干了眼泪,牵裙跑到一面穿衣镜前,左看右瞧。段氏也吩咐着几个丫鬟替她簪璎戴花、淡扫匀面,再转面时,已是灵俏非凡,天地精华所育出的一个的精灵。   ————————   ①宋 柳永《归朝欢·双调》   ②同上   88. 兵乱 不太平之夜   江南的风跋涉千里吹到京城, 已经化作一场雨雪,弥散在宋府的绿瓦螭龙上,凝结成又一个寒冬。   冬雪静静, 枕前言下, 宋追惗倚在床头, 手里卷一本《资治通鉴》,就着挂好的垂帐前两盏高树银釭, 等待即将到来的黎明。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失眠,愈近冬至,所能安睡的时辰愈短, 起先三个时辰, 再到两个时辰、一个时辰……   展转数寒更, 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①。   床的里侧,帐壁之下,永久的乌合香散着悠远绵长的气味, 使他想起在同样悠远绵长的过去里的妻子。如今室也空空, 帐亦空空,一丈的床, 宽广得像天地悠悠, 而近在眼前的仕途名利, 同样是悠悠的扑朔迷离, 可谓两处茫茫。   总有一种不祥之感笼罩着他, 他反复考量,算无遗珠之下,所想到唯一纰漏的可能性——宋知濯。他才发现, 他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儿子,他在他的眼皮底下,早已长成了一棵足够能与他比肩奇高的蔓藤。   天露微曦,暗淡的一片蓝。宝玲领着丫鬟们进来服侍其洗漱,换上朝服,退至侍女台屏下,“老爷,是不是现在传早饭?”   灯辉交映中,他正了衣冠,未戴官帽,踅出台屏外,锦榻上早已备下一盏清茶。他呷一口,颦额凝一眼茶水,“这是太夫人的普洱?”   “是,”宝玲荡裙到跟前儿,续上一盏,“从前太夫人就说,天亮了要烹普洱,胃里暖和。老爷,可是现在摆饭呀?再一个时辰,就要上朝的。”   还未撑起的支摘牗上换了明瓦,可见外头稀薄天色,浓夜仍旧占半。宝玲跟着他的眼望向窗外,静静等着他发话,或是现在摆、或是再过一会儿。千想万想,却没料到,他长泄一气,徐徐说来,“叫人摆饭到书儿房里去,我去瞧瞧他,与他一道用饭。”   言讫,宝玲怔一瞬,忙踅出院外吩咐,又拉来个小丫鬟细声叮嘱,“你快到二少爷院儿里去传一声儿,可叫他收拾好了,那些哪里来的女人赶紧清出去,别叫老爷瞧见生气!”   那丫鬟举步维艰地由雪里跋涉出去,一路喘着气儿跑到宋知书院儿里,只见这边院门还未开,大约仍是长梦未醒,丫鬟急得抬首“咣咣咣”连拍门,将下廊屋里上夜的丫鬟惊行,披一件大毛氅蹙眉开门,一瞧是张氏院儿里的丫鬟,听她吩咐后,不敢轻怠,忙打了灯笼穿池绕径地去敲门。   外间另一个屋里有两个小丫鬟上夜,接了她的话儿,又踅入卧房嗫声儿叫宋知书。只见一只柔臂撩了帐子,半面美人打着哈欠囫囵不清地问:“天还没亮,什么事儿啊?”   “姑娘,烦请你将我们少爷叫醒,我家老爷要过来了!”   “什么?”那风月打滚的美人儿惊掉了半个魂儿,忙搡一搡宋知书的肩头,只见他翻一个身,继续睡去,慌得姑娘忙下床穿鞋罩衣,“他昨儿晚上喝了好些酒,且醒不来呢。向来听闻你们家国公老爷严厉威明,我可是一刻也不敢再呆着了,快、快去叫你家车夫备了马车送我回去,你们自个儿叫他吧!”   那美人儿独自落荒而去,两个小丫鬟一人挂起帐子点燃满室灯盏,一人继续哈腰在床前唤宋知书,“少爷、少爷!哎呀我的少爷,快醒醒呀,老爷过来了!”   堆红叠锦的暖帐中,宋知书再翻一个身,似醒非醒地咕哝,“管他娘的谁,只别吵我。”   丫鬟愁苦难当,正欲再唤,却已听到廊外请安之声,只好踅到门口蹲身请安。见得宋追惗撩了衣摆跨入门内,将肩头所披的紫貂毛斗篷掣去,露出暗红的一身朝服,“少爷呢,这个时辰了,未必还没醒?”   “少爷、少爷有些不大舒服,”幸而丫鬟机灵,忙扯一个慌,“昨夜就说头晕,想必是着凉了,吃了点药,直睡到现在还没起来呢。”   藻井上悬一盏八角灯,罩得宋追惗一身愈发泛红,似血的光,隐晦不明。他瞧一眼厅内的火盆,望向几个唯唯诺诺的丫鬟,“你们二奶奶呢?”   “二奶奶不晓得老爷过来,还在屋里呢,我这就去叫。”   “不必了,年轻人就是犯懒一些,大冷天的,倒别折腾了。”宋追惗拔座起身,往卧房里进去。甫进屋,就闻见满室玉婿迷香、胭脂重粉。   蹙额再瞧帐中,宋知书还瘫倒在一个长梦里,轻锁眉头。宋追惗蹒步靠近床沿,垂望他一副睡颜,一双些微轻挑的眼角,倒是颇有些像张碧朱。   仿佛有柔软的什么轻触一下他的心,或许是窗外的天薄轻雪、屋内的炭烛靡香,使他骤然忆起宋知书蹒跚学步时,总是两只小手紧捉住张碧朱的裙边儿,对摔倒有一种本能的惧怕。张碧朱对他的鼻涕眼泪也有种本能的惧怕,想挣脱又怕他真的踬倒在地,只好跋前疐后地呼叫,“奶妈、奶妈,快将他抱走,他的鼻涕快要蹭到我裙子上了!”   据他所知,张碧朱最开始十分嫌弃那个小小婴孩会随时尿湿、随时啼哭、随时吐奶,以及导致她由身体上失去一抹少女天真。还曾附在他耳边红着脸抱怨给他喂奶会疼。可是这些不足挂齿,她仍旧像一位普通的母亲一样将那个小小婴孩养成了面前这个七尺男儿,并赋予他全部的爱。   “父亲?”   猝然,宋知书睁开眼,瞧见站在床边的宋追惗,慌得掀了被子连滚带爬地伏跪在地上,一身软锦黑寝衣服帖在他的肩头,“父亲怎么来了?儿子给父亲请安,儿子、儿子脑子昏昏沉沉的不大清醒,没听见父亲过来,请父亲宽恕!”   “起来吧,”宋追惗仍旧是半冷半硬的一副嗓音,“成日家喝酒狎妓,脑子能清醒就真是怪事儿了。”   且行且言,人已踅至外间,圆案上已经摆满了饭食,不多时,宋知书已经穿戴好赶出来,依言坐在他旁边。窥他神色,惯常的冷面,“你大哥已经入朝为官,眼下在边关杀敌,你倒好,一日不如一日,从前还晓得读读书,自你母亲去后,你整日颓废无端,饮酒作乐,是何道理?如此下去,明年科考,如何考得上?难不成还指望你那舅舅从台狱里出来给你铺个锦绣前程?”   讥言讽刺、严声厉嗓,惯常的态度打断了宋知书方才升起的一丝丝对父慈子孝的遐想,他暗自分析起他此行的目的,摸不着头脑。只好顺从地搁下象牙银箸,垂眸敬答,“儿子知道了,儿子一定刻苦读书,以应春天科考。”   窗外渐亮,宋追惗的脸色稍微缓和些许,只是一双浓眉大眼仍旧是笼着拨不开的迷雾,“你们长大了,我看顾不了你们许多,你们也从不同我交心。譬如你大哥,我这个做父亲的,成日也不晓得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与我生分得很。倒是你,我倒是眼瞧着你长大的,还算了解你一些,你别再叫我失望啊。”   尾音沉沉坠下,仿佛真转硬为慈,可“言浅情深”的一番话儿里,宋知书还是抽丝剥茧地读懂了他的意思——大哥不受其所控,他想让自己入朝为官,与大哥分庭抗礼。   这一刻,宋知书嘲笑起自己方才在看见他的一刹所升起的希冀。他是不会变的,不会因为谁的死就能将他一副硬心肠融出柔情。   他笑一笑,依然在他的父权下妥协,“儿子明白父亲的苦心,明年春闱,儿子必定会考个功名回来。”   宋追惗宽慰地笑一笑,搁下碗拔座起身,走进门口的一束晨曦里,又倏而回首,“对了,过几日冬至,你好好儿在家里呆着,不要出去乱跑。”   尔后,他走入满地的薄雪中,一身暗红在晨间格外醒目,宋知书在窗内遥窥着,只觉薄衾心凉。   微积的雪在冬至那天化烬,燥烈的风带来锥心刺骨的冷,连田鼠也懒怠动弹的一个大冷天,明珠却大清早地由城南走到城中。青莲说要替二人裁新衣裳,赶在年节里穿,她便在染布坊里告了个假,赶到城中来采买缎匹。   待到万吉街上已是正午,随意找了个铺子,进去连眼也不敢乱瞧,只挑两匹棉布付了银子就要往回里去。谁料才出了铺子没走几步,便陡然跑来一队披盔戴甲士兵,领头一人骑在马上,朝道路两旁各家另户嚷嚷,“赶紧关门!违令者杀!赶紧关门!违令者杀!……”   一声高过一声,气势震天,身后的百来名士兵举着红缨枪,挨家挨户地督查,各户不明,却也知有大事儿发生,只得依言纷纷锁门闭户。明珠抱了两匹料子,往一个十字路口远瞧去,果然见得来往纵横许多禁军,路上各处行人纵横奔逃。她心道不好,这一路大概是回不去了,挨户求着,“掌柜,我家住得远,能不能在你这里先避一避?”   “不成不成!谁知道什么天大的事儿,我又不认得你,凭什么收留你啊?”   “小姑娘,你赶紧回自个儿家去,兵荒马乱的,谁敢留你?留你就是留个麻烦呀!”   无法,明珠只得抱着料子跟随人流往南边儿跑,熙攘慌乱的人群渐散,街口巷尾俱有手持刀枪的士兵威慑着,眼见人烟稀少,明珠心内升起强烈的不安,便踅入一条暗巷中,绕出巷口,又猛见对过街道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人,血淌了满地,士兵只若不见,依旧镇定地把守着各个街口,吓得她险些惊叫出身。   她又退回巷中,前后无路,真是到了断巷绝潢。将心一横,扯开料子将自个儿单薄一个身躯罩住,只盼无论什么事儿,能早些了结的好。   纵观京城,各主街大道皆被禁军围困、大小官员的府邸及州府衙门皆可见将士把守,另有几万重兵,在日仄之下,紧朝皇城逼近。   宋府各门前亦有不少官兵,领头之人却十分客气,连对慌跑到角门上的一名侍婢也给足了脸面,陪笑让开,“外头这样乱,姑娘怎么还出去了?赶紧进去吧,国公爷不在家,特令我等来保护满府上下安全,若你出去瞎跑出了什么事儿,岂不是我等失职了?”   丫鬟罩一件灰鼠毛压边儿的桃红夹袄,簪发精细,蹙额颦眉,“官差大哥,是出什么事儿了吗?我在马车上一瞧,满大街都是官兵,可吓死我了!”   那小将笑着打哈哈,“不过是抓一些贼寇乱党,姑娘快进去吧,今儿可不要出门了。”   连声应答后,丫鬟踅入府中,忙赶至轻纱抱厦的院内,转入北廊,退门而入,“小姐、小姐,街上果然出大事儿了!看来姑爷头先嘱咐咱们今儿不要出门是有道理的,我才从那边府里出来,就见满大街的官兵,铺子都关了门,街上连个老百姓也没有!”   朴质失华的屋内,笼了一架炭盆,温暖有余。榻上的楚汉丹杏艳桃红、惺鬓亸髻,仍旧是那副慵慵不振的妩媚,将眼一斜,望她走过来,唇上似笑,“凭他什么事儿,也坏不到咱们这里来。我且问你,你哥哥怎么说,可找到大奶奶的下落了?”   夜合伏案坐下,惊魂未定,倒了一盏热水饮下后,方压低了声儿缓答,“我哥哥打听到大奶奶到了城南,他便雇了几个跑江湖的人去城南,又说大奶奶一早就到了万吉街上,他们原是想待她回去时,找个人烟不多的地方下手。可眼下街上突然乱成这样,还不知结果如何呢。”   外头兵荒马乱,这座府邸却屹立在永久的祥宁中。楚含丹别开半张脸,凝住窗外游廊,隐约瞧见对岸长亭内,慧芳与照影在廊下翻红绳。她眨一眨眼,翘起嘴角,“等这事儿办成了,我倒要看看宋知濯怎样哭!”   燥阳下,危机一步步地部署成傍大的一个赌局,所有的人的命运押在案上,都在等今夜揭开牌底。   景王府此刻成了军机重地,近臣重将汇集于此,黄明苑正伏跪在书案下,抱拳相秉,“王爷,各个关卡城门,下官已经派了重兵把守,城中各方要地,亦设下禁军,各朝臣府上,也派人紧盯着,若谁敢出府,一律斩杀!”   另有一老将上前,“王爷,咱们七万禁军已将皇城围住,只等王爷同我前去后,便杀将进去,直去文德殿,请圣上下诏立储。”   宽大一张书案后头,景王拔座起身,睃遍屋内群臣,负手一笑,“诸位大人,今日我发兵请旨,实属万般无奈,若不是为了我朝江山永固、百姓安康无忧,我断不愿以施此举。幸得各位体谅相助,若今日功成,我自当论功行赏,若不成,我赵宴亦会在黄泉之下开筵坐席,答谢诸位!”   众臣伏跪在地,齐声唱祝,“王爷风禾尽起,天道有命,必定万古功成,千秋圣寿!”   夜幕渐垂,景王展眸望一望天色,踅出书案,“诸位,我此刻即去,请诸位警醒留心。黄明苑,你带着人,且到各处城门巡查,若有异动,格杀勿论!榆卿,”   听闻他唤,宋追惗挪步上前,“臣在。”   “你在此地,与王、陈二位将军以应各方异变,”他顿一瞬,光滑的脸皮上所呈现出重重杀机,“若我功臣,群臣若有不服者,杀无赦,若我被困宫内,你再带二位将军接应于我。”   言讫,他带一魁梧老将踅出门外,投进将暗不暗的渺茫天色中。剩余诸人,各承其名退出王府,只有宋追惗,在两扇大开的红木门前,仰望初升的一轮残月。或许是父子连心,使他有一种预感,在今夜,他大概会与宋知濯碰面。   果然,当京城彻底沉入长夜的这一刻,宋知濯横跨战马,出现在城南关卡,而碰巧的是,黄明苑亦在此地,两军对垒,宋知濯反倒跃下马,含笑蹒步上前,“明苑兄,一别数月,你可尽好啊?”   黄明苑遥望他背后隐在夜色中壮如浪潮的人马,适才醍醐灌顶,懂得他提携之意,忙卸刀枪,随他一同前去拜见穆王。随后一个时辰,大军挺入城南。黄明苑跨在战马之上,跟在穆王身后,与宋知濯并肩而行,“知濯兄弟,只有关卡城门处是咱们的人,再往城中,即是范将军的人马,咱们必定是要有一场恶战要打。”   “不妨事,”宋知濯身披铠甲,黑色的披风被寒风撩得波澜壮阔,“既要功成,何惧流血?只要我原先替景王所做部署未变,那咱们就有七成的胜算。”   及此,黄明苑欺身过来,抑着声儿在他身边嘀咕,“说来也怪,自你走后,景王原想更改兵力部署,却被你父亲压了下去。”   二人正生疑虑,却在暗林中拐出一个黑衣暗卫,伏跪在赵合营的战马下,“回禀殿下,景王已带人杀入宫中,如今已到文德殿,许久未出,大概是与圣上僵持不下。”   “再去探。”   那人领命而去,众军已是兵临城下,穆王回首,望一眼宋知濯,“知濯啊,按部署传令下去,你带兵直取景王府,合营跟着我直奔皇城,你这位姓黄的朋友,则带人到各府衙内救出被困的朝臣。记住,今日之举,是为削除乱党,以保江山,切勿伤了百姓!”   宋知濯跨马上前,领命抱拳,“王爷放心,下官定……。”   “嗳,不急,”穆王一身银甲,半掩在头盔里的脸别有深意地笑一笑,“两军交战,事事难料,或有幸,咱们能及时杀入宫内营救圣上,……若有不幸,告诉将士们,守住宫门,诛杀不义不孝不忠之人。”   说罢,他睐目瞧一瞧宋知濯,见他垂首沉吟,便独自将战马跨前几步,宋知濯紧跨马跟上来,他则温和慈目地笑一笑,“知濯,你自幼饱读诗书,跟那些只晓得上阵杀敌的猛将不同。你该明白,这坐守江山,需要的是无限精力。……父亲老了,正因为他老了,有失年轻时那般英明神武,才叫人有机可乘。咱们应该顺天应命,我这个做儿子的,想着要让他老人家歇一歇了……。”   慨叹的尾音被萧萧夜风分撕裂散,宋知濯却轻易捕捉到他隐藏在“叛乱有功”里的最终目的——他想要的不是这“功”,而是借景王之手,除掉天子,名正言顺地称帝为君。   宋知濯所能做的,唯有领命,“是,知濯明白,咱们突围到皇城之时,救不了圣上,也要将景王斩杀于宫门处。”   得他满意颔首,城门渐开,各军分路杀奔。在漫天血光的永夜里,仍旧有一处暗巷胆战心惊地维持着宁静。明珠缩在角落,隐约瞧见巷口处兵马巡逻,只恨不得将自己小小一个身子缩到再无可缩的境地。   一恍然,瞧见巷尾街对面的暗巷中,恍惚有几个哈腰嗫脚的糊影,明珠心内嘀咕,难道是同自个儿一样无处避难的百姓?那边巷口几人仿佛也瞧见了她,身影顿了一瞬。   滞后一人掣了为首一人的袖口,蚊呐一般的声音,“大哥,咱们这样儿过去,不会让官兵发现了吧?”   “等他们巡到那一头,看准时机,咱们过去。正好了,我瞧这小娘子身份不简单,否则何至于叫楚家盯上?咱们趁乱行事,即便被官府发现,兵荒马乱的,也无处查去!”   于是几人屏息凝神,在巷口探头探脑,见一队官兵已走出百丈远,方挨个儿摸黑跑到对巷。明珠眼瞧着几人过来,本当他几人亦是来避难的,不欲做理会。可猛地被什么晃一下眼,细瞧去,才发现他们手上好像握着匕首,在月下泛着粼粼寒光。   来不及细想,明珠贴着墙缩一缩,抑着嗓喊,“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几人一顿,又要上前,她便贴墙站起来,扬着下巴颏警告,“你们要是过来,我就喊,把官兵招来,大家活不成!”   “你、”为首那人横臂一拦,将后头几人拦住,贴着墙面,隔着三丈与明珠交涉,“小娘子,你莫怕,我们就是路过,想在这里避一避。”   巷中幽幽一缕月光,明珠看不清几人长相,可听声音,像是不认得,又见他们藏在袖中的匕首,难免心慌,硬撑着直往墙后贴,“避就避,但你们离我远一些,不许再上前一步!”   ————————   ①宋 柳永《忆帝京·薄衾小枕凉天气》   89. 平定 升官发财找老婆   云淡霜天, 月罩严城。这夜,万灯俱灭,永不宵禁的京城由南城、运河开始被一场惨烈厮杀渐渐吞并。   寒霜冷月下, 风传银箭, 肃杀啸天。战火快要蔓延至长巷, 暂时的宁静里,却也是剑拔弩张。明珠贴着墙, 一眼不敢错,死盯住三丈外的几名男子,一颗心跟着悬到了嗓子眼儿。   如此杀机立现中, 她已经不再能想起任何事, 任何人, 心中唯一所念的,即是如何与其周旋,保住性命。   几名男子怕她叫嚷,亦不敢动弹,僵持不下之际, 陡由远至近传来一阵磅礴凌乱的脚步声、磨盔擦甲之声、刀枪铮碰之声, 以及惨烈的厮杀之声。   巷中几人同时侧耳倾听,面面相觑一瞬, 为首的男子横袖出刀, 狰狞一笑, “你喊吧, 现在你喊也没人能听见了。”   明珠心内叫苦连天, 退无可退后,猛地转身踅跑出巷。狂奔中一壁回首望,只见几人紧追不舍, 街口又有兵马交错厮杀,猝然一支银箭射来,剐蹭下明珠臂上一截袖,她吓得险些跌在地上,幸而扶住一根挑灯笼的高柱,喘一口气,又牵裙奋力朝无人处奔去。   乱世烽烟下、长刀立剑中,宋知濯一个错目就瞧见了她,即使所隔几千人马相残的街尾、即使长夜不明,他依然能一眼就认出她奔命的背影,像崔嵬之巅,迎风伫立的一株野花,在飓风中顽强挣扎。   自然,他也瞧见了她身后的追兵。凝神之时,晃见敌军劈刀而来,避之不及,左膀上被砍了又长又深的一道伤口,他无心顾及,将滴答滴血的刀背横叼在口,乱军中夺过身侧一名士兵手中的弓箭,弯弓引箭,连发数支,远远地将几名匪徒射倒在地,才收神回来,继续迎兵交战。   残月血城中,明珠只顾往前奔逃,耳边烈烈风裹着惨烈的厮杀,在每一条街道,又像就在她身边。她只能朝没人的地界儿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直到精疲力竭之时,猛地不知由哪里窜出个人来,拉她闪入一道门内。回神一望,像是一家小饭馆儿,未敢点灯,一桌上围了四五个人。   旁边另有一身影端来一碗水递给她,点了只残烛将她照一照,旋即吹灭,“姑娘,兵荒马乱的你怎的一个人在外头乱跑?亏得没受伤,你家住哪里?且先在我们这里熬过去后,我再找叫人送你回家啊。”   眼下奔逃出命来,仿佛一颗心落了地,溅起明珠满眼的水花,她呜呜咽咽尽然哭起来,“谢谢掌柜的、谢谢掌柜的救命大恩!呜呜呜……。”   直哭到月悬中霄,长夜及半,禀报军情的士兵险些将景王府的门槛踏烂。繁复履舄中,姓王的将军显然已按捺不住,屡屡朝上首一张折背椅上睃眼,终于急步上前,拱手行礼,“宋大人,眼看我方防军即破,您老人家到底下个令啊,咱们到底何时才出兵迎战?”   交映的烛火照着宋追惗年轻的面庞,不见急色,静如潭池,“王将军,我上谏王爷让你们二位作为后防,可知为何?”   王、陈二人互看一眼,又窥到他身上,只见他拔座起身,步履从容蹒到案前,执一把银剪剪端黑长的一截灯芯,“你二人是我一手提携至今,可愿与我共进同退?”   “这是自然了,”王将军蹒近几步,一身赤眼诚心,“我二人自然是听命与大人,誓死效忠!”   “嗯……,”宋追惗含笑点头,看得二人懵懂糊涂,眼随他又落到座上,“那就听我的,别急,再等等。二位,咱们在朝为官,当忠君爱国,想必你二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这忠哪位君,就得细思一下了。在我看来,君就是君,不论他是谁,他都是赵家的子嗣,只要他座到那个位置上,咱们就该为其尽忠效力。”   这位王将军没读过多少书,被他隐晦的一番话儿绕得云里雾里,还是陈将军稍有智慧,拔座走到他身后,拱手行礼,“大人的意思是,我等且按兵不动,坐山观虎,哪位王爷有胜算,咱们就力助哪位?”顿一瞬,他愁上眉头,“可是大人,如果穆王得胜,咱们人在此处,如何与景王脱得了干系啊?”   辉煌的烛光将宋追惗的暗红的背影熨上一圈金边,使其像东升的太阳一般剔透明朗,他仰望着墙上的《步辇图》,嗓音锵然和缓,“咱们在这里,却未发兵,就能与景王脱得了干系。”   接下来,是漫长的缄默,铜壶漏永,滴答滴答的光阴流逝,残月渐沉,鸡鸣清霄,灯火的庭院飘洒琼玉,凋零未及,积起一寸薄雪。倾耳细听,仿佛闻得雄壮的脚步声似浪潮扑来。   不时,便有官兵趔趄跑入书房,连喘不止,“大、大人!穆王的几千兵马已朝王府驱来!”   “带兵的是谁?”   “是、是贵公子。”   闻听此言,宋追惗沉声笑了,笑声荡平夜空风雪,他晓得,他又赌赢了。穆王所遣宋知濯前来围困景王府,就不怕他父子二人对阵时心慈手软,如此说来,就是摆明了不舍他这一颗能助江山昌盛的棋子。   笑声未平,又有人进来通报,“大人、贵公子在王府正门处,说是想见您。”   “让他进来。”   接着,这对父子时隔数月,便在这血光剑影的夜又重聚首。   由人秉灯引入时,宋知濯已经忘记了手臂上的伤痛,任凭温热的血液滴答坠入雪里,融开片片梅花。每走一步,他的心便狂跳一下,止不住的雀跃兴奋。终于,他可以平视他这位心冷意冷的父亲,并且挑着剑尖指责他、嘲笑他:成王败寇,你落到今日这番田地,全是你自己造成的!   可当他披着残破银甲踅入门内的那一刻,他所看见的,仍旧是厉色庄严的一个年轻男人,与他幻想中的落魄姿态南辕北辙。他并没有一夜苍老,甚至一丝白发未生,依然留给他一个冷硬挺阔的背影。   血缘之妙,莫过于此。即使曾幻想过无数次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他面前,可真到这一刻,宋知濯脑中再想不起那些义愤填膺、泼愁倒恨的词。时光只如旧,他像在家中的每一次会面一样,本能恭敬地朝他行礼,“给父亲请安。”   步辇图下,宋追惗徐徐回身过来,亦像从前一样笑着,“你果然长大了,穿着盔甲,倒颇有些你曾祖父的样子。”宋家“国公”爵位,原就是这位老祖由马背上打下来的。宋追惗端详他一阵,颇有些宽慰地点头,指给他一座,“坐下说。”   二人落座,宋知濯踞蹐一瞬,抬眼望他,“父亲,儿子有一事不明,您为何要劝谏景王不改我先前所定的布兵图。”   烛光似金砂流溢,照得宋追惗两片肩愈显伟岸,他笑一笑,音调像论家常一样平缓,“从你被圣上派往延州的那一刻,我就有所怀疑。我隐忍不发,按兵不动,是因为童大人。他在朝中举足轻重,自打先太子宾天之后,圣上一直不定储君,少不得有他从中斡旋之故。圣上不喜穆王,若要立储,必定是在延景二位王爷之中做选择,可圣上不甘老矣,想久坐江山。童大人正是利用这一点,在为穆王争取时间,拖垮延景二位王爷的耐性,拖得越久,对他二人越不利,所以他二人难免急躁,相较之下,穆王在寿州这些年,可谓韬晦待时,只要他沉得住气,他就能等到发兵之机。”   他理一理袖口,又撩正衣摆,凝重将宋知濯睇住,“虑及这些,再稍一想你为何偏要此时出兵延州,我就想到,你大概是要辗转投奔于穆王。你手上有十万禁军,又怀一身排兵布阵之道,若杀将回来,景王恐怕难敌。与其损兵折将两败俱伤,不如我卖给穆王一个人情,毕竟,几十万禁军,也是我朝百姓,他们不该为了朝中权利争斗丧命,他们的使命,是守卫疆土。”   面对他半晦半敬的目光,宋追惗拂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濯儿,过了今夜,你就能手握兵权,扬威天下。可你要记住,你手上除了握着权利,还握着的是几十万性命,不要让他们的生命随意折损在你手上。”   这一霎,宋知濯懂得了为何穆王对他这位父亲如此器重,宁愿摒弃多疑的天性,亦要劝降于他。他亦回以郑重一礼,以一位下臣的姿态,“儿子明白。”   话音甫落,骤然见一片焰火划破长夜。点点星辉坠落后,余一片硝烟未散。宋追惗拔座起身,一手负于身后,凝视夜空一瞬,回首过来,“景王已经得手,你带王、陈二位将军及人马赶到宫门处,与穆王汇合,将他绞杀于皇城之下。我随后带朝臣过去,拥穆王为君,天亮之前,风禾尽起、行满攻圆。”   宋知濯领命而去,踅出门外,倏然与风雪之中回首,“父亲,儿子还有一事不明,……您就从未想过,要竭尽全力相助景王吗?”   观他立在门下,背光就阴,瞧不清神色,却听见一声淡笑,“我所要助谁,都是为了功成名就,至于谁是君那倒无所谓,景王也好、穆王也罢,只要我是那个永远的重臣、他日史册之上,有我千古留名,就足矣。”   宋知濯似明未明,旋身而去,战袍萦回婉转,最终随漫长的夜,沉在一片薄曦之中。   旧王朝像一片衣摆,消散于昨夜,随太阳一同升起的,是一个欣欣蓬勃的新王朝。有人升官加爵,有人丢家丧命,几如日颠覆了月,随之亦颠覆了太多人的命运。   可对明珠来说,什么新帝登基大赏功臣、新贵夸官风光无限与她俱无牵扯。她的明天,在回复恬静后,依旧浸在鹅黄、豆绿、嫣红等各色不一的大染缸里,以及沉淀在木鱼、念珠、经文之中。   动乱之后,宋知远久不见来,这日却跨马出现在庭院大门前,手上捏一张宣纸,上头似乎所绘一女子影相,一双杏眼顾盼生辉。瞧了又瞧后,他将纸折入怀中,心事忡忡的脸色敛收,重绽一缕轻松笑意跳下马,踅入门内。   所见明珠罩一件嫩松黄的夹袄长褙,一条湖蓝素面百迭裙,面前围一片霜白布裙,早已色迹斑驳得不成样子。她正与两个活计由染缸里提出一匹二丈长的缎子,挂在高杆上。   回首见宋知远衣锦华贵的端正身影,在布裙上抹一把手,绕步过来,语中无喜无忧,“三少爷,你怎么来了?听说自打那日兵变后,这些日子街上就没太平过,不是查乱党就是抓叛军的。这样子你就安生在府里呆着吧,跑这么远来做什么?”   满院皆是红花柳绿的缎匹随风摇曳,将二人身影若隐若现。宋知远一副身躯掩在其中,半现欢喜半现忧,“我就是为这件事儿来的,近日外头乱得很,你一个姑娘家,千万别出门,也别随意与别人搭话儿。等过两日,我找一处房子,你与青莲暂时搬到那边去住。”   “怎的又要搬?”明珠颦眉所思,到底想不出个所以然,扬着脸将他凝住,“我与姐姐在这里倒是蛮好,这里已靠南郊,又没那么多兵马横行,原本清清静静的。现在又要叫我搬到哪里去啊?”   依宋知远所想,搬到哪里去倒不要紧,要紧的是眼下大哥趁着搜寻叛军余党,画了她的肖像,正派人四处查找,故而他一心只想将人藏起来。至于要藏到何处,他一时也没个头绪,好像天涯海角都不安全,她总能叫大哥刨土拨灰地翻找出来。   一筹莫展之际,骤然由脑中蹦出“金源寺”三字。对!大哥一定想不到,她还会回金源寺去!于是笑容在他脸上满满溢出,“过几日初八,不是如来佛祖的成道日?你必定是要敬上供奉的,我替你在金源寺定了一间禅房,你大可到佛祖面前去诚心祝祷。你放心去,我派人找方丈师太打过招呼,那些姑子不敢拿你怎么样。”   “哎呀、”裙摆一颠,明珠小小跺一下绣鞋,悔悟忏言,“罪过罪过,我怎么把这事儿都给忘了!亏得你提醒我,多谢你想得周到!我明日就去收拾行礼,叫姐姐与我一道去。……三少爷,要是不麻烦,还请你借马车送我们上去。”   彩缎金飞的院中,一朵泛黄的腊梅开在她的鬓边,动一片晴光。他怎么会觉得麻烦呢?他只觉熨帖在怀中的一副画像徐徐发烫,似乎正在走进他一颗旷野无垠的心。   90. 赐婚 没错,宋知濯会二婚。   日薄云霄, 风雪不止,京城的叛乱随着新帝登基很快被镇压下去,随之起伏的, 是宋知濯夸官加爵, 成了开朝以来, 最年的殿前司大将军。   而宋追惗踅直绕转,在兵变那夜带领朝臣拥穆王为帝, 一身经国之才颇得新帝赏识,与童大人并称“二相”,共同辅佐新帝治理天下。   如此种种, 宋家在朝中更加举足轻重, 国公府在京城一时门庭若市, 众多官爵早前就听闻宋知濯与那位山野奶奶和离后,婚事还尚未着落,便起了心思。   这日,不知谁家的车马停在宋府庄严的正门口,两则各悬一绢丝筒形灯, 上头正楷所描“朱”字。几名侍婢打帘子, 托手请出一位身姿迤然的贵妇。大毛的披风,蜀锦的衣裙, 乍眼一瞧, 高鬘松髻, 风华典雅, 可细瞧去, 眼角的无法被脂粉填平,颊腮似枝稍的雪,消融欲坠。   人方站定, 已瞧见宋追惗带着管家迎出府来,身着常服,两片玄色团纹的袖口合拢,深作一揖,“臣参见朝瑰公主,公主屈尊降贵到得筚户,臣却怠慢至此,望公主恕罪。”   妇人原是当朝公主,新帝之妹,怪道气度高贵,举止不凡。所见他站在阶下,玄衣淡袍,头束高髻,腰佩锦带,年轻得就像从前每一次见到他一样。她障袂一笑,眼里飘着丝丝柳带,“大人太客气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原是受哥哥所托,为你家大公子的事儿前来,大雪地里,大人只顾着礼节,难道就让我在这里站着不成?”   嬉笑取乐中,宋追惗抬袖将她引入府中,一路踅绕,直到正厅,满室里站了各家侍婢,独他二人在一扇棂心圆窗下对案而坐。两只玉白官窑茶盏盛在托上,宋追惗抬袖一让,请她用茶,“公主殿下见谅,自我夫人没了,家中没有当家主母,只得我来迎客了。”   夕露朝瑰,风韵一笑,“大人太客气了,你没了夫人,我何尝不也是没了丈夫?说起来,咱们两个倒也是同命相连。嗳,我记得咱们老早就相识的,自打我嫁了人,倒是见得少了。先前你夫人葬礼,我只设了路祭聊表心意,你可别要见怪呀。我原是想亲自登门来看看你的,啧……,又怕有人说什么闲话儿。”   厅内有一鸡行白玉宝鸭、兽耳鎏金铜通膨,熏了满室暖香,连她的笑都显得怡情荡漾。传到宋追惗耳里,却骤然使他发窘难堪,面上不显,只将话锋转过,“公主深居简出,一向不大与人往来,若要为我夫人跑一趟,臣万万受之不起。敢问公主,圣上是要公主来寒舍传什么话儿?”   见他不接招,朝瑰亦有些发讪,掩帕缓一缓神色,又扭脸将他一张丰神俊朗的年轻面庞眱住,“这话儿原该是等皇后娘娘到京后她来说的,可瞧你家近日门槛儿都快被来说亲的人踏破了,哥哥便叫我先来说一声儿。哥哥的意思是,小宋将军今年已二十有一了,立了业自然该成家的,便想着将他与童大人之独女结一个秦晋只好。待那丫头随娘娘一齐回京后,就要当着满朝给他俩赐婚,叫我先来给你这位做父亲的说一声儿,你可别把你儿子的婚事随意就指给了哪些小门户的女儿啦。”   阗风过堂,撩起宋追惗一番思绪。近日却有许多人家想来攀亲,这儿女婚事,从前都是张碧朱在打理,骤然将这些杂事儿落到他头上,他亦没个头绪。   观他缄默不语,朝瑰拈怕拂鬓,形容妖娆,莺笑燕语,“宋大人,你是做父亲的,不能纵着儿子们的性子胡来,婚姻大事儿,哪能随他们想怎样就怎样呢?哥哥也听说他前面有个妻子,于他有恩,他呢,又于社稷有大功,哥哥便格外开恩,意思是将那位姑娘也抬进府里来,随他怎样宠,只要不失了体统叫人传闲话儿就好,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你叫人传他来,我再跟他说说,功成圆满麽,我好去宫里复命的!”   广门外,积雪成绢,叠廊成诗,宋追惗想起从前所签的那封和离书,字成空盟,句如云海,“情”字只若炉中飘忽不定的一缕青烟,谁都不是例外。他侧目过来,对着面前这位玫瑰一样华丽的女人拱手行礼,“犬子今日不在家,公主将话儿带到,只管回去复命即可,待犬子回家,臣会好好儿跟他说一说,犬子虽然年轻,却也算通明事理,必定会应承的。”   “他能懂事最好了。”朝瑰笑一笑,一双定在他脸上的眼下垂半寸,忸怩地拈了帕子在腮边蘸一蘸,“宋大人,你瞧瞧你,哥哥登基才不过半月,你又要忙朝中大事儿,回家气儿也喘不了一口,又要为了孩子们的事儿四面应酬。要我说啊,这府里也该有位当家主母才是,不为别的,单说应酬那些女眷,你一个大男人,也不方便不是?”   难捱的片刻寂静后,宋追惗望她一眼,倏尔一笑,“有劳公主替臣操心了,我一把老骨头,倒别把哪家的小姐耽搁在这里。再者,拙荆最是小性子,倒别惹她在底下不得安生。”   那朝瑰讪笑几声,只得领着侍婢拂裙而去。送客后,宋追惗兀自踅回府中,且行且看,天地皆是白茫茫一片,人间无碧绿,天上无朱色。待行至院中,一双眼业已被雪光晃得有些昏花不定,恍见白瓦霜墙下,张碧朱发鬓亸松地站在廊外曲径边上,一尺深的雪没了她的裙尾,她只伫立无言,涔涔泪眼。   泪似飞花,片片消融在他的发顶、肩头,蜇得他貂毛狐裘裹住的身躯顿觉凄寒。他深提一气,步韵苍凉地走过她身边,入了廊下,方得喘息,长泄一气,撩帘入内,吩咐丫鬟,“去濯儿那里传话,叫他回来了到我这里来一趟。”   丫鬟福身旋裙,打帘出去,霜檐寒廊下,皑皑白雪间,哪里有什么张碧朱?唯有一片天地孤清。   雪似一副水墨的留白,满是遗憾之美。而宋知濯所求的,却是俗气的圆满。一连半月,下了朝,他便拿了明珠的肖像亲自四处寻访,又四处皆不见,失望一寸寸积攒成锥冰,悬在他心上摇摇欲坠,只待哪天扎下来,将他戳一个千疮百孔。   从天光到天黑,一条街走过一条街,所寻无果。明安跨马追了几步,并在他身边瞥他脸色,语中小心翼翼,“少爷,咱们已经找了半个月了,官兵也一直在找。您说那夜见过奶奶,可那天这样乱,奶奶会不会已经……。”   尾字未落,已被他一个狠厉的眼神截断,“胡说什么?”   月钩高悬,照着他一身衣锦风华,马蹄一顿一顿地将他的心事颠簸成诗,“你们奶奶,最是百折不摧,什么事儿都难不到她。”他顿一下,放缓了语调,愁闷有加,“我倒不是担心她,我是想她。”   明安频频侧眼,似乎不大懂,只得拉着缰绳讨好地笑一笑,“少爷说得是,奶奶福气绵长,指不定现在正在哪里吃香的喝辣的呢。可是少爷,这都一天了,您还没吃一口饭呢,眼下天都黑了,咱们就先回去吧,明儿再找也不迟啊。”   万般无奈,只好打道回府,甫进院儿,就听绮帐说老爷要见,他便换了衣裳直过那面去。   四壁长灯照了满室,宋追惗正在案上秉笔批阅公文,听见他请安,抬眉将笔搁下,指他入座,“人找着了吗?”   下首语气闪过一些失落,“还没有。”稍刻,他又端正起来,掣一下衣襟,“不过人在京城,少不得再四处打听打听,总能找见。”   风扑过一排支摘牗,颤起“沙沙”的响动,惯得些许入室,有些泛凉。宋追惗亦理一理衣襟,两手扶在案上,“你在寿州的时候,是不是见过童大人的千金?好像是叫童釉瞳的。”   莫名一句话儿将宋知濯不好的预感扇起,脑内回旋片刻,警惕应答,“见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也说过几句话儿。父亲,是童大人说了什么?”   “童大人要说的早就说过了,”宋追惗徐徐一笑,靠向椅背,“先帝在时,童大人就同我提起过,想将他家女儿嫁给你为妻,当时家中已有你那丫头,我便糊弄推辞过去了。今儿朝瑰公主来,传圣上的话儿,就是说的这事儿。圣上有意,只等不日童家小姐与皇后娘娘一同回京,就要给你赐婚。”   宋知濯心头一跳,险些就要拔座起来,“父亲应下了?”   上首,宋追惗不疾不徐地笑开,“我替你应下了,天子赐婚,童大人又是皇上身边的近臣,咱们两家联姻,我看这门婚事倒是可行。”   只见宋知濯眉心叠嶂如山峦,苦不堪言,“父亲,我这些日一直在外访查,只等找回明珠,就要将她重新迎进门来,我实在不能娶童家小姐!……明日下朝,我去求见圣上,求他收回成命!”   烛火不定,火焰在宋追惗眼中跳跃,他倾身一寸,贴近书案,像瞧个孩子一样将宋知濯望住,“我知道你不想应下这门婚事,可你不能不应。……濯儿,俱你所想,当朝天子是个什么脾性?他为何非要为你赐下这门婚事?俱我所看,圣上与童大人本是姻亲,他要你娶童大人之女,往好了说,是要与你近臣加亲;可往人心不古上头讲,他是要绑住你的忠诚。你若去驳他的话儿,你说他会如何想你?于你、于咱们宋家,都没什么好处,你千万想清楚啊。”   一番话自有一番寒,将宋知濯的气焰渐渐浇灭。他天资聪颖,如何不懂得个中道理?不过是浮沉的思绪中总是想起明珠一双浄泚的眼,将他由前程仕途中拉扯不前。   见他缄默不欲,宋追惗踅出书案,坐到榻上,“濯儿,我晓得你明事理,你既然走上仕途,就早该晓得在朝中多是个‘身不由己’,儿女私情与前程,你得明白怎么取舍。况且,圣上也晓得你难舍前情,特意许你可在成亲前就将你那丫头接入府中,正妻未到,妾室先进门儿,哪家有这样的礼?这已经是皇恩浩荡,给足你体面了。说起来,你那丫头家世原就与咱们家不配,将她娶来做妾,也不算委屈了她,你若真是与她两情相好,平日里多宠她一些,也就是了。”   蜡一寸寸残烬,言尽情理,宋追惗未再多言,唤宝玲烹茶上来,饮一口普洱,搁盏的一瞬,才听见他坠下的低音,“婚姻大事,全凭父亲做主吧。”   片刻,在宋追惗深晦不明的眼中,宋知濯请辞而去。也不要丫鬟相引,自个儿秉灯夜行。雪地里头,脚下方寸的光晕一摇一晃,指引他在四下冰凉的夜色中踽踽而行。   愧疚随寒风而来,撩起他的衣摆,吹得他一颗心片片凋敝。周而复始,又如当初与明珠和离时一样,新一轮的愧疚与心痛将他腐蚀吞并,可他依然忍住心内每一分锥痛,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新帝对他此番态度十分满意,还不待皇后回京,隔日就当着满朝文武,金口赐婚,并要按照公主下嫁的规制操办一应礼节。顷刻满朝官员恭贺唱祝,童宋三位八面酬酢,直到退朝离宫,宋知濯方觉自个儿一张脸已经笑到麻木,一种乏力之感涌上四肢百骸。   偏巧明安迎上来,行了个大大的礼,眉开眼笑不识趣地贺来,“恭喜少爷!我在长门外就听说了,少爷大喜、少爷大喜啊!”他紧随其后,未见宋知濯脸色,直到登舆而上,还在前头喋喋不休,“我一直听说这童家小姐艳绝京城,是一等一的美貌,多少世家公子想上门求亲,嘿嘿,如今要做了咱们家奶奶,可不是脸上增光的事儿!”   “明安,你话儿越来越多了。”宋知濯哑沉沉的嗓音由一片八宝莲花的锦帘内传出,唬得明安立时住嘴。静一瞬后,再度响起他些许疲累之声,“奶奶有信儿了吗?你有这功夫,多去给我找找。眼看就要元宵,再找不着,我瞧你也别指望过节了。”   闻听这话儿,明安片刻不敢耽误,将缰绳让与车夫,哈腰踅入帘内,“正要同少爷说这事儿呢,我打听见,奶奶仿佛在明雅坊做过些日子的杂活儿,少爷要不去问问看?”瞧见宋知濯睁开眼,瞧那神色就要张口,明安会其意,忙劝,“少爷先回家换身儿衣裳,哪有穿着朝服上青楼的?”   91. 裂痕 步步走向绝路   琼玉暂结, 霑雾凝冰的一个琉璃世界中,见一抹枣红的身影在错落高檐下大步疾行,急促的额心隐约见一抹喜色, 连刮带起的风都有点子春意阑珊的意思。   这厢, 宋知濯跨出府门, 前头明安已在马车前候着了。急匆匆三两步跳下台阶,颠得腰佩上的一只黄水晶的麒麟拍打在腿上, 他却半点儿也不觉得疼,只顾着要去抓弥在烟月处的人迹。   “大哥!”   未及上车,便远远由身后被人叫住, 旋身一望, 是宋知远撩着袍子跑进, 深行一礼,“大哥,才下朝回家,怎么不歇歇呢?这么着急忙慌的,是要往哪里去啊?”   雪中站定, 两人已差不多要比肩齐高, 宋知远不再是由下往上地望他,而是平直、对等地将他睇住。这种平视, 使他恍然产生一丝错觉, 一种不再需要唯诺低头的错觉。   相反, 宋知濯所生出的是见他由一个少年长成一个男人的欣慰之感, 他含笑在他肩头拍一拍, “有点儿你嫂子的消息了,我去打听打听,你这也是要出门?”笑容随他的手一起撤下, 渐渐变为一种慈祥的严肃,“开了年了,再有两个月就要科考,你不好生在屋里念书,又乱跑什么?”   “正是为这个出去,”宋知远挠着发顶憨实一笑,“约了位同窗一起论学。大哥快去吧,我就不耽搁大哥了。”   二人分别登舆,明安挥马扬鞭,直奔明雅坊。宋知远则低声朝浴风吐出“金源寺”三字,直往城西。   茂林成雪,远山若画,积雪深困的半山中,香火袅绕,翠鸟长鸣。左右各开的石磴蜿蜒绕上,对穿过佛堂、宝塔、殿宇,绕至三房抱厦的禅房。屋内有软榻、方案、绸帐,炭盆等一应家私俱全,虽比不得宋府,到底也是不错。   榻下,青莲正在烹茶,用蒲扇打缓缓打着火,小炉墩一个大肚铜壶,有一搭没一搭同明珠说话儿,“这如来佛的什么诞业已过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案上扑开长长一卷宣纸,明珠正在默写心经,笔尖起伏之间,已得半片隽迤小字,“姐姐在这里呆不惯?回去麽,两只手又要每天浸在染缸里,你不是说手冻得受不住,怎么还想回去了?”   一抬眼,青莲已经对在对榻,捧一盏茶且吹且抿,斜目见明珠弯眼傻笑,便嗔她一眼,“总是要回去的,难不成在这里住一辈子?纵然你当姑子习惯了,我可做不惯。况且,我每回见你们庙里那些姑子我心里就不爽快,头先一见你,就要奚落嘲讽的,后一见三少爷,又立马换了个样儿,奴颜媚骨那个劲儿,连我这做丫鬟的都瞧不上!”   “哎呀我的经!”明珠小小惊呼一声儿,仿佛振得窗外雪里的飞鸟四下奔逃,呼啦啦乱影一片。坠睫一看,原来笔尖久悬,晕了个墨点在上头。   一人笑,一人气,重新翻来一张纸,方才铺开,便闻听咯吱咯吱踩雪而来的脚步声。明珠搁下笔,踅下榻就要去开门儿,“大约是三少爷,我同他定好的,今儿烦他用马车拉我们回去。”   吱呀拉开两扇门扉,果然是宋知远一脸急色绕进来,衣摆上坠了不少雪花,只置之不理。走到火盆前,眼望明珠,“我方才又给了些银子予方丈,叫她容你们在这里多住些日子。”   “为什么?”明珠踅回榻上,耷着两只藕色布鞋将他睇住,“不是说好今儿送我们回去的吗,怎么又要耽搁几日?我在这里倒是没什么,只不过总是花银子,还不如回坊里住着,不费这些冤枉钱。”   宋知濯伸出手笼在炭盆高处,一双眼被她的裙里的半个脚尖勾住,遍体逐渐上暖,不知是因为炭、还是因为她的脚。   他循裙而上,落在她蜜桃一样的脸庞,稍看一瞬,别开眼,有些欲言又止。“又止”不过是佯相,“欲言”才是他的目的。搁了片刻,他为难地说开,“你暂时还是不要回城了,……前些日子,新君下旨,替大哥指了婚,指的是童大人家的独女,只等下月就要成婚的。你、你若被那童家人撞见,岂不是招惹是非?”   猝然,明珠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没听清,屏息将他望住,“你大哥要成亲了?”   “是,”宋知远回望她的眼,那里头平静无波,剔透得像两颗猫眼石。到底不知她作何感想,若她早已死心正好,若没死心……,他便用半真半假的话儿寸寸敲入她的心,扎碎那些前情,“听说大哥在寿州时就与这童家小姐见过,…大概两人共处那些日子,生出点儿什么来了吧。童大人在朝中,与我父亲齐平,又与圣上有亲,原早就想将他家小姐嫁给大哥的,可之前因为、因为你,这亲就没谈成,你要是再出现在京中,被人瞧见,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后头他又再说了什么,被屋外“唰唰”的叶响遮蔽。明珠只在群山环抱之间,听见寒风呼啸,冰裂玉碎。   她以为她已经在蹉跎的日子中遗忘他了,甚至会因为夜能成眠、食之有味而庆幸,她以为,他已经由她每日愁生计、算银钱的生活里褪去,以为已经像抛弃一个梦一样抛弃那段锦衣玉食、宝幄清霄的岁月。没成想,这些“自以为”才是一个梦。   眼下,良梦已醒,心又重碎,眼泪由那些碎痕中溢出,流满胸腔。可她只得拼命、拼命地将奔腾到眼眶的汹涌浪头抑回心内,风轻云淡地晃着脚,撑着榻沿,别脸望向青莲,“姐姐,这童家小姐怎么没听说过啊?长得好看吗?”   青莲捧着绣绷的双手垂在裙上,酽酽将她凝望,窥得她俏皮的脸上还带着笑,却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还凉。正欲开口安慰,她却猝然别过头,动作猛烈地将鬓上一朵红梅抖落在裙上,“你瞧我问这是什么话儿?不好看怎么能配得上宋知濯呢?大概不止好看,还是位顶娴雅高贵的名门闺秀,他如愿了呀。”一圈话儿说得仿佛行书疾笔,快得险些就将她略带梗咽的声线掩盖过去。   抬眼一看他二人的关切神色,她便似溃兵败将,只想找个地方躲藏。于是她捉裙下榻,由门后提了个木桶,不敢回头,“你瞧,三少爷来了连盏茶也没有,三少爷稍坐,我去打桶水来给你烹茶。”   踅出门外,即被琉璃雪白的群山茂林吞入口中,冷得她止不住发抖。眼前是空空如以的一个庭院,只有中央立一个大香炉,里头飘着香檀浓烟,残烬的香线并擦着新点的香线,熏得她眼花缭乱,一时竟不知要往哪里走。唯独眼中滗泪而下,乱雨无数,思心欲碎。   “明珠……”身后蓦然响起宋知远泉清酒洌之声,将她定在原处,莫敢旋身,生怕纷杂的眼泪被人瞧见。而宋知远亦是止步不前,留给她一片小小天地,只在丈外,“明珠,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不知要怎样安慰你,我只想告诉你,……既然事已成定局,你就不要想他了,你回头,有我在这里。”   久久宁静后,她并没有回头,高髻下,半帘青丝被一条白月棉布条缠住,贴在杏黄的背脊上。他看着那些三千情丝,多希望她的眼泪是因为自己而流,并且终要为自己而流!   他抬起脚,迈步无声,“你晓得我什么意思的,对吗?……我喜欢你,不是拿你当‘嫂子’那样敬重的喜欢,而是想抱你、想吻你、想同你看尽日升月落。”每尽一寸,声音便颤动一分,“我想,从你赠的那一碗粥开始我就喜欢你了,我还记得,是在长亭圆月下,半凉半暖的风把你的影子吹到我眼前,那时我就确定,我喜欢你……。”   “三少爷,”明珠总算胡乱抹了几把眼泪旋身回来,缓缓搁下手中的木桶,不退不躲地抬脸将他望住,“三少爷,这话儿你别再说了,我不傻,即便你没说,我也能察觉出来。但我从没问过,不是因为害羞或者矜持,而是因为你的这份感情,对我来说是多余的。”   她的声音肆虐满庭的风还残酷,几如柔软的一根丝线,却能将宋知远的心拉劈成两半,可仍旧从断痕中生出无限渴望,驱使他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大概眼下对你是多余,可以后呢?以后,你就敢保证你不会慢慢忘了大哥,喜欢上别人吗?”   明珠顿一瞬,将自己的手由他温热的掌心中抽出,“……我想不了那么远的以后,三少爷,我不能因为那种无法确定的‘以后’就应承你什么。”她柔碎哑涩的嗓音显然还带着点哭腔,虽不是为他而哭,却仍旧愿意自抑心痛来劝他,“三少爷,你回去吧,以后也别再来了,回去好好读书,你瞧你大哥年纪轻轻就封侯拜相的,你也不好给你们宋家丢脸啊。”   东风又作无情计,卷雪纷纷,隔着零星的雪花,宋知远垂定片刻,终究无言,踅下山去。一丝丝气馁很快又被马车颠簸而起,抖下几颗眼泪,瞧着袖上的湿痕点点,便细想到她被泪痕划成碎玉一样的脸盘。他仍旧坚定地想要她,想要一粥之暖变作一日三餐!   旧月还如眉,点点红星落满庭,婉儿正在厅内搭一根圆凳骄剪梅花。瞧见宋知远披着斗篷进了院,目无顾盼,大步流星地直往屋里去。婉儿赶紧跟上,踅入卧房,一面替他解水貂毛斗篷,一面咕哝,“你这是上哪儿去了?怎么沾了一身的泥?”   他未答,紧跨两步仰倒在床上,盯着帐顶上一个晃荡不止的镂雕凤尾银薰球发一霎呆,又侧身转向帐壁。   见状,婉儿更有不满,将他的斗篷重拍几下,挂到台屏,旋裙带风地跨到床边,叉着壮硕的腰肢将他侧面的轮廓瞪着,“人家问你话儿呢,你也不应一声儿,就跟没听见似的……。嗳,你不是说明珠姐姐已经从染布坊里搬出去了吗,那你还见儿天的往外跑?难不成你知道她们搬哪儿去了?”   咕咕咭咭的声音将宋知远吵得更加心烦,睐过一眼。她却状若不知,撇着嘴角翻了眼皮儿,“你要晓得她们搬到哪里去了,就尽早去同大少爷说一声儿,我听见府里说,大少爷在外头找明珠都快找疯了。”   “不知道。”宋知远将肩头侧回去,声音已是明显的不耐烦。   “不知道你还天天出门?”婉儿缓步走出去,座在一张拓花飞鸟的锦榻上,将手边的针线篮子端到裙上,由里头翻出一个绣绷,一壁理线,一壁斜眼往帐中瞧,颇为不屑,“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心里在想什么,自打明珠从府里头出去后,你的魂儿也像是跟她走了,直到寻着了她的消息,你才跟六神归体似的,又精神起来了。哼,如今大少爷回来,你可不是又得丢魂失魄了嘛。”   不知哪个字戳了宋知远一下,将他直由床上戳得坐起来,冷目横对过来,“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短短几个字似手中针尖扎进心里,蜇痛一下,婉儿丢下篮子,拔座起身,一面宽裙跌宕几回,“你今日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要找我的茬儿。我晓得,你在外头瞧见明珠,回来瞧我自然是不顺眼了!我劝你可清醒些吧,明珠是大奶奶,就算和离,你瞧大少爷如今满世界里寻她,就晓得他两个迟早是要再好的。哼,要不是怕你得罪了大少爷,我早就去给大少爷通个信儿了,免得他无头苍蝇似的每天乱撞。”   静夜风烛中,显得她的声音聒耳得紧,宋知远业已重锁了眉心,一双哭过的眼更加红丝明显,阴沉沉地将她一副肥胖的身躯凝住,半晌由牙缝中挤出,“你敢!”   侍奉他多年,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与辛酸在婉儿心头溢出,以至她讲话儿更失分寸,“我怎么不敢?你别瞧我整日傻玩儿就当我蠢,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哼,别叫我替你没脸了,你还不就是想着要隐瞒明珠的踪迹,不让大少爷找着她,你好跟她能有点儿子机会嘛,我说得可对呀?”   尔后,她乌黑的瞳仁滚转几下,恍然大悟般地抬起圆润的下巴颏,不屑地将他望住,“要我猜,你不是要隐瞒明珠的踪迹,分明是你将她藏起来了!”   床沿上,宋知远早已一动不动地瞪了她半日,令她蓦然有些不自在,壮着胆将眼瞪圆,“我说对了,你心虚了?”   下一瞬,他放缓一笑,眼中还滞留几分狠色,使这个笑看起来寒碜碜的别扭,“别闹了婉儿,我并不是去见明珠,只是同几个同窗聚一聚而已,交酢这一日,我乏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好吗?”   见他骤然做小伏低,婉儿心内松和了几分,唯有小女子的自尊还使她矜持不下,得意地翻眼旋身而去,心上期盼他下一刻就来挽留自个儿,嘴上不认输,“哼,我现在就去告诉大少爷,瞧你还镇日对我趾高气扬的不!”   听见猛地一声响动,她心内乍喜,想他果然来挽留自己,还想着若他说什么软话儿,自己要如何如何矜贵地应答。可旋裙回身的一刹,只看见他一双兽瞳,在灯烛下闪出凶狠的光。还未反应,他的手掌已经掐住了她的喉咙。   “你敢、你敢走出去一步!你敢多一句嘴!”他的脑中闪起无数片段,明珠的笑与泪、她果决如刀锋一样锐利的话儿,轻易就将他满腹柔情斩于雪中,他甚至能看见喷薄而出的血与大地交织成绚丽的红与白。紧接着,他又想起大哥欣慰的笑、失望后冷漠的眼,盯得他无处可逃,他只能合紧自个儿的手,紧一分、再紧一分……   聒噪地喧嚣渐诀于耳,满室只剩瑞金脑的余香一场死寂,寂静得能听见冬雪消融后,坠入池中的“叮咚”。宋知远缓缓松开手,垂眸下,榻上是婉儿阖不上的一双唇、永远阖上的眼,以及缭乱的发鬓与蹭落在锦垫的珍珠坠珥、镀金蜻蜓钗。   他一寸寸滑落在冰凉的细墁青砖地上,肩侧是婉儿一片绯红的百迭裙,他轻拨褶间,仿佛看见她在每一个寒冬腊月替吹灯拔蜡,或是在他每一个胃痛难忍的夜,点灯熬油地守在他身边,可最终,他将这位从不曾离弃过自己的婢女残忍杀死在这一夜。   而夜的另一面,燃起了明澄澄的希望,同时在希望中,又有什么丝丝缕缕地坠落。   在明雅坊,由沁心口中,宋知濯探听到明珠被宋知远带到了城南消息,至于如今身在何方已不得而知。他挖空脑袋也没想到,这个他从小所护的弟弟会因为什么缘故要隐瞒他,眼睁睁看他每天舄履不停地各处奔走。但他愿意给这唯一尚存的骨血之情一个机会,故而煎熬一夜,隐忍不问,只希望他在第二天能垂着脑袋过来坦白。   直等到日破云霄,宋知远没来,他便只好去。罩一件湛青素面浣花锦襕衫,未束冠,只用一条牙白缎带裹了髻,温文尔雅地静步踅入房中。   宋知远正伏案看书,身边未有婢女伺候,恍见人影,将一场苍白的脸由书中抬起,骤见是宋知濯,怔忪半刻,慌起来行礼,“大哥怎么这样早就过来了,今儿不去上朝吗?”   晨曦由窗外拔入,被棂心木格滤得分道扬镳,几片射在宋知濯身上,照得他一张脸晦涩不明。他捡起宋知远搁下的书,所见皮封上正楷书写《春秋》,他又随手丢下,音调和软如往昔,“大清早你就起来读书,也算得十分刻苦了,有什么不明,尽可来问我,别弯在这里傻钻研。打我从寿州回来后,就忙着找你大嫂,还一直没功夫跟你说说话儿。眼下圣上准我几日假,以备筹划大婚,得了空,就来瞧瞧你。”   “多谢大哥。”宋知远饶首一笑,指尖带下几缕发丝,却不见慌乱,仍旧与往常一样内敛。   他垂下首,见宋知濯已站在槛窗前,身形挺拔,因背光而瞧不清正面。可宋知远仿佛感觉到他的冷粼粼的眼真在盯着自己,这一记眼神将他神志惊醒。暗忖片刻后,他十分自惭地笑一笑,“对了大哥,这些时总碰不上你,便忘记同你说。先前偶然撞见明、大嫂,撞见大嫂在青楼当差,我便自作主张,将她接到了我外祖家在京城的一家染布坊内。我原想找处僻静房子给大嫂住的,她却一味推迟,硬说不好花我的银子,我犟不过她,只好随她在那里做工了……。”   “现在呢?”宋知濯由窗下蹒来,步步压迫,直站到书案前,神色喜乐不明。   “现在我也不大清楚,”宋知远迎上他的眼,不避不退,强作赤城,“上回兵变后,你一直在朝中善后政务,一连多日不归家。我便到染布坊里去了一趟,谁知不见她们人影,我问过伙计们,都说她们自兵变那夜后就不见了踪迹。我原想等你回府后跟你讲的,谁知竟给忘了。”   惭色伴着一抹笑浮在他脸上,宋知濯一时也难辨他话里哪句真哪句假,亦弄不懂他隐瞒实情的内因,或者说,他不忍去辫、亦不忍去浓情。他所见过的假象太多,在这巍峨的府邸内,或是冷漠、或是伪善,他不敢将这最后一丝温情拆散,只愿不论真假,就此一遭。   渐渐地,他慈目笑了,伸臂过去在他惺忪的发顶揉一下,“这事儿我晓得了,不怪你,你原也是好心,只是若再有你大嫂的消息,别再忘了,一定要先来告诉我一声儿!……好好儿读书,务必要榜上有名,再有,怎么大清早的连发也不梳,哪里有个谦行君子的样儿?我去了,你叫丫鬟进来,好好梳洗了再看书不迟。”   92. 寻芳 总算找到媳妇儿了~   宋知濯走后, 天际红日逐渐晕开,四撒金光,枝雪消融, 同时亦消融尽宋知远眼中的纯真。他由两扇楠木门中旋身回首, 沉重锵然地蹒步入卧房。   锦榻上灰蜀锦的软垫可见细细褶痕, 一丝一条仿佛都在提醒他,曾有一个与他朝夕相伴的人命绝此地, 是被他亲手杀死的。他坐在一张椅上,盯着一张锦榻细细点算,算来算去, 在这座长久空旷孤寂的府邸, 仅有两个人曾对他好过, 眼下却都遭到他的背叛。   他倏然鼻酸,轸痛将他压得抬不起头,眼泪悬而未落之时,浴风打帘子进来了,深行一礼, 跨近两步, 几乎要贴在他耳边,“少爷, 尸首已经丢到城外了。……我看是少爷多心, 何必要跑那么远?一个丫鬟而已, 说一个暴毙, 谁还会追究不成?只是如今少爷院儿里少一个丫鬟, 合该再去总管房里叫他们支一个来才是。”   顷刻,他想起什么,眼泪被急迫的心境驱赶, 睫畔的泪花化为一抹阴鸷的光,低沉的嗓音里带着零星焦躁,“房子备好了吗?”   “备好了,就在福顺街林远巷,二进的一个宅子,是跟着延王坏了事儿的于大人家的一处闲宅,虽不大,但五脏俱全,姑娘搬过去就成,什么都是现成的。再过两日,我再找人买几个丫鬟进去伺候,就万事妥帖了。”   “这事儿先不急,”宋知远摇摇手,抬眉剔他一眼,“说是说不动她了,眼下再耽搁下去,只怕就大哥就要寻到金源寺去。你先把别的事儿放一放,带几个人上山,将她绑了过去。千万仔细,不要伤了她。”   “是,我这就去办!”   那浴风领命自去,一路由角门拐出去,坊间托人寻了几个跑码头的匹夫,议定后坐了马车于城门关禁前往西面直奔。日坠崦嵫而下,稀落街巷中,掩着另一辆马车。明安别身撩开帘子,“少爷,他们出城了,咱们跟着吗?”   棂心车壁内靠着宋知濯,正抱臂假寐,闻声撩开眼皮,眼底兜着无数失望,“跟。”   马车旋即奔出城外,山路颠簸,车辙狂响,明安扯紧缰绳,不得不大着嗓门儿在日暮下嚷,“少爷,要我说,咱们家三少爷也忒忘恩负义了些,小时候,要不是您护着,她还不知道被二少爷太夫人母子欺负成什么样儿呢。如今长大了,他就是这样报答您的?窥觎长嫂,背叛血亲的大哥,于情于理这都说不过去,您可别将他轻扰了过去!”   燥烈的晃荡将宋知濯的心颠得忽上忽下,一直到马车停驻,跳下了车,他才剔眼警告明安,“这事儿回去后别再提起。”   脚步在雪中咯吱咯吱作响,明安紧跟其后,抬眉瞧一瞧半隐半藏的金源寺,欻听暮钟敲响,神秘而悠扬地回荡在雪域茂林之间。他想了半晌,亦不得其要法,“少爷,难不成您就不追究了?岂不是纵了他?”   金晃晃的光由叶罅之间倾洒满地,碎如一段斑驳的骨血之情。明安的话儿直入他心底,在里头搜肠刮肚地找一个答案,里头满是繁屑一样的利弊衡量、得失算计,最后,捞起一丝心有不忍的本能感情,“他不像老二有太夫人撑腰,也不像我好歹打小就替父亲争足了面子,彼此面上也算过得去。他什么也没有,性子又软,在这府里,谁都跟瞧不见他似的。人都说长嫂如母,明珠心软和善,大概是这个缘故,他才生了点非分之想,待他考取个功名,定一门亲,兴许就能好了。”   世情淡薄,在零星一点血脉相连的情感中,这是宋知濯尽能抓住的部分,他有些不愿意失去。   日暾稀薄漏尽,天色寸寸暗淡,金源寺的庙堂殿宇中,香熄烛淡,反倒是半山环抱的禅房中亮起新烛,火光与夜缠绵。   房内四溢着素斋饭香,案桌上摆着菠菜豆腐、冬笋炒香干、山药炖萝卜,另并两只青瓷圆口碗,有二人对坐。青莲一面细嚼,一面抬眼窥明珠,只见她兔子一样红的两只眼紧盯着对过一堵白墙上的“佛”字,手执一双竹筷在碗里一顿一戳。   青莲瞧不过眼,往她碗里夹一片山药,“当当”敲了碗口,“嗳嗳嗳,不吃饭发什么呆?躲到林子里哭了一下午了,还没哭饿啊?”   山风如凤的尾巴,簌簌萦迴在窗外山林。明珠被突兀的敲碗声惊回神思,对眼望着青莲,有些发窘发讪地捧起碗,“姐姐,你怎么晓得我在外面哭啊?”   “你当我是瞎的?”青莲观她送了山药入口,方缓出一笑,又添一块豆腐,“你照照你那双眼睛都哭成了什么样儿了?嗳,要哭就哭嘛,做什么躲到外面去?天寒地冻的,亏得你一向身强体健不爱生病,否则这一夜,我又得劝你又得伺候你。”   一盏灯烛围在几碟菜旁边,被穿窗过罅而来的风刮得踞蹐缩缩,明珠抬手挡一下,回眸一笑,虽可见里头水花点点,笑容却尽量明媚如旧,“不用劝我的,我想得通的,就是心里难过嘛,哭一哭就好了。”   “那我还省事儿了,”青莲睐她一眼,轻泄一气,幽幽叹叹,“我从前跟你怎么说来着?你不信吧,如今吃了亏,怨得了谁呢?咱们家那位少爷,我打小伺候他,对他不说全然了解吧,也得有个六七分。要我说,他倒未必是真想娶那童家小姐,不过是圣上赐婚,不好开脱罢了,心里未尝没有你。……嗳,我这可不是偏他,不过是说句公道话儿。”   明珠垂下霑花带雨的睫毛,瞧着一桌子绿白相间的菜色,同样一叹,“姐姐,我又不后悔,你说的这些话儿,我都想过,他心里有我,我也从来没怀疑过,道理我都明白。我就是……,你瞧我现在,连饭也不怎么想吃了,我就想能好好吃饭,好好儿过日子。”   乍然,青莲噗嗤一笑,将头上一支细银簪险些笑下来。莺簧嬉笑中,倏听“笃笃”几声儿,有人敲门。二人顿生警惕之色,明珠轻搁下碗,别腰对着门外轻问,“谁呀?”   “姑娘,我是浴风啊,”那声音同样是轻轻的,伴着讨好的笑,“我们少爷叫我送东西给姑娘,烦请姑娘开个门儿。”   二人对视一眼,青莲牵裙起来,弓腰对着细细的门缝朝外望,门外两盏灯笼下,果然是浴风的身影,方才将门拉开,“天色这么晚了,什么着急的东西,明日送来不成?还要劳你大半夜的跑一趟。”   那浴风扎着黑幞头,朝门内睃一眼,抬手一挥,立时从四下黑暗角落窜出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青莲姐姐,对不住了,实在是请不动你们,只好换个方法了。你们别怕,就是跟咱们搬个家,那边儿房子可比这里舒适得多,少爷怕姑娘不答应,便让我带人来帮着搬。”   门内二人虽摸不着头脑,可瞧这架势,亦揪了心。明珠一双红眼睃看一圈儿,立时拉过青莲,慌把砰地砸过去闩上。紧跟着“咚咚咚”是拍门声。   浴风见二人久不开门,抬脚要踹,不及黑暗处传来一声锵然有力的低沉嗓音,“你们要做什么?”   回首颦额细看,一道身影堂皇渐进,待立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时,浴风才遏然吓一跳,楞在原处,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大、大少爷,大晚上的,您怎么上山来了?”   阴鸷的眼如天上月玦,将浴风盯得颤颤发抖,“我再不来,不知大奶奶就要被你们绑到哪里去了。……滚。”   仿若赦令,浴风带着人落荒而去,错身时,被宋知濯叫定,声音寒如琼砂,“回去告诉你们少爷,好好儿念书,别整日想这些有的没的。”   一群人连滚而去,明珠在门内听见隐约有人说话儿,又听见雪乱错履,不知是何动向,便躬下腰贴一只眼睛在门缝上,扫见雪里已无人,心下正疑惑,眼欻然被一抹豆绿暗纹的锦缎遮住,可见腰间一条玉白嵌宝石的锦带。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猛地耳廓一振,那人敲起门来。明珠警惕退后两步,狐疑发声,“你是谁?”那人未答,明珠贴着门站一瞬,将心一横,英勇赴死一般拉开两扇门。   一别数月,这一刻,宋知濯才觉得从那些飞沙走石、刀光剑影里跋身出来。她水绿的裙在他眼底荡开,几如荡开一片柔情的水乡,使他感觉那些血光铺成的荣耀在这一刹生动起来。他终于衣锦还乡,想向他的故里展示自己一身的锦绣繁华,也要将那些戎马倥偬的辛酸细细说与她听……   然而“砰!”一声,打断了他的遐想,亦阻隔了他衣摆下已经抬起的黑靴。要不是闪躲得时,险些将那高挺的鼻端撞了个通红。   他怔一瞬、讪一瞬,扭脸朝一丈开外的明安笑一笑,“这也在情理之中,好几个月不见,冷不防大半夜的我站在这里,你奶奶一时有些惊慌失措也难免。”   明安冻得在雪里跺脚搓手,闻言陪一个笑,“是、是,奶奶是受惊了,可咱们在这里受冻呀,这山里也太冷了,少爷,咱们总不能在这里干站着吧?”说罢,哈腰上前,脸上笑得灿若金菊,“我倒是抗得住,可少爷金尊玉贵的,怎么受得了?要不,咱们先找老尼姑另开一间禅房,进屋里去等?”   门头两只纸糊的白灯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将宋知濯斜长的身影左拉右扯。他剔一眼明安,固执地卷了袖口接着敲门,“明珠,是我,我回来了,你开开门儿,我有一大堆话儿要跟你讲。”静听一瞬,门内动静全无,他又再敲,“明珠,你开个门儿,我找你都找了大半个月了,你给我开个门儿……。”   两扇棂心木门将一颗炙热急躁的心阻隔在外,而里头,是明珠一颗随风烛扑朔的心。她不能对一个人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她竟然想不起一丝丛脞烦绪,只生起铺天的欢喜。天地虚影,她的眼中只看见他,心中填满了他,甚至有一瞬的冲动,想要扑进他怀里,抖下一身凡世的尘土,将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说给他听,譬如今儿吃什么、昨儿做了什么梦、挣了几个钱、所住的房子有多冷,如此种种……   她坐在圆凳上,在灯影里垂眸,惊觉发现,她一点都不怨他,倘若有那么一点儿,也被对他的爱挤逼掩盖,但她心虚地,不敢告诉任何人,这是她倔强的自尊。   一墙之隔外,宋知濯已经收回手,落寞地退一步,眼看就要坐在门口的一级石磴上。明安眼疾手快,由怀内掏出一张绢子抖开,垫在地上才请他坐下,“少爷,要我说不急,奶奶心里保不定怎么生气呢,您丢下一封和离书,一走就是几个月没信没影儿的,换谁谁不气?何况咱们奶奶真动了气,就是府里那起子不积德的嘴都骂不过她……。”   “你成过亲吗?”濛濛的昏光里,宋知濯斜来一眼,颇为不屑。   “没有,”明安将头拨浪鼓似的摇了一摇,旋即一笑,“我这不是等着少爷开恩,替我指一门婚嘛。”他挨着边儿在下一级坐下,直将宋知濯望住,“就算没吃过猪肉,我也见过猪跑啊。就这事儿,少爷且得磨一磨呢。要我说,少爷先就休书的事儿认个错儿,再将圣上赐婚的事儿好好解说解说,咱们拿出诚意道歉,保不准奶奶心一软,咱们再往下说。”   战场厮杀,朝堂谋略,千难万阻总有个头绪,可于这件事儿上,宋知濯亦犯了难,满心满脑地想夺门而入,方才那匆匆一眼不够、太短,他想长如一生地望着她,想展臂够得她,拥抱自个儿苍凉半生里唯一的圆满,这种迫切的想象已经容不得他再细思细度,只一筹莫展地瞪着明安,“可她不给我开门,怎么说?”   “这才多一会儿?”明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剔来一眼,“咱们先就找老尼姑给开对面那间屋子,死盯着这里。奶奶总要出门吧?只要她出来,什么话儿都能说了。”   于是两人就在院里另一间禅房住下,说是住下,倒是一刻也不曾歇,只将两扇槛窗大敞着,任凭东西南北风肆虐而入,两个人对在一个炭盆边上,一眼不错地将对面屋子望住。   直到一场琼玉飘摇后,凌乱的脚印被新的风雪所盖。天色微明后,又有新的脚印将其破坏得更加纵横不堪。   几个豆蔻水灵的比丘尼聚在一处,频频朝禅房这院儿张望,只见总有扎袖束腰的挺拔将士由禅房进出,或是髯须繁缕,或是英俊粗狂、偶得二三清隽秀逸之辈进出,立时将几个比丘尼羞红了脸,口中嘟囔“阿弥陀佛”。   闻听廊柱下,一人浅问,“咱们庙里怎么来了这么多官兵啊?”   “你不晓得?原是昨儿夜里,殿前司大将军在这里借宿,听说给了咱们方丈一千银子,说不准要住多久。那些将军大人们麽是来禀报公务的。”   “住咱们庙里做什么?”   “低声点儿!还不是寻妻寻到这里来的,那禅房里住着这位宋小公爷的夫人,你不知道,那位夫人原来就是咱们庙里的尼姑。”   “呸!将咱们好好的佛门清净地,恁是弄作了一个淫窟!”   七嘴八舌,喋语不休,随风一散,惊起林中一片飞鸟。振翅之声将明珠惊心后,又摇醒青莲,“姐姐,外头怎的这样吵?”二人在棉帐内对视一瞬,明珠趿着鞋猫着步将槛窗轻开一缝,跳眼对面,人来宾往,宋知濯似乎在窗内一张案上提笔疾书。   瞧见他,她心内又一跳,急阖了窗,“是宋知濯在对面,他要做什么啊姐姐?”   两片灰帐被撩挂起来,露出青莲一双似讥似笑的眼,“还能做什么?还不是求你发善心咯。”且说且行,罩上一件殷红掩襟夹袄踅下床拉,不疾不徐地挪到案上,替自己倒了一盏水,“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男欢女爱,隔着两窗一院儿干对着,唱哪一出呢?鹊桥相会?真是瞎耽误工夫,你要好麽就出去跟他说,他要好麽就过来撞门,这样子冰天雪地的,作给谁瞧呢?”   语讥言讽地,将明珠闹了个大红脸,捉裙挨着坐下,小心翼翼地窥她,“姐姐,我又没有说要跟他好麽,我就是、我就是……。”   “你就是一见他,魂儿就丢了一半。”青莲捧着盏,睐眼盯住她一片腮,似均脂扫粉,鲜艳粉桃,“昨儿夜里是谁,又哭又笑?打量我没听见?哼,我这耳朵可好使得很。”   那张脸上更是纷呈错乱,半身惭愧半是羞,躲一眼避一眼地斜窥过来,“姐姐,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缓缓徐徐,是青莲幽幽凄凄的嗟叹,“我怎么好说啊?我又没经过这些。若说你没出息,却再没有人比你更能屈能伸的,就说这些日子,遇着这么多事儿,纵然见你慌怕,却不见你退缩过。可你要想清楚,大少爷眼下已经被圣上赐婚,他要娶童家的千金大小姐,你呢?”   骤然冰融的凉水兜头泼下,激得明珠一阵心寒,她再一思量,垂下脑袋,额角一缕碎发撩起愁心无量、点点行行。半晌咕噞一句,“姐姐,还是你去打水来梳洗吧,我就不去了。”   对过那厢,公务方止,人迹渐稀,案上摆着一堆公文。天光斜倚,踅进宽阳一束,照在宋知濯身上。他搁下一笔,跳眼远望,“这都一早上了,还没见大奶奶出来?”   “没呢,”明安原就守在窗前,闻言旋身过来,“少爷别急,我估摸着,庵堂里快要开早饭了,奶奶纵然不想见您,饭总得要吃吧?”   吭哧两声,宋知濯抖着肩一笑,“这倒没错儿,你们奶奶一顿都饿不得。嗳,这庵堂里的饭食吃不得,不是让你遣人到水天楼买新鲜的来,怎么人还未到?”   “送来了,叫庵里起灶热一热呢。”   正言讫,见一侍卫跨刀而入,腰间斜擦一把佩刀,重手提一个黑檀漆红食盒,四层之数,接盖儿一瞧,十二品宝膳。明安只由食盒里捡出一碟水晶丸子、鸡汁羹,鲜笋煨火腿。其余并数完盛于盒内,搁在案上,“少爷,您先吃了再给奶奶送过去吧。”   宋知濯清一清嗓子,拔座起身,“别了,我还是先送过去,你奶奶饿不得。”   这厢出门儿,对过门恰巧拉开,见青莲旋裙出来,他急赶两步,还是未赶上,那门砰一声又闩死在里头。青莲骤然见他,怔忪一瞬,慌忙福身,“给少爷请安。”   血光映照着他一身靛青襕衫,如这四方环山、茂林一片,挺阔在青莲面前,“嗯,……你们吃过早饭没有?”   “还没有,我这就要去打水梳洗。”青莲些微尴尬地福身辞去,朝那边门里望一望,窥见明安在里头缩头缩脑地探看,抬袖朝他指两下,明安立现愧色地笑一笑。   门内无声无息,宋知濯撩开衣摆提着食盒跨上前敲门,声音放了十二分的温柔,“明珠?你饿不饿?我给你拿了早饭来,水天楼的八宝鸭、佛手卷、鳝鱼粥,都是你爱吃的。明珠、明珠,”他柔情的声音有些落魄,连脑后两根湛蓝锦亦被风刮得略显萧瑟,“我知道是我错了,我……,我实话儿说吧,我从找你那天起,就编了好多词儿要哄你,譬如说‘我写和离书是为你好’、‘我是因为担心你的安危’、‘我是万不得已’,我想了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愁锁喉间,他梗咽一下,停顿一瞬,紧贴着两扇门扉,透过缝隙扫见里头的空墙虚案,不见人影,亦不闻人声。他放缓了音调,几如一个恶贯满盈的匪徒跪在佛前,点算前非,“我想了这些,想要说服你原谅我,可当昨晚看见你,我就晓得不中用,我连我自己也说服不了。……我原本可以等着科考入仕,一步步的往上走,是我太急功近利,我等不起,我怕我还没爬入朝堂,已是发髻斑白,依然无法在父亲面前抬起头来。……你大概不懂,超越他对我有多重要,这是我毕生夙愿。但是你对我同样重要,我只是想、想你一定能明白我,能理解我,我想只要你还在这里,我就有机会将你找你回来。”   93. 相逢 爱的春秋冬夏   半山半堂无声, 枝枝叶叶离情,艳阳把宋知濯挺拔的影在雪里拉长,偏向。   屋内了无生息, 可隔着一堵沉重的铜墙铁壁, 他依然感觉到明珠身上点点沉香, 轻易就能将这一丝飘忽不定的气味由香火繁脞的庙宇里挑出来。   事实上,他轻易就能撞开这两扇门去拥抱她、亲吻她, 但他捺住马铁一样奔腾的心,一点、一点的请求她的宽恕。庙堂无言,宝相无语, 只有他寂寥的声音, “明珠, 我有很多话儿想跟你说……,”   他将另一只手攀上门上的棂心格,几个指端一格、一格地抚过,几如在轻拂她的面庞与发丝,“延州不好, 满是风沙, 一连许久都不下雨,在边关, 一张嘴就能喝一口沙, 嘴唇干得起裂, 眼睛总是被黄沙刮得泛红, 揉也揉不尽;寿州也不怎么好, 总是雨濛濛的,润得人骨头疼,但是离你的扬州很近。大约是这个缘故, 我在寿州时夜里总是做梦,梦见你还是个小女孩子,五六岁的年纪,走失在一条雾茫茫的长巷中。我在你身后,隔着数丈远叫你的名字,你好像没听见,一直在往前,往前……,每当我惊醒过来,你不在身边,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我就、我从来没像那样想过家。”   带着一点梗咽的柔语挤过逼仄的门缝,飘至明珠耳中,她低垂着头,背后一束长发坠在胸前,随她发抖的肩细碎的颠簸摇晃,两手紧抠住床沿,显露出荏弱的筋脉,犹如抓住了他的掌心。须臾,眼内啪嗒坠落,将她水绿的裙面晕成一片湖心。   “明珠,”外头的声音仍旧梗咽,却又再压低了一分,薄如蝉翼,“其实第一次上战场那天,我很害怕,我跨马立在弓箭手后头,看见辽人几万兵马,他们每一个都提着弯刀长/枪,我想到我可能会死在那些刀光剑影里,心里就止不住打抖。”轻轻地,他笑了,带着春风一样温柔的尾音,“可当我提着缨枪杀出去那一刻,我看见了你,你在马蹄奔腾地黄沙里,像我第一次见到你一样,我又忽然不怕了。我要活下来、我心里只想着这个,要活着回来见你。”   林中仿佛杜字声声,唱着“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①。”   小鸿眉黛低颦,剪得冷帐斜影,明珠雨泪涔涔的脸庞越垂越低。她是为他而哭,听见他从黄沙万里的边关,再到烟雨濛濛的江南,一路栖栖遑遑,夙夜奔忙,以及,想着他在兵戎相交命悬一线的那些时刻,她一颗心便如被攥住,艰难地喘息。   她已经忘了过往种种,滂沱的、新的眼泪覆盖了从前因他而伤心的旧涕痕。她多想冲出门去,拥抱他风尘仆仆的身躯、抚慰他旷野无眠的心。可当想到,会有一个新的、新如枝头初开的豆蔻花一样的女人代替她做这些,她便止住了脚,捏袖横抹了一把眼泪,继续漫无边际的沉默。   绿瓦清霜下,宋知濯似乎听见了她的哭声,在浩瀚的天地间细如青丝,勒紧他的心。伴着庙堂里的晨钟,他将食盒缓慢地搁到地上,“明珠,……我就在对面,你要是愿意见我了,就开个门儿,我随时能瞧见。”   言讫旋身,绕过雪里的大炉鼎,进屋时,他回首一望,浓烟缠绕住炽烈的相思扑在一面槛窗与门扉上,难舍难离。   直到青莲端了水来,才将那只食盒提进门内。然后漫长的一个下午,宋知濯都在屋内案牍劳形。叠公垒文中,阳光错落偏向,将他沉默的身影渐渐与他父亲重叠在一起。每有吱呀启门之声,他便抬眼去看,来往进出的却只是青莲。   来往回盼中,月浅灯深,心沉不明。明安候在一边,闻听他泄气又叹,辗转踞蹐,便眺一瞬窗外笑起来,“少爷放心,送进去的饭,奶奶都吃了,要是真恨您,那肯定是一筷子不碰!”   蜡渐消融,晕开宋知濯苦不迭的面色,靠在无拓纹的椅背上,侧颜遥望对面门上的两只筒形灯,“可她何时才能给我开门啊?这都一天一夜了,她熬得住,我也快熬不住了。”   “哎哟我的少爷,”明安烹一盏茶搁在案上,旋过去翻一翻炭盆,“熬不住也得熬啊,眼下这就是拼耐性的时候,您要是熬不住打道回府,信不信明儿再来,奶奶就跑没影儿了?到时候又得满世界找去。”   感觉一寸箭光射来,明安别脸去瞧,果然见宋知濯面色不佳地将他睐住,“我何时说我要走了?”他随手翻开一张折子,又甩袖阖上,蛮大不耐烦,“我是想见见她,她若是生气,给我开了门儿,随她打骂,我绝不还一句嘴,只要能让我看见她就成。”   憋不住明安背过身去笑一笑,整理好神色方扭脸回来,半哈着腰贴近,“少爷是从战场上杀出命来的人,怎么这点子苦都受不住?我瞧奶奶是个心软的,少爷再捱几日准能好了。”   心上无计,半晌无言。门外渐渐琼砂洋洒,像是隔了一层朦胧的细沙,看对面的屋子寂静无言地横卧在风雪之中。屋内烛光由昏黄渐亮,明珠手执月剪,剪掉未及半寸的黑芯。   “咔、咔”两声儿,引青莲由帐中抬眉,远瞧着她伏在案上的背影,泄了一气,搁下手中的针线,“他要一辈子在这里,未必你一辈子都不出门啊?到底要如何呢,你去给个话儿,好让他也死心回家去好了。你瞧瞧这一日,来来往往,庙堂不像个庙堂,朝堂不像朝堂的。”   渐明渐亮,明珠在圆凳上转一个圈儿旋过来,两手撑着膝用一双红肿的眼苦兮兮地睇住她,欲言又止,“我是怕,……真出去见了他,赶他的话儿我也说不出口了。”   “那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好了。”青莲又执起绣帕,拈针顿一瞬,“我问你,人活这一辈子,到底图什么呢?……依我说,无非是图个高兴儿,金银能让你高兴,你就铆足劲儿去挣金银,功名能叫你高兴你就头悬梁锥刺股地也要考取个功名。同他一起能叫你高兴,你就去同他在一块儿,这么简单个事儿,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风刮着树林沙沙乍响,后又乍静,不知哪里积填不过,雪坠下来,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连同剥落明珠心内所有疑虑。她扭过脸,望向紧闭的槛窗,透过月白的油纸,仿佛看见对面宋知濯攒翠如林的身姿。   而远远地,宋知濯立在敞开的窗前,贪恋地望着对面窗扉上的投影,山河蜿蜒、叠嶂曲线,即便只是一个黑影轮廓,亦能暂解他满腹相思之苦,暂解后,又是更深的渴望,与之对立的,是更空的空虚。   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②?   这种磨人的思念回复折磨着他,唯一舒心的是,在这种折磨中,他感觉自己的罪孽得到轻赎,像恶人面对佛祖半阖的眼,在这种无言中,恶人不停地自我审判。他从未怀疑过,明珠是他唯一敬仰的神佛,在她面前,他所有的私欲与坏心都无所遁形。   下一刻,佛门渐开一条缝隙,扑出一线光辉,随后是明珠的庄严宝相一点点展露出来。他险些下泪,胸前里奔腾起无限酸楚,庆幸自己得到了宽恕的机会。   风雪中,明珠站在门外,水绿的裙飘摇不定,她的心亦是飘摇不定。她不知道走过去将是悲、是喜,可细细算来,每一个明天同样是扑朔迷离,她不是照样走过了吗?于是她带着勇气,迈进风雪中,坦然地面对命运。   一个激灵,明安由撑起一把黄绸伞跑过去,眉开目笑地将她引过来,“奶奶总算出来了,您不知道,少爷这都一天没吃饭了,奶奶再不来,咱们少爷就要饿死在这里!”   引入房中后,明安关了窗,阖上门,退到对面的屋檐底下,注视着窗扉上的影子一步步挪动向另一个影子。   每一步都像是由春走到冬,抖落了宋知濯满身的寒气与风雪。他蹒到明珠面前,想将她拥入怀中,又谨慎克制地止在一步之遥,面上分明是笑,一幅嗓音却破碎梗咽,“你终于愿意见我了。我、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真的、我只是惊喜,我以为你永远都不愿意再见我了。”   四壁柔光里,明珠颇有些局促地捏着袖,一双翠眉如新柳,一对眼波似灵珠,将他瞥一眼,定到满案的公文里头去,“你要见我做什么?”   “我、”他知道这很无耻,被几只烛火照得心虚,可他仍旧腆着脸追着她的眼,“我想带你回家。”霎时,明珠将眼斜过来,似乎是判官的笔、九重天的雷,让他形无可匿,“我就是想带你回家,就是冲着这个,我拼死也要活着。”   他不避不退地凝住她的眼,徐徐招供出一切罪行,“你一定知道了圣上给我赐婚的事儿,不论是谁告诉你的,的确是事实。但我想让你晓得,那不能叫‘夫妻’,起码在我心里不是,那只不过是一场权术把戏,我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居高地望着她,却觉得其实自己其实是匍匐在她的脚下,“明珠,我从前跟你说的那些‘你不好’的话儿是骗你的,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好,是我配不上你。我自私自利、我贪心不足、我想要权势、名誉、地位,我有抱负理想,我想通过实现这些,站在父亲头上。可这是我,会害怕、会难过,会哭会笑的血肉之躯。我知道为此种种,我伤了你的心,我没有资格去找借口推脱,也不想骗你。你很聪明,你能轻易就看穿我的谎话,也能轻易看穿这身锦衣之下是一颗怎样恶劣的心,可你一定也能感觉到,在这诸多的贪欲里,我最想要你!”   在他的眼里,星耀如焰,比四下的火舌更炽烈,坚毅地燃烧着,似乎永不熄灭,“我想要你,就像我在刀枪无眼中想要活着一样,从没改变过。”言止一瞬,他抓起她的手,捧在掌心,“对不起,我很无耻,你可以永远不宽恕我,但你能继续爱我吗?”   寂静的灯、墙、月、影好似都在陪他等一个答案,答案闪烁在明珠泪霪霪的眼。她见过他枯瘦的身躯眍偻的眼,也见过他丰神俊朗的面庞,她每时每刻都记得他那些柔情蜜意的话语、记得他温暖怀抱、记得他所提供锦衣玉食以及花不完的银钱,可她怎么能只接受他的好呢?那些坏也是他啊。   猛地,她抽出手,扑在宋知濯怀里,在他胸膛呜咽成言,“我没怨你,真的、我只是面上过不去。呜呜……,你不在这些日子,我虽然每天都很难过,但每天我都庆幸,我曾遇见过你。遇见你是我活到现在最高兴的事儿了!即便分开的每一天我都很难过,可算一算、还是高兴的日子比难过的日子多许多!”   眼泪成灾,满目飞絮,宋知濯搂紧了她,几如拥抱他命运里最珍贵的恩赐,一度要把她勒入骨血。是的,这是他命运里最美好的意外,骤然使他寂寞潦倒的生命波澜壮阔,不论是在天涯、或是眼前,他都昼夜不歇地想念她。   湿润的哭音中,明月浮上窗栊,眼泪随琼玉渐止,明珠由他胸膛里抬起泪花闪烁的眼,警惕地由下将他眱住,“你、你会不会笑话儿我?还没个三五日呢,我就被你哄好了。”   他果然笑了,带着满目辛酸,“再过三五日,我大概就活不成了。”   徐徐残烬的灯烛中,明珠一双明眼生疑,稍一挣,便感觉小腹上抵着个什么,待恍然大悟时,宋知濯的吻已经如春雨缠绵而下,落在她的眉心、眼帘、唇间、细细密密地落在每一寸……   半暗的光,半掩的帐,人世间载浮着两个身体浮浮沉沉。他跋涉日与月千里、途径风霜雨雪,终于到达他的故里。他的手与唇,在属于他的每一寸土地上丈量,所属于他的秋山与春溪,因他的归来颤抖,湿润的叹息中,他的魂与魄抵达了旧居。而她穿过了穷街陋巷、市井荒凉,也终于与他在极为私密隐地重叠,一齐重逢的,还有心的碎片。   眼泪重新涓涓涌出,冲洗着这种重逢的喜悦。他们几乎耗尽整夜在彼此身上确认再遇,直到破晓,方在拥抱中睡去。   再睁眼时,已是日悬中霄,撒得满地悦耳的碎光。半垂帐中,明珠咕哝一声醒来,睡眼惺忪地观摩宋知濯,而他在观摩她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摩挲过去,“你这手上怎么有这些颜色?”   她抽出手,举到眼前翻转两下,“哦,这是染布坊里做活儿染上的,手常常泡在染缸里嘛,一时洗不掉。回头时日久了就能褪下去了。”   他又将它捉住,送到唇边吻一吻,“回头我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给洗掉的。”   温暖的被里,挤逼着两具身体,明珠垂下一只软臂,由帐下勾得几件衣裳扔进账中,“你瞧多晚了,快起来吧,姐姐和明安在外头呢。”   一片腮若桃蕊初红,宋知濯瞧见了,无声一笑,又猛地掀被翻身在上,将她罩在身下,“我猜不止他们,外头大概一堆人等着呢。……不过等就让他们等好了,咱们不急,再睡一会儿。”   “什么?!”明珠惊呼一声儿,立时捂住嘴,两个眼在他的瞩目下转了又转,偏着脑袋静听一瞬,“完了完了、快起来,成什么样子啊?要叫人家笑话死了。”   她胡乱扯一件衣衫进被里,覆住雪里梅迹的肌肤,一手搡在他肩头,“快些起来!”   他笑得愈发可恶,往她唇上轻嘬一口,“慌什么?咱们是夫妻,夫妻在屋里,门窗紧闭,谁还能往歪了想啊?”   一人笑一人瞪,轻烟摇上,午钟铎响,呼哧哧振飞一片飞鸟。晴照蓝空下,雪渐消融,足迹纵横。   一位靛青锦面襕衫的青年抬了拇指刮一刮唇边小须,睐一眼明安,“我说兄弟,我这都等了一上午了,我们将军到底几时能起啊?”又将手上的银色阖贴颠一颠,“这可是请军饷的公文,等着将军批看了我好到部里领银子的,十万火急!”   “嘘……,”明安一个指头按在唇边,剔他一眼,“付将军,你急什么?你要是真急,就去敲门儿!”   这位付将军眼一凝,面一沉,泄一气,“罢了,我还是等着吧,横竖又不是我一个人等。……我说,将军不是马上要成亲了,要是这会子弹尽粮绝,来日可怎么跟那童家小姐交差?”   “啃、啃!”   一行人回头一望,见青莲拉门出来,腰侧端一个木盆。明安忙上去想搭把手,却被让开,只好讪讪退回,眼瞧着她走远,掣一把付将军扎紧的袖口,猫着声儿,“我们少爷英明神武,你少信口胡诌!付将军,你瞧这么些人,我可单跟你说啊。回头甭管什么童家千金董家千金的,叫你家夫人还只管捧着里头那位,到时候万事好说,要是抱错了佛脚,怎么死还不知道呢。也就是你跟我平日里说得上话儿我才跟你说,别人我才懒得管他死活呢。”   那付将军一个指头朝对面门上指指,亦压下声线,“里头那个,这样厉害?怪道了,将军都搬到这里来住了。多谢多谢,改日一定再奉礼言酬!”   正说话儿,对门吱呀拉开,是宋知濯高挺阔朗的身形,一个指头远远朝明安一指。明安会意,拍一拍那位付将军,忙拔步跑过去,“少爷,可是要用饭了?”   “不忙,”宋知濯踅进屋内,明安不敢乱入,只侯在门边儿听吩咐,“先去打点车马,我和奶奶吃过饭就要动身回去了。家里收拾得如何了?”   “妥了妥了,照少爷吩咐,院里已经重新翻扫了一遍,东西厢两面房子也收拾出来了,只等奶奶回去瞧过。”   待他阖门退出,明珠撩开帐下床,一张脸淡粉匀扫,衣裙还是昨夜那一身,扑在他怀里摇一摇,“你马上要娶媳妇儿了,我回去住哪里啊?先说清楚啊,我可不跟她住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多难为情啊。要是她好看得要死,我还不得天天自惭形秽得头都抬不起来?”   碎金遍地,流香满室,宋知濯横了她的腰旋一个圈儿,旋出圆满的欢喜,又稳妥地将她放下,拽一拽她的鼻尖,“我见过,也就一般般吧,不过是传言夸大其词,谈不上多好看。咱们还住咱们原来的地儿,不过是叫人打扫了去去晦气。她另有院子,我出门时好像就收拾好了,以后碰见了,就只当没看见,你走你的她走她的。”   “那怎么能行?”明珠睁圆了眼,又笑盈盈地凝住他,“我是妾嗳,见着了她不请安,她一个不高兴就叫我跪碎瓷片子怎么办?”   宋知濯理着衣襟,弯腰往她唇上吻一下,也迸出个璀璨的笑脸,“那你就告诉她,咱们膝下有黄金,要跪也得跪黄金,想法子把她那些嫁妆骗到手,咱俩挑个月黑风高夜卷款私奔!”   对视一笑,默契地又吻到一处去,直到想起外头还候着一队官员,明珠才要忙着出去。一拉开门,见四下站了不少人,立时羞得脸绯红,双手捂着面一路奔走一路嚷,“让开让开!”   风一般地奔逃进对面屋内,又对上青莲别有深意的一个笑,“哟,舍得回来了?我当你这一去就山高水远再难相见了呢。”   明珠的脸到床沿上挨着坐下,握住青莲捏针线的手,渴求地望住她,“姐姐,你扎我吧,我疯了,竟然要跟他回去做妾。”   一记白眼落下来,青莲旋一双腿落下,踩进鞋里,“什么时候动身?”   “等他那边儿处理完今日的公务,吃过饭就走。”   “成,我收拾包袱。”   见她已然忙开,清明紧跟其后,“姐姐,你又要跟我回去做丫鬟了,真是对不住。”   回瞥一眼,奚落讥笑,“值什么?我打小就是丫鬟。也做惯了。嘶……,可你这身份真是一落千丈,眼看就从妻沦为妾了。”   “姐姐,要不我跟宋知濯提议一下,也让你做妾,也找个丫鬟伺候你?”   “要死啊你!”   喧嚣不止,嬉笑欢言,凛冽的冬被风一散,又一个春天。   ————————   ①宋 晏几道《长相思》   ②宋 晏几道《生查子·坠雨已辞云》   94. 如常 好像什么都没变。   伴随着倾倒的日光, 宋府门前两只威严的石狮拉着斜长的影,唬得平头百姓避走行之。唯独二辆咯吱的车辙停驻于此,开启这对有情人新一段跌跌撞撞的人生。   车头明安蹬脚跳下马车, 斜斜拉开了莲纹车幔, 迎下宋知濯。斜阳替他镀了金身, 他旋了衣摆,郑重地递出一只手。明珠躬着腰在车门处, 垂着卷翘的睫毛,投在眼底一片月牙。她亦郑重地交出了一只手,两人相望一笑, 似乎默契地完成某个仪式。   碰巧府门处有人踅出, 飞扬着柳缎絮摆, 远远地拱手行礼,“哟,大哥,真是巧。哟、大嫂?你回来了?”是宋知书狐狸狡黠的笑颜,“我正要出门, 没成想还赶上迎大嫂归家了。二弟这里先请个安, 外头还有事儿,就不送大嫂进门儿了, 改日再送上厚礼贺大嫂回家。”   红灿灿的黄昏中, 宋知濯半眯着眼瞧他, “不敢劳驾, 你有事儿先忙你的。”   几人错身而行, 后头跟着青莲,所隔几步远,瞧见明珠掣一掣宋知濯半截云缎袖, 挨过去嘀咕,“你家二弟瞧着怎么不大精神?比先前可瘦了一些,不过那笑脸倒还是原来那样子,不正不经的。”   “精神就怪了,”宋知濯别过脸,在光影里暧昧地笑一笑,“见天在风月中打滚儿,就是金刚骨头也能折腾坏了。眼下说话儿就要科考,倒是在家的日子多一些,只是仍旧隔三岔五地往外头寻花问柳去。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我听说,你到明雅坊去做过一些时的工,那种地方什么人都有,你可有没有吃过亏啊?”   一厢行,已过了烟台亭,沿岸败枝的杨柳被风摆起,明珠身上骤感有些寒噤噤地,往湖心远远瞥一眼,挨紧了宋知濯,顿觉暖和,潺潺地笑了,“你的老相好沁心姐姐对我十分不错,处处护着我。我瞧她倒是十分好,人又温柔,又生得美,心地又良善,形容举止也不比那些小姐太太们差。听她说,她点大蜡烛时给你递过帖子,你怎么不去呀?我觉着她心里喜欢你,就是你对不住人家。”   细听来,里头竟像是半点儿醋意也没有,宋知濯侧目望过,见她春暖和风的笑意,心里亦十分畅快,语轻言欢,“你真是长见识了小尼姑,还知道‘点大蜡烛’。我要去了,是她点我啊还是我点她啊?”   且行且笑,明珠迎面嗅着百花馥香,拉着他的手欢言畅语,“嗳,我想请沁心姐姐到家里来看我,原本应该是我去瞧她的,可她还没到过咱们家呢,叫她进院子里来逛一逛好吧?也吃吃咱们家的饭,我还要备了厚礼谢她,你说,我给她打一副头面好不好?明雅坊姑娘们就比这个呢。”   她说“家”,使宋知濯的眼睃遍东西,望见群花之际,叠嶂屋檐,什么都没变,可他也第一次觉得,这里确实是他的家了,宝盖撇捺,是她的眉目如画。   他笑一笑,握紧她的手,“成啊,除了青莲,我还未见你有过什么朋友,你若是喜欢她,接她来家里逛一逛也好。回头我写个帖子,请她来。”   路遇过往下人,众人皆是福身行礼,嘴里叫着“大少爷”,轮到明珠这里,先是惊,又见她水绿的裙、粉棉布的袄,满头无珠无翠,鬓上一朵不知名的小蓝花儿,比从前还稍显村野,念及她如今身份不同,一时不知该如何叫,只支支吾吾含混而过。   她像是半点儿不在意,恍然一瞬,捣蒜一样点着下巴颏,“对对!她进来,必定是要耽误生意的,写个帖子请她,算她出堂局,咱们回头叫人送银子去销账,也不耽误她挣钱。”及此,她撒开手,旋裙带风地迈到青莲面前,挽了她的手臂,齐头并肩,“姐姐,我方才说接沁心姐姐进来玩儿,你说好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啊?”青莲睇一眼宋知濯,见他柱脚在等,便附耳过去,小声咕哝,“她救过你,上回要不是她,你还不知怎么样儿,于情于理,都该好好谢谢她的。”   二人走近,三人并行,宋知濯负手蹒步,放慢了将就她的步调,“你们主仆二人说什么悄悄话儿呢?可是讲我的坏话啊?”   青莲预言又止,望向明珠。明珠则红了脸,到底掣下宋知濯的臂附耳说予他听。只见他一个脸由春色荡漾变作雷霆震怒,“什么?!你怎么不早和我说?”   他作势就要叫远远跟着拿东西的明安上前来,却被明珠掣住袖口,“过都过去了,还说什么啊?”观他蹙额怒目,一双眼冰火两重,明珠心生警惕,挂上凶巴巴的脸,“我到底没出什么事儿,清念已经落到那步田地了,你可不要想着要将她怎么样。都过去了,你可不许背地里叫人去做什么,晓得吧?……哎呀你不要气了!”   她连拉带拽地将他掣着往前,不多时行到院墙下,抬眼一望,蔷薇的花枝已经初发嫩芽,零星一点浅草色芽片点缀了刺骨横生的枝丫,还有斑驳的雪迹趴在墙头,熟悉的砖瓦墙影在风中颤一颤,几如在欢迎她,几经辗转,又回到这座笙歌庭院。   她弯着眼角在墙下笑了,倏听杂乱的脚步,哒哒由院门内扑将出来,止了蹄,两只黑曜石一样的眼珠子瞪住明珠一瞬,尔后狂奔上来,围着她的裙摆又蹦又吠,“汪汪、汪汪……。”   “哒哒!”明珠蹲下身,将它由头捋到欢摆的尾,凭它在裙上打滚儿,翻开厚毛掩着的肚皮撒欢儿,“哒哒,你还记得我啊?嗳,才几个月,你又见胖了,再吃下去,你都要走不动道儿了!”   “奶奶!”   门内又闪出一人,俏丽的娇面,罩一件灰鼠压边儿的桃色缎袄、殷红散花石榴裙,两只珍珠坠珥晃得欢欣鼓舞,“奶奶,您可算回来了!”绮帐奔过来,细看明珠一瞬,顷刻两眼便闪了泪花儿,“我怎么瞧奶奶您瘦了呢?一定是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奶奶您在外头几个月,怎么不托人送个信儿进来?”   不规不拒地忘情寒暄一阵,一眼瞥见青莲,立时又端得唯唯诺诺地挨过去,“青莲姐,你也瘦了……。”   进得院内,只见长亭如旧,月季依然,桂树常新,骨里红梅傲立一侧,撒落满地红斑,淡淡绿茵春浅。东西厢门户打开,院儿内站一溜水灵灵的小姑娘,纷纷上来行礼,“给奶奶请安,我是侍双。”“我是侍婵。” “我叫侍鹃。”……   报了名姓儿,又退至廊下,规规矩矩地站了一排。明珠细扫横睃,瞧着都是些新面孔,竟一个不认得。一行跨进门槛儿,一行收回眼细问,“原来那帮人呢,怎么一个都不见?我瞧这几个姑娘年纪都不大,十五六吧?”   外间换了新家私,一水儿黑檀的案椅,柱间所挂松绿轻绡幔,每柱下一四腿高几上各盛了几盆白海棠。这时节,不知哪里来的白海棠,可见惜珍,明珠咋舌称奇,宋知濯紧随在后,“原来那些丫鬟,个个儿都叫你放纵得没规没矩,我新给你换了。这些都是我在外头现买进来的,不过是让婆子们教了些规矩,倒不像原来那些这个院儿伺候过那个院儿伺候过的,你是头层的主子,虽然年纪小一些,对你忠心倒是头一个要紧。”   旋裙一闪,明珠窥见原来空置的另一间卧房,宋知濯笑一笑,“这屋原来一直空置,也没个丫鬟上夜,从前你要吃茶倒水的,都是自个儿来。如今还叫丫鬟们上夜,夜里咱们要什么,好有个使唤。”   昏黄一片残阳里,绮帐领着几个丫鬟上来点灯,明珠见她们个个儿喜逐颜开,对自己是十二分的恭敬,瞠眼圆目直望了她们出去。一行转入卧房后,宝鸦桓香,熟悉的瑞金脑熏得满室,帘下墙角是哒哒的卧儿,是不知哪位巧匠所搭建的一个木头房子,眼前哒哒钻进去,旋一个圈儿后趴下。   明珠瞧见眉眼弯弯地笑起来,缓缓对案坐定,一双杏眼呼扇不停,将四壁的墙、窗、案、各色玉器金器、髹漆的桌椅案凳都一一细瞧了一遍。恍然如梦如幻,只是不知哪一段是梦、哪一段是现实。她将顾盼的眼缓缓挪回来,对上宋知濯含风弯月的眼,四目勾缠,又想对一笑。   青莲将几个包袱皮递给绮帐,与她收拾好后,正要退出,被明珠叫住,“姐姐、姐姐,你不要到隔壁去住了,东西厢那样大,你同绮帐住西厢好吧?东边儿叫长亭遮住,光不大好,就住西边儿,一排房子呢,干嘛要去同人挤在一个院儿?”   踞蹐一瞬,青绮二人将眼望向宋知濯,见他脑后两个缎子在胸前垂一垂,铿然有声,“你们奶奶说得是,就住在西边儿吧,小丫头们到底还不知她的脾性,你们在这里,也好时时照应着。”他将眼又挪向明珠时,些微严肃的神色已经融得一片和软,“再则,我平日里去上朝,在司里忙一阵,你在家里也怪闷的,她们陪陪你说话儿也好。”   那二人领命自去,剩得流芳满室与情意缠绵的二人。宋知濯拔座起身,拉着明珠盘到床上去,巡过满室,眼定在她桃新杏艳的鹅蛋脸上,抬收摘下她鬓上那朵野花儿,“外头都叫换了一遍,唯独咱们的卧房没换什么,怕你回来觉得不习惯。”   粉帐将明珠的脸映得水嫩,她垂睫而下,手攥起一个被角,“我颠沛流离惯了,哪里都能住得的。这被子仿佛是从前咱们盖过的,枕头也是,我认得的。”后一瞬,她垂下眼,有些失落的模样,“你得叫人给我做几身儿衣裳,我原来带出去那些,都拿去典当换了银子使。”   “我已经叫人裁制了,没两天就能送来。”宋知濯捉起她一只手,细瞧上头隐约斑驳的色彩,几如跌跌撞撞的淤青。他不能想象,市井上那些零碎的艰辛,但他一直相信,她在任何地方,都能顽强的生长。可这不代表他不心疼,捧起那只曾将他由林沼中拉出来的手吻一吻,再将她拉入怀中,“衣裳能当几个钱?我记得,你出去的时候带了那两个忍冬藤的金镯子出去,怎么不拿去当了,度日总不成问题的,何必在外头那样辛苦?”   她由怀里挣出来,两眼圆睁,大有一场气,“你还说这个呢?简直要气死我!我拿了那对镯子到当铺里问过,掌柜活计一气,瞧我不像是大户人家的人,就唬我说那镯子是刷的金漆,不是黄金,当麽就当得二两银子。我才不吃那哑巴亏,拿了镯子我扭头就要走了,又被他们拦下唬我,说是不定我打哪里偷来的,要拿我去报官!”   她俏生生地瘪着嘴,果然气得脸上生红,宋知濯歪念一起,伸了一只大掌往她胸上一寸轻拂一拂,“消消气,无奸不商,为了点子蝇头小利,他们什么话儿都说得出的。后来呢,可真拉你去报官了?”   想起前尘,明珠噗嗤一乐,还未留心他的手,得意地挺直了纤腰,“哼,说大话嘛,谁不会?我同他们说,带我去报官也行,不用拉,我自个儿走,就怕到了衙门,他们反倒有吃不尽的官司。他们听后反不敢妄动了,只当我是同哪位大人家里沾亲带故的。”   言讫,仿佛听见他逐渐沉重的喘息,她方醒悟,一把拍掉那只不安好心的手,“你做什么?光天化日……,”斜眼一看窗外,一轮残月悬中霄,她顿一顿,依旧是气焰嚣张,“大夜里的,坐一下午的马车,你没颠累啊?!走开走开、睡觉睡觉!”   作势掀开被子,方掣起一个角,被宋知濯一把揽过兜转压下,挂起唇角一笑,“我不累,我是练武之人,别当我是那等孱弱书生。”   “嗳,”明珠剔着眼瞧他邪气上扬的笑,浮起一记白眼,“我瞧着,你其实同你那二弟还蛮像的,一样的不大要脸。”   “我不要脸?是谁呀,给我肩上抓得一道道的伤,难不成是哪里来的妖精昨儿夜里将你调了包?”   “嗯、就、反正不是我!”   “好,是妖精、妖精姑奶奶,快快显灵,震一震这个假正经的小尼姑!”   “你才假正经!”   “说对了,我就是假正经!”   小会幽欢、春色渐满,在这永久不歇的日沉月浮之间,荡漾起乱花狂絮。   月影之下,轻纱无眠,几盏虚渺烛火如星辰半隐,笼着宝榻上的踞凤叠燕。风罅之间,细微地拨动楚含丹鬓角的发丝,她在北廊,遥望轩窗。   指尖拈一支细得被顶上玉莲蓬坠弯的长簪,一挑一跳间,夜合奉茶上来,“小姐,这么晚了,也该睡了,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说吧。自打上回小产后,你这身子就弱了许多,可经不住窗缝里的风吹啊。”   遗髻坠珥,恹绪昏思,两个眼仍旧盯着窗外残月,声音宛若凤絮,“我睡不着,你瞧,月未圆呢人倒是先团圆了,老天对宋知濯倒是颇为眷顾。”及此,失落一笑,又由失落中徐徐生起一股恚怨绵长,“不止对宋知濯,对他夫妻二人都是一样眷顾!上回让明珠逃出命来,算她运气好!”   浅浅的一声叹息,夜合抿一口茶,搁下盏,“小姐,您可当心,如今大奶奶回府了,不比在外头,真出什么事儿,自然是由府里头先查起。”   “你放心,”楚含丹搁下盏,歪着腰拈了帕子蘸一蘸唇角,倒像是松神了许多,面色见软,只是目光仍硬,“明珠即便回来,也不似从前了,过不了几天,童家釉瞳进门儿来,哪里能给她好果子吃呢?我不过是气不过宋知濯,你看他现在,仕途通达佳人在侧,好一个春风得意。他越是得意,我就越想见他潦倒落魄,我还想见他死!”   剔一盏银灯,如同剔亮一只打瞌睡的眼,将她的神色逐渐由柔变得阴鸷。夜合未劝,只是叫她上床歇息,见她不应对,便下榻搀了她,一步步蹒到床上去。   刚挨着床沿儿,就听见院门哐当一响,一阵轻柔的履舄杂乱之声。楚含丹吊起眼角一想,便知道是宋知书不知又从哪个温柔乡回来了,全然不似在意地掀了被卧下去。   一廊之外,宋知书喝得半醉,一片月华银纹的衣摆别在腰带上,还算稳当地让几个丫鬟搀扶着,春酲两眼抬起,就见远远上头廊下站着慧芳,就要牵裙踅下来的模样。他心里倏生烦躁,忙摇手止住,“你别下来,你睡你的,叫我安静会儿。”   打扮得花红柳绿的慧芳面色一娇沉,挥帕跺脚,捉裙踅回去,口中噞喁嘀咕,“哼,成天在外头笙歌艳舞的,倒要回家来找清净了?!”   声音细弱夜萤,宋知书没听清,也不想听清。被丫鬟搀着,绕过半道蜿径,却晃见北廊门窗上灯影未歇,在这清冽寒冷的夜,昏黄温暖,却不是为他而点。   他顿首笑一笑,拨退了丫鬟,蹒步而去。大概是因为酒入愁肠,勾起他半壶相思叮当作响,支使他抬袖扣响门扉。“笃、笃、笃”,是他亲手击碎了他的尊严。   没错,他想她,即便每日都可以远远看见她蜿蜒在窗下的身姿,亦依旧想她,几如一片海市蜃楼出现在荒漠,而他是壮景下,徒袭奔走的临死之人,她是他看得见却永远找不见的一片绿洲。   眼下他发现可怖的一个事实,经过数月轮转,他再一次,在绝望中渐渐原谅她了,哪怕她一次次、一次次地摧毁了他的希冀期盼,但他仍旧一次次践踏自个儿的尊严来宽恕她。   门扉浅启,露出夜合一张骇异的脸,一时慌乱地引他进来,“姑爷这会子来了,小姐正要睡下呢。姑爷坐,我、我先去烹盏茶给姑爷。”   被她几声惊诧交酬后,宋知书酒醒了半程,望她裙间消失在两片渐渐合拢的门扉之间,他才恍然明白自个儿身在何处,巡视四周,一时尴尬难抑。   床上锦被蜿蜒的曲线动一动,楚含丹已侧过身,不冷不淡地丢下一句,“滚。”   一字一箭,离弓而去,狠扎入宋知书一片宽阔胸膛,使他更觉难堪。面色下沉后,他带着酒气蹒步过来,一步一锵然,“这是我家,我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你算什么东西?还当你是二奶奶呢?我不休你,不过是给你留着体面,你眼下不过就是个弃妇,大哥现在有情人重聚,可想得起你啊?”   床侧努目一双,将他狠瞪住,“滚!”   “我不滚!”宋知书同样髹红一双眼,寸寸欺下身来,掀开被子,只见她一身肉桂色薄绡寝衣,若隐若现的凝脂,以及一片银红的横胸绣一朵极盛艳的芙蓉。立时血涌入脑,醒下去的酒又醺添几分,一把困住她推搡过来的两个腕子,“我偏不如你的意!”   楚含丹一味挣扎、脚蹬得丝柔的锦被堆到床角,两眼闪泪,她觉得屈辱、愤恨,可当他的吻如繁星细密地落下来时,在这种屈辱中,她又感觉到一种坠落的失重。坠落、直坠落到一个幽暗潮湿太久太久的洞府,倏然点燃一堆熊熊的火焰,使她觉得周身的血脉可耻的涌动起来,轰轰烈烈地喧嚣在她死水一潭的人生里。越是激荡,越觉可耻!   半阙月明窗晓,又是韶光过了。夜色阑珊,渐渐在黑暗中摇起一片幽蓝。   伴着哒哒浅浅的呼噜声,凉风过境。宋知濯是被怀内一阵淅索动静惊醒的。他掀开眼皮,垂下睫毛,可见明珠梦沉沉地蹙紧了眉头,嘴里好像在呓语不休些什么。   他将她轻轻摇一摇,“小尼姑、小尼姑,”见她双眼逐渐随破晓点亮夜空,他笑了,偏着脑袋在她额上吻一吻,“做噩梦了?”   怔忪一瞬后,耳畔响起明珠惺忪的嗓音,“好像是做噩梦了,只记得厅上摆了一桌子吃的,有人架着我,不给我吃。”   他吭哧吭哧的笑声震动着胸膛,将明珠彻底颠醒,揉一揉眼,“宋知濯,我好饿,又好困,你快叫人做了饭来,吃过我还要睡。”   撩开帐幔,瞧见窗色渐上,宋知濯翻身而起,一身湛青的寝衣,半束了一个髻。踅到外间片刻,便跟进来好几个丫鬟端捧着鎏金铜盆、托着一楠木盘,所盛两柄象骨盖刷牙子、两只装满水的冰裂纹大盏,一并铜盂、面巾等洗漱之物立在床前。   95. 会客 双姝聚首   象鼻耳炭盆里添了新的银骨炭, 一点火星重又点燃,绵密的温暖逐渐一寸寸地蔓延,小炉盘香, 窗外还是灰沉沉的明, 桂树枝丫被风一拂, 敲窗叩扉。   “侍”字打头的几个丫鬟一水儿哈腰在半掩的床帐前伺候宋知濯梳洗,薄荷珍珠粉漱完口, 执起另一支象骨盖刷子蘸了粉递入帐中。尔后见一只略生薄茧的小白手接过去,一个脑袋在他肩头渐隐渐现。   几个小丫鬟登时红了脸,低垂下头不敢多瞧。宋知濯仍旧不动地坐在床沿上, 肩头担着明珠鼓鼓塞塞的脸, 一双眼半酲不醒地睁着, 待漱完口,撩了头发够腰出来吐一嘴细碎的泡泡在铜盂中,“我还从未受过这待遇呢,”她笑一笑,对着面前一个丫鬟, “谢谢你们, 你是叫侍婵?真是谢谢你,快去歇着吧, 我有事儿再烦你们。”   侍婵惊得一瞬, 忙捉裙福身, “这是我们的本分, 不敢要奶奶谢!”又将一双眼挪到宋知濯脸上, 观他神色。   两层藕粉的轻绡被挂到半月钩上,肩头没了重量,宋知濯方才起身, 三个丫鬟立时拿了中衣上来要替他解换,他却摇摇手,朝帐中眱一眼,“小尼姑,这活儿还是麻烦你来做成不成?”   哗啦啦的水声响动,明珠接过帕子蘸干脸上的水,抬眉一瞧,他真横展双臂等着自个儿,她便趿了月白绣喇叭花儿的软缎鞋下床,一行替他罩衣系带,一行望着丫鬟们笑一笑,“你们别在这里站着了,快去歇着吧,我有事儿自然会叫你们的。哦对、烦请先替我摆饭上来吧,我饿得很了。”   众人望一望宋知濯,领命而去。再上来时,一行三四个双开门儿的髹漆描金鸟笼食盒,饭摆在外间案上。明珠被宋知濯握手出去时,已是满桌子各色金银玉晶碟,一应挤满金丝胡瓜、凤尾鱼翅、爆仔鸽、奶汁鱼片、莲蓬豆腐、绿翠羹、金丝芙蓉卷、各色鲜果拼一盘。   满满当当的一案,瞧得明珠瞠目咋舌,“大早上的,咱们就要吃这么多啊?”   那侍婵闻听一笑,打量她是随和的性子,斗胆说话儿,“厨房的赵妈妈昨儿听说奶奶回来,天没亮就忙开了,说这些都是奶奶爱吃的,又说还有好些,怕奶奶停住食,叫午饭晚饭时再做了端来。”   熟悉的饭食香勾得明珠那些暖洋洋的记忆,还未坐下,慌着跑入卧房拿了两吊钱给侍婵,“一吊给你和丫鬟们,往后还要给你们添麻烦了;另一吊麻烦你给赵妈妈拿去,就说多谢她惦记我,我回了,改明儿去瞧她老人家。”   晨曦一缕,温暖和意。可侍婵不敢收,背着两个手让到扣死的几扇门下,还是宋知濯清一清嗓子,“拿着吧,你们奶奶就是这样性子随和的一个人,以后你们伺候惯了就晓得了,她倒不要你们怕她,只要你们忠心服侍,别忘了规矩就成。”   那侍婵这才敢收下,福了几个身,退到门外廊下与丫鬟们分散。明珠罩一件大毛氅衣,里头仍旧是寝衣,头亦未梳,掩着一片发将宋知濯嗔一眼,“你说话儿这样凶,要将她们吓着了。”   “吓一吓什么不好?”宋知濯拉她坐下,推过一个碗在她跟前儿,放低了声儿,“叫她们无法无天起来,仔细造你的反。快吃,不是饿了吗?陪你吃过饭,我就要上朝去了,退了朝,还要到司里处理些公务,大概下午回来,一准儿赶得上陪你吃晚饭。”   明珠弯了眉眼,脸伏在他肩头蹭一蹭,便捧起碗专注吃起饭来。她吃起食来的模样,远没有那些闺秀小姐们斯文,一个腮帮子鼓鼓囊囊地胀起,将一张鹅蛋脸生给胀成了小圆脸。可宋知濯却觉得异常的可口。就像几年前,她捧着碗替自己喂食,细颈上隐约见上下滚动,一双眼专注在银汤金匙上头,递到自个儿面前时,她倒也跟着张嘴,那时他就觉得,她真可口,只要瞧着她,连自己的胃口都变得好起来。   他不时侧目,将明珠瞧了又瞧,眼里沉着一段韶华盛世的光景。直到与她在长亭分别后,那盛世方渐渐地沉山淀水,又成了一个沉稳持重的威武大将军。   这一去,明珠自回卧房,哒哒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堆肉,青莲与绮帐过来,青莲不必说,绮帐先一把扑倒在床下的踏板上,掣着她的裙边儿又哭又笑,“昨儿奶奶回来,我就有话儿要跟奶奶说的,少爷在,又不敢说。今儿可要好好问问,奶奶在外头苦不苦呀?日子是怎么过的?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怎么不叫人进来说个信儿呢?呜呜呜……,我真想奶奶,奶奶不在家,少爷也一去就是几个月,院子里空空荡荡的,成日家就几个丫鬟来来回回的逛……。”   哭哭啼啼一大堆,又得青莲训斥,又得明珠柔哄,才将她淅沥沥止住了哭,方随青莲上街去取替明珠裁的新衣裳、一应新添的头面首饰。   喧闹一场,明珠困意渐袭,正要卧倒,又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奔来,打眼一瞧,帘下可不是赵妈妈,已见衣锦容光,比原先体面许多。   只见她止步一瞬,裙裾带风地挥着帕子急步来到床前,“哎哟我的明珠宝丫头,你可算回来了!来,让妈妈细瞧瞧。……嗳,瘦了,不过倒是结实了一些。”她一双肥硕的手在明珠软臂上捏几把方才撤下,“结实了好,少得病,我就瞧不惯那些成日家扭扭捏捏弱不禁风的狐媚子!来,快跟妈妈说说,在外头可过得难不难啊?”   一言一句地,明珠滗掉艰辛,专挑好的说来哄她。她先是笑,后又嗔怪一眼,“外头什么样儿我老婆子还不清楚?你一定吃了不少苦,不过是想叫我放心,才故意说好话儿哄我!”   “没有哄妈妈,我原本就在外头摸爬滚打习惯了嘛,哪里能难得倒我呢?”明珠吊着她一个膀子晃一晃,撒一个娇后,又将眼由她头上的金簪、身上的锦缎细瞧一遍,“啧啧……,我才走几个月,妈妈真是越来越神气了,哪里像厨娘呀?就是那些富贵太太们也比不过!”   赵妈妈握了她的手夹在腰侧,满脸的喜色,“你不在这几个月,我女儿出嫁了,少爷回来听说,叫人封了几千银子给我,说算是替我女儿备一份嫁妆。”少顷,她将眼一横,“不过我不谢他,我老婆子岂是那见钱眼开的人?从前不喜欢他,现在就他做了什么新贵将军我也不巴结!我只谢你,他是看在你的面上麽才抬举抬举我了。嗳,你妈妈我如今已经是厨房的管事儿了,各房里的吃喝都是我管,你想着要吃什么,只管叫人传话儿过去,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妈妈都有法子给你弄了来!”   “妈妈真是大神通!”明珠一把将她圈住,两个人一老一少地笑作一团。   后一去,两杆红日上枝稍,明珠困倦难当,倒在被子里呼呼睡去,想着要去细瞧一瞧院儿里一花一草也就顾不得了。   一暮成云又成朝,就这瞬息万变的功夫,当朝凤銮已抵达京城,仪仗盛大,百官相引,一路迎至皇城之内,从今后困守红墙绿瓦。随行有各皇子、侧妃、姬妾,引得京城轩然。新君先后按名分大赏各妃嫔家眷及王子王妃,为贺普天之喜,京城亮起灯火万盏。   走马灯、绢丝灯、宫灯、纱灯、人物写意、花鸟虫鱼,将京城的永夜照得如昼通明。长空绽放出极明艳的焰火,飞龙、凤雏、琴瑟和鸣,呼啦啦点燃浩瀚的星海,随之亦点燃了童釉瞳对一个新生活的幻梦。   归燕剪裁出一个新的初春,桃李新颜,蔷薇妍开。入京第三天,童府上下宾客络绎,无非所来贺一相嫁女。童釉瞳呆在自个儿一个天地,细数着剩下的日子,一天、两天、三天,未及半月,她就要嫁为人妇,成为“将军夫人”、“宋府新妇”、“官爵之妻”,然而,这些繁琐缀叙的名头,都抵不过一个“宋知濯之妻”。   她在唇间浅浅喁喁切切出这几个字,被春风一散,散得满腮红霞。恍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由窗前回首,见玉翡挂着脸色而来,“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你还在这里闲笑呢?那些风言风语你可听见没?”   “什么风言风语?”童釉瞳一头雾水,面上还滞着少女春情,一双绿瞳懵懂地眱过,“玉翡姐,什么风言风语啊你生这样大的气,总不是又为我新绣的绢子吧?”   玉翡拉了她到窗对岸的榻上坐下,将一屋子的丫鬟叱退,抑下了声儿,“你回来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难怪不晓得。我在外头听说,这位小公爷简直不成个样子,自打封了殿前司指挥使后,便忙着满世界找他前头那位夫人。听说在金源寺寻着了,为了哄她,将公事也搬到了金源寺去,弄得下级将士官员们也不到司里,只去金源寺禀告公务,好好儿一个庵堂禅院,生生给那妖精折腾成了个淫窟!连圣上也叫小公爷把那妖精迎回家去,这可气不气人?”   字句涓涓,在童釉瞳心里汇集成一个浅淡的牙印。那个疤痕、以及宋知濯提起时温柔的笑意,是她心里的疮口,一想起来,仍旧从澎湃的欢喜中泛起小小的疼。   可她终究是体面的官爵小姐,只是敛了苦涩,抬起骄傲的下巴,“怕什么呀?就算她回去了,也不过是个侧室嘛,我是天子赐婚的正经奶奶,难不成还要俱一个平民丫头?”她将两腿抬在榻上,掩在群中,盘桓了腰凑过去,“玉翡姐,你可见过她啊?知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儿?是不是美若天仙?”   过堂春风像刮散初开的梨蕊一样吹拂着她初生的一丝自我怀疑。很快,玉翡将这种怀疑拦腰截断,一律维护她挺在枝头的自尊,“什么话儿?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野丫头,不过是没规没矩地使一些狐媚伎俩才勾了小公爷去,如何能与你比?不过男人嘛,总逃不过那些妖精手段,你也不能掉以轻心。我看咱们家老爷断然想不到这些,不如你去求皇后娘娘给想个法子?娘娘说到底也是女人,从前在王府管顺众侧妃姬妾,现如今又在掌管后宫,你先去求她给出个主意!”   “你不要多心嘛,”童釉瞳挂高了眉、睁圆了眼驳她,满不在意的模样,“凭她什么妖精的手段,我是正头奶奶,她再没规矩,也不敢越了我去吧?玉翡姐,你不要太草木皆兵了成吗?况且,我自幼受姨妈教养,才不会使那些狐媚子的妖术!”   她自不大在意,却叫玉翡气了又叹,一只手连连拍案,“我又不是叫你去学什么狐媚子手段,我是叫你去同娘娘说一说,让她震慑震慑小公爷,或是想个法子震慑那丫头!”   踅直绕转,童釉瞳高傲的名门千金之态,一连几夜,都被一个牙印不断地挑衅着,纵然千般不愿、万般无奈,终究也问到皇后段氏那里去。   “玉翡这丫头……,”段氏宝髻霞帔,捧一盏茶笑着摇首,晃得翠霞珠光满室,仕女台屏上流金逝粉,“这丫头倒是不错,我就说她是一定要陪你到宋家的,你性子单纯,又什么风风雨雨都没经过,自小在我膝下,心计手段半点儿也没有,有她帮衬着,我也能放心些。”   “姨妈……。”童釉瞳长长婉转地喊一声儿,扑在她宝座下,伏在她膝上,软软地撒一个娇。   台屏前,段氏笑逐颜开,满目慈善,忙搁下盏去抚她的云髻,“哎哟好了好了,都要嫁人了还只晓得撒娇。”她握了她的手,将她拉起来同座,“我也虑到这里,小宋将军与他那位娇妾有前恩前情在,难免叫你吃了亏,所以我已请了皇上,连同兵部侍郎周大人家的一个小庶女一同跟你嫁过去,也做侧室。那庶女叫周晚棠,性子要强一些,许多你不便说的话儿,倒好交给她去说,纵然有个什么岔子,也不至于伤了你们夫妻的情分,你看这样可好?”   童釉瞳心内鹘突一阵,两个绿水烟波似明不明,“那这样儿,宋知濯身边岂不是又多了一个女人?姨妈……,我不想他有那么多女人,我想他只有我一个。”   “你这是糊涂话儿,”段氏把住她的肩头嗔怪一眼,“三妻四妾不是稀松平常?他今儿就你一个,明儿保不准到哪里去另寻一个呢,与其那样儿,还不如你自个儿寻一个可靠的人。前儿你姨父过问婚事儿,宋国公还说,你身份尊贵,与别个不同,替你收拾出了一个院儿让你单住,不同那些人住在一处,洞房就设在那里,可见是十分疼你,又有那周晚棠助你,你还担心什么?”   万事周全、一应妥帖,童釉瞳也算将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只合春映花地盼着日子快一些,再快一些。   花渐妍开,蕙草寸长,日子随冬雪融为春溪,汩汩向前。瑞金脑又换作返魂梅,缕缕暗香祭奠着辞去的骨里红花。   几如院墙上的蔷薇一朵朵挤开,宋知濯照常遵循条理每日去上朝,“照常”得没有一丝变化,完全不似个新郎官儿。下人们送来的一应喜帖、喜服、礼单他都不曾认真过目,只扎在满纸公文中点头,“可以”、“都行”、“就暗你们说的办”、“去问过父亲,凭他老人家做主”。众管家无奈,又捧着各色样子退出。   他早出暮归,每日在朝阳下、或是晨雨中与明珠在长亭下拥吻而别,将廊下的“侍”字打头的小丫鬟们瞧得脸红低垂,明珠旋裙转身,一对上她们,更是各眼四处奔逃,她亦红着一张脸踅入房内。   这日,甫入外间,便听见侍婵在院外喊,“奶奶,有一位沁心姑娘拿着帖子进了园子,说是来找您的,叫丫鬟们领到斛州轩去等着了。”    乍一听,明珠惊喜不已,慌着吩咐,“快、叫绮帐帮我找身衣裳、再去找姐姐过来,不知她大早上到哪里去了,就说沁心姐姐到家里来了,要她一同去相会。”   一行各自忙开,这时换上琉璃粉缎氅、珍珠白对襟衫、清荷八开横胸,下罩一条丁香色素面留仙裙,跟着青莲、绮帐、侍鹃、侍双几人过去。   “斛州轩”是烟台池附近的一个花厅,在二门外,向来是家中女眷们会客筵宴的地界儿。明珠一直也没个亲眷好友的,倒是头一回来这里,只见满院的芍药,殷红艳粉,半掩着一间偌大的轩厅。   登几个石阶,即见沁心带一个小丫鬟,正在里头喝茶,剔眼一瞧她,莞尔一笑迎出来,宝裙潭瀹,“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一晃这些时未见,你倒是大变样儿了,快让我细瞧瞧。”她拉着明珠两臂且旋且笑,且惊且叹,“如今哪里还像那野丫头的样子啊?若有不知,还只当是哪座仙山上下来的神女,真是、真是叫我替你高兴!以后可再不吃那些琐碎之苦了!”   初见她,明珠是喜,现又生悲,挽了她的臂膀坐到主榻上去,“姐姐瞧我总是好,我哪里有那样好啊?都是锦衣绸缎堆出来的,姐姐才是实打实的好看,就算穿褴布褛衫也是大美人儿!好久没见姐姐,不知道姐姐怎么样?生意可好不好?还日常饮那么多酒吗?”   二人对榻而坐,青莲笑吟吟地由侍鹃手上一一接过清茶糕点摆在小案上,“她一心惦记姑娘呢,今儿总算把姑娘盼来了,也吃吃我们的茶,多谢姑娘那些日子的关照!”   “和我还客气什么呢?”沁心拈着帕子,又在明珠脸上细观一瞬,对上她关切的目光,心内只觉艳羡酸楚,姽婳一笑,“我好、都好,酒麽倒是喝,只是托宋大人的福,从前几户老客人听闻他到明雅坊都是叫我的局,便不敢再对我横鼻子竖眼的了,坐局陪酒,也不敢再灌我喝酒了,不过是意思意思喝一点子。另又添了好几户做官的新客人,都想着叫我帮着同宋大人搭个线。不过话说回来,我哪里能帮得上这样儿的忙呢?他们倒又新起了法子,想走你的门路。”   “走我的门路?”明珠瞠目一瞬,嘴里嚼一颗梅脯,胀得一个腮圆鼓鼓地突起,“我谁也不认识啊,况且官场上的事儿,我可半点儿也不懂,他们要找麽直接去找宋知濯好了。”   只将这事儿作过眼云烟,随之抛撒。拉了沁心的手踩在厅上一张不知什么毛织的锦绣毡罽上,一路踅出门去,“姐姐,现下春色正好,院内满是奇花奇草,许多我都不认得,我带你逛一逛。他们宋家人口不多,这房子倒是大得很,许多都空起来,有些地儿我都没到过,今儿让青莲姐姐领我们逛一逛,你不要急着回去好吧,好歹一齐吃过晚饭。”   一行由青莲绮帐二人引导,尾随侍双侍鹃并沁心的小丫鬟,一路乘风入院。唯见碧空万丈下,各色宽纵驰道,奇石云立,百花齐艳。单是芍药各色,水印春兰、双红楼、黄金轮、红云迎日、粉盘藏珠、雪盖黄沙,展尽媚欺桃李色,香夺绮罗风①。又杂密密丛丛的迎春、蔷薇、粉樱,掩着数之不尽的翠倚楼台、轩榭亭阁。   几人复登轻舠,摇楫而去,两岸柳絮飘泊,湖心轻波漾曳,四季水蓼鲜翠。过得烟台池,一路盘行曲绕,沁心已觉腿上泛酸。她出门酬客一应都是车马往来,甚少走这半日的路,业已乏累。   听她气喘不定,明珠心领,挽着臂迎她,“再往前,就是我们的院儿了,姐姐到那里去歇一歇。一会儿我们就好吃晚饭的。”   “不好不好,”沁心忙摇了头,钗珥相撞,叮当悦耳,“我是外客,哪有到你家内院去的道理?随便在哪个外厅上坐一坐,我们说说话儿就成。”   轻阳碧空,映着明珠璀璨的笑靥,“姐姐还跟我客气啊?实话儿说吧,今儿所逛的大半个地界儿连我都少来。只有那个院子,我才觉得是我家,你来一趟,哪有不去我家里坐坐的道理?”   不好轻拂,沁心只好随行而去。路上渐见来往丫鬟小厮管家等多了起来,展目去望,隐约见茂叶之间有一处富丽堂皇的别院,张灯结彩,满目绯红。   ————————   ①唐潘咸 《芍药》   96. 大婚 是否良人?   熙攘来往的下人中, 可见院门处挂两个筒形映红绢丝灯,黑漆描了“宋童”二字,交映着一块髹红匾额, 绿漆所描“千凤居”三字。院门后就是宽广的一处场地, 三方宝厦, 门窗上贴尽窗花,展尽喜气。   暗度一瞬, 沁心斜目去瞧明珠的脸色,倒见她无常,两个眼同样是好奇地够着往门内望一望, 扭脸问青莲, “姐姐, 原来那位童小姐的院子在这里,离我们倒是蛮近,由小花园里绕过去,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几人驻脚于此张望,侍双在身后嘀咕, “奶奶, 就离咱们近也没什么,她住她的, 咱们住咱们的, 又不怕她什么了。”   堂风刮得沁心一惊, 回首望这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你叫她‘奶奶’?快别这样叫了, 以后那位童小姐进门来听见,可要问你们个不懂规矩之罪!说到底,人家才是正经的奶奶, 你们这样喊,将她放到哪里去?她岂不是要生气动怒?”   正说着,打院内直出一中年男人,灰缎暗纹襕衫,外罩玄纱褂,头戴幞头帽,留着一字髯。此人是主管操持这边儿婚礼采办布置的管事儿,这些时常往他们院儿里去找宋知濯禀报问询,一来二去,明珠业已与之相熟起来。   这厢出来,迎面撞见几人,他立时深行一礼,“哟,给奶奶请安,奶奶怎么今儿有兴致逛到这里来了?”   明珠让他一让,一双笑盈盈的眼望住他,“吴主事儿快不要客气,我就是闲逛到这里。您去忙您的,我们看看就走。”   那吴主事唇上一条胡须跳一跳,眼珠子一转,乍一喜,“倒是奶奶来得巧,快帮我做奴才的拿个主意。”言着,将一行人领入院中,指着一扇棂心圆月窗,“奶奶瞧瞧,可要贴什么剪纸才好啊?头先去问少爷,少爷倒先骂我一句,说‘这都要来问我,要你做什么吃的?’,顶得我可不敢再去问了,奶奶现给我拿给主意?”   “问我啊?”明珠反手点住自个儿的鼻尖,“我怎么好说啊?要是那位童小姐来了瞧着不高兴,拿我问罪可如何是好?”   “奶奶这是跟我讲笑话儿,甭管哪里来的小姐,也不敢拿奶奶撒性儿啊。奶奶可解救解救我,好歹替我拿个主意!”   “那我瞧着……,”明珠两个眼转一转,望向那扇窗,“这窗户已是圆的,再贴圆的反倒不配,不如贴个那白蝶穿花花样的,姑娘小姐嘛,总是爱花儿的。”后一顿,又想起一事儿,“您瞧东厢,不是给那周家小姐住的?可不要贴一样儿的,仔细犯了童家小姐的忌讳。”   那吴主事儿的得了令,指挥丫鬟小厮们又忙开。一行人牵裙而出,沁心拈了帕子,与明珠并头而行,一壁问,“怎么又出来个周家小姐?那周家小姐是谁啊?”   燕横烟渚,蝶乱花间,明珠脸上笑容不减,“听宋知濯说,是兵部侍郎家一个庶女,我也没见过,皇后娘娘的旨意,叫她陪童家小姐一齐嫁过来。”她俏皮地眨眨眼,将脸贴近,“我估摸着,是怕那童小姐嫁过来被我欺负了去吧,才要给她添个帮手。”   二人手挽着手,肩擦着肩,沁心见她睫畔的灵动之色,泄一缕气,“我瞧你还是小心些吧,虽说井水不犯河水,但凭他什么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哪能容夫君身边有一个宠妾在侧的?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难保不痛快,这种事儿我可听得多了。”   明珠闲撇一下嘴角,倒像不在意。□□半晌,回到院内。沁心在院门处顾盼一圈儿,只闻四下莺啭上梢,灵株芳草,但掩长亭悄悄,游廊晴照,别致得紧。   廊下几个丫鬟闲坐针线,瞧见人来,慌忙过来行礼请安,几人且绕前行,远远听见外间传出宋知濯的带着笑意的嗓音,“小尼姑,我赶回来陪你吃晚饭,你倒跑没个人影儿,上哪儿去了?”   声音渐近,沁心的心亦随之跳动,少顷,即见他嵌在两扇门内的堂阔身形,一件酱紫的压白边儿的襕衫,束着玉冠,遥遥一笑,锦郎良玉,后神色微变,施行一礼,“原来是沁心姑娘来了,请里面坐,上回向你打听明珠下落,还未及谢,今儿还要一并好好酬谢姑娘从前对明珠诸多照拂。”   不时坐席筵开,明珠果真摆出一幅金雕翠玉的头面言谢,沁心再三推辞,却磨不过明珠的坚持,最终收下。宋知濯一席只含笑且听明珠噞喁无休,并不多言,唯独沁心辞去之时,吩咐丫鬟随明珠一齐将人好生送出府去。   忙坐夜里,槛窗大开,桂影斜倚,丫鬟们各自歇下,只值夜的两名留在另一个里间,隔得远远的,若非叫嚷,倒是互相听不见。宋知濯卷一本《六韬》打帘进来,见明珠已脱去外头氅衣,只罩一件单薄对襟衫托腮在槛窗下,鼻腔里哼着什么曲儿,松鬓一晃一坠。   他卷了书搁在案上,就要去拉上窗户,“小尼姑,夜里风凉,不要对着风口吹。”   “嗳、不要关!”她旋身瞪他一眼,两个胳膊肘撑在窗台,徐徐后仰下腰,一个脑袋露到窗外仰看天上繁星,“我就喜欢吹风,我身子健壮着呢,你可时常见我生病?”   桂叶清香拂过她的脸,她惬意地笑着。宋知濯亦跟着笑了,一只手撑在槛窗上,一臂桓上柳腰,倾身下去吻在她唇上。两个半身倒在窗外,看向星河半月,亮堂的屋子在他们耳畔退了半步,连带着朝堂上那些刀枪剑霜、府内那些繁琐细事亦被抛却。   他的手拂过她鬓角的碎发,声音已融化在她迷弯的眼底,低哑的、只为她倾倒的一副嗓音,“你知不知道,在延州和寿州那些日子里,我每天每夜都在想你,可又道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①,故此我只托月亮捎信儿给你,说我想你,倒不知你收到没有?”   香风里荡着明珠咕咕咭咭的笑声,好半晌,她没有答,只用细软的嗓音莺唱婉啭,“星儿无定月无情,浓云愁夜灯不明,君郎此去路万里,未晓何日入梦行,此后休寄书与信,画楼云雨总无凭②……。”   “什么曲儿?从前没听你唱过。”他兜着颠一下她的腰,轻问。   明珠仰回半身,弯着眼角,“不晓得,明雅坊一个姑娘唱的,她也是扬州人,被拐卖到此,唱的我们那里的小调,我听过一次便记住了。”   心贴着心,眼对着眼,他蹭着她的鼻尖,“真聪明,这样儿聪明,不去考状元可惜了。”   月儿半悬,时光由窗下、花影、彼此相缠的唇舌间静默流淌,悄然如哒哒的呼吸沉浮中,很快,婚期紧至。   这一天,浩壮的一个队伍蜿蜒盘踞,锣鼓震天中至童府迎新娘。一大早,童釉瞳就在一堆乳母婆子丫鬟的摆弄下,勾粉描眉,上得胭脂红妆,两腮珍珠攒月牙,对镜贴黄花。翚翅凤冠,霞帔坠玉,罩一件红艳艳的对襟大袖衫,托出一个云粉妍俏的新娘子。   她被笼在沉重的凤霞之下,心却正随着噼啪不断的炮仗在轰炸,撒出漫天红屑。尔后红妆铺陈,一应绫、罗、锦、绸、缎各色料匹千数,妆奁箱笼百数,整条富贵居所——临安街,陷落在喜庆的红海中。   宋家开粥厂,散千金,乐善好施,普天同庆。府门前挤满瞧热闹的百姓,又蜂拥让出一条道给来往祝贺的官爵。“二相”结亲,宾客往来自然不肖说,上至皇亲,下至百官,争抢着趁此机奉承国公爷及新贵将军。   而尚且宁静的千凤居内,静默地迎来另一位主人,规制不如童釉瞳那方隆重,也无新郎亲迎,队伍到达宋府大门略停一瞬,方由西角门迎进,换乘几个婆子所担的小娇,一路无声地绕过明珠院门前。   此时明珠正在院内逗哒哒,挑杆吊着一个鸡腿儿,与众丫鬟闹得莺笑林间。骤见院门前绕过一队殷红人马,她停下来,歪着腰张望,“姐姐,这童家小姐这么快就迎回来了?怎么没见宋知濯跟着?”   亭里做针线的青莲踅下来,夺过她手中的挑杆,解了绳索,哒哒猛窜上来叼了鸡腿,惹得她惊叫连连,“哎呀,死狗!你给我裙子都弄脏了!”后随她向外张望,瞧见随行的小厮担着几个大红檀木箱经过,“这个麽哪是童家小姐呀?这是周家的,那个叫什么周晚棠的?童家小姐就这十来箱嫁妆,怕是笑都要笑死人了。”   明珠面露尴尬之色,嗫喏切切,“别说十来箱,你瞧这箱子恁大,能装不少金银珠宝进去呢。我当初可是连半箱都没有,就一个破包袱。”   得她斜挑一眼,“你能一样呀?”   远处绮帐听见,眯着眼跺过来,“就是啊,奶奶您就是一文钱嫁妆不带,别人也不敢拿您怎么样。您瞧如今,哪个下人还敢多说一句?自打咱们少爷封了殿前司指挥使,从前那些不长眼的东西,还不是要对您俯首帖耳的。”   众“侍”争相附和,侍婵巧言嬉笑,“绮帐姐姐,你说得不错,却也不尽然。我们怕倒是怕少爷,但心里是真敬奶奶,奶奶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啊。对我们又好,什么好吃好喝的都要分给我们。就说昨儿新进的葡萄,满京城还没有呢,都是从南方急送来京的,奶奶吃过几颗,还不是叫我们拿去吃。”   倒把明珠夸得不好意思,花间一回首,“这值什么?你们每日伺候我一场,吃穿住行,哪样儿不细致?不过是些零嘴玩意儿嘛,大家一齐吃才香。”   众人说笑,欢语满堂,不时听见遥远的鞭炮震耳,大概是童家小姐已到,说话儿间各宾主开筵坐花、飞觞酬客。喧生聒耳,隐约传开。   明珠叫青莲作陪,用罢晚饭后,回了卧房。只见四下飞鹤新灯,辉煌照壁。她踅坐床沿,翘头绣鞋尖蹭着地板,顾盼一圈。丫鬟门四散寻伴,窗外只有渐暗的天色与孤灯几盏。细风沉吟,密叶婆娑,月亮浅上,一丝孤独感随玉炉青烟渐渐将她裹挟。   说来也奇,她已经很久没感觉到这种孤单了。自来这里,身侧总有宋知濯以及数不尽的惊险事,她忙于虚伪的交酬、你来我往的心计,即便在外头那些日子,不是忙于生计便是忙于思念,一颗心忙跳得个不停。眼下,仿佛又回到几年前在金源寺的日子,身畔总有纷呈人形,却又像总与她无关,似独一个在人世间,独自看窗畔月上桂稍,星疏于海。   府邸明灯照耀,热闹像圈光晕,由宴会厅散出喧嚣,却照不明角落。而宋知远即使在光晕的中心,亦感觉到浓烈的孤寂。宋追惗与宋知濯、宋知书在这一天被家族血脉凝聚起来,在各席之间飞觞应客。唯独他,或许因为庶子身份,仍旧是被遗忘、被忽略的那一个。   好容易熬到宾客渐散,他独自引灯回转,在夜罩下,日复一日地想着明珠,想起她眼波横转的明媚与温柔。纵然分隔于此,他想,今夜他与她却是在一起的,在同一片星疏朗月下、万红喜色间,被同一片孤独吞噬。   思及此,他轻声笑了,又被前方灯影簇拥的一行人打断。细瞧去,原来是由丫鬟秉灯而引的宋知濯,穿着暗红繁琐的新郎服饰,头上一顶金冠在灯烛照耀下闪烁。他停驻在前,似乎在等自己,于是他新换一副笑容,忙蹒过去行礼,“大哥,大哥今日大婚,一时酬客不停,我这个做弟弟的,还未来得及恭喜新喜,实在惭愧。”   抬眉一瞧,宋知濯似讥地一笑,“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话儿也这样客气了?”   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二人彼此心知肚明却未挑破的那一日开始。   一时无话,宋知濯轻轻一叹,被风四散,“小远,你我是手足,不论因为什么,只不要生疏了才好。”丫鬟们已退守四下,宋知濯在暗淡的光影里瞧着他,百转千回,往他肩头一拍,“以前的事儿,我不计较,你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出来,回头不论是哪家的姑娘,只要你中意,我都亲自替你去提亲。”   彼此身上俱兜转着玉婿之香,熏得人头脑昏沉。宋知远垂眸一瞬,循身而上,瞧见他笼罩在艳丽的红、飞纹的金中,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他平视于他,唇上的笑挤满惭愧,“我明白了大哥,我一定会夺一个功名回来。”   尔后宋知濯满意地笑笑,丫鬟再度将他簇拥,一路去往新居。宋知远驻足许久,直到瞧见他龙飞凤舞的金身渐隐于黑暗中,他的笑方渐渐与周遭的夜色融在一起,晦暗难辨,迎着微凉浅淡的风,去往另一条逼仄暗道。   喧嚣的夜,递嬗平息,皋林静默中闻得稀疏蛙鸣。轻绡翕动的帐中,明珠辗转反侧,哒哒卧在她脚边打着呼噜。只要一闭上眼,就看见珍珠帘下一张美人面孔,绽着一抹欢喜娇羞的笑,几如一株娇丽的新荷,含苞待放。   她仅从传言中勾勒着童釉瞳精致的五官,京中第一美人儿,那该多美啊?是艳绝牡丹、或是娇赛芍药?有没有娇容那样的容颜,是否如二奶奶典雅娴静?   诸多游绪纠缠着她,抱影难眠,便要起身抄抄佛经。她撩开一片轻帐,抬眉曲膝,好半天不见放下,僵着四肢,在静止的流香中,双目定在遥远的某一处。   帘下是宋知濯茂叶成林的身躯,过堂而来的风撩起他殷红的羽缎纱衣摆,笑容映着金冠的浮光。他缓缓撤下打帘子的手,偏头跨入,步韵成诗。终于止在床前一步之遥,笑意未减,“怎么了?见着我跟见鬼了似的?”   “你、你怎么回来了?”一头乌发坠下,明珠撑着床沿,惊心不定,仰着脸望他的笑脸,渐渐地,她稍显寂寥的笑一笑,将眼垂下,“你要是不放心我麽,明儿一大早来也是一样的,这会子你先去吧,明儿咱们一道吃早饭。”   他仍是笑,未见挪动,“跑来跑去多麻烦?不如一块儿睡醒了吃。”   满月上窗,烛火颤抖,几如明珠颤抖的睫毛。少顷,她盘下双腿,赤脚一跃,蹦到宋知濯身上。宋知濯则一把接住她,将她的裙旋转成一片盛开的菡萏。两人的笑声在月下如一面湖,荡开一片银波粼粼。   明珠的赤足踩在他一双红纹黑靴上,后仰了腰,永不担心跌倒,只因被他的臂弯稳固地兜着。   他倾了半身,将她眼角弯起的弧线临摹进心上,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对的,即便会有人因此而失落怨恨、即便那座辉煌的院落会因他的失约而坠入黑暗也没关系,都没关系,他的自私不允许他顾及。   笑声渐渐静怡后,明珠直了腰,细瞧他一张被烛光映得温暖的脸,紧贴着自己的温暖。   其实千言万语,她不必问,也能在那双黑曜石的瞳孔里找到答案。可她仍是使坏地一笑,剔眼斜他,“你怎么回来了?今儿可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呢。”藕粉的袖被堆在臂弯,露出她一截白皙的小臂,递出两个指头,在他眼前晃一晃,“还是两个洞房花烛夜呢,都不够你忙的,你还有时间回来?”   他亦渐渐缓下笑脸,佯作一叹,“可不是?想想都怪可惜的。”旋即,他万恶且温柔地一笑,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放入帐中,“所以你得赔我两个洞房花烛夜,我细一算,大概是不到天亮不罢休了!”   他的影子压着她倒下,复一惊,直起来,撩开两片帐,由袖中掏着什么。明珠随之爬起来,亦由帐中探出脑袋,“你做什么?”   见他扭脸一笑,晃着手中两张大红的剪纸,方圆一寸的两个“囍”字,横竖接连,从未间断。他分别将它们贴在两片绡帐上,“我从那边儿门上扒下来的,细想想,咱俩连个洞房花烛夜都没有,今儿我补给你,就是还差两只龙凤烛,不过也没事儿,将就将就也就是了。”   “龙凤烛?”明珠偏了脑袋,佯作骇异,“哎呀,要‘点大蜡烛’啊?怎么办,人家都还没个准备,害羞死啦。”   “嘶……,你在明雅坊那些日子,都学了什么歪门儿邪道的?哪里还像个良家妇人?”   “我不是良家妇人,我是六根清净的小尼姑,淫贼、你走开!”   “小尼姑,今儿就叫你见识见识我这个淫贼的本事!”   “我错了我错了,夫君饶命……。”   “晚了!”   明月清欢,绡帐剪影,小窗灯花寸寸湮灭,风烛之间荡起春情如许,夜风拂起淋漓的欢喜,还拂过茫茫夜色、拂跳另一片璀璨的烛火。火光映着美人猫眼一样的瞳孔,其中星辉点点坠落。   他没来,还没来,期盼在一刻又一刻的等待中,渐渐凉成秋水一片。童釉瞳两腮的珍珠月牙好像等成了一串泪珠,将一天半夜的时光凝在上头。   欻然“吱呀”一声儿,门扉启动,她带着乍惊乍喜抬眉去望,喜色又渐渐凝住。原来帘下是玉翡捉裙跨入门槛儿,她顿一下,带着满身繁琐拔起身迎上问询,“玉翡姐,是不是宴会厅还没散?你叫人去问问知濯哥哥什么时候来。我这一身儿都沉死了,快支撑不住了。”   四面璀璨的灯火下,玉翡似有不快的神色无处匿藏,半垂半斜了眼瞧她,重叹一气,“别等了,我叫丫鬟们进来替你卸妆安寝吧。”   “不成,”她固执地瞪圆了眼,“知濯哥哥还没来,我怎么能睡?他大概是喝多了,你叫丫鬟去准备醒酒汤,省得他一会儿来了要嚷头痛的。”   “我的小姐!”玉翡拉她缓步往床边儿走,“我早叫人去瞧了,丫鬟回来说,小公爷早先就带着人往这边儿过来,谁知连院门儿都没进,调头就往那狐狸精那边儿去了!你瞧瞧,我先前说什么来着,你只是个不听!新婚之夜呀,人就被那小妖精勾过去了,往后这日子,还有咱们的好儿?”   她揿着童釉瞳的肩往床沿上落座,童釉瞳却只觉自己是被揿了往黑暗里头坠、直坠到一个万丈深渊,举目无光。她好半晌才仰了凤冠,春波眼眸里淌出一汪清水,“她、她一定生得很美,比我还美……。”她呜咽涕下,抱了双膝,投一个更大的影在帐壁上,几如陷落在另一个怀抱,“玉翡姐,你今儿有没有瞧见过她?”   ————————   ①宋 晏几道《鹧鸪天·醉拍春衫惜旧香》   ②宋 晏几道《清平乐·留人不住》 。原句: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97. 会面 八面玲珑   红烛残半, 童釉瞳执意不愿睡去,玉翡只得苦劝坐陪。叫丫鬟烹上热茶,捧来糕点。   她递上一只所盛滴酥鲍螺的水晶碟, 努一努嘴, “小姐吃一点, 折腾了一天,你也该饿了。”见她两眼乜呆呆地直视着案上烛台, 腮边还挂着泪珠,她付之一叹,“你要是好奇她长什么样儿, 明儿给国公爷请过安, 按理她是要来给你请安的, 届时细瞧瞧不就得了?”   “玉翡姐……,”童釉瞳卸了新妆,发如水瀑散在一片娇丽背脊,幽幽切切的嗓音回荡在风烛之间,“你说, 知濯哥哥会不会永远都不来了?”   玉翡鼻稍翕动, 牵出一笑,“你这是傻话儿, 你是正妻, 小公爷如何不来?他如今是堂堂振国大将军、殿前司指挥使, 专宠于妾, 传出去岂不是叫人拿住把柄?快别胡思乱想了, 赶紧睡吧,仔细眼睛熬眍了,明儿叫那两个小蹄子瞧见笑话儿了去!日子还长呢, 你依我,明儿到国公爷面前,乖顺恭敬地问安,在他老人家心里留个好印象,这府里没个婆婆当家,万事还要看他的脸色,他是个男人家,心里又没那些鸡毛蒜皮的算计,若是瞧你乖巧懂事儿,以后还不是叫你当家?”   言讫,将童釉瞳搀到床上,替她掖好被角后退去。宽广的屋内伫立着各色金银器皿,梅瓶静默、芳屏无言,床的右下处,是一个圆月棂心窗,对贴百花,沉默在夜静阑珊,随之亦沉下一整天的空欢喜。   垂杨摆柳,翠鸟浅吟,鸣出一片新的碧空。天方亮,童釉瞳由丫鬟服侍梳洗,换上莲粉绉纱掩襟褂、月白撒花羽纱水华裙,桃粉水晶坠珥、并头两支嵌红宝石金簪,华贵不失少女俏皮。用过早饭,先是丫鬟们成群来拜见,由玉翡赏赐一人一副南海珍珠坠珥,堂皇客套几句,又震慑几句,人方散。   不多时又听丫鬟来报,说是周姨娘来见,玉翡慌理了她的衣裙,替她拂一把云鬓,“这周晚棠虽说是娘娘叫来帮衬之人,可终究也是小公爷的妾室,你可要端住些架子,别什么该说不该说儿的都往出说,叫她轻视了你去!”   “哎呀我晓得了,”童釉瞳翻转一个眼皮,有些不耐烦,“我又不是不懂事儿,你别在我耳边叨叨来叨叨去的嘛。”   正说着,人已进得外间,童釉瞳踅出坐到锦榻上,瞧她妃红的裙,鹅黄的衫,头上一只金钿,模样上好,身段婀娜,恭敬地福了身,“给奶奶请安。”抬眉而起,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从前在家就听过奶奶的名讳,只是奶奶不常在京中,一直无缘得见,今儿得见,奶奶果然是一等一的美人儿,真是要叫我自惭形秽了!”   锦榻边一个四腿高方案,盛着汉白玉炉鼎,青烟袅绕而来,将童釉瞳熏得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她回神过来,正了身子,“嗯……你、你请坐。”   那周晚棠福身坐下,玉翡便由小丫鬟手里接过一个锦盒亲自递到她身边的案上,里头放着一只剔透琥珀镯,“头一遭见,我们姑娘也什么好送的,这点子意思,姨娘不要见怪才好啊。”   形容客气,声色却有些干硬。周晚棠会其意,初露尴尬一色,立时又捧着盒子故作惊喜地笑笑,“不敢不敢,这样儿好的东西奶奶给我,当真是疼我了。”   两方酬酢一阵,童釉瞳已是疲累至极,心里总惦记着要去拜见公公的事儿,一双眼直往门外瞥,不知宋知濯何时过来带着自个儿一道过去。   那周晚棠见她心不在焉,又由自个儿丫鬟那里听说昨晚之事,心会其意,便只和玉翡交谈。   双双坐等,盼来的却是明珠院儿里的侍双,捉裙到厅上两处福身,不卑不亢地笑一笑,“给奶奶姨娘请安。我们少爷说,让丫鬟先领您二位到老爷那边儿去,少爷从我们奶奶那里直接过去。”   几人一听,皆是一震,童釉瞳不过是惊宋知濯让她独自过去,倒未捕捉其他。反是玉翡,将眼一凌,睨向侍双,“什么‘奶奶’?你哪门子的奶奶?正经主子在你眼前,你眼睛是白长的?我倒要问问是谁教你的规矩?!”   侍双先是一怔,后又一笑,“奶奶别见怪,我们叫‘奶奶’是叫习惯了,一时忘了改口,以后慢慢改过就是了。只是……,倒别光训我啊,满府里都这样叫,奶奶改明儿聚集了大家,一道教训过才是。这会子我就先去了,少爷同我们奶奶正在吃早饭,屋里正是忙的时候呢,不好耽搁了。”   言讫,堂而皇之地旋裙而去,留得满厅上瞠目结舌。当着周晚棠,玉翡不好说什么,只咽下一口气,叫丫鬟引着共往那边儿去。   这厢气得胸闷,那厢却是莺笑有声,丫鬟们挤在廊下说话儿,听侍双一言一语地讲过去那边的情景。青莲则同绮帐在亭下飞针,自打回来,青莲倒是轻松许多,明珠不舍让她近身伺候,只是闲坐着说话,她偶时不过做些针线,再教教小丫鬟们规矩,纵然词严厉色,却抵不过明珠袒护周旋,到底把一个院儿闹得没了样子,宋知濯在时还好,若不在,简直要叽喳闹上天。   外间无人守着,独明珠捧着碗与宋知濯大眼瞪大眼,“你真不过去啊?”   金齑玉鲙之上,宋知濯含笑睇来一眼,“你问这话儿,是叫我过去呢,还是不叫我过去?”   “我也说不上来,”明珠捧着葵口玛瑙碗,总觉食之寡淡,只将脞绪烦丝一一说来,“按理说,洞房花烛你将人抛在那里,一大早,又叫人独去那边儿等着,于情于理都不大说得过去,保不齐她们要因此恨我呢。”下一瞬,她由碗中抬眉,粉舌上兜着情意缠绵的字字句句,“可你在这里,实话儿,我是高兴的,咱们自打做了夫妻,除了那几个月,没有一天是分开过的,晚上睡前是你、早起醒来也是你,你要是不在,我还真是不习惯。”   “那到底是叫我去啊还是不去?”   思忖半刻,明珠到底想不出个所以然,将问题抛给她,“那你想不想去?你要是想去,我也没什么,让哒哒在床上陪我睡好了,或者我去西边儿跟姐姐一道睡。你要是不想去,我倒也能心安理得,回头她们问起我来,我就好说是你死缠烂打,抵死不离我这里。”   “你还真是虑得周全。”宋知濯且叹且笑,夹过一片芥菜送入口中,细嚼起来,咽下后,也是直言不讳,“我也说不上想不想去,说到底,我与她们也不相熟,谈不上有什么感觉。不过你这话儿倒是说对了,我就想跟你躺在一张床上,一道睡一道醒,她们……,我没想过。”   明珠翻一个眼皮,顿觉饭食又香起来,“那你可别说我拦着你啊,你哪天想去就去。”   一晃见,宋知濯星明朗月地笑起,伴着柳莺稀鸣,“我一会儿同她们去给父亲请过安,就要上朝去了,下朝去趟赵合营府上,给你他家里的紫苏膏,你别吃零嘴儿了啊,空着肚子等我。”   半晌吃完,官帽上横翅颤巍,一路颠出院儿去。到得那边,已见童釉瞳并一个陌生女子带着几个丫鬟在院外苦等。一双绿眼对过来,隐约泪花闪动,目中宝光、通身风华足以打动世间任何男人,何况身侧另还有一个粉桃新颜。   双姝伶俜并立,羞花闭月,却不大能打动他,他只是生出些尴尬来,赶上几步,对二人赋予歉意地一笑,“久等了,这便进去吧。”   于是领头开路,带着娇花艳草,行至院中,一小丫鬟进去通报。不时宝玲打帘子出来,上前福身行礼,“大少爷、大奶奶、姨娘,老爷说不必请安了,昨儿忙了一天,叫大奶奶回屋歇着,叫大少爷起步上朝,不要误了公务,改日再见也是一样的。”   众人摸不着头脑,纷纷瞧宋知濯脸色,只见他惯常无异,旋身各睇一眼二人,“如此说,你们就回去吧,我就由这边路上出府去。呃……,有什么缺的,只管找管家去要来,或是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儿,也去问过管家。回头若是二弟三弟来请安,你们见过便是,若没来……,也不必去请。”   言讫错身而去,将二人丢在满院蕙草群花之中。且见二人有些怔忪不知如何进退,宝玲便含笑解说,“奶奶别介意,只管回去就是,我们府上虽大,人口却不多。老爷平日里忙,就连几位少爷也不肖日日来请安,兄弟间也是各自有事儿要忙,一位二奶奶也不大出门儿,倒乐得清闲些。”   几人听后,一行回去,玉翡紧步跟随,在童釉瞳耳边直泛嘀咕,“这倒是奇了,一家子都不大讲规矩,家不似家、宅不成宅的,一家人倒像隔了千万里远,没个亲近。”   童釉瞳眺目望着满道海棠,盈盈浅笑,“大概是公公忙吧。你瞧知濯哥哥也是忙得很,这一去,不知几时回来呢。”乍然惊一瞬,两个眼回首将几人望住,“我们快回去,那个谁、明珠!一会儿就要来请安的,我们可别迟了!”   那周晚棠闻之暗笑,未发一言,倒是把玉翡气得不轻,“我的宝小姐!你急什么呢?她做小,等一等不是应该的?叫她且等去,你别慌!”   “我想见见她长什么样儿嘛。”   她自着急,却被玉翡死拖着慢摇慢晃,行在春色无边之中。   同样,那厢亦正行在春色之中。明珠罩一件水天碧粉缎延边儿的纻纱长衫,腰间同样是粉缎围腹小裙,衫下露出半截湛蓝百迭裙面儿,通身素色,不见绣花,层叠错落,障水掩山的一副素净打扮,唯独乌蛮髻两侧缀各坠一颗剔透猫眼石。身后跟着青莲绮帐一路浅行。   行至半道,她乍一惊,“哎呀,我忘了一件事儿,我给她们备下的礼遗在妆台上了!”   “你送什么礼?”青莲搡她前行,长路绕上,“应该是她给你备礼。”   她在前似悟,又笑着回首,“一会儿见了叫她‘奶奶’,我还怪不习惯的,平日里听她们叫我奶奶听顺了都。”俏皮地眨眨眼,退半步将青莲挽住,“可见这人呐,一旦到了高处,再要下来,心里怎么都有些不痛快。”   绮帐错身在她左边,随手攀折下一朵芍药拈在指尖,娇笑连连,“奶奶又说假话儿,我可没瞧您有什么不痛快的,成日家照常吃喝,一日三餐饭量可一点儿没见少。”   “你又戳穿我!”明珠两个手指往她腰上轻拧一把。   “哈哈哈……,奶奶快别掐我痒肉,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一路畅快嬉言,到得那边,人还未归,被童釉瞳另一个陪嫁丫鬟“如意”领进院中,并不领至厅上,指一处日头罩着的场地,“姨娘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奶奶去给老爷请安还未回来,这会子,大概正与少爷陪着老爷说话儿呢。”   三人对视一瞬,抬眼一瞧日头,只怕这个时辰,宋追惗已经坐了马车上朝去了,哪里还说什么话儿?心知肚明,领会其“造势”之意,却并不拆穿。   再复睃院中,“囍”字未摘、大红绢丝灯俱在,三方广厦,游廊串联。明珠心内稀松平常,并未有任何芜杂之念。正如宋知濯所说的,她亦感觉,这只是一段权术手段的婚姻,几如这光秃秃的粗墁石板铺成的场院,难生蕙草。   日头底下晒了半晌,人还未归,院中丫鬟各自忙碌,唯独如意守在廊下,不时由手头的针线里抬眸瞥她三人,眼神似乎是执法者的监督。   青莲瞧见明珠额上细密的汗,睨向她一眼,顶风作案,拉了明珠到侧面廊檐下,“虽说春天,这日头底下晒半日,哪里经得住这样晒?这个地界儿倒是荫凉些,我们站在这里。”后又将眼远远剔到正廊下,“嗳,你们奶奶到底什么时辰回来?若是到哪里去逛了,我们就先回去,横竖一个府里住着,明儿再来一样的。”   闻听此言,如意将绣绷搁在廊檐上,款步行来,“这一会儿就等不得了?你做妾的来拜见正妻,等一会子有什么的?别说这一晌,我们奶奶若没回来,你们就是等到夜里也得等!”   明珠恍然忆起那一年青莲替她骂来打秋风的清念二人,言辞之犀利、唇舌之毒辣,心内发笑,面上掣一掣她的袖口,附耳过去,“姐姐,我们姑且等一等,她家到底是当朝一相,皇后娘娘又疼她,倒别给宋知濯惹麻烦。”   念及此,青莲到底忍下,转上一张笑脸,“哟,别生气,我方才是叫太阳晒得发晕了才说这些糊涂话儿,我们等着就是。”   只待如意旋裙转身,三人齐刷刷翻了个白眼儿。   廊隅再守半日,终见一行人跨过院门而来,明珠正昏昏欲睡,听见动静,忙展目而望。只见粉缎流霜的一个灵俏少女,一双绿瞳由为打眼,异域风情在这典雅的楼台之间,乍现风流,使之身侧他人尽失光华。明珠自视身上一身华缎,心内骤然发虚,一时不知如何,只等人先开口。   乍见她,童釉瞳心内同样一惊,可惊的是,这人虽然相貌清隽,却不至于貌美惊人,如何能与宋知濯相守这几年、又如何能叫他如此恋恋不忘?她正欲上前同她招呼,却被玉翡轻掣了衣袖,只得挪正了眼,一行直往厅中。   待她往锦榻上坐定,玉翡方扬声儿吩咐丫鬟,“叫她进来吧。”   不时三人进来厅上,明珠打头福身,“给奶奶请安。”另二人一并问安后,她方抬了眸,弯着眼角抢先剖白,“初见奶奶,简直将我吓一跳,只道是哪里来的神仙?我的老天爷,我自幼在外头摸爬滚打,又在这里几年,也算见了不少人,还从没见过像奶奶这样好看的,奶奶平日里吃的什么呀?说给我听听,我也去弄些来吃,不知能不能也长成奶奶这样儿的相貌?”   叫她一阵吹捧,险些将童釉瞳的魂儿都吹了出去。她自幼听过不少好话儿,却是头一遭在一个本应敌对的女子口中听见,一时亦有些飘飘然,正要言谢,被玉翡劫过话儿去,“姨娘太客气了,姨娘若是像口里说的、有那么一点儿真心敬我们小姐,如何昨儿却连她大婚之夜的体面都不给,要将姑爷扣在你院儿里?”   猝然,明珠意识见,这位千金小姐纯真无计,身前却挡着个女阎罗,铁面无私,能辨“忠奸”。   她笑一笑,灵巧一转,“奶奶别误会,昨儿少爷要过来的,不料宴上喝多了,醉得没个样子,怕惊了奶奶,这才回了自个儿院里去。”   “哼,”玉翡冷粼粼地笑起来,镇守在童釉瞳身边,将她一副心肠似乎都瞧了个清楚,“姨娘别说场面话儿了,你这样儿的,我见得多了,”   说话间,感觉袖口被童釉瞳掣住,她颇为怒其不争地睇过一眼,后仍旧严厉地望回明珠身上,“咱们还是丑话儿先说在前后的好,别忙着打哈哈。你既然做小,就别摆你原先还当奶奶的款儿。你的丫鬟早上到我们这里来,语中犯上,失了规矩,原要罢了,可周姨娘也在这里,不好叫她的丫鬟也跟着学坏了去。丫鬟没规矩,自然是主子的不是,正好你来了,就替你那丫鬟领过受罚吧。如意,掌嘴二十。”   厉色严声里带着高不可攀的倨傲,明珠心内一铮,抬眉窥一眼童釉瞳,只见她藏在袖中的手偷偷地掣着玉翡,玉翡不作理会,她便朝明珠望过来,立时又垂睫避开。   厅上站了好几个丫鬟,如意一挥袖,即有另两个生面孔的丫鬟上前狠瞪着三人。她则冷笑着上前,作势就要抬手,却被绮帐上前一步挡在明珠身前,扬了下巴,桀骜地睨向她,“你敢!”   “奶奶下令要教训你这个做小的,我如何不敢?”   “下的什么令?”青莲碧裙微荡,绮帐趁势让开一步,她便迎头过来,将众人冷目一扫,定在玉翡身上,“你们奶奶下了什么令?我可是见她半句话儿没搭腔,反倒是你这个奴才在这里狗仗人势,我看,你倒是要先学些规矩。或许,你们童府就是这样管教奴才的,若这是你们童府的规矩,我倒也不好说什么了。”   一席话儿点了玉翡心中怒火,正要驳斥,却被童釉瞳嗔怪一眼,“哎呀玉翡姐、你就少说两句吧。”言讫,笑着对上明珠,“你别恼,玉翡姐就是、就是嘴上凶一些,人是不坏,不是真要打你。你先请坐吧。”   明珠伸手拨开面前二人,将二人望一望,笑得更是明媚和善,“奶奶身边儿有这样的人护着才是好,我瞧玉翡姐又是忠心,说话儿又十分张弛有度,我羡慕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恼呢?嗨,都是误会,说解开了就好。”一厢捡一张折背椅坐下,侧身对上周晚棠,“这便是周家小姐吧?哎呀,真是好看!在您二位面前,都要叫我无地自容了。”   风拂春棠,这位美人儿斜过一眼,语气淡淡,“你过奖了,实不敢当。”   渔阳鼙鼓渐渐平息,剑拔弩张对峙的丫鬟各退一边,闻听明珠两面交酢,偶时童釉瞳也搭讪几句,场面维持一种微妙的平和。眼见日已微仄,仍旧一方不好辞,一方不言送,童釉瞳一双眼只在明珠身上打转。   直到侍婵踏足院子,上得厅上后,各方福身,后朝明珠落眼,“奶奶怎么还在这里?外头来传,说是付将军的夫人来访,现在斛州轩等奶奶呢,奶奶快去。”   一局方散,明珠作别而去,行至一迎春花儿所簇的岔道上,就要往院儿里去,却被侍婵顿足唤住,“奶奶往哪里去?付夫人还在斛州轩候着呢!”   “啊?”明珠髻上两颗猫眼石迎着日头晃一晃,满目生疑,“还真有人来找我啊?我还当是你叫我脱身寻的借口呢。这就怪了,这付夫人我也不认得啊,还是头回听说,她来找我做什么呢?”   “没说什么事儿,就说是来拜访奶奶的,奶奶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几人转向而去,掠过芍药,还在厅外,即见一位年近三十的妇人带着一丫鬟静候,身后一案上搁了好几个锦盒锦缎。明珠愁上眉心,顿足一瞬,新绽一缕八面玲珑的笑靥,捉裙跨入门去。   98. 缚春 小财迷   妇人身量纤纤, 举止娴静,正坐闲饮茶,闻听翕响, 忙将盏搁于茶托, 捉裙起身。   她手拈一张羽缎绢子, 将明珠扫量一圈儿,立时如沐春风地情状, 唇角牵起弧线,“这位便是明珠奶奶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叹足,乍自慌一瞬, 满是愧色地笑笑, “您瞧我, 都忘了自个儿报报家门了。我家夫君是游骑将军付匀,现在殿前司、您家夫君麾下任职。说来惭愧,我家夫君任职这些时了,我倒是头一回来拜访您,您别怪罪才好啊。”   斜门而入的光将地上铺满中庭的毛罽照得十色流锦, 明珠恍然忆起, 上回同样在这里,沁心倒是提过一嘴, 宋知濯那些下属官爵们想着要来与自个儿交酢, 眼下这不就是来了?   她和煦地笑起, 将这位付夫人请到座上, 自个儿也不去上榻, 只在她边上捡一根折背椅坐下,“夫人太客气了呀,我就是个侧室, 哪里当得起夫人这样儿看重?夫人来得正巧,我才从我们奶奶那里过来,不如我领夫人过去,有什么话儿只管跟我奶奶说好了。”   枝稍鸣翠鸟,一声接一声的叫得欢畅,滚和着付夫人的巧笑,“哪有什么事儿呀?不过是来拜会拜会。我就在这里同您说会儿话就好,倒不必去惊动她。”她将面色缓缓沉一下,手搭在案上倾身一寸,略显亲近,“说实在的,你们这位奶奶我早就如雷贯耳,自幼不在京中,从小在皇后娘娘膝下长大,我们这些平平常常的小官家眷,哪里高攀得起?我说话儿直你可别恼,还是见你亲切些,没有那些架子。我今儿初次来,也不好打空手,随意带了点儿家里闲着用不上的玩意儿来,横竖搁在那里也是积灰,你可别嫌啊。”   说她客气才是真,明珠睐一眼案上那堆东西,光见那三五个大小不一的锦盒就晓得里头的东西绝不下千银之数。面上同笑,嘴里连拒,“哎呀,你来就来好了,哪里要带东西啊?贵府里地缝子扫出的灰都沾了金,何况是别的?我万万当不起,你快拿回去!你下回只管来,千万别带什么东西,你要带了东西,我可不敢见你了。”   “奶奶不收,我也不敢再来了,”这位付夫人将腰一转,佯作嗔怪,“奶奶不收,是怕担上什么受贿之嫌?你放心,我也虑到这里,这些东西不过是些零碎玩意儿,就是平日里走亲戚送礼,也比这金贵得多。我晓得奶奶原是庙里修行之人,也不送那些金银污了奶奶的眼,还没有奶□□上一颗猫眼石值钱呢,奶奶不收,就是嫌我礼轻了。”   身后丫鬟适时地将几个盒子揭开,确都是一些无翠无宝的头面首饰,只是雕工别致可爱,尤其一只巴掌大的银鸟笼,里头墩一只雀鸟,竟似活的一般。   身侧青莲将一应东西在心内估了个价,不多几何,便偷掣了下明珠。明珠会其意,对着付夫人甜甜一笑,“夫人如此客气,我倒是不好意思了,既如此,我就收下。”言着,由自个儿手腕上撸下个蓝田玉细镯递去,“这个就算是给夫人的回礼,夫人先别忙着推辞,听我说。我想,夫人如此看重我,我瞧夫人也十分有眼缘,不如今儿就算我们交换个信物,以后还要常来常往的好啊。”   日头在酬客笑颜里一寸一寸滑落,漫长的一天,宋知濯在金乌仄落前跨进院门,手上提着一个象牙繁雕的食盒。他所见的是一群丫鬟簇拥着明目皓齿的明珠,她的指尖在人群中立起,捧着一个大雁风筝,纵身一跃,将大雁放生于碧空,随之抛撒掉他脑中芜杂的公务。   线头在侍双手中,众人旋裙奔走,纷纷去抢。明珠亦是咯咯唧唧的笑着,错目间就见宋知濯站在院门下,她错了方向,牵裙直奔宋知濯而来,“你可算回来了,我都要饿死了,我的紫苏膏呢?”   他提起象牙食盒在她眼前晃一晃,牵过她的手进屋去,身后跟进来两三个丫鬟。明珠由食盒中捧出玉花碗,一行吃,一行踅入里间帘下,见他由丫鬟们服侍着宽衣解带,剥去朝服。哒哒则在她脚边等候半晌,见她没有赏食的意思,又静默地趴下。   绵密的斜阳恬静悠扬,如水清澈。很快,宋知濯罩上一件淡紫色的蜀锦襕衫,丫鬟们退下,他亦随之上前,垂着头抿掉明珠送到唇边微凉的一块紫苏膏,在她腮边一吻,“少吃点儿,一会儿还要吃晚饭,夜里又嚷不舒服。”   她得意地仰着脸,“我能吃多少你不知道?”   尔后他笑一笑,错身到了外间大台屏隔断的书房,在书案后头坐下。明珠紧随其后,捧着碗囫囵吞咽,“今儿付匀付将军的夫人到家里来了,说是来拜访我,送了一些料子一些小玩意儿,我见不值多少钱,又推脱不去,就收下了,回了她一个蓝田玉的镯子,这不算受贿吧?”   “呵…,付匀倒是有眼力见儿,”他手上正翻着一张公文,闻言由中抬眉而起,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他夫人也算十分聪明,收就收吧,往后大概还有人来找你,推脱不过的,你便拟一个单子,回头我叫人还礼过去就成。”   “还有人?”明珠略显惊色,尔后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痛不欲生的模样伏倒在案上,“要是别的人送来什么金佛玉座、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摆在我面前,我却不能收,我岂不是要心痛死了?我的如来佛,为何要这样折磨我?!”   呜呼哀哉,其情之痛,令宋知濯震着胸膛大笑起来,笑散了积山填海的公务中所有的凝重,“小财迷,你白修行那么多年了?这点子金银粪土的诱惑你都受不住?”   “什么这点子啊?对你是‘这点子’,对我是金山银海!我就是没出息、我就是见钱眼开!”   “我这些钱还不够你花的?嗯?你还要眼馋别人的?”   泉清浄泚的嗓音勾起明珠潺潺的笑意,抛碟子搁碗地踅入书案内,往他肩头搡一把,“银子哪有嫌多的?”   他稳稳地将她安放与腿上,被她对光一侧闪耀的猫眼石夺了魂魄,仔细看她眉目开展出的动人笑颜。那些面上恭维的下属们背地里如何说他于女人方面没见过世面,才会被一位平凡不过的乡野村姑迷了眼,或是揣测这位比丘尼如何香艳如何淫/邪,都不可能对。他想告诉他们,他看过许多被玉露浇养出来的美丽,所以才爱她饱经风霜的顽强。   槛窗入清风,拂散了明珠脸上的俏皮之色,她两臂环上他的脖颈,头枕在他肩上,幽幽切切地叹息,“唉,她们干嘛来找我呢,我又不是正经的大奶奶,现放着正经的将军夫人不去应酬,倒要来为难我一个做小妾的。”   闻言,宋知濯好笑地将她一把腰盈盈一握,推开些距离,架高一对浓眉望她,“你少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为什么你还不知道?”   明珠凑近了眼,故作狠色地向上拽提了他的发髻,“嗳,人家做做样子嘛,你做什么要拆穿?”   他像是半点儿不生气,温柔的笑一笑,“你今儿去见过童釉瞳了?她……,为难你没有?”   “见过了,”明珠安坐与他腿上,由袖内牵出一张月白如意纹绢子漫不经心地揩着嘴,“真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儿,那叫一个好看,周家小姐也不错,也是数一数二的出挑。她们都十分有礼,大家闺秀,怎么会为难我啊?况且你瞧姑奶奶可是吃素的?谁也别想欺负了我去!”   她刻意滗掉了一些事实,毫不在意地推一推他,“嗳,你要不要去她们那边一趟,吃个饭或是留宿一夜,免得童大人届时找你麻烦啊。”   “他既然已将女儿嫁到我们家来,怎么好再伸手管我家后院里的事儿?”他无所谓地笑一笑,“我是晚辈,他不顾及我,也要顾及父亲的脸面,不会说什么的。”   二人说一会儿话,便于夕阳下用过晚饭,一日一夜就此耳鬓厮磨地擦过。   蔷薇徐徐凋敝,菡萏缓缓生香,宋府下剩的二位公子打点了行礼下了闱,没了宋知书所招来的笙歌檀板,府内又显清净不少。   鱼池闲静,纱窗滤阳,长亭下倚槛坐几个丫鬟,将手中鱼食闲抛,引过一群鱼儿争相唼喋,琉璃的鱼尾拍打出晶莹水花。北廊下门户紧闭,满院儿里不见楚含丹的纤姿。原来一大早她便带着夜合回了娘家。   如今楚府萧条,不过是靠着旧门头撑些脸面,光景实则大不如前。楚母一身素缎坐于榻上,追忆往昔,唉声叹气,“早知道,当初就不毁你的婚,仍将你嫁给大公子的。你瞧瞧他如今,多大的风光啊!满朝文武,再没有像他这样年轻有为的,同他一般大的,即便是做了官儿,连朝堂的门槛儿都摸不见呢。他不但入了朝堂,还是殿前司指挥使、镇国大将军,倒比他那二弟要出息得多!……”   一线风撩动起楚含丹一股辛酸恚怨,她冷下脸,生硬地打断,“母亲不要再说了,先前你们想他不中用了,将我悔婚改嫁,如今还提这些做什么?”   见她似有不快,楚母前倾的半身拉正一分,些微尴尬地笑笑,“是、是,不提这些……。”静默一瞬,复又窥她脸色,言低回转,“今儿你来,你父亲恰好有事儿出门去,……嗨,还不是为了跑门路的事儿嘛。他出门时同我交代,务必要将此事儿同你说——他听闻潭州原通判快要卸任,便想着走走门路。你父亲倒是不骄不躁,愿意从地方官做起,打几年前延王的事儿出来,他便被罢了职,在家横竖闲不住。你那公公铁面无私,求他也难,你父亲便想着让你去找大公子说说。”   仿佛被吞入一个贪婪的兽口,楚含丹只觉有些喘不上气,几个指端里一条霜白绡帕被攥紧,瞥她一眼,“父亲这把年纪了,不在家歇着,还想着做什么官儿?倒是在家的好,虽然日子不比从前,省吃俭用、多打算算日子总能过得去,何必还要折腾呢?”   “我何尝没劝?”楚母锁了眉心,手一摊,“可他哪里肯听?……我的儿,到底还要你去开个口,因从前这桩婚事儿,你父亲不好去找他,可你们一个府里住着,终究好说话儿些。况且上回你父亲那事儿,还不是靠他在你公公面前说了几句好话?可见他心里……还是不好拂你意的。”   前尘旧恩,早就烟消云散了,几如眼前光束里的浮尘,看得见却摸不着。楚含丹思忖一瞬,还是摆硬了肩骨,“我求不上他,母亲就别指望我了。”   怔忪半晌,楚母同样摆正了腰身,随之亦摆硬了脸上,“不指望你?不指望你指望谁?我与你父亲膝下就你这个女儿,若是有个儿子,也用不上指望你。如今你不主动想着帮衬帮衬,你父亲说话儿,你还要往外推脱?不过是一句话儿的事儿,你去说了,他还能不依你?”   “他凭什么要依我啊?!”   “凭什么、就凭他从小跟你定了亲!”楚母瞪大了眼,可见难缠,“又凭他是兄长,你们如今是一家人。哦、未必愿意扶那些外人,反倒不愿意扶自家人?你不想想,你父亲若是没个官位在身,你在婆家腰杆又能硬到哪里去?你婆婆不在了,你们府上不是新娶进来童大人家的千金?那可是家世不得了的小姐,你在她面前,如何抬得起头啊?你父亲这样儿,倒也不是单单为了自个儿,说到底,还不是为你,你怎么就不体谅体谅?”   楚含丹扭脸望过去,见她红口白牙,喋喋不休,像是要吃人的兽。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生养一个女儿就像养肥一头猪,终是要一刀、一刀地从她身上讨回那些含辛茹苦,好在,由她的婚姻开始,她已经渐渐习惯这种偿还。   她在心头气吁吁地喘,面上虚弱地笑开,“我晓得了,母亲不要急,我回去想想法子便是。”   “嗳,就说你还是懂道理的。”楚母卸软了腰身,背着纱窗陷在半寐的光影里满意地笑了。   尔后留下攒了几个月的月例银子,楚含丹带着夜合出府登舆。越来越炙热的太阳照在她身上,将她身上尽有的珠金缎锦折出耀眼的光芒——一种濒死前炽烈的绽放。   不时马车平稳地摇晃起来,将她的心摇撞得支离破碎,或许它早就是一堆晶莹的碎片,不过是将碎片再度撞成碎屑。   99. 等待 空盼望   春光在递嬗而减, 却仍旧能在满院十色中,抓住一丝、一缕还不及发烫的清风,又由指缝间滑走, 了无痕迹。   红了樱桃、又绿芭蕉, 春去人不来的时光逐尺逐寸地淹没了童釉瞳的骄傲。她开始匀脂淡扫, 加固她原本就倾国倾城的容貌,常常在镂雕飞凤的镜子前一坐就是半晌, 直到将镜中之人瞧得陌生、陌生的一个美人,却怎么都不像自己。   骄傲不再之后,矜持亦开始溃烂, 他不来, 她便去寻。在他回府至那边儿院里的必经之路上苦等, 坐在一块由地面渐攀浅苔的太湖石上,一坐便是一个中午,若他回来晚了,便又坐到下午,回想着那些他们有所交织的零星时光, 以及憧憬以后花好月圆的梦境。   然而梦境往往被他衣摆带起的风轻易就撞碎。多数, 他见到她只是浅浅地笑一笑,像抚慰一只流浪猫一样停步一瞬, “姑娘家家的做在风地里做什么?快回去吧。”、“今儿天凉, 要逛晚些再出来逛, 回去吧。”、“在这里傻坐着做什么?回去吧。”   回去吧……, 就像她本不该来。于是悬在粉馥舌尖的满腔话语就被他堵回口中。   这一回仍旧未有变化, 他的身影出现在十色花海的那一端,衣摆掠过小道上艳丽的名贵牡丹,款步而来。经过她身边时, 照常止步一瞬,迎着傍晚的风笑一笑,“该用晚饭了,赶紧回去吧。”旋即蹒步而去。   艳景中,童釉瞳穿了妃色的对襟大袖衫、胭脂红的留仙裙,自成一景。头上的凤翅金步摇颤一颤,对着他的背影喊,“知濯哥哥、知濯哥哥!”见他扭身过来,她忙捉裙跑上去,似花间跃跃欲飞的彩蝶,“知濯哥哥,到我那里去吃晚饭好不好?”   语气几乎是带着祈求的,颤颤的音调险些要被风剐蹭下一滴眼泪。宋知濯垂眸望一眼她绿波粼粼的瞳眸,一瞬又移开,尴尬地笑一笑,“我、我还有点事儿,还有一堆公文在屋里没批,明儿吧、明儿不忙我再去,你先回吧,啊。”   “明儿什么时候?”他踱步欲去,却被童釉瞳旋裙横臂拦下,眼里闪着盈盈的泪花儿,固执地将他眱住。   斜阳下,宋知濯叹一缕气,像对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无可奈何,“明儿若是有空,就过去。”   即便他没有笃定地应下来,童釉瞳仍旧笑眯了眼,挤出一滴晶莹的泪花挂在腮边,似乎是庆祝她心内的欢喜,“那好,明儿我等你噢,你可千万别忘了!”   尔后宋知濯轻轻颔首,像一阵风一样错身而去,拂过她的心房。她顿足在后,含笑望他一副远去的背脊,坚实而伟岸,是她余生的依靠。   直到那背影前头,出现另一个模糊倩影,他的步伐旋即加快,几乎是迫切地走向她。这一霎,童釉瞳才清晰认识到,明珠不是侧室,她远比自己更像一个正室。他们朝夕相对,同处一室,鸳鸯枕畔,对眼无眠。她不必像自己守在这里等他,因为他总会回去,回到她身边。   眼泪断线抛珠似的滚下来,她本不欲理会,却听见渐近的脚步声,慌忙由袖中掏了帕子蘸泪,回首一望,是那位不常碰面的二奶奶。   见她走进,童釉瞳心虚地垂下睫毛,猛眨了几下眼方抬眉而起,“二奶奶,你出去了啊?怎么走这条道?”   眺望前路,隐约还见宋知濯二人渺茫的轮廓,楚含丹心知肚明,面上温柔地笑一笑,“可不是嘛,我才从娘家回来,二少爷下场了,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回家看看父母。大奶奶这个时辰不回去吃晚饭,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芳口吐蕊,问出一串辛酸的眼泪。一同行进中,童釉瞳拈着玉兰花的帕子横揩一把泪,染上胭脂点点,藏于袖中,“没做什么,就、就是有些想家了,自上次回门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父亲了,有些、有些想他,也想我姨妈。”   行至一个花架旁,茂荫密匝,遮了斜阳,楚含丹一张芙蓉玉面陷落晦暗中,别有深意地一笑,“那该去看看啊,别人也就罢了,也该进宫去瞧瞧皇后娘娘的。听说你自幼是跟着娘娘长大,娘娘待你又极为亲厚,就该多想着去看她,若要等她宣你,岂不是伤了娘娘的心?”   “我晓得了,”童釉瞳梗咽一下,渐渐敛了哭意,扭脸过来,“谢谢你,二奶奶,我过两日就进宫去看我姨妈。”   “这就是了,”楚含丹牵出绣绢,慈爱有加地替她蘸一蘸泪痕,髻上的西府海棠温婉地绽放着,“回去了,有什么不顺心的话儿,跟娘娘说一说,叫她帮你拿个主意也好啊,娘娘聪慧过人,所见的世面又比你我多得多,烦恼一吐,她自然替你想法子。我晓得,明珠同大少爷十分要好,你见了必然伤心,可你是妻、她是妾,还是要尊卑有别的好,否则迟早要出大乱子。即便不出什么乱子,传出去,对大少爷名声也不好,你是他的正妻,这些事儿应该要替他打算打算的。”   软玉的红唇简言轻叹间,就将童釉瞳的伤心抹尽,重新绽放出娇艳的笑靥,“我懂了,谢谢二奶奶劝我,过两日我就进宫去同姨妈说,叫她劝劝夫君。”   眼瞧她又像是新生的一株豆蔻花,雀跃的裙翻飞在斜阳下,楚含丹驻足窥看一瞬,方领着夜合转于另一条三色堇夹道上。   夜合急赶两步上前,斜挑了眉望她,“小姐,头先在家时,夫人才说要你去求大少爷,你如今又给他使绊子,他若挨了皇后娘娘的训戒,怎么还有心思帮咱们?”   “他就是不挨训斥,你打量他会帮我?”楚含丹冷笑着,一张绢子招摇着为自个儿扇风,字字咬紧了牙根儿,“脸早就撕破了,他不会帮我,我也不会去求他、永远不会再去求他!”   “那老爷的事儿怎么说呢?”   她的眼色沉下来,陷入不见底的忧虑中,最终把一支碧玉所嵌的金步摇晃一晃,“等等再说吧,那潭州通判一时还不得离任呢,真到了眼前,我再想法子就是。”   “要不去求姑爷?让他去求求老爷?”夜合脱口而出,立得她阴鸷的一眼斜睐,便登时住了嘴,紧跟着辗转在苍茫暮色中。   金乌跌落,夜色渐合,蛙鸣逐耳,闹得哒哒无心卧眠,难得勤快地自个儿在院内奔跑,抖着一身厚重的毛,企图按捕一只恼人的蝈蝈,一爪子下去,践踏娇花一片。   整个院子的花儿被它踩得东倒西歪,也气歪了明珠的鼻子。她刚洗过头发,披散着半干的青丝在廊下一手叉腰,一手握着把酸木枝篦子追着它颠来颠去的影子指,“哒哒、哒哒!你再跑,我就让赵妈妈把你炖了!赵妈妈你晓得吧?专管个杀鱼、杀鸡、杀狗的活计,明儿就将你做成菜端上来!”   丫鬟们俱在院内吹风,或是亭下、或是廊沿,灯笼摇曳,摆漾起一片莺声笑语。侍鹃正提裙猫腰地跟在哒哒身后,闻言直起腰,冲明珠一噘嘴,“哎呀奶奶,我都要抓住它了,你一凶,它可跑得更欢了!”   两盏月白绢丝灯笼内投出明晃晃的光,照着明珠发丝缠绕的脸,吐一截粉舌,“才不怪我,是你自个儿腿脚跑不快。”   “谁说我跑不快?”侍鹃扬了下巴,俏生生的得意,“昨儿可是我将陈夫人的礼追到西角门外丢到她马车上的!”   二人相争不下,其余人也是嬉嬉闹闹各自帮腔,欻闻宋知濯轻咳两声,踅出门外,“你们都去歇了吧,别裹着你们奶奶大夜里的不睡觉。”   丫鬟们纷纷吐舌散开,明珠旋裙回身,酣甜一笑,“你公文看完了?我头发还没干全呢,得等会儿再睡。”   “晾头发晾到屋外来了?”   “你在里头有正事儿忙嘛,”明珠捉了一束头发,用篦子刮一刮,“我在旁边老惹你分心,还不如我躲出来。风吹一吹,头发干得快些。”   他兜转她的腰,一路踅进,“仔细吹得头风病,到时候头疼可别嚷。”   进得卧房,一时不能睡,明珠便由靠墙的长案上拿了香炉与香具坐到案上填香。一个梅花长柄鎏金香压轻重有寸地压着香灰,手上一起一落,将满炉灰烬点点压平。案上一个灯笼罩住她的脸,浅浅暖黄,闪耀在每一个夜。   兰指动作间,唇也不见停下,翕动着说起白日里一些新鲜新闻,“今儿房家太太来了,就是那个……那个……,”   “都虞候房大人。”宋知濯在窗下折背椅卷起一本书看,接了她的话儿。   明珠手止一瞬,恍然忆起,“对对对,就是那个房大人。今儿他家夫人来,好大的年纪,竟然还要给我行礼,我哪里受得起啊?叫丫鬟们把她搀了坐下,谁知她反倒一下跪到地上,给我磕头!把 我吓了一跳,后才听她说,她家夫君是犯了什么事儿,被你给押起来了?到底什么事儿啊?”   页匪唰啦一响,宋知濯翻过一页,眼睛仍在书上,不重不轻地吐出几字,“贪污军饷。”   “多少?”   “几年下来,前前后后七八十万黄金,”宋知濯阖上书搁在一边,款步行来,将她手边一个冰裂纹瓷罐儿接开,凑到鼻翼底下,一阵浓烈的梅香袭来,他颦额将罐子递给她,“下回她再来,你别让她进府了,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只等我拟了折子就要递给圣上的,再过一月,连她一并也要下了狱。”   一支长柄藤纹的细匙取出香粉几许,填入炉中,明珠方扭脸过来,瞠目叹息,“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下狱,真是怪可怜的。”   火豆星辉,燃起一缕青烟,渐渐迷蒙人眼。宋知濯撩起她背上一把青丝,已九成干爽,满意地笑一笑,“睡吧,明儿我要到各营检兵。”言着,挑了眼角窥她一瞬,放低了声音,“你明儿别等我吃晚饭了,若是回来的早,我要去那边儿院里一趟。”   明珠握炉盖儿的手稍一顿,最终阖上,烟雾缭乱,徐徐地汇成一缕,盘桓直上,“去吧,应该去的,”轻声细语伴着她温柔如密的笑靥,“连那个周晚棠一起看过吧,横竖她们都住一个院儿,也方便。”   “你不生气?”二人已坐到床上,两片春绡间,他挂起眉,斜挑一眼后,一手抬起她裙下的小腿,替她除去鞋袜。   她皓白的脚丫往裙中一藏,缩到床上,揭开被子,“我生什么气啊?”尔后双手合十,在下巴颏底下两边儿歪一歪,一双杏眼顾盼生辉地逗弄他,“贫尼苦修多年,早已修得弥勒佛的肚量。”   他哈哈一乐,一把将其扑倒,“既然你这么大的肚量,那我夜里可就在那边歇息了,你孤枕一人,能安眠否?”   “我可以跟姐姐去睡啊,”明珠直瞪着两眼,嘻嘻地架着他的鼻尖,“你最好在那边醒来后对我于心有愧,然后买点子东西补偿我,我不要多的,一块满绿的翡翠就好了。”   嬉闹之声逐渐化作湿润的喘息,轻绡撒下,清霄撒下,夜静谧安详地滑过,直滑到第二天晌午。   千凤居内履乱舄横,丫鬟们来来往往,手上捧着各色锦衣钗珥,整个卧房流溢着金、紫、蓝、红的光斑。童釉瞳坐在妆案前,对着菱花镜,照见一张艳绝清荷的脸,活泼而娇丽,为各扇棂心窗门点缀着动人的光彩。而她自己,则是正汩汩流失着这种光彩,源头里新涌出的悲伤,像一条黑河之水,源源不断地覆盖了原有浄泚的绿河。   玉翡在她身后,捉一对紫水晶耳坠在她脸腮旁比划,一双眼冲镜中左瞧右瞧,“就这个吧,再戴那支娘娘赏的绿宝石金簪,水灵灵的多好看?”她替她挂上紫水晶的坠珥,水滴形的,似两滴将掉不掉的泪,“别苦着脸了,笑一笑,啊。今儿小公爷过来,你就把你那千金小姐的架子收一收,你是千金小姐,他是万金少爷,哪受得了你那些娇娇脾性?男人嘛,都喜欢温柔贤淑的,这才是正妻该有的样子。”   “我才没跟他使过小性子,”童釉瞳垂下卷睫,咕哝一句后又抬眉起来,“我长这么大,都是人哄着我,我本来就不大会将就人嘛,我求他过来吃饭,还不够拉下脸的?”   “求了心里又不痛快,那你倒是别去求啊。”玉翡别过身去,由小丫鬟举着的托盘里拈起绿宝石金簪。   她提高了眉,似要反驳,又渐渐放下,撅了嘴,“你叫丫鬟们去跟厨房里说,要做知濯哥哥喜欢吃的菜,我也不知道他爱吃些什么,就让他们斟酌着办好了。”   “嗳、这就对了,我早就吩咐下去了。”   小小的雀跃随着太阳西倾,逐尺凝成一个大大的欢喜与期盼。估摸着时辰,玉翡吩咐人将饭菜摆在外间方案上,玉婿煎羊、鹌子水晶脍、羊舌签、鸳鸯炸肚、鹅肫掌汤齑、奶房玉蕊羹摆了满案,粉的碟、金的碗,组成一个花好月圆人团圆。   可新上窗栊的月亮始终带着缺口,等的人也始终不见来,人往更迭,玉翡捉裙跨门而入,“叫丫鬟去打听了,小公爷还没回来呢,是我想岔了。”她笑一笑,带着吊诡的欣慰,“我原以为是叫那贱人又勾搭了去,特意叫人去守着,谁知爷一直不见回来,估摸着是公务繁忙。要不,我挑些吃的出来,小姐先填填肚子?”   四壁立着高低不一的铜雕仕女烛台,映照着童釉瞳稍微松懈的脸,听见他是还没回来,她失落中带着隐秘的欢喜,欢喜践踏着她的骄傲。她将头轻摇一摇,“不,我不饿,我等他回来一块儿吃。天都这样晚了,就是忙公务也该回来了,玉翡姐,你叫人去将菜重新热上来。”   玉翡站在门框招一招白缎绣,就有几个小丫鬟提了食盒进来。错影中,远远又跑来一个小丫鬟,踞蹐地垂在玉翡面前,“玉翡姐姐、少爷回来了,但是、但是人直往那边院儿去了……。”   倏静一瞬,尔后静默遏然被一阵“咣当”不停的声响打断,玉翡回身去看,已是撒了满地的腥檀之食。油污溅到柱下的帷幔上、溅脏了童釉瞳华丽的衣裙,将她娇媚的身段玷污成了一个可笑的笑话儿。满地瓷片在嘲笑她、原有的骄傲在嘲笑她、连月儿也悬在高空,冰冷的嘲笑她,她终于绷不住,蹲在满地狼藉里抱着双肩痛哭起来。   她只会哭,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哭就能哭来一切,何须要动脑子?当然、玉翡就是她的脑子,只见玉翡将眼挑起,叫丫鬟们将童釉瞳搀扶进卧房,又吩咐人扫洗这一地的狼藉,捉裙迈入长廊。   长廊的彼端,烛芯跳跃,丫鬟音书用手笼一笼,将一支银釭稳稳地搁在案上。烛光在周晚棠的脸上扑朔迷离地颤动,照耀着她忽明忽暗的一个笑脸。   “小姐笑什么?”音书拂裙坐下,疑惑地将她睇住。   “你听,”她摇着一把缎纱描海棠的花型纨扇,将烛火摇得更加欲坠不定,“什么出身高贵、位比公主的小姐,还不是跟我这庶女一样儿?住正屋又如何、做正室又怎样?还不是每天独守空房。”   音书推一把烛台,压着案沿儿低笑,笑过一阵,愁绪上心,又凝重地锁了轻眉,“可是爷也不到小姐这里来啊,嫁过来这些时日了,爷连多几句整话儿都没同姑娘讲过呢。前些时回娘家,老爷还说要姑娘抢先怀个一男半女的,在这府里稳住了脚跟儿,他老人家加官进爵的也有了指望。”   幔下的长案静默流香,仿佛梨蕊初生,熏得人春情摇漾。周晚棠媚迭迭的扭直了腰,宝扇撩拨着额前的碎发,妖娆地眼角剔向音书,“你放心好了,要不是有这么蠢货在这里压着,我早使出了十二分的手段,还能容那个平民丫头嚣张?她不过是仗着当初爷病着时照料了他一些日子,也是咱们爷心软念旧罢了,不然凭她姿色平平、家世落魄的,就想压过我去?”   “小姐心里有个算计就好。”音书安心地含笑点头,恍听见有人敲门,拔座起身迎过去,只见玉翡趾高气扬的站在门外,她忙笑,“哟,大晚上的,玉翡姐怎么过来了,可是奶奶有什么吩咐?”   玉翡拨过她的肩,蹒步进来,直望向周晚棠,唇锋绽一丝冷笑,“周姨娘,娘娘当初叫你陪嫁过来,原就是为了帮衬我们姑娘,如今咱们都被爷冷在这里,还得靠你去整治整治那贱人,将爷引到我们这里来啊。”   打扇的手一顿,牵裙起身,顺服地一笑,“我晓得了,玉翡姐放心。”   霁色宝光,映着那睫畔露花倒影,险些魅惑众生。   童釉瞳生而艳绝,却缺乏这样能魅惑人心的手段,况且她是高枝羞女,使不出这些下作伎俩,倒只好让这位周姨娘先使些手段,只要将人从那妖精手上夺回来,再以权势压她,照样能护得正妻之道。如是想,玉翡满意颔首,旋裙而去。   于是,周晚棠于第二天下午备了一合点心迤然而至。   彼时宋知濯刚由司里回来,伏在书案上疾笔批阅带回来的公文。明珠在身边,替他捧上一盏茶,跟着瞧了几行字后将眼挪到他脸上,见他下巴上有浅浅一层靑碴。一大早,他走得急,连须都来不及剔,明珠一口话儿也没来得及说。   眼前见他又是如此忙,明珠便退坐到一根折背椅上,盯着他山峦叠嶂的侧颜。直到香炉烟冷,他手上的速度方渐缓下来,左边各色高叠的帖子已经多数垒到右边。   他由案上撑一撑腰,斜眼过来,才发现明珠静坐在墙下,“怎么在这里干坐着?你去玩儿吧,我一会儿就完事儿。”   破窗而入的阳光罩着他下巴上浅靑的颜色,瞧得明珠直弯了眼,托着腮望他半瞬后,才缓下笑脸,“你昨儿答应去陪童小姐吃晚饭的,却又失约,她心里不定怎么难过呢。要不,你一会儿忙完了,去那边儿陪她一道用晚饭吧。”   近日因房大人贪污之事,牵扯出大小许多官员,将他忙得焦头烂额。昨夜回来便忘了这事儿,拥着明珠倒头就睡。眼下倏听她提起,眼前闪过那一双绿水含波的眼,说不上愧或别的什么,只如一场观花看月后的枉叹,未置何去。   100. 施计 棋逢对手   温热的风卷带着一阵玫瑰淡香拂入长廊, 尾随着周晚棠妖娆的身姿。掐腰嫣缎裙裹显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段,珍珠淡粉的对襟笼一件桃红的横胸,露出半片红线所绣的木芙蓉、以及胸上白皙的嫩皮肉, 纤长的脖颈支撑着松鬓慵髻, 后髻缀一个玉梳, 玉梳上坠一片细珍珠流苏,随她婀娜的步伐左右摇晃, 清纯而艳媚。   进院儿时,明珠已从屋内出来,正在廊下与侍蝉翻红绳儿, 哒哒在她脚下盘卧着, 丫鬟们分布坐在院中, 骤见人来,齐刷刷地对目过来。   院门儿下的周晚棠冲明珠客套笑一笑,且行且近,“颜姨娘,少爷在里头吗?”提高了手中一只髹红小食盒, 盈盈游女, 黄鹂翩翩,“奶奶叫我来给爷送点子吃的, 说是皇后娘娘派人赏下来的樱桃糕。”   相望一笑, 明珠一个指端指向朱门, “在里头呢, 姨娘且先进去坐, 我叫丫鬟给您烹茶上来。”   酬罢,那厢珠翠雅态,迤迤然而入。这周晚棠颇有些巧意, 默观明珠几次后,自个儿深会了宋知濯喜好,这日衣着似艳似雅,天然嫩脸修蛾,不假施朱描翠①,却又自有一种百媚从中生。   踅入外间,左右顾盼一瞬,望见一座乌木大台屏上、绘鱼水相戏的绢丝中影影绰绰现着宋知濯年轻挺拔的轮廓。她面含春水笑一笑,举步绕入其中。   “我快完事儿了,”宋知濯听见淅索衣裙摩擦之响,以为是明珠,头也未抬地笑一笑,“你再玩一会儿,要是饿了,叫绮帐先给你拿点儿糕点吃。”   半天未闻动静,抬眉一看,一个脸衬朝霞的女子,温婉俏丽的笑笑,将一只食盒搁浅,“夫君,这是奶奶叫我送来的,说是皇后娘娘赏的,叫夫君尝一尝。”   乍然一声“夫君”,将宋知濯唤得心头掸动,满是个不适应,笔头朝案上点一点,“就放这儿吧,谢谢你。”   再无多话,又埋首下去。半晌,似乎还闻见有一股淡淡玫瑰香,便将头又抬起来,“这都快吃晚饭了,谢你跑这一趟,呃……,绮帐!”他朝外头喊一声儿,不时绮帐捉裙而来,将二人看一看,“少爷,有什么吩咐?”   “你去将那个日本国的珊瑚念珠拿给周姨娘。”   绮帐轻轻“哦”过一声儿,捉裙入了卧房,不时捧出个锦盒递给她,“姨娘、给。”   谁料那周晚棠并不接,将一张天然清饰的脸笑如菡萏,“夫君误会了,我不是要讨赏,就是、就是想见夫君吃过,我回去也好交差不是?”   “交差?”宋知濯蹙额,眼由她身上短暂斜过,手上仍在写着什么,“这是差事儿?……你在那边,有人仗势欺你?”   “没有没有、”她将两只粉袖甩得滴溜溜的圆,轻抿一下唇,楚楚可怜的眼中撒出一丝勾魂摄魄的光,“没有人为难我,我是想着,夫君要是没有吃,我不就白跑一趟了?奶奶的心也白费了。”   宋知濯到底一叹,搁下笔用手捡一块樱桃红的软糕子送入口中,观之,她眉目如画地笑开。   隔墙之外,明珠与侍婵手上的花绳儿均维持了原状,侧耳听见了全番言辞,亦听见了她莺歌一样动人的笑声。明珠心领其意,不好去打扰,只将两手一翻,翻出个新的花样儿,朝侍婵努一努嘴。   可绮帐在内,将她冷眼细瞧一番,暗翻一个白眼,冲宋知濯嘟囔一句,“少爷,奶奶等您吃晚饭都等半天了,肚子正饿着呢,您怎么自个儿吃上了?”   “哦、”宋知濯忙将碟子一推,“快、给你奶奶拿出去,她大概喜欢这个味儿。”言讫,又将眼挪到周晚棠笑容不减的脸上,“我也吃过了,你回去吧,自去用晚饭。”   她障帕一笑,垂下睫毛,“是,那妾身就先告退。”   满院的倩花迤草在周晚棠身侧虚影退去,枝叶瓣蕊逗留着她的裙摆,隔日,果然她又换得一身轻粉淡装盈盈而来。   院儿里廊下坐着零散几个丫鬟,外间明珠与宋知濯正在用早饭。二人对坐在长案一隅,说着什么笑话儿,只见明珠捧着碗,一双杏眼弯在外头。宋知濯则一身朝服,髻上簪一根翠玉笄,单一副背影就叫人娇心绵软。   对眼过来,明珠便望见了她,忙搁下碗拔身相迎,“姨娘来了?吃过饭没有?还请坐下来同我们一齐用一点。”   她亦是客气有加地推让,“不不不、我已经用过了,姨娘快请坐着吃你的。”   眼波横转,瞧见宋知濯已经接了方帕子揩嘴,她恭顺的福身问安后,颇有些踞蹐地说起,“夫君,奶奶自昨儿夜里,就吵嚷着不舒服,说是胸口疼,今儿连早饭也吃不下。夫君若是不赶着上朝,能不能、能不能随我过去瞧瞧?”   宋知濯对望明珠一眼,见她目不斜视地吃自个儿的饭。他则将头一转,正要应下,又想起要早入宫中将贪污一案先去与圣上通个信儿,便摇一摇袖口,“我这里还有点事儿要先走,叫丫鬟们知会总管房请个太医来瞧瞧,我下午回来再去瞧她。”   说罢就旋身而去,谁知下午又被公事绊住了脚,一来二去竟给忘了。那周晚棠亦是一来二去的天天往这边儿跑,不是奶奶说这个,便是奶奶说那个,总是有个“奶奶的由头”在嘴上。   这日,绮帐抱着两匹折枝菱格莲纹松绿浣花锦入得屋内,搁在案上,与一堆宝锦珠盒的挤在一处。眼见明珠与青莲正在呈录记贴,一个说、一个写,绮帐也帮着点算一番。   缮录好后,明珠瞧一眼青莲手上的帖子,轻轻颔首,一手一指,“那就对了,这一堆,是给二少爷的贺礼,那一堆,是给三少爷的贺礼,”眼内叮咚一闪,眼巴巴瞅着青莲,“姐姐,到时候三少爷这些贺礼,还是叫丫鬟送过去吧,我就不亲自送了。”   青莲阖了贴,颔首一瞬。绮帐不知内情,单见明珠面露难色,便吐一个粉舌,“奶奶打算得也太早了,离放榜还有好些日呢,怎么就知道二少爷三少爷能高中?三少爷倒罢了,只看咱们家那位二少爷,日日眠花宿柳的,心思哪在读书上头,自打考完回家,就跟才打狱里放出来似的,见天儿往外跑。”及此,想起来什么,把裙中的绣鞋狠一跺,“昨儿我在园子里撞见他,他像是喝多了,被小厮搀着,一见我,嘴里嚷着什么‘柳月儿、柳月儿’的,就要来拽我的手!”   惹得明珠捧腹,青莲笑弯了腰,“让我瞧瞧、你还真是长大了,如今出挑得水灵灵的,难怪要让二少爷错看成那些花海小魁首们!”   “哎呀青莲姐、你别拿我取笑!”   笑声喧嚣一阵,渐渐平息下来,明珠由案上坐下,端了一只蚯蚓走泥纹蓝盏抿得一口,“你这话儿有差,我常听宋知濯说,二少爷脑子聪明,就是身子骨不是学武的料,不然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反倒是三少爷于诗书上不如他通,不过是勤奋一些。我估摸着,他们都能考上,横竖我礼先备在这里,免得届时放榜手忙脚乱的。”   三人相说相笑间,乌金走西,曜日锁窗,院墙下斜荫密匝,铺开一张花作锦绣的红毯,迎接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听见声响,廊下的几位丫鬟最先展眉,即见周晚棠云缎飞纱,手执一把满月宫扇,金线所绣的流萤彩蝶,晃一晃,金粉齑光,打乱了整个院内的歌舞动欢声笑喜。   最先站起来的是侍双,手上端一个绣绷,拉扯着长长的银线,剔过一眼,“今儿周姨娘可是来早了,我们少爷还没回来呢,您且先回去,不管有什么话儿什么事儿,等他回来您再来说吧。”   那厢一搦腰,裙牵连,万种妖娆,醺红的腮笑得比平日还艳丽几分,只管前行,在萦纡婉转的花间,“没事儿,我等一等就成,横竖,少爷总是要回来的。”   见她有些厚脸,侍婵拔裙起身,在廊下远睨着她,“要等你回去等好了,我们这里没有茶给你吃!”   日日见她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到这边来,在宋知濯面前说一阵、笑一阵,故作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哪管是童釉瞳真有旨意还是她刻意而来,总之众人看她就是冲着狐媚宋知濯来的。丫鬟们早对她有诸多蜚言,如今此起彼伏地就要震慑她一阵。   “就是,你要等麽回你那边等好了,反正少爷只要在家,你都有信儿。”   “对呀,你打扮得这样儿,别在这里等一会,少爷还没回来,你先给弄出一身的汗,叫少爷闻见一股子狐骚味儿,岂不是白抹了那些玫瑰露?”   一言一语,令周晚棠又作出那委屈之色,瘦怯怯、娇滴滴启动朱唇,“我没那个意思,我是真找爷有事儿。爷见天儿在这里,我也只好寻到这里来啊,也不是我故意要叨扰,若是爷到了别处,我自然也就不来了。”   其目的昭然若揭,侍鹃听见上了火,拨开众人由廊上踅入院中,“哦、中山狼露出本性了吧?你就是想着法子哄我们少爷去!”她动一动鼻稍,冷笑出声儿,“哼……,可惜这里原就是我们少爷的院子,他在这里住惯了,不爱往那狐狸窝里头钻!”   像是被人戳穿后懒得再装那副委屈模样,周晚棠摇着宫扇,神色自若,“你怎的知道他不爱去?我告诉你,过几日是我的生辰,我请他,他一定去。”   乜过一眼,洋洋得意的情状,连稍微稳重点的侍双瞧了也忍不得,远远朝院门处一指,“滚出去,你别将我们院儿里的一花一草都惹上狐狸骚气!”   “我偏不。”她仍旧是云淡风轻地窥着花间,闲庭信步。   侍鹃怒瞪了眼,急步而上,其怒气冲冲的身影在周晚棠眼中视若无睹,不退不让,胸腔里涌出一股什么,似乎是期待。   可侍鹃的巴掌并没有落下去,被明珠的急切的声音叫停,“侍鹃、住手!”   几曾何时,明珠已踅出门外,湖蓝的裙如水面荡开,一步一笑,“周姨娘,真是对不住,我的丫鬟们年纪都还小,说话儿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您担待。”   阳光照着她明亮的眼,闪得璀璨,不曾被阴暗吞噬。但总会的、总会的,它们会如一颗玻璃珠的裂纹,隔断她与宋知濯的夫妻情深!如是想着,周晚棠水潺潺地拨动一个笑意,冷粼粼地将围过来的青莲、绮帐、侍婵、侍双、侍鹃等人一一扫过,“姨娘放心,不过是些贱丫头嘛,我才懒得计较。虽说我是庶女出身,可也是官爵人家的千金小姐,跟一些阿猫阿狗计较,岂不是有失身份?既然少爷不在,我就先回去,晚些我再来。”   言讫,在怒目丛生中迎风摆柳的迤然而去。炙热的太阳悬在她头顶,照得凝脂肌肤剔透晶莹,她抬扇遮于额上,密匝的阴凉罩着她一个志在必得的笑脸。   这样的志在必得却消失在童釉瞳两汪绿波之中。初夏的太阳将她的眼照得泛了蓝,几如一片晴空都收入她的眼,却是干炙的,缺乏流萤的光华。   无处不在的阳光照着马车颤颤驶向皇城,却照不见车内浓浓的悲。   夏日恹恹,缓慢颠簸的节奏里晃着童釉瞳的无精打采。玉翡伴坐左右,替她理着云鬓,总是无休无止的叮嘱,“一会儿见了娘娘,就让她去跟皇上说说,让皇上在爷面前提一嘴,他不就乖乖的到咱们那里去了?”   沉默中,童釉瞳想起宋知濯的脸,缓缓摇起头上珍珠攒玉兰的步摇,“不,我想了下,我不能说。要是姨父晓得了不高兴,去骂知濯哥哥怎么办?”   “就是要骂他才好呢!”玉翡怒其不争,握住她一只手轻轻拍着,企图拍碎她那些天真的遐想,“不骂骂他,他不知什么时候才到你屋里去!”   她再度陷入沉默,沉默到入了皇城,瞧见到处的萧萧庭树,莲叶翠沼,朱红的砖墙长巷,跨水游廊,一切如鸟笼的扃门,困住了无数个灵魂。细细想来,她的心是自愿囚禁于一座以情筑墙的皇城,所有的高门紧闭,只等他来。可她要等的是他全副的身与心,她要他像对明珠一样对自己笑,而不是一个客气的、酬客的笑。   于是她不再沉默,顿足旋裙转身,撅着嘴面对玉翡,“一会儿见了姨妈,你不许多话,不许说知濯哥哥不好!真的,玉翡姐,你要是说知濯哥哥一句坏话,我真是要生气的!”   ————————   ①宋 柳永《尉迟杯·双调》   101. 孩子 因果轮转   行过远处、深处, 松柏之间,点缀着渺渺茫茫的银波湖面,拔出鲜荷一片, 途经寂寞的西府海棠、辗转羞涩的蝴蝶兰, 游离绝望的郁金香, 一片杜鹃、金雀儿、长春……,入得金殿。   皇后段氏在宝座上, 身侧身后立着十来个青衣婢女、红衣内侍官。端庄的凤冠压着她脂粉渐厚的脸,仍可辨别出一种老态的苍凉。   初见她,童釉瞳升出一股陌生的压迫感, 徐徐又被眼泪冲洗。她扑将上去, 在段氏的膝上滚出稚嫩的眼泪, “姨妈、姨妈,我好想您啊,您这些日子好不好?姨父呢?他好不好?”   “好好好、都好,”段氏轻拂着她的背脊,两个婢女将她搀起, 对上她泪涔涔的眼, 段氏嗔笑一瞬,“想我, 想我怎么不常进宫来瞧我?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可见是不假, 你自打嫁给小宋将军, 就没见你主动请旨进宫来瞧我, 小没良心的、就把我这姨妈忘了,是吧?”   童釉瞳将头拨浪鼓似的摇起,珍珠流苏拍打着她慵松的发髻, 可爱动人,“没有,我这不是来瞧姨妈了吗?”   情同母女的二人相拥而坐,段氏握了帕子搵掉她脸上的泪痕,慈爱地问询,“小宋将军对你好不好?可有给你气受?若是他欺负你,你告诉姨妈,姨妈替你讨个公道!”   怀中童釉瞳投递过一眼给玉翡,尔后羞涩笑开,眼泪倒流入心,“知濯哥哥对我很好,一点儿没有欺负我。嗯……,什么都听我的、时常陪着我、还替我画眉!”   她杜撰而来的故事被段氏只作笑谈,搂着她晃一晃,“他对你好,你也要对他好呀。宋国公家中没个女主人,你应该多替他分担点儿,别还跟个孩子似的只知道傻玩儿!”   “我晓得了姨妈。”   “晓得了?”段氏眼中渐暗,笑意未减,谈锋却徐徐转过,“我怎么听说,那些官眷往来的事儿,都是他那宠妾在做,你每日只顾着闲耍,这还叫晓得了?”   “呃……,”童釉瞳由她怀内探起身,尴尬地笑笑,“我不懂那些嘛。”   段氏歪过脸,抓住她的手轻拍,“不懂就要学,慢慢儿的学,他如今位高权重,自然少不得四方酬酢,外头他自个儿应付了,女眷还得靠你经营啊。你不懂,姨妈就教给你,好比来人是什么身份啊、送的什么礼啊、说过些什么话儿啊,都记在心里,这些都是你做他夫人的本分。你回去好好儿做,下回来,姨妈可要考你的!”   她眼底浮着浅浅的一缕青,眸中似乎闪着什么若有似无的别意,童釉瞳看不懂,只懵懂地点点头,“晓得了姨妈,我一定好好学,给知濯哥哥做个贤内助!”   榻侧两个高案上震着偌大的冰雕,两个丫鬟各拉扯着一根红绳,一来一回,四面扇叶组成的一个风轮徐徐转动,扑出蕴静的凉风。   童釉瞳带着聒耳的莺声退出后,宝殿只剩下几束金灿灿的光、与满室人静无言的孤寂。层云堆叠在皇后段氏的脸上,将名贵的脂粉融成一场于千万人中沧桑无言的剖白。   伴随殿外一声“陛下驾到”的长呵,她绽出一轮的雍容光华,捉裙迎到殿门。一群青衣红衫的丫鬟内侍点缀成凤凰翚艳的尾翼,壮丽而隆重的迎向权利顶端的霸者。   殿门下,赵穆已留着庄严一字髯,将一片红袖略抬一抬,蹒步入内,“起来吧,说了多少次,你我夫妻,用不着回回都行这么大的礼。”往榻上坐定后,他睨向她,嗓音刻意放得柔和几分,“瞳儿回去了?”   她正要开口,又被他截断,“坐下说,跟我说话儿,不必老是站着,你是皇后,倒不要像别人一样战战兢兢的。”   “就算是夫妻,也要顾及君臣之礼的。”段氏温柔地笑笑,捉裙落到他左侧榻上,中间隔着案桌,隔着皇权所能隔断的一切情分,“回去了,哭一阵,闹一阵就回去了。我点了她几句,不过这孩子脑子直得很,也不晓得听懂没有,我是又怕她听懂,又怕她听不懂。她要是懂了我的意思,将小宋将军的一举一动都回禀来那还好,可这孩子对小宋将军是一根筋的喜欢,别回头反将我的话儿说给他听,引得他心里起了芥蒂,那倒不好了。”   赵墓唇角的笑被胡须所盖,仍旧只能看见他凌厉的眼,“所以我才叫你别明说。原本我将瞳儿嫁给他,就是要在他身边替我盯着点儿,毕竟他手握兵权,我不得不防啊,可瞳儿是半点心眼儿也无。”言及此,他摇摇头,且笑且叹,“罢了,就按你说的,先让瞳儿帮他在外交酢,一应往来官员名单细问出来。”   茗瀹之香浅起,绵密的光束罩住段氏谨小慎微的脸色,“皇上是不是过于谨慎了?我瞧这小宋将军不像有二心的样子。”   “嗳,”他将袖摇一摇,凝重轻笑,“自古以来,便大奸似忠、外似朴野、中藏巧诈①。忠不忠,人眼是看不出来的,今日忠,岂知明日如何?困时善,又岂知达时如何?朝政之上,风云万变,多留心,总是好的。”   殿内的光锁住半面牡丹艳冶的台屏,蜿蜒的金线像一条条匍行的细蛇,闪着璀璨的鳞光。   鳞光在一张长案上铺开,徐徐展开一条庄严威武的龙,金尘灿粉燃开每一片鳞甲,其目睥睨众生,其爪可捕奸恶,在一片水墨青山上腾云驾雾,栩栩如生,望而生畏。   明雅坊仍旧是迓鼓琴音、楯轩溢彩,曼妙非常,这间厅上仍旧只有一个侍卫把守,案上的玉鲙尽收,赵合营的眼睃着金龙的每一根须、每一片甲,渐迷渐蒙的,仿佛透过这些,望见了他被父亲高举在肩的童年。   他清一清嗓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知濯,让你见笑了,看到这幅画儿,我就想起父亲来。父亲一生就作过这么一副画,当年他老人家将其送给了郑老将军,自将军辞官回乡去世后,我就一直找不见这画儿的下落,没想到今日却在你手上,你又将其赠给我,真是多谢、多谢!”   清冽的嗓音响起,为炙热的天平添了一分凉意,“你太客气了,你的生辰,想你贵为世子,如今又已封了儃王,权财美人,你一样不缺,我实在想不到该送你什么贺礼。恰巧有人举荐我一个小将,说了几句才知道,他便是郑老将军的侄外孙,家中就存着这幅画儿,我想你与先太子父子情深,便替你讨了来,若要谢,也该谢这位小将才是。”   “都谢、都谢!”赵合营将画轴卷起,递给一跨刀侍卫后,拉着宋知濯坐下,亲手斟酒两杯,轻樽相碰饮尽,“近日你为贪污军饷一事忙得焦头烂额,我们兄弟倒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坐下喝一杯了。如何?我那位名动京师的妹子,是不是……,啊?”   观其笑容淫隐,宋知濯清淡一笑,半截锦袖在空中摇一摇,“我可无福消受,不过是领听皇命,娶回家供着罢了。”   赵合营将一个玉樽挂在唇上,别有深意地睐目,“……也好。我四叔多心,替你赐这门婚,不知意欲何为,你防范着些,也是对的。只可惜这样一个美人儿,空摆着,真是暴殄天物!”   渐忆起,那一对宝珠盈盈的烟波,宋知濯哑笑两声儿。或许别人看到的是霜艳天姿的一个越女吴姬,可他透过她的眼,总是能见到兵变之夜,赵穆于暗夜中阴沉晦暗的眼、以及他故意拖延任景王弑父杀君之心。一个连君父都可以谋害的人,哪里又会记得臣下之功呢?   久久沉默后,他举樽望向赵合营,“东西再好,不是自个儿的,也算不得暴遣天物。”   “嗳,话儿不能这样说,”赵合营将要迎头碰上的玉樽搁下,睁圆了眼驳他,“釉瞳待你一片痴心,我听说,她宁可自个儿受委屈也不愿在皇后娘娘与童大人面前抱怨你一句。嘶……,我如今才发现,你的心也忒硬了些,这么个痴心美人儿你都不动心,要放我面前,恐怕连我也招架不住。”   闹嚷嚷迓鼓喧天,渐渐淹没了二人的声语笑谈。花乱柳影,霎时驰骤,驶过车马喧阗,已是日薄崦嵫。   甫入府门,便撞见宋追惗的马车紧随停驻,宋知濯只好伫立门下稍候片刻,待他行近时恭候请安。抬眸直腰,见他朝服未换,轩昂笔挺如一颗古槐拔地,年轻的容颜经年不改,气势却一日稳过一日。   在他的注视下,宋知濯逐渐将睫毛垂下。偶时,他十分憎恶自己这种父权之下本能的低头,头越低,心中便有什么高昂地涨起,将他吞噬在对权利越来越无止境的贪婪之中。   尽管他胸中涌起滔天浪潮,宋追惗仍旧是似淡似漠稳持。但今儿似乎不同,他的嗓音里隐约有一丝久违的畅快,“你先别忙着回去,先跟我到我院儿里去。”又别腰睨一眼身后的管家,“你去,叫二少爷三少爷也来一趟。”   当父子四人聚首一堂时,有一瞬吊诡的沉默。最首折背椅上坐着宋知濯,端正了身姿摇首凝视着宋追惗。而下坐宋知书亦是端正的坐着,眼则往向榻后的侍女台屏,隐约忆起他母亲从前也总是坐在这里,坐在宋追惗的位置上,拈帕蘸泪、或是语笑嫣然。宋知远则是永远垂着头,与被忽略的尘埃融为一体。   “啃、”上首,宋追惗清一清嗓子,惊醒三人,“按说家中有人参加科举,我这个执相也要避忌。可今儿礼部尚书说起,虽未放榜,但成绩已定,听那意思,是连官职遣任也放了,便提前告知于我。远儿,圣上钦点你为二甲十三名。”他顿一顿,将眼定在宋知书身上,其神色镇静,眸中却燃起一线星火,浅淡的,不为人所察,“书儿,书儿是圣上钦点的一甲一名。”   有那么一霎,似乎真各含欢喜。宋知书将左右二人望一望,指端直指自个儿的鼻尖,朝宋追惗不可置信地问询,“我、我是状元?”   “二哥,”宋知远拔座起身,深行一礼,“恭喜二哥蟾宫折桂摘获榜首。”   其情其言未知真心还是假意,同样不知真假的,还有宋知濯欣慰的一抹笑意,一个掌心往他肩头拍拍,“二弟,恭喜恭喜,苦读这些年,总算所获匪浅。”   上首,宋追惗挂起一缕浅笑,将一只星纹暗盏搁于茶托,理一理衣摆,睃他三人,“圣上的意思,远儿封礼部员外郎,遣任直秘一职。书儿吏部少卿,遣任提点刑狱一职。放榜后大概就要下旨,你二人这几日好生准备,以便届时进宫谢恩,尤其是书儿,不可再到外头花天酒地乱生是非,若我再见,仔细你的皮。”   一番冷言遣词后,他将目光迎向支摘牗上的曜日,“好了,去吧,到祠堂给列祖列宗上香报喜。……书儿,去你母亲灵位前,好好儿跟她说一说,叫她高兴高兴。”   兄弟三人踅出院外,客套一番,各自辞回。宋知濯的银纹玄靴踩在铺得满地的海棠花瓣上,抬眼望一望墙头上密密匝匝的枝叶浓荫里倾撒下的曜斑,撒在他俊朗的面庞,点点忽明忽暗。   兰麝香风细,扫过他衣角,他想起宋追惗的衣角,在他还只到他膝盖那样儿高的时候,他也曾拽过他丝锦繁华的衣摆,仰望他,几如仰望他笼罩着他的一片天。可他只是冷硬的拂下他的手,步履始终陷在他茫茫的前途里。但他曾将零星的一点作为父亲的慈爱给过宋知书,他看见过,当宋知书因为学武受伤时,他曾在他永远冷漠的脸上捕捉见一丝担忧。正如今日,他在他脸上捕捉到的一丝欣喜。   夏蝉凄切,菡萏放彻,院中永远是花红柳绿的美满,美满如明珠明亮动人的眼,看到她的一霎,宋知濯感觉自己再次被她由渺茫苦海中打捞起。   红销帐底,倚翠偎红,宋知濯枕靠于明珠腿上,明珠一只柔软的手拂过他的鬓角,在他额角轻揉,“你今儿好像不大高兴,是在朝中出了什么麻烦事儿了吗?”   画堂银烛照佳人,他抬了眼,凝视她的杏眼红娇、桃腮粉浅,戳动她裙下的香肌,晃了晃头,“没什么,好得很。……今儿听父亲说起,老二老三都高中了,老二还是状元郎,你也不必叫人去看榜了,你那些礼备得亦十分及时,回头叫人给他们院里送去吧。”   观他恹恹的笑脸,明珠心内泛起一丝心疼,埋下脑袋在他额上一吻,轻轻的,像一个母亲给孩子的吻,“你是因为老爷因这个事儿高兴而不高兴的吧?其实……,我倒是觉得蛮好,老爷他、他再无情无义,也是个人嘛,是人,就、就,嗨,怎么说呢?反正我觉得,人世间不论什么,都有个缘法,也许你与他前世修的父子缘分就不够深,譬如我与我父母,也是所修前缘不够深,才会中途离散,没个了结。”   万里红尘,几千业障,不知由何理起。宋知濯翻一个身,将脸埋在她平坦软和的小腹间,翁着声气,“我先前封得振国大将军,执掌殿前司,手握天下兵马,多威风啊,也没见他说过什么。小尼姑,你说,他是不是从没为我骄傲过?”   尾音带着一丝落魄的哭腔,牵裹着明珠的心。她知道,多数时候他是挺拔威武顶天立地的男人,但偶尔,他只是一个被人丢弃在风霜雨雪中的孩子,独自熬过了漫长的严刀霜剑。   她想补偿他,于是耗尽一生的温柔与他缠绵厮守。   指端收理着他后脑蹭撒的几丝碎发,润润潺潺的嗓音安抚着他,“我不知道老爷是怎样的,但我是为你骄傲的,你母亲也是,她要是见着你如今这样神气,一定很高兴。”   沉默良久,直到明珠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哑涩的嗓音再度响起,“小尼姑,你给我生个孩子吧,我们生个孩子,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我一定疼他宠他,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啊?”明珠指上随之停顿一瞬,渐渐愁攒眉心,“我没想过这事儿,这还能说生就生呀?还不是顺其自然的事儿。不过说起来,咱们成亲这几年,我怎么从没有过孩子呢?二奶奶先前还怀上一个呢。”   灯织白结的帐中,宋知濯同样攒眉而起,“明儿找个太医来瞧瞧,或是身子有些虚,调养调养大概就好了。”   “我还虚啊?”明珠瞠圆的眼转一转,将信将疑地嘟起嘴咕哝,“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甚少伤风着凉的,这还虚的话,别的女人简直不要活了。”   对上他的可恶的笑颜,一个漫不经心的疑虑随夜流逝。直到第二天,宋知濯下朝时果然带回来一个老太医,号称妇科圣手,一直是为宫中嫔妃佳丽们号诊,所经他之手调停好的万种妇疾数不胜数。故而当他一脸凝重地揭下覆在明珠腕上的绢子重新探脉时,宋知濯不可避免地将心提起。   满室的丫鬟连带着宋知濯俱是凝神屏息,候在光灼灼荫阳交辉撒得满地的碎斑内。   直到桂影小窗移,老太医拔座而起,朝宋知濯深行一礼,“大人,下官敢问,姨娘先前可有受过什么伤?”   洌水琤琮,如冰落入令宋知濯心痛难抑的一段往事中,他挥退众丫鬟,正欲领着太医打帘而出,却被明珠眼急地撩开帐叫住,“就在这里说,我也要听!”   二人无奈,退回几步,宋知濯引老太医案上对坐,瞥过明珠一眼,冲须白几何的老者含笑,“太医诊出个什么,只管明说吧。”   “嗳,”太医沉重一叹,回望明珠一瞬,又调转回头,捋着一把须,踞蹐畏缩地垂下眼,“依下官拙见,姨娘像是、像是曾受过很重的伤,以致宫房有损,恐怕、恐怕很难会有孩子了。”   香馥馥绮罗幔动,叶离离桂叶婆娑,伴着这些淅索零星的微响,宋知濯的心层层坠落。他几乎有一瞬的窒息,不是为他们之间不能有孩子,而是想起她所经受的无可言说的伤痛。“曾经受过伤、以致宫房有损”,简单几字,就概括了她曾几经死亡的一段日子。   后来太医临行前还说了什么,他们都没听清。他只忙着去拥抱她,用他宽阔的胸膛去为她挡避伤痛。   出乎意料的,明珠没有伤痛,她由他怀内探起两只迷茫的眼,眼底兜着白转柔肠,“对不起,我不能给你生个孩子,你不会怨我吧?”她靠过去,贴着听他狂乱的心跳,自己的则是始终平静没有起伏,“我、我其实挺怕生孩子的,你要是十分喜欢,你去跟她们生好了,不用顾忌我,我不会埋怨你的。”   他倏而抖着风笑了,手掌轻拂着她温柔的背,“你要是不喜欢,我也没有十分喜欢,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经验能做好一个父亲。”   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几如春去秋来,明珠顺理成章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没有伤痛,只是十分抱歉。“一个孩子”,这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唯一不能给他的东西。   她抱紧了他,如他安抚自己一样安抚他,“谁说的?你要是当了爹,一定是个最好的爹爹。你能教孩子念书学武,还能替他谋划筹算,你一定会很爱他。”她的指端抠紧他背上的皮肉,淅沥沥地泪珠滚下,沾湿他的衣襟,“对不起,我、我也没办法,这也不能怪我、我真的没办法……。”   有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随角韵悠噎、渐弥渐散,宋知濯泪湿的长襟上,沾染了她的半世飘蓬。   外头困人天气,啼杀流莺,他却搂紧了她,不顾浮汗霪霪,“这怎么能怨你呢?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对我从来没有任何对不起。明珠,我不在意,真的,况且,人家都说妇人生孩子是到鬼门关走一遭,就算你能生,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万一你走到鬼门关不肯回来了怎么办?索性咱就不去了,只要你还是好好儿的就成。”   雨了云埋,梅香半死,床畔的风又拂开了明珠的笑脸。他们相视,望尽彼此,在这风月愁闷乡,烟波是非海中紧紧相依。明珠能感觉到他的爱,从不怀疑,但仍旧从他的嗓音、他的眼底辨出伶仃一丝的失落,但他们都默契的没有提起。   ————————   ①宋 邵博《闻见后录》卷二十三   102. 赴约 没那么简单   暮钟凄、迓鼓切, 隔纱穿花影重叠,一影一梦歇。   今年的夏比往年炙热难耐些,高柳乱蝉, 撕心裂肺地鸣过正午, 猛然一骤暴雨洒庭轩, 惊得飞红艳雨,落得满地香魂。   萋萋草长, 宋知远踏水而归,帽翅上坠下几滴凉雨,红绸朝服的衣摆上溅湿半阙。瞧见他, 一路扫洗的婆子丫鬟纷纷福身行礼, 避走东西, 手上的笤帚忙为他清理出道上的残花败叶。他的头低垂着,眼在那些缤纷的裙边掠过,像舞伎踏板笙歌,为其庆祝拜官入职。   暗自得意一瞬,像被剪掉的灯花, 萎靡一阵, 又腾起意气风发的火舌。这是不够的,他还未挤身于文武百官之列, 还远没有资格同他那位在朝堂执手风云的兄长比肩, 更没有资格站在他面前, 同他抢夺那颗渺茫暗夜中的“夜明珠”。   如此沉重地想着, 迈入屋内, 即见满室空空,雨消炎暑,亦消得屋里旷而寂。他正要朝门外喊丫鬟进来为其更衣, 却一阵凉风过境,拂动帷幔,恍见右面小厅榻上有一羞花月影。   踱步过去,几曾想竟是位稀客,忙正了声色,拱手问安,“原来是二嫂在这里,二嫂难得登门造访,不知今儿是有什么事儿要吩咐我这个做弟弟的?”   榻上一只靑云盏,在茶水中浮着崎岖纹路,是一条坎坷的蜀道,但楚含丹只是轻巧地端起它,细抿一口,又轻巧地放下,回首百媚横生地一笑,“哟,三爷回来了?”她手边放着一个锦盒,不大不小,方圆一寸,“你如今拜官入职,大少爷那边儿院里的人都送了贺礼,我再不送来,岂不是我这个做二嫂的失礼?不为别的,今儿来就是给你道贺,望你别嫌。”   检点至今,他二人连说话儿的次数都寥寥可数,更甭提相交。眼前见她泰然自若地在这里,宋知远了然,并不单是道贺那么简单。   他将官帽摘下搁在一张高腿方案,踅入帘内,撩起衣摆对榻而坐,侧目窗外,院中并无一人,只有雨滴点点由檐下、枝稍间零落,安静得能听见嘀嗒之声与他自个儿稍显局促的呼吸。   他没有打开那只豆蔻纹的锦盒,安静地等她开口。短暂静默后,楚含丹鼻稍哼笑,眼波兜转,“给三爷的贺礼,三爷不打开瞧瞧?”   “二嫂送的礼,自然是精贵。”他客套地笑笑,维持着一贯的谨小慎微,“弟先谢过二嫂,只是雨过路滑,二嫂何必亲自跑一趟,随便打发个丫鬟送来就好。”   天际叠云渐散,露出半张太阳,踅出一片光,挂到窗畔一阙蝃蝀,蝃蝀尾下,是楚含丹娇颦眉垂笑的脸,“实不相瞒,我有事儿要托三爷,这才亲自跑一趟。是这样儿的,我父亲在家赋闲已久,总是闲不住,头先听说潭州一位通判年纪到了就要卸任,父亲想谋了这个官职。我想来想去,这事儿还是托三爷的好,三爷如今在礼部,也说得上话儿,还请三爷从中斡旋一番,成全我父亲。”   “这事儿啊,……二嫂怎么不与二哥说一说?何必要绕我这个弯路子?何况我不过才拜官入职,只怕、只怕没有这么大的脸面呐。”   楚含丹由榻上捡起芭蕉形纨扇,徐徐横扫香风,“你二哥在吏部,主管刑狱,这封职调遣的事儿是半点边儿都沾不上,我去跟他说才叫绕弯路子呢。你也别自谦,你在礼部,就是礼部尚书也得卖你这个面子,俗话说的,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嘛。”   他蹙额一瞬,执意婉言推拒,“二嫂还可以去求求大哥嘛,大哥如今在朝中说一不二,只要他一句话儿,总比我管用些。”   寂静的草雨之腥中,她倏而一笑,眼中渐勾起两丝浅恨,“三爷,你还是先将我这贺礼见过再拒不迟。”她歪了腰,倾身半寸,压低了笑,蛊惑众生,“我敢打赌,你要是瞧过我的贺礼,一定不会拒绝我。”   在她的瞩目中,宋知远到底托起那只锦盒,拔楔揭盖儿,只见宽阔的内里,只盛放一朵小小的僧帽花儿,半蓝半紫的颜色间,仿佛有一汪杏眼流波,冲他俏皮地眨眨眼。   他将盒子搁回原处,挺正了腰,目不斜视,“二嫂这是什么意思?恕三弟愚笨,不懂其中深意。”   “你不懂?”楚含丹障扇一笑,遮住朱唇,露一双深意欲显的眼,“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既如此,就当我看错人了,仿佛将那年除夕一个痴情枉然的少年错看成了三爷,我原还想着,若是三爷,我倒可帮帮三爷抱得美人归。也罢,若不是三爷,就当我来错了。”   言讫佯作捉裙起身的态势,被宋知远锵然打断,“二嫂,二嫂眼聪心慧,什么都逃不过二嫂的眼睛。”瞧她再安然稳坐后,他褪下客套的笑,新绽出一丝冷意悄笑,“不知二嫂有什么法子,可叫我心想事成?”   “很简单,”她脸上的笑也渐渐凝成一片雪冷冰寒,眉上一挑,字字含恨,“杀了宋知濯!”   恍似刀锋折出粼光,晃一下宋知远的眼,他横目将她凝望一瞬,似讥似嘲地笑起来,“大哥贵为一朝重臣,手握重兵,又一身武艺,谁能杀得了他?二嫂可是在痴心妄想?”讥诮褪下,再泛一起一丝凝重的怅然,“况且,他是我大哥,长兄如父,我怎么能、能打这样的主意呢?”   她剔过一眼,将他上下扫量,执盏闲呷后,语调带上些漫不经心,“三爷就别想着做什么善人了,你想知恩图报,也得思量思量这‘恩’值不值。有的事儿,在你看来是莫大的恩情,可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个‘剩馒头’。你还当你们宋府里,真有什么大善人啊?”   旋即笑起来,搁下盏,重打软扇,扇来一股善解人意的清风,“他再威风,也得要跪在天子脚下俯首称臣,天子要叫他做那一朝重臣,他自然神气凌然,可天子要叫他死,他不过也是个罪臣。向来君王无定,比那风雨还无凭,今儿重用他,难保明儿不杀他。三爷,你饱读诗书,如今又做了官儿,必定比我这家宅小女子要懂得多。”   满院琼苞碎打,密密麻麻。宋知远的心亦是密密麻麻地爬过一群蚁,啃噬着他对兄友弟恭一段旧情的怀念。苦鹂嗈嗈,催他想起从前每一段“人在屋檐下”的日子——他懦弱的在每个人面前低头,将自己蜷成一个折骨畸形的兽,在高阶之人的施舍中谨慎度日。   大哥什么都有,他有学识、有智慧、有勇有谋,能周旋在太夫人的专横、父亲的冷漠之下,还能在此间空隙中,施舍给自己一些强大者的救护。如今,他还拥有令每个男人艳羡的权势,拥有娇妾美妾,最重要的——他拥有明珠,自己的一个渴望不可及的春梦。而他只有在寒月孤寂的夜、空幽绵长的梦中才能得到她,通过一只满是薄茧的手想象她。而宋知濯,却可以轻易就拥有她,仅凭一个老尼姑满嘴胡诌的蠢话,就可以一生一世触手可及!这不公平、这绝不公平!   他再揭开锦盒的盖儿,痴睨一眼,冷漠阖上,“二嫂头回跟我张口,我做弟弟的,怎好推辞?二嫂回去同伯父说一声儿,叫老人家安心等着吧,回头拜任的公文自有人送到府上去。不过二嫂始终是个内宅女人,又能帮得了我什么呢?”   楚含丹眼角绽放出新的笑纹,像一条条细碎的裂痕,“我虽是内宅女人,可我们女人家,可比你们男人心细。最近,为了一桩军饷贪污案,斛州轩上门庭若市,客来纷呈,险些将西角门上的门槛儿都踏破了。明珠你也是知道的,别看她没学过多少规矩,可八面张罗,迎来送往,倒是面面俱到,替你大哥将这些事儿处理得妥妥帖帖。”   朱唇轻抿,牵出一条剑锋的笑,“可有一位,回回来回回都是失望而归,就是那位陶夫人,二十万禁军校尉陶大人之妻。我留心打听了一下,原是房大人败事,这位陶校尉就想求了这都虞侯之职,明珠呢只一味的打哈哈推拒,五六次下来,倒把这位陶夫人气得不轻,也难保这位陶校尉会如何想。三爷想想,若是你大哥有什么把柄叫这位陶大人捉住,再参一本到皇上那里?……被自个儿的部下弹劾,或许倒比那些外人弹劾更有用些。三爷细想想,我说的可是这个道理?”   有一点儿半点儿的星火在宋知远眼中熠熠发亮,他将头徐徐转过,望着眼前这个婀娜雅静的女子,看见她脸上桃粉浅浅的胭脂,不知掩盖住多少条乱错的泪痕,正如自己一万条的不甘心。   他将一颗高髻束簪的头颅慢摇起来,吭哧一笑,“二嫂看来是被大哥伤了不少心啊,竟如此想要置他于死地。”   “你说错了,”扇面又遮住她一双朱唇,娇慵慵的声音从底下传出,“不是我、是‘咱们’,甭管什么缘由,反正,咱们是在搭上同一条船的人,有共同的目的地。”   “成,”宋知远凝住神色颔首,又恍而抬起眼来,“但是,你不要伤害明珠。”   她挂高了柳叶眉尾,似乎是不屑,“用不着我害她,光是你大哥院儿里那两个就不是省油的灯,何况,最近府中疯传,你这位心上人生不了孩子,还不定叫那二人怎么笑话儿呢。”   湿润的空气中蕴着她幸灾乐祸的笑声,绵延地挑高,直挑出一轮残月。   残月照着夜归人,一片衣袂在夏夜蝉蟾的夜风中飘摇无定,铿锵脚步中略顿一瞬,就瞧见一片水洼里跌坐着一位气吁吁的红面美人。   满地香馥残魂中,美人儿一片缃色石榴裙沾满淤泥,浸贴在腿上,两手握住裙下的右脚踝轻柔,身侧墩一只彩画儿绢丝灯,照见她锦袜上半截月凝肌肤,也照见她眼中半汪的水渍。   她抬眼瞧见宋知濯,先是慌神,旋即垂眸间,眼泪掉进衣裙上,和着湿润的泥土,“夫君回来了?……嗯、天这么黑了夫君才回来,想必还没吃晚饭吧?那就、那就快回去用饭吧。”   玄月罩着宋知濯居高临下的身姿,下睨着她手下的脚踝骨,“摔跤了?”   “嗯……,”周晚棠颇有些嗫喏地垂下宝髻,连绣鞋也忍痛踞蹐盘回裙中,“丫鬟回去叫人拿了藤条凳来抬我,不妨事儿的,夫君快回院儿里用饭去吧。”   流萤一样的泪珠挂在腮边,叫宋知濯亦奈何一叹,躬下腰勾着腿弯儿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迤然而去。   甫进院门儿,就见音书挑灯引着几个丫鬟正要踅出,迎头碰上,丫鬟们纷纷福身问安,音书一路紧将宋知濯引入房中,“谢谢爷送我们姑娘回来,我正要叫人去抬呢。”   他的嗓音硬而干涩,带着如夜风微凉的疏离冷意,“以后好生伺候,雨后路滑,大夜里的就不要出去瞎逛了。叫人到总管房里请个大夫来瞧瞧,好好照顾她,我先回去了。”   言讫旋身欲去,音书好容易见他过来,正要相留,却被床沿上的周晚棠一把拽住,只好作罢,眼瞧他跨出外间,踅门而出。   谁料宋知濯刚到廊下,就见玉翡领着几个丫鬟候在门外,乍一见他,连忙福身,“爷过来了?听说爷才回府,想必还没用过晚饭吧。正巧我们屋里刚摆了饭,爷请进屋,同我们小姐一同用一点。”   眺目远望正屋一瞬,灯火通明的屋内,似乎可见轻帷招摇,像一位阆苑瑶池的仙姬的舞袖,在冲这位神武的将军遥遥招手。可郎心似铁,宋知濯只是拂袖而去,“不叨扰了,让她自用吧。”   廊下的灯影黄昏留不住他,他的衣摆翩跹,冷落了瑶池香莲。一只脚已跨出院门,谁料越女有情,由身后长唤一声,“知濯哥哥!”   凄凄切切的莺声被风一撒,花也静听,树亦安慰。宋知濯拔回脚来,旋身望去,只见一缕人间辉煌的照影。他想起赵合营的话,眼前这位痴女满腹委屈,却宁愿枕畔黯垂泪,也不曾牢骚抱怨。实非所愿地,他已欠人良多。   而她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知濯哥哥,你都来了,就跟我一起吃个饭吧,就当是赴你上回所失之约。”   睫畔的泪花闪满了希冀,拨人心弦。曾有何时,他也是这样无声的期盼着宋追惗能坐下来陪他一道吃个饭。盼望是相等的,不论是盼一位父亲或是一位郎君,都是盼一位不归人。   “进屋吧,再傻站着,未必是要叫我吃冷饭?”终于,他应下来,像是弥补一个幼年尚且脆弱的自己。同时也惦记另一个坚强的“自己”,便随手指一个丫鬟,“你去,到那边儿院里同奶奶说一声儿,我在这边吃饭了,叫她自个儿先吃,我一会儿就回去。”   如此,童釉瞳在婚后绽出她第一个明媚的笑颜,如漫池翠莲,点亮了一个凄清长夜。   他们对坐,尽管隔着满桌精致菜馔,遥望他温沉沉的笑脸,她仍旧燃起炽烈的希望与信心。她相信,终有一天,他们的距离会由长案的两端缩成一个枕畔、一个拥抱、一个亲吻,直到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成为他心上的妻子。   雕栏玉砌,萦廊浅下,照着绿门朱户,深院锁苍苔。两盏绢丝灯下,斜影上窗,来来回回,是音书焦躁的碎影。   她来回踱步,定一眼床上歪倚着的周晚棠,心似不甘,捉裙上前,搬来一根折背椅到床前安坐,“小姐,我就不明白了,既然爷都过来了,你怎么还放他去?这下好了,反叫正屋的捡了便宜去,你还崴了一只脚呢,亏还是不亏?!”兜眼望去,见她一个笋指闲闲翻着书,她便长叹一气,“虽说皇后娘娘把你指给爷,是想叫您暗助她这侄女儿,可你到底也是嫁一个终身的依靠啊,哪能真光顾着她不顾着自个儿呢?”   她手上一顿,搁下书,却是答非所问,“你方才瞧着,爷是叫谁到那边儿院里去传话?”   音书半怔,如实答来,“是叫她们那边儿的彩燕,但是我后瞧是玉翡姐提了灯出去的。”   两片红粉绡帐映着周晚棠满意的笑脸,她再度捡起书闲翻了两页,“音书,我是庶女,自幼瞧惯了那些后院相争的把戏,长这么大,我就懂一个道理——一个男人深情起来,是真的可以从一而终的,若要变,也得是再过几年两看相厌。呵……,可哪个女人等得起几年?你以为我这些日子往那边儿跑,真的是去勾引爷的?爷现在一时半会且不会移情呢,那不过是做做样子给玉翡瞧罢了。我去,是要在他夫妻二人之间埋下一根针,等哪一天这根针扎破彼此的皮肉,他们就会离对方越来越远。若无这根针,哼,你且看着吧,正屋里那蠢货,别说吃个饭,她就是把自个儿当做金馐玉脍端到爷面前,爷也不会拿她当盘菜。”   伴着灯花一跳,音书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小姐这是使离间计。”她两个眼球转一转,随即消沉下来,“可是小姐,你这见天儿跑过去,也没见明珠和爷绊一句嘴的,还怎么个离间法啊?”   窗外遥遥传来零星几丝娇笑软语,和着周晚棠脸上的一缕笑意,稍纵即逝,“你瞧明珠,最是端得个菩萨的样子,又懂事又贤良,怎么会为了我这个姨娘同爷过不去?我不重要嘛,别说我,连正屋那个在她心里也不重要。可是她会为了她觉得重要的同爷相争,争着争着,就会心存芥蒂,稳若金汤的城池一旦出现裂痕,就再难挡住大军一举进攻。”   “那我就不明白了,”音书锁疑万千,颦眉切探,“我瞧明珠这个人,明看着市侩,心里却十分清明,既不看中金银,也不看中名位,她会觉得什么重要呢?”   周晚棠眉角剔高,望像纱窗上高悬的月影,“她那些丫鬟。青莲、绮帐、侍婵、侍双,每一个人,我相信,必要时候,她会为她们放弃自个儿拥有的一切。我太知道她这种人了,遇恶良多,遇善太少,别人一分好,她定要千金还。”   一双坚定不迫的笑眼在灯下半隐,浮起窗外浩瀚的浄泚夜空。月儿虽残,星儿却满,似一颗颗碎珠闪在一匹丝滑锦缎上。   缎子轻轻一抖,抖起满室欢欣笑声,珠光在流溢一壁萧墙上,如阳光下的泉洌,映照在崖石上斑驳的碎金。众丫鬟由摆好的饭桌边簇拥过来,争相扯着这匹浮光锦的延边细看。   “奶奶,”绮帐横波流转,一脸喜气洋洋地望住明珠,“这料子真好看,要做成裙子穿在身上,岂不是一步一星辉,夺目得很。这付夫人真有本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这匹料子?”   两侧的高釭照着明珠同样喜气洋洋的眼,“付夫人娘家在江宁,认识个早就不织缎子的老师傅,这料子是她写信回去叫她娘家父母托那位老师傅织的。她今儿来瞧我,非要送我,实在推脱不过,我瞧着也蛮好,又不能白要她的,按市价折了一百两黄金给她。”她弯着眼角,捧起一盏龙团胜雪呷一口,“回头等我裁完衣裳,你们将剩下的拿去分了吧,或是做个小衫、或是绣个帕子,都蛮好。”   众人纷纷福身,“谢奶奶、奶奶千秋万岁!”   下首坐着青莲,瞧着没大没小的丫鬟直叹气,又懒得再说,只将眼上挑向明珠,“你就老是惯得人没规没矩的,我教千日好,也抵不过你一日纵。成了成了,我瞧少爷估计是在哪里耽误住了,你且别等他了,先将饭吃了吧。”   “嗳,”明珠且答且笑,牵裙拔身落到案上,“早上他出去时还说今儿要晚点回来,我还故意晚摆了饭,没成想这个时辰了还不回。算了,我饿了,我不等他了。”   正要执筷,忽见窗外花间有人秉灯而来,走到廊下才瞧清,原来是玉翡。她复站起,笑迎上去,“这么晚了,玉翡姐怎么亲自来了?是奶奶有什么事儿要吩咐的?不知玉翡姐吃过晚饭没有,要是没吃,坐下来一起吃些。”   “免了,”玉翡微昂起下巴颏,将满室丫鬟们一众睃过,面露鄙色,唇上含笑,“姨娘回回都这样客气,我却要不好意思了。我来是传爷的话儿,爷说叫奶奶自个儿吃饭,不必等他,他与我们小姐在那边一齐用过,噢、让姨娘先睡,也不必等。”   103. 争吵 肝火旺,吵个架   锦缎还搁在案上, 淌着破碎的星火,与满室灯火罩住玉翡微挑的眼,她几乎是看戏一样追逐着明珠脸上的表情, 期待她眼中的金灯盏跌碎。   可遗憾的是, 明珠垂下的睫毛再抬起, 笑意仍旧不灭不熄,坐回圆凳上, “我晓得了,就这点子事儿,怎么还麻烦玉翡姐亲自跑一趟?”她手执象牙银箸, 朝卧房里指一指, “侍婵, 去把我那个凤头钗给玉翡姐。玉翡姐,你别嫌弃,我的东西自然比不上奶奶的东西精贵,多少是我的意思,你收着吧。”   很快, 侍婵拿了镀金凤头钗出来递给玉翡, 背过身去狠剜一眼。玉翡自然没瞧见,握着钗跨近案前, 一片泥金水裙扇着风、点着火, “爷昨儿在你这里、前儿在你这里, 日日夜夜都在你这里。可从今往后, 风水轮流转, 也得轮到你等了!我倒要瞧瞧,你还能稳得住多久?!”   未及明珠开口,绮帐捉裙上来, 挺直了小腰,“你这是什么话儿?少爷日日在我们这里,轮麽也该轮到你们那里去了,我们奶奶有什么稳不稳的?难道你以为是我们奶奶平日里拦着少爷不让他往你们那边儿去?这就是你多心了,我们奶奶天天劝呢,少爷不爱去,有什么办法?我们少爷的衣物在这里、公案在这里、书房在这里、一并全副家私也在这里,甭管他人到了哪里,早晚都得回来!”   一番话儿反将玉翡怒火挑起,一指直对上绮帐鼻尖,“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要我的强?!哼,怪道了,一个低贱的野丫头,能教出什么好丫鬟来?”她将腰一别,略微狰狞地对着明珠笑起,“一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也敢霸着爷不放?你能耐,倒是替爷生个儿子啊!天长地久,我看你那不争气的肚子还能替你栓住爷多久!今儿爷不就到我们那边儿去了?这会子,饭也八成用完了,只怕就要跟我们家小姐宽衣就寝了吧?”   案中间墩着口小铜锅,咕嘟咕嘟滚着浓汤,边儿上围着七八碟子肉片肉丸。明珠气定神闲地由锅里挑起一片羊肉,笑对过来,“我又不是老母鸡嘛,自然不会下蛋了,谁会谁下吧,我何苦要抢这个活计?玉翡姐,坐下一块儿吃点儿吧,夏日屯火,吃点儿羊肉发发汗、散散火。”   眼见玉翡面色更加狰狞,又要发难。青莲拔座而起,拈一条帕子蘸一下颊腮上的薄汗,“你要是不吃,话儿也传过了,怎的还不走?你这一身肉腥味儿站在这里,再不走,可当心我们哒哒把你当哪里来一块烂肉,咬你一口可就怪不着我们了啊。”   玉翡正纳闷儿,欻然见案下钻出一只凶神恶煞的狗,耷拉着脸、涎液滴答,抖一抖毛,振动一身横肉将她望住。她心内一跳,夺过手边案上的灯笼,狠掷一句,“你现在得意,往后有你哭的时候!”接着旋裙而去。   目送她落荒而去,丫鬟们东倒西歪,你靠我的肩、我挽你的臂,笑作一处。一片鸾歌凤舞、燕语莺吟,喧得满室。明珠围坐当中,捧着碗同笑同欢,却分明觉着一颗心好像掉落在冷冷戚戚的某处,繁华晓梦似惊回。   斜月孤影,四扇槛窗大大敞着,迎接着桂叶飘零。明珠肘撑在窗台,瞧着满院花事狼藉。   白日一阵乱雨拍得红粉嫣瓣尘归尘、土归土,可她的心要如何收拾?她懂得,在这件事儿上她不能怪宋知濯,也没有立场怪他,他没有选择、他有资格、他理应这样做、那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个荣耀的恩赐。万般道理、诸多缘由压在她脑中,条条符情合理,可仍旧压不住她心底升起的一丝酸楚的好奇: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或许是芙蓉帐暖,久困余欢……   旖旎的想象仿佛正一寸寸杀着她,其痛渐明,幸而下一刻,有人推开院门,救了她。   宋知濯在灯影下款步而来,远远地冲她笑起,“小尼姑,又在窗台上晾头发呢?”   眼泪随他的尾音一齐滑落,明珠怔一瞬,片刻离了窗下,一路萦纡飞奔,终于在长亭下扑进他怀里,感觉到他切实的体温,才睁圆了眼半信半疑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住在那边儿?”   他同样睁圆了眼,“谁说我要住在那边儿了?就是吃个饭,吃完就回来了。”旋即,他看见她面上亮晃晃的一条泪痕,像一条走过千百里的荆棘曲径,心上一悸,万恶一笑,“你哭了?以为我丢下你不回来了?”   躁晚蝉蟾中,明珠搡他一把,挂下脸独自旋裙而去,像是不高兴。宋知濯了然地暗笑,背着手,紧随其后,将头摇向一轮玄月,嗓音念诗一般抑扬顿挫,“不知道是谁,前些日子还装贤惠,劝我去这里去那里,我真去了,人家又自个儿在这里偷着哭。”   “谁哭了!”裙下的绣鞋狠狠一跺,一旋回来就对上他一脸的坏笑。明珠紧盯着这个笑,脸上的恶色渐渐与一片凄凄的月色融在一起,“宋知濯,你别对我太好了,否则会助涨我的贪念,我会觉得你是我的、只是我的。”   或许她的神色太落寞,以致他心头一个绞疼,不计后果地脱口而出,“我自然是你的。”   立时被风一刮,散落天涯。   天涯一隅,永远是孤灯一盏,常伴着童釉瞳,照不清她脸上一重一重的泪痕。   她本以为,她是满足的,宋知濯能留下来陪她一齐吃个晚饭,能与她多说几句话儿,她该就满足的。不曾想人的贪欲就是由一个一个小小的满足里不断膨胀起来的。   所以当他握着绢子揩了嘴站起来说“你早点歇着吧,我回去了”时,她一霎便新愁万叠,闷恹恹又似旧年夜,芳心雨碎。   濛濛眼底,瞧见一方折枝纹白绢,循手望去,是玉翡一张无可奈何的脸,“这会子又在这里哭什么呢?方才求爷几句,他不就留下来了?”   腮上泪一滑,她撅起嘴,夺过绢子蘸一蘸,“我已经求他留下来吃饭了呀,再有别的,我可说不出口了!”她眼泪婆娑地剔过来,又恹恹垂下,“你到明珠那边儿去,瞧见她、她可好啊?”   “提起那贱人我就生气!”玉翡狠狠拂一下裙,拂掉夜露尘埃,捡一根凳自坐,“我去时,人家正在看料子呢,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官眷送的!她那几个丫鬟,一人呛白我一句,倒比主子气焰还高,我早说了,你要是能拉下脸来跟娘娘诉诉苦,哪里还容人欺负成这样子?”   “玉翡姐,你别说这个了,以后也不许再提!”   弥留的泪如水晶剔透,割开黑暗的夜,即露出藏起来的,另一片天明。   已进暑中,夏蝉喧喧,黄鹂呖呖,闹着这锦绣繁华地。自那日起,宋知濯再未到过千凤居,偶时音书过来,他不过随口过问一句周晚棠的脚伤,听说已好,便不曾挂到心上。童釉瞳的声息更是沉寂在蝶倦莺飞的夏日里,二人均不怎么提起她。反之,明珠身怀有疾、不能生育之事却如毛絮,洋洒得府里遍地都是。   这日午后,明珠用罢午饭,困恹恹正欲午睡,慢摇着一把葵口纨扇,刚倒到床上,就瞧见侍蝉进来,嘴角下撇着,像是不高兴,“奶奶快起来吧,那位陶夫人又来了,人现就在斛州轩厅里等着呢。”   银帐似一片水波,潺潺地流动在明珠的鹅黄连枝裙面。她打着扇,眉心打了结,万千无奈,“不是说她要来,就寻个法子送客吗?一准儿是为了她家夫君升迁之事。嗳,宋知濯说了呀,他家夫君韬略不足,做个校尉已是将就,怎么他们自个儿心里没个数?来找我我也没办法啊。”   一厢嘟囔,仍是抬裙下了床。侍婵亦到柜子里翻出件鹅黄蝉翼纱掩襟褂、一条羽纱水蓝留仙裙替她换上,一并重挽云髻,飞簪梳鬓,对镜一照,好个清荷袅婷的身段。   槛窗大敞着,明珠探眼朝院外一望,只见满院清幽,无人喧闹,“丫鬟们呢,怎么连姐姐与绮帐也不见?”   “哼,”侍双俏生生地抬了下巴,“她们去烟台池捞莲子去了啊,且回不来呢,奶奶,我伺候你过去见那陶夫人吧。”   芍药未见,但看一片粉紫相缠的紫罗兰,艳而无声地缀在厅外。陶夫人在厅中兜着条帕子踱步,情状似喜似急,远眺时晃见明珠,登时眉目含巧地迎出去,一片赤色裙面摆得风风火火。   走到根前儿,急就去拽明珠的手,“哟,今儿见奶奶的气色可比往常好些,出水芙蓉似的!”   莞尔一笑,明珠执扇的手递出一寸,在她胸前摇一摇,“大暑天的,夫人不在里头等着,还迎出来做什么?是我失礼,原在午睡,不想夫人来,现换了衣裳,耽搁些时辰,夫人不要见怪才好啊。”   且行且笑,二人落入厅内,方坐下,明珠便后仰几分将她一个枯瘦的身子、蜡黄的脸细细扫量,挂住几分嗔笑,“我瞧着夫人的气色才是好,夫人反来夸我,我倒要不好意思了。咱们相识这些日子,夫人别跟我客气,可用过茶没有?侍婵。”   未及侍婵跨上前来,陶夫人急挥着绢子,“用过了、用过了!可别再劳动奶奶贴身的人。”眼角的纹裂条条叠起,笑得用力,回首身后,由她自个儿的丫鬟手里接过一个檀木盒搁到案上。笑容渐逝,换作浓墨一叹,“唉,咱们做女人的,都不容易,嫁了位郎君,身家性命都压在他那里,还有什么七出之条忤逆之款摆在那里,就算千言万行都妥帖吧,没生个孩子也是罪大恶极。”   说话儿间,细窥一眼明珠面色,见她无异,便又大胆揭开锦盒的盖儿,“我仿佛听说,奶奶身上有什么隐疾不易有孕。哦,都是外头瞎传的,甭管真假,我一听见,这颗心就揪了起来,只想着奶奶这一生之苦,真是千万个艰辛……,”   凄凄嗟叹,竟握着帕子蘸起泪来,“眼瞧着嫁到这样的人家,原该是享福的,谁知、谁知还有这等子难在前头等着。我想着这些,便一连几日睡不着,又想起我从前一位闺阁故交,头先也是久不能孕,后来请了个大夫,吃了他开的药,不过半年就有了身孕,如今两儿一女在身侧呢!我特意求了她,让她将那位大夫引荐给我,那大夫替我开了个药方,又专门拿了将药引子给了我,我这不就忙着给你拿来了?”   垂眸一瞧,盒内嵌着一块握拳大小的石头,与一般石头无二,就是略微剔透些。明珠只在心内讥诮,面上一派诚然肺腑地笑着,“多谢夫人惦记我,只是太医说,我是幼年时,……摔了一跤,受了伤,不是吃什么药就能补得回来的。不过夫人的大善心,我这里心领了,以后切勿再为我操那些心,没得浪费了夫人的心神。”   “奶奶方才还让我不要客气,现如今又自己客气起来。”她嗔一眼,拈着帕子的一个胳膊搭在案上,作势欺身几分,想来又什么密言要讲。   侍婵心会明珠怕拂了她的脸面,不好明拒,又见她实在难缠,便轻挪了裙,上前一步,“倒不是我们奶奶客气,夫人不晓得,太医原先说过,不好乱吃东西,且先红参燕窝的滋养一阵子。我们奶奶现就吃着这些东西呢,连家中膳食菜谱都请了太医过目,就怕吃了别的犯冲。这里先谢过夫人的好意,只好等回头我们问过太医了,再受夫人的恩吧。”   那陶夫人面露尴尬,紧着陪笑两声,“也好、也好。”   炙热的太阳烤得人心内躁气不平,那陶夫人一方绢帕遮着前额辞出府门,回眸一望悬得老高的红描绿匾,将脚一跺,“哼,这个不要那个不要,难不成是瞧不上我送的礼?灶台里滚出来的贱丫头,也敢来瞧不起我?我就看你今儿小人得了志,明儿又能笑到何时去!”   一名杏桃嫣然的婢女将她一个胳膊搀住,怯生生地轻劝,“太太别动气,我看,咱们来了这么多回,这颜奶奶就是什么也不收,就是收了些东西,也是按原价回礼给咱们,想必是得了小宋将军什么话儿。”   “什么话儿?!”陶夫人将身子抖一抖,抖得两个金耳坠子晃得汹汹,“还能什么话儿?不就是左右看不惯咱们爷?我倒是不明白了,我们爷做得了二十万禁军校尉,就做不了一个小小都虞侯?他宋知濯年纪轻轻就能做得了殿前司指挥使,哦,我们爷反倒不行?!”   一行满腹怅恨地抱怨,一行正要登舆,却见行来一辆马车,只见一位身着朝服的年轻公子跳下车来。   高织艳阳下,宋知远抖抖衣袍,将官帽摘下交给浴风,正要跨蹬而去,瞥眼瞧见一位如枯枝败叶的妇人,心上一动,忙上前拱手,“这位是陶夫人不是?”   那陶夫人一见即知他是宋府公子,只是不知是哪一位,忙福身问安,“您是二公子还是三公子?嗨,您瞧我,没个眼力见儿,大人千万恕我眼拙!”   “夫人多礼了,”宋知远迎着日头笑一笑,剔过眼角,再深行一礼,“您家大人可好?我正要备了礼去贵府拜访大人呢,没想到却在我家门口见到夫人,正巧请夫人回去带个话儿,过两日,我宋知远定要登门拜访。”   受这国公府封官拜职的三公子如此重礼,陶夫人心内十分受用,越发的瞧不上明珠,眉梢挂喜地理理云鬓,挥开绣帕,“欢迎欢迎!妾身回去跟我家老爷说一声儿,阖府上下必定扫榻相迎,大人可一定大驾光临啊!”   目送一程,太阳在宋知远脸上劈开一片阴影,一抹冷峭的笑意蕴在其中,使他尚含少年稚气的脸上有一种超乎年纪的稳重阴沉。   暑重炎天,碧空无尘,连过径清风都捎带了热气,明珠孔雀南飞的扇面险些扇出火,即便如此,鬓角额间也是浮汗霪霪。   香珠甫归,仍见院中空无一人,明珠赶着去换衣裳,进得外间,绕过细廊,见宋知濯已经坐在书案上,一手翻看案贴,一手猛打着一把江南艳景的折扇,衣襟斜扯,额上布汗,难得有些躁不可耐的模样。   晃见明珠,他将扇一扔,颇有些不快,“这一院儿的丫鬟都跑到哪里去了?你也不管管?我回来至今,一个人影没见着,连口茶也未喝上,衣裳也没换!”   乍见欢喜的笑容在明珠脸上缓缓褪下,更唬得侍婵一脸惧色,上前福身,“不知道少爷今儿回来这样早,她们、她们都到外头……。”   话儿还未完,便听“啪”一声,宋知濯另一手上的帖子狠扣上,冷峻的眼直睨着侍婵,吓得她肩头一抖,“成日家没个规矩体统!你们就是这样儿伺候的?主子回来,要喝盏茶也没有!”   侍婵正欲伏地认错,却被明珠执扇一挡,“爷今儿火气大得很,你去,给他冰萃一盏龙团胜雪降降火。”   在他二人间谨慎复睃几眼,侍婵到底捉裙而去。室内镇着一盆冰雕,却像难消暑热,仍旧流着满室炙燥的空气。   隔着几尺宽的乌木漆黑书案,明珠乜来一眼,声音拖着几分讥诮,“若说天气热惹得少爷动了肝火,谁又不热呢?也没见别个跟少爷似的,一回来就发这样大的脾气。我的丫鬟不好,你就往别处找那好的去,在这里甩什么脸子?我的丫鬟们没规矩嘛,头一个就得怨我这主子,哼,我自个儿也是个野丫头,又不如人家那些千金小姐知书达理的,哪里教得出好的来啦?”   也未知这无名火到底是打哪里蹿起,或许真是这炎天暑热,横竖就点着她说了这一番话儿。话音甫落,自个儿心内也泛起悔意,可话已出口,面上也难下,只仍旧摇着扇,作出那云淡风轻的模样。   瞧她如此,宋知濯愈发觉着心躁不平,顶着一脑门儿的汗随手捡起一只笔掷到地上,溅得细墁悠光的地面满地的墨点,“你安心气我是不是?朝廷上一堆事儿还不够我烦的?你还要来顶我?我早说过,管管这些丫头,别纵得她们失了规矩,你拿我的话儿尽当耳旁风!”   垂首自视,一片水蓝的裙也溅上不少墨,一颗颗仿佛是鼙鼓的鼓点,催起一阵剑拔弩张的对峙。   明珠亦是随手由靠墙的高案上抄起个什么,“咣当”一声,碎得遍地冰裂纹瓷片,“不就是摔东西嘛,谁不会呀!我头一个没规矩、你要做法,就先拿我开端!哼,敢情就您一个人心烦?我就是日日闲吃闲喝闲睡的,你看不过眼,你就甭回来,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回来就别给我摆这些臭脸子,我不稀得瞧!”   “成成、我怕了你成吧!”宋知濯拔座而起,朝服里头斜开的中衣襟露出颈上条条经脉,“我惹不起你,好好好、我躲出去!”   言讫,衣摆带风地踅出松绿帷幔下,眼瞧即到门口,明珠执扇追出,桃红玉兰绣鞋狠狠一跺,振得髻上一只珍珠攒珠花颠晃连连,“你给我滚得远远儿的去,再踏进这里一步,我就烧了你那些藏书公文!”   宋知濯身影一顿,更是个昂首挺胸地踏出门去,正在廊下撞见侍婵,托一盏冰凉的龙团胜雪,怯懦懦地埋首,“少爷,您喝茶。”   “不喝!”宋知濯斜睨她一眼,狠一甩袖,“去给你们奶奶喝,让她降降火!”   蝉闹莺喧的一片天里,侍婵捧着盏,眼瞧他直踅出院门,便急忙端了茶进屋。瞧明珠坐在榻上狠摇着扇,掩襟斜扯,香汗浮霪,气喘吁吁,显然是气得不轻。   倒是头一次见她发这样大的火儿,侍婵心内踞蹐,到底将茶端到案上,垂低了头认错,“奶奶,都是我们不好,我们也太不懂规矩了些,才引得您跟少爷吵架,回头她们回来,奶奶一并罚过吧,或许少爷见了气消,晚些时就回来了。”   闻听她软绵绵的细嗓仿佛带了哭腔,似一场春雨,渐浇息了明珠的怒气,扇也轻摇,“不怨你们,天气大,日头也毒,晒得他火气大,我也火气大。没事儿,你去歇着吧,一会儿少爷回来,我们说说就好了。”   千般无奈,侍婵只得旋裙出去,拿了笤帚一应家伙儿,将屋内的瓷片细细扫过、墨点子一一擦过。   104. 求和 面子重要吗?   玉人一别, 空出孤馆,只见万里翠空楚云台,菡萏连枝洞水天, 才过柳迷亭, 又至太湖廊桥院。只见石竹具节、双喜爬架、金露遍地、夏菊狂撒。连绵的凤仙、紫薇、茉莉、黄桷兰穿庭掠径, 纷纷摇叶招枝,将宋知濯瞧了个遍。   他从三门穿到二门, 在二门处逛得一身浮汗也不知该往哪儿去。想起千凤居雕梁画柱的宽敞院落,才旋了身,又想起明珠一双顾盼生情的眼, 仍旧挪回了脚。举目夏景喧嚣的园中, 竟然无处可去。   眼瞧着日渐沉西, 想调头回去,可他到底是堂堂镇国大将军,在属下面前向来是不轻不浮的一个威武男人,打小还没被人这样儿指着鼻子当面骂的,一时也拉不下脸面。但听见阵阵蝉鸣莺声, 他脑子里总浮起屋里的冰雕、床上的象牙席, 还有怀中香馥馥的小尼姑。   若是不同她吵架,恐怕现时正搂着她香梦沉酣, 慵慵午睡吧……。正是个万般懊恼之时, 倏见明丰傻兮兮撞上来, “少爷, 穿着朝服, 这是要往哪里去?要去哪里少爷说一声儿,我叫明安去套车,您先回去换身衣裳吧。”   “呃……, ”念及脸面,宋知濯一双眼避走左右,慢盘着步,“哪儿也不去,我掉了个东西,在这里找找。”   睃一眼四下花间,明丰躬着身子笑一笑,“少爷丢了什么?告诉我什么样儿的,我帮少爷找吧。”   热风袭过,宋知濯相思难忍,眼角瞥着明丰一张可恶不自知的笑脸,恍作个漫不经心地提起,“你奶奶出门儿,一向都是你跟着的,我好像听她说,北远大街上新开了个什么扬州风味儿的馆子,你晓得吧?”   “晓得晓得,”明丰忙将下巴颏点起,“还是我领着奶奶去的,奶奶近来爱吃他家的东西,说是味儿同家乡是一样的,尤其爱吃那个‘大官羊’!”   “对对、就这个大官羊,”宋知濯将头亦略点点,翠绿的云纹笄在树荫下像一口幽静的老潭,“你立马去买了来,我在这儿等你。”   那明丰领命自去,一头扎进炽阳里。宋知濯目送他而去,将腰板挺直,细汗满布的一张脸上绽出个春风得意的笑,浓荫密叶倾落在他眼中,了却了浮生千万绪。   斜阳照见深深院,翠叶藏莺,柳条摆荡。凭高目断,隐约可见一群娇娇艳艳的盈盈游女,姿姿媚媚,嬉嬉笑笑,一个扯一人,捉了裙边儿去够那湖中莲蓬,豆蔻年华,遏了行云,臊了菡萏。   杨柳岸边,青莲独坐,偶时喊一喊,“小心点儿、仔细栽下去!”、“侍双!鬼丫头,你把她拉紧点儿。”、“绮帐,你一个大丫鬟,也跟着疯玩儿!”   众人娇声嘤嘤,纷纷应承,直见日头西悬,才七八个抱得满怀的莲蓬打道回府。绕到一片紫薇花间,恍见落了一层的另一条小径上,坐着周晚棠与丫鬟音书。众人只作没见,既不招呼也不请安,就要行去。   方捉裙走出两步远,就听见音书一副尖扬起的嗓子,“小姐,那这么说,咱们倒是不用急了,横竖那颜姨娘也生不出孩子,也混不到天长地久去,算算,她也近二十了吧,还能有几多时的好日子过啊?”   顷刻便紧跟来周晚棠兜兜转转的笑音,“不过是个金粉糊的纸灯笼——面上好看,内里空空罢了。倘若不能生孩子,就是天大的宠爱她也当不起,未必就叫咱们国公爷的爵位没处传去?”   “姑娘这话儿有差,哪里就能没人承袭呢?她生不出,还有你呀,何况还有正头奶奶在那里摆着呢,她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能得意到几时啊?”   “你们说什么?!”   上头行最尾的绮帐一字不落全听进耳朵里,所气不过,扔了一怀的莲蓬就由蜿蜒石磴上踅下去,气势汹汹,“哪里来的两条小母狗,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你们有胆子再说一遍!”   众人驻足下望,见音书迎着腰上前一步,眼讥唇斜,“说就说、还怕你啊?你算什么东西,也不过是个小浪货!你们一屋子的骚/货、成天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哄着爷,尤其是你那个泥坑里爬出来的贱主子!成日家死扒住我们爷不放,连正经大奶奶都叫她不放在眼里,这是什么正经人家的规矩?什么正经人家教得出来这样的女儿?!”   绮帐盛怒,无奈没这样好的口才,急得吹瞪了眼,一个身子糅紧了,撸开半截嫣红轻纱袖,作势将她狠一推,“你再胡说、我就、我就拔了你的牙!”   那音书不防,被她推撞到周晚棠身上,周晚棠将她扶正,摇扇而出,语调软软,却字字似针,“我这丫鬟说话儿虽然难听,却最是不会说谎的。她难道说错了?你们姨娘本就是被人卖来卖去的孤女,听说,爷不在那些日子,她还到那烟花地里去做活计,明说是扫洗打杂端茶送水,背地里谁又知道呢?毕竟那种地界儿,可有一个干净人啊?况且,你们只瞒着,就打量别人不晓得她是因为什么生不了孩子?谁又知道她从前做过些什么呢?”   花间上众丫鬟一听,气得咬牙切齿,接二连三地就要冲下去将她二人整治一顿,谁料才挪动几步,就被青莲一声震呵住,“站着!在这里忙什么?眼看就该吃晚饭了,还不赶紧的回去给奶奶摆饭?绮帐、你也上来!她们嘴里吃了粪,你怼在跟前儿,就不怕熏着自个儿?”   众人到底惧怕青莲,只得咬牙踅回,将那二人狠剜几眼,旋裙而去,终是个愤懑不平。   一行甫归,侍婵窥见个个儿面色带恨,便自去询问。青莲错身落入房中,瞧见明珠恹恹在榻摇扇,忙过去将此事赘述,攒得个眉心千万结,“这周晚棠是个什么意思?我瞧她颇有些挑衅之意,回回都像是要找麻烦的模样。”   扇一停,明珠对眼过来,两个琉璃球的瞳孔转两圈儿,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她原是个庶女出身,她家人口多,不该是这么个惹是生非的性子。”   “未必是要替那童釉瞳出头?”青莲将眼一凝,自认自说地点着头,“是了,皇后娘娘将她指过来,原就是为了护她那个侄女儿的,一定是那童釉瞳在后头支使她来与咱们作对。”   底扇遮金面,明珠迟疑一瞬,再将珠花慢摇,“我看未必,姐姐想想,她是嫁郎君,又不是拜官,即便讨好上司,也是为了自个儿的锦绣前程,可能给她锦绣前程的人,始终是宋知濯,童釉瞳再有权势,也不过是个心计俱无的小姑娘,她难道还会惧她?”   “……也是。那你想想,可要不要在少爷耳边吹吹枕头风?”   “可算了吧,”明珠眼一睁,又滴溜溜地滑下去,泄了一口气,“我今儿才得罪了他,人家现在都不回来呢,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且别管他,我饿了姐姐,快叫她们传饭吧。”   梧桐连天碧,浓荫砸在一道院门处,有二女捉裙穿花过门,提着象牙镂雕食盒。   斜照下,赵妈妈正在院内检点干货,指挥着四五个婆子,罩一件棕色薄绸衫、叶黄百迭裙,插金佩银,好个体面威风。   乍一见侍双侍鹃二人,忙拽了二人往一间大厨房里进,“来得正好,我刚给明珠宝丫头炖好的血燕,上午新送到总管房里的,我中午就去领了来,细挑了燕毛,又放了西域的红枣,最是补气凝血。叫我宝丫头都吃了,一滴不许剩。这样儿吃两年,必定就能将身子调养好的!”   且见二人均是满脸败兴,赵妈妈心头一跳,“这是怎么了?瞧你俩这败家相的,难不成是我宝丫头病了?”   入得厨房,且见那炊烟火袅的,再瞥一眼那蒸笼里才端出来的燕窝,侍鹃喟叹不已,“就不知吃这些,到底能不能治好奶奶的病。要是治不好,我们奶奶、岂不是……。”   见她叫苦连天,赵妈妈立时浮上一脸急相,“岂不是什么?”   “嗨,妈妈别听她胡说,”侍双忙将她打断,心不在焉地笑起,“她不懂事儿,听见别人几句难听话儿,就气馁成这样儿!原是听见那周姨娘背地里说我们奶奶,说得那叫一个难听!我们气不过才转怒成哀。自打我们奶奶的病渐传开后,那千凤居里一干人就成天盼着瞧我们奶奶的笑话儿,不过是见我们奶奶与少爷夫妻恩爱,一天也不到她们那边去,她们气不过嘛,就背地里糟践我们奶奶!”   赵妈妈渐展怒色,也是十分气恼,“那起子没见识的能有多大点儿肚量?倒容得她们在咱们府上撒泼!好孩子,你们常在奶奶跟前儿,可千万留着心眼儿,别叫人将你们奶奶欺负了去!”   絮叨一阵,几个婆子已将饭食装入食盒中,侍双侍鹃二人便辞了回去。   丫鬟们摆好饭,又退出屋去,廊外已是残霞夕照,一片红澄澄的光斜撒绿瓦,清风萦走长廊,炙燥的天才添了几分凉爽。桌上摆了豉汁鸡、红白熬肉、笋鲊、菱白鲊、牛乳豆腐羹、并一盏红枣煨血燕。   望着这食馥满香的菜色,大约是没人坐陪的缘故,明珠胃口平平,正要叫廊外的侍婵去叫了青莲来共用,却瞧院门下走进来一抹暗红身影,手中提一个髹红牡丹檀木食盒,上头挂一水牌。待人走近才瞧清,领口已经被汗浸湿了大半。明珠心内不忍,更加自悔,然面上却骄矜得很,见他跨门进来,转了腰半别了过去,只若没见。   匝门而入的斜阳将宋知濯一身朝服照得更加鲜红,笼着他颇有些踞蹐地站在那里,两眼盯着明珠髻上如莲瓣摇曳的珠花,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到底腆着脸过去,挂上一脸歉笑,“小尼姑,吃饭呢?正巧,你瞧我给你带回来什么?”   够着腰,只见弱袂萦春,修蛾写怨,人家仍旧别着脸不瞧他。他面露尴尬,拖一根圆凳撩摆自落,端出食盒里头一个汝窑大盘,“你瞧、你们扬州的大官羊,你不是爱吃这个?我叫明丰赶着去买回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看在人明丰顶着大毒日头跑这一趟,吃一点儿?”   那厢胳膊肘一抬,却不是执箸,只不过是拿起案上一把仕女浣纱的宫扇慢悠悠打起来,微抬着下巴,就是不做理会。   宋知濯有些臊,一张脸风云变幻,最终幻化出个十二分卖力的笑脸,掣一下她胳膊肘下的一片蝉翼纱,“是我错了,我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若是说了什么得罪了你,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可宽恕了我吧、啊?”   玲珑绣扇略一顿,明珠把胳膊肘挪开,嗓音透着股漫不经心的骄傲,“走开、别挨我这么近,热得很。”   见她开口,甭管她说的些什么,也令宋知濯眼上更添喜气,又将凳子挪近半寸,“看在我这么诚心的份儿上,你就饶了我吧。你瞧我,才出了院儿就知道错了,在园子里溜达一下午,就想着如何负荆请罪呢。我想,即便我真负荆请罪,你也一定舍不得打我,于是便负食请罪,您赏脸吃一口?”   她睐一眼那盘大官羊,又别回去,盈腰直立,颇有节气的模样。恰逢侍双端上来一碗冰雪冷元子并两个青瓷梅花盏,正要秉勺盛出,被宋知濯将瓷勺夺过,“我来,你下去。”   侍双窃细他二人一眼,喏喏退去。宋知濯已盛出一盏,斜身捧到明珠眼前,“你吃一点儿,消消火。”   好半晌,明珠终于转过来,眼角嗔怨不迭,游丝婉系,“谁要消火?”   “我我我、”宋知濯明朗地笑起来,含愧讨好,“是我糊涂了,被那毒日头一晒,便有些脑子不清醒,竟敢不知天高地厚同你吵,你打我骂我都行,只别不理我,好吗?”渐渐地,眼中泛起些可怜兮兮的颜色,“你也够狠的,就叫我滚,我在园子里晒了一下午,晒得一身的汗,险些中暑,你也不派个人来找找我……。”   明珠拈起汤匙,心中已是万般不忍,却只斜他一眼,“谁要找你啊?离了我这里,你又不是没地方去,自己非要在那毒日头底下晒着,怨谁?”   他掣了她的衣袖,将扇由她另一只手里抽出,将自个儿的一只大掌塞进去,反扣住,“怨我,我这不是来认错了吗。来,吃这大官羊,我本来想自个儿去买的,又怕你出来找我,叫我给错过了,不过你就当是我亲自去买的吧,瞧我这一身汗,可不比明丰流得少。”   千言万叹,明珠到底绷不住了,“噗嗤”一笑,又恼又嗔直瞧他,对视一阵子才吃起饭来。坠下的斜阳将二人拉出两个长长相融的影子,扑到一壁粉墙上,难分难舍地厮磨在一处,湮灭了白日硝烟。   另有一场硝烟,于第二天却在厨房升起。   正值近午,灶火鼎燃,炊烟四起。院内忙慌慌人影各处奔走,卸飞禽、点走兽、量斗米、点果蔬。木板车上满是箩筐,装着活的鸡鸭鹅兔,另两车羊羔、乳猪,并一筐各色鲜鱼。   瞧见一筐活蟹,赵妈妈捉裙哈腰,捡起一只,“今年的蟹出得也早一些,个头倒不小,可我们府上还没要蟹啊,老爷少爷并奶奶们,都不爱吃早出的蟹,黄掌柜的,您怎么就给送来了?”   “赵妈妈,这不是您府上要的,”黄掌柜半哈着腰,巧言利喙,“这就是我自儿想着拿来给老爷少爷奶奶们尝尝鲜的,那一筐,是单独孝敬您老人家的。”   赵妈妈将腰款款挺值,颇为受用,“还是您黄掌柜会做生意,成,我这里就先谢过了。”   手一挥,招来一群厨娘忙得不可开交,她亦是旋裙不定,四方巡查,进了大厨房,含笑指点江山,“嗳,王婆子,这道菜别搁那酱,二少爷不爱吃,汤里搁点子鹿茸一起炖,他见天儿不知道爱惜个身子,可不得多补补?哎哟薛妈妈,如今太夫人已经不在了,三少爷业已做了官儿了,你就别再守着那些人参肉桂的了,回头人怪罪下来,我可担不了你啊……。”   笑声应答声并着火灶闹得个沸反盈天,眼瞧着正是个忙碌之时,打门里进来一个云鬓簪金的少女,看那穿着,分明是哪个屋里的大丫鬟。   只见她高挑着梭巡一眼,懒洋洋嚷动一声儿,“我们奶奶今儿午饭想吃个清炒颇棱,你们做了来。”   却看众人仍旧颠勺的颠勺,择菜的择菜,无人应答,只将她视若不见。   如意原是头一回到厨房,谁也不认得,瞧见边上站一个缎衫罗裙的婆子,便上前抬了下巴,“你是管事儿的?我方才说的话儿你们听见没有?我们奶奶要吃清炒颇棱,你赶紧让人做了一会儿有丫鬟来端。”   只听话头,赵妈妈便揣测出她是童釉瞳院儿里的丫鬟,想她与周晚棠两个蛇鼠一窝,辖制了明珠,又忆起昨日那侍双二人所言,正是有气!   想着要替明珠抱个不平,她便将眼一斜,嘴角轻挑,“什么奶奶?我们家里一位二奶奶,向来不爱吃颇棱;一位明珠奶奶又从不挑三拣四,一向是做什么吃什么。哪里又来个要吃颇棱的奶奶?这倒是头一回听说,若是我孤陋寡闻了,大家伙可告诉我一声儿啊。”   众婆子一行忙,一行唱和,“赵妈妈,我们也是头一回听说啊。”   “是啊,咱们府里原来人口少,夫人奶奶的好分,如今这个奶奶那个奶奶的,猛地上来倒都记不住。”   “甭管什么奶奶,都是主子,咱们倒都能给做。只是今儿送来的菜蔬里没有颇棱,实在没法子,姑娘可别埋怨我们啊。”   你一言我一语,险些将如意鼻子气歪,一手叉腰,一手朝众人环指,“好啊,你们一个个儿的要造反是不是?你们既不晓得我们奶奶,我就再说一遍,可记住了!我们大奶奶是童府千金,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儿!”   “什么童府章府的,”赵妈妈别过腰倚在灶台上,拂着发鬓漫不经心,“我们是宋府的人,只认得我宋府,要说大奶奶嘛,倒有一位,大少爷院儿里的颜大奶奶。可今儿实在是没有颇棱,就是颜大奶奶要吃也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姑娘这不是为难我们嘛?”   “你、你们!”   那如意被说得气结,正要破开嗓子骂,但见绮帐领着两个丫鬟跨门进来,眼下这体面光鲜的婆子立时迎了过去,好不亲热,“快来快来,现炖好的羊肉,赶紧给明珠宝丫头端去。”   说罢就接过几个食盒交给手边一婆子去。绮帐瞥眼一瞧如意站在那里,忙另含了深意地交酢,“哎哟,这羊肉就不要了,妈妈们留着自个儿吃吧。嗨,忘了来跟妈妈说一声儿,谁知妈妈就赶着也做的羊肉。原是昨儿我们少爷回来的早,赶上天气热,脸色不大好看,就惹得我们奶奶不高兴,将他骂了出去。少爷也是,自个儿在外头转了一天,哪里也不去呀,就在那大毒日头低下站着!想着要回来给我们奶奶赔罪,就先赶着让小厮到外头一家新开的扬州馆子买了一道大官羊回来,两个人在屋里吃了,奶奶直说腻,怕是三五天都不想吃羊肉了。”   赵妈妈慢会其意,笑着剔一眼如意,捂着帕子调侃,“那宝丫头就是胆大,连少爷也敢骂,少爷也是,堂堂的大将军,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嗨,两口子嘛,也该如此,骂不走打不落的才叫夫妻!”   灶火直将如意撩得怒气冲冲,见众人沆瀣一气将自个儿冷在这里,人单力薄的也不好相争,便捉裙而去。   这厢踅回千凤居,迎头即撞上玉翡与童釉瞳正在榻上打套扇坠儿的穗子。   瞅见她怒气忡忡进来,玉翡结上眉心,将她上下一窥,“叫你去厨房传个话儿,你却去了这些时候,敢情是又到哪里去野了?还带这么一肚子气回来?”   “我何曾去野了啊?”如意满腹委屈,说话儿就要哭起来,“我到厨房去传话儿,那群婆子非但不将小姐放在眼里,反将我排场一顿,话里话外的就是说咱们小姐受冷落,不抵那个颜明珠。碰巧她的丫鬟去端饭,听见她们说,昨儿颜明珠同爷拌嘴,还将爷赶出屋去,爷宁愿在园里乱转一下午,都不到咱们这边儿来歇歇,还去买什么鬼羊肉哄她!”   105. 事发 终有一场闹   蝉儿声喧, 搅混着如意略带哭腔的嗓音,叽叽喳喳直吵得童釉瞳头疼,连心口也疼。   宝鸭里袅起一缕残烟, 散着清淡苏合香, 悠远绵长。长如由千凤居到那边院儿里的距离。童釉瞳几番迷途, 泪洒花路,却始终请不来宋知濯。大概业已习惯了, 她攧窨地垂下头,没作声儿,髻顶盛开着一朵妍丽的粉夏姬。   反而是玉翡大动肝火, 将手中穗子拍在案上, 闷沉沉地响了一声儿, “我看她也简直太目中无人了些!咱们小姐吃不了个舒心饭,她也别想吃!走,索性过去拆了她的屋子,大家不安生,这才好!”   “哎呀玉翡姐, ”童釉瞳紧着抬眉而起, 一个胳膊掠过榻案将她手按住,“你就安生点儿吧!你去闹个没完, 回头知濯哥哥回来了, 又说我的不是。”   “你是正妻, 惩治个不懂规矩的侧室, 他还能说你什么不成?若是这样不公允, 那还能坐镇殿前司?!”   珠翠叮铛,童釉瞳已生怒拔起,狠一跺脚, 险能将绣鞋上缀的白珍珠都震下来几颗,“你不许去!若闹出事儿来,知濯哥哥即便不罚我什么,心头也要不痛快的!”   “你现怕他不痛快,他又何曾顾过你心里痛不痛快了?”   “反正你不许去!”   说不过,童釉瞳便将身子一转,撂下句自以为的狠话儿,旋裙入了卧房。玉翡千般恼地盯着她背影直至不见,一下也堵在那里,不发一言。   室内水声潺潺,原是如意接过小丫鬟手上的鎏金铜壶,竹勺正悬着往玉翡的盏里注水,一双眼满是委屈愤恨,红红地将玉翡望住,“玉翡姐,难道咱们真就这样算了?”   “放屁!”玉翡手里攥着才编好的穗套,一团金线已被攥得变形,“小姐就是这个性子,打小被娇养得不知人心险恶。哪里晓得,她越是如此,别人就越当她软弱可欺!我是眼瞧着她长大,如今花儿一样的年纪,岂能让人就这样糟践了去?!”   “可小姐不让咱们管啊。”   “你甭听她的,”玉翡坠一坠身子,凑到下首与她低语,“小姐哪里懂这些,这事儿你依我,去叫周姨娘的几个丫鬟来,咱们不明着出面,只让她们去闹。”   二人嘀咕一阵,彼此唇锋勾起一条锋利的线,在燥热的暑天里亦让人打一个冷颤。   冷粼粼的光泛在正午的太阳底下,喜人地撒在一个桃木托盘内,随一个玉步含香,稳妥到达一张圆案上头。明珠倚在窗下,执一把百蝶穿花纨扇缓缓打着,阳光折出她轻纱底下,一个冰肌玉骨的轮廓。   听见“咚”一个闷响,她执扇回头,登时笑弯了眼,挪坐过去,掂起一个十两的银锭子,眼里贪婪且可爱地瞧着另四个,再抬眉把绮帐望一望,“今儿着月例银子怎的是你去领的?青莲姐姐呢?”   “青莲姐午睡呢。”绮帐捉裙落座,摸得一个银子在手上掂一掂,又放回去,两个胳膊相互搭在案上,对着明珠得意地笑起来,“奶奶,我方才去总管房里领银子,碰见千凤居里那两个的丫鬟。那个如意倒是没说什么,领了银子就去了,周姨娘身边的那个音书才好笑呐,瞧见我领的同童奶奶的一样也是五十两,就问了总管‘凭什么都是姨娘,她们能领得五十两?’,您猜总管怎么说?”   她将嗓子捏起,吊高了学那音书说话儿,话落自笑起来。背光就阴,明珠两个眼大大地闪烁起,“怎么、难道周晚棠的月例银子不是五十两?这就怪了,我倒从未过问过这件事儿,我还以为大家都是一样儿的呢。”   “哪里呀!”绮帐嘻嘻一笑,“府里头正经奶奶五十两,原先太夫人一百两,姨娘们都是二十两,二少爷院儿里的慧芳也只得二十两。”   “那怎的我是五十两呢?”   “我正要说这个呢,”绮帐将一副小腰摇起,洋洋得意,“那音书问总管,总管说:‘老爷的意思,这明珠奶□□先进府来就一直是五十两,如今虽说不是正妻,也不好就减了她的例钱,仍旧照旧例发放。’那个音书听了,险些气得跳脚,又不敢发作。哈哈哈……,奶奶您是没见她那样儿,快将我笑死了!”   以为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新鲜话儿,明珠提心听了半晌,如今听来,倒觉没意思,还是眼底下的银子有意思,忙一把揽过收到立柜里头去,“这有什么,也值得你这样高兴的。”   “瞧见她们吃了瘪,我就是高兴嘛!”   那一壁满墙的立柜里头不知何时多了个髹红木箱子,揭了盖儿,全副是银锭子,有整有零的,还有好些珊瑚、水晶、绿松、琥珀等各色宝石手串儿,又有各金器头面,热辣辣一箱,原是明珠私攒的梯己。   她自憨瞧着满副家私,瞧着瞧着,就犯起困来,倒到床上就要睡去。绮帐无趣,起身踅出门去,又与廊下丫鬟们去讲这一番新闻。丫鬟们围坐一堆,听得起兴儿,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地欢笑着。手上的各色扇羽、怀里的各类彩线,编织成一片流金溢彩的夏景闺艳图。   正闹得起劲儿,听见一个尖利的女声高高地扬起,“哟,这儿花香扑鼻,咱们在这里闻一会儿再走。”   打眼就远瞧见院门口站两个丫鬟,是周晚棠屋里的春莺与秋雁。说话儿的正是春莺,一条帕子软迭迭挥在腮边,故意朝院内远蔑来一眼。   院中众人亦是冷峭地远眺院门儿,只见那秋雁挽过她的胳膊,够眼朝门内一望,噗嗤笑出了声,“什么花香呀?分明是一群狐骚味儿,你也不怕被熏死过去了。”   浅言轻调,一字儿不落的都到了院内,几厢丫鬟早就是新仇叠了旧恨,一点即炸,奔走而来。   倒是侍鹃冲在前头,年纪小,最是个火炮脾气,撸了袖口就嚷开,“两个烂货、也敢在我们门外叫嚣?!不就是晓得我们奶奶的月例银子比你们屋里那个狐狸精多了不服吗?不服只管找老爷去,哼,我借你们一百二十个胆子,也不敢往老爷院儿里去吧?只敢在我们院门外指桑骂槐,有本事,你们就站在这里,直等少爷回来也甭走!”   “我们可曾做了什么啦?”春莺一挥帕,满是疑惑调笑的与秋雁面面一觑,“这倒是奇了,我们连你们院门儿都不曾跨入,不过是在这里说了一句‘狐骚味儿’!你们出来认什么?未必……,你们也是有那个自知之明的?”   反将侍鹃怔在那里,咬牙切齿,又不知怎么回好。绮帐也正是个直脾气,拨开侍鹃迎头顶上,“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眼红我们奶奶的月例银子。我还告诉你,你只管把话儿带回去给你们家姑娘,我们奶奶不仅月例银子按正妻的发,就是少爷的田产铺子一并钱庄里头数不尽的银子,也在我们奶奶手里握着,你们只得领着月钱过日子,又不像那童家,人家就这么个女儿,自有银子补贴给她,你们府上人口多,就是想接济你们,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恐怕还想着由我们家里抠一些出去补贴娘家吧?!”   彼时远处一颗樟树叶障中,仿佛有一个彩影掠过,众人俱是个没留意,只站在两级石磴之上将二人狠狠凝住。   那春莺气得不轻,扬着头怒推绮帐一把,“谁贴补娘家了?!我们家中虽比不得这国公府,却也不缺那两个银子,没你们这样小器见儿的!你们里头那个骚狐狸倒是想贴补,却又没个娘家人,哼、有爹生没娘养的无根烂货!”   众人见绮帐险些踬倒,更是怒从中生,前后跨出门去,就要赏着二人一顿耳光,谁知袖才撸起,就见明珠旋裙带风地赶出来,人尚在花间就急嚷,“停手!”待走进了,将那二人好一顿打量,拦在丫鬟们前后,“你们俩在我院门口吵得我午觉也不能睡?我劝你们省点事儿吧,我这里加起来十张嘴,你们就是一个东海的口水也吵不过我们去!”   那秋雁拉扯过春莺,也是迎头顶上,“姨娘误会了,我们不过是瞧你们院儿里的花好看,多看了一会子,谁知你的丫鬟就要生是非。我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不过回了两句嘴,不想惊了姨娘,真是天大个抱歉,我们这就离了去。”   二人果真曳裙而去,闲云浮碧空似的游入阳光中,红衣绿裙艳色如景落入众丫鬟们眼中,哪再有先前的好兴头?个个儿浮汗咬腮、叠愁锁恨。   踅入院中,侍鹃尤恨,追上前两步,呼着粗气问明珠:“奶奶,做什么回回都由她们这儿闹?她们说话儿这样难听,您也能忍得了?”   绕着曲折的径庭,明珠手遮前额,裙逗花粉,柔声一笑,“这有什么,我自小长大,比这更难听的话儿不知听过多少呢。横竖她们也就是过过嘴瘾,又不敢拿我怎么样儿,没必要同她们争,随她们去吧。”   侍鹃逗留廊下,眼瞧她一抹纱裙掠入门下,憋着满肚子气跺一跺脚,往廊沿上坐下。   丫鬟们挤坐一处,个个儿怒气难消,忽听“嘶……”一声儿,纷纷扭头去瞧,只见绮帐撸开了袖托着右臂,上头血呼拉沙的一条细细伤口。众人围过去,将她小臂抬高,对着日头一瞧,伤口十分齐整,像是用什么薄片子剌出来的。   “呀,绮帐姐,你快去抹点儿药!”   “什么时候弄的?怎么现在才发现?你瞧,衣裳都染了血,我扶你回去把衣裳也换了吧。”   众人神色微急,又是拈了帕子蘸血又是执扇替她扇风的,唯有侍鹃怔一瞬,细细回想,醍醐灌顶,“是那个春莺!我方才见她推姐姐时指缝里夹着个什么,对着日头闪一闪,我倒没瞧清。”   绮帐扯过一条绢子捂着臂,面红眼赤地狠瞪着地面,一发狠,叫众人贴耳过来,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只见众人眼中锵然坚毅,纷纷颔首应承。   画鼓声里昏又晓,金风玉露月又圆。该夜,丫鬟退尽,只留了侍双侍婵二人在那边屋里上夜。这厢里仍旧是夜风扶槛,轻轻吹动明珠满头青丝,一片水光帘。   清和院落,别来静安,白日之事仿佛不在她心上,她的眼中只有星河常月。墙角的飞鹤烛台打在她半个鹅蛋脸盘,胭脂卸尽,只有两片淡唇如杏粉。   她时刻含笑,仿佛再无不满足,那些“正侧”之分,从不是她的愁苦,回想人世凄凄,她曾遇见过许多人,也忘记过许多人。父母血亲、师父同门,他们或好或坏,却只是一柱沉香,缥缈而散,从未长久停留在她心间。   只有宋知濯,唯有他,让她感觉自个儿在这茫茫人世中,似乎有那么一点儿用。正因他时刻需要她的拯救,才使得她过往途径的那些风霜雨雪都有了意义,即便前路仍旧有坎坷不定,可她从未惧怕,欢或痛,都比麻木心死要好。她遥望星河永寂,繁海之下,荡着她庆幸的笑颜。   同样的,帘下也是这样一个笑颜,静止一瞬后,宋知濯使了坏心悄然靠近,正要一把横了明珠的腰搂入怀中,却见她猛然回首,“你又在后头偷偷瞧我!”   她的笑是月、是诗、是流芳百世的歌谣,永令他回味无穷。他也笑,满足且从容,“怎么回回都能被你发现?”   “我开了天眼嘛,”明珠凑到眼底,仰着魅惑“众生”的脸,“你可要小心,我把你瞧得透透的。”   他的手覆上她的眼,埋首在她唇上摘下一吻,“那你说说,我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   明珠扒下他的手,调笑酽酽望入他的眼,如夏炽烈的一双眼,她在里头看见自己、与轮回交迭的春花秋月,“你现在,一定是满脑袋的淫/念,简直是色/欲/熏/心!”   他兜着腿弯儿将她打横抱起,呼吸紧密且浓重,“你真是料事如神!”   “哎呀我的头发、你压着我头发了!”   “对不起对不起……。”   宝幄颠荡,被叠红浪,半隐一场滚波骇浪的私缠,他们在这隐秘天地里寻找来处、与归途。窗上悬月,一霎好风生翠幕,晚花红片落庭莎①,风月情浓凝在这一夜,变化也是起于这一夜,只是他们坠在浪情湖心,忽略了急剧的风眼……   静夜内稀疏蛙鸣,萦香横风,骤减了白日的喧嚣。不知由哪里传来梆子响,三紧一顿,轮了三次,已至三更。障叠交错的屋檐盖住墙与墙之间的一条长巷,晃见几盏绢灯飘摇,昏昏不定地游在夜下,像一丛缥缈鬼火。   几个少女肩挨着肩,裙下几圈汹汹涟漪,似乎是赶往何处。绮帐头上一支细长的银簪泛着冰洌的光,与她的目光遥远呼应,只见她别过头,朝另外五人睃一眼,“一会儿进去,只管给我打砸!奶奶若问起来,就说是我押着你们去的。”   “绮帐姐,你放心,若真是要罚,不叫你一人担着。”侍鹃拔了头,挺起贫瘠的胸脯,“我早就忍不得她们了,今儿索性大家撒开了闹一场,无非就是罚点儿月钱挨几个板子的事儿,总比日日受她们的闲气好!”   “对,挨几板子怕什么,又不是没挨过!”   众人合声,将脚步加紧,风风火火赶到千凤居,只见院门已关,唯两盏暗红绢丝灯摇曳不定。绮帐拨开众人,食指挨着唇边比划,众人皆压了声,且听她扣门,“请开开门、上夜的是谁?请开开门!”   因夏日天长,千凤居内一干人刚睡下,俱还未睡死,晃一听见有人扣院门儿,一小丫鬟合了衣衫便由廊下出来,“谁啊?”   “我是大少爷院儿里的,少爷叫我来给周姨娘传个话儿。”   小丫鬟才将门拉开一条缝,便被谁将门猛踹了一脚,只将她扑翻在地。抬眼一瞧,挨着进来六人,个个儿气势汹汹,直入院内。绮帐领着众人到周晚棠门下,亦不虚客套,直将门踹开。   听见动静儿,周晚棠忙由床上爬起,披一件薄衫长褙,领着音书踅出外间。乍眼一瞧众人,她反笑起来,“这大晚上的,你们闯我的屋子,难不成是要请客吃席?”   侍鹃吹了手上的灯笼,托过绮帐的手撸开袖,将一条细长的伤口露给她二人瞧,“你的丫头春莺与秋雁两个今儿白日里将我姐姐打伤,我们来做什么,未必你心里没数?少放屁,快叫那两个贱人来给我姐姐下跪认错!”   一片极轻地纱衣搭在周晚棠肩头,轻如月光,云髻蓬松地坠下几缕发丝,衬得她脖子蜿蜒纤长,撑着她高傲的头颅,“你这伤,是被哪个枝杈子剐的吧,怎么就要赖到我的丫鬟头上?”   “你分明是袒护她们!”   “我的丫鬟我自然是要袒护的,”她淡如轻烟的一个笑,半睨着一群人,“你们若觉得是我的丫鬟不对,大可跟你们姨娘说一说,叫她来找我理论,你们算什么东西,深更半夜就敢闯我的屋子!”   两扇棂心门大大敞开,不知何时已围了好几个丫头。春莺拨过人群跨入屋内,迎着跳跃的烛光将几人一瞥,“若是我做的,白天你们怎么不说?这会子来闹事儿,分明就是仗着你们姨娘的势要来欺负我们姑娘!正是那/话儿呢,没规矩的主子,哪里教得出有规矩的奴才?”   “春莺,我瞧她们是要趁势冤屈了你,你可别让这起小贱人轻易就钻了空子!”   “就是、这群没王法的东西,还不是仗着主子的势,只怕就是她们主子支使的也未可知!”   喋喋指责中,绮帐将另一只桃红轻绡袖也撸起,一脚随裙荡漾,“啪”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到春莺脸上,她再退回去,朝身后几人笑一笑,“哪用得着废话儿?这里的人嘴里都是个不干净,什么脏的臭的都说得出口,咱们不是那样儿的人,只管打!”   那春莺猛吃了个耳光,一时捧着脸怔在原处,只拿两个眼将几人望住,眼看她们就要四散开打砸东西,情急之时,屋外响起一高亢之声,“怎么回事儿?大晚上的吵成这样?你们不睡觉,倒要把奶奶也吵得睡不着。”   回首一望,说话儿的是玉翡,横目冷笑,身后亦跟着五六个丫鬟。为首的是童釉瞳,乌发半撒,套一件酱紫龟背瑞花蝉翼纱大氅,里头是成套的灰蓝薄绡掩襟寝衣。   她两个绿眼波将屋内对峙的众人瞧望过,捡榻上坐下,一个透着稚嫩的嗓子颇有些迷惘,“这是做什么呢?怎么都不睡觉呀?都这样晚了,有什么话儿明日再说不行吗?”   闻言,周晚棠紧着福身请安,“惊了奶奶,是我的不是。原是颜姨娘屋里的丫鬟大半夜闯进来,我的丫鬟们瞧不过眼,与她们争论了两句,不想扰了奶奶安寝,望奶奶恕罪。”   烛火一盏接一盏的全部亮起来,明耀地罩着童釉瞳为难的面色。她将倾落腮侧的一束头发别至耳后,正要两方劝一劝,却被玉翡冷硬的嗓音堵回腹中,“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闯主子的内房,简直无法无天!你们主子不好生管教,今儿我们小姐就替她管教管教,如意,去拿绳子来,将她几人绑了!”   “哼,来的正好儿,”绮帐抬出个指尖,将玉翡指住,瞪圆了眼轻笑,“正要连你这个老货一起收拾了,你倒自个儿撞了上来。侍鹃,还楞着做什么,给我砸!将这起子粪坑里爬出来的脏东西一起给我收拾了!”   “你敢!”音书忙当在周晚棠面前,横了双臂狠望住跨上前的侍鹃。   这厢未言,酸木枝台屏下过去一个侍竹,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轻狂张扬,“咣当”一声,将台屏搬倒,回首过来叉了腰,“怎么不敢?就是叫你们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不是任你们欺负的!”   话音一落,随即几人风一样散开,在众人围视之下,撸开袖抄了案上、架上的各色香炉、梅瓶、瓷器一一砸起来。绮帐抄起案上一只官窑盏,往音书脚边狠一掷,“砸、给我砸,不让我们安生,你们也别想清静!”   音书连跳几步,被周晚棠两手托住,梭巡屋内,满室咣当作响,伴着两三个胆小的丫鬟们淅淅沥沥的哭声,碎了金玉,摔了画堂。新仇旧恨,看来今夜誓要做个清算了结。   ————————   ①宋 晏殊《浣溪沙·小阁重帘有燕过》   106. 乱夜 这个心到底偏不偏?   月渐高, 照着灯火通明与满地的金屑玉片,像天上坠落的星河,在人间跌得粉碎。   望着满地的金银狼藉, 春莺绷起一声尖利的叫嚷, 直冲绮帐扑过去, “你要做什么、你这个小贱人!”抬手一把拽住她的双螺髻,只往下狠扯, “你敢砸我们姑娘的屋子,你瞧我今儿打不死你!”   又听她痛嚷一声,原是侍鹃不知由哪里蹿出来, 提裙往她腹上一踹, 并了侍梅一齐将她按在地下, 亦是狠扯她的头发,“叫你嘴巴不干净!我叫你满嘴里放屁!”   一旁音书跨上来,躬下腰就要去拽骑在春莺背上的二人,手还没够着,反被绮帐一把拽过, 揿着脖子直往案上砸, “你不躲远些,反要撞上来, 正好, 我收拾了你, 再去整治你们那不要脸的主子!”   这几人原就是被明珠纵得能上树摘桃下湖捞鱼的主, 倒不似寻常娇软无力的那起小丫头, 两个丫鬟也将她等一个按不住。   这厢绮帐将音书的发鬓扯得缕错丝乱,已是打红了眼,并着侍竹二人伸手就去扯边上的周晚棠, 狠一掌剐到她脸上,“你这个烂娼/妇,到我们院儿里勾引少爷不算,还要说话儿作践我们奶奶,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小娘养的?!不过就是个陪过来的低贱奴才,还真把自个儿当主子了!”   眼瞧着周晚棠被打,玉翡急火攻心,忙冲门外众人嚷,“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拿了这几个无法无天的狗东西!”   听令,如意领着三个丫头冲进来,后头一干人还不及跨入,便被侍梅眼急手快地将两扇门“啪啪”阖上,忙楔死在里头。背过身儿来即跳上去拽了如意的头发。   将周晚棠连扇了几个耳光狠扔到墙角后,绮帐侍竹二人便直奔玉翡而去,合力将她拉扯到地上,一人骑到她腹上只朝那脸上扇,“你就是头一个该挨顿打的!你主子还没说什么呢!你一个丫鬟就敢背地里挑唆!”   乱哄哄打做一团,叫骂生嚷得漫天。童釉瞳缩在榻上,眼瞧这地面混乱不堪,又见玉翡被连扇了好几个耳光,便哭着下榻去扯,“别打了、别打了!”   “我们奶奶吃斋念佛久了,多次不与你们计较,你们反蹬鼻子上脸!”   “哎呀我的老天爷,这还有没有王法家规了,竟容你们在这里随意打骂……。”   “今儿就要叫你们瞧瞧厉害!”   “打!狠狠给我打!”   “我去你娘的小野鸡!”   ……   众人撕扯做一团,哪里还管童釉瞳,叫骂声里又添上她的哭声,更是个手忙脚乱混沌迷蒙。烛火飘摇中,粉纱红销、锦屏春画东倒西歪,红绿翠蓝乌泱泱横飞满室。   独周晚棠缩在墙角将一切充耳未闻,腮上还火辣辣的疼,但出奇的,她并未生怒,反升起一丝欢欣,她步步紧逼,就是为了闹到这一发不可收的局面,如今一切尽在她料想之中。可唯独没料到童釉瞳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美得似月下银波,亮晃晃的扎人的眼。   在一片哭骂不绝中,渐渐有什么由周晚棠心内澎湃起来,她摸过地上一块锋利的瓷片,藏于袖中,坠髻散发跺到混乱人群中去,一步一步,眼神坚且硬,几如迈向属于一个女人王国的皇位宝座。   一团乱糟糟的撕扯混打,她混进去,假意拉扯这个拉扯那个,七手八脚趁势就扬起袖中的锋刃划过童釉瞳的腮。   “咣当!”   一声惊响,众人猛一回首,就见着了盛怒的宋知濯背靠月下,一双眼泛起血丝,冷朝屋内睃一圈儿。手上还提着一截银丝竹叶花衣摆。他刚抬起黑靴,丫鬟们便纷纷散看,分站两行,下巴颏俱往胸上埋,个个儿都是衣衫斜掩、群缕褴衫。   他身后跟着明珠,一双眼睁圆了将以绮帐为首的一行人打量过。那几位亦偷偷瞥眼瞧她,见她一脸惊慌,立时又将头埋得更深一些。   眼瞧着宋知濯落到榻上,便听见玉翡号丧一样的哭嚷,“小姐、小姐!你的脸怎么了?”她趴在地上,满头乱发,髻亸潦草,顶着一张被扇红了的脸搂着身侧的童釉瞳,红肿着眼怒斥绮帐几人,“你们谁做的?!谁做的?给我站出来!我要杀了你们!”   在她声嘶力竭内,众人方朝童釉瞳脸上望,即见腮上糊了一脸的血,顺着长颈一路沾湿衣襟。   扫见众人神色,童釉瞳这才惊觉脸上火辣辣的疼,抬了手背横抹一把,抹下来一手的血,乜呆呆地望一会儿,将眼由宋知濯靴上慢慢上移,将他凝住片刻,终于哑着嗓子长喊一声,“啊…………!”   凄厉鹓鸣割断沉香、划破月纱,旋即是她捧着脸,眼泪一颗颗由她翠玉的眼中坠下,混着鲜血,痛彻心扉。她开始哭,将眼无助地挪到宋知濯脸上,立时又慌乱的挪开,别着腰将脸埋在玉翡怀中发出哀天恸地的呜咽,凄凄楚楚,汇成江海的眼泪足以使任何人心生恻隐。   金风细细,丝丝扣入宋知濯的心内,他愧疚地垂下眼,短暂一瞬后再抬起,无风无波,“玉翡,先将你家小姐扶回去,去找总管房连夜到宫里请几位太医过来,务必、快马加鞭!”   或许是来之前在宝帐中经过长久喘息的缘故,他的嗓音带着些飞沙滚石的干涩,吸引着明珠一眼不错地凝住他,也将他那匆匆含愧的一眼描画进心里。就那一眼与这锵然的字字句句,几如那一艘船装载着满舱宝贵的货品,落进一片深海。直到后来,明珠才明白那满载的——是他们彼此相依的旧时光。   可眼下,她来不及去钻研他眼中的深意,还有几个不懂事的小丫鬟等着她庇护。目送玉翡搀着童釉瞳出去后,她抢在周晚棠之前,舞着裙边儿,几步跨到绮帐面前,头一回如此严厉地对她问话,“绮帐,怎么回事儿?大奶奶的脸可是你们几个弄伤的?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不许有一分隐瞒!”   此情此景亦将绮帐唬一跳,忙捉裙跪伏到榻下,泪眼朦胧地将宋知濯睇住,“少爷、少爷,您要替我们做主,大奶奶的脸不是我们划的,我们、我们原本只是想来教训教训周姨娘的丫鬟,是她们、是她们三番五次的对奶奶不敬,时时出口伤人!说奶奶是小户人家的贱丫头、还说奶□□先在明雅坊不知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适才侍鹃也跟着过来跪下,伶俐陈述,“少爷,绮帐姐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奶奶三番五次的心软不与她们计较,她们愈发得了意,更加张狂起来!今儿她的丫鬟将绮帐姐打伤,我们实在忍无可忍,这才背着奶奶过来,原就是想让她们赔礼道歉,谁知她们不仅不道歉,反倒又辱骂起来,我们、我们气不过,才砸了她屋里一点儿东西。”   四壁烛光罩着屋内满地的碎片、银釭、铜鸭,以及扯得凋零四坠的帷幔,恰如一场芳凝瑶席醉红尘后徒留的满地狼藉。宋知濯的眼掠过这里粉碎的狼藉,慢慢落到明珠身上。   凭着几年对她的了解,他当然清楚此事与她无关,但碍于童釉瞳的身份、与将她长久冷落的愧疚,他只得严明地审核这桩公案。仿佛被什么狠一拉拽,他的眼转到周晚棠身上,没有感情地冲她抬一抬下巴,“你可有话说?”   同样是红肿着一张脸的周晚棠被他一点,瞳内流银,渐渐汇集成一股山涧,“妾身管教丫鬟无方,请爷责罚!”   说话儿就捉裙跪下,身后音书等人亦紧着跪下。她再抬起脸,已是涕泗纵横,拈着袖蘸一蘸腮,“几位姑娘所说得都不错儿,原是我的丫鬟口也冲一些,说话儿没个分寸,背地里议论了什么叫颜姨娘屋里的人听见,她们护主心切也是情有可原,我也没什么可辩驳的。”   见状,明珠忙跨过去将她搀起,二人相视一眼,各自心有明镜。明珠作出十二分的自责,蜀锦流光的袖内牵出一张帕子往她脸上搵一把,“嗨,这都是丫鬟们不懂事儿,我的丫鬟也有错,再大的火儿,也不能闹到姨娘这里来啊。瞧瞧这满地的精贵,回头姨娘开个单子,我都赔给姨娘。”   二人相捧着手,暗中互睇过一抹冷笑。但见音书匍跪前两步,仰着脸望向宋知濯,不避不退,“奴婢们是有些口无遮拦,可、可也是替我们姑娘心酸呐!爷,自打我们姑娘进了门儿,爷可曾到这里来瞧过她?她是庶出、也的的确确给爷做了妾,可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嫁给了爷!上回姑娘摔了脚,爷也不过是口中过问两句,何尝真的担心过?哪个做妻妾的受得了这样儿的冷待?偶时回娘家,还要遭受家里各姐妹的奚落,难道就是我们姑娘活该的?爷,求您也将心比心,为我们姑娘想一想啊!”   陈情慢表中,周晚棠将绣鞋一跺,就要去拉她,“音书、你在爷面前胡说些什么?赶紧住嘴,这时候扯这些做什么?!”   音书犟出自个儿的小臂,反朝宋知濯又跪近一步,仰起的瓜子儿脸上泪迹满布,被榻侧的烛光照得触目惊心。宋知濯的眼仿佛被她的泪光细蜇了一下,些微错开了一些。   半刻的岑寂后,音书吞咽一下梗住的喉咙,继续半真半假地说起,“姑娘就是独自安静死在这里,也是个不吭声儿。可我们做丫鬟的心里却替她气,是、我们是说了些不大中听的,挨这顿打也是活该,可总不该把大奶奶脸上的伤也归置到我们头上来。”她将头一侧,瞥过绮帐一眼,“几个姑娘过来时,撩了绮帐姑娘的手臂一看,上头有条细口子,不知是打哪儿划出来的,非说是春莺给划的。大家厮打成一团时,我就瞥见绮帐姑娘由地上摸了个碎瓷片子,要往我们姑娘脸上划,我眼急手快,将她的腰扑抱住,或许就是这时不慎往大奶奶脸上划了过去,到底场面太乱,我也没瞧清,不敢乱说。”   “呸!”绮帐听完,撑起腰来就朝她狠啐一口,“你还敢冤枉我?!空口白牙的,就由得你乱说,我……。”   “闭嘴!”未听她说完,宋知濯便怒斥一声,将满室伏跪的丫鬟叱得深埋下头。顷刻,他干硬的嗓音又平稳散开,“绮帐,你把袖子撩起来。”   明珠心道不好,紧瞧去,果然见那嫩白的小臂上一条狭长的伤口。偏那音书说得有鼻有眼的,明面儿上一口一个“不慎”、“没瞧清”,却又句句合情合理,连她也不知该如何替绮帐辩起。暗里给她递给眼色,想叫她先认个错儿,偏偏她又未瞧见。   月沉星移,一霎的沉寂中,倏然听见外头一阵云舄乱杂,原是正屋里已请来太医,正往那边奔去。   眺目一瞬,宋知濯又将眼收回来,睨着绮帐。绮帐身上一颤,晓得他动了怒,急火攻心地就将身侧跪着的玉翡一推,“你胡说些什么?!你这张贱嘴,明明是你们主仆先对我们奶奶不敬的!我撕了你这张贱嘴!”   “够了!”宋知濯拍案一声,瞪着绮帐,想起平日里这几人便是个没规矩,偶时连自己的话儿都要驳两句,如今早已是没个体统。正想着要拿一个开刀,可余光瞥见明珠,舌尖要将人“打死”的话儿又悬回去,最终冷将众人一瞥,唤来门口候着的管事儿,“将一干人等,统统先给我关到空屋子里去思过,知错了,再一人打二十板子!绮帐与音书二人,身为屋里的大丫鬟,反而带头闹事儿,理当重罚,将她二人各打三十板子!”   言讫,他拔座起身,独自踅出屋去。管事儿的遂带了几个小厮进来,将丫鬟们押走。明珠骤听三十板子,心内惴惴,急上前去拽了绮帐的手,“你别怕,啊,好好儿的捱一夜,你们都别怕啊。等夜里我替你们说说好话儿,别怕啊……。”   一干人等被押了下去,狼藉一片的屋内,只剩了她与周晚棠。映着四壁蕙炷半销,明珠远远将她望住,见她肿面啼红、残髻缭发,却迤然自立,姿姿身段半点儿不见落魄。   一阵凉风袭堂,刮卷了喧耳夏夜,明珠倏然打一个寒颤,只觉那些蜡烛,都似兽的眼,正瞪着她,要将她拆肉分骨。   静默中,周晚棠轻言细语地走近,脸上半明半昧地挂起一个笑,“姨娘不是赶着要去求爷?这会子快去吧,闹这一夜,我也乏了,要歇息了,就不送姨娘出去了。”   驻足一瞬,明珠深望她一眼,最终旋裙而去。整个蜿蜒长廊悬满了绢丝灯笼,将夜照得通亮。丫鬟们端着鎏金铜盆来来往往,纷杂错履中,明珠梭巡一圈儿,未找见宋知濯。但看那一壁满月的棂心窗内人影繁复,也未知童釉瞳的伤势如何。   正是焦心,只见明安不知由哪里跑来,行了一礼,“少爷在里头呢,他这里且得有一会儿,叫奶奶不必等,先回去睡。”   明珠楞听一瞬,茫然无措地将头点一点,“成,要是大奶奶的伤没事儿了,你叫人去报我一声儿。”   这一去,纷花错影里,自有人秉灯照明,她的心却像是坠在一潭浑水里,摸不见瞧不见一缕光,如一只闷头飞鸟,不知是哪片云困住了自己,细思细想,她只能想到周晚棠。   俯观片片绿瓦,在月下更加漆黑,偶有星火烛光,却不足以能将夜照亮。   长巷中,有一盏灯丝飘摇,款款地飘入另一座院内。院中蛙鸣更甚,围着那一池寂水。各处已歇,唯独宋知书的屋内传下来琵琶莺动,娇娇软软地未知又是何处觅来的佳人。   夜合展目朝上遥望一眼,细若不闻地叹一声,吹灭了手上的灯笼,踅入北廊,推开屋门又轻声楔上,旋到榻上将所见所闻缕述綦详。   轻柔如风的,是楚含丹媚迭迭的一笑,摇着一把凤冠琵琶山雀图的纨扇,“这下可有得大奶奶忙了,这一夜,又要惦记她那些丫头,又要思郎君不归,只怕难以入眠吧?哼哼……,她也有今日。”   “小姐,”夜合自倒一盏水饮下,又吞咽不迭地坐回来,“我瞧这周晚棠倒比那童釉瞳聪明些,只是大少爷虽动了气,到底也顾及了大奶奶的脸面,没有重罚,不过是让打丫鬟们几板子,皮肉之痛而已。别人倒也罢了,唯有那绮帐,我不消气!白日里听见她说什么‘贴补娘家’之类的话儿,分明就是含沙射影的说咱们!我就想去同她争论争论的,偏小姐拦着我!”   迎着风烛,楚含丹的笑意愈发见冷,打扇的手一住,“我瞧那周晚棠虽有些心计,却还是不晓得宋知濯的心眼儿到底有多偏,将那些丫鬟打一顿,不过是面上瞧着公允罢了。你来,”她将几个兰指勾一勾,勾得夜合贴近半寸,“将我让你买来的那‘归魂散’交给看押的小厮,叫他寻个时机给绮帐吃下,届时死在那里,谁知道她是体虚让板子给打死的、还是给药死的?”   “你前些日子让我买那药,就是预备今儿的?”   “我哪有那样料事如神?”楚含丹嗔她一眼,直起纤腰,“我不过是备着,想借着周晚棠的手整治整治那童釉瞳,好叫宋知濯吃不了兜着走,谁知竟然出了这么档子事儿,既然童釉瞳受了伤,我也不必费心了。就用这药助那周晚棠一臂,绮帐这丫头被宋知濯下的令给打死了,你说大奶奶能不跟他急眼?”   纱窗吹进来细细绵绵的风,拂开她慧明的笑脸。夜合久而过后,将头点一点,另点上一盏八角宫灯,犹豫着终是递到她手上,“这么晚了,小姐真要到三爷那边儿去?这会子急什么呢?明儿天亮了再去不迟啊。”   她接过湘妃竹的挑杆儿,摇着扇,“明儿三爷一大早就要到礼部去的,我还是现在去,否则依童釉瞳那性子,又要哑巴吃黄连——有苦自个儿咽。你留下,警醒着点儿,一会儿好替我开门的。”   夜合送她出去,直至院门处,吱呀将一扇门缓缓拉开,与上廊屋内隐约传出的丝竹檀板之声,形成了参差错开的两片天地。短暂的烛光一转,照见窗户上一双鬼祟之眼,又重归黑暗。   夏花盛遍,红蝉夜歇,八面绢丝素裹的火烛一飘,就飘到了另一座院。室内寂静,只闻铜壶滴漏,宋知远罩一件玄锦寝衣,将藕裙檀粉的楚含丹迎至榻上。   鸦静一瞬,榻案的烛光照着他尚且少年的轮廓,硬朗中略带细腻的温柔,可嗓音却如旷野久寂的风一样苍凉,“二嫂三更半夜的前来,是有什么急事儿吗?”   楚含丹障帕轻笑,一对眼踅出欣喜的光,像两颗盛碎的颣玭,“今儿夜里可是出了大事儿,那童府的大千金被明珠的丫鬟打伤了,一群人将那千凤居闹得个沸反盈天。我想,这正是个好时机,三爷,你叫人传话儿到童府去,只等童大人与皇后娘娘怪罪下来,可看宋知濯如何开交。”   他倏而将半酲的眼大睁,横对过来,“明珠没事儿吧?”   “你急什么?”楚含丹面上的欣喜渐褪,拂一拂裙面粘带的花泥,睐他一眼,“你放心,不过是丫鬟们打架,还打不到她头上去,她可比那童釉瞳聪明多了,用不着你挂心。我倒要问你,陶大人那边,可怎么样儿了?”   闻听明珠无碍,他便恢复了一贯的笑,“我只是将他略微试探了一下,他便满腹怨言,说他自个儿胸有韬略、是大哥不识货,对大哥早就是心有不满。他倒知晓一事儿,大哥为贺儃王生辰,将先太子所绘的一幅‘金龙图’找来送他做贺礼……。”   他将眼远眺到对面壁上,仿佛透过墙已见得圆满的未来,心满意足地笑出轻声,“我要他过些时日拟了折子将此事说予圣上,圣上最是疑心。当初圣上登基,先太子的老部下们没少替圣上正名,他们会替圣上正名,全是因儃王之故,圣上心里有数,所以才不过封了他赵合营一个闲王做做,毕竟忌他党羽众多。如今要是知道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哥送了儃王那幅画儿,哼……,不知会做何深想。”   好半晌,楚含丹捉裙起身,重秉灯笼,回眸一笑,“我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政事儿,但我懂一个道理,这船要翻,必不是被某个重物压垮的,一定是一点、一点的垒成的一个千斤坠。三爷记住,我和你的心是一样的,都是要宋知濯死!三爷依我,派人到童府去散个话儿吧,我就不叨扰了。”   107. 未归 阴云渐起   远山含烟, 昙花一瞬乍现,凋敝后,仍是长长的夜。幢幢人影如幻, 终于渐散渐尽, 只有一幽芳心, 独坐一隅。   满室狼藉皆不见,丫鬟们已经收拾干净沾了血迹的绢子、枕头、被褥, 又端来一碗新药。童釉瞳盘在两片檀色重影的绡帐内,拿了手边一把长柄镀金铜镜,只瞧见自个儿右边腮已肿得半高, 略微偏头后, 一条弯长的伤口就露了出来, 上头涂抹了一层白色的膏子,与血迹融在一起,瞧起来颇有些令人倒胃。   自照一瞬,眼泪又由她一片绿海中滚出。玉翡正由帘下踅入,一瞧, 火急火燎地就抽了帕子坐在床沿上替她蘸泪, “快别哭了,太医不是说了麽, 只要好生将养, 不一定会留疤的。你瞧你这一夜泪珠子不断的, 觉也不睡, 可有好生将养的样子啊?”   泪似长雨, 只是个蘸不尽,哭得她心紧,温情的眼渐渐凝出狠色, “都是那起子小贱人造的!打他们二三十板子,真算便宜她们了!还不是爷心软,只顾着那个狐媚子,竟然将那群小贱人不作重罚。哼,等我明儿派人传话回府里去,老爷再同皇后娘娘通个气儿,爷就是想轻绕也不能够!”   “不行、”童釉瞳登时丢了镜,一把将她攥住,一只素腕揉了全身力气,“你不许去告诉父亲、也不许叫姨妈晓得!她们、她们也是无心的,还要叫知濯哥哥怎么罚呀?难道将人都杀了不成?”   “怎么就不该杀?那群没王法的贱人、就是杀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   人一急,泪更是泉涌而出,将她一个手晃一晃,“玉翡姐,求你了,你不要去告诉爹爹!姨妈要是晓得了,是要责难知濯哥哥的。这、这是我们家里的事儿嘛,做什么要闹得人尽皆知的?”   二人相缠不下,良久,玉翡重泄一口气,浩远地飘至帘外。宋知濯听闻至此,只觉心头重重的压下来什么——是三千风情月账。   原以为,这门婚事实非他所求,便能问心无愧的将这位一厢情愿的少女冷落在这华门之内,一门心思地爱他之所爱,并不亏欠谁。如今方知,情债难偿,无所计量,由她痴心付诸那一刻起,他便欠下了她,但他还不起,只能于心有愧。   他清一清干涩的嗓子,踅入卧房,二人惊见他,一个慌着行礼退下,一位盘在床上踞蹐无措。岑岑寂静后,童釉瞳心乱如麻,一刻泪珠卡在眼眶,兜兜转转,最终落下。   抬起泪涔涔的眼,见宋知濯正静瞧着自个儿,她更加慌乱,忙将头垂下,让青丝坠到胸前,刻意障掩了她半张脸,“……知濯哥哥,你怎么又回来了?我没事儿了、你快回去歇息吧,明儿不是还要上朝吗?”   足够令她一颗心狂乱的一瞬寂静后,他抬起半截白茶银丝竹叶花的衣袖,拂过她腮边的一片发,正要细窥,却被童釉瞳后仰着避开。   盯着他悬空的一只大手,她又下一泪,嗓音如被雨烟侵袭,湿润不清,“你别看,丑的很。”   言讫,小心去窥看他的神色,她原以为,会是嫌弃、或是避忌。可泪眼迷蒙中,她望见他轻柔地一笑,“分妆间浅靥,绕脸傅斜红①。”他执起薄锦被上的镜子,递给她,“宫姬薛夜来腮边有伤,却引得其余宫女纷纷效仿。你国色天香,一点瑕疵反而平添风韵,怕什么?”   大概是他面上没有惯常的客套疏离、眼中不再有若即若离的冷漠,难得温情如许。引得童釉瞳一片芳心、反生寥落,只觉周遭的光像是万家灯火,她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一种温暖。   她仍旧垂着头,连眼也跟着一并垂下,一个软白的手抠紧了被面,“那你怎的、怎的不喜欢我呢?好像就连多一眼都不愿意瞧我似的……。”   满室里回荡着宋知濯无奈的叹笑,“你还小,你不懂,许多东西是有限的。”   他渐将神色郑重起来,与她对望,“……瞳儿,作为你的丈夫,我只能尽我所能给你锦衣玉食,你想要什么名贵的东西我都可以想法子满足你。我一直不来,是因为你想要的——例如我的心,我给不了你,我早将它给了明珠。我很抱歉,今天令你受这样重的伤害,但我可以不偏不倚地说,明珠她并不想伤害你,这只是个意外。所以,你能原谅她吗?当然了,你可以恨,但请你来恨我吧,弄成这样,我难辞其咎。”   恨他?不,童釉瞳连那些小小的酸楚埋怨也是因为爱他。她爱他,由他目不斜视的对自己挪开的第一眼起,她就爱他了,或者说,正是因为他对明珠的深情才使她爱上他的。   故而即便他坐在这里是为了替明珠说话儿,即便这个事实让童釉瞳感觉自己又受到一次重创。无限的酸楚涌上,再次汇成眼泪连坠而下,晕开了背上葡萄连枝的暗花儿,她毫无心计的头脑在这一霎,只能拿捏着这一点儿来祈求他。   嫉妒梗咽了她的喉咙,声音溃不成言,“我、我本来就、就不怪她的,我知道、跟她无关。”她长抽一下鼻翼,渐渐稳住生息,掬出一捧梨花带雨的笑,“知濯哥哥,你放心,我保证不往外说这件事儿。……今儿这样晚了,你瞧天都快亮了,你就这里睡吧。”   满月棂心窗外,月已西悬,火烛业已残烬,映着她泪红的眼,犹如晚照下的绿水,清澈地将宋知濯困住。   他有些挪不开脚,良心喟尔一落,就将他整个人由折背椅上落到了床沿,拇指拨开了她满脸的泪珠,“也罢,不折腾了,也睡不了多久,我就在这里躺一会儿。”   童釉瞳的心骤然由谷底浮到碧空,漾起春波一片,真正开怀地笑起来,仍旧泪眼婆娑,“真的?”   未及他答,她先将自个儿用的一个八角鸳鸯枕挪到里头,将里头那个扯出。望着并对一世的两个枕头,眼波仿佛升起满天的欢喜,“知濯哥哥你放心,我睡觉很乖的,一点儿也不闹!”   旋即久候的丫鬟上来,替宋知濯解了衣,将一盏盏烛火熄灭。留下一片清霜的月光。   直到宋知濯的呼吸渐重,童釉瞳方侧翻了身将他模糊的半脸睇住,一刻也不曾错开地将他寸寸细窥。他高高立起的山根像她终于攀上的山顶,使她重新燃起新婚之夜的那种欣喜。   她终于等来了他——迟来了几个月的圆满,尽管他的心暂时不在这里也没关系,她还能等、总能等到的,她相信,今夜,他不就将温柔的笑脸转向自己了吗?   而长久拥有这笑脸的人,却彻夜难眠。好容易熬到了天际渐踅出昏昏暗暗的蓝时,明珠便爬起床来。连着一夜,她脑子里混沌想着的是五六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花纇一样的年纪,不该挨那几十条棍棒,尤是想到她们是为自个儿而挨打,更叫她心绪难宁。   很快,青莲领着侍婵侍双二人端水进来替她梳洗,替她换上一件孔雀蓝羽纱百迭裙,天水碧绉纱对襟褂,乌蛮髻上散缀着几颗猫眼大的绿松石,宛如即将升起的一片幽蓝碧空。   哒哒在她脚边打转,尾巴扇动晨间微凉的风,搅得她心湖不平,便抬了月白缀珍珠的软缎鞋往它屁股上轻轻一踢,“走开走开、我心里正烦着呢,到边上玩儿去。”   金鸭香炉起瑞烟,撩起蝉鸣稀疏,混着青莲一抹冷笑,“还不是你平日里惯的她们!要我说,罚罚也是好的,省得以后愈发的失了体统。平日里呛呛嗓子便罢了,哪有闯到人家屋里去乱打乱砸的?连周晚棠也敢上手打,简直是没个王法,再有童釉瞳那脸,即便不是绮帐错手划的,也是因她而起,打三十板子也是轻绕她了。”   一番话儿将侍双侍婵二人说得面露愧色,埋首不语。青莲瞥见,也将她二人一顿训斥,“幸而昨夜是你二人上夜,否则是不是也要跟着去闹一闹啊?你们两个年纪稍大一些,也该多看着她们点!”   眺望一眼窗外风清露爽,混沌不明的天色,明珠心头鹘突不断,眉心千结地捧着盏,“姐姐,先别骂她们了,她们原也是为我出气,终究我是祸端。若真就打个板子,也没什么,可我这一夜老是心头跳个不停,总觉着事儿没这样简单。”   “你是疑心那周晚棠还有什么后招子?”青莲亦捉裙落到榻上,呷一口侍双奉上的茶。   渐起的天色里,隐约吹来恬淡桂香,似乎远不可及。明珠发怔一瞬,眉心缓缓舒开,唇角满是无奈地笑一笑,“我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可我就是心神不宁的。”   晨风萦走于厅堂,将外间内所有的轻绡幔帐一膨一鼓地撩起,青莲似乎也渐起不安,将盏轻轻搁下,“一会儿少爷过来,你再跟他说说,让他手下留情不就得了?嗨,说起来,他什么不听你的?何况这种小事儿,打过几板子养几天就能好的,你犯不着担心。”   “可他……,”明珠的心骤然提起,万语千言,仿似又没有头绪,堵在胸口久转不散,余下的话儿像被截断,没有什么再说的,她终只将头缓缓点点。   长亭檐角的青铜铃叮叮摇响,悦耳地换上新的一天,朝阳斜上门窗,透过横纵有序的棂心,洒在这繁织绣锦的一片天地。似乎周而复始,一切如旧,可明珠隐约觉得,有什么正随瞧不见的时光悄然变化。   令她们意外的是,宋知濯没有来,只有童釉瞳屋里没有参与昨夜那场恶战的两个小丫鬟在一束金光璀璨中踅入屋内。   她们高抬起下巴,宋知濯的逗留不单是鼓舞了那里的女主人,连带着一伙丫鬟也春光满面,“颜姨娘,爷说不过来了,吩咐我们过来拿朝服,他在那边陪我们奶奶用过饭就径直由出府。”就在那三人怔忪的一刻,小丫鬟又将嗓音拔高,简直有些高不可攀,“还楞着做什么?还不快将爷的衣裳翻出来?我们还赶着拿过去呢!一会儿耽搁时辰,爷怪罪下来,可怨不得我们!”   明珠恍觉自个儿是被抛出去的绣球,滴溜溜地在半空打转,三魂七魄飘飘渺渺。直到被这一声震呵惊醒过来,她呆滞的双眼才渐凝起色彩,朝侍双指一指,“去,将宋知濯的衣裳拿给她们。”侍双闻声而动后,她眨眨眼,将面前两个丫鬟凝住,“两位姑娘,昨儿走得急没赶上问,奶奶的伤可有大碍没有?昨儿太医怎么说?”   丫鬟将脸一偏,被太阳照出细细的绒毛,像粉粉嫩嫩的红杏,“叫姨娘失望了,太医说我们奶奶的伤只要好好将养,必不会留疤。爷已经往总管房里吩咐下去了,要采买那上好的珍珠细磨成粉给奶奶用,还说‘不管多少银子,务必要将奶奶的伤治好’。今儿一大早,总管房里就将那珍珠粉成罐儿成罐儿的送了来,到底是正经奶奶,别人哪有这个派头呢?”   遽然,青莲心头一颤,忆起一段前尘旧梦。一瞬慌乱后,她拂着膝上的裙,瞥那二人一眼,“好好好,你们奶奶既然好,我们奶奶心里也就过得去了。”眼瞧侍双捧着衣物、官帽、短靴等物出来,她忙将一个指端一挑,“快拿了去了吧,少爷难得在你们那儿一日,可仔细服侍。”   那二人带着些微尴尬的神色接过一干衣物,将腰徐徐挺起,连着先前的小小跋扈亦被挺起,迎着一轮红澄澄的日头,款步而出,花间的曲折叫她们走成了一部登云梯,一路向上,向上。   同时有什么在明珠心里下落,下落,没有个底。   她有些心慌地扭过腰,一手搭在榻案上迫切地寻求一个答案,“姐姐,你说,宋知濯是不是怕我要他放了绮帐她们,故而连早饭也不愿回来吃?”   青莲亦不得而知,她只得避开她的眼神,恍惚答非所问,“你想想,少爷若是放了她们,怎么同那两位交代?你昨儿不是也说,那些人被咱们屋里的丫鬟打得个鼻青脸肿的,何况童釉瞳脸上还受了伤,叫少爷怎么处?我看呐,还是暂且别提这事儿了,打就打了吧,没得为了一群不懂事的小丫鬟伤了你们夫妻感情。”   花满烟叶,阳撒庭轩,逐渐喧闹起的蝉鸣声声中,只有明珠无端的沉默。   ————————   ①南北朝 萧纲《乐府三首·其二·艳歌篇十八韵》   108. 风云 阴谋酝酿   玉殿初晨, 红蕊满枝,千凤居前所未有的忙碌欢喜,丫鬟们错履繁舄, 端着几个鎏金铜盆由卧房里进进出出。漠然无声地服侍宋知濯童釉瞳二人梳洗、更衣。   满室流溢着粉桃新樱的羞涩, 即使他们还没有一个夫妻之实, 仅仅是共榻而眠,也足以令童釉瞳羞红了脸, 低垂着,仿若满头的玎珰钗环是结了满枝的丰硕秋实,其恬喜压得她抬不起头。   颊边的伤口不再流血, 泛起一丝酥痒, 直痒到她心头去。她抬手就要去挠, 却被玉翡挡下,“别摸它,你忘了太医怎么说了?”   旋即,玉翡又扭过头,望向宋知濯台屏前的身影, 故显亲昵地逗趣, “爷,您瞧瞧奶奶, 小姑娘似的, 半点儿难受也忍不得, 我说她啊、她还嫌我啰嗦, 就当没听见似的, 还是爷说说她吧。”   远远地,他将眼瞧过来,又旋身而去, “快出来吃早饭吧,吃过我好上朝去。”   童釉瞳乐滋滋一笑,捉裙奔去。长案上摆着排炽羊、五味杏酪鹅、糟琼枝、雪霞羹,朱碟翠碗,琳琅夺目。丫鬟们站守身侧,为二人布菜添羹,周到细致。   可宋知濯隐隐有些不习惯,他与明珠用饭时,应明珠的要求,丫鬟们总是退守屋外,各自去玩,通常只有他二人。一厢飞箸掠食,一厢款款交谈,明珠总是说一些琐碎的话儿,譬如哒哒砸碎了一只梅瓶、院里枯死了一株牡丹、她不留心将墨洒在了一堆公文上……,琐碎得好像他们只是一对耕织农忙的平凡夫妻。   最终他挥退了身侧的丫鬟,匆匆忙忙用完一顿饭,便在一片林翠喜鸣之声中踏阳而去。   阳光倾落在庞大的皇城,将一片宫墙照得巍峨壮丽。这里是权利之巅,它的脚下,满是为此担簦不停的国之栋梁。而宋知濯是位高权重的人群里最年轻的一位,享受着众人或是恭维奉承、或是刻意亲近的交酌。   当然,一切会止于宋追惗从马车上下来时。这时候,他忙迎过去,深深叩礼,“给父亲请安。”   家宅、朝堂,宋追惗永是压在他头顶的天——一片永远想倾覆、却不得不臣服的一片天。这片天,仿佛永远沉静不徐,将袖一拂,自出一步,“好了,进宫吧。”   身侧掠过一抹一抹的暗红,偶时与他二人互相拱手,于此参差的人流中,宋追惗回看他一眼,始终无忧无怒,“昨夜,你院儿里像是闹出个不小的动静来,我听说,釉瞳那丫头还受了点伤?”   “是,”宋知濯紧随其后,谨慎应答,“是丫鬟们打架将她给误伤了,儿子业已罚了丫鬟们。还要叫父亲过问这等小事儿,是儿子不孝。”   宋追惗两个伟岸的肩头微微震动,好似可撼天动地,却只是轻轻的一声笑,“你只当是小事儿,我看未必。一会儿下了朝,恐怕你那岳父大人就要拿你是问了。”他欻然半侧了身转过来,眼中饱含深意地眱他一眼,又扭转过去。   金灿灿的广场上,宋知濯驻足一步,望着他挺阔硬朗的背影下,是一轮更加高大欹斜的长影,逐渐踅上几丈高的石磴,衣衫之红慢慢与宝殿的红墙绿瓦融为一片不可分割的天地。   正如他所言,正午熙攘涌出的人流中,一相童立行便将宋知濯领上了自己的马车,一路直往童府。   飞宇游廊下,一间罽锦金壁的厅内,童立行捋着一把杂着几丝银白的髯,将宋知濯瞥一眼,“既是在家里,我们爷俩也就不必什么‘下官’‘大人’的称呼了,就有话儿直说。贤婿,我瞧你一向是好,一身文才武略,性子也不像你那两个兄弟那样乖张,如今又是一朝新贵重臣,从未叫我失望……。”   他捧起一只黑釉油滴盏,呷过一口,粘带零星水渍在须上,便用帕抹过,怃然叹出一气,“可唯独你那个爱妾之事,却叫你处理得不妥。我晓得你年轻,儿女情长原也是自然,可不该纵得她没有个章法,竟敢连正妻都打。你不要同我说是什么丫鬟失手无心的话儿,于家国理法,就没有哪个妾室能这样跋扈的,且不论我是你的岳父,我就只是你的上司,也该说你一句,否则等皇后娘娘宣你,就不是这样儿坐着说了。”   搁盏一响,将宋知濯由折背椅上惊起,站在绣罽之上,忙深施一礼,“是小婿治家不严,才叫釉瞳受了伤。岳父大人只管放心,我保证不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静默中,猝然有稀疏的雹子砸地、砸在藻井之上的绿瓦,噼里啪啦地乱响。宋知濯抬眼窥见他一双幽静的眼,便有些惴惴地将腰直起。   紧接着便有□□的雨倾落而下,一片迓鼓喧天的声嚣中,童立行将方才叹出的气又振回,挺直了身板,语中似有一种淡淡无奈,“我就这一个女儿,嫁给了你,你却不能护她周全,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呀?……当初,圣上与娘娘特意开恩,许你将那女子重新接回府中,不料她却是此等恶妾!我看这样儿吧,你只将你那恶妾赶出府去,其他的娘娘与我便不再追究。”   急骤乱雨,顷刻已障住天地,厅内弥漫起湿润的薄霭,渐聚在宋知濯眼中,凝成一个不欲退缩的沉寂眼神,“岳父大人,请恕小婿直言,这女子原是我正妻,曾于我病重且无人问津之时守在我身侧,眼看如今我功名仕途在身,怎好就抛弃糟糠?若让天下知晓,又该如何议论?况且岳父饱读诗书,才高八斗,圣人在上,又岂能容我做那忘恩负义之辈?”   “她若安分守己,我自然不说什么,可她德行有亏,于情于理于法!我所论之,亦不为过!”   “岳父大人息怒。”观他面色不佳,宋知濯再行一礼,恭顺从容地望过去,“岳父大人,其中缘由我已查明,并不是我偏袒,确实是丫鬟们仗势欺人,岳父大人如若不信,尽可将我府内之人传来细问。可说到底,那也是我的丫鬟,是我御下无力,才叫她们失了体统,今日在这里,小婿愿受任何责罚!”   一丛须半掩着童立行冷硬的一抹笑意,撒一片蜇人的目光睨住他,“一个乡野丫头,也值得你这样儿?你若念她恩情,送她万银千金的便罢了,留她在家中,反倒生事端。”   窥他半静含怒的眼,轰鸣的雷雨便落在了宋知濯胸膛,捶打着他心的鼓面。他从血海中拼杀出来的权力,在这位年近半百的一副枯骨面前,仍旧是徒然无用的,他甚至可以用更大的权力来左右自己的婚姻,决定自己枕边睡的是什么人!   脚步微挪,他就迈上前一步,直盯住他脸上坍塌的皱褶,“岳父大人,恕小婿难以从命。”   “你!”随着童立行下巴上的长须一跳,一只盏就被摔得支离粉碎,满地的黑釉片,像一笔挥洒出的豪意墨点,“好好好、你为了袒护你那侧室,于妻不公、于长不敬,连我这个一朝宰辅的岳父也不放在眼里!……我可以放过她当个睁眼瞎,不与你那侧室计较,可恶奴难饶、你也当罚!今儿我打你二十军棍,你回去,将那等恶奴的尸首送来见我,就当这事儿过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坠雨辞云,流水归浦。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亦快,像收起半丈长的棍子一样渐收拢过屋檐上的水滴。   哒哒慢落的水帘下,宋知濯僵挺着背同半个太阳一同踅了出来,蹒入那紫醉红乡中。明安疾腿过来将他搀入马车,侧坐一隅,焦心深锁,“少爷,您还真让那老匹夫打您啊?”   尽管刻意将背部离了车壁半尺,仍旧在颠簸碰撞中令宋知濯蹙额叠眉,一双大眼渐渐凝住了面前八宝莲花的车帘,“他是一朝之相,又是岳父泰山,打自然是打得我的……,”声音缓缓放低,唇似开了刃的刀锋,“可压在我宋知濯头上的、有宋追惗那片天就够了,他算什么东西?”   字字都由皓白的牙间磨出,一同磨出了一片更高更远的心志。他将头徐徐转来,对向明安,露一个冷峭的笑,“他想插手我后宅之事,还整治你们奶奶……。要我的人死,哼,好、我倒要看看他童家的府邸下头,藏不藏得住我宋家的骨头。”   抬袖一招,明安便贴耳过去,渐渐有一抹凝重的神色由明安眼底升起,几如叠云渐散后,重新升起的一个太阳。   雨过天清,升起的另一片太阳折在一处太湖石之巅,惠及芳草,普立花丛。宝鸦内盘旋着一缕乌合,阗香满室,只等凉风过堂,又消得一场空空。   听见宝玲一声儿“大少爷”的清脆嗓音,宋追惗年轻而苍老的面庞沉沉笑开,他晓得,他从没失策过,不论是对天下民生、还是对人心叵测。他的儿子,有着与他一样从不屈服的一颗心,凭借这一点,他又将在此间权力的云梯上,更上一层楼。   再上前,是极盛郁的夏,艳馥花香夹杂,浓醇不散。太阳怀恨不平地悬得老高,烤着焦躁难耐的人心。   粉蝶翩翻,蜂翅交杂的院内,明珠抱着宋知濯的官帽不肯给,几番欲言又止后,到底嗫喏开口,“该打的板子也打了,人也关了这些天了,绮帐她们再不懂事儿,这会子也该晓得错了,你就把她们放了吧。”   长亭的浓影罩住宋知濯拔高一丈的身躯,他们参差错落出的这一丈的距离,使明珠不得不抬头仰望着他,某种意义上,她觉得这是真正的“仰望”,一位在下者对权势的仰望。   直观她两个水汪汪的杏眼,宋知濯硬在那宦海纷争里的心登时软作一潭。千般无奈万种苦楚无法言说,静默中,他的指端勾开她一缕被风搭在腮上的鬓发,专注的睇住她,“你也体谅体谅,又不单是她们关着,连周晚棠的丫鬟们也一并关着呢。童釉瞳脸上的伤都还没痊愈,将她们放出来,没得又生是非。你放心,我已经知会了总管房里,还在外头买几个丫头来你先使着。”   她的脸像未见阳光的花儿,失落地垂下,“……好吧,倒也用不着买丫鬟,屋里还有侍双和侍婵呢,青莲姐姐也帮着忙活,横竖等她们回来就是。再有,我想去看看童釉瞳,问候问候她的伤,事发这些日子,我还没去探望过她呢,你、你常在那边,回来也不跟我说说她好不好……。”   她语迹缭乱,竟不知哪句才是真正想问的,又像都是细碎犹丛脞的铺垫,为了她最终没有问出来的话儿。   紧“吱”着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铺天而来。宋知濯一壁将她搂过,在她头顶轻笑,“天老大热的,你就好好儿在屋里歇着,不必要为这事儿烦心。”一霎拥抱后,他拿过她手中的官帽,罩在头顶,随之一片阴霾中,他有些随意地说起,“晚饭你自个儿先吃,我到千凤居去用,回来睡。”   他像拍岸的浪头,汹涌退去,弥留一地碎沙。   寂静由他的衣摆下掠来,耳边的蝉鸣渐远,只有头顶的一片骄阳将明珠晒得有些发昏。   此刻,她脑子里明明想的,是自个儿太贪心了,这没什么,童釉瞳受伤了,她更需要他的关心;他多时还是在自己身边的,不过是挤迫出那一点儿时间去瞧她,也是应该的;他每日步履不歇,亦是分身乏术,也十分为难……,种种情理之论中,心却背道而驰的,跌得粉碎。   漫长的一个下午,明珠坐在卧房的圆案前,乜盯着槛窗前的桂树,在叶罅错落的光影间,她看到了童釉瞳的眼,是两颗稀世绿宝石,嵌在柳绿花红的春天。渐渐地,她金屑碎银的心底,居然生起一丝庆幸,庆幸她那足以让天下男人动心的脸被屠伤一笔,或许这一笔,可以令人止步……   旋即清风旋来,树荫摇曳,她一错眼便看见妆案上铜雕蔓叶的镜中——自己冷漠的眼,像一根寒光流溢的针,戳破了她这一丝可怖的庆幸。   破碎的镜面重新又凝起,凝成一张娇艳欲滴的面庞。童釉瞳提着一支貂毛工细笔,由一个小小的白釉瓷罐内蘸起胭脂,偏着一边脸,在腮侧几笔细描,描出一牙红月,对立的另一面腮侧,是一抹猩红的弯痕。   她不在意似的,对着镜里另一轮柳芳绿的身影俏丽一笑,“玉翡姐,我画得好不好?”   镜中出现一张喜气洋洋的脸,“好,画一个斜红妆,哪里还瞧得出是伤呀?”她将她搀起,挥袖唤上来两个手捧锦衣的婢女,“快将衣裳换了吧,太阳都快落山了,想必爷也该回来用饭了。今儿你听我的,无论如何要将爷留下来,别天一黑,就又叫那狐媚子勾了去!”   终于罩上一件三多纹茶云雾绡长褙后,童釉瞳旋过身来,歪了下巴,“我才不留,我又不会做那狐媚的样子。况且知濯哥哥常来我这里用饭,明珠一定不高兴,知濯哥哥还要回去哄她,我就别给他添烦了。”   “嗯……,”玉翡蹙眉微思,嗔笑起来,“你说的对,男人家最烦个争风吃醋的,她闹她的,反而显得跟你一块儿舒心些。”   两个丫鬟慢退出屋,童釉瞳的笑眼瞥见一瞬,摇着一面凤冠蝶恋花的纨扇,自坐到案上,“玉翡姐,初桃呢?平日里都是她伺候我更衣的,今儿怎么不见她?”   此话儿如丢下枚火星,立时将玉翡的怒气点起,紧跟着坐到案上,“你快别提她,我早和你说过,这丫头颇是有些心术不正,不过仗着自个儿有几分姿色,便妄想着攀了高枝儿去!这些时爷常来,我见她怕是起了什么歪心思,成日家打扮得比旁人都要出挑些,捡着个端茶送水的功夫就在爷跟前儿晃。前儿爷问她叫什么名儿,她便赖在爷身侧讲了会儿话,要不是我使了眼色,她还不走呢!今儿另有人来报我,说她早起活儿也不做,就坐在镜前描妆画黛的,我便拿了柳条打了她几鞭子,现让她在廊角跪着呢。”   “啊?”童釉瞳兜着个下巴,旋即将嘴一撇,“你还是不要罚她了吧,一会儿知濯哥哥回来见着了,还当我是多容不下人的人呢。况且若是知濯哥哥瞧上了她,也没什么,何必要跟她过不去?你快去叫她起来吧。”   玉翡本是不愿意,可两个眼珠子一转,又欣然应承下来。直到日倾崦嵫后,方晓得她意欲何为。   所谓风轻云淡的“几鞭子”,原来俱抽在了这个初桃一张玉瓷粉面上,横七竖八的狰狞鞭痕瞧得玉翡心里直冷笑:哼,看你这副尊荣还怎么勾引主子!   金馔玉鲙的案侧,初桃低垂着脸替宋知濯盛汤。顺着她发颤的手往上,宋知濯便瞧见她满脸的鞭痕,心有明镜却未置一言,只含笑望着右首的童釉瞳,温柔一笑,“这两天天气愈发热,伤口还痒吗?”   “有些发痒,”童釉瞳停箸笑望他,“但太医说痒就是里头在长肉了,叫不许挠。”   “那你听太医的话儿。”   “嗯!”童釉瞳忙将头点一点,将他的每一句关心都收入心底。   半晌不见她再动筷子,宋知濯亦停下来,对上她腮边两轮月牙,轻叹一气,“你不吃饭,尽瞧我做什么?单瞧我就能填饱肚子了?”   她又将下巴颏细碎地捣起,稍一顿,羞红了脸,“知濯哥哥好看嘛,比我爹爹还好看。”   他堂阔宇深的眼中,跳闪过一丝冷色,又很快褪去,由连枝莲纹的瓷盘内夹了一片鱼肉送入她碗中,将象牙箸敲一敲她的碗口,“先吃饭。”   红窗碧玉,粉墙别馆,夜风一到,又是归时。宋知濯的衣摆掠过门扉,落入辽阔金院,才出得轻墙,明安便由院门处跟上。月色初上的夜下,走出几步,便听见隐约的啜泣,像一缕幽凉的细风。   止步后,宋知濯的眼便落在了一丛蔷薇茂叶后,一缕冷峭的笑在他唇上绽起,他慢跺过去,只见西楼月下,泪粉偷匀,笑又似寒冰消融后,露出的潺潺春水,“你在这里哭什么?”   突兀一声将初桃惊一瞬,泪眼眨一眨,方瞧清面前的人,慌忙垂下头,珠连一线,“爷怎么还没走?我、我……。”她孱弱的肩在宋知濯高伟的身躯面前,像一对脆弱的蝶翼,轻易就能捏得粉碎。   宋知濯的嗓音里滑过耐人寻味的轻柔,“被人欺负了?被人欺负了躲到这里来哭,还真是个小丫头。”尔后他将手朝后递出,瞥明安一眼,“灯笼给我,我自回去,你去请个大夫来,给初桃瞧瞧伤。”   接过这神秘莫测的一眼,明安将灯笼交出,半哈着腰在初桃面前奉上一个刻意讨好的笑,“初桃姑娘,请吧。”   初桃也笑了,泪珠坠在她红艳艳的腮上,旖旎而纯净,像一颗才由水中打捞起的一颗烂樱桃。她跟着明安错步而去,潸潸回望,以一个春莺落得归宿那样圆喜的眼望着宋知濯渐远的背影,活将一个弱柳扶风的身姿拧成了一根藤条,   而另一头,月亮往宋知濯身上披上一层寒羽,周遭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只张牙舞爪的手企图扼住他的喉咙。但他气定神闲的,迈出脚步踩碎了他们的指骨,一步、一步,走向宦海风云内,撞击权力的另一座核心。   109. 作浪 欲壑难填   翠阁朱阑, 满地落红,稀蓝的黎明里,夜风拂开宝幄, 月光照见两个鸳鸯并头之人。   仿佛有一寸愁肠千万结, 结上了明珠的眉心, 又似陷落在一个黑长梦境,四方黑暗里伸出一只手, 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开始将头在无端地摆起,呓语不断,淡唇翕动。遽然, 不知什么坠下, “啪”一声, 她便抖着身子猛地睁开了眼。   “做噩梦了?”   远又近地一个温柔蒙蒙的声音由身侧传来,将她由混沌不清的一个世界里拉回。偏头去看,是宋知濯被月光渡了清霜的脸。   他掀开被子,踅下床去,片刻一盏银烛徐徐亮起, 昏黄的光阗了满室、游入绡帐。回望明珠还似两眼空空有些发怔, 他又蹒回来,将两片帐挂到月钩, 搂她入怀中, “梦见什么了?吓成这样儿。”   “没什么, ”明珠在他胸膛缓缓摇头, 露出两个眼望着他覆了一层靑碴的下巴, “你再睡会儿吧,天还没亮呢。”   “不睡了,说会话儿我就要上朝去了。”   “宋知濯……, ”她依在他怀中,一个指头抠着他手臂上寝衣的暗纹,“你今天还陪童釉瞳吃晚饭吗?”   萦纡室内的风吹过她刻意忍耐着没有抬起的眼,吹得泛了些酸涩。她不敢去看他,怕在他眼中看见一点为难。   听见他在头顶笑一声儿,紧跟而来的,便是他细密的几个吻,“若我回来得早,晚饭就陪你一道吃。现如今,满府里只有你的饭还是赵妈妈亲手做,好些时不吃,我还怪想的。嘶……,嗳,掐我做什么?痛痛痛!松手松手,我错了我错了……。”   孤灯一盏,映着明珠半怒半伤的眼,收回了拧他的手,倔强地望住他,“你错什么了?”   那眼里缱绻着一丝微涩难言,令宋知濯心内一酸,嬉皮笑脸起来,“你说我错什么了我就错什么了,你就是我的天王菩萨。”   天光在一场与从前近乎无别的缠绵里渐亮起来,太阳露出一角,足以驱退黑夜。长亭百转、桂树千回,送走了宋知濯最后一抹身影。   出得院门,明安不知打哪里蹿出来,一路紧随,在宋知濯身后半步喁喁不停,“少爷,那个初桃已经安置好了,让她亲自去买药,该说的也让她记住了,一应妥帖。”他将头挠一挠,有些迷茫地蹙额,“只是我不明白,区区一个丫鬟,就能拉下童大人?这未免也太天方夜谭了些。”   太湖石错叠的稀径穿插着宋知濯茂林如翠的身影,他胸有成竹地望着天际的金光,“丫鬟就是个引子,我这一个奏折递上去,紧跟着便是无数的猛药。”他将头抬起,面上已有浮汗霪霪,“一个丫鬟自然不算什么,可久旱成灾饿死的百姓却能索他的命。说起来,还是父亲老谋深算啊……。”   明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紧赶着问:“少爷,府内的事儿我的安排妥帖了,是否今儿就动手?”   他的脚步一顿,明安险些撞上,忙撤一步,抬首即见他凝重的眼神,“切记,别让你奶奶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她要是晓得了,我就真是要下十八层地狱了。”   他像锋利的刀尖,带着暗伏的杀机登舆而去,刀锋上的冷瘆瘆的光便折向府邸的某一处。   百花过境的院内,阳光渐撒满这里的金粉朱楼,玉窗下,明珠手上的薄茧已在日复一日各色花露的浸泡中褪去,反养出了个冰作的肌肤,衬着手中嫣红的扇面,摇出个旖旎生香的世界。罩一件簇新的乳云绉纱对襟褂,青碧的裙面似一片舒展的叶,她的心却皱在一处,突兀地有些心绪不宁。   直到傍晚,不知那阵北风一吹,吹来了除了绮帐以外的几人。远远在院门处望见,她还暗讽自个儿有些神神叨叨,就要含笑迎出。却见侍鹃火急火燎地领着丫鬟们奔入屋内,涕泪横飞地扑倒在她裙下,两个柔荑紧拽着她的裙边儿,“奶奶、奶奶,不得了了!绮帐姐没了!”   残阳照见明珠额上所浮的细汗,剔透如若干的晶粉铺成一片绝美的花钿。她怔一瞬,将人拽扶起来,睃过另几个哭啼不止的丫鬟,仍旧将乜楞的眼挪回侍鹃身上,“没了是什么意思?”   “她、她死了!”侍鹃泣不成声,溃出的眼泪一颗接一颗、一行应一行。哭得半刻,她才横袖将涕泪胡乱一抹,“今儿中午,两个丫鬟送来饭,我们在屋里吃过,消磨了一阵就午睡了。谁知、谁知个个儿在下午都依数醒了来,就绮帐姐不起。”   一条破哑的喉咙哭嗓不断,不知是害怕还是伤心令她一个小小的身子抖个不停,“我们喊她、喊她也不起,只当她是贪睡,便去掀了她的被子,谁知一掀开,就见她瞪着两个乌青的眼,嘴里淌着血,脸色煞白,上手一摸、人都凉了!”   呜呜咽咽的哭声喧阗满室,明珠只觉遭了当头一棒,一个身子趔趄不稳地就要朝地上栽去。幸而被闻讯赶来的青莲架住,将她搀到一根折背椅上,猩红的眼朝众人一睃,“先别哭,慢慢儿说!我且问你们,你们可是关在一处,可有见什么人与她说过话儿,给她送过什么东西?”   侍梅渐止住了哭,由地上撑起来,慢想一圈儿,将头急摇起,“我们就在一个屋子里,并不曾见有什么别的人来说过话儿。”   “周晚棠的丫鬟们呢,都是关在哪里?”   “她们关在另一个屋子,这些日都没见着。”   众人一言一语地详述中,一束斜阳铺着粉尘落到细墁石砖上。明珠紧盯着光影里飘飘渺渺的灰烬,只觉周遭的声息渐渐远去,她在死寂的一片浓雾里,仿佛看见了死去的青岚、娇容、烟兰、婉儿,或许还有更多,幢幢人影,她看着她们贱如草芥的幽魂在雾中渐散。   在这座金砌玉雕的府邸内,死一个低贱的丫鬟不算什么,她们会如蕙草再生,不断有新的人填补这个空缺,取代她们的桃李年华。可明珠不是一位正经主子,她不能像一个真正的主人一样冷漠的无视绮帐的死。她所想起的,是绮帐十五六岁的年纪,像一朵金英翠萼带春寒的迎春花儿,向她讨要一只零碎的珍珠钿璎;或是像一个妹妹一样扑在她怀里哭诉;又或以荏弱的身躯挡在她面前递出一颗赤胆忠心,更多的,是她们日日闹在一处的锦绣年华。   一度逼紧的心痛令泪珠渐由她的眼眶倾落,几如连霪不断的雨,蔽盖了天色。   撕心裂肺的哭声填满了整个院落,以致宋知濯险些不敢榻入院门,就在院墙下徘徊不定地蹒步。他能从这些哭声里轻易分辨出明珠凄凄的嗓音,声声催得他心紧,一霎就想迈进去拥抱她、安抚她,可他刚跨出的脚又收回,他怕了。   可笑的是,他曾在刀光里杀人如麻,在溅起的漫天血光里,都从未像此刻一样害怕过。在战场上,他是英勇杀敌的将军,可现在若立在明珠眼前,他便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刽子手。   幸运的是,明安的及时出现,冲刷了他的罪名。   远处海棠落樱下,明安气吁吁地奔来,站定后将干涩的喉头连滚了好几下,“少爷、少爷,我还特意在府门口守了您半天,原来您已经回来了。那、那什么,”他紧蹙了眉头,大开着嘴,“人已经死了……。”   残光薄薄一层,撒在宋知濯汗如春雨的脸上,他同样也深蹙眉心,偷偷往院内瞥一眼,放低了声,“我已经晓得了,回头我有赏。”   “可、可不是我做的。”   骇异之下,仿佛浮起一丝轻松的喜悦,他不合时宜地将嘴角扬起,睨着他,“怎么回事儿?”   “我也不清楚,”明安忽略了他浅浅的笑意,与他一齐避在墙下,“我原想晚饭时动手,谁知下午就听说人死了,我去一瞧,也是被毒死的,我估摸着,大概是咱们府里头的女眷做的,十有八九是那周姨娘。我怕那起子不懂事儿的奴才胡乱抛尸乱了您的计谋,便先以奶奶的名义将尸首扣下了,就等着二少爷来查。”   疑虑只在宋知濯面上停留一瞬,便被风刮散,露出一个庆幸的笑脸。谁做的也罢,总归没有打乱他父子几人布下的棋局,反而为他摘下了在明珠面前的罪行。   挥退明安,他便撑直了腰踅入院内,踩着落樱满地,问心无愧地走向明珠。然后即见她撒了满襟的眼泪,在见到自己的一瞬,如山洪崩裂。他仍然心痛了,却不是为任何人的死亡,只为她的眼泪。   丫鬟们挥洒泪水四散而去,他则单膝落地臣服在她眼前,捏着朝服的袖口抹干她泪涔涔的眼,“我似乎听见说是绮帐死了?”   新照的烛火与半明天色融成一片金齑,刺了明珠哭得酸痛的眼,她握了拳狠命地砸在他的肩头,张开嘴嚎啕大哭,“都怨你!我、我早就说要把她放回来,你就是不饶人!你就是不饶人!就为了你那两个娇妻美妾……。”   清亮的哭腔如朱雀鸣空,诉尽了悲恸,在她的指责里宋知濯千言难辩。只能顶着捶打将她搂紧,手掌不停拂着她一片背脊,“对不起,都怨我、都是怨我……。”   直到月华到朱门,凉辉入小窗,明珠的哭声方如坠雨辞云,淅淅沥沥的由疾转缓。   二人不知何时已挪到床沿上,明珠靠在他坚如城墙的肩头,盯着案上银釭内一团火烛,眼泪紧一滴满一滴地跌落,再开口,一副嗓音已是支离破碎,“绮帐是被人害死的,不能就这样算了,你要找出凶手,给她一个交代。”   语音轻如风头絮,大概是哭得累了的缘故。念及如此,宋知濯便兜着她缓缓躺下,胸膛轻轻震动,“你放心,老二正好任提点刑狱司一职,叫他来查。”   霜华之下,响彻明珠平和而坚定的声调,“若查出来谁做的,你不能轻饶。”   “好。”   明珠的手就抵在唇边,一把抹掉了腮边的泪,即又有一颗落在他的胸膛,浸湿了一片凉锦,“不论是谁,你都不能轻饶。”   他再度坚毅地应承一声,她似乎便安心下来,将眼皮一沉,就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师出有名后,很快便以雷霆之势将绮帐的死当作一桩命案查办,日子就一天一天在沓杂纷呈的流言里淌过。   不过半月便真相大白——绮帐死于一种叫“归魂散”的毒药,而投毒之人,便是童釉瞳的陪嫁丫鬟初桃。经其供述,是受本家主人童立行指使,连带着将药铺的掌柜、传递的下人以及剩余的毒药一并起了赃。如是,绮帐之死在宋知书的张张公文里,就成了一个点燃朝堂纷争的火星。   自然了,不过是死了一个贱籍丫鬟,是否真是一朝宰辅所为天子都只作一笑了之,可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因邓州久旱无雨,颗粒无收,而朝廷所放赈灾粮款落到百姓口中的不过寥寥,最终以致大批流民流窜进京,这等流民听闻一朝宰辅草芥人命后,便牵起盛怒,堵在各大府衙告御状——所告邓州知州大人童谏与其叔父狼狈为奸、欺上瞒下,贪污灾粮灾款,童谏更仗其叔父之势强占民女、侵民田地、中饱私囊等数罪并发。   一封封奏折终于在摇摇欲沉的夏末垒成了一案的铜墙,将天子赵穆困于其中,头疼不已。   书案边自有红袖添香,顺着盈袖往上,却是一张日渐苍老的脸。只见皇后段氏髻上斜立一支九翚翅凤簪,面上精细的脂粉沉淀出一个用力的笑,而脂粉下的韶华青春,却被永远留在了寿州。   她的手在缓缓摇墨,在长久的鸦静中终于止不住张开了两片朱唇,“陛下若是一时没有头绪,便歇歇吧,朝堂之事,又岂在这一朝一夕?”   盘龙髹黑的宽广折背椅上,赵穆秉笔朝摞高的奏折一指,“你看看,一堆不批,便又有一堆上来。全是弹劾童立行的折子,我在寿州这些年,倒不知他背地里竟然做下这样多的‘好事儿’!如今叫人都一一检举到我这里,叫我该如何护他?!”   雷霆一震,段氏忙福身行礼,“陛下息怒。”顷刻,语音柔柔地轻笑一声,“我瞧这些事儿,多数也都是他那侄儿做下的,陛下在寿州时就与他君臣多年,他的性子,陛下又岂会不知?我想,陛下心明如镜,必定是晓得其中缘故的。”   110. 问责 这个晚饭没法吃   案上还瘫着一本奏折, 天子的眼冷峻扫过,再睨向面前的皇后,“朝臣上奏, 说童立行早已将他这侄儿过继成了儿子, 上头字字句句都说他纵子行凶, 目无王法,我能有什么法子?这一年, 我看他是愈发有些老糊涂了,担同平章事一职,着实有些力不从心, 可他说到底也是我的老臣, 我又怎会不顾念旧情?我想, 转让他任太子太傅,专心教太子读书吧。”   段氏笑一笑,还算平滑的脸就如一张发了皱的浮光锦,“陛下英明,童大人年纪大了, 是该退居让一让那贤能之士。可臣妾多心, 总觉得这事儿……,跟宋家脱不了干系。”   “哼, ”赵穆唇上的一字髯斜挑一下, 由座上踅出, 蹒到殿中, “要没有宋家先带头告他一个‘干涉内宅, 草芥人命’,哪会有这些接二连三的人来弹劾他?别的罪状倒也罢了,我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去, 可邓州由今年春末便久旱无雨,一个夏天已是民不聊生,他童谏的折子上所言百姓死伤不足百人,可你看看,邓州各县地方官联名上书所报的人数,两万、两万呐!”   人已立到案前,曲拳紧扣桌上,连着“咣”几声,将殿外一溜内侍唬得一跳,又听见他震怒的嗓音,犹劈天的惊雷,“我朝清明盛世,可我登基一年,就有两万百姓饿死!叫天下人怎么议我?叫九天之上的父亲与我那几个兄弟、如何看我!”   泛着冷光的细墁青砖上,段氏深深福身在地,“陛下息怒,保重龙体才是。”   展眉而望,赵穆已踅回座上,两手撑于案上,吭哧苦笑两声儿,“当着满朝文武,童立行可还有颜面接着做这一朝宰辅?宋国公打的这个主意,我岂会不知?可朝臣们句句所言属实,况且!是他宋国公镇压了流民,平息了民愤。我何尝不晓得他野心勃勃,可他是治国之雄才,为国为民,我都不能弃他不用,只好委屈你这个妹夫了。”   天子怒威之下,邓州知州童谏被抄家问斩,上下牵扯官员按律查处,唯有一朝宰辅童大人因念其前功,不做重罚,只被遣为他任。   与皇城的震怒不同,宋府的厅内,有一种微妙的融洽。盛夏之后,初秋的风卷带着丝丝缕缕的乌合香,沁人心脾地舒适。   斜照西入,罩着锦榻上宋追惗一片酱紫龟背纹的衣摆,而他的上身平稳的嵌在密阴之中,带着一丝不浮不躁的笑,“濯儿,你想的这个法子,倒是极妙,有你在前拉扯表率,才有那些后继之力,否则,只怕没人敢站出来弹劾童立行啊。”   下首最上一张黑檀折背椅上坐着宋知濯,由鬓角唇锋与下巴上连了一层浅浅靑碴,像一片广阔原野,为他文雅的面庞平添一丝暴烈的野性。   他正要站起,又被宋追惗一个手势拦截,只合拢两阙青碧的银云纹衣袖拱手,“若不是父亲这些年暗中掌握了这些证据,又怎能一举覆之?况且此次,父亲利用那些流民制造动/乱向圣上施压,才是成事之关键,儿子不过是耍一点小聪明,愧不敢受父亲嘉奖。”   两厢一笑,宋追惗的眼渐挪到宋知书身上,目光渐软,干硬的嗓音亦糅杂了一丝丝温情,“书儿也很好,查办绮帐被害这一案十分得力,办得个铁证如山,可见你这几个月任这提点刑狱一职十分用心。只是如今又任转运使,性子也该稳重些了。”他将目光移向宋知远,呷一口茶,“远儿也长大了,你们都长大了,且不说濯儿,你们二人如今都身居要职,我作为父亲,也作为一朝宰辅,要奉劝你们,万事以民为本,以国为家,否则权势再大,也会被民之所覆,就像童大人,半点有亏,便能灭那一世之功。”   三人郑重拔座行礼,展望着宋追惗的高瞻远瞩,目送其一个高伟的身躯,渐入卧房。   里头宝玲正执一支孔雀毛掸子,扫着仕女图台屏,宋追惗一拂袖,便挥退了她。独自踅入台屏后面的一间广厦,靠墙的狭长高案上永远供着一个髹红六棱果脯盒,其中分转六个花瓣形的匣子,盛有蜜煎海棠、密煎藕、韵果儿、嘉庆子、百草丹、九制话梅。他捡一颗话梅送入口中,糖霜在舌尖甜甜化开,尔后很快、很快便泛起一阵酸,由口舌滑入心上,酿成三个字——张碧朱。   阳光在他脸上压出一道折痕,将他半张脸上活活碾压出一种残酷的失落。他从没有一刻如此想念过她,想她如从前那样在每一个大喜的时刻落在自己的腿上,而自己会说什么呢?他想,会将胸中的澎湃以及宏伟的志愿告诉她,“‘二相’两个字,太难听了,我宋追惗怎能容忍他日翻开史册,我的名字与他人并立!你瞧,我做到了,我如今‘一相’独大,什么延王、景王、童立行云云不过是遗臭万年。而我宋追惗,将要让百姓安居、万民乐业、要让宋家列祖、让我父亲以我为傲,要永世被后人赞颂!”   然他慢嚼着话梅回首,唯见宝幄空空,锦被安静的堆叠在那里,两片斜挂的靑帐被风鼓起,胀成更大的空,像一座巨大的孤城,四下里回荡着寂静的风。再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高兴而高兴,一切磅礴的欢喜在这座孤城面前,都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尔后,漫长的孤寂里,有什么由他的眼眶内明晃晃的滑落,奠基了他稳固而滔天的权势。   宋府空前的盛世下,残荷叶枯,桐落溪头,一片红杏山庄初开,如火如荼。   画屏天畔,兄弟三人各自辞去,宋知书的步子才迈入一片美人樱没几时,便听身后一声“二弟”,将他脚步唤停,旋身一望,遥遥的花间走来宋知濯。   他歪嘴斜笑,迎上几步,“大哥有话?”   姹紫嫣红的颜色衬着宋知濯青碧的襕衫,半明半昧地挂起嘴角,负一只手睨向他,“有个事儿问你,你查了这么久,想必一定知道绮帐到底是谁杀的?”   初秋的风淡凉如宋知书的笑,他的手折下一朵幽蓝的花儿,凑到鼻翼轻嗅一下,又随手丢开,“不是已经查明了吗,童老大人为他爱女不平,要大哥惩治恶奴,大哥心软不愿意,童大人便自个儿支使陪嫁丫鬟初桃……,”他顿一下,似乎恍然大悟地笑起,“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大哥,那初桃临死前,一个劲儿的说要见你,满嘴里嚷着什么‘将军说要收我做妾,他答应我的、他答应我只要我按他说的做他就要娶我的,他不会将我丢在这里不管!’”   他捏着嗓子怪异地模仿一个尖利的女声,挣得额角几条青筋爆凸出来,自个儿也觉得好笑,真就笑了几声,旋即眼中渐渐凝出一抹狠色,“实在太吵了,那牛皮纸沾了水一张张盖到她脸上,她才渐渐安静下来。啧啧……,我最烦女人吵闹,那嗓子又尖又细的,聒耳得紧。”   “听曲儿的时候也不见你嫌吵闹。”宋知濯挂起一抹讥笑,平静地转过来,轻挑一下眉,“别扯这些了,我是问,绮帐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要知道真正的真相。”   余蝉稀疏,莺雀归枝,太阳照在宋知书露出的一颗虎牙上,泛着霜白的冷光,“大哥什么时候在意起一个丫鬟的死了?是怕没法子跟大嫂交代?嗨,实话儿跟大哥说吧,那丫鬟是争风吃醋给人毒死的,横竖转来转去不是你的妻就是你的妾,我没那个闲心查这破事儿,反正都是一家子,大哥随便搪塞过去就好了,要真为这事儿较真,日子也不用过了。”   言讫,他甩一截氅袖,潇洒而去。宋知濯驻足一瞬,亦转步而归。天边撒金成霜,云随雁字长,看似勾去了一段恩怨前非。   长衫撩动,甫入外间,即闻饭食流香,案上已摆好晚饭,豝儿姜瑜脍、五味酒酱蟹,姜醋生螺、三色水晶丝、奶房玉蕊羹几个家常菜色。却不见明珠,只案侧立着已是大丫鬟的侍双,罩一件殷红螺纹软绸褂,鬓上一只水晶碎珠串的彩蝶,青春灵动,却比先时瞧着稳重许多。   她跨前一步,掣一下宋知濯的衣袖,垫着脚尖儿附耳过去,“今儿二爷让人从送回了绮帐的棺椁,奶奶亲自扶灵与她父母一同送的葬,在山上哭了好一阵,回来便到屋里去了,叫吃饭也不吃,爷去劝劝吧。”   侧望满桌子的饭菜还袅着热腾腾的烟,宋知濯便心领神会地蹒入里间,撩开帘,见明珠坐在床沿,鬓边簪一朵小小的白绢花儿,一双眼哭得兔子一样红肿。   他含笑过去,挨着坐下,“哭也哭过,已是尽心了,出去吃饭吧。今儿上了蟹,正是新鲜,你不是爱吃?”   侧眼观她,睫畔上还挂着泪珠,也不说话儿,似山河万里静默无言,他便握住她的手放软了声音,“就当是陪我吃,我下朝回来换了衣裳就往父亲那里去,父亲连饭也不曾留我吃过呢,我好饿,小尼姑,你就当心疼我成吗?”   掠过哒哒,跨过幔帐千张,他们落到案上,又替她盛羹布菜,仍旧见她垂眼无言。正要劝,倏听她一个流沙的嗓音清洌地响起,“你告诉我,是谁害死的绮帐?”   横望过去,是明珠水雾迷蒙的眼,隐约透出清明的光,像一双神佛的眼,使人万恶难逃。宋知濯心内一阵发虚,闪避一下她的眼,面上温柔地笑起,“不就是童大人吗?上回就因为童釉瞳脸上被划伤之事,他要我赶你出府,我不愿意,他气不过,非要替他女儿出口气,便让童釉瞳的陪嫁丫鬟……。”   “我不要听这个,”明珠将他截断,扬起抖得细碎的下巴,“这些是你说给皇帝听的,你别拿来哄我。”   此刻,他倏然有些恨她的聪明。沉默良久,缓缓摇起头,泄出个无奈的笑,“明珠,做什么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我不知道她是被谁害死的,老二也懒得细查,谁都不在意,只有你在意。可,你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哭也哭过、送也送过了,主仆之宜也就尽到如此了。”   眼泪兜流而下,明珠横袖胡乱抹一把,一双大眼瞪过去,“你们、你们利用绮帐之死大做文章,让她成为挑起事端的火石,成全了你们的仕途名利。你、和你父亲兄弟升官加爵,但转过头,你们又都不在意她的死了?”   晚天萧索,斜阳茫茫,宋知濯的脸上有一瞬的僵硬,慢将一双象牙箸搁下,两手相扣在案上,“这府里不知死过多少人,你见得还少吗?你要我给你一个什么样的真相你才能满意?是童釉瞳杀的?或是周晚棠做的?是她们俩人中的某一个,你就能相信了?”   “你什么意思?”明珠仰起脸,腮侧还挂着一颗要坠不坠的眼泪,几如纱窗外的秋风败叶。   心虚令宋知濯几乎不敢看她,重又拔起一双牙箸,上下颚一错,便将布了一层靑碴的轮廓硬朗起来,“没什么意思,吃饭吧。”   半晌没个动静,他偷窥一眼,只见明珠一动未动地正死死凝着自己,只好又将筷子搁下,剔过一眼,“别闹了成吗?我忙了一天,能不能叫我好好吃个饭?”   晚风骤紧,由两扇门内一袭一袭卷过,将一桌珍脍吹得半凉,亦终于刮下明珠腮上的那颗泪珠。之后再没有泪滚下,她拈一张绣帕将泪痕抹干,就推掉了面前的碗筷拔座而起,“你自用吧,恕难相陪。”   一片橘红的裙只若涟漪荡开半圈儿,便被他掣住了一只手,“你要闹到什么时候?这都一个多月了,就过不去了是吗?你知道她是谁害死的又能如何?你是要杀人啊还是要分/尸啊?你做得出来吗?”   “我、”明珠侧过脸睨着他,冷峭地磨出字字句句,“只是不想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他渐渐松开了手,细碎地抖着肩笑了,“你太慈悲了,但是没用,小尼姑,佛要是真能普度众生,怎么世间还有这么多苦难?”   半晌无言,他的脸色融下去,在凳子上转个身,扬起个有些讨好的笑脸,“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再说,好吗?”   簌簌轻裙摇曳,一双眉黛紧颦,唇一启,就是倔强的三字,“我不饿。”   这三字几如金源寺的钟杵,一霎便敲碎了宋知濯的耐性,他亦拔座起身,冷望她一眼,如秋风淅淅地笑起来,“我饿了,既然这里吃不好饭,我就到别处去用,我宋家大得很,总不能连个吃饭的地界儿都没有。”   话音甫落,明珠的眼中即闪过一丝挫色,不过须臾,又将一把纤腰直直立起,唇上挂出浅浅淡淡的一个讥笑,“你只管随意,别用这个威胁我,你有妻有妾的,自然不愁没地方去。不过我提醒你,你才领头将童釉瞳的父亲参倒了,你可还有脸见她啊?只怕她那儿自有一海的眼泪等着淹没你的良心。”   接着就见他额上的经络爆起,一双眼猩红地瞪着明珠。她未作理会,扬高了脖子,朝门外嚷起来,“侍双,麻烦你打水给我洗漱,我今儿怪累的,要睡了。”   旋裙卷风地落到卧房后,明珠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只闻听丫鬟们在收拾碗筷,像一阵渐散的疏弦脆管,随之有一种落寞徐徐爬上她的心甸。   片刻帘下踅入侍双的身影,她一双眼如琤琮敲音,睁大了追着她走来,“他人呢?”   侍双正依次点着四壁的烛火,光递嬗亮起,流银碎金随着梅香侵占满室,随后一手拢着一只雕竹的银釭搁到案上,“走了,奶奶一进来,爷在外头干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嘛。”   她拖出一根髹黑楠木圆凳坐在明珠身边,叹一口气,“奶奶也是,做什么要同他吵呢?你瞧这些日,爷天天早出晚归、枵腹从公的,夜里点灯拔蜡地坐在案上熬,一熬就到天亮,匆匆洗漱完就又赶着去上朝。好容易熬过来了,现如今咱们老爷在朝堂说一不二,各位爷都是升官加爵,京城还有哪家同咱们家一样风光啊?正是件喜事儿呢,您却要跟他作对。”   “……我也不是故意的,”半明的烛光罩着明珠落寞的脸,恹恹地垂下,“今儿绮帐下葬,我就又伤心又气,他明明答应我要替我查个水落石出的,谁知竟然用‘童大人’来搪塞我。我心里起火嘛,说话儿自然也就难听些。”   “好麽,您一起火,就让千凤居那位高兴去了。”   “她也难高兴,”明珠幽幽一叹,叹出了个世态炎霜,“你想,自己的夫君将自己的父亲参了一本,害得亲爹被贬,她也怪可怜的。”   侍双一个嘴撅起,喁喁切切,“您就别可怜她了,人家才不像您这样儿忧国忧民的,就是被贬个职,又不是丢命罢官的,能有多大事儿?人家照样好吃好喝的,这会子见着爷,不定怎么高兴呢。”   两双眼怅然望向烛光,万丈光芒里仿佛闪着另一双眼,泪水婆娑地对望过来。   宋知濯也看到了这双眼,在明月高悬的片片绿瓦下。屋内透出来的烛光为童釉瞳曼妙的身姿渡了层金,像一个玲珑玉如意,亭亭而立。   隔着偌大空寂的院落,她的眼泪闪烁着坠到一片粉缎八宝裙面,好像就要晕开如连枝纹一样万千繁复的问题。宋知濯连轴由夏转入秋,好容易转定了时局,却又同明珠吵了没完,已是绞尽了精力,周身的疲累不足以支撑他再去面对这些问诘,就将脚锋一转,径直转入了周晚棠的屋内。   流溢着玫瑰香的屋内,同样点着万烛千灯,映着周晚棠奇容妙枝,愁娥黛蹙,一双娇波似刀翦,又惊又喜又羞地顾盼生辉。她手上原正绣一只香囊,见他进来,便浅浅搁下,垂眸含情,“爷怎么来了?可、可用过饭没有?”   望着一片妆光生粉面,宋知濯有些不自在地将眼挪开,自去榻上,“吃过了,煎盏茶来我喝。”   喜得音书有些找不着北地蒙头乱撞,终于撞了出去,就剩他二人独对。周晚棠则在另一面榻侧捉裙坐下,一片清肌红玉莹,隐约掩在半透的粉绡下,映出银红的一抹横胸。   她将一只纤细的手腕递出,瘫开手上的香囊,“我正给爷做香囊呢,爷瞧瞧这个颜色好不好?我看平日里爷穿的衣裳,倒是都配得上。”   所用银白软绸缝制,前后各用金线绣了两朵黄香梨,宋知濯看一眼,将头随意点点,“挺好,以后不必费事儿了,有活计上的人做,你歇着吧。”   夜莺一样的笑声轻轻响起,火烛罩住她千娇百媚的脸,“若再不做这些,真是闲都要闲死了。横竖做点儿东西,还能打发时间,爷又不是赶着要,我歇一天做一天的,也不费手脚。”   适逢音书烹茶上来,将二人笑望一眼,“爷不知道,我们姑娘针线倒是十分好,从前在家时,连我们老爷日常所佩的香囊荷包都是叫姑娘做。”   宋知濯能觉出,这种看似随意的相谈中带着一股刻意的讨好,但又与那些官员的阿谀奉承不大一样,仿佛一溪春水,徐徐就要将他萦纡绕住。   但他还是在这样的温柔中带着警惕,剔音书一眼,“我问你,上回你同奶奶院儿里的丫鬟关在同一个院儿里,可发现有什么异样?或是哪个小厮同绮帐说话儿较多、或是哪个丫鬟常与她说笑?”   睇见他垂在青釉盏口的两只眼,周晚棠垂眸一笑,“爷是怀疑我们给她下的毒?实话儿说吧爷,我在家时,姊妹也多,经常也是打打闹闹的,今儿不是这个扇了那个的耳光,明儿便是那个烧了这个的钗裙,丫鬟们打打闹闹更是常有的事儿,我早就习惯了,况且我的丫鬟们也有错儿,哪能就要别人的性命?”   良久,宋知濯轻吐一笑,“是你多心,我就是白问问,不早了,睡吧。”   伴着皎月轻尘,二人就倒到了床上。枕畔,周晚棠的呼吸恬静而温柔,帐顶熏球内散着玫瑰馥香,他感觉到她若有似无的体温,也偶尔触碰到她凝脂软玉的肌肤,渐渐即有什么由他身下窜起。   但意外的,他没有伸手碰她,只在她一双闪着羞涩与期盼的眼中翻过身去,于黑暗中睁眼望着帐外案椅桌凳隐约的轮廓。尔后,眼前就出现了明珠的眼,挂着眼泪冷峻地望着他,像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问心有愧地将眼阖上,就此沉入一个混浊不清的世界。   111. 千秋 明珠的千秋万岁   夜的另一端, 秋来无信,二十五弦声未尽。月亮在玳筵揭鼓、秦娥浅唱中一片一片地被浓云吞并,像一颗寸寸残损的心。   尽管这颗心已经溃烂到麻木, 可当宋知书闻听见慧芳娇软的笑音, 仍旧由麻木中感到了一丝疼。   犹似几盏灯花迸出的烛光悄然爬过了案上的三两个玉壶、歪倒的金樽、地上的酒渍、榻侧的玉轸琵琶——绵密的疼就如此徐徐爬过了他满地狼藉的心。   “可不是我胡说啊, ”慧芳的艳裙在窗下一舞,就落在了他怀中, 并且抬过了他的胳膊将自己兜住,蛇一样伏在他胸口,仰望着他似笑非笑的唇锋, “我真瞧见了, 她夜里偷偷打着灯笼, 开了院门儿蹑手蹑脚的就出去了。三更半夜的,描妆扫眉、钗裙齐整,我就守在窗前开了条缝儿远远看,不敢惊动,足足一个时辰才见她回来。是夜合给开的院门儿, 连那边廊上值夜的丫鬟都没惊动, 回来时红光满面的,也不知道是干嘛去了……。”   灯烛下, 她的尾音像细丝丝的一线秋风, 悠悠远远的扬起, 引人无限遐想。静得一晌, 细窥他光洁的面庞, 毫无变化,唇间仍旧是那若有似无的弧线,他像是没听见, 够得了榻上一只蓝田玉樽送入唇边。   睫畔一卷,慧芳就着伏在他胸膛的两个软白的手将他轻一搡,“嗳,你到底听明白我说的什么没有?”   他将两眼下睨,就这样瞧见她旖旎的眉心,将下巴满不在意地点点。   “那你说……,”慧芳勾出一抹媚迭迭的笑意,双手攀上了他的肩头,离他的唇又近得一寸,“她这大半夜的出去干嘛啊?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连夜合也不带?”   随残烬的炷芯一跳,宋知书一侧的眉尾剔高了一分,搭在她软背上的手将她扣住,终于开口,“你说呢?”   慧芳极浓情妩媚地笑起来,一截红馥馥的舌像蛇在吐信,“要我说,你都多久没碰她了?”言着,她分坐在他一个腿上,“你也是,长此以往,人怎么熬得住?不定上哪儿……,是吧?况且,大少爷如今威风得很,哪个女人不动心?不必说那还有些旧情在里头的人。”   在他半笑不笑的眼中,慧芳望见自己艳妆盛抹的脸在点点靠近,正要将自个儿的一点朱唇送到他唇上,陡然后脑一阵被万蚁啃噬的疼痛令她一张春情含笑眉眼紧蹙。   宋知书的一只大手不知何时抓住了她后脑的坠髻,眼中凝出狠色,“心肝儿,你最好少说话儿,”他脸上露出冷粼粼的笑意,正对着她的眼,“好好安分守己做你的姨奶奶,自然一直有好吃好喝金玉不尽的好日子给你过。我不喜欢话多的人,若是让我在第二个人嘴里听见这些,你就好好儿想想你要怎么死。”   慵沉沉的黄光罩住慧芳半仰起的小脸,不多时,随着她在他手中细碎的点头,一颗惊恐的泪便亮晶晶地滑到了下巴一侧。   泪珠晃一下他的眼,使他一笑,凑近脸用舌蘸干了那滴泪。旋即他松了手,转抬了她的下巴,笑歪出一颗虎牙,不疾不徐地吐出二字,“跪下。”   惊魂稍定后,慧芳娇软的身躯便缓缓滑跪到塌下,埋下了头,侧边的金凤钗明晃晃地对着黄烛。而宋知书的头则渐渐仰起,望向了头顶的八角藻井,透过上面繁复错杂的棂心纹,他仿佛看见了一轮冷月、半暗璇玑,是他大概永远也抓不住的一把碎玉。   碎玉渐凝,凝成了一片碧青的晴空,却不再似夏的炙热,而是秋独有的凉意。   雁字已成行,韶华也消尽,桂树结了点点金齑,细细坠落在窗台,像一个黄琥珀摔得粉碎。   明珠闲倚窗畔,听着浅浅的春莺燕语,偏首就瞧见廊下慢坐的“群侍”,哒哒盘在她们脚边,一个厚重的身子规律的起伏着,像是睡得很沉。   恍神的一霎,就见绿衫红翠的尽头,半掩着绮帐对望过来的笑眼,似含着一缕心有不甘的怅然,但她仍旧是笑默无言。秋风卷起她的袖纱,又落下去,便看见了小月、娇容、烟兰,长廊空空的尽头,站了张氏。她们统统遥望着她,含笑无语,清澈的眼底似乎又兜着万语千言,长风萦廊的一刻,她们消失不见,随明珠一去莫回的青春。   院门下,青莲领着几个小厮进来,人手怀抱一堆东西,明珠踅出外间时,案边已围了几个丫鬟,侍双迎上两步,喜逐颜开,“奶奶瞧瞧,这都是各官眷太太奶奶们送来的生辰礼。您瞧这缎子,”她捧起一匹缎子,走进秋阳中,只见那藤萝紫的料子晃一晃,闪出绚烂的光,“这是付夫人送来的,说是用各色彩石研了细粉一道染的,在太阳底下一照就熠熠生辉!”   再瞧那案上,蜀锦、浣花锦、流光锦、织金锦、妆花缎等各类颜色不一的锦缎。又有几个锦盒,盛放着迦南木嵌金手镯、镂雕梅蝶金凤冠、红珊瑚福寿十八子手串、金镶翠玉戒指、高翠对镯,倒都是些常见的东西。   细瞧一遍,明珠落到榻上,理一理膝上莺色毬露纹的百迭裙,捧茶呷一口,唇上勾起一个月牙,“叫她们不要送了呀,一个生辰而已,做什么费这么多心?”   履舄不停,丫鬟们来来往往将东西放到卧房,青莲牵裙对坐下去,一方绡帕在额角蘸一蘸,“我何尝没说?别的我倒都没收,就时常往来的几个我瞧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就收下了。她们说奶奶的千秋祝奶奶的福如东海青春永驻。”   相笑的功夫,就见门下踅进来音书,倒是稀客。罩一件朱红羽纱掩襟褂,配着藕粉的绡裙,落红入水一般荡过来,福身后就捧出来一个髹红乌木盒,“听说今儿是姨娘的好日子,我们姑娘特意备了贺礼,望姨娘不要嫌弃才好啊。”   说话儿间便将那盒子搁到案上打开,只见里头一支金雕比翼鸟的并头钗。她将二人睃一眼,半讥半诮,“我们姑娘说,谢姨娘成全,肯放爷到我们那里两日。姑娘还说,爷到了我们那里,姨娘就是形单影只一个人,特送这个比翼鸟替姨娘讨个彩头,好叫爷与姨娘能早日摒弃嫌隙,还同从前一样儿要好才是啊。”   骤见她,绮帐的音容相貌即在明珠眼前浮起,却只障帕弯眼,咕咕咭咭地笑起,“多谢多谢,劳你们姨娘惦记,她成日也是个大忙人,却还有空想着我,真是叫我又惊又喜。请你回去说一声儿,改明儿我一定登门道谢。”   窥她面色无异,音书心里失落一霎,又重新笑着辞过。随她朱红一影渐渐消失在姹紫嫣红的花间,明珠面上的笑亦渐渐凋敝下来,眼中泛冷,似露出□□上的刺。   青莲窥见,沉下去笑容又怅然浮起,“少爷也就去这两日,终归是你同他吵架的缘故,你倒不必伤心,今儿是你的生辰,他准是要回来的。我听见明丰说,他吩咐备了酒席焰火,还有一班小戏,就在那边斛州轩上。”   “我没有伤心,”明珠垂下眼,倒像是安抚她,再将眼望出去,直望到遥远的某一处,“我只是在想绮帐,宋知濯说,大概得是童釉瞳与周晚棠二人其中一个害死她的我才满意。但是姐姐,他说得不对,是谁害的就是谁害的,我不冤了别人也不想叫绮帐泉下闭不了眼,我就是觉着同周晚棠脱不了干系。”   “可你也不确定不是?”青莲窥见她的左脸,一句话卡在喉间,最终卡成一声叹息。   另一声叹息,响彻在皇城宝殿。宋知濯伏跪在花锦红罽上,埋着头盯着上头繁华的纹路,蜿蜒曲折直通往一丈外的一张宽广书案。   书案后头坐着赵穆,眼中的精光直射向宋知濯的髻顶,一瞬漫长的寂静中,赵穆能感觉到,他头顶的眼亦在望着自己。对于这位年轻的将军,为国征战、为他厮杀的一个年轻人,他始终有些忌惮。他知道,他们彼此都不曾忘记那夜在城门下的一场对话。   好半天,他斜靠到椅子的扶手上,肃穆而带着些慈爱的嗓音低锵地响起,“童立行同皇后有亲,釉瞳又自幼是长在皇后膝下,她一直拿她当亲女儿一样的疼,你治家不严,宠妾无方,才令釉瞳受了伤,说到底,童立行也是爱女心切才会做那等蠢事。如今,他已受过,釉瞳之事,我也得罚你,否则难平皇后之怒。”唇上须髯一跳,无奈地笑出声,“你瞧,我做这个皇帝也是十分为难,皇后见天儿的闹,女人呐……,实在是叫人没个法子。”   一番语轻言戏,令宋知濯蹙额沉吟一瞬,深叩一首,“臣、愿领任何责罚!”   “嗳,言重了。”赵穆踅下来,虚扶他一把,逗乐似的一笑,“听说你受了童立行二十军棍,这样儿吧,我也不作重罚,你下去领四十军棍,叫皇后瞧了,心里那个坎儿也就过去了。”   “臣遵旨!”   望他与内侍官同去后,赵穆一双慈目转瞬凝起,闻听身后一阙大台屏淅索衣裳摩挲之声,他将身子转回,剔过一眼,“委屈你了,罚个人还要借你的名头。”   段氏一身佩环玲珰簌簌作响,福一个身,抬起永远笑着的脸,“陛下还跟臣妾这样客气。只是不知小宋将军能否领会陛下的苦心?”   “哼,只管放心,他这一出去,自然就有人同他说这份折子。”赵穆手上翻开一份莺靑的帖子,两个手指往上点点,“他与儃王自幼一块儿长大,倒比他那两个兄弟还亲些。有时候,好得有些不把我这个皇上放在眼里了……。但愿他今儿挨了这四十棍子,以后再不敢送这么僭越的玩意儿。”   “小宋将军聪明过人,但愿他日后能谨言慎行,忠君报国。”   果然,挨了这四十下,宋知濯被抬出皇城时就知晓了其中缘故,两个唇锋一讥,将蹲下来的黄明苑与小付将军二人望住,“姓陶的……,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弹劾我,只怕背后有人指使也未可知。明苑兄,劳烦你往儃王府上跑一趟,知会赵合营一声儿,明儿朝上让他警醒着点儿,免得惹祸上身。”   那二人领命而去,一副藤条架又咯吱咯吱摇起,直摇到宋府大门前,明安紧赶着叫来几个小厮接过,一路踅进。   临近一条秋海棠岔道上,明安倏而蹙额,旋身哈低了腰,凑上一副笑脸,“爷,咱们是回哪边儿去啊?还请您给指个明路。”   斜阳打在宋知濯光洁的下巴,怒瞪明安一眼,“还用问?今儿是你奶奶生辰,我吩咐你备的东西,可都齐备上了?”   “齐备了齐备了,一班小戏下午就入了院子,只等入夜就开席,戏台子就搭在斛州轩外头,映着一片艳菊,又好听又好看的。”   谁知才由左边走出两步,被宋知濯欻然叫停,“算了,换道儿,到千凤居去。”明安猛一惊,忙哈下腰,却听他喟然一泄,攧窨叹出,“我被打得这皮开肉绽的,她一见了,不定怎么哭呢。今儿是她的好日子,倒别惹她不高兴,让她乐吧。我挨打这事儿,不许朝她那走漏一点风声。等没这么血呼啦嘶了,我再去瞧她。”   于是乎,藤架一转,将他血肉模糊的一个背就转到了千凤居,惊起了千凤居里千层的浪花儿。   那周晚棠自不必说,守在一片鹅黄绡帐边,拈一方袖芙蓉花苞的珍珠粉缎帕,左蘸一把泪右搵一下脸,颗颗泪水晶险些将那朵芙蓉花苞晕开了瓣。   一水儿桃衫丫鬟忙前忙后,又是奉茶又是扇风,堵在一堆将斜阳遮得一丝不透。引得宋知濯有些躁,趴在床上将手一挥,“下去吧,堵在这里做什么?一口新鲜气儿都没有。”   丫鬟只得洒泪退下,独周晚棠一人守在边上,一把哭嗓如一线春雨,软绵湿润,“爷还是请个太医来瞧瞧吧,这样子吓人,万一耽误了可怎么好?”   她身后正对着一排支摘牗,宋知濯将大手一挥,“你别在这儿坐着了,露个风口我吹一吹。在宫里就瞧过太医了,没什么大事儿,就是点皮外伤,你也不必在这里守着我,该干嘛干嘛去吧,我趴一会儿。对了,你奶奶若是派人来问,别说我伤着了。”   “嗳,”周晚棠轻声一应,梨花带雨的脸上温柔地一笑,替他将一片锦被拉到了腰上,“爷歇着吧,若要什么,我就在外头,爷叫一声儿就是。”   他未置如何,一双眼皮已经盖住了黑曜石一样的眼球,浓密的睫毛沉沉地耷下来,映在面上一排月牙印。   时至此刻,周晚棠的心才真正有了一瞬的悸动。人说嫁人就是嫁一个终身的依靠,她从前也是这样想的,他只是一个依靠而已。可今儿是秋风太凉、还是眼泪太烫,将她一颗心抛撒一阙温泉,渐渐感觉到它在回暖中跳动。   踅出门外,正赶上童釉瞳挂着两汪眼泪而来,她连忙福身,见她抬脚就要往卧房去,她心内一振,紧赶两步上去拦,“奶奶、奶奶,爷刚睡着了,还是先别吵他了吧,叫爷睡一会儿吧?”   话音甫落,玉翡的一个巴掌就落了下来,扇得满室惴惴,连童釉瞳也是一惊,两个泪眼将玉翡望着。玉翡却只是挂上个讥笑,压着声音,“这两日爷歇在你这里,你怕是喜得找不到北了?就将自个儿的身份也忘了?好好儿想想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拦着奶奶。里头是她正经的夫君,你是什么玩意儿?”   “好了好了,”童釉瞳鼻稍一抽,将玉翡横出的手臂拦下,略带同情地将周晚棠瞧一眼,“玉翡姐,你别闹了,你在这里,我去看知濯哥哥要紧。”   一片白羽纱留仙裙如蝶翩跹地落到了卧房,还未走进,眼泪就似破了口的天连霪而下。宋知濯睁开眼的功夫,她即扑倒在床沿,一只手要去摸他的伤,又惴惴收回,“知濯哥哥,是不是姨妈叫人打的?知濯哥哥,呜呜呜……。”   她伏在床沿上,两个肩随着哭音起起伏伏,好半天,宋知濯方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将她拍拍,“别哭了,没多大点事儿,就是看着害怕,其实不疼。”   尔后她便两个手拽住了他的手,断断续续的止住了哭,“知濯哥哥,我真的没跟姨妈说,不知道我受伤的事儿怎么就传出去了。”两个粉水晶的坠珥不住颠晃,随着她拨浪鼓似的摆头,眼泪撒了满帐,“真的不是我,还有初桃、还有她,也不是我让她做的,你别怪我……。”   宋知濯抽回手,轻轻一笑,“我知道,不怪你。”接着他将眼转开,笑也渐散,“该你怪我才是,你父亲的事儿,你大概也晓得了。”   腮边的泪珠一落,童釉瞳将头缓缓垂下,“……我知道,我不怨知濯哥哥,朝堂的事儿,我不懂,但我相信知濯哥哥。父亲也好,你也好,都是我至亲至重的人,我不会怪你们任何一个,就、就希望你们以后都好好儿的。”   一抹斜阳梳栊她豆蔻粉黛的面庞,像压下来的朝云暮霞,宋知濯只觉承担不起这种重量。将一个指端抹过她所有的泪珠,无力地笑一笑,“谢谢你,你去玩儿吧,我想睡一会儿,明儿若得空,再同你一道用晚饭。”   接着,她水雾迷蒙的眼就绽出了璀璨的波光,活像炸在夜空中的一朵烟花,绚烂夺目。   “嗖——”,接二连三的烟火点亮了夜空,在斛州轩厅外的夜空姽婳绽放。一朵十色的牡丹引得丫鬟们跳脚拍手,莺笑连连,再有一朵嫣红的芍药,闪过一瞬,即由嫣红化作漫天的金粉,比星耀眼、比月动人。应接不暇的白牡丹、粉菡萏、红梅、蕊桃、金菊、白牡丹……,夜空成了花海,浩远地开出了明珠六岁、十岁、十五岁、二十岁,千秋万载的宝光年华。   斛州轩的厅内,小优伶们已戏罢酬客,汇聚一堂,就在近前儿献技,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①,喧闹出一派红锦新韵。四下周遭,千灯彩结,照见万紫嫣红糜烂的颜色,也照见了明珠淡妆弱粉下,一丝落寞的色彩。   厅上拼成了一张大大的长案,众人围坐其中,艳舞笙歌纷飞里,青莲挨过来握一下她的手,“少爷虽有事儿不得来,可这些哪一样儿不是他费的心思?你没听管事儿的说麽,那些灯火布置,都是少爷绘的草图。再有这一夜的烟火,还是少爷专门派人到江宁去找巧匠定制的,你就高兴点儿吧,也算全了他的心。”   喧嚣案上,明珠举起一只水晶樽,不知与哪个碰了个杯,就引项倾尽了葡萄酒,再坐回去,架高了眉望青莲,“你几时见我不高兴了?他有事儿就忙他的好了,只是不知道什么天大的事儿,要在千凤居忙。”   “你遣个人去问一声儿,不就晓得了?”   “我懒得管,”明珠嘴里鼓塞着一个水晶煎,囫囵咽下,“他爱忙就忙去好了,我又不只他一人给我贺生,你瞧瞧这些人,不是都蛮好的?别管他,咱们乐咱们的。”   正说话儿,且见门下进来一位高挑的中年男子,留着八字髯,青衫锦缎,气派得紧,上前即朝明珠行了个大礼,“奶奶千秋,老爷说家中万物皆有,晓得奶奶就好个吃,特从宫里带了御品八件回来,叫奶奶尝尝鲜儿。”   说罢招上来一个小厮,将一个八角檀木大食盒打开,捧出来好些形状精美的点心果品,瞧得明珠眼花缭乱,忙起身还礼,“谢谢孙管家,还要惊动您亲自跑一趟,真叫我无地自容。请给老爷带个话儿,今日虽是媳妇儿的生辰,可媳妇儿心里就愿他老人家千秋百世呢。”   “好好好,”孙主事斜髯笑几声,连拱了手,就要辞去,“奶奶且乐着吧,不过这些糕子可别多吃,仔细夜里克化不动。”   这一去,又陆续进来好些人,童釉瞳的丫鬟、宋知书的小厮、楚含丹的丫鬟、再有各个管家婆子们以赵妈妈为首前来祝贺,连老冤家慧芳都打发了个小丫头子来唱祝两句,却唯独未见宋知远遣人来问候。   ————————   ①宋 晏几道《鹧鸪天·梅蕊新妆桂叶眉》   112. 过去 能不能过去?   玳筵飞尘满, 笙歌终离散,静夜,众人渐归。丫鬟们喝得东倒西歪, 领命自回。   月在庭花旧阑角, 人在孤馆冷清秋。清霜一片, 明珠款步而归,与青莲暂别, 自行入得屋内。   凄清堂阔的一间卧房,明珠不知由哪里摸到个火折子,一盏一盏地点了灯, 飞鹤烛台旋即如凤凰涅槃, 金灿灿地亮起。一旋身, 撞鬼似的哑叫一声,一只手连拍着胸口,嗔怪地盯着大立柜边的墙角,“三少爷,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出声儿?吓死我了。”   她饮了些葡萄酒, 面若艳桃、唇似红杏, 两个眼春酲半寐,一转, 流波迤逦。宋知远忍着心内的狂跳, 由阴暗的墙角步入璀璨的烛光中, 罩一件柳芳绿的连枝葡萄叶揽襕衫, 清隽淡雅。   眼中却浓情不散, 似醇厚的酒,身后的手托着一个镀金的锦盒递出来,“今儿是你的生辰, 席上人多不便,我不好去,特意把礼给你送来,你打开看看。”   盒上刻着精美的八宝莲花纹,明珠只瞥过一眼,便谨慎地挪开几分,望向纱窗外模糊的一弯水月,“三少爷,多谢你,可席上不便,这里更不便,你快回去吧,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三更半夜的,叔嫂同处一室,叫人瞧见了多不好?况且,你大哥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身上弥散出一股葡萄酒甘甜的清香,像一味春/药,饮得人色/胆/包/天。宋知远垂眸一笑,跨前一步,将她刻意拉出的距离又缩短一寸,“你在骗我,大哥明明已经连着两夜不在你这里了,他在那边儿千凤居内。”他的身影映上纱窗,笑容被月光酿成了一抹哀怨,“我就是来祝贺祝贺你,想看你笑一笑。明珠,打你回来这大半年,我们就没怎么见过面,更没说过话儿,我、我很想你。”   “三少爷,”她的嗓音带着几分冷,像一支玉搔头的尖儿,圆润的、冷冷的,不再像平日家软绵绵的客气,“什么话儿该说、什么话儿不该说,你如今做了官了,心里还要有数些才好。”   这只玉搔头就插在了宋知远的心上,有一点疼,但更多的,是见到她的一种蓬勃的喜悦。他太想念她了,常常恨这个府邸太大,使他们竟然大半年没有一个偶然撞见的机会。既然没有偶然,他只好刻意。于是寻摸着这一个合该欢喜的夜,抒发他心头萦纡久困的相思。   故而他不在意她的冷淡,连这冷淡,他也爱的。跨出一步,他酽酽将她下睨住,“我心里有数,所以才来的。我很想你,没什么不能说的,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要说。这总比我每天躺在床上念你的名字要好,说给你听,比说给月亮、灯芯、满纸公文都要好……。”   “你别说了,”明珠旋了裙,像他抓不住的一只彩蝶,又落到了他乡,辞色冷漠,甚至刻意带着些轻蔑,“你还是说给灯听吧,说给我听没用,我也不愿意听。三少爷,我打小就念经礼佛,修得一颗心坚若磐石,这颗石头早就落在了宋知濯这片湖心里。”   她的指端翻出一只蓝釉盏,像一片云水天青,温柔且从容,“我爱他,他来不来我都爱。或许,我有时会因为他不来而伤心失落,但正是这些‘伤心失落’时刻证明着我还爱他。我不用说给他听,他会知道的,就像你也知道我不爱你。但你明知道我不喜欢你,你还是来了,来给我增添烦恼加筑优思,那我问问你,你是爱的你自个儿、还是爱我?”   捧着盏饮水的功夫,明珠窃窥他一眼,瞧见他蹙额垂眉,像是真的在思索这个问题,她即暗自庆幸这些年的佛经没白念,将一个饱读诗书的年轻人也给绕了进去。   月光与烛光融在宋知远的肩头,承载着他一个圣学的头脑。他苦思半晌,寻不到一个答案。可当他把步子跨出一步时,答案就随他下腹膨胀起的血脉一同到来——只要离她稍近一寸,浓烈的情/欲就能毫无掩饰地腾升起,倘若这不是爱还能是什么?   下一刻,他胆大包天地凑过去,摘获了一个梦寐以求的吻,自然也摘获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明珠拔座而起,避走一寸,指端朝帘下一指,“你现在走,我不告诉你大哥,要是你再耽搁一会儿,明儿你就等着你大哥来问你话。”   怔忪一瞬后,他挺直了腰板,撑出了一身的反骨。少顷,望着明珠的眼,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忍辱负重与策计筹谋、想起宋知濯的盔甲与刀锋、滔天的权势、以及他数无胜数的金戈铁马由黄沙中奔腾而来,最终又踏碎了他的反骨。   收敛好□□、整顿好自尊,宋知远败兵而去。月亮紧随他,照着四下妖冶的花,像一张张嘲讽的脸。他开始懊恼自己的懦弱,不该被明珠的话儿给吓退,就像懊恼年少时不该被张氏的威慑而吓倒而不敢去探望大哥一眼。   没了婉儿的叽喳,院内一向是岑寂如月光。但岑寂中,又有一个流水潺潺的声音在流淌。   拨开一片藕荷软烟罗,即见楚含丹妩媚的身姿弯在榻上,自煎了一盏茶,正往盏里注水。一把楚腰夺人心魄,宋知远的眼匆匆瞥过,落到了对榻之上,“真是委屈二嫂了,来我这里,还要自个儿烹茶。”   隔着一缕热雾迷蒙,楚含丹抬起眉,远山含黛,烟波流转,“三爷客气,今儿斛州轩上热闹得紧,三爷就没去凑凑热闹?”   静默无言中,楚含丹窥见他一个下颌紧咬一霎,便心如明镜地笑一笑,“三爷别急嘛,回头宋知濯死了,满屋子的姬妾孀居无靠,还不是要靠你照拂?”闲呷一口茶,她的笑容渐沉下来,“我仿佛听说宋知濯今儿挨了四十军棍,是为了什么?”   他的脸转过来,呼吸还逗留着情/潮的余温,“陶大人参了他一本,为他僭越送礼之事。可到底不算什么大事儿,圣上不好明说,便找了个由头打了他四十棍子。”   “四十棍子,养两天就养好了,算不上什么。三爷忙活这一阵,就忙活出个这?”   “我也要劝二嫂别急嘛,”他挑起眉峰笑一笑,一副风流俊态,“陶大人始终位低言微,成不了什么大事儿,我倒想到一个人。”   “谁?”   “童立行。他这一遭落马,想必心中业已恨不得将大哥碎尸万段了。”   茶盏轻置,楚含丹踅来一张旖旎艳绝的笑脸,“可三爷别忘了,这遭事儿是你们宋家一起办下的,他要恨,头一个恨老爷,老爷要是出什么事儿,宋府还能好?”   他将一个臂肘搁到案上,眼中带着几分嘲弄,暧昧地笑起来,“宋家好不好,与我无干,只要我能好就成。我看二嫂,是担心二哥吧?”   “我担心他?”楚含丹身子一振,髻侧的珍珠流苏微细的晃起来,像是急于拉扯来盖住什么,“他好不好,与我什么相干?只要这宋府里不亏待我就成。说起这个,还要谢谢三爷,我父亲已经走马上任了,昨儿启的程,叫我谢过三爷,待他日后迁任回京,再亲谢三爷。”   言讫牵裙起身,就要告辞。宋知远目及她一片桃红的石榴裙盈盈摆柳,婀娜身姿,回来时被夜风刮下去些许的一股热流又蜂拥蹿起,支使他猛地冲到帘下,将人一把攥住。   楚含丹大惊一跳,一个荏弱的身子缩起靠到楠木圆柱上,惊雀一样上仰着他,“三爷这是做什么?”   一线秋风绕帘下,烛火颤颤抖动,晕开的光影里,即见两个身子紧紧贴在一处,宋知远硬朗的胸膛就这样触及一团软绵绵带着温香的云端,对一个由稚嫩少年初初长成的男人来说,即便没有爱,单是一种本能就足以烧死他一切的理智,何况他的理智早随婉儿的尸骨被埋在了遥遥他方。   在他紧密的呼吸中,楚含丹意识见危险,横挣两下,却发现早被他高大的一个身躯罩住,无处可逃。她两个眼徒劳地圆瞪上去,企图用虚构的威严震慑住他,“你、你放开我,否则我要喊了。”   帷幔轻柔地舞动在他们身侧,像一个招手的温床。他笑了,将下半截贴得更近,“二嫂,你敢喊吗?大半夜的,你到我这里来,喊来人见了,你有几张嘴说得清?”   温雾袅绕于腮边,腹上还有触及一个疙瘩,像一万根轻软的羽毛瘙过了楚含丹的心甸。不知是臣服在他的恐吓下、还是臣服在这种久违的蚀骨的酥麻,她没有喊,只撑着无力的尊严将他狠狠睇住,“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贴近了脸,勾着唇笑一笑,吻住了她的嘴,他将一只坚硬的手卷入她花锦绮缎的壳,递出去一个答案。摇摆的风烛随着楚含丹渐软的唇平息下来,她听见寂静太久的土地再一次迸出山火,使她顺服在滚烫的石岩流动中。   同样的心潮澎湃,涌动在千凤居的正廊下。自那次童釉瞳的相抿一笑后,她与宋知濯就算得恩怨尽弃。   往日的笑颜又在她娇嫩的面上重聚,如三春良景,时刻洋溢着暖风和煦。现见她罩一件簇金团粉缎裙,脚上的珍珠绣锦鞋一探一探跺到门口,由一个才进来的小丫鬟手里捧过一晚汤药。   这厢一旋裙,就小心捧到了榻案上,刚一搁下,两只手便去捏着两个耳垂,将下头的月石坠珥晃得憨态可爱,两个春水出情的眼波更是可爱。   她俏皮地捉裙蹦到榻上,一只腿曲入裙中,一只在下头坠着摇晃,将药碗推送过去,“知濯哥哥,快喝药啦。”   对岸,宋知濯歪着胳膊撑在榻上,由手上一本《太史公》中抬起头来,倚正了身子端起药一口饮尽,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抹一把嘴,斜眼一笑,“我这一伤,你倒是学会伺候人了,这些事儿就让丫鬟们做吧,不必你费心。”   榻侧高案上所盛一捧白海棠,玉露晶莹闪过她的眼,里头淤着一抹羞涩,“我从前也太小性儿了一些,比不上周姨娘,我也得学学嘛,学着像她一样温柔似水,不给知濯哥哥添心烦。”   搁下书,宋知濯的眼睑即沉一沉,有些心不在焉,脑中想起诸多芜杂乱事,那本弹劾自个儿的周章、陶校尉、以及他背后的主使,千丝万缕汇成了天子看似祥和慈目的笑脸,又千回百转绕成了明珠一张明媚动人的鹅蛋脸。   他扭转头对上另一张天真幼脸,散漫地笑一笑,“各人有各人的好,你做好你自个儿就成。”   她似懂非懂,闪着卷翘的睫畔,捂不通透,便将谈锋一转,“知濯哥哥,你背上还疼吗?我瞧着已经不流血了,有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再上半月的药,估摸着就都能好了。”   粉壁上流淌着一个光点,是宋知濯簪的白玉笄,随着他的起身,光斑猛地一跳,掠到了高梁,“没事儿,一点儿小伤而已。我先走了,晚饭你自用吧。”   他自撩衣而去,廊下玉翡长窥着他的背影一瞬,错门进来。转眼就落到了榻侧,冲童釉瞳招招手,两个脸凑在一处,“我问你,爷从周晚棠那里又睡到咱们这里,已经这些日了,可有没有、有没有碰过你?”   一团云霞浮碧空,童釉瞳的脸霎时红粉团簇,将身子正回去,撅起双唇嗔她一眼,“玉翡姐,你胡说什么呀?怎么什么话儿你都问的……。”   “我不问?我不问谁替你操这些心啊?”玉翡亦坐直了身子,窥她羞赧难当,便挥退了室内的丫鬟,一截山茶花纹的苍色罗袖落在案上,“你照实同我说,到底有没有?”   只见她红馥馥的一张脸垂下,将头慢摇一摇,玉翡登时蹙额,伏过身去,“你也该使些手段才是,哪能就这么干耗着?那边院儿那贱人横竖是生不了孩子,你还该抢在周晚棠前头,为宋家生个嫡长孙才是,日后国公爷的爵位还不是落在你的肚子里头?再则,只要你肚子里怀着个孩子,爷日夜保管都在你这里!”   “日夜厮磨”的诱惑显然才是至关紧要的,闻及此,童釉瞳慢慢将脸别过来,几番欲言又止,嗫喏轻问,“使什么手段啊?”   那玉翡紧着附耳过去,嘀咕一阵,只见她眼波低垂,面似飞霞,越发的不好意思起来,更如那春花妍丽。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心潮澎湃,起码明珠的心在生辰一夜,已随无穷的烟火不知着落到了何处,尽管她没告诉任何人,但秋风也知、落红亦明。   眼下□□伤聚散,满庭春未归。深秋的凉意透过薄衾,裹紧了孱弱的身躯,屋内架了炭盆,仍旧驱不散一种渗入肌骨的凉意。   秋阳高悬,风一过,卷来浓郁的桂香,绕帘而出,只见书案上原先高叠长垒的公文少了许多,像枝头的木芙蓉片片零落,余得枯槁天涯独自短。而长的,是明珠抄写的一卷经文,一张纸坠悬在案侧,被风簌簌掸响。她将经文收归起来,楔在身后的一排高高的书架上,似就填满了自己空寂的心。   窗外欻然不知是谁喊了一身“爷回来了”,令明珠心上一抖,旋裙踅出了台屏。果然见宋知濯一个挺括的身影嵌在门框。   不过时隔几日,几如隔了前世今生,彼此俱有些奇异的生疏。对视一刻之后,宋知濯先蹒步而入,顿一瞬,执起她的手牵到榻上,“小尼姑,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怎么也不见你笑一笑?是不是还生我的气呢?”   下午昏沉的阳光矗立满院,明珠远眺花间,瞧见一只雀鸟跳在枝头,她恍然一笑,将眼别过来,手就搁在他的手心。   相缠的手又握紧了几分,宋知濯盯着那一对手,不敢将眼抬起,“上回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发火。……怕你还在生气,我也就一直不敢回来。今儿可是壮着胆子来的,你笑一笑,就当是宽恕我了,好吗?”   恰时侍双侍婵二人奉茶上来,又退下去,明珠的眼追望她们一瞬,将一张脸垂下去,“说起来,我脾气也大、也有不好,不该同你吵的。”   稍默一刻,宋知濯挪到这一面,挨着她坐下,歪下脑袋去窥她低垂的脸,贴过去往她腮上吻一下,“你是再温柔没有了,都是我的错儿。呵,你瞧,我们又在这里对陪不是,倒没意思,下回,不再吵了好吗?”   明珠亦将头歪对过来,高髻滴翠,弯眼一笑,两个手一下就环住了他的脖子。他也将她搂住,静静对望一瞬,舌与舌就缠到一处,好像那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过不去”就如丝线由唇间滑了过去。   当碎光照影,落到窗扉上的棂心格时,明珠由餍足的甜梦中睡醒,一侧身就对上宋知濯澄明的一双眼,羞得她翻个身猛地掣了墨绿的锦被将自己满头罩住,瓮声翁气地嗓音由被中传出,“你盯着我做什么,大早上的要吓死人。”   床架一晃,宋知濯翻身过来,扯露出她一双半弯的眉眼,“连着好几日没见你,我还不趁势瞧个够?”当明珠全露出整张脸时,他如鱼沉水一般沉没下去,在她樱桃一点红的软唇上吻一吻,“小尼姑,我真是想你,你却不怎么想我,就我在千凤居这几日,怎么不见你打发个丫鬟过去问问我?”   明珠睫毛一卷,露出截大眼白,“你还要我问你呀?哼,真是有意思了。管它什么千凤居万鸟巢的,还不都是你家的地界儿?在你自个儿家里头,你还会受委屈不成?你在那里,你那两个美娇娘不定怎么哄着你呢,不跟我似的,就爱和你吵个架,只怕好吃好喝款待着你,生怕你皱一下眉头,你陷在那里还乐不思蜀呢。”   “嗳嗳嗳,这话儿就别再提了嘛,你是想叫我无地自容惭愧而死是吧?”他将她鼻尖捏住摇一个圈儿,满脸的委屈,“什么乐不思蜀?你说话真是不讲良心,我可是连他们一个手都没碰过,全攒着给你交差。”   “呸、不要脸!”明珠朝霞彩露的一张脸就要被子底下藏,由被他攥住,只好以怒掩羞,瞪圆了眼,“你哄谁?你少拿我当傻子啊!”   帐香萦纡,裹着宋知濯玄色的寝衣,一个高高的马尾一荡,他便可恶地将身子贴过去,笑得一脸晦涩,“你真是睁着眼说瞎话,我是不是哄你,这一晚上你还不知?我可是为你守身如玉,不过是借她们的床铺睡几夜罢了。”   明珠立时将两个手捂住脸,由指缝中瞧他,还将被里的腿抬起踹他一脚,“你不要脸!”   “哎呀!”宋知濯被踹翻在床,一张星明月朗的脸拧作一团,将背部小心挪动几下,“折腾一夜,你力气怎么还这样大?嘶……,我的老天,痛死我了。”   被子一掀,明珠爬坐起来,裙下一只嫩脚还伸出来往他腰上踢一踢,“你别装,我可有准头,就只喘你肚子上而已。嗳、你别做出这副样子,宋知濯、嗳,真踹疼了啊?”   见他拧紧了眉,她即扯了他的斜襟往胸膛瞧一瞧,未见什么,便要翻他的背,谁知他惊得连喊几句,“别动别动、先别动。”   床架子慢着吱嘎吱嘎几声儿,明珠就瞧见他一片血糊糊的背脊,好似一片宽广的血海。揪着十二分心掀了衣裳一看,伤痕满布,血痂纵横,好几处正汩汩涌着血,她的眼泪也随之汩汩涌出,哭腔欲碎,“怎么回事儿?在哪里受的伤?”   如月丝柔的温暾照见他挪过来的笑脸,小心爬起来,横臂将她揽入怀,手掌轻抚着她背上的一片青丝,“犯了点儿小错,挨了圣上几棍子,就是你生辰那天,我想着没得给你添伤心,就没回。你瞧,我猜得没错不是,你见了必定是要哭的,好了好了,都快好全了,没事儿了啊,不哭了,真没事儿,我方才是装了样子哄你的,一点儿都不疼……。”   她仍旧是哭,也不敢去碰他的背,由怀中撑起来,横着手背将涕泗一抹,趿着绣鞋就下了床,不时几个丫鬟风卷宝裙地跟进来,端来一堆药罐儿棉布的将宋知濯好一顿缠裹,再换上一身朝服。   明珠围着台屏打转,顶着一双髹红的泪眼狐疑地将他睇住,“我怎么瞧着,你那背上还有些旧伤,几时落下的,我头先怎么没发现?”   “噢,”宋知濯转过身,将官帽罩上,捧着她的下巴印上一吻,“没什么,就是操练时不留心伤着的。我去了,若是卯时还没回来,你就自个儿吃晚饭啊。”   秋风无度,卷带走他的背影,明珠立于长亭下,站在落红樱魂之间,目送他一片衣摆萦门而去,面上仍滞留着些许明媚的笑意。   113. 夜离 长夜奔忙   二丈长的髹黑榆木长案后头, 宋知濯半寐着眼,手中把玩着一个玉佛手,通身满翠, 骨节明朗。案下一丈远处, 跪着的一须髯三寸的中年男子, 其人平背伏地,两袖铺于细墁青砖上, 看似镇静自若,实则袖中的手已有些微发颤。   午后的阳光由四面八方的槛窗踅入厅堂,照着宋知濯身后高悬的“勇长”二字, 其下角印着朱红篆体一“穆”字, 罩着他一个几分斜倚的身姿。   静默半晌, 直至一只红眉朱雀扑腾着落到窗上,“唧唧”两声儿,似才将他唤醒,笑睨着堂下所伏之人,“真是不好意思啊陶校尉, 快请起快请起, 昨儿睡得晚些,竟然打起瞌睡来, 还望陶校尉不要跟我一个年轻后生计较。”   堂下人撑膝而起, 趔趄两下, 又忙正身拱手, “将军日夜操劳、焚膏继晷, 无一不是为边陲之安定、国家之清明。陶连不过多跪一会儿,实在难当将军谦辞,不敢不敢!”   想起昨夜那“焚膏继晷”, 宋知濯不住一笑,挥了红袖指他入座,“我听执帚说起,前不久尊夫人送了她一个药方并一个药引子,说是能治妇人不孕之症,执帚还说,要我见了大人替她一定谢过,我倒是给忙忘了。”他款步踅出案来,望一望窗外秋色,“今儿倒要好好谢谢大人,难为大人替我家里这一点子小事儿挂心。”   骤一听“执帚”,陶连只当是那童家千金,后闻始末,再听他重音咬字的“小事儿”,揣测他所指“龙画”一事,登时便战战兢兢拔站起来,“下官实不敢当,都是拙荆愚笨,听闻此事后,便一股热脑子就去惊动了夫人,望将军恕罪!”眼一转,他忙笑起来,“依下官蠢见,尊夫人福寿永长,怎会有什么不孕之症?必定是那些外人以讹传讹,胡说罢了!拙荆没读过多少书,不懂什么道理,便轻信了此等谣言,下官业已训诫过她,望将军宽恕!”   一席话儿说得浮汗霪雨,正要抬袖横揩一把,却见宋知濯旋过身来,便忙将手撇下。   也就眨一眨眼,宋知濯已敛去了不少寒光,吭着嗓子一笑,“嗳,夫人也是好意,我又何尝说了什么?不过是多谢大人费心而已,倒不要训斥她。”   他蹒到案前,摸了一个灰封的帖子递上去,“大人如此替我劳心,我自然也该心系大人。大人瞧瞧,近日熙州边境有西夏兵挑衅,我朝天威不容侵犯,我便向圣上请旨,要大人领兵十万去平定边陲,圣上业已批准。陶大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立功的好机会,你若得胜,你所求都虞侯之位,我自然就能名正言顺给你,也不叫他人议论,你看如何啊?”   那陶连平日里只做操练,并未有过实战,大喜之余,难免心惊,“将军赐我此机,下官感激不过,只是下官……,下官、下官怕出兵不力,引圣上震怒,不说下官不力,反倒还牵连将军。”   “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宋知濯缓缓点着头,跺步入案,“陶大人能知自身,可见其明。你放心,这事儿我已有安排,黄明苑与付颂会随你一同赴熙州,他们有作战经验,既能辅你,亦你成你。可,他二人到底年轻,性子难免张扬些,望大人在边关好身管束,别惹出什么大乱子才好。”   闻听一番,陶连喜不自胜地撩了衣摆跪伏在地,“下官谢将军提携!”   日暾渐落,这一间敞厅来往不绝。陶连才去,后黄明苑便手持一贴入内,呈与宋知濯,“这是此次所赴熙州将士名单,请将军查验。”   宋知濯的笑脸带着一分轻松,就近指一张折背椅令他入座,“说了多少回,你我二人不必老是‘将军下官’的,你我是并肩而战的兄弟,我不过是侥幸才略居高位。”   他翻开手上的帖子,静看一瞬,就势提笔署名,递回予他,“此次与西夏交兵,万不要伤了边关百姓,再有兵胜后,将熙州可开垦的荒地组织地方官员丈量出来,上报朝堂。哦,这是国公爷的意思,要开荒引渠,增加农田,那些地方官所报田亩一堆虚帐,就等着朝廷拨款,可朝廷也没有多少富余,反叫他们贪了去。国公爷信不过,想叫你们趁此次出兵,统筹个准确的数量出来,朝廷好拨款的。”   “将军就这么笃定我们会赢?反叫我不好意思起来。”   “明苑兄不必自谦,”宋知濯将笔挂至黑檀架,几支笔速速碰撞起来,将他的笑脸来回扫量,“若无胜算,我也不叫陶连那匹夫跟着去了,没得叫他耽误了军情。”   黄明苑正端起茶盏,闻言又搁下,“陶连这个小人,才匿名弹劾了将军,怎么将军还要让他领这个功?”   “呵,我就知道你与付颂憋着想问这个呢。叫他做主帅,正是因为他贪功,一门心思就想着往上爬。他年长你二人不少,偏你二人官位又高于他,军权亦大过他,他又一向瞧不惯咱们这些年轻的将官,心里憋着不少气。如今好容易能压你二人一头,少不得妄自尊大,若你二人引他急功近利、险铸大祸,再力挽狂澜,定下大局,待他回京,少不得要被圣上问罪。”   “那他身后之人……?”   “先搁着吧,哼,少不得还是我那位老岳丈之功。”他靠向身后拓祥云的扶手椅,带着一丝困倦与疲惫,“如今童立行虽被降职贬官,却还是一品太傅,又成了太子的先生,其中少不得是圣上的斡旋之意,即给朝臣百姓一个交代,又让我父亲为之赴命操劳,还能给他另找一位靠山来克制我,故而,我这位老岳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黄明苑两个肩轻轻耷下,扣紧了一份怃然,“这么说,你这统领天下兵马的殿前司指挥使也不好干啊,既要卖命,又要被人猜忌。”   “君王枕畔,哪能容他人酣睡?圣上既要用我,也不得不疑我,很多事就是这样复杂,我们做臣下的,永远都要在这两端寻一个平衡。”   一叹即雨,兵将繁杂的庭院摇摆起秋雨如霜,疏密还稀,点点坠落下半月光景。   恍有一阵秋风,刮得一座院残粉满地,长廊叠榭,永不缺颜色,开着各色秋菊、金茶、牵牛、合欢、木芙蓉,高低错落,参差有致,飞花迷雨,淅淅沥沥似坠落人世的一场锦绣繁华。   岔道上,纷呈行过桃李芬芳的少女们,手上提着繁类食盒,鸟笼的、八角的、象牙的,摸一摸盒壁,幸而尚且温热,再各自奔忙。“扑啦”几声,廊下的几面黄绸伞随花凋敝。搁伞的功夫,一人不住怨天,“这都一茬接一茬的连下了大半月的雨了,老天就跟被谁捅漏了似的!”   “头先一个夏天热成那个样子,一季也没下过两场雨,合该是憋到秋天来下了。”   “且先别抱怨,下这么久的雨,没入冬呢也跟入了冬似的冷,今年冬天还不知怎么个冷法呢,那时才有你抱怨的。”   各人跺跺绣鞋上的泥水,细细回望一眼万里缥缈的雨帘,带着满腹牢骚撅了嘴提着食盒踅入门内。   将饭摆好,侍双踱步到榻前,瞧见象鼻耳的炭盆上头,明珠正与针线做战,霜白绢子上的“平安”二字绣得东倒西歪,倒像是爬过了几条金虫。侍双障袂一笑,灰扑扑的天色中就开出一朵金线莲,点缀了满室的潮暗。   她哈下腰低语,嗓音揉进半月的润色,“奶奶快用饭吧,天气冷可经不住搁。”   明珠鬓上的金茶一仰起,即见侍双憋不住的笑意,登时两个肩一耷,泄一缕气,“你是不是笑我绣得不好?我也晓得我绣得不好啊,就是学不会嘛,明明瞅着那地方下的针,线一拉出来,又是这副鬼样子!”   案侧伫立一个一尺高的鎏金莲台镂空铜炉,里头已换上瑞金脑,散着恬静怡然的香气。窗外微雨,蕴凉生寒。“啪啪”坠出水花,像细密的鼓点与编钟,击打出天地之悠悠,人世之永恒。哒哒就趴在廊沿上,厚重的皮毛倒是不惧冷,听见有人说话儿,就将一只耳朵竖起,很快又耷拉下去,慵沉沉的永远睡不醒的模样。   一种浄泚的祥宁萦绕在堂,使得侍双绽放出一更加绚烂的笑颜,“奶奶学不会就不要学了呀,做什么跟自个儿较劲?这家里,还没有人用这些来诟病奶奶。”   另一侧,青莲牵裙迤然落到饭桌上,回首见明珠亦捉裙过来,先替她盛一碗奶房玉蕊羹,“还不是昨儿那周晚棠遣人送来个亲手打的玉穗子,她眼见了,嘴上不说,心里不服,才又拈起针线来。你说的这话儿不错,她可不就是跟自己较劲儿呢?要我说,各人有各人的好处,她周晚棠针线好、玉穗子打得也好,怎么也不见爷戴呢?”   明珠俏皮吐一截粉舌,回首叫身侧侍双侍婵二人,“你们也坐下一道吃吧,横竖宋知濯不回来,我和姐姐两个也吃不下,大家坐在一处吃也香些。”   如此,四女围坐,嬉笑言谈间远见明丰撑伞而来,手中也提着个食盒,进来便行礼,“奶奶正吃着呢,爷在水天楼摆席请了几位即要出征熙州的将军,要晚些回,叫奶奶先睡。水天楼新出了个水晶粉皮儿的角子,是新鲜大虾仁儿做的馅儿,也是普通,只是这皮儿跟酥烙似的爽滑,爷叫带回来给奶奶尝尝。”   说话儿端出个碟子,果然见粉嫩剔透的十来个角子,明珠喜滋滋咬一个,眉眼就似月牙弯起。又捡一个八角勾枝连纹大瓷碗,将各色菜品盛出一些,并一双象牙箸端给明丰,“你在外头跟着,又赶回来给我送东西,想必还没吃饭,你就在那榻上将就吃些吧。”   推辞不过,明丰只好连谢了端碗到榻上去。明珠一厢与丫鬟吃饭,一厢与他闲问,“他在水天楼摆席,自然少不得为将军们叫局子,你可有见到沁心姐姐啊?”   “见到了,”明安停了碗回话,“还是小付将军下的帖子请来的。沁心姑娘还问奶奶好,说是十二月初八是她生辰,要在外头宴请奶奶吃席。”   “那好,还该我请她才是,回头你替我送个帖子给她,我也去替她摆个台面。”   青莲一听,落下筷子横嗔一眼,“要死了,你一个女人家替她摆什么台?传出去不得被人笑话儿死啊!”   “那有什么啦?”明珠眼皮一翻,俏生生地挺直腰,“我借了宋知濯的名儿去替她摆嘛,下帖子给妈妈也暑宋知濯的名字,还怕什么?况且我名声还好啊?外头那些人不过是想着巴结宋知濯才成天把我吹上了天,我心里有数,背地里不知把我在明雅坊做工那段日子编排出了多少艳情故事来呢。”   眼一斜过,青莲的手就伸了来,拧着她一片腮抖一抖,“哟哟哟,就你心内豁达通明,我才懒得再管你。”   引得众人发笑一场,天色即在莺笑雨坠中倾落下来,云翳浓雾不散,更挹不动长注无休的水帘。   夜里偶起了天殛,雷鸣轰轰,帐幄被灌进来的风飐飐撩动,卧房内架着银骨炭,点着瑞金脑,灭了众烛,留一盏银釭昏沉沉亮在案上。   撩开两片绡帐时,宋知濯的脸立时荡出温柔的笑意,盯着明珠的恬淡的睡颜细瞧一瞬,身上玉婿的醇香像一片软锦萦绕心房。那些酒嚣笙乐就在他脑中褪去,同时亦卸下了一身尔虞我诈兵戎相交的疲惫。   哒哒睡在一侧,嗅见味道警醒过来,旋即将明珠也吵醒,两个眼迷蒙着睁开,撑坐起来,“你回来了?要不要叫人来更衣?”   伴着雷鸣火闪,宋知濯自个儿宽下腰带落到床沿,横臂搂过她亲一口,又将哒哒扒拉下去,“不折腾了,叫她们一来忙活,将你觉惊醒了不好睡。嗳,小尼姑,我说了多少次,别叫它上床,一身的灰。”   她两个眼一拧,脚丫往他后腰上蹬去,“你也一身的灰,下去下去!”   解了襕衫,剩一条长裤,赤着胸膛兜着她倒到枕上去,“我跟狗能一样儿吗?睡吧,明儿还得早起。”   伴着呼吸,宽阔的胸膛起起伏伏,振得明珠睡不着,移到枕上,“你们什么时候发兵,都折腾大半个月了,要走就快走嘛。一起程,路上还得折腾大半个月,哪里还有精力打仗啊?”   “有你说的这样轻松就好喽,点了将士,将士们又得点兵,向朝廷请命备好马匹粮草、各兵器,也都忙活完了,十七就启程。届时我要送将士们出城,这么大阵仗,你大概没见过,带你一道去瞧瞧啊?”   “好啊好啊。”明珠弯着美滋滋的眼,瞧他眼皮阖起,再将他搡一下,“对了,你今儿见着沁心姐姐,可有替我问候她?不知她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他闭着眼翻身过来,横了胳膊搭在明珠腹上,在她颈边喘出热气儿,“听说近日打江宁来了个富商,将她一年三节包了去,不大酬客了,也就是今儿下帖子请她才来的,台账可比原先翻了一番儿。”   “那蛮好,她比我还年长些呢,恐怕也没有几年生意好做了,要是遇见好人赎身出去,也算是有了个出路。嗳,十二月是她生辰,我去替她摆个台好吧?用你的名帖,也叫她私下里攒些银钱,万一赎不了身嘛,自个儿也好多些银子傍身,你说好不好?”   偏头一瞧,宋知濯已呼吸平稳,不知何时去了那黑甜梦乡。明珠却不大能睡着了,睁着眼盯着帐顶银晃晃的镂雕熏球,嗅着润雨芳草之香。   窗外雨打桂枝,雷鸣电劈,猛然“咣咣”两声,明珠心内生疑,仿佛是有人在敲院门,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凄厉传来一阵尖利的女嗓,听不清是在叫喊些什么。   又听见外间上夜的丫鬟开门出去,不时侍鹃举烛入得卧房,就站在帘下放低了声,“奶奶、奶奶,是周姨娘带着丫鬟过来了,哭得不知什么样子,像是有急事儿。”   藕荷色的帘帐隐约见明珠撑坐起来的身影,将宋知濯连搡几下,“醒醒、宋知濯,快醒醒,周晚棠来了,你去瞧瞧什么事儿。”   两人随意穿戴一阵,一齐步入外间,乍见周晚棠并音书二人湿漉漉地站在厅上,裙边颗颗坠下的水晕开了金罽上的莲纹。形容败色,一脸的水珠,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骤见宋知濯,周晚棠带着一腔哭嗓忙赶几步,“夫君,我家里来人报,说我娘病危,求夫君带我回去瞧瞧,只怕再晚,我就见不到她了!”   她掣着宋知濯松散的氅衣袖口,满目急泪,与雨相融,迫切地仰望着他。宋知濯打一个哈欠,随手指一指侍鹃,“你去总管房支会一声儿,再叫人套了马车送姨娘回府一趟。”再将眼转睇向周晚棠,干哑的嗓音无情无顾的轻柔,“别着急,回去若有什么事儿,就派人回来说一声儿,缺什么就到总管房支去,再替我向你父亲问好。”   观她心急如焚,想来无假,明珠便又朝侍梅吩咐,“你去拿我两身衣裳给姨娘两人换上。”后又牵裙落榻,朝宋知濯眨着两个大眼,“你陪她去一趟吧,这样大的事儿,又是大半夜的,也好有个照应嘛。”   缄默一瞬,宋知濯将头慢点一点,横目过来,“那你自个儿早睡,我明儿一早就由周府去上朝,下午再回。”   言讫侍梅紧跟着他错身进屋换衣裳,厅上还站着湿淋淋的二人,而明珠迤然在榻,捧着一盏热乎乎的茶闲呷就饮。这里的暖与屋外的寒仿佛天上人间,周晚棠一架弱骨抖在这宝鸦盈香的屋内,想起来时路的每一步、步步生恨。自己是被忽视被欺凌的庶女,可说到底,也总比明珠这个贫贱的比丘尼强上许多,可凭什么她可以高坐画堂、享受比自己好得多的锦衣玉食、占尽人间浅情,而自己,却独在那云楼锁愁!   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屋外满庭落花的悲鸣,沐雨微声中,周晚棠的眼被盆内才架起的炭火缓缓点燃,挂着泪莫名启唇,“你在笑话儿我?”   明珠眼一跳,半晌方似懂非懂地笑起来,搁下茶盏,“姨娘误会了,我笑你什么?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这种生死大事儿上,不论是谁,我们都怀着悲悯之心,哪里笑得出来?”倏而,那俏皮的笑脸渐生寒意,字字轻启,夹着风露凉雨,“不过话儿说回来,绮帐死了,我同样心里不好过。我想,她在九泉之下一定看着我,想叫我帮她报仇雪恨。这些日子,我总是梦见她,不知道你会不会梦见她,梦见她时,良心有没有愧?”   炭盆里新起的火星噼啪不断,点醒着二人之间一点微妙的仇恨。周晚棠挤步过来,也寒碜碜地笑起来,“她死,说到底是因为要替你出头,才叫人有了可乘之机,我为什么要愧?”   闲闲伸个懒腰后,明珠笑谈而起,“我不会叫她白死,我佛慈悲,却不度无心之人。”四壁烛光罩着她的笑颜,蹁跹的裙无情掠过了周晚棠落魄的垂鬓亸髻,“你不像童釉瞳,人家是名门嫡女,京师第一美人,你是个庶女,一无所有。你无非就是为了宋知濯能带给你体面优渥的日子、或者是为了他这个人嘛。可我不妨明白告诉你,你得不到,只有我叫他给,他才能给你这些风光,就像现在我可怜你,才会叫他陪你走一趟。”   “你可怜我?”仿佛什么天大的笑话儿,周晚棠抖着肩笑起来,瞪向她满背的乌发及拽地的豆蔻绿轻绡氅衣,“你就以为,这些东西你永远能拥有吗?”   说话儿间,宋知濯已整装踅出,明珠便弯起眉眼迎过去,掣着他两片衣袖叮咛,“你可要多照顾些,别叫人家说你仗着位高权重就不重岳家。明儿也别慌着回来,我这里横竖又没什么事儿。”   宋知濯就势将她两个手握一握,柔情立现,“成,你回屋睡吧,我回来就吵你这一宿不得安眠,横竖不用去给父亲请安的,你早上就多睡些。”   观他二人含情而别,周晚棠方才跋扈的恨被潮雨酿得五味杂陈,或恨或嫉,凝结于心。廊下,丫鬟们早已撑伞等候,一齐将二人兜至那阴翳风雨中。   114. 陷冬 周晚棠病弱   秋草窗前, 长雨收,天回暖,车尘嚣嚣中, 童府角门上来了一位稀客。罩一件兰绣月白圆领袍, 神色警惕回顾四周一霎, 方紧随管家一路踅入。   入得厅上,只见那童立行几寸须又白了几分, 坐于一副骏马图下。听见管家说话儿,连头也未抬,只呷着茶, 直到来人立在厅中拱手行礼, “晚辈宋知远拜见童大人。”   俄延片刻, 他手中的黑釉盏方慢悠悠墩在托上,拂一把须,清两下嗓子半笑不笑地望着来人,“小宋大人?还真是稀客,小宋大人今儿前来, 想必是你父亲有话儿托你来讲了?”   他将指端一挑, 宋知远便撩开衣摆落到一张扶手椅上,扬目见他高高在上的姿态, 又将目光收回, 似叹似笑, “父亲倒没什么话儿讲, 是晚辈唐突, 特意来探望探望童大人,不知您老人家一向身体可好?”   “劳心惦记,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小宋大人,有话儿就直说吧。”   “呵……,向来听父亲说起童大人虽饱读诗书,却没有我们这些死读书之人的迂腐,看来果然如此。”   宋知远理一理衣摆,笑容文雅而沉稳,眼角眉梢颇有“宋风”,似乎一夜间长成了个胸有天地经纬的大男人,至于是哪一夜?他回响起来,兀自一笑,将眼缓缓上睨,“我知道大人两朝宰辅,如今却被遣任太子太傅一职,虽说同样是举足轻重,可还是难比起‘一语堂’的相辅,必定大人如今心有不甘。……今日我来,就是要来与大人同仇敌忾。”   锦罽上满布着白晃晃的日光,像一片苍白的笑脸。童立行微睐一瞬,抖着胡子笑一笑,“什么仇?又是什么敌?小宋大人这话儿,老夫听不懂。”   “那好,晚辈姑妄言之,大人姑且听之,对不对的,还望大人指教。”言罢,他别过身端起新奉来的茶饮一口,半张脸被太阳照得薄透,“终归到底,大人是被我大哥……也就是您的女婿给参下了宰辅之位。想当初,大人不顾大哥宠妾无度,也要将女儿嫁给他,可见大人对我大哥是青睐有加。可这做女婿的,不说好生孝敬岳父大人,反倒顶着“民生国事”之名恩将仇报,这叫大人哪里说理去?既然狼子无心,虎父又何必顾念这纲理伦常?”   童立行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很快又泰然自若地笑起来,“小宋大人说这一番话儿有些道理,可你大哥到底是我的女婿,纵然做错什么,也不过是年轻人的一念之差,我这个做长辈的,不能不给人一个改过的机会,况且他是你大哥,你们是一家人,不好再讲这些话儿。今日我就只当你没来过,回去还是要兄友弟恭,齐肩并进为朝廷出力。”   一瞬笑意阑珊的对视中,宋知远撑膝而起,走到暖洋洋的日光中,脸部的轮廓渐渐模糊,“大人果然圣学有道,可我今日来并不是来挑唆什么,只是要告诉大人一个秘闻——上月初十,先太子祭日,儃王先到皇陵祭祀,后又在当年先太子落水染病的大运河游船祭祀,一应船只都是我大哥手上的商船,大哥更是一路随行相陪。大人说说,大哥对先太子如此尽心、对儃王如此尽力,圣上若是知晓,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望大人斟酌。”   他直勾勾地望向童立行,同样,童立行的眼亦直勾勾地望过来,“这样说,前些时那陶校尉弹劾你大哥的帖子,是你让写的了?”   “正是晚辈,”宋知远不避不退,始终平静地坦言,“圣上虽未明言,却寻了纵妾伤妻的名头打了大哥几十军棍,可见圣上心里多少是过不去,大人何不让圣上再过不去一些?”   未及人言,他便兀自行礼告退,踅入廊下,只见碧空无云,一只鹡鸰旋过,余一声孤独的嘶鸣。   嘶哑的呜咽还回荡在千凤居廊角,如芳草萋萋、皋兰切切。周晚棠归家当夜,其母便咽了气,携丫鬟独留周府治丧几日后,这日方归。   骤一进屋,望见满室的粉壁雕墙、金器银屏,暖洋洋的玫瑰香却驱不散的秋意凉。宽大一间屋子,空荡荡的来回绕着风,真让人骨头发寒,眼泪便还跟山洪无岸似的冲决而下。   原就哭了好几日,早哭得嗓子哑败,杏娇妆淡的脸上已如荒野苍凉。音书将她搀到榻上,自蘸两行泪,“姑娘快别哭了,听听这嗓音,哭坏了怎么好?秋雁,快去将燕窝端来给姑娘润润嗓子,回家去这些天,连盏燕窝都不得吃。”   那秋雁福身而去,她便又旋回来,拖来一根折背椅坐下,一味苦劝,“到底咱们姨奶奶走得也算体面,您瞧,葬礼办得比先两位姨奶奶都风光,那棺木还是上好的沉香木,咱们老爷还算待姨奶奶不薄,姨奶奶这一生,也算有始有终了,姑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正对宝榻的槛窗外,屋檐上泄下一地的金光。周晚棠的泪眼落在那里,像是在里头望见了未来,她拈帕的手垂下,任一滴眼泪垂下,“爹爹早就不到娘屋里去了,早就把她忘了,要不是顾及夫君,他才不会费心费财的给娘办这样体面的葬礼。……音书,我一直记得他看娘的眼神,像看一只野猫,毫无怜悯。他有那么多的妾室,有那么多的儿女,那么多间屋子,昨夜住在哪里,天亮就忘了……”   纵横的眼泪将她的娇容割成一片破碎的顽强,睫畔一眨,便滚出十几年的辛酸往事,“我还记得娘被太太罚跪在日头底下,一口水也不给喝、被一个青楼赎出来的贱货掴掌、她们烧过她的头发,剪过她的衣裙,爹都不曾过问过。音书,每一件小事儿我都记得,因为那好像就是我将来的宿命……。我以为做妾都是这样儿的,直到我见到明珠,她是侧室,却过得比童釉瞳那个正室还风光,你瞧那些官眷命妇都来巴结她,给她送礼、说那些说不完的好话儿,谁见了她都要叫她一声‘奶奶’,连老爷都惦记着在她生辰时给她送礼。”   音书绽出个勉强的笑脸,将她的手握住拍一拍,“咱们这里也不差,您瞧这些装饰成列,比家时太太住的屋子还气派,更别提那几个姨奶奶。我看呐,她就是来的日子长些罢了,也没什么,论美貌,她也就是过得去,又不会琴棋书画、也不会针织女工,就会念两本破经。您迟早也能有那一天的,我瞧着近日爷对您说话儿就不似先前那般生硬,可见两个人过日子,就是这样日久生情。”   闻听清脆的“叮”一声,原是周晚棠执起榻侧高案上一只细金锤,闲敲着一只玉磬,连敲了三五声儿,又缓缓搁下,“他是可怜我没了亲娘,才对我好一些罢了。说好也算不得好,这几日我在家,他就是正日子那天再去过一回嘱咐了父亲几句丧礼的事儿,没耽误一盏茶功夫,就又忙别的事儿去了,跟待明珠比起来,何值一提?”   言讫,泪靡靡的眼一转,对上音书,“不过你提醒得对,我还该叫他心再软一软……。”   日风寒凉,撩动她一片素白衣裙,音书仔细,忙去拿了一件银鼠压边儿的大氅给她披上,“姑娘心里有算计就好,总强过正屋里的,就只晓得哭,方才我绕过廊下还听见她呜呜咽咽个没完。”   “她做什么哭?”   “还能做什么?”音书捉裙坐下,抑下了声儿,“爷自打背上伤口不流血了就回去了嘛,再没来过一趟。我方才听说,今儿她让人去请,谁知爷今儿送大军出城,特意赶回来一趟,闷声不响的就接了颜姨娘出去,丫鬟回来一说,她就哭起来了嘛。”   “他送大军出城,接明珠去做什么?”   “哪晓得呢?说是阵仗大,带她去瞧热闹。”   周晚棠将带着嫉与羡的目光一凝,投向窗外,似就看见了金戈铁马的浩瀚队伍,喧嚣起飞尘漫天。   漫天的飞尘离明珠约莫十几丈之远,浩浩荡荡的马与人坠尾数千丈,银晃晃的长/枪对着日头闪出肃杀之气,红缨飞扬在黄尘中,像枫之壮丽。队伍的两侧,绵延着送行的亲人,泪洒黄土,融为将士们的雄心壮志。   她在一座小山丘的长亭上,与两侧的青莲与侍双一同欢呼,声音被淹没在将士们回声雄壮的“扬我朝天威、诛四方贼寇”的呼喊中。眺见人群首端的宋知濯,穿着鲜红的朝服,身前跪着几位银盔金甲的将士。他挺直了腰,大概在对他们嘱咐些什么,旋即便见将士们伏跪叩首。这一霎,明珠的心就如尘土澎湃,她感受到了他由死亡中拼杀而来的荣耀。   同样,他亦感受到了她,错身让行后,在喧嚣的马蹄声中仰头远望过来。她穿着枣红的掩襟褂,扎进一片棕红与黄栌相交的百迭裙,披了一片缃色的素面披帛,像一片秋叶舞在高空,他能明显感觉到,系在他心上的那根红线在颤颤跳动。   巳时三刻,飞云过尽,高起温暾,两辆马车颠簸在回城的山路上。明珠两个软臂吊着宋知濯一个胳膊,挨在他肩头激动难抑地仰望着他,“我的老天爷,这是二十万兵马?我生平就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心口都要跳出来了!嗳,平日里就见你穿着朝服来来回回的,也不觉得怎么样,今儿这一见,可真是威风!我可真是喜欢你!”   她目睹了这一场萧杀壮丽的画卷,心内升起一种莫名的悸动,荡漾在粉桃淡腮的面上,是一种经久不衰的仰慕。这对宋知濯来说,几如是一副春/药,令他心思荡漾。搂着她的肩,有些洋洋自得地下睨,“哦,原来从前喜欢我是假的?看来我今儿带你出来是对的了,你这一见四面,都开始崇拜我了。”   “去你的!”明珠往他膀子上拧一把,又咕咕咭咭地笑起来,复倚回去,摄人心魄的睫毛呼扇几下,朱唇翕合,“你这事儿前脚踢后脚的忙了这些日子,也总算是忙完了,可能在家好好歇两日了吧?”   车帘外秋景怡人,菊蘸黄、枯草扬,宋知濯的眼掠过了惨色人间,挪回桃李芳菲,搂着她的手紧一紧,“入了冬,圣上要亲自阅兵,歇着?我看就别想了,夜里能回家搂着你睡个觉我就阿弥陀佛了。”   明珠将手臂撒开,歪着脸露出个调皮的笑脸,“单是搂着我就知足了啊?千凤居还有两位美人儿呢,你也去搂楼她们呀。嗳,你瞧她们,娇滴滴水灵灵的,跟她们一比啊,我都觉着我老了!”   “嗳、你怎的又说这个?”宋知濯展臂将她揽过来,佯怒瞪圆了眼,“你哪里老?我还长你两岁呢,你要是老,我就快入土了。你这是咒我呢还是咒你自个儿呢?回头做了小寡妇,还不知道你怎么哭的。”   说话儿就要揿了她亲,被她两手隔在胸前,“做什么!马车上,明安在外头呢!”   “不做什么,”可恶的笑脸凑上去,贴在她耳边低语,“提起睡觉,我想起来,咱们还没换过地儿呢,今儿就在这马车上……。”   “滚滚滚!别没个正经啊!”   “这是再正经没有的事儿了,横竖得有两个时辰才能进城呢,闲着也是闲着。前儿我巡营,撞见一个士兵枕头底下有本画帖,我说给你听,就是那女子……。”   “我不听我不听!”明珠两个手死死捂住双耳,臂上披帛如瀑挂起,狠命地摇一摇,“你滚你滚,离我远点儿!”   他无赖一样笑着贴上去,低迷的嗓音隔着她的手凑在耳边蛊惑,“你忍心就叫我一路憋回家去?小尼姑,你是最会心疼人的,发发善心,可怜则个吧。”   被他逼到车脚,退无可退后,明珠撒开手,将脖子一梗,就朝车外大嚷,“明安、快停车!你们爷要撒尿,憋不住了!”   伴着马蹄哒哒的慢响与二人耳鬓厮磨的笑声,一场玉琼飞扬,京城即陷入了漫漫长冬。   冰封的天与地中,山茶与腊梅初开,点缀了白茫茫浮生。绿瓦上积攒的雪坠成一截冰锥,时刻悬在头顶,像一段即将到来的刺骨时光。   斛州轩的两扇门阻断了冰雪世界,隔出一片温暖的小天地。锦罽绣毯被两架鎏金炭盆罩如春暖花开,开着繁杂的颜色花型,伴随付夫人的莺笑燕声,“我们爷不在家,也不好大操大办,就是请一班小戏热闹热闹,我家里也有像你家这么个厅,宴席就摆在那里,奶奶可一定要赏脸去一趟啊。”   隔着小小方案,明珠由衷地弯着眉眼而笑,“自然要去,夫人的生辰来请我,我哪里敢推辞?我还要备了大礼去呢。”   “不敢不敢!”付夫人一截狐毛软缎袖立时摇摆起,鬓边的珍珠流苏亦荡得喜气,“奶奶能去就是给我最大的贺礼,别的一概不用带,也没有别的人,就是咱们日常说得上话儿的几家夫人奶奶们。她们也是打空手来,奶奶带着东西,只怕还叫别个不好意思呢。”   一番喧酬后,明珠带着侍婵原路转回,咯吱咯吱踩着雪,甫进院儿,就见音书立在廊下,侍梅正叉着腰与之纠缠。   静观一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似乎在争辩,明珠捉了斗篷过去,睃过一眼,朝侍梅轻询,“怎么回事儿?”   那侍梅立时乜音书一眼,面露不满,“奶奶才出去没一会儿,爷就回来了。一来就进屋到书案上坐着,只叫我们上了茶就让我们出来,说不许打扰。偏她来就要进去,我让她略等一等,等爷忙完了再进,她就说是我故意拦阻她不让进去,将我一通数落!”   明珠转向音书,眨眼的功夫面上便笑起来,“音书,是你们姨娘有什么事儿吗?若是急,你同我说,我进去同你们爷说一声儿。他近日有大事要忙,日日在书房坐着,连我也在他面前少说话儿的。”   咯吱两声儿,音书转过身子,眼里有些警惕,“我同姨娘说了,姨娘进去说得不对嘴,岂不是耽误了?还是请姨娘进去同爷说一声儿,我亲自进去同他说吧。”   “奶奶你瞧,”侍梅掣了明珠的衣袖引她入廊,满脸不屑,“我方才也同她这样儿说,可人家就疑心咱们跟她们似的有诈,死活就要亲自见了爷才说。哼,即要亲见,就在这里等着吧,我看你能等到天黑!”   暗忖一番,只当她有什么急事儿不好耽误了,明珠便拍一拍侍梅的手,“算了,大概音书姑娘是有什么急事儿,不好耽误了。音书姑娘,你同我一道进去吧。”   相引入内,兜转至台屏后头,只见宋知濯正奋笔疾书,听见脚步声连头也未抬,只是将嗓音低低压着,似有些不耐烦,“不是说了不要进屋来吗?什么事儿快说。”   旋即便响起明珠的一声娇笑,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我的屋子我还不能进来了?”   她将斗篷递给侍婵后,牵裙落到案前,对上宋知濯有些茫然的眼。那眼睛圆睁一瞬,迷迷茫茫地发问:“你不是去会客去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顷刻,他又将眼落回密密麻麻的公文上,手下淅索响起纸张摩挲之声,“我的好姑奶奶,你先进屋去同哒哒玩会儿,别吵我,等我忙完了再一道吃晚饭啊。”   “不是我要吵你呀,”明珠将指端摇摇一指,指住屏风后头音书的一抹轮廓,“喏,估摸着是你另一个‘小老婆’有事儿,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了,你问问看?”   “不问不问,”宋知濯蹙额而起,又蹙额而下,“有什么事儿叫她晚些再来说,我这里忙得不可开交。”   “不成、”明珠一臂横过,将他手中紫毫夺下,扬起下巴鼓着腮,“现在问,叫她得了话儿麽就好回去复命的,冰天雪地的傻站着做什么?”   宋知濯一攒眉,将袖口挥一挥,盯着音书上前而来的宝裙,“有什么事儿快讲!”   “爷、是我们姑娘、”音书被他不耐烦的面色唬一跳,两肩耷下去,瑟瑟缩缩,“我们姑娘病了,想请爷去瞧一瞧。今儿上午,姑娘便昏沉沉的起不了身……。”   未及缕述,便被宋知濯打断,“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去叫总管房里请个太医来瞧瞧便是。你先回去,叫好好儿养病,我这里忙得很,得了空再去瞧她。”   音书脚尖一探,再要言语,被宋知濯挥袖打断,无奈之下,睨一眼明珠便咬唇而退。明珠方一笑,将笔递还给宋知濯,“你忙着吧,我进屋睡一会儿。”   这厢进屋煎一盏茶饮下后便倒向锦帐银床,嗅着满室温香,甜甜睡去。   可那厢,音书兜着风雪含憾而归,心内大有不满,进了屋便叨碎不停,“姑娘还是赶紧先叫个大夫来瞧瞧吧,就别等着爷过来了,耽搁了病情反而不好。”   说话儿垒起两个缠金丝鸳鸯枕,将周晚棠搀起来靠着。那周晚棠并未梳妆敛黛,单罩着掩襟绮罗玄色夹袄,满头青丝只用两根素玉簪松松挽起,确有些病容香消之态。   一腔莺嗓亦有些游丝不定,两眼急望音书,“爷怎么说?”   “爷说他忙得很,叫总管房支太医来瞧,忙过了再来瞧您。”音书悠悠扬扬的腔调,颇有不服,拖来一根榆木髹黑的圆凳斜对着床沿,“是忙得很,丫鬟们都不敢进去叨扰,都是廊下候着。可唯独那个狐狸精不得了,压根儿不管爷绷着脸、就去抢他手上的笔,偏我们那糊涂爷就是没发火儿。对着我呢,就是蛮大个不耐烦,单让总管房里请太医,却连病情也未过问一句。我看姑娘还是紧着先瞧病,爷来不来的倒不是至要紧的事儿。”   周晚棠的眼睑下收回去,几个指头捏着檀色的锦被,将上头樱花儿点点揪起,“不用急,我这也是老毛病了,一入冬就这样病恹恹的,开春就好了。”   拖得凳子嘎吱一声,音书挨近了几分,将她苍白的面色细观一瞬,“这可马虎不得,往年姑娘入了冬虽也犯咳嗽,却也没今年这样咳得凶的。再有,往年不过是觉着身上无力,哪像这回,饭也吃不下、身上也软,又犯起头疼来。我想,大概是因着家里姨奶奶去世的缘故,姑娘你这些日子总是哭,胃口也不好。咱们从前在家时不过是请外头的大夫来瞧瞧,在这里,还能请上宫中太医,趁势就好好儿的治一治,索性将那病根儿也去了。”   115. 偷香 雪夜暗香   玉尘慢撒, 屋内门窗四闭,雪光斑斓窗影,挂起的粉帐下架着两个回纹金铜炭盆, 熏得屋内暖洋洋的祥和。恬淡的玫瑰之香中, 响起紧二慢一的几声咳嗽。   几经喘息后, 周晚棠接过音书递上的帕子,嘴角上蘸一蘸, 软语似无声,“既如此,你就去同总管房里说一声儿, 就请个太医来, 再去备十两纹银, 太医瞧过病好给的。”她正要缩躺下去,恍然思及什么,两臂撑起,“咳咳……,你、你可晓得爷什么时候能忙完?”   音书躬腰撒裙, 搀着她躺下, 原本正要抱怨,又先答, “听说没几日就要阅兵, 大概等这事儿过了, 也就忙完了吧。”言着, 两弯细眉深叠, 喁喁叹叹,“姑娘说给太医谢银,我何尝不知道这个礼?只是您统共就二十两的月例银子, 每个月省着来打赏这院儿里正屋里那几个丫鬟不说,自个儿也过得紧巴巴的,哪里还有那闲暇银子?要不,我去同爷说一声儿?”   “别、”周晚棠一只皓腕柔指攀上了她的手腕,有气无力地瞪着眼,“别告诉他,你先听我的,叫总管里请个资历浅些的太医来便好了,也用不着太多的礼。”   攒愁一瞬后,音书将腰弯得又低几寸,旋即笑开,“从前在家,太太瞧病时常请一个叫张达仲的太医,年纪不过三十,医术却好,只是资历不深。我告诉总管房他的名字,请他来好了,想必也就官中费些银钱。”   一语说定,转天果然将那位张达仲请了来,只着常服,一身靛蓝素面襕衫,唇上留着一字髯,颇有些竹林贤士之风范。大约是才由雪中行来,身上还带着寒气,才靠近一些藕粉轻绡的帐帘,便激起周晚棠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   身侧音书拖来一张折背椅请他坐下,往周晚棠伸出的柔腕上垫一方纱帕。那张达仲三指探脉,探准了,两眼一合,半晌后张开,仰面将音书望一望,“可否请拉开帐观一观姨娘的面色?”   犹豫一瞬,音书将帐撩开,四目一对,周晚棠便臊着避开些许。细观半刻后,张仲达收回手,踅至案前,一壁开了药箱翻出纸墨,一壁浅言,“我细瞧过,姨娘这病只怕不是一日之效,乃是日久劳心积虑而成,加之气血有亏,体弱生寒,故而一到冬日便犯了症状。”   音书眼急,忙替他研墨,“那请问大人,可有什么大碍?我们姑娘就只十八呢,可别年纪轻轻的落下什么病根儿,还请大人好生斟酌用药。”   簌簌纸笔交响,片刻后,张仲达将满是小楷的澄心纸递予她,“要想根治,无非是补气凝血。我这里开好了药方,别的都是外面常有的,只一味上百年的红参难得,世面上不好找。不过像国公府这等世族大家,想必也不是什么十分精贵的东西。拿了来一齐煎药服下,先吃上几日,我过几日再来瞧过,看看是否更改药方。”   连笑应答,音书便将他送出府去,转背就往总管房里去。淅淅玉沙下,总管房里正值核算上月的开销,故而来往销账之人纷纷杂杂。   赶巧赵妈妈亦来销上月菜品采办之帐,迎头撞上,扭头便往雪地里啐一口,暗骂一声“晦气”,白她一眼扬长而去。引得音书窝起火来,进屋便没有好脸色,语中冷淡地就朝一位埋首理账的中年主事吩咐,“将那百年红参给我拿一根,快着些,我这里赶着用。”   那主事正忙得焦头烂额,听这无礼无矩之言,将眼抬一下,又见是千凤居姨娘的丫鬟,亦没了好脾气,埋下头去继续提笔,“姑娘好大的口气,一来就要红参。不巧了,今年红参少,这个关口是没有,姑娘拿了银子到外头去买吧。”   见他如此不冷不热,音书悔及自个儿无礼,匆忙挂出笑脸,“如此精贵之物,府里头都没有,外头自然就更没有了。原是我们姨娘病了,要这红参入药,还请主事行个方便。”   主事未有应答,将笔一掷,旋身进了二丈宽的立屏里头,未几出来,将一个牛皮小封扔在案上。音书捡起打开查验,只见里头几根廖须零零散散,竟不是整跟的,火气一下就给蹿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就拿几根须子打发我?我要的是整根的!”   “哼,”不知何时,那主事已坐回案后,闻言提笔一笑,抬眉而起,“我还想要整根的呢,没有我又有什么办法?实话儿告诉你,每年采办来的红参都有限,加上宫里头圣上赏的,也就百数。今年遭了大旱,好嘛,又少一半,百年的更是难得,也就只十数。偏头先颜奶奶查出妇疾,都紧着给她入药去了,有这几根须子就不错了,你若嫌,就给我还搁在这儿,有的是人要。”   末了,音书跺脚而去。隔得半日,就着那几根须盯着丫鬟们煎了药,用一只湖田斗笠碗盛着,稳稳当当端入屋内。   绣鞋尖才落入门槛,变乍一惊呼,“姑娘,您不好好儿在床上躺着,怎的起来了?”   一片藕色帷幔鼓鼓胀胀摇曳着,露出榻上周晚棠柔弱的一副病躯,她手里捧着绣绷,虚扯一下嘴角,“连着躺了好些日,四肢都躺酸了,我起来坐一会儿,撑撑腰,不妨事儿。”   门扉吱呀一关,阻断了寒刺刺的风雪,又是暖洋洋的天地。音书止不住哆嗦一下,将药搁在案上,夺过她手上的绣绷,“那也不该做活计,哪里费得起这个心神?姑娘先将药喝了吧,连吃个三五日,张太医来时就该说好了。”   窥一瞬她略带安慰的笑后,周晚棠方将碗端起,送至唇下,凝神一瞬,欻然扭脸望向右侧高案上的一个玫瑰紫釉钟式花盆,茂枝上头结着点点红霜果,喜气洋洋。静默须臾,她将臂一展,一碗药尽数倾于盆内。   惊得音书急要去揽,却徒劳无果,声音不免带着些气,“姑娘这是做什么?就为了去要那红参,我凭白受一顿闲气,也不过是得了几根须子,好容易煎了一碗药来,明儿的还不知又要如何唇枪舌战地去要来呢,姑娘就这么倒了!”   “别急、音书,”周晚棠虚虚笑起来,捉了案上的帕子将她眼中的泪花搵一下,“你明儿也不必去要了,要了来,我也不喝。药嘛,你随便煎一碗来就好了,反正都是喂到这盆里去。我这病也死不了人,就让它拖着吧。”   音书的眼立时睁一睁,满是疑惑,“哪里有病不治的?虽死不了人,可到底难受的是你自己个儿,治好了岂不是好?”   炭盆里蹦起的火星掠过她晦涩的一抹笑意,像是窥见什么天机。遽然咳嗽几声儿后,软弱无力的虚喘着说来,“不,我不是要自个儿难受,我这会子难受了,以后才能好过呢。现在我得让爷也心头不好受,他若是不好受了,以后甭管你到哪里去要什么东西,大约也没人敢跟你说个不字,也不必再受这些闲气。”   在音书似懂非懂的眼中,映着倏明倏暗的炭火。周晚棠用一根二尺的铜勾往里头翻一翻,便迸出耀眼的光芒。她盯着这盆雄黄的光源,犹似紧盯着她锦衣玉衾的未来,温暖的、如太阳一般璀璨,绝不会如她母亲一样寒室冰凉、无人问津。   璀璨的太阳照向一片巍峨城墙,两条长长围槛上的积雪仿佛被万丈豪情浸染,消融欲坠。   上头列站着暗红一片,如血海的浪潮,几欲拍出城墙,扑向烈烈天地。恢弘绵延的仪仗队伍拥着文武百官,而百官则次地有序地围着主宰一切的君王。   高声齐唱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中,结成了山鸣谷应、风起云涌之势,赵穆俯瞰着这一切,胸口一寸寸澎湃起来。宋知濯侧目暗窥天子欲胀含笑的面色,克制着胸中胀起的同样的欲望。   雪光与阳光交织成的光芒刺了宋知濯的眼,晃一下,即见赵穆侧过来的脸,一片胡须被光消得几缕,“宋将军的兵,个个儿都是神采非凡、汪洋自资,倒十分有你的威势。”笑谈中,将脸一转,对像泰然安若的宋追惗,“宋国公,你真是教子有方啊。”   宋追惗两片红袖相搭,自持沉稳地笑一笑,“承蒙圣上谬赞,几位皇子才是深得圣上气度才学之传,犬子相较,不过是龙犬之别。”   笑点一下头,回转过来,又对上宋知濯罩在银盔里的两只坚毅笑眼,“谢圣上夸赞,这些将士军兵,气势如虹,却不是臣的。他们是圣上之兵、是我朝之兵,臣不过是为圣上领兵。”   观他笑起来,宋知濯将手垂下,眼睑垂望着粗墁的地砖。他十分清楚,在这位多疑诡谲的天子面前,必须适当收敛自己的锋芒。暗度中,倏听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要说领兵,朕之长兄才算惊天伟才,当年连父亲也常赞其英姿与韬略,可惜啊,天妒英才。若长兄在世,我朝必定又是另一番清平盛世。”   他自蹒向步辇,宋知濯父子紧随其后,互窥一霎,响起宋知濯的锵然之声,“先太子殿下胸怀韬略,可圣上有超世经纬之策,治理江山,当以此为之。”   十二人的步辇一起,赵穆的眼高高睨下来,一瞬惊心动魄的静默后,他阔开了笑脸,一个指端朝他点一点,“轮将士之中,果然还属你最武德兼备。朕听说,先太子祭日,你陪儃王一道往大运河游祭……,儃王呢?儃王,到朕身边来说话儿。”   音调高扬起,由随行百官中招出赵合营,末了一笑,“儃王,你与宋将军自幼一道长大,情同手足,你可不要枉费他这一片心啊。”   赵合营暗探宋知濯一眼,正声含笑,“我与宋兄,自幼一起长大,当年又同在赵将军麾下学艺,如今又同朝为官、同奉圣上。唯有不负圣上,方能不负彼此。”   “好、好,合营如今封了王,也比原先沉稳多了!”   合着赵穆爽利的笑声,百官亦纷纷笑起,谈笑之声回响在山河茫茫之间,如浪淘沙,滚滚汹涌。   铺天盖地的琼玉晚间复撒,独来独往银粟地,一行一步玉沙声①。一伞黄绸犹似夜行的白玉兰,于风雪中潇潇而行。红木门之间已经挂起了靛青绣喜鹊闹春的棉帘,里头就是另一个温暖世界。   打帘而入,即见丫鬟们围着明珠在榻,眉梢笑黛地在说些什么,骤见宋知濯,纷纷福身退下。明珠则轻捉了一阙孔雀蓝对蝶穿花纹的宝裙而起,小步跑到他面前,仰起脸,“你回来了?”她牵起他的手,走到榻前拿了一支桃红碧玺雕花簪凑到他眼前,“你瞧好不好看?玉海坊的掌柜送来我挑的,我挑了两支,一支给付夫人做生辰贺礼,一支给沁心姐姐做贺礼,恰巧她二人的生辰都在十二月。”   榻案上还搁着一个狭长的锦盒,里头放着一支一样的细簪。宋知濯笑一笑,落到榻上,接过她手上那一只翻一翻,“东西倒是好东西,只是这玉海坊听着耳生,新开的铺子?这两个多少银子?”   外头风雨无止,漆黑一片,榻上却灯火初明,静怡地罩着明珠双手托着的腮,如玉似霞,“是新开的,我头先去过一回。这一对儿原是要六千两的,掌柜的说是平江府的老师傅雕的,那位师傅还给宫里的娘娘们雕东西呢,但掌柜的给我算了便宜,五千八百两。”   “呵……,二百两的便宜?”宋知濯疲倦的脸上露出一线逗意,手臂够长了往她腮上捏一捏,“这些头面料子的铺子,大概天天儿盼着你光顾,你一个人就能将他们全家老小养活了。”   明珠瘪着嘴,将他手拍开,夺回了簪子,仍旧放回匣中,“二百两不少了,能够一家子一年的用度呢。”自我安慰两句后,匣盖儿一落下,便苦不堪言地趴在案上,“呜呜呜……,我又被坑了!”   髻顶一朵白山茶开得正艳,令宋知濯紧绷了一天的心神渐渐软下去,浮出满身疲乏。他斜靠在榻背上,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儿,“先别哭,我说一个更叫你心痛的事儿。”   “什么?”明珠一瞬便撑起来,两个眼骇异地望过来。   他则佯作天塌地陷地一叹,“你有没有想过,这付夫人是官眷太太,你那位沁心姐姐是风尘女子,你送两个一对儿的簪子,沁心姑娘自然没什么好讲的,那付夫人却会如何想?你这两支簪子只能挑一支送出去,还得令备一份礼,少不得又是三四千,心不心痛?”   万籁无声中回荡起明珠痛心疾首的呼声,“我的天,我真是蠢!竟然这样大意,我还得再另为付夫人备一份礼,心好痛!”   言讫,宋知濯已拔座起来,往她发髻上摸一摸,“算了算了,不值得为这点钱心痛,横竖你也落着了一支簪子不是?”   抬眉望他已拖着倦躯往里间去,明珠捉裙跟上,“你成天这样忙,我却这样败家,我心里真是过不去,要不,我以后不花钱了,你也少累一些?”   落到床沿,她殷勤备至地脱了绣鞋蹦到床上,往他两个肩上揉捏。宋知濯仰一个身,将她兜倒下去,捏着她几个的指头,“该花就得花,我可不想我的女人站出去叫人家笑话儿。况且你也怪累的,要不是我,你也用不着应酬那些命妇官眷。眼看再过一月就是年关,你又要筹备礼节往来,登门的人也多,你每天还要与她们说说笑笑打官腔,真是怪难为你的。”   飒飒飞雪霜瓦,明珠闭上眼,仿佛听见冬雪之声,涓涓加筑了温暖幸福。她的脸抵在他的肩头,在他胸膛推一下,“这也没什么,她们也不是天天来。嗳,今儿音书过来了,像是有什么事儿,也不同我说,明儿你叫个人过去问问看?”   银帐暖香,梳栊他逸宁的侧颜,嗓音逐渐含糊起来,“明儿我还有事儿要忙,回头再说吧。”   翻一个身,横臂揽过明珠,就沉到另一个混混沌沌的世界。梦中,他置身于满室血光的广阔金殿,身侧掠影纷纷,笑着的赵合营、冷眼旁观的童立行,往上,万千张人脸中浮现出赵穆阴鸷的目光,像一双永不会闭上的鹰眼。不知是谁推他一把,身子便趔趄一下,跌入漆黑一片,耳畔有寒风呼啸,狠一坠,坠到了一丈宽的软塌,四肢动弹不得,鼓动的幔帐中,只看见宋追惗一片冷漠的背影……   “宋知濯、宋知濯!”   他口中含混不清地喊着“父亲”睁眼,颈畔却是明珠在雪月下一双闪着永明之光的大眼,“你又做噩梦了?”   “啊、吵醒你了?”宋知濯抽出手拈着袖子擦一把额角的浮汗,就着夜霜之光,回以她一个笑脸,“我没事儿,你快睡吧。”   淅索一霎,明珠已枕上他的胸膛,柔软的手臂轻抚着他的肩膀,“近半年来,你发梦可比以前多。要是太累了,就同圣上告几日假,我们去东郊的宅子里歇上几天?朝堂没有你还有别人呢,歇息几日也没什么。”   暗帐里响起他一身轻笑,拉下她的手握在手中,“睡吧。”   玉沙风啸,长梦犹在,窗外是银粟慢裹的一个暗世界。万物沉寂在冰天动地之中,唯有一处,仍旧飘摇烛火。   靑帐透影,雅欢幽会,道是一夜良宵春辰。楚含丹媚眼如丝地望着冰凝肌肤上那只骨节明朗的手,追随他走过自己的每一片香国花海,直到那只手由身后的金丝枕下抽出了一方绢帕。   “二嫂,”帐中响起宋知远低哑嘶迷的嗓音,灼灼的呼吸游弋在她的面颊,“二嫂如此尤物,我如今倒有些想不明白了,怎么二哥就老在外头花天酒地呢?搂着你,不是比外头那些强多了?”   倏而,她将轻细腰身一转,扯过了锦被罩住一片风光无限,一片红脸杏花春对过来。辞色悠缓慵慵,似一只倦蝶,“三爷自个儿还不清楚?男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嘛?就好比你,心里惦记着别人,不是一样与我厮混?倒在床上去,你还记得起谁?”   床架子一晃,宋知远抖着两个赤肩笑起来,勾着她的下巴印去双唇,她亦是微抬了下巴熟练地接去。双眼一霎相对后,宋知远旋即笑容放得更大,“二嫂秀外慧中,若是肯将用在大哥身上的心思,对二哥使些手段,凭它哪里的行首花魁,都得败下阵去,二嫂怎么偏偏就在二哥那里什么也不争呢?”   楚含丹巧笑依然,娇波艳冶,只是眼中媚色渐疏,重聚一丝忧悒,实难窥察,“这个世间,什么都可以争,唯独‘爱’这个东西争不得,争来的就不值钱了。”后一笑风流银蜡,月明如乍,“三爷有这心思记挂我的事儿,不如多想想怎么对付宋知濯吧。你这两次不痛不痒的弹劾,也没能将他如何,他不还是照样儿风光无限?”   窗外芳琼摇撒,宋知远的眼透过靑纱凝望一瞬,唇上勾起一抹狠厉的笑,“这些就是前菜,没有这些前菜,也开不了圣上的胃口。童立行那个老匹夫已经在想法子参他一个谋逆之罪,届时,我看他还能怎样翻身。”   “谋逆之罪?”楚含丹两个翡翠坠珥晃一晃,搂着被子端坐了起来,“怎么个谋逆之罪?”   宋知远的眼被拉下来,由她情浓未散的脸移直锦被上半掩的一片凝香皮肉,“就凭儃王近日被圣上所疑,私自在各地招兵,他与儃王来往过密,不可能不知道这事,只要能搜寻到什么证据,就能治他二人个谋逆之罪。”   “儃王怎么会私自招兵?”   “是不是私自招兵,是‘证据’说了算,”宋知远的手渐渐撩开锦被,露出一片旖旎艳色,“其实就是招一些劳力到先太子妃老家修缮祖庙宗祠,不过只要童立行说是他招兵不轨,圣上就愿意信他有谋逆之意。”   他一臂兜着她的光滑的背脊,一只手覆住一片耸立的柔软山峰,缓缓倒向结一片连枝的八角枕,就像坠入一片万艳馥芳的欲海之中。金线所绣的暗花影如同一张罗网,网住了两个香汗未止的身躯,不时便响起湿润润跌宕不止的吟唱,像为这苍茫浮华的人世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   ①宋 杨万里《雪冻未解散策郡圃》   116. 捉拿 绿云罩顶   递嬗起伏的声息传出, 遂止停了外间刚踏入的一只脚步。这缥缈的声音萦帘而来,兜兜转转灌入耳中,已变得隐约模糊不堪。宋知书却依然能听出来, 这是他所熟悉、所沉迷的声息, 像五月牡丹的浓香, 他曾在那片花海中几经死去、又复生回来。   他站定在一片银灰罗幔之下,静听一瞬, 听着这似浪花轻盈的喘息,轻轻地拍打着他残破的心,轻而易举就将这颗心拍得支离破碎。回望门外, 风雪不止, 纷撒在离枝断叶之巅, 它们仿佛碰撞出呜呜咽咽的悲鸣,犹似为谁的死亡哭灵。   圆月朦胧,风寒凛凛,两个上夜的小丫鬟伏跪在地,啜泣无声, 身子抖在雪沙之中, 不时抬眉窥着面前拔地三尺的锦衣男子。   屋内还幽幽明明传出浓情靡靡的声音,将他的眼光聚出狠色, “今儿之事, 不准外传, 若有多一个人知道, 我先杀了你们, 不信,你们就等着看看你们三爷能不能保住你们的小命。”   言讫,宋知书拔步而去, 手一颤,便拨开了卧房一阙靛青织金帘。身侧一个狭长靠墙的案上,飘着缕缕暗香,似如几只纤纤鬼手,捧出了这样一幅画卷——透帐上叠影摇晃,她侧起的轮廓可见宝髻松亸,几丝乱坠的发在摇晃中颠荡不止,似乎微张着两片朱唇,像脱水的鱼。床架在咯吱咯吱响着,伴着越来越快的晃荡,她的手臂攀上了他的肩,仿佛是在哀乞、或是求救。   宋知书的眼猩红一片,步步蹒至床边,就撩开了那片帐。望见楚含丹在烛光中美艳迤逦的身体上,绽放出殷红的花色,像盛到糜烂的芍药,腐败在湿泥闰土中。以及她的眼,一霎的惊恐,后慌张挪开,扯了被子罩住自己,企图抵挡风暴的来临。   然而宋知书并未提刀拔剑,只伸出空空的一只手,颤颤地将她指住,牙根儿里磨出两个字,“贱、货。”   这两个字几如顷刻将一个冬的严霜坠下来,砸在楚含丹两只圆润的肩头,挤出了她一抹笑意。笑眼中铺陈出说不清的一些什么,与睫畔的泪花儿一齐闪烁在烛火之下。但泪光未曾落下,积成了雪花,就将这两只眼循着他的指端望上去,与他挑衅地对视着。   床沿下,脚边,跪着宋知远发颤的身躯。他以为他长大了,却又轻易被这位兄长的威势打入永被压迫的幼年。本能的惧怕使他抬不起头,一霎便哭出满脸的泪渍,“二哥、二哥!是我错了!求你宽恕我一次!我真的、我真的知错了,就求你看在咱们兄弟的份儿上,饶过我一回,我以后再不敢了!”   宋知书纹丝未动,伴着他的哀求,叫来帘外两个小厮,将未着寸缕的楚含丹胡乱罩上件衣裳押了出去。他一只黑靴踏出半步,旋即扭回脸来,将宋知远指一指,一片天水碧的衣摆掠他而去。   夜,严寒难捱,旋霜无间,不时便兜起满肩满头的白,尤胜一夜白发,掩盖故园群花。   玉蕊琼飞下,宋知书恍而觉得自己老了,在他年轻的身体里,活活老死了一颗心,胸腔里止了跳动,只有一片灰烬被风刮至四面八方。   他望着床畔衣襟尚且还凌乱的楚含丹,就这样用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盯着她,一个毕生之耻。   夜合滚着泪,跪在地上掣着他一片衣摆凄凄哀求,“姑爷、姑爷,您消消气,小姐她也是一时糊涂,您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他的眼未曾斜过一分,唇似刀锋扬起,“滚。”   同时响起的还有楚含丹被冰雪冻得低哑的声音,“夜合,别求他,要杀就要杀,要剐就剐,通奸之罪,我认。”   室内的寂静被夜合的哭腔淹没,她就要朝楚含丹扑过去,却被宋知书及时一掣,朝门外扔出去,“我叫你滚!”   尔后“咣当”两声,门就被死死扣紧。他旋回身,自一片摇曳的火烛中步步捱近,抖下了满身心的碎屑,将一眶的泪锁在牙关,字字逼紧,“你就是个婊/子!”   “哼,”楚含丹鼻稍一动,笑了出来,“这话儿你早就说过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墙案上搁着一只粗腰梅瓶,冰裂纹使它呈现出随时即要崩裂的势态,里头并蒂两朵二乔,凋零下几片粉瓣,散着淡淡幽香,蕴一段虽死犹生的心事。   良久的沉默中,他们听见彼此的呼吸,是参差不齐的韵律。楚含丹由床沿上撑起来,一厢笑,一厢行,到了案边,指尖拈起一片枯萎的花瓣,望着它发皱的纹路。   一霎又一笑,并不再看他,“比你想的还要久。”她指尖闲拈着花儿,将下巴微微扬起,不知哪里灌来的风刮起她一片肉桂色的纱裙,像山崖上不惧生死的野花,“你绝对想不到,你做这绝世王八做了多久。”   话音甫落,他的巴掌便高高甩下来,扇动了风烛,亦将她眼中攒着的一滴泪扇了下来,“你真是个婊/子,我就没说错儿。眼见我大哥不理你这茬了,便又去勾引老三,”他攥起她的斜襟,笑起来,虎牙尖似匕首,恶狠狠地凑近,“他怎么样?啊?能满足你吗?你是不是在他身下都快醉生梦死醒不过来了?啊?是吗?!贱/货!”   “是!”楚含丹不避不退,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他就是比你强!我们不仅在床上,还在椅上、在书案上、在屋子里每个角落。我们也不仅做那事儿,我们一齐赏月、一齐听风、一齐望星,在你不知道的每个夜里我们让你做了千古第一大王八!”   言着,瞪开了眼,又有一滴泪晕开了她的笑颜,“若是能载入史册,那么,你就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妻弟通/奸,就在你眼皮底下,传出去,只怕千万人都忍不住笑话儿你,你就是乡野谈资、朝堂笑话儿!”   “你!”   宋知书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不定,挥出臂将梅瓶扫到地上,绽放出汹涌愤怒,“我要杀了你!”   “随你好了,要杀要剐我都不怕。”她抖着肩笑了,吭哧吭哧地震天动地,眼泪一颗接一颗亮堂堂地滑过颊腮。   她终于在二人的唇枪舌战中大获全胜,伴着肝肠寸断一齐,洋溢了轰轰烈烈的畅快,“宋知书,你为什么生气?因为你男人尊严?可我呢?我打从嫁给你那天起,就没有了尊严。你像抢一本藏书一样抢走宋知濯与我的婚约,当我是你的战利品一样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你通过践踏我的尊严来补全你的自尊心!你的床上睡过那么多的女人,我只不过睡过另一张床而已,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你就忍不住发怒了?你大可以喊打喊杀,看到你这副样子,我却十分痛快!”   尖利的嗓音割断暗香,割断他的理智,他再次高高扬起了手掌,临近的一霎,又颤颤落下,髹红的眼将她瞪住,似乎气得词穷语竭,只重复着那二字,“婊/子就是婊/子。”旋即一扭脸,朝着门外大喊,“来人、来人!”   她的脊梁弯下去,仿佛承受不起这二字之重,目光却依然顽强。冷冷盯住闯进门来的几个丫鬟,听他恶狠狠地朝众人吩咐,“看住她,以后别让她踏出这个门!好吃好喝都不必再给,只按末等下人的吃穿用度给她,谁敢徇情,立即打死!”   尔后几个丫鬟便福身起来,履舄不停地扫荡走屋内一切值钱的物件儿,活像是抄家。   伴着叮咣嗑瓶撞樽的声响,二人的对峙即结束在扑门而来的北风中,他们以唇舌作剑的斗争终于迎来这一场终结。至于明天、以后,在宋知书踏出门的那一刻起,他只觉浩远缥缈。   洋洋洒洒的玉沙飞舞而下,令他想起被自己藏在周晚棠屋内的“归魂散”残存的粉末,重新提醒着他,她从来便不是个软弱可欺的女子,她高雅娴静的皮囊下藏着心狠毒辣、雕心雁爪,也曾害死过好几条人命……,可他没想到的是,她会以这样残酷的方式来杀死自己。   一切归宁后,楚含丹的眼泪已经收敛好,只有满脸的旧湿痕,再不曾添新的一滴泪。夜合挨站床边,哭得一副心肠碎断,“小姐,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楚含丹的眼直勾勾望着案上飘忽颤抖的火烛,后转来将她拉坐到床上,平静地拈着帕子替她搵掉眼泪,柔情一笑,“夜合,咱们自幼一块儿长大,你瞧见我打小就十分听话儿,熟读《女论语》、《女孝经》,大小事宜无一不是听从父母之命,从没有什么是我自己个儿能选择的。”   她脸上的笑意渐坠下来,像灯芯里消融的蜡滴,“可后来我明白了,我能选择恨他们,恨这些摆布我命运的人。”渐渐的,她的泪重新滚下来,望向夜合,“你不懂,夜合,我知道你一直在为我好,希望我好好儿的做我的宋家二奶奶。可你所以为的‘好’,其实就意味着‘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我要是真同宋知书做那相敬如宾的夫妻,就有流不尽的眼泪,甭说他,你看宋知濯,他同明珠恩爱这么些年,不照样娇妾美妾在侧?我要真依了你,那才是有苦不能说、有恨不能言。我不要过那种日子,我不喜欢,我偏要轰轰烈烈的恨,而不是忍,起码,这让我觉得我是活着的。”   袅袅升起的天色中,夜合渐渐止住眼泪,似懂非懂地将惨白的脸点一点。   这件艳情密史在将明不明的天色中消沉下去,未走漏出半点风声,只楚含丹陷进落魄的生活,宋知远则陷入提心吊胆的日子中。如一场东风,凶悍却终究只是刮过,未曾在这座玉砌金雕的府邸留下任何痕迹,如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才过初一便迎来个好兆头,连阴了十来日的天大肆放晴,金光雪光凝结出一片白茫茫璀璨大地,却未洗混沌,不曾清明。   骨里红梅上缀着雪斑点点,像少女冰肌上的樱桃半点红,娇艳欲滴的引人遐想。倏尔枝丫猛颤起,抖下大半的雪,掩埋了一张腮红面粉的脸。   明珠半垂着头,将乌蛮髻上的雪拂下来,睁圆了眼望向侍鹃,“呸、呸!死丫头,你看你给这我弄一身的雪。”   院内萦纡着犬吠之声,以及少女特有的百灵鸟一样的笑声,“对不住嘛奶奶,是您非要那枝的,我够不着嘛。”她咯吱咯吱蹒过去,拍过明珠紫貂毛延边儿的凤仙粉缎褂,“奶奶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望见她两阙呼扇呼扇的睫毛,明珠瘪嘴一乐,“看你诚心侍主的份儿上,就暂且饶你不死,下回可就要判你个斩立决!”   嬉笑玩闹中,哒哒倏然往廊下蹦去,扭脸一瞧,原是宋知濯已踅出门外,背着两个手冲明珠嚷,“小尼姑,别在雪地里玩儿太久了,赶紧回来。”   “嗳,你怎的还没换朝服?”明珠抱着花枝跑过去,娥眉微叠,“这天色可不早了啊,你别赶不上上朝了。”   宋知濯朝侍鹃扬一扬下巴,她便撤往青莲屋内玩去。后牵过明珠冰凉的手踅回屋内,“今儿休沐,没同你说过?”   “没有啊,你昨儿回来倒头就睡了,连我叫厨房给你做的晚饭都没吃。”   他夺过她怀中欹斜着的一只红梅,揿着她两只手往炭盆上一寸凑,“大概是我忘了,现在跟你说也是一样的。你瞧你这手,凉成这样儿,你还傻玩儿,可是忘了太医怎么说的?”   “我身子结实着呢!”   正值室内满春洋溢的温暖间,忽见音书急急提裙跨进来,几乎是碎跑着到跟前儿福身,“爷、请爷快去瞧瞧,我们姑娘晕过去了!”   宋知濯眉峰一跳,挺直了腰,“怎么回事儿?你慢慢说。”   “今儿一早起,姑娘就说头疼,摆了饭也不吃,又躺回床上去,谁知才刚起身要喝杯茶,我煎了茶递过去,她也没拿稳,就直往地上栽,还、还被茶水撩起一臂的水泡,求爷去瞧瞧吧!”   说话儿间,明珠已旋进卧房抱出一件狼皮毡的斗篷递给宋知濯,“你去看看吧,这大冬天的,可别是什么急症。”   117. 病愁 好个病弱西子胜三分   阳光倾落在白瓦霜檐, 微于疏竹上,时作碎琼声①。梅里稀径上摇曳着宋知濯一阙灰毛斗篷,踏着一双羊皮靴, 诚然一副鹰视狼顾的英姿。   拐入一片玉兰芬芳, 他旋身睨着音书, “吩咐人叫太医没有?”   “叫了,只怕这会儿也该是到了。”   二人且行, 踅入千凤居,只见空庭微润,雪被扫堆在两边的廊檐下, 与沿齐高, 被太阳晒得晃眼。丫鬟们拥挤在一处, 叽喳喧哗,见了宋知濯,纷纷福身行礼,各自散开。   他瞥一眼那正屋一侧的满月棂心窗,阖得像两扇不曾被人推开过的门, 一直在孤独中守候。心内一叹, 蹒入了周晚棠的屋内。屋里已挤了两三个丫鬟,张达仲正在方案上秉笔而书, 见了宋知濯, 便起身拱手, “小宋将军, 多时未见, 还是那样神采奕然。”   “张太医客气。”宋知濯跺到床边,将帐撩开一条缝,下睨见周晚棠阖着的眼皮、苍白的面色, 两颊不似先前丰腴,发髻亦松散坠在枕上,俨然病弱之态。细睨一瞬,他旋回身,“张太医,怎么人还未醒,到底是什么急症?”   “哦,将军勿要担忧,就是气虚亏损,心虑成疾。”张达仲谦和有礼地引一引他,声音缓而轻盈,“这个病经不得寒,天一冷就犯起症状。我头先也来看过几回,开了药方,嘶……,奇怪,却不见病情好转。我问过贵府的丫鬟,说是姨娘每日也按时按方的吃药,就是吃不下饭,大约是这个缘故,所以体力不支犯了眩晕症,我这里已经开了药叫姑娘们去煎了来,喝下去,三刻便能醒,只是以后还要多留心,吃千日药不如用一餐食,还是要好好用饭啊。”   二人相对拱手,那张达仲便背着医箱辞了出去,外间门扉一动,旋帘而入一阵寒风。丫鬟们紧着关了门,将炭盆推近床边些许,挂好了帐。   不时再有春莺端药进来,与音书合力将周晚棠搀起,另一人则用细匙送往周晚棠唇间。那药送进去,一半又都沿着唇角流出来,见此状,室内便渐响起三个丫鬟隐隐约约的啜泣。这声音恍如蚕丝一线,将宋知濯的心缓缓勒紧。   不知何时,斗篷已被丫鬟们解了下来,他撩开月白圆领袍坐到床上,坠下来几片蓝线所绣的云纹。细窥她,衰鬓软髻,空惨愁颜,憔悴长萦绊,往往经岁一帧一帧便在他眼前滑过。他想起成婚的第二天,她站在童釉瞳身侧,无语无言,恬静祥和的笑脸。她并不算最美的,却将她最美的青春都敬献给了自己。   随着,他的下颌硬一硬,嗓音一振,“你们是怎么侍奉主子的?竟让人病成这样儿!”   低怒将丫鬟唬得一抖,纷纷垂头,唯有音书捉裙跪下,将脸扬起,“爷,入冬后我们姑娘身子就不好,头先我去禀报爷,爷只说叫请太医来瞧,我便去请了太医……。”   “那怎么病还不见好?”听她语中似有责备之意,宋知濯更是怒从中生,冷眼睨着她。   她却不怕,将腰挺直,坚毅的眼望一望锦被中起伏的一个柔和轮廓,“张太医开了药方,别的都还罢,只其中有一味关键的药是百年红参。我去总管房里要,主事儿的说红参没有,都给颜姨娘留着去。没法子,我又腆着脸回我们府里去寻,偏也说没有,反叫姑娘姨奶奶们一顿刺儿。我们小姐就是个庶女,府里原本姊妹就多,就有,谁又能想着给她呢?”   梗咽一瞬,又含笑挂泪地往下倒苦,“老爷不过将她丢到这里来与爷攀个亲,面子上好风光一些,谁会真正顾她死活啊?爷倒是不曾亏待我们一分,可这府里,谁不是长着两个势利眼?就那点月例银子,家中又是这个姐妹过生辰,那位太太办大寿,送礼都送不过来。偏大奶奶名门千金,连手底下的丫鬟都高人一等,但凡我们姑娘有一点儿半点儿的不周到,便有的是小鞋等着我们穿。我倒是想出去满城的给姑娘买那红参,可哪里来的银子呢?”   “那怎么不早来报我?!”   “我去报了呀,”音书泪痕纵错的脸上迸出一个惨烈的笑容,“第一回去,爷说忙得很,叫请太医;第二回去,爷不在家,在外头忙公务,我等到天黑,爷还是没回来;第三回去,爷正同颜姨娘吃早饭,叫我候着,我候了一会儿,爷没搭理我,直就上朝去了;第四回去,爷在同颜姨娘猜枚子②玩儿,嫌我打扰,叫人将我赶了出去……。”   宋知濯的心渐渐被淹没在这倾筐倒箧的一堆话儿里。在里头,他仿佛听到的是另一个自己,倒在同样一张笏满床上,被忽视、被欺辱、对于触手可及的生死与眼睑一寸的富贵无能为力,他曾将仅存的希望寄于父亲,那个曾经他的一片天,可宋追惗冷漠的步伐踏碎了它。他知道这种绝望,刻骨地感同身受……。   他的眼睛转向了床上那张香消玉残的美丽容颜,也曾是四月的碎樱,对生活、对自己充满过期待。可他却如他的父亲一样,以冷漠杀死了这种期待。   耳廓里仍响着音书的哭音,像一面碎镜锋利的残刃,横复拉着他的惭愧之心,“往后,我还要去,可姑娘不许我去,说爷忙,就甭给爷添麻烦了。没有药,病就是一日一日的拖到现在,这些时,不过是喝一点银耳粥,一颗整米都吃不下。要不是姑娘实在病得急了,我也不会去给爷添麻烦!”   高扬起的音调长坠下去,即坠出了宋知濯低锵的断绝,“传我的话儿,将总管房里一干人各大二十板子,现有的红参都拿到这里来。”   于是,几个丫鬟互窥一眼,各自飞舄而去,满室里,玫瑰香洋溢着一点甜丝丝的幻想。再过三刻,周晚棠无力地撑开眼,迎接她的苦尽甘来。   霞影纱帐一鼓一胀,半露她无力的笑,美睫屡次沉沉浮浮,到底似叹似怃地开口,“夫君吃过早饭没有?大清早的就把你惊动过来,也是丫鬟们大惊小怪,又没多大点儿事,我这是老毛病了,年年入冬都要犯一回,不必挂心。”   室内只他二人,一个对眼,便是一声叹息,“是我不好,晚棠,”他叫起她的名字,似千斤重的一片落叶悬在唇舌间,“我忽视了你,才让你病成这副样子,以后,你要什么就只管去找我。”   俄延一霎,她的笑与泪一齐淌出来,风露中的蔷薇,簌簌萋萋,“夫君,我不要什么……,”顿一顿,她撑着手肘坐正,直视他的眼睛,“你给我的已经很多了,自打嫁过来,我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绮罗绉锦,比我原先在家时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倍,我没什么再要的。我知道夫君同明珠做了近四年的夫妻,与她共甘共苦一齐走到如今,夫君是重情重义之人,心里装着她,便时时都想同她在一起,我都明白。我自然也明白,你不是故意忽视我,你对我已经很好了,我不能不知足。”   巧词微妙地萦绊在帐中,眼泪适时点缀。这一切令宋知濯的一副硬心肠软下来几分,手指触上她的颊腮,揩去了为他所流的千万条的汪洋。   于是这个炭暖风香的下午,他就守在这里,用一缕男人特有的气息驱散着她人生里数不清的病与苦。   天色将倾,夹着梅香的风吹来了侍双,款步行入房中请安,“爷,奶奶问您回不回去用晚饭?”   彼时宋知濯手里正捧着一本《尉缭子》,正读到“凡将理官也,万物之主也,不私于一人。夫能无私于一人,故万物至而制之,万物至而命之。”   闻言,他旋身窥一眼账内,将书摇一摇,“你去跟奶奶说一声儿,让她独用,我就在这边儿用过。”侍双同往帐内窥一霎,福身自去,又听见他叹一声,“算了,我自个儿回去说。”   一行兜转回去,即见明珠披着孔雀毛毡的斗篷,正在廊下与侍鹃翻红绳儿,听见玉沙响,便将头抬起,远远便朝他问,“你去这一下午,是不是周晚棠的病不大好?”   他慢跺过来,摇着头,“不怎么好,瘦得脱了形。”将她牵至屋内,紧握起她的手,“我不在屋里吃晚饭了,去同她一块吃。小尼姑,……这是我欠她们,我希望你能明白。”   顿一瞬,明珠红扑扑的脸腮扬起笑来,“也用不着还要回来一趟,就告诉侍双就成了,雪地里走着好玩儿啊?得了,我也知道了,你去吧,要是晚上不回来,就叫人来说一声儿,我也就不等你了。”   他窥着她的笑,自己也缓缓一笑,蹒入雪中。明珠望着她的背影远去,一霎的失落后,旋至榻上,挑一下柳眉,“侍双,你到那边去,见周晚棠真的病了?”   “瞧着不像假,”侍双落到榻侧,拍一拍裙摆上的雪花,“蓬头垢面的,也没妆黛,人也瘦了许多。我在外头同她的丫鬟攀谈了几句,听说是自打秋里她亲娘病逝后,就一直身子不大好,拖拖拉拉到如今一病不起,病恹恹的倒不像是装的。”   “那成吧,大概是我多心。摆晚饭,我饿了,叫青莲姐姐一道来吃,你们也跟着一齐吃吧,大家一块儿热闹些。”   残阳映雪,天色沉寂,小炉上墩着一只八角银壶,未雕未镂,只有些凹凸起伏的纹理,犹似曲折不尽的人生路。槛窗外雪皑皑天暮中,桂枝推送暗香。   玫瑰倚上落下明珠藤兰紫的百迭裙,与乌蛮髻上对簪的桃红碧玺珠遥相呼应,呼之欲出的春暖花色。她压着腰,一个胳膊肘撑在膝上托着腮,另一个手打着蒲扇,闻听着壶内微响。她望向空荡荡的账内,仿佛望见许多年前、在自己没来之前,宋知濯就孤寂的躺在那里,他是如何熬过那些绝望的日子?   茗瀹烹香,屋内又添了淡淡的茶清味儿,萦纡过台屏妆案、髹器锦瓶,满当当的一室,却空唠唠的孤单。不时便添了新动静,明珠侧耳去听,婉转入内,是侍鹃的声音,“你有什么话儿跟我说好了,我们奶奶歇下了。”   “我是替爷给姨娘传话儿,你是姨娘啊?只怕你想做,还没人看得上呢。”   听见春莺的声音,明珠握扇旋踵而出,拨开了身前的侍鹃,“春莺,进来吧,外头站着怪冷的。”   二人前后而入,明珠才落到榻上,便听春莺得意的笑声,“爷说夜里要在我们屋里歇下,叫来告诉姨娘一声儿。”   “哦,我晓得了。”明珠淡淡地回笑,叫侍鹃去抓了一把钱赏给她,“你们姨娘身子好些没有?可吃得下饭了?”   “谢姨娘惦记,我们姑娘晚饭同爷一道吃,倒是吃进去一些。”   “吃得下就好,吃得下麽就什么病都能好了。”明珠游目而下,睨着眼前的哒哒,“你瞧我这狗,少不得时常也生个病,吃药瞧大夫也是无用,但是只要它还啃得下骨头,就没多大的事儿,隔两天准好。”   话音归寂,门外便吭哧吭哧响起几缕笑声,气得春莺直跺脚,正欲张嘴骂,又被明珠堵回口中,“姑娘仔细着说话儿,别横招是非,上回死的是绮帐,这回再关到那院儿里去,可就保不准死的是谁了。”   怒意横瞪半晌,春莺旋裙而去,出门时狠朝两边剜一眼,引得丫鬟们嘻嘻不止。未几侍双踅入,唇上还带着笑,“奶奶怎么今儿说话儿这样夹枪带棒的?难不成是爷在那边,您心里不高兴了?”   明珠两个眼皮一翻,倚在扶手上,“我哪里不高兴?我就是想起绮帐咽不下这口气,又捉不着证据,只好白呛她们几句了。”   接着一阵莺黄巧啭地言谈嬉笑,烛火便点亮了寒夜,打发去一段宋知濯不归的时光。   烛光晕开另一只病丝萦绊却依然风情摇晃的眼。周晚棠坐在妆案下,索性放下一捧乌发,换了新杉,窥着镜中一个身影。他在案上看书,不时室内会想起簌簌翻页的声音,像翻过了一段难捱的日子,新日子就在眼前。   月上窗栊,她曼妙地移步过去,走进了才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她便将笑意微敛,轻咳了两声儿,“夫君瞧我这里,连你平日惯常穿的衣裳都没有,要不,夫君还是回去睡吧。”   有一瞬,宋知濯几乎就要将头一点,又立时忍住,搁下了书,“衣裳叫丫鬟拿来就成了,不早了,睡吧。”   月色如霜,周晚棠的咳嗽声震颤着纱帐,却丝毫没有震动他在黑暗中侧立的肩头。他依然是背过身去的,使得他们中间留着一条跨不过的鸿沟。   但这条后沟渠比起漫长的游廊已近得多,殊不知在回廊尽头,夜像是不会流动,月永不调转,天明永不会来。   童釉瞳已经数不清,这样的夜她熬过了多少,打那回走后,便是郎行千里不回归。这一刻就能到的距离,成了她心上的千万里路。他不来,她也曾遣人去请,得到的回禀往往都只是,他很忙、改天吧,一改即是无期。   今日他来了,却过门不入,将她弃在这里。她抹一抹眼泪,将头转向帘下,望着来人,“玉翡姐,又怎么了?不是说了我要睡了嘛,你有话明日再说好了。”   玉翡手一抽,扔下帘子游荡几步过来,“你还哭?这会子哭管什么用?我头先就说了,你得使些手段。你瞧那周晚棠,可怜巴巴的装几日病,爷就来了,就你死心眼儿!男人就吃这套,你让他心里惦记你了,他自然就常来了。”   “你就不要说我了嘛!”童釉瞳鼓着腮,将身子别过去,偷偷蘸一蘸泪渍,“她温柔体贴,针线也好,我什么也不会,也没她那样聪明好了吧。况且,人家是真病了,你瞧着人都瘦了一圈儿,难不成要叫我到那风雪地里站一夜,也跟着病一场才好?”   “那你这会子又在这里哭什么呢?”玉翡埋怨一句,又叹一声,掣着她的袖口将她转回来,“快别哭了,眼睛又哭得兔子一般,可还好看呀?依我说,横竖爷在这边,近水楼台,那个周晚棠再狐媚,也比那边儿那贱人好上许多,在那贱人屋里,恁是十天半个月的就不过来一趟!况且,这周晚棠是娘娘让陪过来的人,再强,也不敢越过你去!明儿,去请爷过来吃早饭,量她也不敢说什么,我再去敲打敲打她,爷既来瞧她,她也该提醒着爷来瞧你才是,别是野鸡捡着高枝儿飞,还真当她自个儿是主子了。”   童釉瞳蹙额颦望,“知濯哥哥会来吗?”   “怎么不会来?明儿咱们要回府里去看老爷,就问他可有什么话儿要交代的,他必定来。”   那几条银河沟渠的眼泪方渐渐止住,将一片芳心交付给窗外的月钩,期盼它明日即能得个圆满。   ————————   ①元张宪《听雪斋》   ②酒令游戏,将莲子或棋子等物握在手心,让人猜单双、数目、颜色。   118. 阴谋 处处不太平   那一枝鹅黄明亮的金茶, 接着翠黛靑叶,迎着朝阳,颤颤抖下几粒晨露, 神女的纤指拈着它, 背光一转, 落入一只白瓷瘦颈剔花瓶内。   伴着嘻嘻的笑声,花瓶被端到案上, 童釉瞳眉眼纷飞朝一尺之远探望,“知濯哥哥,好不好看啊?”   随之即响起宋知濯水润的嗓音, “好看, 好看。”   他正在呷一盏茶, 朝那一枝金茶睨一眼,又转回黑釉的盏口,“你每日就这样儿品香插花,也十分得趣,反倒是我大清早的就扰了你的雅兴。”   童釉瞳正要开口, 迟疑一霎, 暗窥帘下玉翡使了个眼色,她便转了眼睛笑起来, “怎么会呢?是我叫人去请的你嘛, 我都好些日子没见过你了, 听闻你来了, 昨儿夜便想着要叫你吃早饭。”   言中, 那玉翡又送来一记眼色,她会了意,将脸自惭形秽地沉下去, “也是我不好,光记着叫你吃早饭,想想却不应该,你是为了周姐姐病了才来的,应该去陪着她。”   今日,她穿了妃色的裙,珍珠粉缎的呢袄,胸前挂着个鎏金项圈儿,坠一块乳白的玉,粉雕玉琢似的水灵。   宋知濯掠过一眼,心明如镜地笑起来,“你不说要回家去看看岳父大人才叫我来的?我也没别的什么话儿,只托你向他老人家请个安。按理说,我应该陪你走一趟的,但自打上回出了那档子事儿,我倒是没胆子再同他老人家说话儿,生怕惹他生气。”   “这有什么呢?”童釉瞳歪着脸,纯真而动人,“你们是为了朝廷上的事儿,我虽然不懂,但是从前姨妈总说,朝堂上的事儿是讲不清谁对谁错的。知濯哥哥没有错儿,父亲也没错儿,那个、那个叫‘政见不一’!可事情过去了,就还是一家人啊。我爹爹最是宽宏大量了,小时候我撕了圣人的书,将爹爹气得吹胡子瞪眼,竹篾子扬起来,还不是没有下得去手?他舍不得打我,自然也不会同知濯哥哥生气的。”   金茶一朵,半掩了她一片香酥粉腮。宋知濯认真瞧她一眼,脑中浮起一些丛脞的什么,便坐直了,拿过她手边静搁着的一个绣绷,“你绣的?”   那是一对蓝蝶,盘旋在春花儿枝稍,只是蝶有微瑕,花有残疵,像一个美梦,做成了笑话儿。   童釉瞳窥他唇上半讥的笑意,忙夺回来捂在胸前,“你不要看,这个不算,这是前儿在想心事儿,一不留神才扎错了针,算不得数!”   恰逢丫鬟们摆好早饭,宋知濯拔座而起,悠哉怡然,“天大的心事儿也先放一放,来吃饭吧,陪你用完,我就要上朝去了。你回家好好玩儿,不必急着回来,替我问声好。”   半刻,童釉瞳的曼妙腰姿便落到了侧位上,面前摆着干笋丝煨火腿、银耳鸡汁羹、煎豆腐、鹅梨饼子、南炒鳝,一应珍馔佳肴自有人上前布善,宋知濯却抬袖摇一摇。见此,童釉瞳便拈着袖口盛出一碗羹端到他面前,他笑一笑,郎当碰撞中,用罢了一餐。   直到宝马香车停驻在童府大门,童釉瞳的脸上还挂着如阳光一般明灿灿的笑。   绕过九曲桥与斑驳四散的雪,一路见疏竹沙沙、群芳冷艳。入得厅内,只见童立行伶俜而座。童釉瞳匆忙福身,捡着离他最近的一根玫瑰倚座下,“爹爹,女儿在家中吃过早饭才来,没让爹爹久等吧?”   丫鬟们入厅上茶,童立行在粉舄翠裙中直盯着她的身影笑,一下接一下地捋着须,“我就你这么个女儿,等一会儿又算什么?横竖太子的课上得早,我回家来也是闲着,好歹有你回来陪我说会儿话。瞳儿,在宋家可过得好不好?姑爷有没有欺负你?”   太阳照着童釉瞳半张脸,可见耳廓边一个浅不可见的月牙印,骤听他问起这话儿,倏然觉着有些泛痒,用手去摸一摸,“哎呀爹爹,怎么每次我一回家,您就要问这个?我要说多少次您才肯信?知濯哥哥才不会欺负呢,家里好吃好喝的,没有婆婆,公公也不叫我日日去请安,不用立规矩,我每日都自由自在的闲乐。况且,谁不知道我是您的女儿、皇后娘娘的侄女儿,谁还敢欺负我啊?”   “说谎,”童立行的眼斜瞥着,这是面对一个呱呱坠地的女儿特有的慈爱一面,“既没人欺负你,你那脸上的伤怎么回事儿?”   “哎呀爹爹,就甭提这个了嘛,回回来您回回说,要多久才罢?”   “好好好,我不提了。”童立行捋着须扬起嗓子笑一笑,将手一挥,就见一小丫鬟退出门去,不时捧来两块红玛瑙原石,“这是我昨儿在宫里圣上赐的,你拿回去,找师傅做几件头面首饰戴着玩儿吧。”   童釉瞳面上立时便大大地笑起,“谢谢爹爹!”那两块原石被玉翡接去,她回望一眼,余光见又一丫鬟进来,手上还托着一个锦盒,“爹爹,这又是什么?”   锦盒缓缓揭开,一片斑驳的碎光跃到梁上,像散落的金屑,炫目璀璨。童釉瞳的眼即被锦盒吸引,捉裙站起来探头往里瞧,只瞧见一块剔透的琥珀,四四方方,倒像一枚印章。童釉瞳拿在手上翻一翻,又未见有刻字。   座上忽响起童立行爽朗的笑声,“我的乖女儿,那不是印!”随之,他拔座起来,接过那枚琥珀翻一翻,“这看着像琥珀,其实又不是,这是‘清绝尘嚣天下无双福地,高凌云汉江南第一仙峰’的三清山崖内镇着的一块仙石,据说正是因为有这仙石镇着,才使那三清山茂林葱郁,成了修仙的福地洞天。原是一个老道起出来,碰巧我当年游学救过他一名,他便送给了我,亏得它,才使我仕途通顺,做了一朝宰辅,如今又教导未来国君。”   闻听至此,童釉瞳芳目圆睁,“那爹爹拿出来做什么?该好好放在家里才是呀。”   “拿出来自然是给你拿回去的。”童立行将那块“仙石”小心翼翼地搁回盒内,踅回座上,“如今,我已经老了,官位至此,再无所求。我膝下就你这么个女儿,等我归了西,一应家财就都是你的,自然要给你。况且姑爷还年轻,他比我更需要这块仙石,你拿回去,就尽了你这贤内助之职了。”   丫鬟将锦盒交给玉翡,童釉瞳追眼而去,侧颜上鼓起一片腮,笑得春水荡漾。童立行静窥一瞬,面目被阳光照得泛黄,唇边两道深深的纹路像一张脸下跨后压出的折痕。   半晌,他虚咳两声,将盏置于茶托,一张脸略显严肃,嗓音却带着慈父的柔情,“你打小就被娇惯的没什么心眼儿,你母亲又老早就没了,我就只好又当爹又当娘为你操心。这些事儿原是不该我过问,但我他日西去,无牵无挂,就放心不下你。”   悲情的铺陈后,他稍一停顿,像一只急雁,遏杀流云,“你没心眼儿,我就要替你多个心眼儿。你打量我不知?自你嫁过去,姑爷就不曾与你亲近,你二人十天半月也难见一面,说到底,还是因为他那宠妾。你从前不在京城,不知道他与他那爱妾的事,可以说是识于微时、相扶至今,那种情分,又岂是旁人可别?你比不过,自然就要修好自身,哪里还成天只知道玩儿的?这块仙石你拿回去,想法子搁到他书房里去,悄悄的,不要叫他晓得。一则他年轻,不大信这些鬼神仙佛之说,要他晓得了,反要责备你妇人之见;二则,倒显得你在邀功争宠,倒叫旁人猜疑你。我这话儿你记住,他日自然有你夫妻恩爱的一天。”   童釉瞳忙点着头,晃得两个绿松坠珥窸窸窣窣响动。粉霜匀净的脸上升起一点天真的、如梦如幻。   自她走后,天色转西,童立行原坐半晌,等来了另一位客人。玉盏换成了一只靑釉盏,盏口一片碧蓝,颜色延伸至底,已是一片黑暗,像一个跌进去就无法再爬起来的深渊。   宋知远将苍白的脸皮扬起,眼睑下挂了一片浅靑,如同挂着两个沉重的什么,补全了他半讽的笑意,“亏得童大人舍得大义灭亲啊,有令千金这一助,他宋知濯的谋逆之罪便是铁板上定钉的事儿了。”   “不敢当,”童立行回以一片半暗的笑脸,“还是多亏贤侄寻来的这枚印章。也难为你,当初景王被抄,倔地三尺抄没了一应家财,你还能找到他这枚私印。”   “这不值什么,不过是个小玩意儿而已,不过小玩意儿也能治他宋知濯的大罪。童大人,您该提点您那些地方官的学生上书参奏了,罪罪加筑,只等圣上大怒,便参他谋逆,抄出这玩意儿,他不死也得死。”   童立行睐目一瞬,垂眸望着盏口冷笑,“说起这‘大义灭亲’还是你最当得。我呢,不过是见小女跟着他受了不少罪,他日他死了,我还能向圣上求求情,将小女接回家中,这遗孀总比受活寡的强。”   二人对望,举盏相酬,半真半假的一番言辞就在半欹半斜的日光中,谋定了一桩致人死地的谋逆大案。   太阳斜照,落入东边一片支摘牗内,罩住一双徘徊游离玄色嵌玛瑙的长靴,循上,便是一片酱紫菱花纹的锦袍。   望止须臾,孙主事垂下眼继续呈报,“咱们家大奶奶出来时,捧着一堆东西,大概是童大人送给爱女的礼。我也不知道里头是些什么,只是见大奶奶好高兴,从前回去,没见她这么高兴过,只怕里头,有送给咱们大少爷的礼。”   “哼……,”宋追惗停下步子,坐回折背椅上,案的右边,蹲着一个宝鸡玉炉鼎,袅袅乌合,阗香满室。他撩着衣摆翘起腿,十指相插于案上,“给濯儿送礼?这就怪哉了,我与童立行同朝为官多年,竟不知他还有这样大的心胸。你找个丫鬟,去查一查她带回来的那些礼。……再往下说。”   “是。咱们这位大奶奶出来后,……三少爷一个时辰后便到了童府。走的角门上进去,看那形势,倒不是头一回去的样子。”   眼瞧着宋追惗眼内一铮,闪过一丝锋寒立剑之光,嗓音更加低迷,“远儿?他什么时候同童立行攀上关系了?……孙管家,你办事不力啊,我的儿子胳膊肘往外拐,你竟然今儿才晓得。”   “是奴才大意,老爷恕罪!”   “算了算了,”他将袖口挥一挥,靠向椅背,“好好盯着便是,别出什么岔子。”   “嗯……,还有一事要禀报,”孙主事拱拱手,锁起眉心,“听说二少爷前两日发了好大的火儿,将二奶奶圈禁了起来,又连着两日没去衙门里头,天天没日没夜饮酒作乐。”   宋追惗酱紫的圆领袍被晒一半剔透一半晦涩,叹出同样晦涩的一口气,“无非就是小孩子们打打闹闹的小事儿。自从他母亲去了,他便愈发耽溺于酒檀声色之中,我哪里有时间管他呢?孙主事,你也有儿子,倒要教教我怎么教导儿子。……我本以为他做了官儿,人就稳重懂事一些,不想却还是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   “嗳,老爷可不要这样说,”孙主事且叹且笑,慢摇着头,“天底下哪里还有老爷这样会教导儿子的?一个镇国大将军、一个新科状元郎,三少爷纵然不济些,也是真凭实学考出来的官儿,瞧瞧满朝文武,攀关系的攀关系,请荫官儿的请荫官儿,哪个能有咱们家少爷们出息?”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他慢将手摇一摇,略微佝偻的双肩一霎便显得苍老,下沉的天色罩住与他年轻的面庞格格不入的老态,夜,便一滑即来。   长风入夜,良人未归,明珠守着四壁初照的烛火,将如景芳屏、似春锦榻一一望过,闲捡起脚边一个彩线毡的拳头大的球抛出去,尔后便听见哒哒沉重的喘息,叼回球送至她脚边。一人一狗乐此不疲的玩着这个游戏,长夜便在抛抛撒撒中漏出去。   倏尔织金线的棉帘一动,侍婵捉裙进来,抖抖裙上粘带的雪,一壁说话儿,“我去各处打听了,说是明安同爷都还没回来呢,并不是往千凤居那边去了,奶奶只管放心。”   好消息融化了明珠郁郁寡欢的脸,眉梢唇锋俱软出一个笑来,说出的话儿却仍旧是硬的,“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可没叫你去打听啊。”   “是是是,”侍婵就势搬出一个小炉,往盆里夹出几枚碳添上,提了一只银壶墩上,“是我自个儿非要去的,奶奶活菩萨,心胸宽大,我们却是小肚鸡肠,就容不得那起小人得意!”   笑谈中,明珠仿佛听见玉沙作响,在遥远的驰道上,她的心开始如春水荡漾,却猛然又止。   白雪纷呈的驰道,果然映下宋知濯铿锵的脚印,明安秉灯引路,刚过了二门,才要交出灯笼,却远见黑暗中扑出一人,“爷快去瞧瞧吧,玉翡姐正罚我们姑娘跪着呢!”   提灯一晃,原来是音书,急色莫辩,像是奔跑而来,嗓子里喝了不少风,干涩难明,“玉翡姐派人守在角门上哨探爷,若是爷回来了,就叫人去通报,立时便让我们姑娘起来。我偷摸着跑出来告诉爷,就是想叫爷替我们姑娘伸冤,别让她白白背着您遭罪!”   想起那柔弱的病中残躯,宋知濯眼中闪过一丝急色,夺灯而去,高扬起声音,“明安,去告诉奶奶这边有事儿,我暗些回去,叫她先睡。”   于是明珠等来的人成了明安,待他将事情陈述完,侍蝉便揭竿而起,“哪里来的贱人,就这样儿将我们爷诓骗了去!昨儿就仗着几分病气,就爷留了一晚,今儿还使这种虚招子!奶奶,咱们也去,将爷请回来,她要死就让她死在那里好了,正好给绮帐姐抵命去!”   言讫便是要动身的态势,反被明珠拦住,“别去,”她的眼神沉一沉,旋回榻上,“让她们去闹好了,正好,那个玉翡平日里惯是个仗势欺人横行霸道的,正好就将她罚一罚。别管她们,咱们熄了灯睡觉。”   果不其然,宋知濯赶到时,院儿里灯火通明,乱作一片。丫鬟们齐聚廊下,扫开的粗墁青砖上跪着周晚棠,一个身子要倒不倒地飘摇在风中,似一只残烬的火烛。   与她的沉静反之的是气急败坏的玉翡,一个指头直指着她嚷骂,“你要死也另挑个地儿死去,别死在我们屋门口!怎的,你还赖上了我们不成?打量你在这里跪死了,要我们奶奶偿命不成?”一抬眉,望见宋知濯秉烛而来,急得想跳脚,又暗捺着福身,“……爷回来了?”   “怎么回事儿?大晚上的不好好歇着,在这里闹什么?”宋知濯冷目一睃,就见周晚棠一个身子偏晃不止,半寐的眼抬也抬不起来。他便朝人群中硬声吩咐,“还不快将人搀回去?烧一点温水用帕子捂一捂。”   119. 夜变 童釉瞳的春天   廊下悬着一排霜白绢丝灯, 风拂灯晃,撞出个兵荒马乱。丫鬟们去了一些,留下大部分都是童釉瞳的人, 各人均如临大敌, 埋下头, 眼皮一耷一耷地暗窥宋知濯的神色。   宋知濯慢睃一眼,蹒步踅坐在榻上, 见童釉瞳由卧房奔来,拈着帕子在他面前站定,几个指头绞着那帕子, 芜杂的一筐话倒不知线头该从何处牵起。   又急又躁之下, 玉翡牵裙伏跪下去, “爷要怪就怪我,这事儿同我们小姐没干系。”抬眉一瞧,宋知濯正冷睨着她,她便咬咬牙,望向榻侧白瓷剔花瓶, “我们小姐从家回来, 老爷给了两块儿红玛瑙,小姐请了师傅来, 说是做些头面首饰, 叫我拿了几个坠珥样子去给选。我拿过去, 谁知人家却不领情, 转背就将那样子丢了, 我瞧见不过说她几句,她便赌气在院儿里头跪着,让起也不起, 哼,不知是做给谁看!”   烛火将她高耸的颧骨照得又亮又黄,凹下的腮不知是为谁呕心沥血。童釉瞳将二人看看,急色中泛起了泪花,“知濯哥哥,这事儿是怪我,玉翡姐也是为了护我,求你不要罚她。是我想得不周到,我得了好东西,就、就只顾着炫耀,没想到这会伤着周姐姐心。回头我会去给周姐姐赔个不是,求你不要罚玉翡姐。”   跳跃的光点伴着莺雀叽喳的女声,将宋知濯吵得头疼,一副心肠硬着朝门外吩咐,“将玉翡拖出去打三十板子。”   门外主事领着人进来,他则错身而去,途中回首,对童釉瞳泄一口气,“你也好好儿管教管教你的奴才。”   踅入周晚棠屋里,见丫鬟争围在床前服侍她用药。她靠在双叠鸳鸯枕上,有气无力的笑一笑,“爷来了?我没什么大碍,爷不必担忧。”   见她没什么要紧,好似疲累就取代了那些怜惜,他将眼皮沉一沉,不痛不痒的关心,“既知道自己个儿的病,就不该在那里跪着,有什么事儿也等我回来再说。”   床架子晃一晃,周晚棠已拖着病躯趿着绣鞋下床福身,“是我不好,我也一时使了些性子,惹奶奶不高兴,心里悔之不及,便在那里跪着求奶奶宽恕,我是侧室,跪跪正妻也是理所应当,只是没思及自己个儿的身子,反叫爷白担心一场。”   隔着一张案,一时无言,宋知濯将手摆一摆,她便退回床上去。另有两个丫鬟上来替他解衣,烛光递嬗而灭,他疲惫的身子倒向了温柔暖帐中,浮起来一日的波诡云谲。   困厄的梦中,始终是天子睥睨众生的眼,就那样含有深意的笑望他。他将目光避开方寸,却又见赵合营怒而生威的面色,将案一拍,拔座而起,“哼,你我当初舍家赴死地帮四叔夺天下,几不曾想,他居然会怀疑到你我头上!不过几个小人之言,就引他猜忌你我。知濯,看来这世上,就没什么永世安乐……”   黄粱一梦将宋知濯惊醒,冷霜洒满轻帐,他侧脸一望,旋即掀被而起。动静将周晚棠亦惊醒过来,拽了他的手臂急问:“爷,这么晚了还要到哪里去?”   “哦,”烛光亮起,照见他手上忙着自扣犀比,头也不曾抬,“想起来有个急事儿,你自己睡吧。”   一瞬衣摆便掠过了帘下,随之抽走了周晚棠一些力气,她倒回床上,盯着帐顶复刻繁镂的银薰球,嗅见玫瑰香里不再甘甜,反泛起一丝苦涩,熏落了她一滴泪珠。   另一方帐中,弥散着祥宁瑞金脑,丝丝缕缕萦纡在枕畔两只比翼鸟的翅间。月光罩着明珠恬静的睡颜,随一盏烛光昏昏亮起,她的眼皮亦缓缓睁开。   伴着衣裳淅索,响起她惺忪混沌的嗓音,“你怎么回来了?哒哒,下去,让你爹上来睡。”   须臾后,宋知濯已倒在枕上,偏着脸嗅一嗅枕间,“一股子狗味儿,我说了多少次了,别让它上床!”   “狗味儿怎么了?你爱睡不睡,不睡就下去。”明珠翻一个身,掣一掣被子,转眼又要入那梦中。欻觉颈上密密麻麻地扫过一双唇,叫她酥痒不止,她徐徐翻身过来,两眼无辜地凝向他,“我月信来了。”   有什么的蠢蠢欲动被兜头浇一盆凉水,宋知濯顿觉万念俱灰,翻正了身,盯着帐顶,“早不来晚不来……,要不,你……。”   “打住,睡觉。”   “嗳。”   一线月渐成了一轮弯刀,悬在暗空,星河长寂。浓云渐遮渐散,散开之后,换成了一个浑圆的鸡蛋黄挂在天际。   晨起的哒哒格外兴奋,兜转在宋知濯红艳艳的衣摆边,不时轻吠几声,引得正由丫鬟们伺候穿戴的宋知濯抬起红纹黑靴轻踢它一脚,“去去去,蹭我一身的毛!”   明珠一个脑袋露在捣练图的台屏外,瞪他一眼,下睨向哒哒,“哒哒,快出来,你爹今儿肝火旺得很,搞不好就要揍你,你还是躲着些吧。”   “我肝火旺是因为谁?”   二三个丫鬟听见,纷纷垂眸低笑,宋知濯略微有些不自在,清了两声嗓子,踅出屏外,“吃饭吃饭,我都快饿晕头了。”   两人相执手入了外间案上,早饭业已摆好,叮当的碗筷碰响。宋知濯喝一口奶房莲子羹,慢搁下碗,“我记得,你今儿要替你沁心姐姐去做生辰,到明雅坊去终究不便,我替你安排了。我让人提前去咱们家茯苓街上的大宅子扫洗了一番,又请了戏,下了帖子请你那沁心姐姐同她一班姐妹,你不用操一点儿心。你没去过那边,一会儿叫明丰套了车带你去,多带几个丫鬟,那边虽有下人,却与你不熟,也不大了解你的喜好脾性。”   旋即明珠的象牙银箸便敲在他碗口上,“嗳嗳嗳,你什么时候这样儿心细,连沁心姐姐的生辰都记得?”   门下侍双侍婵二人互窥暗笑,偷瞄向宋知濯。只见他双手撑膝,歪着脸笑对明珠,“你瞧你说这话儿,吃这些不相干的飞醋做什么?还不是你常在我耳边念叨?甭说我,只怕连哒哒都记住了。”   坠马髻上一只细绒攒桃花儿向上扬起,展露明珠一张万里丹霞得意的小脸,“多谢你有心,还替我想着,那成吧,我就领你这个情。正好,那边宅子我还没去过呢,我晚上就歇在那里,你也独守一夜空房。嗨,你瞧我说的什么废话,你自然不会独守空房了。”   梅香渐浓春思荡,宋知濯架高了眉凝望她可爱的骄傲,“你这是昧着良心说话儿,我怎么样你还不清楚?我同你保证,今儿夜里我就一个人睡这儿了,不信你就找个丫鬟来盯着我。”   明珠先乐,复将眼角飞起,“谁要盯你?你自个儿好自为之吧。”   他已吃好,接过丫鬟递来帕子揩揩嘴,伸出手将她一个耳垂捏一捏,“我还不够洁身自好的?得了,我夜里也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熙州那边已经开战了,今儿军情大概就送到了,我保不准还得连夜进宫面圣。”   绣阁相望,明珠接过侍双手上的官帽递予他,阳光一晃,即见他鬓上有根白发,“你瞧,你都长白头发了,即便再忙,闲暇时也抽空打个瞌睡嘛。”   他苦兮兮地回笑,“衙门里一天不歇,不是军情便是军需军饷,门槛儿都要踏破了。我走了,别送了,你也收拾收拾出门去吧,好好玩儿,别惦记我。”   两厢作别,各自忙开。明珠换了身孔雀绿的鹤纹氅衣,罩一件莺色对襟绉纱褂、松黄的百迭裙、碧蓝披帛,收拾停妥便登舆而去。所带之人青莲自不必说,另有侍双、侍婵、侍鹃、侍竹四人,另乘一辆马车。   不过正午便到得那边宅子,抬眉一望,绿匾红漆,描了“清苑”二字,门头上早有三名男子迎出,打头一位年近半百,留着黑白相杂的长髯,屈膝行了个大礼,“奶奶大安,小人白长贵,是这院儿里的管家。奶□□回来,不认得小人,小人也是头回伺候奶奶,有什么不周到的,还请奶奶宽恕。”   “使不得使不得,”明珠忙叫左右将他搀起,心内只觉这人未免也太客气了些,难当他如此大礼,“论年纪,我还要管白管家叫声大伯呢,可不敢叫白管家行这么大礼。”   且行且言间,得知这园子原是先朝一位富商家宅。茯苓街地处城南,背后即是大运河分支,靠前便是南城最富庶繁华的三条街,景致非常,闹中取静。此地屋宅千金,因朝廷监管贪腐极严,故而这里所居多半是商贾名流之家。   清苑占地六十多亩,门前障立一块高耸太湖石,半掩了园内风光。白长贵引着明珠由右廊而入,过一个月洞门,视野豁然开阔,只见木石倒映,潋滟一片银塘。风动荠荷香四散,朱楼翠阁影相侵①,鸂鶒凫水双双戏,岸花啼露,琼枝玉树。   丫鬟们皆骇异,明珠偏首惊问,“白管家,怎么大冬天的,还有荷花?”   “奶奶见笑,”白管家指端摇指,远目望断,“这湖有两处活水,一是引了大运河的水,二是那处有个温泉,当初改建院子时,咱们爷喜欢这湖,便阔开了一些。原来这一处是一排廊亭,也说扭捏造作,让拆了。”   “怎么是他说、不是老爷说?”   那白管家拈须一笑,引着她前走,“奶奶当心。这园子是咱们爷的私财,老爷也不便说什么。”   “他这么有钱?”明珠瞠目咋舌,脑中回想起那搁在立柜里的箱笼,里头像是放着好些字据房契地契,她也从未细看过。如今竟不知小小一张单子,竟然活化出这么个风景如画的园子来。   复往前,见一片琼花高树,开遍各色梅花,其中奇林怪石,千叠万杂。穿过一院墙,才见稀径错杂,往左边一条踅入,疏竹夹道,阳光穿过叶罅撒下来,铺出一地碎银,亭台轩榭自不必说,走了些时,再穿过一道门,只见一座高台提写了“畅音台”,与一宽阔敞厅对立,中间夹一片黄橙橙的落地长寿花。   那白管家抬袖朝两端厅台指一指,“爷吩咐请的小戏一会儿就在这台上演,奶奶与姑娘们便在厅里乐,一应酒席已经备好,只等姑娘们来了。奶奶的住处安排在后头,奶奶来,我领您去瞧一瞧。”   内院深处,曲水穿径,有一拱桥,跨过去既见一片屋舍错落交杂,连檐绵瓦,倒不似宋府独门独院。白管家推开一扇门,即见堂阔帘掩的一间大屋子,“奶奶夜里就住这里,只管安心,园里有家丁驻守,十分稳妥。”   明珠正点头,见有丫鬟来报,“奶奶请的客人都到了,已在畅音台的厅内等候。”   众人齐奔而去,乍见沁心,二人双双挽臂相对。沁心罩一件嫣红长褙,半掩着桃红掩襟褂、月白素面留仙裙,裙一旋,将明珠相转相笑,“我说今儿我生辰,要请你,却不好请你到明雅坊,正犹豫要到哪里摆席,不曾想就收到宋大人的帖子,说是请我到这里来,还要带几位相熟的姐妹。我打量着是他摆席请哪些大人,不敢耽误,一早就忙着收拾赶来,到了门外才听见人说,原来是你!”   “可不就是我?”明珠弯着眼角,明媚动人地大笑,“姐姐生辰,自然是我请姐姐。我原想到水天楼去摆席,谁知宋知濯还有这么个园子,正好给咱们使。”   沁心笑着,引她见另三位女子,“这是喜眉、这是朝欢、这是羽千。嗨,你都认得,倒不要我引,咱们头先在明雅坊,就数她三个待你最客气,朝欢还是你同乡呢。”   “哪里会不记得呢?”明珠与她三人互见礼,相引入座。   其余丫鬟互挽出玩乐,只青莲并各人贴身丫鬟作陪。不时小婢们奉茶而入,相谈茗瀹品香。明珠将贺礼奉上,沁心推迟一番,后到底交予丫鬟收下。   嗔笑几句后,沁心却拈帕浅叹起来,“你不知道,我们那地方,本就是你来我往的人客繁杂的地界儿。前些时听人说,那童家小姐的脸伤了,说是你妒怨不轨、宋大人纵妾行凶,还被圣上打了。可我想你不是那样儿的人,我倒要问问,是不是她们陷害你?”   “不过是些误会,”明珠端起盏,朝众人举一举,众人相饮,“谁也没害谁,我也碍不着她们什么事儿,她们自然也犯不着来害我。”   那朝欢搁下盏,接过话儿去,“你别掉以轻心,这后宅里的事儿,我们听得多了。你怎么就没碍着她们?那外头不知都把宋大人说得难听,连带着你这‘恶妾’,说你家世不好,既不能知书达理,道理规矩又一概不懂,反仗着宋大人的势处处欺人,把好些官眷都得罪了去。”   明珠撇一撇嘴,耸一个肩,“随他们说去好了,那些官眷不过是在我这里没讨着好,变着法的编排我,我气也气不过来。”   缄言少顷,喜眉像是恍然忆起个什么,捉裙到榻前,一张尖尖的脸笑得颇有几分淫/邪,“我倒听说一个事儿,只怕你们都不晓得。”   众人急急嗔怨,“别卖关子,你快说!”   她抿唇障袂,倏然噗嗤一乐,“两个月前,我有个局子,是京西路衙门万大人摆的局子,局上有个陆大人,叫的是云起巷织云堂的小鹿仙作陪。那小鹿仙同我说,周府嫁女之前,曾暗地里请过他们织云堂的冯妈妈到府里去住了几日。”   “这倒是奇了,他们一个官宦之家,请老鸨子到府里去做什么?难不成,那周大人竟然看上了冯妈妈不成?”   不知是谁一语,引得哄堂大笑,沁心将几人睃一眼,甩了袖口,“你们懂什么?既是出嫁前……,我看呐,一定是请冯妈妈去传那周家小姐什么房中秘术。”她复望向明珠,捉了她的手,“我说你可留心些,别让那周晚棠将你们宋大人的魂儿勾走了。”   明珠反笑得前仰后合,渐渐匀下气儿来,挂起一条眉取笑,“我怕什么?姐姐这样貌若杨贵妃、才比谢道韫的人物都没将宋知濯迷惑了去,我难道还怕她一个‘京师群芳榜’上没有名头的人物?”   将沁心说得发窘,连拢袖挥着众人,“该死该死,这丫头如今连我也拿来取乐了,快替我撕她的嘴!”   群姝闹起,不几时,白管家带来小戏,便一场戏酒齐欢。管弦丝竹欢畅一处,丫鬟们来来往往,将流水的席面排开。筵开坐花,最首就是四人连着青莲一桌,下首是丫鬟们围一张大桌。   满室的风流清声和着对过戏台的莺唱燕歌。朝欢三人各带了琵琶祝唱,又同丫鬟们讲:“我们也不是小姐夫人,大家不过是一样,平日里都是唱给男人们听,今儿也唱给姑娘们听听。”于是起哄喧闹不止,翠裙红腮,艳色流银的珠翠相交,组成了热热闹闹的香国艳海。   月华浓,星辉耀,照向彼端沉水入寂的夜。书案上簌簌纸响,一张张冷金笺被袭窗而来的风掀起一角,像是点算着一段凶险的前程。   笔端一止,宋追惗靠向椅背,望向折背椅上的宋知濯,“濯儿,景王的那枚印章上所刻的是‘应天授命’四字,是当年先皇所赐之物,童立行让他女儿将此物放在你身边,意欲何为不必我说。兹事体大,若是事发,咱们一家的前途性命都会折在里头,你如今是怎么想的?”   缄默一霎,宋知濯目露凶光,扶手上的手掌渐渐蜷握起来,“父亲上次心慈,留了余地给他,他却恩将仇报,要灭我宋家满门,既然如此,儿子也不必顾忌什么岳婿之情。”   宋追惗拔座而起,遥望向支摘牗上一轮玄月,“你做了这样久的将军,又掌管殿前司,是也该杀伐决断起来了。既然他童立行不念伦常,那我们自然也顾不得什么亲戚情分,就给他来个请君入瓮。”   秉烛密谈中,灯影阑珊,琼玉无声而坠,一些人的生命亦要随之烟消云散。   回去的路上已铺了薄薄一层玉沙,花草木石星淡的味道在冰凉的空气里萦纡不散。前头是侍梅领着两个小丫鬟在引灯,淡淡的光晕染黄了方圆一尺的雪。   规律的脚步倏停,侍梅秉灯回望,见宋知濯站在月下,伸出一只手来,“灯给我,你们自回吧。”   侍梅心咯噔一跳,到底小心翼翼地问询,“爷不回去?爷要去哪里,我们送爷过去吧。”   “我的行踪还要你们来过问?”宋知濯夺了灯拔步自往前,行云一般已飘得老远,留下三个丫鬟相互窥看。   稍时入了千凤居,行至卧房,见童釉瞳正由如意伺候卸妆,披着一件暗映木芙蓉粉纱氅、斜襟肉桂色素褂。他在帘下静看一瞬,渐渐的,在她身后望见了灰衫银褂的童立行。   才下了钗环,她便在镜中望见宋知濯一个挺拔的身躯,笑容就如花叶落水一般晕开在她面上。她奔过来,一条珍珠白撒花长裤空荡荡地飘起,几如那嫦娥奔月。   站定后,她腼腆地垂下头去,上瞟着窥他,只窥见了广阔的胸膛,“知濯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不得?”他笑了,声音回荡一室,和着恬淡的花香。他自到案上坐下,丫鬟上了茶,他慢悠悠呷一口,将眼抬起,“你昨儿回家去,我倒忘了问,岳父大人可好?”   童釉瞳挪步过来,面上山花般烂漫,“爹爹好,爹爹还问你好,说了你许多好话儿,你瞧,他一点儿也不将之前的事儿放在心上,反而是你多虑。”   盈盈秋水,如风卷了春枝头。对着这样儿一双纯真的眼,宋知濯心头的疑虑渐消,她是不知情的,不过无意做了帮凶,可惭愧的是,他也要利用她的纯真来为自己谋事。   他两个指头摆弄着盏,肩上垂下两条相缠的靛青缎带,像绞弄不清的风与云。童釉瞳在他眼前,合着夜华,绽放出极妍丽的光彩,“知濯哥哥,你来,是不是担心昨儿罚玉翡姐的事儿我怨你?你放心,我懂事的,先前你连明珠的丫鬟都罚了,没道理偏袒我的丫鬟,玉翡姐不过养些日子的伤就好,我想得通。”   她望着他的眼,以一颗虔诚的心。宋知濯勾着唇浅笑,点一点下巴颏,回望床帐一眼,“你懂事儿,今儿明珠不在,我借你的床睡一夜可好?”   风雪夜,却突如一夜春风来,桃之嫣然,梨之清绝,三月的颜色一霎俱开在了童釉瞳眼中。   ————————   ①唐罗隐《宿荆州江陵驿》   120. 问心 说不清,讲不明   玳筵浅散, 天色已晚,万家灯火照着夜归人,满载风雪的归途上, 行人稀疏, 车马零星, 偶有巡夜的骑兵纵街而过。路有高杆,挑着几只夜灯, 恍然就照见一双顾盼灵动的杏眼。   那眼定在一座喧嚣聒耳的楼前,睫毛扇一扇,莺歌一样的声音随之响起, “明丰, 停车!”   青莲撩开车帘望一望, 见灯火万丈的楼前提着匾,金箔上书“水天楼”三字,她满是无奈地泄口气,“这才下了席没多久,你又饿了?”   帘子落下, 车内陷入一片黑暗, 隐约可见明珠吐舌,“我没饿, 不过我还没来过水天楼呢, 光吃他们家的东西了。回回都是宋知濯给我带吃的回去, 今儿我也给他带一些。”   言着, 车内踅入一片光, 帘外是明丰一个笑脸,“奶奶,下车吧。”   未几, 明珠带着长帷帽领着众人立于楼前,见堂内案椅横陈,满是饮酒取乐的富贵公子,跟着相帮举步踅入,又见各珠帘掩轩,可闻丝竹、琵琶、迓鼓,又偶闻得女子啭唱低吟。身侧人往繁杂,多数是些身染酒香的年轻公子,明珠避之不及,被众丫鬟护在身侧。   静候半晌,侍双手上已多一个食盒,里头放着宋知濯爱吃的酒糟虾、熏鹅、玉蓉饼三样。登舆之时,明珠没踩稳,绣鞋由板上一滑,蹭得腿生疼。   众人围过来,一厢嚷着,“奶奶没事儿吧?”一厢急着将她搀上车,挽了裤腿一看,只见蹭破了一片皮肉,伤口倒不深,不过是面儿大,疼得明珠龇牙咧嘴,却只朝众人摇摇手,“没事儿,你们快上车去,咱们好赶回家的。”   碎琼已止,庭轩覆上一层轻霜,闲上玉阑干。偌大个院儿廊下只挂着两盏筒形灯,昏昏照着夜亭。听见动静儿,侍梅与另一丫鬟迎出来,点灯的点灯,加炭的加炭,寂静的夜一霎便喧哗起来。   许是饮了些葡萄酒的缘故,明珠的手脚发烫,颊腮嫣红,眼若银波。想着宋知濯乍见自个儿的欢喜,她的心亦是发烫,是一路由沿途的风雪小心捂回来的怦怦的心跳。   她抱着这一点朝朝暮暮的欢喜,急不可耐地遥遥朝卧房的方向嚷起来,“宋知濯、快出来!我回来了,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吃的回来了。我告诉你,我也去了趟水天楼,真是好气派,不愧是京城最有名的馆子。”   那侍梅正去院外抓跑出去的哒哒,听见喊忙打帘子进来,“奶奶别喊了,爷不在家。”   她卷进来一阵寒风,明珠滚烫的四肢缓缓被吹凉,唯有小腿上的血还微热。她笑一笑,极为勉强,“他上哪儿去了?还是还没回来?”   “爷去千凤居了,”侍梅的嘴撇下来,睃众人一眼,手悬在炭盆上搓一搓,“回了府,就上老爷那边儿去了一趟,天色暗了,我们打着灯笼去接他,半道儿上他就自己往千凤居去了,也不许我们跟,连咱们院儿都没入。”   缕述綦详中,笑容在明珠脸上渐渐凝成了一个冰碴。千凤居他也不是没去过,他原也去得,可不知怎的,明珠想起晨间他的笑谈,就觉得遭到了背叛。   大约是她太斤斤计较,那些“保证”不过是几句男女间逗趣的闲话儿,可在今夜,就像是将扎偏了的针拔了出来,重新精准无误地插入了她的肺腑。使得那些从前不计较的——他睡在哪里、身边是谁、同谁相谈同谁笑的小事儿,都变成夜空里的那轮残月,是浩渺黑暗中唯一的可见,月华倾泻而下,如寒霜裹挟了她的心。   片刻后,她将眼角扬起,凝向侍梅,“他去千凤居是睡在哪里?”   “不晓得,”侍梅泄气地摇着头,复看众人,冷笑一声儿,“哼,八成是去了周晚棠屋里了吧,她这些日子不是要死要活的?没准儿今晚就要咽气了,才赶着要见爷最后一面吧。”   众人窥着明珠神色,只见她卷翘的睫毛微垂下,像载了一颗重千万斤的愁心。半晌,她将捂着腿的细绢收起来,理理裙面,“姐姐、侍双,你们跟着折腾一天,现歇着吧。侍梅,你点了灯笼,跟我去一趟,去瞧瞧周晚棠的病。”   帘一撩开,摧枯拉朽的寒风扑面而来,明珠欻然打一个颤,紧跟着侍梅手上挑着的一盏美人灯。从前穿花掠竹的蹊径上,不见翠叶、再无锦色,只有一片苍茫茫的雪。   开院儿门的是个小丫鬟,拢着一件夹袄,骤见明珠,惺忪的眼露出厌嫌,把着一扇绿门十分不耐烦,“这么晚了,姨娘有什么事儿明天再来说吧,这会子都睡下了。”   侍梅挑灯的手够上前,照着明珠捉裙跨上石磴,她对着丫鬟笑一笑,“我来找爷,请告诉他我有急事儿。”   丫鬟打量她一霎,伴着一声“等着!”便将大门摔拢。沙沙踩着雪进了西边儿一间屋子。只见玉翡只着一个肚兜趴在床上,如意手上正拿了一只白瓷罐给她腰上涂药。听那丫鬟禀报完,玉翡气得揭帐而起,“好容易爷到我们屋里来一趟,她就急吼吼的打上门来了?别给她开门儿,就让她雪地里等着!”   “那,要不要告诉爷一声儿?”   “蠢货!爷都睡下了,还告诉什么?”   风簌簌地刮着门下两盏灯,半罩住两扇紧闭的大门。人一去便没了影儿,明珠只得站在门外等。穿一件银鼠延边儿的长褙,裙边如潮来潮退,将脚下方圆一尺的雪迹扫得芜杂无序。玄月入了一片浓云、再探了半截出来,门却还没开。   “咣咣咣”连着数声,侍梅收回手,“奶奶,我瞧她们是故意不给开门儿的!”她鼓着两眼,猛着力再将那门狠拍几下。   欻听门内雪沙作响,一扇门便被缓缓拉开,露出音书一个高挑的身子,挑着下巴,“姨娘请到我们屋里坐坐。”   屈曲回廊,踏雪迎风,明珠随她进了屋子,即见一盏银釭照明了半个榻,音书拿过去,依次将别的烛台点燃。粉幔舞动下,游来周晚棠弱柳风拂的病躯,其钗亸鬓松,酲眼半睁,梅谢雪中姿。   她走近明珠,将她引往榻上,见她两眼望着卧房那处彩线折枝的门帘,便虚浮一笑,“姨娘是来找爷的?可惜,他不在我在这里,他夜里来,直接去了奶奶屋里。外头风大天寒的,不忍见姨娘白等着,故而请姨娘来坐一坐,免得姨娘回去,心里只当爷是在我这里,记恨我呢。”   “你多心了,”满室的烛火像黄昏的天色,瓦解着一座心墙。明珠的面色在未卸的残妆下渐渐褪成苍白,胭脂虚假的装点着她一个固执的笑意,“我因有事儿才来的,爷既然不在你这儿,我就回去了。”   “别急、坐会儿,音书,去烹茶来。”周晚棠笑如风轻,却透着一丝凉意,“我记得,你上次说过,是你可怜我,如今,我也可怜可怜你。你知道,我是庶女,我爹有许多小妾,我娘只是其中一个。那些姨娘刚进门儿的时候,我爹会夜夜都往人屋里去,恨不得时时刻刻厮混在一起,可半月一月,总有腻味的时候。我娘跟我说过,‘爱有时尽’,无论是手足还是夫妻,总有恩尽情绝的一日。你同爷不过四年,就当做一生一世,这太傻了。”   她笑一笑,接过音书端来的茶,隔着热腾腾的烟望向明珠,“不过‘情’这个东西确实奇妙得很,比方说我费尽心机,就想爷到我这里来坐一坐,也只得求他来坐一坐。可童釉瞳不用费心,她也没那个脑子可费,却仍旧能叫爷到她屋里去。你总以为,爷来这千凤居必定是让我给迷惑了来,其实不然,他多时还是在童釉瞳那里,不过就我病着那两日可怜可怜我罢了。”   浓烟盘桓,带着清幽的茶香,渐润了明珠的眼,又有什么由心头涌上来,堵了她的喉咙。她抿一口茶,架高了眉,以挑衅的姿态掩盖她心痛的痕迹,“你这样儿说,无非是想挑拨我与童釉瞳,你小瞧我了。”   周晚棠噗嗤一乐,面前的火舌随之一跳,颤动了墙上玫瑰紫釉花盆的影,似乎将上头的霜果摇了些下来,如同摇碎一颗心。   “有时候,”她埋首吞咽一下,稍刻笑抬起来,“有时候我觉得你很聪明,有时候我又觉得你挺笨的。我要挑拨,也得有个空隙给我挑拨才行。你瞧瞧童釉瞳,你去问问见过她的那些男人,哪个会不动心?咱们爷动心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他今儿不动心、明儿不动心、后儿又如何,你说得准吗?”   直到一盏茶饮尽,明珠亦无言以驳,她笑一笑,拔座起身,遽然一个趔趄,就听见天崩地裂的一声,垂首一望,原是将身侧的玫瑰紫釉花盆碰翻在地,忙蹲下身去,“真是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   她的手收拢着四散的泥土,像是梳栊起自个儿有些发虚的心。指端触及到冷冰冰的地面,浑身亦跟着打个冷颤。下一刻却倏然凝聚了心神,因着她在高耸的泥土里摸到一个什么,紧握在手中。   “音书,”周晚棠慢悠悠的是音调在上侧响起,“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收拾了,就瞧着姨娘收拾?”   辞出去,弦月似刀,稳固地插在夜的心肺上。明珠在曲折的回廊尽头遥望对面那扇满月棂心窗一瞬,将随风四散的心绪收敛起来,拔步而去。   那边侍双侍婵二人还未睡,守在外间,见人进来,窥一瞬明珠几分落魄的面色,只朝侍梅低询,“爷呢,怎么没跟着回来?”   侍梅同样放低了声儿,“爷不在周晚棠屋里,原是去了童釉瞳屋里。”   三人暗暗互窥,遽然听明珠有些干涩的嗓音响起,“侍双,你来。”赶至榻前,见她一只手由袖中掏出个牛皮纸封,在榻案上拆开来一瞧,是一些白色粉末,像是药粉之类,“侍双,你拿着这个,明儿去找个铺子打听打听这是什么。”   “奶奶,这是哪儿来的?”   她游目而上,望向侍梅,“方才在周晚棠房内打碎了她的花盆,收拾的时候我在土里摸到的。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她怎么会藏在花盆里?”   “奶奶,”侍双的眼转一转,放低了声儿,“这会不会是害死绮帐姐的‘归魂散’?”   “是不是明儿找个铺子问问就晓得了,你悄么的,别让人发现。”   稍刻,三人各自将一个炭盆端入卧房,烧水服侍明珠洗漱,又找来一个治创伤的膏子将她小腿上一片剐蹭的伤痕涂抹过。适才下了帐子,吹了蜡烛。残夜即将滑过,在明珠无措的脑中、茫然的心中。   次日,天晴无雪,日暾由东山上冒头而出,洒得半庭金灿灿的光,像一片黄纱,裹覆梅花与山茶,将长亭斜扯出一个长影。   宋知濯蹒入院中,丫鬟们正在扫雪,纷纷福身退避。打帘入厅,见明珠坐在榻上,膝上伏着哒哒。她一只手一下下缓慢由它的头抚到背,另一只手端起案上的白釉盏呷着茶。   他含笑蹒近,清一清嗓子,“这么早就回来了?”尔后,他撩着衣摆挨着她坐下,未曾发现明珠避让了一分,仍旧歪着头细窥她半张脸,两条湛青的缎子垂在他耳廓边,随他的柔情的嗓音轻轻晃动,“那园子好吗?种什么花儿什么草,还是我从前亲自吩咐的,后来也没大去,一直就闲在那里。你要是喜欢,回头我们抽空去住住,倒是十分清净。”   她未作答,将盏轻轻搁回茶托,亦未别过脸来瞧他。他似乎有所感,将身子更倾一寸,笑容加筑一分,“白管家还伺候得周到吗?他没见过你,倘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告诉我,回头我去说他。昨儿你同你沁心姐姐可玩儿得好?礼也送出去了?”   好半天,他才从这种沉默中意识到不对劲儿,忙端正了面色,正欲询问,见明珠髻上的一排珍珠钿璎晃一晃,慢悠悠将头转过来,“你昨儿睡的哪里?”   蓦然,宋知濯心内咯噔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心虚,被一个明朗的笑容所掩盖,“别听丫鬟们胡说,昨儿熙州那边送来军情,我忙赶着送到宫里去,与圣上相谈完,赶回家来,父亲又叫我去,耽误了一会儿,正要回来,偏又想起夜里京东衙门的周大人要来,说是他们那边儿有个村子被雪崩埋了,管我借些冰去抗灾,我便又出了府去。这一商谈就过了戌时,他连夜赶来,饭也未吃,我们又一块儿用了顿饭,等忙完已过了三更了,我就在司里睡了一夜。”   她的眼带着一点伶洌的嘲弄,唇一翕动,声音也是冷的,“饭是在哪里吃的?”   她眼中明亮的颜色将他照得更加发虚,硬挺着一笑,“饭是由水天楼叫来,在司里用的。大清早的问这个做什么?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有人嚼了什么舌根儿?”   “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若行的端坐得正,怕人嚼什么舌根儿?”   “这话儿是怎么说的?”宋知濯拔座到对榻,自倒了一盏热水,端起盏避开一瞬她楔了针的目光,再放下时,笑容已变得讨好,“你瞧我最近可是真忙,熙州有战事,延州有军情,司里还有一堆杂事儿,不是这个来就是那个往,我应酬都应酬不完,宫里头也有一堆事儿,就因为战事,圣上频频传我,我每日周旋不完的公务,你瞧我可曾松懈一刻啊?”   言着,他一只手攀握住明珠案上的手,“怎么瞧着你心情不好似的,同你沁心姐姐吵架了?”   挨上的一刹,明珠猛地就将手往回收,绽出一丝冷笑,“你每日这么忙,还要抽空看着这个顾着那个,又要抽空应付我,简直是分身乏术,倒真是苦了你了。得了,我体谅你,我心情好不好的也不用劳你费神,你该忙就忙你的去。”   廊外几个丫鬟屏息凝神静听,佝着肩预备着摔碟子砸碗的声音。不想听见的仍是宋知濯强撑的辩解,“你这就冤枉我了,公务暂且不提,就说这宅子里的事儿,我去应付应付她们,也是尽跟你说过的,这个病那个病的,我总得去瞧一眼嘛,否则传出去,都说我弃人命不顾。”   “我让你不去了吗?”明珠抱下哒哒,望它摇着尾巴蹒像帘外。寒风灌进来,她觉得冷,便拢一拢喇叭花缠枝的衣襟,“你这话儿有意思,你回回去,我可曾拦过你?既然我没拦过你,你又有什么可撒谎的?”   笑容僵在宋知濯脸上,他窥见她眼睑下淡一层靑,揣测到真相,心里惴惴不安地将眼略挪开一寸,“我撒什么慌了?”   鼻稍扇动一笑,明珠笑出了声儿,“撒什么慌?我倒要问问,你哪句是真?”   “你这话儿是什么意思?我哄你做什么?我哄你是捞得着糖吃啊还是捞得着钱花?”   “是呀,哄我做什么呢?”明珠将眼挪开,转过身,手搭在空中,垂望着底下炭盆里倏明倏暗的炭火,“人家是你的妻妾,你想去就去、想几时去就几时去,况且我又从不拦你,故而我也想不明白,你哄我做什么?你不妨问问你自己,你哄我做什么。”   大概炭火太足,可见他额角一层浮汗,笑容全散,慌着提起手边一只青白釉八棱划花壶倒水,倾在盏上半天,未悬出一滴,便狠将壶往案上一墩,冲帘外大嚷一声,“茶呢?!我回来半日,怎么茶也不煎一盏来?!”   未见见侍双打帘福身,“爷略等等,茶马上就来。”   她退出去后,宋知濯的面色方缓上一缓,嗓子放软许多,“你瞧你说的,我又有什么可瞒你的?我昨儿是在府里来着,原是要回屋里睡的,因为朝廷上的事儿,与她父亲起了些分执,我想着,到她那里去,也好将她父亲的心宽一宽,我好……”   “既然是正事儿,”明珠截断了他一筐话儿,恰逢侍双奉茶进来,她顿一顿,待人出去,又接着冷言,“既然是正事儿,你大可一早就直说好了,为何扯那一大篇的谎话?”   “我不是怕你不高兴吗?”   她笑一笑,目光酽酽望进他眼中,像是要将里头所埋着的蛛丝马迹都挖出来,“我不高兴什么?我又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你回回往周晚棠那里去,可没见你扯过慌,又可曾见我不高兴过?怎么偏偏就往童釉瞳那里去要瞒着?又怎么会以为往童釉瞳那里去我会不高兴?”   那双眼,几如神佛的庄严与悲悯,又似刽子手高悬的刀刃,令宋知濯心慌。他无可避免地惧怕她这种眼神,捂藏着罪孽一样将眼避开,“我们上回不是说好了吗,不吵架。我瞒着你,是我不对,我就是大早上脑子不清醒,你一问,我就想也没想就扯了个慌。我现在说实话儿,我去真是为了她父亲的事儿,就是套了几句话儿,夜一深,我想着也懒得回来了,就在那边歇下了,真就什么都没做。”   沉默良久,明珠两片丹霞之唇渐渐斜扬起来,嗓音纤细如尘,轻易就挑破了一层隐秘的蚕纱,“宋知濯,你跟我扯谎,是因为你问心有愧。”   “你什么意思?”   他紧着追问,她却没答,别正了脸,手垂到膝上,扯着她百迭裙上的折痕,像永远也理不平的一些什么。   时光就陷落在一片黑暗的沉默中,宋知濯等了许久,听见外头的萦走浅回的风声、听见自己急躁的呼吸、以及她在静默中如花凋敝的失望,最后,是自己的口不择言:   “你话儿说得没头没脑的,什么叫‘问心有愧’?我愧什么了?就讲讲道理,她们是我的妻妾,既然嫁给了我,我就对她们也有责任,这难道不对?”   她仍旧不作言语,未匀粉黛的嫩腮被火光笼上一层暖黄,却自有一种冰冻三尺的寒。宋知濯咬一瞬下颌,又松开,“即便我做了什么,这也合情、合理、合律法,哪个男人没有个三妻四妾的?就是圣学之人,也不例外,我宋知濯就是个凡人。可打从她们进了府,我去过几回?纵然去了,也就是白躺在一处,这我也跟你说过了,我平日里还不是尽都陪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况且,我要真做了什么,你出去随便拉个人问问,谁会说我一句不是?我犯了哪一桩哪一件?我又有什么好亏心的?”   121. 浮躁 双双负气   朱阁绮窗, 风转游廊,拨动几片宝裙红衫,像流水落花, 萋萋可怜。丫鬟们站在廊下, 守在棉帘前, 各自互窥,再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   宋知濯倒箧喋喋的一番话儿落下去, 仍是一场突兀的寂静,以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侵袭了他的心。   他怀着鹘突与焦躁等待片刻,终于等来明珠空谷余响的声音, “你有责任, 没错儿, 我拦着你去尽职尽责了吗?你想去就去好了,犯不着打着什么‘为了我’这样的理由委屈了你自个儿!我何时要你不去了?你犯不着给我扣这么大的帽子,倘若哪天我这里耽误你‘宋大将军’绝了后,岂不是要受千夫所指?!”   鎏金勾云纹的炭盆燃起一小戳火舌,几如一场狼火烽烟。宋知濯心急如火地徘徊跺步, 末了, 定在她面前,盯着她, “你这话儿是真心的?我的心怎么样你未必不知道?”他躁躁地吞咽一下, 步子又快蹒起来, “我天天在外头, 明有刀暗有箭, 刀山火海地淌,外有战事,内有奸党, 还要想着法儿的与皇上周旋,不知多少人盼着我死!如今,你还要气我是不是?”   宽敞的一个厅内,柱间参差错落的松绿帷幔一鼓一胀地翕动着,像心甸内一膨一膨的血脉,涌向明珠的四肢百骸。   她亦站起来,气势汹汹地仰视着他,“你做这个官儿,又不是我要你做的!你忘了你从前说的话儿了?是你自个儿说,你要‘步步高升’、你要‘扶摇直上’,你要踩到你父亲头上去!既然如此,你就该知道会‘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难道你要把这笔账也算到我头上?”   他圆睁着眼,倏而颓唐一笑,将手无力地摇一摇,“我不过是想你心疼心疼我,你却扯出这么一篇‘大理’来,你放心,我可不敢攀扯你。罢了罢了,我惹不起我躲得起,我去上朝。”他将步子蹒到空荡荡的厅中,直冲门嚷,“来人,更衣!”   紧着侍双侍婵两个大丫鬟撩帘而入,正欲福身行礼,却被突如其来的“啪”一声儿唬得一跳,肩头齐齐缩颤一下,将头深埋在胸口,暗瞟去,只见宋知濯的脚边满是白釉碎瓷片。   泛着光的细墁石砖上倒映着宋知濯的身躯,随着衣摆荡开,响起宋知濯干硬低锵的嗓音,“你砸,有多少你砸多少,这些玩意儿我有的是,你只管砸个够好了!”   二女见他大步流星地往卧房行去,便连追而去,不多时,换好朝服出来,宋知濯目无斜视地就踅出门去。同样,明珠亦在榻上目不斜视,冷着脸,静坐了半晌。   终究是侍双一叹,叫来门外侍鹃收拾满地的碎瓷片,自个儿蹒到榻上轻劝,“奶奶何苦闹这么一场呢?反叫别人占了便宜去,这下可好,爷夜里一准儿要往那千凤居去了。”   见她久久不言,她只好牵裙退下去。明珠则就在榻上坐着,纹丝未动,活化出一座神像出来。这一静,便静到了时过晌午,直到青莲打帘而入。   她且行且叹,款款而来,“我在屋里就听见又是摔碟子砸碗的,却懒得管你们这种夫妻吵吵闹闹的小事儿,故而我没来。可怎么听见侍婵说你连午饭都没吃,我的老天爷,这可就不是小事儿了,故而我又来了。”   猝然“噗嗤”一声儿,明珠笑了出来,笑颜未尽,眼泪又紧滚出来,“你笑话儿我!”   “我笑话儿得还少啊?”青莲嗔笑着,由碧青的袖内牵出条珍珠白的绣绢儿,越过榻案去替她蘸一蘸泪,“早起侍双就同我说了昨儿夜里的事儿,什么天大的事儿也值得你气成这样儿?不就是些周晚棠的酸话儿嘛,你却听到心头去了。我问你,你当初为什么回来?不是说人世一场,就图个高兴?既然为着个高兴,就犯不着为这些小事儿过不去。”   腮上的泪珠随着明珠的唇扉翕合坠下来,她有些茫然地捏着帕子,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这是小事儿吗?”   青莲歪瞧她一瞬,够了手边的壶倒水,直到她抬起头来,才一笑,“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大事儿?”   潺潺地水声注入一只青白釉的盏内,渐起粉尘一样的水花儿。明珠望着那些水花儿在一束阳光下蒸发殆尽,心绪亦渐渐归于平静。   稍静一瞬,她将眼泪抹干,绽放出惯有的明媚笑颜,“我气性也太大了些,姐姐,你说得对,我们做了四年夫妻,是要终老的,不必要为了这点子小事儿闹得这样儿。说起来,他这些时忙得脚不沾地,夜里也睡得不大安稳,朝廷里事事瞬息万变,他也应付得不容易,我却不体谅他。等夜里他回来,我去陪个罪,也不好叫他时时来跟我做小伏低。”   风吹梅残,满院人闲,一点委屈渐被明珠的悲悯之心掩盖过去后,这一天,仿佛就与过去每一天无所不同,仍旧是莺声不歇,暗香未断。   朦脓月悬,即是夜上。妆案前,明珠勾了浅黛,匀了新面,旋寻双叶插云鬓,几摺湘裙烟缕细①。镜中娇颜,似乎未生变化,与她的十七岁几乎无差无别。   一路由侍双秉灯,引至千凤居,只见满院虽无花无草,却洋溢着一丝春意盎然,在每个人的面上,在万盏灯火跳跃的光亮间。四壁游廊上人影憧憧,一对丫鬟提着食盒,一水儿的髹红檀木,描绘着牡丹、芍药、水仙、荷花,万紫千红,在寒冬冷夜,开出了另一个春天。   远眺去,正屋门帘的缝隙里透出亮澄澄的金光,像罩不住的幸福迸出来。   “奶奶,走啊。”   随侍双轻醒一句,明珠飘荡的思绪被拉回,她倏然有些挪不动脚,几如要跨向另一个她所陌生的世界,一股莫名的恐惧裹挟着她。再三四定后,她提起一口气,绣鞋开始在裙边一探一探地迈出去。   谁知还在廊下,便被如意横臂拦住。她站在两个石磴之上,昂着下巴,两个胸脯如山峰高高挺起,“站住,你这是想往哪里闯?我们奶奶没传你,你来做什么?”   一霎,明珠仍旧是那个善酬善应的“明珠”,笑容无色无声地盛开在她面上,“我来找宋知濯,烦请姑娘进去说一声儿,就说我有事儿找他。”   如意慢悠悠地笑一笑,扭脸对上另一丫鬟,“你瞧,就是这样不懂规矩的人,爷的名讳也是她叫得的?”一时又转过来,下巴颏昂得更高,“今儿是我们奶奶的生辰,你不说恭贺恭贺,反倒要来给我们奶奶添堵,这是哪里的道理?你有什么事儿就先同我说,明儿等爷得空了我再同他说。”   右首一排槛窗上映着一个茂似幽篁的轮廓,影侧是另一只宛若游龙的影,明珠静看着,脸上的笑消沉下来,朝如意睨一眼,“不用费心了,就当我没来过。”   几双眼冷冷地注视着那一盏孤灯飘离这万家灯火后,众人方噗嗤乐起来。未几见玉翡打帘子出来,朝周遭几人睃一眼,“笑笑笑,有什么可笑的?里头都听见了,也忒没规矩了一些!”   那如意便附耳过去笑谈一番,末了便是玉翡大为得意的一笑,“哼,她也有今日!”   话音一落,就忙不迭地进屋,右首案桌琳琅满目,各色果品齐备,童釉瞳面前搁着一碗长寿面,正喜滋滋地瞅着宋知濯。玉翡面含笑意过去,哈着腰贴耳与她说一阵,就见她面色渐沉下来。   心知她是个直肠子,玉翡登时心下立悔,暗里掣一掣她的袖口,哪能止得住?她已将身子扭向宋知濯,“知濯哥哥,明珠过来了,要不要请她进来一道用饭啊?”   宋知濯正执一只白釉瓷汤匙吃羹,闻言手顿一瞬,面色渐冷下来,“不必了,随她去吧。”   一霎的寂静使童釉瞳有些不知所措,垂下脑袋闷不做声地搅着眼前的寿面。玉翡见状,忙补上笑,“丫鬟们要请姨娘进来,姨娘生死不进,问是什么事儿,又说没事儿,自个儿领着丫鬟就走了。”   那汤匙在宋知濯指尖转一转,即被掷入斗笠碗中,撞出“叮当”的冷硬的脆响。童釉瞳甚少见他如此心烦浮躁的样子。她记忆中的他,永远是玉朴之质、苍林之姿,即使是威严,也带叶竹的沉静从容。   然,这或许是她的误解,正如宋知濯自己所说,他只是个凡人,于是不可避免的心里就窝了些火。明珠的字字句句还在他耳畔空悬着,如南来北往的雁。   持续的沉默中,童釉瞳熬不住了,重新抬起窘迫的脸小心进言,“知濯哥哥,要不,你回去瞧瞧吧。”   望着她眉尾坠着的一些谨小慎微,宋知濯泄一口气,“不去了,今儿是你的生辰,陪陪你也是当然的。”   旋即,红粉娇艳的笑靥重新在她面上浮出来,宋知濯几乎能一下分辨出这双眼与明珠的不同,她是苦厄不知的纯真,明珠则是洞察世事的清明。可眼下面对她的纯真,几如将白刃对准了一个孩童,罪恶感同样挤逼着他。但下一刻,那些朝堂风云逐渐取代了这种惭愧,他仍旧记得的是——童立行必须死。   他笑一笑,适时地将手边的一个锦盒推过去,“给你的生辰贺礼,打开瞧瞧。”   这是一只银鎏金凤钗,云纹端头上立一支翚羽金凤,每一片羽毛都是精雕细琢,凤的眼狭长半寐,睨着人间万象。这样的玩意儿童釉瞳是不缺的,但她却似获得人间至宝一样,喜不迭地就让玉翡为其插在髻上,跟着便扭向宋知濯,笑弯了眉眼,“知濯哥哥,你瞧我好不好看?”   他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笑一笑,“京城第一美人儿,哪会有不好看的?”   织金流银的时光罩住他二人,脍鲜锦馔的长案隔着他二人,活像是在人间的两端。   而另一端却远不如这里的灯火辉煌,屋中只有四壁的孤灯,照着一个寂寞的影。明珠从未觉得这间屋子有这样大,烛也罩不尽,总有一些黑漆漆的角落里,充斥着一些遥远的、远如上古时期的欢声笑语。其实也不过就是昨儿、前儿、近在今日之前。   哒哒在火盆边趴着打盹儿,睡梦中竖起耳朵,听见渐近的脚步声,猛地将头摇向门帘。果然,侍双撩帘子进来,掏出一个牛皮小纸封搁在案上,“奶奶猜得半点儿不错,今儿我让明丰偷偷去打听了,他连问了好几家铺子,都说这就是归魂散,原就是耗子药,十分平常,许多铺子里都有售。……奶奶、奶奶!”   “啊?”明珠恍神过来,茫然地仰看她一瞬,方明白她是在说些什么。她笑一笑,抬袖执起纸封,将药粉悉数抖入炭盆中,“这事儿你怎么能让明丰去问?”   瞄一眼盆内扑簌而起的火舌,侍双捉裙坐下,将案上银釭推至一边,胳膊到案搭上,“奶奶放心,我已经警告过明丰了,这事儿一个人不许说起,连咱们爷也不许说。这些年,明丰一直就是伺候奶奶的,心里也一直以奶奶为尊,肯定不会同爷说起一个字儿。”   廊下的风牵绊着梅树摇枝,像是谁凄凄切切的哭声,令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绮帐。   侍双低柔的嗓音如炭捧里飘出的火星,尾坠成一片灰烬,“奶奶,既然就是那周晚棠做的,咱们就得替绮帐姐报仇,岂能容她没事儿人一样嚣张?”   半晌,明珠却答非所问,端直了身子睇来一眼,“咱们今儿往千凤居过去的时候,路上碰到一个男子,你可知道是谁?”   “我想想,……哦、那是太医院的张太医,这些时常来替周晚棠把脉探病。我仿佛听说,他原来就常去周府替周晚棠的嫡母探病,因着相熟,他又没什么资历,犯不着大手大脚的送礼,周晚棠才请了他来。瞧了这样久的病,也不知道她那个病秧子何时能好得起来,要死麽就死,要好麽就好,总这样拖来拖去的,打量就能拖住爷的心,哼,做梦!”   “拖……,”明珠攒眉而思,良久后摆摆头,将玲珰珠翠晃得簌簌作响,像是急着要摆脱些什么,“这事儿咱们心头有数就成,再别往外说了。”   “奶奶,难不成就这样算了?”   “别说了,姑且如此吧,若是她就这样病死了,也算老天收了她。”   “那她要是过了冬仍旧活蹦乱跳的呢?”   “那……,届时再说吧。”   弯月悬于中霄,渐被云遮盖,几如明珠心头的愤懑与一丝丝恶念被藏了起来。飘飘荡荡的帐内,是她辗转反侧的身躯,许多烦绪扰着她不得入眠,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宋知濯没有回来。   但第二天清早,他来了,锵而有力的步子才跨入门槛,明珠就由榻上抬眉望了他一眼,很快又视若无睹地挪开,继续闲翻着手上的《心经》。   他则是用手掌抹一把脸,亦将眼别向帘外,没缘由的燥烦,“瞧着我回来了,怎么还不进来服侍更衣?你们就是这样儿当差的?”   话音甫落,侍婵与侍梅便耷着肩跨进来,嗫嗫喏喏地福身请安。明珠远在榻上,将卷着的书合起,狠掷到案上,“哟,大清早的,哪里来的这样大的火气,有什么火儿就冲我来好了,别拿我的丫鬟撒性子!”   几双眼睛或惊或惧地齐齐刷刷朝她射来,宋知濯更是拔步过来,两个衣袖甩得虎虎生风,“你这话儿有意思,大清早,我又是哪里招了你不曾?”   “我说了你吗?”明珠扭脸过来,斜挑他一眼,又悠悠转回去,“我又没指名道姓的,某些人犯得着这样儿心虚吗?”   “你还要如何指名道姓?你这话儿不是说我,未必是说这两个丫鬟?这倒也奇了,你平日里护着你这些丫鬟只如你亲生的一样,又舍得来骂她们了?”   明珠剔来一眼,半讥半嘲,“我哪里敢指名道姓呢?我从前连个规矩也没有,连个‘爷’也不晓得叫,经人指点,今儿我倒是晓得错了。”言着,就牵裙而起,往他面前十二分随意地福一个身,“爷万安、爷万福。”   气得宋知濯险些七窍生烟,怒瞪着两眼,“我说你成心的是不是?大清早就来气我,想叫我这一天都不得安生是不是?”   “妾身哪里敢?”   他抬着藤兰紫的白狐狸毛延边儿的广袖,又坠下,“你过谦了,还有你不敢的?你只差就骑到我头上拔毛了,我倒要问问你,你还要我如何忍让?啊?……好、好,你本事大,我不跟你吵,我这会子赶着去上朝!”   那袖一甩,拔步而去,不想明珠竟追入卧房,不知哪里抄起一个白釉瓜棱敞口梅瓶绕到屏风后头,就朝他脚边砸去,“你犯不着忍让我!告诉你,你明珠姑奶奶就没怕过谁,别说你是什么狗屁‘殿前司指挥使’,你就是皇帝爷,我也不怕!”   不想那瓶里装着水,溅湿了他的鞋袜裤腿。他赤着半身猩红着眼,死盯过来,好半天激起一笑,“我晓得你做什么生气,不就是昨儿我去了童釉瞳那里吗?我还告诉你,我今儿也去、明儿也去,你不痛快,就只管把我砸死在这里!”   实际当夜,他就回来了,罩着一件月白的华袍,在庭轩内如撒下来的一抹冷月,由明安与另两个小厮搀着兜兜转转浮浮沉沉半晌,总算落到榻上。   人影憧憧的履舄乱撞中,明安对着明珠行礼讪笑,“今儿二殿下做东,在他府内摆的席,爷有些喝多了,奶奶快着人备醒酒汤吧。……再有一个事儿,爷今儿在衙门里发了好大的火,将几位将军都打了二十军棍,奶奶就别同爷吵了。”   明珠立在厅中央,摇着叮当响的珠翠朝榻上欹斜歪倚的宋知濯睨一眼,就脸色一冷,“我没同他吵。明安,你将他扶到别处去,我这里丫鬟们不好,我就是头一个不好,也伺候不好他,千凤居有的是温柔贤淑的奶奶姨娘,你将他抬过去。”   “不是,奶奶这话儿怎么说的?”明安远眺近望的在二人身上转目不定,急请切切地跺脚,“我的奶奶嗳,我的好奶奶!谁还能贤良得过您去?您就行行好儿,纵然爷有千日的不是也有一日的好啊,您就念着那些好,就把那些略有不周到的地儿都望过了去吧。”   且望她,固执地偏着脸,反朝来往的丫鬟们呵住,“你们别忙了,该歇着就歇着去,犯不着这样儿折腾,明儿他醒了,指不定还有什么脾气要发呢,倒落不着好。”   众人一时止住,你来我去地互窥,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地尴尬,最后竟都将眼投向明安。   急得明安更是满脑门儿的汗,“我说姑奶奶们,都瞧着我做什么啊?”万般无奈下,撩了衣摆就朝明珠拜跪下去,“奶奶,算小的求您了成吗?好歹就容爷在这里住一夜,您瞧外头天寒地冻的,爷来来去去的,酒一散,岂不是要伤风?”   几双眼又都摇向明珠,像静观一场瞬息巨变的流云。谁料寂静中惊响一声,又碎得一只玉盏,唬得众人退避回首,只见宋知濯不知何时醒来,扫袖将案上的茶水泼倒在地,双目游移在明珠身上,半晌终无言。   未几,他扶榻而起,将一个摇摇欲坠的身躯稳住,朝明安甩袖,“明安!不要求她,走!搀我到‘童釉瞳’屋里去!”   他将“童釉瞳”三字咬得格外重,一字响如一鼓敲,将明珠的心腾腾震动,朝他赤眼瞪着。   真是把明安左右为难,这个瞧瞧那个看看,并不敢妄动。明珠反镇静一笑,轻声提醒,“明安,你瞧是我说的话儿不是?你们爷自有好地方去,日后再有如此,也不必扶到我这里来,我满屋子的幽香,别反叫一身浑浊之气给我熏喽。”   “明安!还不快搀我过去!”   明安到底撑膝起来过去挽他,由廊下挥袖叫来那两个小厮,东倒西歪地几个人再度踅入月下。   人人都心有余悸地瞧着,唯明珠捉裙跳入廊下,冲着院门那混呼呼的几个背影大喊,“关院门儿,谁来也不开,睡觉!”   那门一关,仿佛就将一段心浮气躁的争吵隔在门外,院里仍旧是长亭向晚,枝叶离散。却有道是千茎白发顿生愁,彩云易散琉璃剖,嗟浮生谁不朽,早教人梦里悲苍狗②。   ————————   ①宋 晏几道《浣溪沙·已拆秋千不奈闲》   ②明陈汝元《金莲记·同梦》   122. 恶战 这就是四年之痒   说是睡觉, 实则不然,圆案上墩着一盏将熄不熄的烛,昏沉沉地罩着四方不明, 窗外高悬半片月, 缺了的一半落在哪里, 该是湘曲缠绵,声声写绿?   透纱照影, 明珠一个身子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心事薄轻云,绕帐伴清霄。旧影缱绻着扑过来, 曾记桂梢窗前, 鸳鸯帐底, 共说梦与愿。他们的一个眼神的交汇间,便如交换了万语千言,耳鬓厮磨的朝夕,语笑欢言的晨暮好像就在昨天。明珠第一次发现,时光过得太快, 几如指端过罅的冬风秋草, 那些弥留在窗畔玉簟上的情话竟然不知不觉变作了猜疑与恶语。   眼泪砸在枕上,晕开了一朵水仙, 随之脑中四散起自己尖利的嗓音以及刻薄的话语, 有道是恶语伤人六月寒, 她有些悔之不及, 于是寄希望于明天早上, 等他回来,该好好说话儿才是。   可是早上,他没有来。   宿醉使太阳变得有些眩目, 马车的颠簸更是险些将宋知濯的五脏六腑都晃移了位。连荡了一个多时辰,马车方才停驻下来。   前方是茂竹半掩的一座院墙,绿瓦白墙,无缀无饰,髹黑匾上红漆所提“安居”二字,倒是别致异常。明安扣门之后,就有一小厮将二人引入,过了前院儿,踅出一条九转回廊,即入了厅上。只见里头锦衣素裹的两个人,纷纷起身迎出。   宋知濯忙不迭朝其中一位二十出头的少年拱手,“下官拜见二殿下!”   那少年正是赵穆次子赵德,乃是贵妃元氏所生,见他如此大礼,忙将他搀起来,“宋将军,不必讲这些虚礼,快请入座!”   相牵相引下,三人各择了一张椅坐下。旋即响起赵合营爽朗的笑声,“知濯,你瞧我这院儿可好?这还是我小时候我母亲给我留下的,一直闲着无人居住,虽然偏僻些,倒十分清净,任他童立行耳朵再长,也听不到这里来。”   三人相笑,独有宋知濯的笑容里带着些疲惫,那赵德观之,攒眉轻问:“怎么见宋将军脸色有些不大好?近日数九天寒,将军可要保重身体啊。”   宋知濯垂眸拱手,十分有礼,“劳二殿下挂心,不过是昨夜没睡好,不碍事儿。”   “没睡好?”赵合营将他一窥,顽劣地大笑起来,朝赵德明晃晃地使个眼色,“你不晓得,他家里有个美娇娘,将他的三魂夺了七魄去,少不得要‘夙夜操劳’,哈哈哈……,为了她,竟然连釉瞳这样儿的美人亦不曾放在眼里!”   为他一个玩笑,宋知濯只露出个略带尴尬的笑意回应,待他笑够了,方清一清嗓子,“说正事儿吧。我父亲的意思,是请二殿下稍安勿躁,他已让人准备了給太子殿下的一份‘厚礼’,只等合营私自征兵之事稍露些把柄给童立行,令他自觉有了十足的把握后,我们再请君入瓮。”   赵合营正呷着茶,闻言忙搁下,“我已在母亲老家散播了些谣言出去,他派去的人已在暗中接近了我的人,那些我与部下伪造的信函已经备好,只等他的人上钩了。”   稍止一瞬,赵德别向宋知濯,“不知宋公爷所说的大礼是什么?”   他则迎头转来,一只耳廓被光照得透明,眼中却幽暗得似一片黑海,“当年先皇登基前,是长兄奕王殿下为太子,奕王殿下曾贵为储君,太宗皇帝带病时,曾令奕王监国,谁知他竟怕储位有变,盗用国玺,私立传位诏书,后被府中幕僚官检举,太宗大怒,废其位,另立了先皇。”   赵德蹙额稍思,眼中弥散开一丝寒碜碜的光芒,“宋公爷的意思,是替皇兄也备了这么一份诏书?”   一静间,得他缓缓点头,“故而二殿下,这些时还请您在圣上面前暂露锋芒,引太子爷与您争锋相对,危即思变,圣上自然就会信其有。自然,这也是家父的意思。”顿一瞬,慢转望向赵合营,“这封诏书,一定是出自童立行之手,故而我先前才让你寻了那位对书法临摹破有造诣的江南之士,你且将他安置好,等我拿到童立行亲笔所撰之书再叫他拓写出来。”   “童立行如何会写这样儿大逆不道之词?”   两条湛青的缎子被风卷刮到宋知濯的眼睑,再坠下去,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目,“我自有办法。”   脉脉无言几度风云,随着三人之论渐开渐散,晷转西仄,危机四伏的一天在车辙嘎吱不停的滚动中被抛在身后。   白日的劳顿活像褪下了一层皮,露出宋知濯满副肌疲骨倦。步子如履薄冰地踏在每一块砖石上,脑中想着丛脞的布局,检算着一切失策或漏洞。然后就想起了关与“龙画”的蛛丝马迹,他始终想不明白,那副画儿原是他私下里送予赵合营的,如何就被姓陶的捅到了赵穆那里?   紧着,他隐约有一丝感应地将眼抬起,远眺着这座鸦黑寂静的府邸。片刻后,他将眼收回,就望见了熟悉的、被他一直定义为“家”的小小庭轩,胸口蓦然就堵上来了一口气。   雪消后的粗墁路径似一条长长曲折的线,那一端系着明珠。此刻,她沉寂在案上,指端拨弄着一个玉莲蓬细簪,抚过那些凹凸不平却滑润生凉的纹路。   十二罗预后,就见宋知濯已站在帘下,恍然如梦。明珠的眼失神一瞬,微弱的光芒渐聚拢来,幻化成一个尴尬的、刻意软和的笑意,“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上哪儿去了?”   未答未言,宋知濯的眼只瞥过她,朝卷起帘的廊外低锵出声,“进来替我更衣!”   不知是哪个字或是哪一眼,遽然砸碎了明珠心内的闸,委屈就铺天盖地袭来,袭出眼眶,奔腾出一条长长的泪啧。她将簪子搁在案上,款步走入厅堂中央,“咱们能好好儿说句话吗,不要这样夹枪带棒、噼里啪啦点炮仗似的成不成?”   “这倒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宋知濯牵起嘴角笑一笑,半讥半软,“你现在想着跟我好好儿说话了?”   这勾起的唇锋就似单刃,割着明珠的准备好的耐性。她错着牙,忍一忍,就像忍耐别人一样忍耐着他,将眼泪抹干,声音转回了方才的软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吃过晚饭没有?”   他将身子一转,行去卧房,“我有我的事儿,不劳你费心惦记。”   明珠压住的火气一下就腾起来,紧赶上去,“我不过凭白问一句,你要是不想我问,我也懒得费这个心!”   “你何必来问我,横竖我说什么,你倒要说我扯谎,又说我心里有鬼,既如此,还问什么?我还能去哪里?不就是烟花风月里厮混、与别的女人在一块儿嘛,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两个丫鬟守在门外,半步也不敢跨进去。且听明珠愠怒发颤的声音,“我能把你怎么样?你即便找一堆女人,按你的话儿说,也是合情、合理、合律法的,我未必比律法还大?还能对你动用私行不成?你放心,我不过是多嘴一句,倒不是存心要过问你的事儿,我现在心里就悔不及呢!”   他两个手猛地就将碧青的氅衣掣下来搭在横架,抬高了下巴,步子慢悠悠地踱出来,“是了,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我男子汉大丈夫,就没有受你钳制的道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佛爷,哪里宽敞你往哪里去,不要站在我这里!”   “这也是我的屋子,我凭什么回不得?难道就许你在这里撒野,不许我在这里落个脚?哼,就不曾听说有这样霸道的律法。”   “你滚!”明珠几步急走至帘下,横臂往外一指,“你给我滚出去,我的屋子不许你站,我的床也不许你睡!我管他娘的什么律法,在这院儿里,我就是王法,我霸道,你就往那不霸道的地方去!”   怒目横睁一霎,他一把扯下横架上的氅衣挂在胳膊弯儿里,“走就走!”   他风一样的来,又风一样的去,卷去明珠一些柔情与悔意,只剩下新胀起的怒气,绞着她再一夜不得好眠。   千凤居的灯黄照壁,髹黑的梨木案椅上堆满了各色缎子,织金锦、浣花锦、宋锦、蜀锦、另有羽缎羽纱绫罗绸缎各五十匹。丫鬟们的眼被绚烂的色彩映得流银溢金,喜气挂在每一位的眉梢眼角,像一场玉樽玳筵开。   玉翡正指挥着众人将东西摆放好,纷呈红裙中,荡开一片极素净的石靑流纱裙,袅娜娉婷,却略显中气不足。玉翡一见,眼就高高睨起,“你来做什么?未必又是来下跪的?我可提醒着点儿你,爷今儿不在,你跪了也没人能见着。”   远榻上,童釉瞳听见,笑着抬袖招一招,“周姐姐来了?快过来坐。”   见势,周晚棠惨淡的面色上荡出个温柔的笑来,由音书手上接过一个锦盒,牵裙而去,“奶奶生辰,我没什么好送奶奶的,这是我一点儿子心意,不值什么价钱,奶奶留着赏人玩儿吧,也是全我的一份心。”   “照你这意思,”玉翡气势汹汹踱步过来,叉了腰立在她面前,“不收就是我们小姐不成全你的心了?你是什么心?不过是一肚子牛黄狗宝!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怕是忘了,以你的周家的身份,你是怎么进了这国公府里来的?”   一抹尴尬的颜色立时浮在周晚棠面上,童釉瞳见了,忙去掣玉翡的臂弯,“好了好了,玉翡姐,你可歇歇吧。”又不知冲谁叫了一声儿,“快端个凳子来给周姐姐坐。”   最终,她接过了那只细长的匣子,揭盖儿一瞧,里头是一支竹节银簪,朴素异常。她拿出来,在手上翻翻,斜插到发髻里去,“周姐姐的眼光好,这个倒是蛮别致的,谢谢周姐姐。你的病怎么样了?”   “好些了,谢奶奶记挂。”   二人正略显尴尬地对谈,就瞧见宋知濯面带不悦地跨进门来,满室的丫鬟立住福身,童釉瞳更是下榻奔迎过去,“知濯哥哥!”   错眼一看这么些人,宋知濯便止不住的心烦,“下去,这么多人站在这里做什么?不得个清净!”   众人屏息退出,他扫一眼那些还未收拾好的锦缎,就往榻上蹒步过去,童釉瞳紧跟其后,嗈嗈不休,“这些是姨妈今儿令内侍官送来的,说是给我的生辰礼。”她将眼一转,弯着眼睛望向周晚棠,“正好周姐姐你来了,挑一些去裁入春的衣裳吧,我一个人也穿不了这样多。”   周晚棠坐在一根紫檀绘牡丹的圆凳上,闻言忙起来福身,“多谢奶奶。爷回来,不知用过饭没有?”   他未答,端起青釉盏呷一口茶,反问她,“你身子好些没有?”   “劳爷惦记,好些了,药也时时吃着。”   “若缺什么,叫人到总管房里去支,就说我的话儿,他们不敢为难你。”   “嗳。”   “回去歇着吧。”宋知濯仰头将一盏茶倾尽,拔座往卧房里去,“我乏了,更衣洗漱。”   周晚棠相辞出去后,几个丫鬟就端着水盆面巾等物往屋里去,童釉瞳正欲跟上,反被玉翡掣住手,附耳过去,“我的好小姐,今儿你记着我的话儿,千万别忘了,趁着爷这些日来得勤,做了那名副其实的夫妻才是要紧!”   那张粉嫩嫩的小脸上立时便云霞雨飞,微不可查地将下巴点了一点。   卧房里不知何时已将沉香换作了瑞金脑,宋知濯正要倒入帐中,嗅着这熟悉的味道,便止了一瞬,心里躁郁不平。繁丝就像千万条缠线将他裹紧,抽丝剥茧后,又只剩下对前程的堪忧,以及明珠的慧眼与恶言。   思及此,他坐在床沿发怔一瞬,晃眼就见童釉瞳由芍药连屏后头踅出。她换了惯常穿的掩襟寝衣,罩了一件藕荷色的软烟罗氅衣,薄如蝉翼,隐约能见嫩白纤细的臂,半掩着一件赤色软缎肚兜,胸前斜绣着一朵俏丽的白玉兰,下头罩着一片粉绡裙,若隐若现两条长腿。丹霞彩云满布在她微垂的小脸,欲语先羞地揪着袖口摇裙过来。   火烛摇晃着略显稚嫩的风情,睫畔垂下与抬起间,流出了脉脉的羞涩与情愫,令宋知濯欻然领会到身为一个男人的好处——那便是能轻易占有一个女人的青春、身体、灵魂,他的马蹄如四方征战一样轻易就能掠夺她们心上的土地,最终成为那片城池的主宰。   然而挫败的是,在明珠面前,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相反的,他倒觉得是她掠夺了自己,以至于他如同暴民一样的、身为一个男人的本能的欲/望,在她的皇权之下被屡次镇压。   他的眼最终掠过了她贫瘠的胸口,望向了别处,“快睡吧。”   错愕一霎,童釉瞳凭着从玉翡以及出嫁前那些老嬷嬷口中学到的一点半点知识,往他玄色寝衣罩着的腿间偷瞟一眼,望见分明有一场蓄势待发,故而一张朱艳馥馥的面上生出了疑惑,“知濯哥哥……,我,我们不是夫妻吗?玉翡姐说,既然是夫妻,就该……,就该行夫妻之礼。”   这些话儿像是耗尽了她彼身之勇,她已经羞得抬不起头,低垂着脸,两手紧攥着裙边。   等了半晌,终于等来他一个不算是交代的交代,“瞳儿,你还小,咱们不急好吗?快睡吧,我明儿还有早朝。”   “我不小了,”童釉瞳固执地站在他面前,稍时,仿若献祭一般,扶上他的双膝徐徐蹲下去,扬起满是期待的眼,“过了生辰,我都实打实的十七了,明珠当年嫁给你时,也是十七岁。”   一种极为微妙的僵持悬在他们中间,与此同时,更是宋知濯身与心的一场交战。他下睨着她的眼,及时地收回了要去扶她的手,自倒在床上,“我再说一次,快睡。”   余下的夜,童釉瞳的眼泪就如一场绵长细腻的雨,落满了枕上的花色。伴着他微弱的鼾声,她度过了又一个羞耻的夜。   可白天,他会加倍的对她好,具体可数的,说话儿渐渐多了起来,不再是简单的你问我答,甚至会在她妆黛时大加赞扬、记得她一些日常的喜好、语调轻柔的说两句笑话儿,连满室的丫鬟们都逗得花枝乱颤,他却泰然自若地茗瀹品香。   这样细微的变化儿如同潜移默化的冬与春,不知某一天,就突然发现,雪不再下,迎春花一朵一朵纷呈绽开。   浅薄的春回大地,明珠却觉得还在风雪中拔不出脚来。她的温柔渐被一场场朔雪销去,似乎蜜意情长、缱绻缠绵都封固在了去年,而今年,是一场狼藉硝烟。   自打年节时,宋知濯陪着童釉瞳往童府回一趟开始,他几乎就很少踏足这边,即便来,二人也少不得一场唇锋相对。有时他会在门口盘旋一阵,硬着嗓子不知在对谁说一句,“眼瞧着我回来,就没人过问一句,一点眼力见儿没有。”   明珠靠在榻上,心知他是暗指自己,却仍旧面不改色不作理会。侍婵牵裙起身,就要赶去他身前行礼,却被她一把掣住了袖,“做什么去?陪我把这红绳儿翻完,没个输赢可不许走。”   难为侍婵左右不是,立在那里支支吾吾将二人远瞧近望一阵,还是明珠笑得春风一般,“坐啊,我这里的规矩,不必要人站着伺候,快坐,咱们接着翻花绳儿。”   横心刚一捉裙落回去,又听见宋知濯“吭、吭”嗑两声儿,“目中无人,没规没矩!要是学不好,就去跟婆子管家们再好好儿‘学一学’!”   其中威慑之意唬得侍婵不知如何是好,心惊胆战之时,猛地听明珠拍案,“哪里来的狗在吠?我的人,我看谁敢动!”   气得宋知濯气势汹汹拔步过来,“你说谁是狗?”   “谁接话儿谁是狗。”她自翻一个眼皮,目不斜视地盯着手上天罗地网一般的红线,冲侍婵努努嘴,“翻啊,楞着做什么?你别怕,谁要敢仗势欺人,哼,凭他手上有千军万马,我第一个同他拼命。”   宋知濯怒极生笑,两个宽阔的肩瑟瑟抖着,“好,真是我自讨苦吃,把你宠得无法无天,真是因果报应啊,如今你都敢骂到我头上来了!”   她歪起半张脸满不在乎地笑一笑,“谁是法谁是天?我只认得十八罗汉尊天菩萨,人间就只有皇帝爷这一片天,哪里再来一片天?”   驳她不过,宋知濯只好弃甲而去,一去便是三五日。明珠有时暗生悔意,想着自个儿所言所骂过于刻薄了些,终究有伤体面与情分。   于是只等某日他来拿衣裳或是文贴书籍时,她便可以柔了嗓子,放低了身段过问一句,“这么晚,可吃过饭没有?”   灯火辉煌罩着他一个在书案上翻翻捡捡的身影,穿着莺色的襕衫,春色一体,面上却冷得很,“不必你操心,我忙得很。”   明珠按捺着,一忍再忍,“难道近日边关有不太平?”   “要你管?”他梗起脖子,将手中一方贴随意丢下,“你少来盘问我,也少去同明安盘查我的行踪,我要上哪儿做什么你管不着。”   “我什么时候同明安盘查你了?”   “没有就好,我不过提醒着你一点儿。”   怒从中生,明珠一扫袖,即将案上笔架扫翻,各色紫毫狼笔滚作一地,“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实则是你多心,我不曾问过一句,你放心,就算你明儿死在外头,我保证不多说一个字!”   “你敢咒我死?!”   “我就咒了,怎的?”   一霎暴怒下,他的眼就似兽瞳一样干瞪着,额角浮汗,挣出颈上的经络。明珠仰着他,长久之后,露出一个挑衅的笑,“怎么,你还要打我不成?”   他重重喷出一口气,就喷在她柔嫩的面颊,“你放心,我绝不跟跟你动一个指头,你也犯不着气,我以后不回来就是。明儿我就让人把我的东西搬走,往后,我再也不踏进你门槛半步!”   明珠眼眶内倏然涌出水雾,一霎便坠下一滴灼人的泪珠,却仍是骄傲地仰着下巴,“你要走就走好了,不用跟我置气似的,反正你也在别处住习惯了,我这里你不回来也罢!”她捏着袖横揩一把眼,气势十足地回瞪着,“你的东西,我亲自给你收拾,保证一样儿都不给你落下!”   123. 爆发 又是一个不眠夜   细弱的春风吹入庭轩, 掀起一场惨绿愁红的春意,楼锁青烟,遥山半隐, 梅残玉兰起, 蔷薇又早茵。   东风摆露千娇面, 个个儿愁色满布,于卧房、外间、及台屏隔出的书阁几处来来往往。纷纷抱着叠好的各色衣衫、幞头、锦带、腰封, 又有各样白玉、蓝田、和田、琥珀、翡翠、金银等玉笄宝冠。再是各类公贴、兵书、藏书、典籍,名家名画、名家名帖。云云种种,诸如此类宝物装了十几口黑檀木大箱子。   人影憧憧忙乱不堪, 侍竹那丫鬟不知受谁挑唆, 捉裙嗫步到圆案上轻询, “奶奶,东厢向来是少爷的书房,里头还有几面墙的书,搬不搬啊?”   明珠正呷着茶,闻言放低了白釉盏, 眼斜瞥着东边儿的方向, 轻轻一叹,其情凄凄, 仿若一阙晏殊词, “算了, 那边儿也收拾的话, 你们还不知道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去呢, 就捡他常用的这些装好吧,横竖书房里头他常要用的,都在外头书案上头搁着, 以后真要寻什么,他自会派人来找。”   适才侍竹得令出去,侍双又拨帘进来,且行且叹,“奶奶怎么动这样大的气?爷昨儿不过说的气话,您做什么也说那些没头脑的话儿?”   观她面色无异,她便逗着一笑,“早上我还去请青莲姐姐呢,让姐姐过来劝一劝,说句公道话儿,谁料青莲姐姐在做针线,听了只说‘晓得了,随他们闹去吧,想是从前太要好,未红过一次脸,如今就要把那些未吵过的架未闹的事儿都闹一遍,嗨,哪家不是都有本难念的经?’青莲姐姐打从奶奶进门儿就跟奶奶要好,我想她说得有道理。后来我也想通了,实在是爷太宠奶奶,才宠得奶奶脾气愈发大起来,比方昨儿那死啊活啊的话儿,岂是能说的?奶奶问问那些往来的官爵太太们,可有谁像您一样同爷横眉怒眼的?奶奶仔细想想,可是也有您的不是?”   晨曦朝露透着春寒料峭,明珠掣一下滑到臂上的鹅黄素锦披帛,一个手把着盏在案上转一转,露出个无奈且寂寥的笑意,“我又不是真要他去死,不过是话儿顶话儿的说了出来,他未必不知。可这些日子不知怎的,他看着我有火儿,我瞧着他也火儿大,想来世上修行,必定都有个劫数在里头,我们夫妻修这一场白头,大概就是劫数到了吧。”   她笑着,眼中髹红的血丝像是红玛瑙的裂纹,写满一场晶破玉碎,“你们来得晚,故而不晓得,从前我刚来时,满府里都不管他,我出身不好,也都瞧不上我。我们两个在这一处,凡事都亲力亲为,人都不常往院儿里来,就我和他关着院儿门,一呆就是一整天。那时谈天说地,唱经讲佛,总有说不完的话儿,就连捡着片叶子都能说半天,朝夕相对,长夜共眠,一刻也不曾觉得厌烦过……”   来来往往的丫鬟们侧耳倾听,一条条粉衫月裙、一张张桃颜杏面,俱如一场人世间匆匆忙忙的繁华掠影,衬着明珠几似高唐虚梦的过去。她苦兮兮地一笑,那些过去就坠成满地的尘屑,与世人的过去埋葬在一起。   侍双静听着,不知如何劝慰,却见她将笑面摇一摇,就摇下两滴清泪,“你说他宠我无度,这话儿没错,可也有错儿。我不是童釉瞳、更不是周晚棠,我犯不着低头等他的赠予或施舍,我们之间说不上‘宠’这个字,他对我曾掏心掏肺,我也曾为他淌过刀山火海。”   字字成伤,仿佛心有所感,她摇首望向窗外,无边春色骤然翻转成一个混乱芜杂的夜,楚含丹翻飞的裙衫在月下,几不曾想,她所谓“共苦易同甘难”的言论如今竟一语成鉴。   纷履中倏然错出来一双湛蓝绣水仙花儿的软缎鞋,侍梅瘪着嘴,将哭不哭地问:“奶奶,立柜里头爷的那个箱子要不要装了?”   明珠匆忙拈帕搵泪,温柔地笑一笑,“哪个箱子?”   “就是哪个带了锁的、放了银子银票房契地契田契的那个箱子。”   “哦,那个呀……,”明珠蹙额一瞬,泪渍闪烁的一片腮微鼓起来,“不装,他真要用,就叫他上这里来拿。没得他要上别处去,钱还要给他带去的道理,倘若哪天他要赶我出府去,我岂不是落得个人财两空?就不给他,纵然我死,也要烧一半到我坟上去!”   两个丫鬟憋不住乐了,侍双尤甚,一个上半截挨过去,“奶奶这话儿有理,没什么也别没钱。别的还好,您瞧千凤居那周晚棠,爷的私财要是被她诓了去,还不得都拿去填娘家那个无底洞?”   乐一乐,笑一笑,铜壶漏尽一昼,又是暮晚斜照。时之春水寂静淌过,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玉兰芬芳。   用罢晚饭,就有丫鬟来报,说是明安赶着回来了。明珠唤人传进来,不时人便卷带芳草尘馥入得厅上,扫见厅内十几口大箱子,挂着十二分卖力的笑脸赶到榻前行礼,“给奶奶请安,奶奶这是在收拾旧东西呢?”   顿一下,他又忙作不经意地提起,“奶奶叫我来可是有什么吩咐?才刚回府里就听见说奶奶叫我,急得我连奔过来,连爷换了衣裳往儃王府上去我都没跟着。嗨,您瞧我,这倒不是邀功,只是爷头先就吩咐过,奶奶这里的差事儿自然是第一要紧的差事儿。”   “你倒是嘴乖,”明珠正喝一盏普洱消食,只剔来一眼,“不过犯不着讨我的好,往后我也照拂不了你什么,你去千凤居讨好儿吧。”   “不敢不敢、奶奶快别说这话儿,倘若奶奶都照拂不了我了,这满府里还有谁能照拂我们这些下人?”   明珠笑一笑,将盏稳稳搁在茶托,慢悠悠转过来,“得了,别说笑话儿了,真是一桩巧宗让你去办。”言着,朝远处那堆箱子努努嘴,“这些东西,你抬到千凤居去,往院子里头一摆,有的是人来拉拢你,少不得金银玉器的赏你。你去另叫几个小厮来一块儿搬,过去了,叫那边儿丫鬟点算好,或是丢了什么我可不赔。”   末了,明安双膝一弯,跪在榻前,“奶奶,您这不是为难我吗?爷的东西,我哪里敢随意搬动?回头爷生了气,也将我打几十军棍,我如何受得?奶奶行行好儿,就当是保全我吧。”   “你这话儿有意思,又不是我凭白让你搬的。是你们爷昨儿说好的,他以后就不回我这里来了,我自然就要将他的东西打点好了,你只管送去,他不会怪罪你的。”   实难周旋,明安只得叫来几个小厮,断续将箱子都抬到千凤居。那边也才用过晚饭,丫鬟们都聚在廊下谈天说笑,正是春燕成群,柳莺作堆,垒着芳裙花衫。   廊角下自成一派几个丫鬟,其中音书眼力十分好,才见明安招呼人抬了箱子进得院中,忙迎上去,“明安,这都是些什么?要往哪里搬?”   那明安苦着脸,招呼几个小厮将箱子摆放好,撩了袍子往箱子上坐下,横拉了一把汗,“我还想晓得往哪里搬呢,这都是爷惯常的衣物用品,一应都在这里了,姑娘倒说说,我往哪里搬好啊?”   远眺着正屋一片织金芜花纹的棉帘,音书有了成算,眉上带春情地笑一笑,“既然不晓得搁在哪里,就先放我们屋里去吧。”   正是拿不定主意,又见周晚棠款步而来,垂鬓云髻,斜插一把小小的玉梳,温润就如此良夜。还未近身,柔柔的嗓子先唤了音书,“音书,去替我打盆水来我洗手。”   那音书心内生疑,旋身看她眼色,到底是飞裙而去。她又朝明安跺进两步,睃一眼十几口大箱,“明安,你还是将这些东西先抬到奶奶屋里去吧,堵在院子里,一会儿爷回来瞧见心烦,你不得挨骂?”明安仍旧有些迟疑,她便又添上,“爷的东西,自然是要放在奶奶屋里的。”   适才明安才招呼人往里抬,她方退回屋里去,裙若柳絮,面若梨蕊,蹒到那榻上,用一根银簪挑亮了烛火。   未几,音书端着盆进来,火烧眉毛似地临近,“姑娘怎么糊涂了?爷的东西放到咱们屋里来,就为了寻东西,爷也得常往咱们屋里来不是?怎么就让正屋的捡了便宜去?”   银釭上的火舌跃入周晚棠目中,她转过脸来笑一笑,“就让她捡了这个便宜去,得意过了头,就更是失了分寸。你且等着瞧吧,要不了几天,那玉翡必定过来,叫你们以我之名去整治明珠,横竖这府里,敢同她童釉瞳相争的就只有明珠,这个事实,她们明白,我也明白。不如就叫明珠恨她,正好替我收拾了那个玉翡,以后她也休想再压着我了。”   沉吟半晌,音书捉裙坐下,笑容透着股小打小算的精明,“姑娘说得对,大奶奶人傻傻的,倒不足为惧,反倒是她身边儿这个玉翡,仗着主子的势见天儿不给您好脸色,偏偏大奶奶怕她似的,又曾说她半句不是。”   “这不是怕,听说这个玉翡一直就伺候她,一路还跟着往寿州去,又是寡妇,无儿无女的,就把童釉瞳既当主子又当自个儿女儿似的,童釉瞳打小就没了娘,也只把她当做亲姐姐。也难为她,童釉瞳这么个不醒事儿的蠢货,偶时还要拆她的台,亏得她纠缠了这些年。……你正好儿跟春莺几人打好招呼,届时玉翡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哪怕变本加厉,也是她童釉瞳与明珠的仇,与咱们无干。”   闲碎几句,秋雁推门进来,手上端着药,亦不递来,就往新换的白釉花盆里倒进去。音书游目追着,又挪回周晚棠面上,“姑娘这些时面色好了许多,横竖都是要好的,依我看,还是将那药吃了,自个儿身子也爽快些。”   周晚棠摇着袖,怅然轻叹,“拖一天算一天吧,如今我也就是靠这个病,才得爷两句好话儿。”   这一叹,灯影空照,思人苦萦牵,无限何时了。不想远远听见外头丫鬟们纷杂问安之声,想是相思人已归。   甫进屋,只见丫鬟翠履繁杂,在玉翡指挥下正将几口箱子里的东西捧出来各处摆放。宋知濯一瞥眼,就见着全是自个儿的衣物用品,细瞧去,连平日里不常穿戴的四季衣裳都在里头,单是冬去的大毛氅披都装了好几大箱在那里。   一霎便解明珠之意,登时疲乏不甚的一颗心更是窝起火来,挂起脸往榻上一坐,“这些东西是谁送来的?”   不知谁接了嘴,“回爷的话儿,是明安,刚送过来没多久。”   “把他给我叫来!”   明安提心吊胆进门时,丫鬟们早避出厅上,连童釉瞳亦不知被玉翡拉到了哪里去,只他二人,一个诚惶诚恐,一个面若寒霜。   不多时,宋知濯搁下一盏才烹的龙团胜雪,嗓音里带着些润润的水汽,“奶奶怎么说?”   “奶奶、奶奶说……。”   “一个字儿不许漏,给我说明白了!”   “是是!奶奶说,爷的东西都在这里,叫丫鬟们清点好,少了她一个子儿不赔。还说爷在这里,以后也不必回去了,祝爷早生贵子,阖家美满。另有就是……,爷的家财在她手里,并不是要讹着爷回去,不过是这些年要不是有她护着,那些钱还不知道落到谁手上去了,因此、因此得有她一半儿。”   “……就这些?”   “就这些。”   初春静夜,灯影交织的宁静中,猛然听见“啪”一声,惊得廊下众丫鬟面面向觎,不敢挪动。不时即见宋知濯怒发冲冠地跨出来,直往院外奔杀而去。   到了那边,横目一巡,瞧见明珠正在弯着腰伏在台屏后头抄经。见此状,更是一股邪火涌上来,支使着宋知濯将那长长一片细绢抽来,空室内响起“嘶啦啦”几声儿,随之扬起漫天的碎绢。   怔忪一霎,明珠攒眉而起,“你又是搭错了哪根筋?大夜里的凭白到我这里来撕东西!”   “许你砸、就不许我撕?”   屋内传出宋知濯暴怒之声,明安同丫鬟们守在廊下,一时无有进退,远瞧着侍梅端一方木盘,上头搁着一盏香茶,明安赶着去拦,“这会子你还是别进去。”   “不进去才是要死呢,这些时爷脾气大得很,我们稍有不到就要挨骂。”   拦不下,侍梅端茶而入,见二人正剑拔弩张地对视着,唬得她连步子都抑下了声儿,惶惶地端茶到宋知濯面前,“爷喝茶。”   宋知濯眼也未转,挥袖就将那一盏热腾腾的茶扫翻在地,湿漉漉的茶汤滚了些在侍梅衣裙上,烫得她惊叫退步,一霎眼泪就夺眶而出。   十四五的小姑娘,湿淋淋地挂着水,哭得实在可怜。那些眼泪似乎灼了明珠的心,目中迸出燎原之火,踅出案外扬手就照着宋知濯面上扇了一巴掌,骤然响亮的一声,众人皆惊,惴惴地将心提到嗓子眼儿细听屋内动静。   渐渐的,宋知濯一双猩红的眼由怒生狠,几如一头穷凶极恶的兽,他抬出手,高高地扬起,对准了明珠。明珠则仰着面,细碎地抖着下巴将眼阖上。良久寂静后,巴掌没落下来,明珠打开了眼,凝住他咬紧的牙关。   或许那两片唇会怒极丧智地成为杀人的刀,或许他将会说出什么十分残酷的惩罚,然而许多恶毒的话悬到舌尖,又被他咽了回去。   最终,他只是将扬起的巴掌收回,一个指端在她鼻尖一寸远点一点,叫来明安,“奶奶失德,竟敢殴打丈夫,将她禁步院中,反省自身,着人看守,没我的准许,不准人探望,更不许她踏出这里一步!”   再三横度之后,明安只得行礼领命。却见明珠裙面如潮激荡,狠跺了一脚,“我看谁敢?!”她鼓着两腮,与宋知濯四目相对,“你敢关着我,我就一把火将这里全烧了!你不信就等着瞧!”   宋知濯胸浮气喘,连退两步,拽来明安的衣襟,“去、去叫几个婆子来,将她给我绑了!”   言讫,即在明珠圆睁怒瞪的目中踬出门去。一片衣摆掠花拂树,气势汹汹。且行且绕间,恍见明安还打后跟着,立时火冒三丈,“你怎么还不去?!”   明安登时跪下,三缄其口后,到底十分无奈地嗑了个头,“爷,我看,发发脾气就算了吧,您也讨不着什么好,何必呢?咱们奶奶那张嘴,还从未有人吵得过她的,您打也舍不得,骂也骂不过,何苦自讨苦吃?”   “依你这话儿,难道就仍由她骑到我头上去?”   “这也没什么,”明安将头埋下,窃窃咕哝,“难道骑到别人头上去才好?”   “给我掌嘴!打烂你自个儿这张没王法的嘴!”   长长一条巷中,旋即回荡起明安刮耳抡掌之声,似乎是一场哀鼓,伴着宋知濯节节败退的身影。   而狼烟四起的战场上,伫立着常胜之兵。胜利的喜悦不曾铺开一寸,反倒是溢满了若有所失的泪痕。明珠伏在案上,两个肩膀一高一低地耸耷着,由她两个软臂间传来呜咽的哭腔。   丫鬟们收拾了残局,打扫了战地,纷纷退下,只有青莲蹒入帘内,往她肩膀上轻拍一拍,“就为着逞个口舌之快,闹得人仰马翻的,这会子又哭个什么?”   稍时,明珠抬起脸,烛光照着她满布的亮晃晃的泪痕,啜泣不止地抱怨,“你没瞧见,他方才还想打我呢!”   “不是没打吗?”青莲拨开手边的银釭,递过去一条缎帕,“闹闹闹,闹得个没完,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那童釉瞳?爷有句话儿说得没错,那实打实的是他的妻,纵然真是他动了心,你又能如何?何必这样闹来闹去的。”   那眼泪又似泛了灾的黄河,复伏回案上,呜鸣声起沉哀切地阗荡一室,哭得人心玉碎。   这一夜,就在明珠的眼泪中淌过去,哒哒伏在枕畔,紧偎在她身侧,偶时伸出舌头舔一舔她的手。温热软绵的触感就像那些曾经数不尽的微小幸福,具体是宋知濯的笑,闷沉的、爽朗的、愉悦畅然的、失落悲伤的,还有他数不尽的吻,他的手曾兜着她,如同翻转天地一样将她旋飞于空中,她甚至以为他的耳眼口鼻会是自己的千秋万代。   几不曾想,他们会恶言相斥,怒目相对,一霎甚至恨不得手中有把匕首,用来杀死对方,更有失算,那些涓细的幸福怎么就会在如今汇集成了一片苦海。   苦海翻浪,沉下去,浮起另一片沉寂之夜,突兀地响起淅索的开锁声,接着是吱呀推门声。   进得门内,夜合将一把梅花头的钥匙折回袖中,端了一只圆口碗搁到案上,望向黑榻之上。只见一轮满月悬在窗外,罩着楚含丹松发散缕的身姿,她慢转过面来,眉梢眼角,挂带着憔悴的迟缓的笑,“是什么?”   夜合将碗又捧至到榻案上,并一双竹筷递予她,“厨房里说没有奶房玉蕊羹,只给煮了一碗面,小姐先凑合吃了吧。”   “是没有、还是不给我做?”   一响沉默,答案立现,楚含丹笑一笑,挑起筷子扒一下碗中清汤寡水的面,又搁下,“宋知书将我囚在这里,难道连像样儿的饭菜都不给吃?即便是最末等的下人,也该有顿好饭吃,怎么回回我的饭菜里都掺了石子儿?”   倩影慢掠,夜合已坐到榻上,拉过碗来埋头细挑里头的石子儿,一壁冷笑,“小姐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还不是慧芳仗势欺人,如今奶奶被囚,她俨然就是这院儿里的女主人了,好不得了,竟叫人去厨房里打过招呼,咱们的饭食都叫她动了手脚。”   “哼,”楚含丹唇边荡出一缕讥笑,满目嘲讽,“说她是蠢货还真是蠢货,就会使这些烂招子。要是真恨我,不如下点儿毒药死我。”   夜合连连摇手,后将一指立在唇间,眼朝两扇门瞥一眼“嘘……,小姐轻声些,外头守门的人还在呢,仔细将话儿又传给慧芳,她又到这里来闹一场。眼下咱们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124. 暗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茜纱上多了一个蹁跹的剪影, 不知是风卷了哪里的叶扑来窗上,像一只失了前路的蝶,簌簌索索地扇着翅。   楚含丹的目光被这动静牵引过去, 眼瞧着这只“蝶”垂死挣扎, 随着风止, 坠离了绮窗。这里的夜万籁沉寂,有这么一霎, 楚含丹恍惚觉得自个儿要在这里坐成一竖石像。明儿、后儿、恐怕再后的每一天,她睁开眼,都是一丈的床五丈远的屋子, 多一步也迈不出。   她有些木讷地细嚼着一束面, 笑意里剐蹭着一点绝望, “如今我还怕什么?她要怎么样就来好了,无非就是作践我长长自个儿的体面。”   那面条寡而无味,实难下咽。她浅填两口,就推给夜合。夜合推拒着冲她抬抬下巴,示意她再吃两口。见她摇首, 方接过来自食, 一壁浅言,“我说句话儿小姐别不爱听。自打那夜将你关在这里, 我打听过, 爷就不曾过问一句。瞧这光景, 你要翻身, 恐怕也难了, 总得想个法子才是,也不能就这样儿粗糠腌菜的过一辈子不是?你打小还没过过这种日子呢,就说这些时, 连个炭火汤婆子都没有,冻得你都病了几场了?”   残烛一盏,恹恹地罩着四壁,楚含丹环顾着四下的墙,是一种长时间失去金齑玉粉装点的苍白,从前那些珠翠琅珰的岁月一一由墙面划过儿。锦衣玉食,打个喷嚏就能呛出一把碎银,提下眉头就能攒出一座金山,满院儿的丫鬟由她使唤,往来的下人都要看她脸色,种种风光乍离乍合,而夜合幽切的嗓音是唱诵它们的挽歌。   她仍在说,充满着不甘与遗憾,“你一直同我说的那些话儿,我也听进去了,如今我也不再提让你求姑爷的事儿。且说你关在这里,咱们楚家现是个什么境况你也不是不晓得,老爷外任,还就是小小的通判,夫人如今独理家里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哪里还顾及你?何况若是叫老爷晓得这档子事儿,依他的性子,反倒要让姑爷将你打死在这里,咱们又不比那童釉瞳,没个当皇后的姨妈做主,凡事儿就只能靠自个儿,也该打算打算才是。   “打算打算……,”楚含丹四壁游神的眼收回来,那些销金掉玉的过去就消失在她耳畔,面前仍旧是一只无色无花的土陶碗,盛着几缕清水面,难吃的叫人作呕。伴着夜合淅索的动静儿,响彻她游云一样缥缈的声音,“是该打算打算……。”   没有炭火去湿,屋内被春润出一股子霉味儿,夜合却闻不见似的,在长久的沉默中将那一碗面条尽数嗦入腹中。她收拾着碗筷,正要开门递出去,倏而听见楚含丹含混的一声轻唤,“夜合。”   她将碗筷放在圆案上,复又捉裙落下。楚含丹的眼抬起来,如她的嗓音一样,含着一丝含混的什么,“夜合,你去叫你哥哥去那市井烟花地里,给我买一些媚/药来,药效要强,分量要多。”   “小姐要这脏玩意儿做什么?”   她未答含笑,夜合转转眼,恍然大悟,眉梢挂起喜色,“小姐这才是对了,纵然你对姑爷再无心,总要靠着他过日子,把他哄好才有你的好日子过啊。就说大奶奶,我仿佛听说,她这些时日子也不好过,大少爷常歇在千凤居,一连三五日不过去一趟,去了就是吵,你且瞧着,过不了几时,哪里还有她的好日过?转来转去,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大家都一样,只有巴结好了当家的爷,才能有锦衣玉食风光体面。我后儿就找人回去告诉我哥哥一声儿,小姐你且等着啊。”   “明珠同宋知濯不好了?”   “可不是嘛,我在厨房还听见人讲,今儿大少爷下令将禁她的足,想是后来为着体面,到底算了,却连东西都搬到千凤居去了。”   闻之如此,楚含丹面上渐渐弥散出一抹得意的笑,其中或又含一点复杂的怅然所失,“明珠从前儿跟我说话那腔调,还只当她能同宋知濯好一辈子呢。一辈子,哼,亏她想得出来……。”   志得意满一霎鼓胀了她的心甸,殆尽后,却有一种说不清的落寞升起来。   她曾见过明珠清澈的眼、盈盈含笑的欢颜,也见过宋知濯目及明珠一人的、残忍的深情,她见证过他们的情之起始、诗酒流年。偶时,她亦在心底不由己地相信过,他们会与自己满目疮痍的婚姻背道而驰,他们会一辈子。可最终,好像谁也不能成为“意外”。   某种意义上,她与明珠互相见证了彼此的三月一样出色的韶华,如今,她们好像都老了。满月在她略显倦意的面色间,渐渐坠落,浮起新的温暾。   第二天,楚含丹是被“哐当”一声推门声惊醒的。摇首帐外,隐约见着是慧芳气势十足的身影。夜合撩开帐,就见她一个飞云髻洋洋斜飞,髻尾坠着两串珍珠流苏,汹汹地荡着。朝下是一件胭脂红的掩襟绉纱褂,配着桃色海棠暗花留仙裙,裙开裙合间,就摇到了床前。   夜合忙赶下床,由黑檀横架上拿来一件藕色薄氅拢在楚含丹肩头,扬起威势的眼瞪过去,“慧芳,大早上的,你又要闹什么事儿?连个门也不晓得敲,还有没有一点儿规矩?”   “规矩?”慧芳指尖挂着一把狭长的梅花形镀金钥匙,被她风轮似的摇转起来,“还打量着你是奶奶呢?叫我讲规矩,只怕你没这个脸!我听说,你们主仆二人昨夜背着我说了我一筐不是?我耳朵好,正好叫我听见了,赶来问问你们,我哪里有不是?”   两帐已被挂起,楚含丹的双腿曲在裙里,不言不语。只夜合那眼远瞟着门外两个值守的丫鬟,愤懑不平地猛转回来,直指慧芳,“说了就说了,还说不得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靠着不要脸学得些淫/贱媚术才做了这姨娘。也不过是个姨娘嘛,虽是半主,却还是半个丫鬟,还真当自个儿是主子了?你辛辛苦苦跪在爷腿间服侍这样久,一张嘴只怕都服侍得泛了酸,爷可曾说要休了我们小姐将你扶正啊?”   屋内另站了两个丫鬟,门外又有两人,慧芳自觉当着人有伤体面,像被人扒光了衣裳让人瞧着一般。怒火腾起,扬着手就打了夜合一巴掌,“你既说规矩,我就来教教你规矩!你也不过是个丫鬟,平日里仗着你奶奶就对我们指手画脚,呸!不过是一窝淫/妇!”   “你说谁是淫/妇!”夜合反扑过去,拽着她一个斜飞的髻就往地上揿。   慧芳吃了痛,便将头猛地扎向她腹上,直把她顶翻在床,撑直了腰狠啐一口,“就说你主子是淫/妇!她做过什么不要脸的事儿你们主仆二人心里清楚,也就是我们那心软的爷不计较,只将她关在这里,还许你们好食好饭的吃着、好屋好舍的住着。我却气不过,头一个就要替他教训教训你们!”言着,她手翻抵在腰侧,另一手朝两面挥一挥,“去、给我拔了这淫/妇的衣裳!”   身侧二人挪动一脚,又止住,互窥一瞬。慧芳见势,扭回脸笑一笑,“照影,你们只管动手,若是爷追究,只管说是我让做的,回头我还有赏!”   那二人闻之便扑将上去,四个手掣下楚含丹肩头的氅衣,又分往她肉桂色的寝衣斜襟上拉扯。夜合紧护左右,将那几只手又是咬又是拧,引出尖叫声一片。慧芳忙叫来门外二人帮忙,五个人一齐按在床上,将这两人好一顿殴打。   混乱中,楚含丹捂紧了身上的衣衫,却不知是谁的手,狠朝她脸上扇来个耳光,扇得她耳内嗡嗡鸣响。身上像是爬过几万只虫蚁,啃噬着她、撕碎着她,一片黑压压的天仿佛兜头而下,罩住了那些混糊不清的乱事。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以至于陷在这乌糟糟的一个巨坑内?床架子嘎吱嘎吱摇晃着她的思绪,七手八脚地拉着她一根心弦,随着几声“嘶啦啦”的响儿,这根弦蹦断,由她心底弹出一个凄厉的音调。   最终,慧芳带着她飞扬张狂的笑音离去,门又阖拢,禁闭了满室错条褴褛、烂断碎衣。坍塌下来的粉幄罩住了一个柔美蜿蜒的轮廓,与那些恶毒的恚怨一齐赤条条地暴露在一片晨曦之中,月一样柔和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姹紫嫣红的掐痕拧印,筛糠打抖地,生出了一片寝陋的、密密麻麻的疙瘩。   旋即,夜合的泪坠下,晕润了那一片玉骨冰肌,她另找来一件衣衫披到楚含丹身上,又怒又恨,咬紧了牙根儿,“等爷回来,我一定去告诉他,小姐你别拦我!”   楚含丹干涩的眼游移在她梨花带雨的面上,由一片妆花缎底下抽出光洁的一只臂,抹一把她的眼泪,“你想去就去吧,我不拦你。”尔后,一抹温柔又吊诡的笑意在她面上绽放,骇异的是,由始自终,她并未哭。   夜里,月叠浓云,揩不掉的一些惨淡遮住了半面月光,照见一片芭蕉、佛手、鹤望兰、睡莲,密匝匝的莲茎下,慢摇着几位的慵慵的鱼。   欻然一阵低锵的脚步踏及院内,是宋知书一抹翩然身姿。一件竹叶青的襕衫,衣摆与髻顶的湛蓝缎带一齐被风拂荡,吹散一身醇厚的酒香。这些时,因身兼要职,其父又是满朝重辅之故,使得他酬不应暇,日日周旋于那檀板金樽、管弦丝竹之中。   灯影交辉下,丫鬟们蜂蝶似的涌进屋内,为其宽衣解带,奉茶洗面,又悉数退去,独留他一人在榻上,半寐半闲。未几,酒力全轻,醉魂已醒,一睁眼,但见夜合不知何时伏跪在前,红肿的眼,淤伤的面。   她的睫畔闪着水渍,在灯花下盈盈一亮,似泪。宋知书支起一只膝盖,一手搭在上头,一手端起蓝釉盏呷一口,“什么事儿?”   欲语泪流,夜合的面上挂了一条泪痕,“姑爷要把我们小姐关在北屋到何时?这些时,您不闻不问的,殊不知我们小姐过的什么日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还要被那起子丫鬟来折腾作践!今儿,慧芳就领着人到我们屋里,把我小姐好一顿羞辱,姑爷也不管管?!”   他一个指端绕着盏口抹一圈儿,听着她嘴里所谓的“羞辱”,只想着自个儿所受的奇耻大辱,仍不觉有一分解气,便嘲弄地笑一笑,“你还指望着我替她出头?夜合,你同你们小姐,还真把我当活王八啊?她既有当初,就知道会有今日,我没有找根绳子勒死她,就已是十二分的开恩!你去告诉她,是她自个儿犯/贱,自讨苦吃,我不管。”   转尔,更加恶劣地笑着,“或者她可以指望指望老三救她出苦海嘛,脱了衣裳到老三面前现现眼,老三没准儿就发奋图强,连我这个二哥一并收拾了也未可知。……只是可惜啊,恐怕也没这个机会了。”   话里的玄机夜合未听懂,只望着他眼内的血丝、以及额上挣裂的经络,将他划出心死意绝的断纹。夜合心知他还在气头上,一时难以转圜,只好失望而归。   将此番陈述与楚含丹时,她亦十分淡然,眼遥望窗外的月,颊上挂着长指甲划出的血痕,极轻地一笑,“你要去,我不拦你,就是让你死了这个心。宋知书此刻恨我还不及呢,又怎么会帮我?这事儿还是得靠咱们自己,我让你买的药,你赶紧买了来了吧。”   “也是,”夜合眉心浓愁渐散,将臂伸出去,往她手上拍拍,“我明儿就去,等药拿回来了,一切前仇就尽消了,正是俗话儿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茜纱素影,楚含丹未置可否,只是笑着,岑寂里,听见外头似乎虚浮起一阵锵而有力的脚步声,她的心就在那缥缈的步伐里,与之沉浮,情天恨海,跌宕不定的人生里,仿佛就要沉出一个结局。   一盏曜火在万丈烛光里飘摇,随着三步一歇,火舌偏正,赤炎炎地腾起。一只柔荑撤开,银釭便稳稳落在一张黑檀大书案上。那一头,是一个眉目持重的男人,他手上蜿龙游走的笔,像是描绘在童釉瞳心上,书写出一片江南烟雨的丹青,轻雨薄霭中,透出一丝淡淡的伤情。   自打那日明安将宋知濯的衣物搬来后,他便在这里落了脚。起先,童釉瞳也想着帮他在外间布置出一个书阁,却被他柔着嗓子拒绝,“在旁边另给我收拾出一间屋子我办公务就成,你屋里丫鬟们来来往往的,不得个清净。”   尔后,他即便回来的早些,也是扎进旁边那间屋子里案牍劳形。但他们朝夕相见、同榻共枕,分明已比从前“一餐难求”要好上许多,却仍旧有一些小小的失落在童釉瞳心里汇集成了一抹怨愁,譬如,他仍旧不曾碰她,在任何成婚一年的夫妻里,这大概是个旷古未有的笑话。   这夜,她添灯一盏,在他未曾留意的沉默中,固执的留在一旁,替他缓缓匀墨。窥他奋笔疾书,墨突不黔,脑中便想起了父亲所赠的那枚“仙石”,只盼于他仕途有助,能换夫妻深情。   打算着,半晌方嗫声搭腔,“知濯哥哥,还有多少公文要批啊?”   宋知濯笔持未止,眼眉未抬,嗓音却是难得的温情,“你若困了,就先叫丫鬟们服侍你去睡,我忙完了,自然就过去歇息。”   这种温情,是童釉瞳长久期盼着的,她的笑颜在烛光里漾起,如春池艳波,恍而就长成了风情馥馥的女子,“我不困,我在这里替知濯哥哥研墨剪灯。”   后又复归沉寂,只有一阵簌簌的纸笔响,犹豫半晌,室内再度响起她百灵鸟一样的嗓音,带着些踞蹐,“知濯哥哥,上回父亲送了两块红玛瑙,我找了师傅做了些头面首饰,其中两支并蒂莲的细簪,我想着赠一只给明珠姐姐戴,明儿给她拿去,可以吗?”   笔尖骤顿,须臾,宋知濯抬眉而起,似叹似笑,“你想送就送吧。只是过去了,说话儿当心些,惹她生了气,倘若骂你两句,以你的性子,还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儿。”   旋即,童釉瞳眉目皓齿地笑起来,似乎并未领会其中深意,“知濯哥哥放心,我晓得明珠姐姐这些日子脾气大,我不顶撞她就是了。况且我是送东西给她,明珠姐姐向来又和善,好端端的骂我做什么呢?”   傻言傻语的,叫宋知濯也没了奈何,埋首继书,闷沉的嗓音浩远地由一堆公文里飘出来,“过些时,便是母亲的祭日,你随我一同到祖陵祭拜。”   喜不迭的,童釉瞳连忙点首,髻上一朵白山茶如在枝头迎摆。见状,宋知濯牵起嘴角笑一笑,一霎又转喜为忧,“马上就是母亲祭日,可我连篇祭文都还未写,不知有什么脸面对母亲?”   “那就写呗,还有大半月呢。”   瞧他眉梢眼角都露出了为难之色,其情似万般无奈地笑着,“我也想写,可一则,实在公务繁忙,抽不出个空儿;二则,我文采有限,于祭文上更是不大通,远不及岳父大人。听闻岳父大人文采俱佳,就连皇家祭祀,先皇与当今圣上都是令岳父大人撰写祭文,其才使我这个做女婿的,真是又羡又叹。”   风烛摇晃着他一张半明半暗的脸,似照不见一些深藏的别有他意。以童釉瞳烂漫的一双眼,自然瞧不出里头掩埋着的杀机,只天真的闪动着睫毛,为她力所能及对他的辅助而庆幸,“那就让父亲写一写好了,父亲近日在教太子哥哥读书,倒是不大忙。”   “这怎么好?怎么好劳累岳父大人?”   “这有什么的?父亲平日里就常夸知濯哥哥,况且祭祀的又是婆婆,父亲自然愿意的。你放心好了,他不愿意,我就求他,非守着他亲笔写给我了我才罢,算是我在婆婆面前尽一点孝心!”   她俏皮地歪着下巴笑了,夜风拨开了她额角上一缕蜿蜒的碎发,像是拨开了一则肝脑涂地的死亡本相。宋知濯窥着这一切,有一霎,他想起了张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几乎就在此刻,他们、与他们重叠成了同一个影。他的心里弥漫起浓浓的惭愧,但很快,又被即将到来的愤怒所驱散。   月照阑干,远远就见宋知书浪荡的轮廓浮游而来。童釉瞳忙与之见礼退出去。旋即,宋知书旋了身,将两扇门死死阖拢。眉稍挂笑地蹒到书案前拱手,“给大哥请安。深夜打扰大哥实非我愿,是父亲叫我查的事儿,有了些眉目。”   宋知濯停住笔,靠向扶手椅背,睨一眼他手上握着的一卷画轴,随手指给他一张玫瑰倚,“父亲叫你查的事儿,你来跟我说什么?还是去回父亲要紧。”   “这事儿与大哥性命攸关,我想着,还是先来回大哥要紧。”宋知书旋到椅上,一只脚踝搭到另一只膝上,狂妄地翘起。歪出一颗虎牙,“因着童立行那老匹夫想借她女儿之手栽赃大哥一个谋逆之罪,父亲十分生气,想着兹事体大,动则便是满门之罪,便叫我去查了一些事儿。比如,是谁支使那陶校尉弹劾大哥,又是谁将大哥与儃王来往过密等事儿传到那童立行跟前,大哥就不想知道吗?”   话止一瞬,他将似有期待的眼睇向宋知濯,期待着他之期待。谁料宋知濯垂首一笑,将半身挪近案沿一寸,沉下的眼色一并沉着浓稠难驱的失望,“许多秘事旁人不知,还就只能是从这家里散出去的。既然今夜你来同我说这些,自然就不是你,……那便只有老三了。”   “大哥猜到了?”宋知书上挑的眼中略显惊愕,笑容在他面上缓缓扩大,“大哥既然猜到了,却仍旧对老三不寻不问,看来这家里,要说血缘之密、鹡鸰之情,还当属大哥与老三情谊最深。啧,也是,打小大哥便对老三诸多照拂,即便他如今恩将仇报,大哥也佯装不知,看来大哥的肚量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呵……,谈不上什么肚量,只不过顾念着老三还小。说到底,终归是手足一场,只要这事儿完了,他能改过,我就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就像从前,我一直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一样。”   门缝罅过来一阵风,摇曳了澄澄的火烛。宋知书含笑望着他的眼,在里头看见了那些暗箭寒刀的过去,不知几时,已在彼此心知肚明中化作了前尘旧土。这大概就是血缘之妙了——诚然孽债万千,却又能彼此手下留情。   125. 孤军 或许是劫   可到底利仇能散, 情账难清。宋知书握紧膝上的卷轴,眼前扑朔着那毕生难忘的一夜,风雪削骨, 夜烛灼眼, 他的心在他们身体的厮磨中被撞得粉碎。   他笑着, 唇间的虎牙露骨地讽刺着宋知濯,“大哥就别装什么好人了, 我们宋家,就没有什么‘善骨’,曾祖父由马背上随太/祖皇帝打出来的天下, 手上不知杀了多少人, 祖父、父亲、为了夺这个爵位, 哪个不是弄得兄弟阋墙?连着你我三人,谁不是一样儿?你如今饶他,不过是因为他还不足以能撼动到你什么。但我这里有个东西,大哥瞧了,大概就不会这样儿想了。”   他款步上前, 将手中的画轴拨了玉楔, 横在书案上,一点点徐徐铺陈开, 即见了这样一幅画卷——大敞的半面槛窗外, 疏竹迎风, 秋莺立梢, 压下一杆枝入了窗内, 一片案下立着梅瓶,欹斜着两朵淡菊。再右首,是一张薄纱斜挂的床, 帐间倒下来美人半个赤身,一双杏眼含春,半点朱唇微启,坠着一束粉缎相缠的乌发,鬓上簪着一朵小小的僧帽花,其状妩媚而淫/邪。   宋知濯身为世家男儿,自然于此道上有过诸多见识,十几岁始便博览许多霪书邪册,却从没有一次像眼前这副画儿灼了他的眼。他认得这些,这些雪肌媚骨的艳色、眼角眉梢的风情、以及胸口手臂的痣,每一颗都精准无误的点在它该在的位置。   揪心的半晌过去,他卷起画卷,瞪着暴怒的眼,像烧红的烙铁,映在宋知书脸上,“这画儿是打哪里来的?”   在他将要提刀杀人的目光中,宋知书慢吞吞踅回座上,拨弄着手边方案上的一盆文竹,“老三压箱底儿的,趁他不在家,我特意去找找他‘忘恩负义’的蛛丝马迹,没想到让我翻着了这个。我瞧这画上的女子,实在熟悉的紧,就拿来让大哥也帮着认认。看样子,大哥也认出来了……。”   言着,他收回手,以一副幸灾乐祸的笑脸对过去,“我原还想着,就这么给大哥拿来,会不会被老三发现?谁曾想,这种画儿,老三屋子里多得很,少说也有上百幅,连他枕头底下还压着几幅,都是同一个人……。”   “杀了他。”   他满腹讥诮的话儿蓦然被这冷瑟瑟的三个字截断,细看去,宋知濯的咬紧了下颌,一个手掌攥皱了一沓澄心纸,那些丑陋的折痕几如他面上微微狰狞的经脉。   “杀了他,”他又说了一遍,暗哑的嗓音不带任何起伏,“你去办,要些什么,我给你。”   宋知书立时满意地笑起来,旋即拔座行礼,“上年兖州遭了雪灾,开了春,正要派人去巡视灾后恶情,正好儿,我会同父亲说一声,就叫老三去。异地他乡,穷山恶水,遇见几个刁民在所难免,大哥放心,我任了提点刑狱一职这样久,保证做得天衣无缝,凭谁也起不了疑心。只是老三身边难免会跟着几个士兵,为防有变,还请大哥跟儃王说一声儿,借他几个武艺高强的暗卫前去。他死在兖州,童立行少了个内应,大哥与父亲在朝堂上对付童立行也就更方便得多。”   “好,”宋知濯应下,稍默一晌,跺出案外,“就照你说的办。只是……,即便别人不起疑,父亲那里,也不大说得过去,他老人家心思缜密,难免疑心。”   明晃晃的烛照着宋知书狠厉的笑,虎牙闪出如月一样的冷光,“那就随他老人家疑心去吧。大哥难道还不了解父亲?他几时对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上过心?何况是老三。再则,就算他知道真相,难道要杀我们两个儿子给老三偿命不成?”   三言成定,一段血浓于水的情分终结在这个普通的夜。而那副画儿,则被宋知濯丢入炭盆中,腾升起的火舌渐渐席卷了画上的艳媚春情。宋知濯的眼睨着女子胸前的痣,眨眼便望见那些雨露之欢的夜,他的唇舌曾无数次亲吻过这颗痣,曾似这一场火,将这肌骨寸寸燃成了灰烬。灰烬下,露出一根针,扎进了他的胸口,其疼似痒的埋下了一场战祸。   月亮,开始退出圆满,残缺的照着那些闷沉沉的思绪。有一瞬,宋知濯的手脚妄图由床上爬起来,风卷行云地去寻了明珠,质问他满腹的疑惑。但他的男人的尊严与理智最终困住了他的手脚,任凭那些猜疑浪打浪地扑过来,又退下去。   时至四月,镇国大将军原先的宠妾失了宠的这则秘闻很快传开。往来的官眷十分有眼色的青睐别处,仍旧上门,却不再给明珠递贴,转投了童釉瞳门下。   丫鬟们对此颇有不屑,常是埋怨不休,“就说那陶夫人,原先一个月就登门四五次,奶奶不见,她还不罢休,就知道死缠烂打的。如今转过头,巴结那童釉瞳巴结得比谁都勤,前儿我在斛州轩不远处碰见童釉瞳送她出来,笑得跟朵金菊似的,脸上的褶子都快夹死苍蝇了!”   春色上浓,眼前千叠万障着各色鲜艳,虞美人、天竺葵、西府海棠、白玉兰、月季、杜鹃、芍药,乱粉惨红里,明珠拾起一朵桃粉相间的西府海棠,对镜簪髻,照见身侧两个盈盈一握的纤腰,似花枝而立。   左侧响起侍竹娇滴滴的声音,如莺穿柳带,“姓陶的那老妖婆,我仿佛听见是因为这几日大军由熙州回来的事儿。他夫君在边关时就仗着主将身份,不纳他言,自命不凡地擅自发兵,险些铸成大错儿,这不,现回来的这些将士们,都拟了周章参他呢。陶夫人这不就忙赶着来巴结童釉瞳了吗?无非是指望童釉瞳在爷面前替他夫君求个情儿,好网开一面。”   明珠由镜中睐斜着她的照影儿,随意探听,“这些事儿,你是怎么晓得的?”   “还不是听童釉瞳屋里的丫鬟说起的?”侍竹不知打哪里摸来一个小瓷罐儿,提了细笔由里头蘸了嫣红的胭脂膏子,哈着腰在明珠额心细描起来,“自打爷住在她们屋里这些日子,可把她们得意得要死了,什么事儿都不用我开口问,她们抢先就说来给我们听,那副小人得志的劲儿,别提多恶心人了。”   右侧侍鹃抬高了下巴,接了话儿去,“有什么可得意的?那些官眷命妇不过就是势利眼嘛,今儿不登我们的门儿,明儿叫她想登也登不着!”   “就是这话儿,连那个常夫人,也转投了那童釉瞳,从前跟我们奶奶说得那样儿好,上年奶奶过生辰,还属她送的礼最大,眼下还不是一样儿的?可见这些人,真就都是两个势利眼儿。”   一唱一和间,似两只黄鹂叽喳,将明珠逗乐了,笑颜里掩着一丝恹恹的疲惫,“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们来拜访我,本就是为了自个儿夫君的前程,打量着我同宋知濯好,能帮她们说两句话儿,原就是利来利往,又不是真有什么交情在里头。如今我同宋知濯不好了,她们自然也就不来了,这有什么的,也值得你们气成这样儿?”   正值笔住,转过脸对望镜中,仍旧是娇粉靑黛,额心描出了一点桃花,仿佛此春似旧春,新颜还如昨。可花信来时,无人似花依旧,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①。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是脂粉匀净了她眼睑下淡淡一层靑,遮住了几多长夜里的孤馆难眠。   神心乍离间,但见侍婵打帘而入,眉梢添了几丝成熟的风韵,“正好奶奶妆黛好了,角门上来人通传,说是付夫人来了,我让领去斛州轩等着了,奶奶收拾好就去见见吧。”   “真是难得她还想着我,侍鹃,把我那条桃红的披帛找出来。”   不时穿戴好,里罩浅蓝斜襟褂,外罩姜黄长褙,下身是珍珠粉留仙裙,系着烟粉的长腰带,正搭了桃红的披帛,一身浓而不艳,娇而不俗。   萦转牵绕,到了斛州轩,厅外又是一片芍药卓绝,厅内是相交如故。明珠款步进来,虽仍是眉眼弯弯的,却笑得已有些力不从心,“好些日子没见,夫人竟比原先还显年轻些,可是吃了返老还童的仙药了?要有,给我拿一颗嘛,可不要一个人藏着掖着的啊。”   才游目旋裙地落了座,付夫人便障帕而笑,眼内嗔着,“要说仙丹,你常年在佛祖跟前儿,要拿也该是你拿一颗给我才是。”   二人对茗品瀹,付夫人且叹且笑,“我家亲戚多,冬日里尽忙着预备年节走亲戚送礼的事儿,连你这里的礼我也只派人送了过来。开了春,眼见着我们爷回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今儿总算得了空,赶着来瞧瞧你。没有别的,就是我们爷打熙州带回来的一点子特产,你笑纳了吧,可不许嫌弃啊。”   “瞧夫人说的哪里话儿?”明珠由侍婵手上接来帕子,蘸蘸嘴角,“如今,也就你肯来瞧我了,我哪里来的脸子来嫌弃你?”   付夫人一听,愁上眉心,脸色急转直下,“你与将军的事儿,我也听见些传言,咱俩也算比别个多了好些交情,我有话儿直说,你别恼。按理说,你跟了将军都四五年的光景了,男人家嘛,谁不是喜新厌旧的?还有那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不就那么回事儿嘛。你瞧着我跟我们爷好,我是正妻,可背地里你瞧不见的事儿多了去了,这不,这一回来,又新抬进来一个。你也别太较真儿,得过且过吧。不过,我劝你也是多余,瞧你还是荣光满面的,必定也是好吃好喝的过着。”   十色春光映着明珠爽朗的笑,那笑声嘻嘻滑过去,就似滑走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心酸与落寞,“嗨,还不就是你说的,得过且过。横竖日子照旧,也没什么不一样儿的。”   家长里短聊至正午,付夫人就要辞去。明珠一路相送,返回时,路过一片蔷薇爬架下头,在密匝匝的浓荫里乍然遇见了童釉瞳,正挽着一位年轻雍容的妇人。那妇人瞧着甚为眼熟,明珠脑子里转一会儿方忆起来,这还是去年秋天来过的一位姓单的五品命妇,就为着托明珠说她夫君由西路监军里提拔到殿前司任职的事儿,明珠未应承,后来便不曾登门过。   眼下狭路相逢,童釉瞳先眉眼婉转地笑起来,正似那娇艳的芍药,初生了一股成熟的媚态,“明珠姐姐,你这是往哪里去?”   她那样美,倘若从前是一株花儿含苞,那么如今,正是她的盛放。几如被她夺取了光华,明珠心内有一种相形见绌的窘态与酸楚,忙着要逃奔而去,故而只淡淡颔首,“刚送了一位客人出去,这会子要回院儿里去。”   正欲错身而行,又被童釉瞳清脆的声音喊住了脚,“明珠姐姐,一会儿我去你院儿里找你啊,正好儿有东西要给你。你等着我啊。”   闻之,那姓单的年轻命妇掣着她的衣袖,挑高了眉梢望向明珠,“釉瞳,你也太好性儿了些,你是正妻、是主,见了这起子下人,不教训她不懂规矩,反而这样和善的说话儿,传出去,岂不是让这起子下人都来造你的反?”   明珠旋裙转回来,瞧见了这位单夫人连着玉翡几个丫鬟的面色俱是不屑。同样,侍婵也一一将这些小人得志的笑收入眼中,实不能忍,便跨前半步,“这位是姓什么来着的夫人?你既然说规矩,我也同你说说规矩。甭管下人还是主子,你是客,一个外人,怎么指点起我们家里的事儿来了?如此不知礼数,你家里的爷还放你出来应酬,就不怕惹祸上身?”   那单夫人一时难堪,吊紧了童釉瞳的臂弯,梗起脖子讥诮,“我与釉瞳情同姐妹,不过是替她操心才多嘴说两句,你们府里的事儿我自然管不着,可事有不公,人人就都说得。”   见境有利己,玉翡亦挺着腰站到了前面来,“多谢单夫人替我们小姐打抱不平,难得有您这么位有公道的,否则我们小姐的冤屈,可就都埋在这府里了,幸而您今日瞧见了。不怕您笑话儿,比这还没规矩的事儿可多了去了,我们小姐心地好,想着人是自幼无父无母的野丫头,便诸多都不计较。谁曾想,反叫人蹬鼻子上脸起来了。”   ————————   ①宋 晏几道《点绛唇·花信来时》   126. 谈资 论掌握财政大权的重要性   高高一个花架下头, 浓荫密匝,蔷薇馥郁,春风扫捎带衣裙, 绿纱红锻的绞在一处, 活脱脱的一幅艳景。可细瞧去, 哪是什么香闺嬉笑,分明是一场唇讥舌战。   那单夫人听了玉翡之言, 算计着自个儿夫君进殿前司入职之事,便紧巴结了童釉瞳,一味只想着替她争体面, “这值什么, 釉瞳是千金小姐, 又是皇后娘娘带大的,自然是大家风范,有些时心胸太广,难免让别人错以为是好欺负。我与釉瞳如今这样好的交情,不替她说句话儿, 真是天也不容我。不是我说闲话儿, 这原也是人尽皆知的,原先将军被这起子下三滥的野人迷了去, 如今业已回头, 釉瞳你合该趁势就将这些人该整治的整治了, 该教训也好好儿教训教训, 立出个规矩来, 也是你大奶奶的风度。”   二人你来我往,承上启下地将明珠好一顿讥讽。童釉瞳夹在当中,掣了这个掣那个, 垂着眼发窘。   侍婵卷翘的睫毛直戳云霄,翻出截眼白来,唇上挂笑地直瞅着这单夫人,“多好的交情啊?只怕是想着巴高望上的交情吧?不知道是谁,从前提着大礼来求我们奶奶,被我们奶奶笑颜相拒后,臊得再不敢上门来了。如今脸皮又修厚了?又好意思往我们府上跑了?”   句句带刺儿,将那单夫人刺儿得似炸了毛的野猫,却不敢奈何,急在那里,十二分的下不来台。幸而童釉瞳忙挪出来,几面回睃,胀红了脸,“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单夫人,你不是还赶着去替我买那新出的缎子?我先送你出府去吧。”   方止住了几人一场言讥语讽,两厢错行而去。一切似乎对明珠没什么影响,她始终嘴角噙笑,不急不燥。回了屋子,拿了案上的木鱼与念珠就开始拨敲起来。   慢空空“笃、笃、笃”的声音萦纡了一室,就像那些兜兜转转如梦的月月年年,最终,又落回了一只木鱼与几本经书前。她已多时不念经,近些时却又复操了旧业,想着往那经文里寻真问道,期盼着,能得到一个答案。   直到有一股茉莉花的淡香扑过来,明珠手上的鱼锤止住,斜挑了眼,“什么事儿?”   “奶奶,”侍婵猫着声儿,语中略显不满,“童釉瞳还真来了,在外头等着呢。”   一片暖阳踅入窗内,将镜子折出明晃晃的光。明珠在左右偏着脸,检审自己的妆面有没有一丁点儿的露怯。又复挑了一点口脂为唇上一点朱色更添浓艳,方才步出。   空荡荡的几片帷幔下头,供着几盆白芍药,似冰雪无声,点缀着这满屋子的孤寂。童釉瞳穿着大镶珠的对襟褂,三多纹散花羽纱裙,独身一人姹紫嫣红的坐在案上,听见窸窣动静,便由榻上迎下来,挂着一丝腼腆的笑意。   她的眼睛如晴翠碧空,铺天一绿、宝石一样嵌在她深邃的眼眶内。明珠突然就理解了宋知濯,这样的绝色,谁会不动心呢?   “明珠姐姐,”她在明珠客套疏离的目光中笑着,即便一点扭捏,也带着纯真的可爱,“我不打招呼就来了,你不会怪我唐突吧?”   卷入堂中的春风带着芳香,撩动了绿幔黄衫,明珠摆出一只手,请她入座,“哪里的话儿?你难得到我这里一趟,我扫榻相迎还来不及呢,快请坐。”她偏着脖子,远朝着门外吩咐,“侍婵侍双,快上茶。”   未几,两盏清茗,几缕淡香。隔着热滚滚的轻烟,童釉瞳将执起手边的一个长匣子,双手奉上,“这是头先我回家,我父亲给我玛瑙原石,叫师傅做了两支簪子,一只我戴着,一只特意给明珠姐姐拿来的,姐姐打开看看喜不喜欢,就跟我髻上这支是一样儿的。”   她微偏着头,明珠瞧见了她头上十分简约的一支金簪,只端上嵌着一颗猫眼一样大的玉润剔透的红玛瑙,衬着她的绿瞳,似万里的春色都现在了她身上。这一刹,明珠看清了,自己满腹的酸楚下,实则是泛滥的嫉妒。   不可否认的,她嫉妒童釉瞳,她那么美,也十分年轻,天真烂漫得似乎是永不会凋敝的豆蔻花。而自己,却一日胜一日的在老去,芳屏妍景,粉壁画堂,都不再如从前金粉齑光的喧嚣,它们都在随自己,在寂寞中老去。   半晌,明珠在她等待得已经失落的眼中笑起来,笑容透出十分刻意的客套,“喜欢喜欢、奶奶送的东西,自然都不是那些市面货,多谢奶奶惦记我,改明儿我备了礼,再登门回谢。”   鸭炉香细,缥缈着若有似无的淡淡梅香。童釉瞳手缩回袖中,捏紧了膈手的一个玉疙瘩,用她仅有的心计编出一个谎话,“明珠姐姐,知濯哥哥前儿说在找本书,我能不能去他书房里帮他找找?”   “当然可以了,”明珠笑笑,随手招来门外的侍双,“你带奶奶到东厢书房里去找吧。”短短半个时辰的坐客飞觞已令明珠心力交瘁,她暗笑自己果然是老了,在虚伪酬酢这方面,业已力不从心,便对她笑一笑,“书房里书也太多,我也不晓得他是要找哪本,我就不相陪了,让丫鬟带奶奶去找吧,若有什么用得上的,奶奶一并拿了去。”   正中了童釉瞳下怀,使她更加十二分欢欣地笑起来,“我自个儿去找就成,叨扰了姐姐半日,姐姐去歇着吧。”   她自捉裙跟随侍双出去,明珠目送片刻,正要捉裙而起,眼瞧着门外踅进来趾高气扬的一个人,不是玉翡是谁?她歪扬着下巴,斜睨着眼走进,“我们奶奶虽心思单纯,没什么心眼儿,可你若打量着就能算计了她去,那你是做梦。”   “这是怎么说的?”明珠葳蕤端立地一笑,宝相庄严,“你成日里时时就想着我要算计你们奶奶,可你们奶奶有什么值得我算计的?她是有万贯家财,可我也瞧不上她那些钱,更何况,童大人还在世呢,纵然有万贯家财,也暂时不在她头上,我能算计得来吗?”   玉翡的眼睃向那只长匣,用讥讽的眼去刺她,“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就这样儿的一支簪子,就是卖了你也买不起。你还瞧不上?真是笑话儿了,你一个无根无故的贱/种,还不就是仗着爷的宠,才过上这富贵滔天的日子,如今你失了宠,我看这样儿的好日子,你还能过多久?”   门外侍婵不想是由哪里刚转回来,听见动静,便气势十足地杀奔入门。却见明珠摇手止住,她只得站过去,挺着纤腰以壮士气。   捎带进来一股恬淡的风,明珠就在这绵柔的风内笑一笑,同样不屑地扫过那只匣子,“哼,你问我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那我告诉你,我想过多久就过多久。甭管宋知濯到不到我这里来,我照样儿是领着正经大奶奶的月例银子,你不信,大可往总管房里去问问,或是叫他们削减我的各样分例,你且看他们会不会答应你?别瞧你们是明媒正娶八台大轿抬来的,可在这府里、在众人眼里,我只怕比你们更名正言顺一些。”   她髻上的西府海棠,明艳艳的盛放着,为她刚强威严的气势平添了柔和的风情,“这还只是一样儿,另外不怕同你说,年前老爷忙得脚不沾地,家中又没有当家的婆婆,老爷便让孙管家拿了各名帖名册来给我,让我酌情给那些亲戚朋客备礼,就连你们童府的礼,也是我叫人去采办的。别说府外头,就是你们院儿里的所要添要减的一应东西,都是由我让人支的牌子去添了减了来的……。”   在玉翡的抱恨瞠目中,侍婵顿觉天大的痛快,更叉了腰挑着下巴添补,“你以为你们满院儿的奶奶姨娘丫鬟们年下的那些赏银、开春的衣裳,是谁给添的?要不是我们奶奶说‘甭管伺候哪个主子,都是替这满府里在操劳’,你以为你们就有好日子过了?你回去自个儿算算,你们童奶奶带来的嫁妆,娘娘的赏赐,真动用起来,够你们开销几年的?既然不够过,就还得是乖乖的在我们奶奶手底下讨生活!”   洋洋洒洒一番话儿,直气得玉翡跺脚,“这些还不就仗着爷的宠,眼下爷不宠了,迟早就把这些权,交到我们奶奶手上!”   侍婵穿着珍珠白绉纱褂,两鬓贴了白羽毛扣珍珠的钿璎,狂妄地翻了眼皮,似一只高傲的波斯猫,“你来了这样久,还不知我们府上是个什么境况?这些管家权原是在我们太夫人手里,太夫人没了便一直是孙管家帮着老爷操心,与咱们爷有何关系?年后忙完了,我们奶奶还拿着对牌儿去找老爷,说‘媳妇儿从未照管过这样儿大的府邸这样多的人口,如今办完了,请老爷还将对牌收回去’。我就站在边儿上,亲耳听见我们老爷说,‘这一个年节办得有条不紊,亲戚好友们的往来酬礼也办得十分妥帖,怎么就办不好?别贪玩儿,就当是你做儿媳妇儿的孝顺我,还替我多照管一些’。”   且笑着,将憋了一冬的恶气都随春扬撒,“这不,满府里的开销用度孙管家就每逢初一十五拿了来给我们奶奶核账。连你们院儿里的丫鬟每个月额外添的吃食衣裳胭脂水粉等物都是我们奶奶着人添的。我劝你,还是对我们奶奶客气着些,否则,就除了月例银子,别的一概没有,过不了那省检的日子,就去抠你们奶奶的嫁妆过日子好了。”   阳光照着玉翡额上渗出的粉汗,两片颊腮胀得通红,分明是有好大的不服,“哼,再得意,你也不过是领着五十两的月例银子过活。五十两,够买这样儿一支簪子吗?你如今头上戴的那些动辄千数,还不都是使的爷的银子?如今你失了宠,我倒要看看,你以后还拿什么来装点门面?”   两尾珍珠流苏激烈地在她鬓便相撞,流溢到墙面碎银似的光,有那么两点跳在明珠腮上,像靥上对贴的花钿。   她笑一笑,将那匣子随手揭开,望见与童釉瞳髻上一模一样的玛瑙金簪,那些丝丝缕缕的嫉妒就再度绞上了心甸,“我用不着装点什么门面,什么日子我都过得。况且,宋知濯的人不在我这里,可满副家私都在我这里。你去问问他,他身上除了几千两的闲散银票与府里头几百两的月例银子,再有就是些朝廷俸禄了,加起来也就够给你们奶奶买顶凤冠的。”   “你霸着爷的家财,打量着就能霸一辈子?过不了几日,爷照样儿拿过去,还是得交给我们奶奶看管着。”   “那你就去问问他,”明珠游目而上,半嘲半讥地凝住她燥红的脸,“看他有几个胆子来管我要钱?他在外头应酬的用度,是使不着现银的,自有各家掌柜的来找我结账,若有别的,你去问问明安,是不是他拿了单子过来,作什么用、用多少都写得一清二楚,我才给他支多少去,但凡有账目不清的事项,一个子儿也别想拿。再有田产庄铺的各类进项,外头那些管事儿的也都是交到我这里来。这些时一直都是如此,你们爷要是有胆量,早就来问我要去了,你瞧他可曾来要过啊?哼,成日家狗仗人势的跟我摆什么奶奶的谱,你够格儿吗?别说你不够格,连你那主子也不够这个资格,好好的做你们闲散富贵的‘奶奶’好了,若再对我吆五喝六的,连着你们那威风的将军爷,我一齐叫你们没个体面日子过!”   言讫,她捉裙起身,擦肩过去时,又慢悠悠旋回来,将玉翡通身的打量,“你有不服,尽管去皇后娘娘跟前儿告我的状好了,横竖我早就背了个‘恶妾’的名儿,索性就坐实了它。或者你们也可以告到老爷那里去,不过老爷忙得很,除了大节下里你们能见着他,我可仿佛听说,你们奶奶连新婚第二日去请安,老爷也没见。”   见她摇首自去,侍婵满脸都洋溢着淋漓尽致的痛快,一双猫儿眼高高在上地睨向玉翡,“平日里不过是我们奶奶心善,忍让你们几分,你们还愈发得意起来了,今儿晓得了吧,谁才是这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凡你们聪明着些,也学学满府里其他下人的眼色,瞧瞧谁敢同我们奶奶横鼻子竖眼的?也就你们这些没眼力见儿的狗东西!”   她两指拈起案上的长匣,离得身子一寸远,仿佛那是什么脏的臭的腌臜玩意儿,随手就朝门扉处丢去,“什么破玩意儿,你们自个儿拿回去,这样的东西,就是要一千一万我们也有,稀得你来送!”   簪子由匣子里弹出来,滚了两圈儿,殷红如血的红玛瑙便脱落下来,随后丫鬟们陆续进来,软缎绣鞋踩过了身首异处的簪身与宝石,践踏了一则可笑的尊严。   直到入夜,玉翡想起这些话儿仍旧气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正值丫鬟们上灯,蓊蔚洇润的烛光在敞阔的一间屋子里渐渐流淌开,丫鬟们陆续信步而去。黄的光扫过了那支离破碎的一支簪,红玛瑙一层一层的溢出来缕缕幽艳,童釉瞳的眼注视着它们,犹似注视着自己表面的风光无限。   “那‘仙石’可曾放到爷书房里了?”   在玉翡透着不快的询问中,童釉瞳方将下巴细碎地点一点,尔后反问:“你说的这些话儿,真的是明珠亲口说出来的?”   “我难道哄你不成?”玉翡肩一撑,仿佛将破碎的体面重新撑起来,“一个字儿不差,全是她在你去书房的时候亲口说出来的。我说嘛,这一晃小半年,爷都在我们这里,一日也未回去过,她却佛爷似的不着急,连明安也对她十分敬重,感情是人家手里有钱有势。”   童釉瞳将那一支簪捡入匣中,微噘了两片艳唇,“她有钱有势就让她有钱有势好了,反正知濯哥哥在我这里就行。我是要知濯哥哥的人,又不是要他的钱。”   珠光流萤间,玉翡的半身已经挨过来,“话儿可不能这样说,你才是明媒正娶圣上赐婚娶进门儿来的,怎么能让一个侧室管着吃穿用度?再则,爷是堂堂的镇国大将军,哪有使银子还要朝一个女人开单子伸手要的?这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儿?你是当家的奶奶,就算不顾别的,也要顾着爷的体面啊。我可把话儿说在这里,也就算是为了要钱,一来二去的,保不准又同她旧情复燃,到时候我看有你哭的!”   “那你说怎么办?”童釉瞳瘪着小脸,期期艾艾地望过去,“总不能叫我去管她要回知濯哥哥的银子吧,即便我去要,她难道就能给我?”   窗外的月在玉翡眼中映出一片寒颤颤的光,一个尖尖的下巴抖出了满腔忿忿,“你别管了,这事儿我找周晚棠去办,她是庶女出身,她亲娘又原是个唱戏的优伶,下三滥的招子,必定比咱们多。”   她直勾勾地瞅着面前的火舌,却像是望向别处,别处是明珠凄厉的叫声、伴着目中涣散的绝望。   童釉瞳似有所感,心内咯噔一下,忙攥了她的手,“玉翡姐,你要做什么?你别胡来,要是明珠出了什么事儿,叫知濯哥哥晓得了,还不知要怎么怪我呢!”   “你放心,我又不是要她的命。”玉翡僵直的肩松软下来,掬上一个安抚的笑脸,“不过是叫爷与她永断了来往,你难道不想?”   蓦然间,这小半年的日日夜夜浮起来,宋知濯的温柔笑谈、随意的关心、他们之间的朝夕相对,都像是隔着一条浅浅的鸿沟,而这条鸿沟具体就是那条躺在床上两具身体间所隔出的三尺裂缝。   这无疑是一个庞大的诱惑兜头罩下来,令童釉瞳缓缓、轻轻地臣服下去,“那你答应我,千万不能伤她性命!”   月影半残,缺了的一半魂魄在玉翡蹒步而去后,不时便由宋知濯款款而来的脚步中一点、一点、一点补全回来。   清霄疏星下,宋知濯人影如茂竹,以襟怀若谷,卓尔不凡的身姿踏进了笑语喧阗的室内,更是踏入了童釉瞳一生的梦魂之中。   方落入榻上,遂望见童釉瞳略显愁态的娇面,鼻稍便哼出一个轻笑,“怎么瞧着不大高兴?是谁又惹你不痛快了?”   旋即,童釉瞳卖力地仰着小脸笑起来,眼波滞留着一缕怃然哀怨,“没人惹我,就因为知濯哥哥每天这么晚才回来,我才不高兴的。”   “近日大军回朝,一堆事儿。”他拂一拂衣摆,将另一只脚挪上了踏板,扫眼便瞧见了真正令她不高兴的缘由。手上翻开那个长匣,剔起一眼,“是因为奶奶不收你的礼,在这儿伤心呢?”   “奶奶”二字从没像今日这样刺耳过,仿佛是剥夺了原该属于她童釉瞳的荣耀。她噘着嘴,扫袖便夺过了他指尖的红玛瑙,垂下头,仍旧塞回匣中,“明珠有知濯哥哥全副的家财傍身,自然就不稀罕我这一点儿东西了。”   宋知濯了然于心,收回了手,牵出个温柔的笑意来,“若你要用钱,尽管同我说,我自然会给你。”   “我不是要用钱!”她急了,一霎又耷拉下去,转为含混嗫喏地嗈鸣,“我又使不着什么钱,只是知濯哥哥是堂堂的镇国大将军,少不得处处花银子,还要开了单子去问她批银子,又是什么用项、要使多少,就跟朝廷里批饷似的,多失体面啊?”   那眼中浄泚的水波丝毫盖不住半点儿私心,宋知濯心知肚明她是为那些分不清高低的地位有所不满,只得含糊其辞地安慰,“我都没觉着失体面,你怕什么?况且外人也不知道我是这么个境况。”   “那知濯哥哥拿过来,我替你管着好了,你要使银子,我批给你。”   一抹尴尬的笑意渐渐在宋知濯面上荡开,“你打小就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会这些精打细算的活计?甭说这个了,我昨儿在衙门里没回来,听说你回家去了?岳父大人近况如何?可有代我向他老人家问候?”   童釉瞳的闷闷不乐登时消散,化作了一缕邀功讨好的笑脸,“父亲也问你好,我求着他替婆婆写了两篇祭文,明儿咱们就能带到婆婆陵前烧给她老人家。”   127. 杀心 谁死谁生?   这是挥挥洒洒抛了一沓纸的墨点, 上万个字组成的一本宝典。宋知濯的眼几乎是贪婪地将每一个字望过,那些横竖撇捺仿佛是描绘出了他光明的前程。   他在门窗紧闭的书房里将其尽数递给明安,用暗沉的嗓音叮嘱, “你到儃王府一趟, 亲手交给儃王, 同他说,诏书的每一个字都在这上头, 让那位江南来的先生仔细拓下来,务必做到一撇一捺都挑不出错儿。”   明安小心接过,揣于怀内, 抬眉而起, “今儿大奶奶往奶奶那边儿去了, 进了爷的书房,想必已将那枚印藏在屋子里了。爷,可要我去搜出来?让大奶奶无可抵赖。”   “不必了,我自去搜出来就成,”宋知濯踅到椅上, 两个手指在髹黑的案面闲敲着, “釉瞳什么都不知道,不必问她的罪, 更不能让她晓得这件事儿。让她就将那印放进去, 不过是全了童立行的心。”   “爷, 恕我愚笨, 难道要让大奶奶去通报那童立行, 这不是反助他弹劾咱们吗?”   宋知濯背烛的另半张脸陷在晦暗中,胸有成竹地笑着,“得让她去, 近来,二殿下在朝堂上假借政见不合,处处与太子作对,二殿下又与我走得近,童立行那老匹夫,想趁着整治我,一并替太子拔了二殿下这根肉中刺。只有让他相信赃证已稳妥的放在我这里,他才会先发难,也只有他先发难了,我们才能后发制人。童立行在圣上跟前儿,必定说了不少二殿下与我相交的话儿,届时来查捡咱们家,什么也查不出来,圣上就会疑心是太子想借此铲除二殿下,往后再抄捡太子府,……那这份诏书,就是太子为保其位、联合童立行陷害二皇子的铁证。”   “小的明白了,这就叫请君入瓮,先让那老匹夫得意忘形,再将他置于死地!”   言讫,见宋知濯拔座起身,率先踅出门,“我去父亲那儿一趟,你赶紧往儃王府去。”   二人相继出院儿,为着同一个目标,去往不同的方向。   月坠在天上,像一把弯弓,将它的冷霜的光射向整个人间,欢愉的人间。   整个外间兜满了莺声笑语,侍婵像是戏楼上的说书先生,独坐在榻上,眉心绽出酣畅淋漓,绘声绘色地描绘着白日里‘娇嫦娥二两拨千金,奴玉翡弃甲慌逃窜’的大戏。众人围站在侧,闻之无不欢欣鼓舞、拍手叫好。   一片悦耳的喧嚣传入里间,仿佛是两个人世匆匆的交汇。明珠独在长案下一个绣着八宝莲花的蒲团上盘坐着,虚睁着双目,唇扉翕合中,低诵着一段滚瓜烂熟的经文。丫鬟们嘻嘻的笑声灌入耳中,就是万丈红尘的碎屑,扑朔在她心头。   没有人知道,实则晷昼中那些称王称霸的宣言,是在迫不得已中被嫉妒煅烧出来的,实则她已觉自己被童釉瞳的音容相貌击得溃不成军,只得捡起这些唯一可及的来负隅顽抗。她不知道童釉瞳听见那些话儿会如何,反正她认为自己才是战败的一方。   “奶奶,爷来了。”   不知是谁投下了六月天的惊雷,明珠的心跟着抖动一下,斜挑去眼,望见侍双站在帘下,未几,就有另一个高大许多的身影罩住了她。   寂静中,侍双退出去,宋知濯踱步进来,似乎是叹息,又似乎是深嗅着什么,发出一声重重的呼吸,“我来了,你不高兴?”   大概长达半年的时间,明珠不曾听见过他的声音,尽管他的名字每日萦绕耳畔、身影旋在脑中,却依旧非常遥远,遥远得似由这里到千凤居的路途。她凭着优秀的记忆力一万次想起他的笑语轮廓,又一万次化作了那些针锋相对的恶言。   此刻,她心内磅礴起一些撕心裂肺的呼唤、甚至有一海的眼泪即将汹涌而出,最终却只是闭上了眼,将手中的红珊瑚念珠又拔转一颗,“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高兴,你有事儿?”   “没事儿,就是来拿点儿东西。”宋知濯睐眼望着她的侧影,语气有些平淡的干硬,“我听瞳儿说,今儿她送了样东西给你,你没收不算,还被丫鬟给砸碎了。”   明珠的眼缓缓睁开,斜挑过来,“是我让丫鬟砸的,怎么了?你要是想兴师问罪,那就要让你失望了。横竖我不认罚,我的丫鬟你也一个儿都不能动。”   她扬起的眼角几如一缕向上盘桓的轻烟,浮生千万重仿佛都被她瞧不起。随之就有火儿由宋知濯的眼里扑出来,“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想要什么态度?”明珠撑地起身,拂一拂裙面的灰尘,“你想要好态度,就去找你的‘瞳儿’去,她纯真动人,温柔可爱,我却不是。横竖在我这里,没有一句好言好语,有的是一百筐话儿同你吵!”   有了屡屡败绩,宋知濯并不鏖战,拂袖而去,抛下掷地有声的二字,“泼妇!”   这两个字就像漫长的夜压在明珠胸口,堵得她一时说不出话儿。直到有两行清泪奔流直下时,早已没了宋知濯的身影。   夜黑得似乎永不会再亮起,也似他永不再来的明天。   不知过了多少个明天,春色还在,蝉声初起。晴空几如泼开蓝墨的画纸,上头群芳齐开,艳绝牡丹。   曲折的廊下,宋知远已有国士之姿,湛青的衣摆载着踌躇满志,像任何一位对权势有着极高抱负的青年。但偶尔,他已沉出幽潭的目中,还是会闪过宋知书的猩红的双眼,旋即便陷在这种本能的恐惧中惶惶无安。   但一些美妙的意外总会推着他往前,譬如朝堂内定下由他前往兖州视察灾情的旨意。然而出发的前一日,几不曾想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正午些微炙热的太阳照着宋知濯伟岸的身躯,他坐在榻上,循声望过来,沉寂的眼中无色无光,“回来了?”   一丝意外滑过去后,宋知远的笑脸应召而来,“刚从衙门里回来。大哥今儿怎么有空到我屋里来了?平日这个时辰,在府里可瞧不见大哥的身影。”   宋知濯手上闲把着一只黑釉兔毫盏,将下巴冲着对榻抬一下,示意他入座,“明儿你启程去兖州,我不得空儿送你,难得今儿有空暇,便先来瞧瞧你。好些时见不着,你像是又长高了一些?”   “大哥眼力好,”宋知远几近腼腆地笑一笑,“是长高了一寸。”   “外出的衣物丫鬟们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怕入夏了还赶不回来,多带了几件夏天的衣裳。”   他挠着头,髻顶上横插的翡翠笄一耸一耸地晃动着,恍神间便使宋知濯忆起他的小时候。那时,他总是怯懦地埋着头,眼睛从不敢光明正大的抬起,尤其在撞见宋知书时,更是避之不及。在父亲的忽视与太夫人的权威下,他像一只荏弱的青藤,避开了高悬的太阳,只在自己这棵大树的叶罅下,汲取一点微薄的阳光……   乍然,有束光偏一偏,折在一个墙案一只鎏金山水纹铜杯上,反出的光将宋知濯一霎便唤醒。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早已不再是那个可怜的幼童或者单薄的少年,他已经长成了一匹会反噬主人的狼。   那些由相连的血脉里浮起来旧情很快又沉静下去,宋知濯的眼也跟着恢复了无声无息的漠然,“你如今也二十出头了,该是成婚的年纪了。父亲成日忙着公务,也没个空闲儿过问这些事,我这个做大哥的,还该操心操心,却又不好擅自做你的主。倒要问问你,这些时在外头,或是听说哪家的小姐,或是偶然撞见哪位佳人,若有中意的,只管同我说,不拘她什么家世,就是平民丫头也好,我替你去求亲。”   尔后,他精准捕捉到宋知远眼中闪过的一丝不自在,又听见他一番义正言辞,“大哥整日在朝堂司里两头打转,却还要来替我操心这等私事儿,让我这个做弟弟的心里怎么过得去?婚姻大事儿,本该父母做主,既然父亲抽不出空儿过问,我也就不急。”   宋知濯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你可有心悦的女子?倒不用不好意思,男人长大了,都是如此。”   感受到这抹笑意背后深藏的某些用意后,宋知远立时便坚定为自己澄清,“大哥取笑了,哪家的女子会惯常抛头露面的被我瞧见啊?”   他以为一场危机会在自己佯作的故态中被化解,殊不知,正是这一场闪避令宋知濯痛下了杀心。   辞去时,曜日悬的老高,射入宋知濯眼中,再踅出来,业已成为一缕世情淡如水的幽光。在来时,他曾期待过宋知远用坦白铺陈出他心内的一点不忍,然而他的胆色使他错过了这一线生机。   而一味“死机”的药,则被夜合紧紧攥于手中,却似攥着一个新的希望。开锁进屋后,她将那只小小的青釉瓷罐儿揭开盖,抖出几粒嫣红的丹丸在手上,像捧着几颗艳艳的醋栗,两腮内紧跟着便起了涎液。   她吞咽一下,将手心摊在楚含丹眼睑下,“我哥哥叫人送来的,说这个叫什么‘长春丸’,是碧云巷里问人买来的,又说是专给男人吃的。”   楚含丹靑痕未消的脸稍一凑近,便有浓烈的腥味儿扑鼻而来。她一个手软在鼻前扇一扇,颦额轻言,“快收起来吧。”   “嗳,”夜合仍将药丸倒入瓷罐中,牵裙而去放入一个妆匣内,旋回来时,垒眉叮咛,“那卖药的说,这个吃一粒就成,可别吃多了,吃多了损阳伤身。”   “我晓得了。”   楚含丹淡淡地应着,一双美眸凝向窗外,瞧见遥远的长亭内,慧芳正与两个丫鬟扑扇闲谈,她穿着赤色的对襟绉纱褂,姚红石榴裙,活像跳出个蹩脚的野鸡。楚含丹将头转过来,对着夜合笑一笑,“等天黑了,你叫慧芳来一趟。”   “什么?”夜合骤惊,睁圆了两个眼,“小姐叫她做什么?还嫌被她折腾得不够的?”   “你只管去叫好了,我有我的道理。你想想,宋知书如今对我是个什么态度?他连问也不曾过问我一句,我哪里有机会亲近他啊?你将慧芳叫来,我同她说说好话儿,还得靠她在宋知书面前替我说两句话儿,只怕我才有个机会。”   暗忖一晌,夜合到底半信半疑地将头点点,复又说起,“我由西角门转回来时,仿佛听见说三少爷明儿要到兖州去。”   她状若无心地窥着楚含丹的神色,却未寻出零星可疑,只见她一个下巴心不在焉地点点。   这场心不在焉一直持续到上夜。上夜,一灯初燃,夜合寻芳而去。阖起的门缝中袭来一缕清风,吹摇了烛火,东走西偏地晃着楚含丹发怔的眼。随着一声漫长的推门声,那眼才重新汇集了光辉,朝门扉处眺去。   只见慧芳打着一把绢丝绣喜鹊的芭蕉形纨扇缓步而来,荡开浓浓的风情与脂粉呛鼻的香气。直到坐下,挂高的眼眉仍旧透着酽深的不屑,“你叫我来,未必想着报那日之仇?实话儿告诉你,我敢来就没什么怕的,外头可有丫鬟守着,你敢动手,她们一齐冲进来,还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误会了,”楚含丹轻柔地一笑,摆出了十二分的和善,“我是想着同你道个歉。慧芳,从前是我多有对不住,才叫咱们反目如此,这全是我的不是,望你瞧在咱们同侍一夫的份儿上,就别同我计较了吧。”   昏昏的光扑朔进慧芳眼中,溢着或惊或虑的颜色,“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也有说软话儿的时候?看来是那日一顿打,把你打醒了?”   “不醒也不行啊……。”她幽幽切切地叹出一气,自嘲自笑起来,“你说得对,如今这么个情状,我怎么还能当自个儿是‘奶奶’呢?你也是瞧在眼中的,自我搬到这里来,宋知书就不曾提过要将我挪出去的事儿,我们两个又总是吵吵嚷嚷的不成样子。后来,是我糊涂,犯下了那等错事儿,他便将我锁在这里,一顿好饭也不给,我打小,还没过过这样的日子,他却对我不闻不问……。”   言着,一滴半真半假的眼泪坠下眼眶,其貌可怜,“我也不能就在这屋里过一辈子吧?慧芳,求你帮帮我,替我在爷面前说两句好话。如今,你是爷身边儿最亲近的人,也只有你能同爷说得上话儿,只有你能帮得上我了!”   128. 云涌 周晚棠的小九九   风烛尽起的廊下, 夜合一抹倩影游来荡去,湛蓝的绣鞋尖儿在裙下一探一踢,是在这七拐八弯的长廊上, 探着没有定数的未来。她倾耳去听, 听见隐约传出慧芳笑得发颤的声音, 闷沉沉的,仿佛是由一个八尺深的棺材里传出来。   望着面前这张挂泪的粉面, 慧芳顿感畅意,于是颠动着一对薄肩痛快地笑着,半晌方止。接着便挑高了眉, 前所未有的得意, “奶奶, 你别是想出这间屋子想疯了吧?竟然求到我头上来。哼,真是亏你想得出来,我凭什么帮你去说好话儿啊?难不成将你放出去接着做你二奶奶、接着压我一头去?”   那笑得扭曲的五官在她面上拧巴着,映在楚含丹婆娑的泪眼中,眉撇眼捺都书写成了一个大大的“蠢”字。她的确太蠢, 但是她的蠢, 却一直是楚含丹最锋利的白刃,   在她毫不掩饰的讥笑讽刺中, 楚含丹由袖内牵出一条湛蓝棉布手帕, 无纹无花, 粗糙的质地揩过她嫩白的面颊。她抽咽一声儿, 抬出无比诚挚的眼睇向慧芳, “慧芳,我晓得,如今向你开这个口实在是太厚颜无耻了些。可眼下, 我又还有什么廉耻呢?日子过成这样儿,也是我自甘下/贱。但我已经知道错儿了,这样的苦兮兮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这才斗胆求你帮我这个忙。”   眼泪又迸出来一滴,她忙抹去,苦涩地一笑,“你放心,我也不叫你白帮忙,等我出去了,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你能给我什么好处?”慧芳高扬起下巴,将四面落魄的囚墙环顾一圈,“真是笑话儿了,你如今过得这般,要钱没钱,娘家还得靠着你接济,你有什么可给我的?我若要钱,爷自然会给我,我也犯不着来要你的一点儿小恩小惠!”   月霜透过绮窗,撒在楚含丹半张脸上,虽笑犹寒,“是,你如今什么都有,日子过得比我不知好多少倍。可你也想想,这不过是表面风光,我说句难听的,不论你同咱们二爷有多好,名分上,你却只是个侧室,别瞧着我日日关在这里,你的心酸,我却尽知。咱们爷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你也清楚,专是个不知餍足,今儿西施明儿貂蝉,你虽貌若天仙,也难定他的心……。”   说到这“貌若天仙”,见慧芳得意地挺直了腰杆儿,活似一副被鼠蚁啃噬了五脏六腑的空皮囊,空似她精致红妆下虚构的笑容。   再说下去,更是字字如暴雨飓风,摧残着慧芳那些强撑的体面,“你尽管觉得我说得难听,可我说的话儿你心里未必没有个谱子。就只说我被禁足的这些日子,爷单是在家里头叫的局子便有二三十个,不是这个楼的花魁就是那个堂子的行首,个个儿青春美貌能歌善舞,再有在外头应酬的那些局子,二爷哪天不是眠花宿柳?你自个儿想想,他一月到你屋子里去有几日?如此下去,保不准儿哪天,在外头赎出一两个进来,还不是同你平起平坐?况且,你家里还有父母兄弟都靠着你养活,凭着这二十两月例银子,也是紧巴巴的过着,纵然爷少不得替你置办这些头面首饰,你难道还舍得去当了不成?你想想,你若能替我说几句话儿,我出去了,也能替你看着点爷不是?”   慧芳拈着扇,缓缓地覆在胸前,一双眼怔忪地凝住面前的烛火,似有所动。而不知何时,楚含丹面上的泪渍已被火舌舔干,腮上如猫指甲勾出的一线红痕铺出乘胜追击的道路。   她捉裙下榻,在慧芳发怔的一霎由妆案上翻出了那只小瓷罐儿,鬼魅一样荡回榻上,递给慧芳,眼中流溢出一缕精光,“眼下,我远的帮不上你,只有这个能略表诚意,这原是我娘家母亲替我求来的神药。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进了这府里,就一直未有身孕,原先为着同你斗气,好不容易怀的一个孩子也落了胎,我如今也后悔不及。我母亲见我久未生养十分着急,找了位妇科圣手替我开的这药,说是给夫君服下,不出半年,必定能生下个儿子。你且先拿去,只求你在二爷面前替我说说好话儿,也就不算白费我母亲疼我的苦心了。”   “这药……,”慧芳揭盖儿深嗅几下,一双鬼祟的眼明晃晃地闪起来,“这药真有效?真能生儿子?”   接着,楚含丹柔软地笑了,像一朵云,抚慰着风暴过后的碧空,“我也还不曾试过,到底也不知道有没有效用,不过是我母亲求来的。据说京中好些迟迟未孕的官爵夫妇们,都去求了这位大夫,用了他的药,不出半年就有了身孕。我虽不曾有机会用过,却信我母亲的,她难道还会害我不成?你要是不信,就还我吧,我再想别的法子谢你是一样儿的。”   作势她就伸出手要去夺慧芳握着的瓷罐儿,反被慧芳收手避过,“奶奶放心,我收了您的东西,自然就会帮您的忙。夜里少爷回来,我就到他屋里去替你求情。”   二更的梆子声空寂地由夜空传来。慧芳喜不可支地将小罐儿卷入袖中,下榻而去。正要拉开门儿,骤听楚含丹夜莺一样的声息飘入耳,“记着,日服,一夜三颗,茶汤送之。”   门被吱呀拉开,紧跟着夜合擦肩进来,忙往榻上奔去,“小姐,她答应了吗?”   楚含丹捧着尚有余温的清茶呷饮一口,将一颗松鬓慵髻的头颅沉重地点一点。夜合也将头垂下去,隐有不安地发声,“她嘴上答应,可到底不知心里怎么想,保不齐就是涮咱们玩儿呢。”   她笑而未答,转过脸透过窗纱,望见远远拔起的亭内,一点星火飘摇着、飘摇着。摇晃出慧芳的浓妆盛艳的脸,敛不住的喜悦沾满了她风韵馥郁的眼角。   照影坐在对面,眼瞥着榻案上那只青瓷小罐儿,剔着慧芳,“这药真有用?”   “二奶奶娘家从前官居四品,怎么也少不了有些见识。”慧芳摇着扇,缓一下停一下,“她母亲替她求的,甭管有没有效,必定也是个好东西。我跟了二爷这样久,是愈发琢磨不透他的脾气了,这一年,他对我竟比先前做丫鬟时冷淡许多,反倒同外头那些下三滥亲近些,真是保不准儿哪天领进门来一个,还不知怎么作践我呢。我这样久都没个孩子,横竖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这一间风光无限琳琅宝屋,不知几时成了一座孤坟,荒草萋萋,池塘沉绿。照影见她环顾四方的眼收回来,便抑着声儿轻询,“那你真要帮二奶奶求情儿?”   立时便收到慧芳一线讥诮,“你当我傻啊?凭她说得天花乱坠,等她又成了体面奶奶,还能有我的好日子过?我不过是哄着她玩儿罢了,等我真生个儿子了,自有我的千秋万世,还用得着她许我什么?”   唧唧的笑中,听见院外骤然喧嚣,不用想,必定是宋知书回来了。慧芳忙出屋去,就见他踉跄着步子,正由丫鬟往上扶来。听见他口中之嚷着什么“再喝!”“我没事儿!”之类的醉语,想必又是在哪个销金窟消磨的这一夜光景。   乱影过后,慧芳守在廊下,不时即见一个小丫鬟端着醒酒汤上来。她眼一动,忙去接,“我来吧,你们去歇着吧。”   丫鬟只得让她,她捉裙蹒入屋子,在一方台屏后四顾无人,便由袖中掏出瓷罐儿,往那醒酒汤内丢下几粒丸药,待全融于水了,方捉裙进去,朝四面服侍的丫鬟吩咐,“你们都下去,我来服侍爷就成。”   不时满室皆空,只有宋知书瘫在榻上,半酲半醒地剔过眼来,“你还不歇着,来做什么?”   “我来服侍二爷啊。”慧芳扭着细腰,一步一韵,踏尽了妖娆妩媚,“你这个没心肝儿的,日日在外头寻欢作乐,把满院儿的人丢在这里,还反问我来做什么?”她将药搁在他手边的榻案上,落到他身侧,吊着他一个胳膊晃一晃,“一连竟有两三日没见着爷,人家想你嘛,好容易见你回来,不过想着趁着还没歇下,来瞧瞧你啊。”   宋知书震动着胸膛,吭哧吭哧地笑起来,斜挑一下她的下巴,“算一算,我也有好久没在你身上效力了,不过今儿实在乏得很,先饶了你。”   她半嗔半怨地噘起嘴,先一叹,后又端起醒酒汤送到他唇边,“晓得你日日忙,喏,先把醒酒汤喝了吧,仔细明儿起来头疼。”   喉头滚几下,一碗汤药悉数滑入腹中,慧芳拈着一张帕子,没骨头似的靠在她一个胳膊上,满目心疼,“你瞧你,醉成这样儿,天天这样喝酒,身子哪能熬得住?不过是仗着年轻,等你年纪大些,可就有你的罪受。”   这一对眉眼春波,道尽了秦娥空怨。似乎也牵动了宋知书心底的一点哀,他歪着嘴笑一笑,将眼望向支摘牗外头无边无际的夜色,唇上喁喁,“不喝酒做什么?成日也就这酒桌上一点儿痛快的时候。”   “你有什么不痛快的?你是玉毫点金纸、得意春风殿的状元郎,如今又升了官儿,有老爷在朝上顶着,你的前途不可限量,这还不痛快,那天底下就没有一个顺心人了。”   他的眼随之由对面的支摘牗上缓缓落下,睃遍身前金雕玉砌的滔天富贵,却找不到一点愉悦畅意。长久有什么堵在他的胸口,喉头里卡着咽不下吐不出的憋闷。   他一如既往不正经地笑着,将眼轮回慧芳妩媚缱绻的深情中,“你懂什么?呵……,你什么都不懂,就别瞎劝了。”   “我不懂,你就告诉我啊。”慧芳仍旧吊着他的胳膊,将整个半身死贴上去,“难不成外头那些女人比我知心?你倒愿意同她们说话儿,反什么都不同我说。”   她将脸贴上宋知书的肩头,胳膊上触及的软绵绵的青峦如同一个打火石,将宋知书一团火热烈的摩挲起来。他的眼迷蒙地靠近,猛地就印上她的双唇,“我后悔了,你今儿就歇在我这里。”   慧芳心上了然,随他罩下来的身躯倒下去,手上却假嗔着在他肩头捶一捶,“你这人真是叫人捉摸不定,方才还说乏了呢。”   “方才是方才,现在精神得很。”他抓住她一只柔软的手,缓缓由自己的肩上往下延去,“不信你探一探。”   片刻,慧芳就摸见了一个令她神魂乍离的根源,晃着的灯影将乾坤倒转,她的眼半阖着,望向头顶的藻井,但她的身体却掉进了一个暴烈的漩涡,填满了她很空、很空的空虚。   世界也就似一个大漩涡,并吞了那些温馨的过去,吐出了满园冷冰冰的初夏。   蝉声乍紧,菡萏浅香,却是长亭清冷芳桂孤,这每一天都随着明珠笃笃的木鱼闲敲过去。除了念经礼佛,她余下的生活几乎就在那些丛脞的琐碎中消磨,譬如哪家大人高升要备什么礼、哪家夫人故去要设什么祭。   这日,负责外务往来的林婆子拿了一封帖子过来,甫入厅上,正要开口,见侍双手指嘘噤急步而来,“奶奶在抄经,先别打扰,是有什么事儿?先同我说吧。”   那林婆子挨过去,递上帖子同样压低了声儿,“周姨娘娘家的大伯没了,来求奶奶示下,是要拨多少银子随礼?按例说是拨五十两,可那是官宦之家,同咱们府上原来那些商贾家的姨娘们家世不一样,总管房里拿不定主意,叫问奶奶来。”   “那你候着,我去叫奶奶。”   少顷,见明珠由台屏后头踅出,穿着翠绿蝉纱对襟褂、珍珠白的素面横胸、浅草黄的百迭裙,质如翡玉。她接了帖子看一眼,落到榻上去,“林妈妈,平日里那些官宦之家的朋客亲友们家里有人死了,是送多少?”   “回奶奶,都是官爵品位给的,或者是按着往来交情给。难就难在这里,说官爵品位吧,这周家只不过是些闲官儿,未有任职,按交情吧,除了与咱们家有这层关系外,倒没有多深的交情在里头。”   “那上回周晚棠亲娘死了,是送的多少?”   俄延,林妈妈摆着裙上前两步,“上回总管房里让支了五十两过去,不过咱们爷是亲自往那府上去过的,倒不知他私下里有没有给过赏银。”   明珠思忖片刻,将帖子递回去,“那仍旧按五十两给他,若有别的,你们爷自会贴补。我不过就是替老爷白看看家,这些事儿我也不敢乱了例。”   那林妈妈且去,赶着早上便叫人送了帛金往周府里去。彼时周家太太瞧了簿主所记各家帛金之数,不过都是二三十两的例,瞧到宋家高出一倍,反倒生了气。正巧周晚棠套了马车回府吊唁,灵堂里祭拜过一阵,用罢午饭后就与家中女眷同聚一厅。   或是素衣孝服的各姨娘、或是出嫁后不必穿孝的各姐妹坐在一处,那眼瞥着周晚棠身上的锦缎珠环,心内颇有不服。还是最上首的周太太抢先发难,硬着嗓子端起盏茶来,睨着周晚棠,“你们宋家原是一品官爵,你公公不必说,那是一朝宰辅,你夫君又是殿前司指挥使,全天下没有比宋家更体面的了,却如何才送来五十两的帛金?我一向就听说,宋家用的是玉碗金樽,满府里都是奇花异草。家中祖产不消说,就是你夫君也是有数不尽的银钱,连她那位恶妾在那些铺子里也是豪掷千金。我看,一定是你在家中懒惰,不勤谨侍奉丈夫公公,叫人家瞧不起,这才以礼轻贱我们周家。”   周遭或讥或讽的目光投来,周晚棠只得埋下头,谨慎克己地抑下了声儿,“回母亲,我来时就问过,五十两是府中旧例,我不过是一个侧室,在这些事情上也说不上话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尖利的女声从旁划出来,周晚棠扭脸望去,原来是家中那位打烟花巷赎出来的姨娘,“难不成你是觉得太太是为了那几个钱同你计较?”   紧跟着周太太冷淡淡的笑声,“我倒不是为了图那几个钱,不过是想提点着你。侧室自然是没法子同正妻相较,可我听说,你夫君另一位姨娘就比你体面得多,纵然眼下不受宠了,也没见她打饥荒。你自嫁过去,往来送礼虽也有,可瞧瞧都是些什么拿不出台面的东西?这叫你父亲的脸往哪里搁?还该在宋府多勤谨些,叫你夫家喜欢你,自然我们周家脸上也就跟着有光了。”   话机中,无不是厌嫌周晚棠贴补不够,或是暗讽她身份不正。云云种种,直到周晚棠出府时,已窝了一肚子的火。   马车慢摇着,伴着音书的劝慰,“姑娘你也别气,太太姨娘一并几位姑娘,还不是贪得无厌,嫌在您身上捞着的好处不多,这才句句带针、字字是刺儿的。这也是她们没良心,就说大少爷放官儿,还不是衙门里看在您的面色给他放了个好职位,否则还不知要从什么小吏熬起来呢。您别放在心上,说到底,还不是她们要来求着您,倒不是您去求她们,犯不着因为她们怄气。”   “我倒不是跟她们怄气,横竖长这么大,也没听见她们一句好话儿,早就习惯了。”周晚棠垂着睫畔,声音还带着些病气微消,“我就是气不过明珠,不过是多给些银子罢了,她握着鸡毛当令箭,反让我受这顿闲气。”   “这也不必急,横竖咱们手上不也有玉翡的‘令箭’不是?”   周晚棠的眼波在慢悠悠的颠簸中渐渐凝聚起来,望向音书,“我要你找的人你找好没有?”   旋即,音书面路难色,泄出一气,“人倒是好找,可咱们府上白天黑夜的都有人值守,再则,二门三门上都有婆子看着,除了各个要紧的小厮主事,一个男人也进不来,我就算找着了这么个有胆量的,他也没法子闯入咱们府上,更别提要把明珠怎么着。”   同样的难色在周晚棠面上聚拢,稍后,又云开雾散,露出一丝精光,“你方才提起大哥,倒令我想起个法子。大哥是亲戚,自然能进来咱们府上,等家中治完丧,你传个话儿叫他来,就说我这里有银子贴补,叫他来拿。他满心就想着巴结夫君,必定不肯错失了能到咱们府上来的这个机会。届时就将明珠诓到二门内的‘静月阁’,给她下了药,只等药性一发,大哥也就到了,再引着夫君去捉奸,届时就算明珠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过身去。”   音书露出一丝惧色,惴惴地回看着她,“虽是个能置她于死地的好法子,可就怕届时爷查出来明珠是中了药,咱们也得死无葬身之地了。”   嘎吱嘎吱响着的马车挫出周晚棠一声凉丝丝的笑,“男人什么都能忍,唯独在这件事儿上忍不得。你放心,他只要瞧见他的女人躺在别人身下,别的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纵然等他想起来,明珠早就不知在底下埋了多久了。况且真叫他查出来,也是玉翡抓了你的家人以他们的性命要挟你做的,该死的就是玉翡与童釉瞳,不是咱们。”   四围锦绣繁华地,喧阗闹起,周晚棠的笑意渐渐消融在这几壁雕墙中。五十两银子犹似挤出她最后一点毒心,浸染了满池的清荷。   而比这一点毒心先迸出来的,是另一场更盛大的阴谋。   闻听童釉瞳将“仙石”已藏入宋知濯书房后,童立行自觉万事具备,便在六月初十这日上奏弹劾二皇子赵德与儃王、殿前司指挥使往从过密,儃王私招兵马、殿前司指挥使宋知濯更是私藏谋逆之物,恐是三方结党犯上。顷刻便震动朝野,更引得龙御震怒。天子赵穆立刻下旨令宫中三千禁军抄捡国公府。未几,士兵便以雷电之速很快围住府邸,除查抄宋家各书房库房外,又分各路小队查抄各门各院儿,骤然惊起了一阵燕声莺吟。   大宴会厅内,宋追惗领着二子迎入一位穿盔带甲的统领。年轻的统领宣读圣旨后,忙将宋追惗搀起,“大人快快请起,大人、小宋将军、小宋大人,请不必惊慌,圣上曾有口谕‘国公爷一家向来为国尽忠,不过既然有人检举,就不得不查抄一下,尔等到了国公府,切记要以礼待之,勿惊动其府中家眷。’故而今日我们来,并不敢私自乱闯,只请各位管家领着我们四处搜查一下。”   只见厅内果品齐备,茗瀹盘香。宋追惗邀其入座,持重地笑着,“邹大人客气了。今日在朝中,我已经上奏圣上,望圣上严待此事,你们来,自然也是一样的。若真在我宋家抄出什么犯上之物,不必大人说,我当摘下官帽,领犬子入朝请罪,不论我官居何职,我宋家又是什么爵位,也得伦律严处。”   129. 决裂 浮浮沉沉一个人世   云履繁杂, 却又十分规律地缓缓延伸开,几千官兵手持缨枪交错地跑在高檐叠嶂的宋府。斜阳洒入四扇大敞的红木门内,照见的却是略显祥和的画面。   这位姓邹的统领十分有礼, 屡次在宋追惗含笑的目光中拱手行礼, “宋大人严重了, 这大约是一些心怀私愤的人做做文章罢了,下官等人也是奉命行事, 心里却相信大人与将军绝不会有什么不轨之心。大人身为宰辅,一向为圣上、为我朝江山夙夜操劳,朝堂上的各位大人都是有目共睹, 我等虽是把守皇城, 不在朝堂, 却也对大人及三位公子的韬略才谋更是心悦诚服。”   宋追惗一轮雪青的身影镇于偌大一个厅中,肃穆端立地点着头,“不敢当,上忠于君、下忠于民,本就是为官之根本。”   随之, 宋知书的低哑的嗓音略显虚浮地弥散空室, “父亲常常以之教育儿子们,儿子们也一直时刻谨记父亲的教诲, 却实在想不到, 今日我宋家会遭此一劫。”   斜撒入门的阳光中有尘羽飞扬, 被宋追惗的叹出一口气搅乱了方向, “不必说了, 天道在君心、亦在人心,今日有邹大人在这里,必定会还我宋家一个清白。”   “大人放心。”那邹统领忙拂刀起身行礼, “我们受皇命而来,就是要来将事情查个清楚。”   稍刻宋知濯跄济至他身侧,极和善地笑一笑,“邹大人一心只为圣上操劳,向来不与朝中众人有什么私交,我们宋家自然信得过你。若真查出个什么,你放心,我们也不会为难你,只管将我们一家羁押便是,若是没有查出来,就请邹大人将今日之获清清楚楚地秉明圣上,我宋家也就能含冤昭雪了。”   三人唱和中,就将点点冤屈呈诵出来。酬酢一晌,宋追惗闷沉的嗓音稍硬起,朝门下孙管家吩咐着,“想必这会儿已经抄捡到二门内了,你去同后院儿的孩子们说一说,叫她们别怕。妇人家家的,年纪都又尚小,慌起来仔细扰了各位大人们的公务。”   孙管家应声而去,余后厅内一直维持着相安无事的宁静。   慌乱的喧嚣却在二门后递嬗而起,手持长/枪的官兵们在各院儿有序进出。可丫鬟婆子们没经过这样的场面,只当是抄家,便悲恸震天,四处避逃,各色绣鞋纷乱踏呈,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哭声,花国艳海顿时乱哄哄闹作一场流芳,惊了飞鸟、遏了流云。   明珠在隐约的喧阗中睁开眼,接着即见侍双飞奔而入,面露惊色,险些哭出声儿,“奶奶,大事儿不好了,家里来了好些官兵,已经快到咱们院子里来了!”   “官兵?”明珠忙起身搁下木鱼经书,一双眼飞出槛窗四处探查,“家里怎么会来官兵?你先别慌,慢慢说!”   “我才、才听见孙管家来说圣上下旨,好像是要在咱们府上搜查个什么东西。老爷现在大宴厅上,连着两位爷也在那边儿招呼领兵前来的大人。孙管家说,叫咱们呆在屋子里别乱跑,那些官兵抄捡完了就走。可那么多官兵,不知是抄捡什么要紧的东西?侍鹃几个小的吓得魂儿都快没了,全在外头哭呢,奶奶您出去看看吧!”   擦枪磨甲的声音渐行渐近,明珠一颗心猛地揪起,忙攥紧他的手,“宋知濯没事儿吧?来这么多官兵,八成是老爷他们在朝中出了什么岔子。你快去再问问孙管家宋知濯有什么大事儿没有?”   “我问过了,孙管家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会儿正忙着各处巡院儿呢,奶奶还是先出去看着些吧,别让小丫头们闹出什么事儿来。”   明珠的心这才稍往肚子放一放,忙旋裙带风地到了廊下,叫丫鬟齐聚厅上。不时便有一队官兵持枪进来,紧跟着孙管家,将众人安抚一阵,便领着官兵将屋子挨间搜查。   这一通兵荒马乱直闹到日薄崦嵫,几千官兵均未查出个什么,领头的一一到大宴厅上禀报过后,邹统领方整队收兵,风卷黄沙地离了宋家。   目送这一场预料中的危机落幕后,乌金已只剩下半片普照着府邸,也罩住宋追惗格外警惕的面色,“濯儿,你去看住童家的丫头,要是让她猜出来官兵们是来搜查个什么,保不定就要闹到童立行那里去,届时这个局,只怕就留下了破绽。再有,叫人去给二皇子递个信儿,不出三日,圣上必定要将他与太子一齐叫去试探,这就是他反咬的好时机。等太子急火攻心,言行有差了,儃王弹劾的帖子就可以递上去了。”   “是,孩儿这就吩咐下去。”   稍刻,他又将脸扭向宋知书,暨暨而言,“书儿,给你三弟修书一封,叫他先不要回京,以免到时候弹劾童立行的事儿牵连到他。信上同他说清楚,就说他胳膊肘往外拐的事儿我已尽知,外面的事儿我这个做父亲的可以替他顶着,但不论为了什么私利搞得兄弟阋墙,险些牵连满门这件事儿让他在兖州给我好好儿思过,知错儿了先写封信来我瞧了!”   在他庄严的背影下,宋知书略带神秘地与宋知濯对视一眼,各自领命而去。   燕鸿过后莺复平,落英满地尘归静,经过这半日的慌乱,各门各院儿都忙着收拾官兵抄乱后的屋子,将陈列摆设凡值钱的金银器皿都一一清点核查。明珠这里也不例外,几个婆子领着丫鬟们正细数明珠妆案上的一应玲珰钗环、宝玉珠光。   唯有明珠,一颗心横复在胸腔内跳个不停,只记挂着宋知濯的安危。接着便想起来千凤居里住着的二人,忙搁下扇子朝侍双招呼,“你陪我到千凤居去一趟,宋知濯在前头有事儿,必然顾及不到她们。她们两个终究年纪小,没看过没经过的,还不知慌成什么样子了。”   侍双正要应,侍婵又忙由人堆里错出来,“奶奶还惦记她们?官兵们都走了,还能把她们怎么着不成?不过就是哭两嗓子罢了,哭得少了啊?”   “她两个平日里都是娇生惯养的,”明珠且忙且叹,披上一件映花靛青蝉纱披帛,“别瞧着在院儿里厉害,遇到这些事儿,还是能吓破了胆儿。况且那一院子的小姑娘,来的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官兵,倘若出个什么岔子,还不知如何呢。”   这一去,残阳西灺,千凤居内同样是兵荒马乱踏过后的狼藉。满院儿的丫鬟翻飞着繁脞衣裙各处奔忙,十色流觞,脉脉溢淌。玉翡站在廊下,指挥着千军万马。   人影憧憧里,她远望见明珠缓步而来,四面东张西望。心内顿时起了火,正欲出言嘲讽驱赶,眨眼的功夫,又想到屋里正小窗浓情的二人。便另生出一副七拐八拐的心肠,反迎上去,架高了眉梢,“你来做什么?”   “来瞧瞧你们奶奶可好,”明珠和颜相笑,朝四下的怀抱各样物件儿奔走的丫鬟们望一望,复转回眼来,“既然孙管家说了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们也别慌,不过是抄捡抄捡,眼下人走了,仍旧是一样儿的。你们奶奶胆小,必定吓得不轻,领我去瞧瞧她吧。”   正合了玉翡的意,便领着她一路进去,只见一个金光照壁的外间往来繁杂,却并不见童釉瞳的影子,玉翡又领着她往卧房去。   渐渐靠近中,明珠听见一个呜咽啜泣的娇嫩声息,待走至一片黛色撒花的轻绡帘下,就听见宋知濯揉得十二分的软的一副嗓子,夹带着些微笑意,“好了好了,快别哭了,不过是来几个官兵就把你吓得这样儿。”   尔后便是童釉瞳一副娇滴滴的哭腔,“那些、那些人凶神恶煞的,知濯哥哥,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府里头好好儿的怎么会来这些官兵?他们要找什么?”   他笑了,明珠听得很清楚,这是一种她久违的温柔笑音,“没什么,你什么都不懂,说了你也不明白。这些时,你就不要回家去了,也不要出去瞎跑,免得牵扯上岳父大人。”   “是父亲怎么了?”   “没事儿,什么事儿也没有,你别胡思乱想。”   再后头他们又说了什么?无非是一些不安与轻慰、一场郎情妾意温情的对戏。可童釉瞳的啜泣却似一场动/乱,将明珠的心蓦然就洇成了一片苦海。她透过一线缝隙瞧见的是童釉瞳靠在他怀里,他的手拥着她,下巴就抵着她发髻上一颗猫眼大小的珍珠,紧接着,他偏下了脑袋,吻一下她光洁的额头,然后,他抬起头,露出了她泪眼婆娑地笑脸。   明珠看过看那么多场才子佳人的戏,这晌才领悟了人们常说的“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是个什么意思,是戳烂她心肺的“般配”。   她听到由宋知濯在她心里亲手筑起的城墙轰然倒塌,一海的眼泪在心里奔涌蔓延,逐寸逐尺地淹没了那些残碎的画面——他的笑、自己的笑、数不清的笑默无言,桂稍亭影下,他抱起她缠绵地吻,她洗净的满头蓬发被风扑到他的肩头,与他髻上的锦带交缠着、交缠出一个同心永结,慢说着一个恒远的承诺……   “怎的不进?”玉翡透着得意的嗓音猝然在她耳畔响起,像是勒在她心上的一根蚕丝,“想必是知道自个儿的关怀‘多余’了?我们小姐是胆小,今儿的确也是吓得不清,不过,自有人安慰,用不着你来多此一举。”   明珠面上的笑意早已僵成了一个固执的顽强,闻言只是更卖力地笑一笑,旋裙而去。玉翡却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连追着她落荒而逃的身影,唼唼无休,“你瞧你,连个招呼都不同我们小姐打就走,哪里有点儿规矩?小姐同爷现在说私房话儿,你在外头等等便是,少不得一会儿还要见你,你这就走了,一会儿爷问起来,反说我们待客不周……。”   风水轮流转,玉翡将那一股脑的气都趁势撒了出来,字字如密密的针,同样也践踏了明珠的一片尊严。   夜抛撒下来,灯烛又燃,照着满地狼藉的一颗心。明珠由回来便躲进卧房,借故说要静悟佛道,让人彻夜不许打扰。实则是呆坐迎风的两片宝幄中,将肚子里憋着的一片苦海都由眼眶里往外倒。奔涌的浪潮,流也流不完,就像手边触手可及的空帐与月影朦胧、流溢着漫长的孤单。   直到泪线渐敛,烛影灯灺,宋知濯的脚步像踏尽了风月无端,载着一刻心的沉浮到来。起始一句就是,“你哭了?”尔后,他坐到圆案上,望着她床沿上低垂的头,“是吓的?……这倒也奇,你天不怕地不怕的,还会怕几个官兵?”   回应他的是一片无声无息的沉默,明珠垂下去的头仿佛残月低烛,落下去,便溺死在这濛濛的蜡黄光影中。   疑心她是没听见,宋知濯的嗓音生硬地拔高了几分,“我听周晚棠说上回周府死了人,你给批了五十两的帛金。……这种事儿,就是多给些父亲也不会说什么,何必捉弄人?我另外添了二百两给她,叫改日她兄长来给他带回去,同你说一声儿。”   床边高案上墩着的蜡一滴一滴地融下,他等待着,却只听见明珠微薄的呼吸,荏弱一线,如风似月。裹在她周遭迷蒙的昏黄似一个窟窿,渐渐吞噬了他的沉稳,使他生出些不安、一种面对她的明目慧心时独有的不安。   不安又令他焦躁地蹙额,死盯着她髻顶的小小僧帽花,“你说句话儿。”   过一刻,他拔座起身,蹒近几步,“今儿出这一档子事儿,我应酬完那些御林军就忙赶着来瞧你,你倒好,连话儿也不给句,先摆起脸色来了,是我来错了、是我操心错了是吧?”   焦心的寂静中,倏然响彻明珠哑涩的嗓音,“你是‘忙’赶着来瞧我的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宋知濯听懂了,骤然亏心,搜肠刮肚地找出措辞来掩饰,“人刚走,与父亲商谈了几句,我就忙由宴会厅到你这里来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得了,事情都过去了,往后就太平了,你也别吊着脸了。叫丫鬟给我煎盏茶来,说了一晌的话儿,口都干死了。”   在他佯作稳持的情态中,明珠深吸一口气,仰着脸直瞅过来,宋知濯一霎便被这个眼神戳得肠穿肚烂。倘若他的一生有过许多重风光无限的头衔——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在朝堂翻云覆雨举足轻重的权臣,无数人赶着巴结的新贵、富贵无极的小公爷,那么这一刻,他就被这双眼剥光了这些至高无上的荣耀,打入了那个痛苦轮回中,又变成那个奄奄无能的宋知濯。   那些含屈受辱的过去是他拼命要甩掉的耻辱,他以为他做到了,却又在她的眼中一败涂地。   旋即,一丝痛苦在他的眉目中荡开,随之也崩溃了他的耐性,“是,我是先到了童釉瞳那里,这又怎么了?起码她会因为我的关心感恩戴德,不像你,只会甩脸色给我瞧!我每天一睁眼,看见的就是无数的利益纷争,只要我稍不留心、一个错眼儿,就会有刀架到我脖子上,随时能要了我的性命!这一海的事儿压下来,已经够把我压得喘不过气的了,你还嫌我不够松快的?还要为着这些破事儿跟我闹个没完!敞开来说,我就心里有童釉瞳又怎么了?她是我的发妻,我心里有她也是我这个做丈夫的本分!”   一番话儿兜头撒下来,是六月天的刨子,将他们曾在那些苦难时光里建立起的盛世砸得个稀巴烂,亦将永远驻守在那片梦田的明珠砸得支离粉碎。她清醒的意识见,她以为会永世长存的王朝随之覆灭了。是她忽略了“永”这个字,原就是渺茫浩远的一段路,保不定就在某个前方劳燕分飞。兜头转来,谁都难逃浅情东西流,人意薄云水。   最终,在这位旧时盟友弃城而去的踽踽脚步中,眼泪紧跟着砸在明珠膝面上的绿纱裙,晕开点点暗花,破碎了曾有的芳景如画。   可说起来,人对苦难的承受力大概是无穷的。很快,伴着月渐凝聚出的圆满,明珠的一海的眼泪仿佛就枯竭成了一片荒漠,干旱的砂砾中再挤不出一滴水,日子却一如往常的靡靡风流日正微。   又一日的玉蝉疏鸣,蛙连一片中,明珠在百花浓艳的院内与相戏奔走。如今,她的单薄的快乐似乎就系在这一只憨态可爱的獢獢犬、以及满院豆蔻盛年的小丫头们身上。   经年天气旧亭台,池塘水绿,歌韵琤琮。姑娘们围坐长廊,打扇的打扇,绣花儿的绣花儿,嬉笑喧阗,聒噪盛夏。原是娇面慵闲夏景中,却因为音书的造访而骤然冰寒三尺。   侍鹃卷起十二分的恚怨,扬着嗓子喊起来:“你来做什么?这大毒日头底下的,可别是来找不自在的。”   反之,音书却是十二分的客气,半点儿也不在意她话锋里的夹枪带棒,“我来寻姨娘有事儿,姨娘可在家啊?”   未及人言,她抢先捉裙入得厅上,即见明珠与青莲正在榻上闲说天地,笑颜却似被太阳晒恹了的花儿,骤失了风华。她心下了然,挨过去福身,“给姨娘请安,好些时不见姨娘出门,以为姨娘是身子不好,我们姑娘心内惦记得紧,特意叫我过来看看,姨娘身子可大安啊?”   这一通客气将明珠与青莲俱吓一跳,二人面面相觑一瞬,还是明珠摇着扇旋腰对过来,将她上下睃一眼,复有些力不从心地笑起来,“原是天气热不爱出去走动,并不是病了。多谢你们姨娘惦记,她的身子可好些了?”   难捺的喜色在音书面上浮出,“我们姑娘那是老毛病了,入冬就犯开春就好,却不想去年里我们姨奶奶病故,她的病才比往年严重了些。入了七月本还有些不大好,但前几日我们小姐十八岁的生辰,爷在曲心阁里替我们姑娘摆了席,又请了娘家一些姐妹过来同聚,这热热闹闹了一场后,小姐的身子就大好了,如今只是有些咳嗽,倒没什么大碍。这些时仍旧请张太医来瞧着的,想必再过一个月就能大安了。”   不想那侍梅不知由哪里错出来,端着两碗冰雪冷元子,用琉璃的碗盛着,填了碎冰的水里浸着一颗颗珠圆玉润。一壁将碗摆在明珠青莲面前,一壁斜挑了眼似自言自语,又似刻意说给音书,“不就是过个生辰嘛,还能把病也过好了,真是好大的喜气。有本事麽等八十大寿的时候也能这样乐,怕只怕红颜薄命、活不到那个岁数去。”   出奇的,音书竟像未听见一样没驳,只略显尴尬地笑一笑。明珠见状,随口不轻不重地说了侍梅两句,“这鬼丫头,想必是太阳太大晒出火气来了,怎么说话儿藏针隐刺儿的?罢了罢了,把我这碗元子端去吃了吧,好消消暑。”   “这是赵妈妈专门给奶奶做的,里头还搁了好些燕窝,我怎么能吃啊?叫赵妈妈晓得是被我吃了,还不定怎么说我呢,奶奶自个儿吃吧”   青莲亦笑着搭腔,“你就端去吃了吧,自进了夏,她连着几日吃这些冰的凉的,饭也不好好儿吃,这两天时肠胃里就积下了些寒气,太医昨儿来瞧,还说不好再吃这么凉的东西,你替她吃了,也算是尽你的一份心。”   伴着茂叶里的雀鸟唧唧,三人相互嬉笑推诿打趣儿一番,等晃过眼时,即瞧见音书还站在那里,面带笑意,既客气又规矩,简直是迥不犹往。   明珠有些摸不着头脑,又不好直接赶人,便笑着又搭讪寒暄两句,“我就说初六那日听见有唱戏的声儿,还在想这府里原不曾豢养戏班子,哪里来的动静儿呢?原来是你们姨娘做生辰。总管房里却没同我说起,想必是没有动用官中的银钱,是宋知濯掏的腰包了?那也该是怎样就怎样,回头我就叫人支了这份钱到你们屋里去。”   孔雀蓝缎的扇面窸窣地扑出来一股梅香,明珠正似凌寒独自开,仿佛不曾受任何事儿、任何人的影响,直挺着一身的傲骨。   音书望在眼中,脑中就逐渐悬起周晚棠的话儿:   “说白了,这都是明珠跟爷闹,爷心里烦才躲出来的,只要她还活着一日、或还在这府中一日,爷甭管在谁屋里,说哪天调头回去仍旧会哪天调头回去。不论是我还是童釉瞳,也是说丢下就丢下的,只有明珠不在了……”   130. 扑空 阴谋落空   荠荷香十里, 此起彼伏的蝉鸣催紧了音书的心,她望着这满屋的国破山河在,就想着周晚棠更不如人意的处境。   身为仆婢, 自当以命尽忠, 半晌, 她将心一横,顶着一脑门儿的粉汗复行前几步, “今儿过来,还有个事儿要求姨娘个示下。下月就是爷的生辰,赶着也是进二十五了, 我们姑娘想着要送爷个什么, 却又犯了难。你也是晓得她, 不像奶奶同姨娘这般大的手笔,平常的物件儿爷又不缺,极贵重的玩意儿我们姑娘也买不起,就算买得起也没地儿去买。故而想着姨娘同爷这些年,必定是对他的喜好一清二楚, 我们姑娘便想着同姨娘商议商议, 请姨娘等夜里凉快了,到敬月阁去议事。”   孔雀蓝的扇面上绣着一树白玉兰, 被明珠摇着, 就活灵活现地迎风摆动, “我也忘了, 原来下个月就是宋知濯的生辰了。我没什么好送的, 你们姨娘要送什么便送什么吧,犯不着同我商议,送什么你们爷都高兴。”   金凤细细牵动着音书的裙, 她竦然靠前,一股脑地劝说:“姑娘就是拿不定个主意,才求姨娘去商议个法子出来。按说也是送什么都是一片心意,可姑娘就是那么个性子,凡事都怕露了怯,就请姨娘去一遭吧,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们姑娘。”   明珠纠缠不过,到底将扇挥一挥,“晓得了晓得了,你且去吧,我晚上到。”   那音书自觉万事妥帖,便笑着相辞而去。一个手掌拈着绢子遮在额上,错过了虫鸟聒噪的花间,转头便扭进那边屋里。   闷沉沉的一个下午,周晚棠才由太医把了脉,这会儿正打床上下来,欹斜在榻。一个盛满大冰块的盆就在她身侧,凉丝丝的空气里蕴着淡淡的玫瑰香。   “姑娘,”音书至前,落榻而座,由她半饧着眼,自顾着禀报,“说好了,戌时三刻她一准儿到,才刚春莺也说咱们家大少爷是戌时末到府上来。回头您在那边同她周旋着,等她喝了茶水,药犯起来,再借故引她的丫鬟出去,秋雁就将少爷引到厅上去。咱们家那位少爷向来就好/色/成/性,撞见这么个热辣辣的人,只怕连骨头都要酥在那里,最后领着爷过去一瞧,就是贴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周晚棠剔着一眼,慢悠悠地启唇,“那药可确保万无一失?”   “您就放心吧,这还是找的咱们姨奶奶身前戏班子里最要好的姐妹弄来的,保准儿吃下,叫她烈女也变荡/妇!”   “爷几时回来?”   “这我倒不知,不过听正屋里的说,昨儿爷说了要早些回来,左不过也就戌时能到家。”   闻听一切按数行之,周晚棠的心稍安下来,就在屋里看冰融凉消,铜壶漏晷,慢数着一个阴谋的按时到来。   满月渐上,照着一片荒凉,明珠仍然在这片荒凉中浓装盛戴,云髻簪花。她不能让任何人瞧见她日渐残败的面容,尤其在更为年轻的周晚棠面前。   这厢换上碧蓝的海棠暗纹对襟褂,扎着琉璃粉蝉翼纱百迭裙,月白的披帛,浑身就似一团淡吐轻蕊的西府海棠。此间慢摇去,且行且生疑,这音书向来也是同她水火不容,纵然比玉翡稍对付一些,却不曾说话儿同今日一样客气过……   正思着,不曾想侍双同样抱惑,“奶奶,这音书今儿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忽然对咱们客气起来?周晚棠还邀咱们到这敬月阁来,怎么不邀去她的屋子?”   二人一前一后错了半步,明珠的裙擦着她的裙,语接着语,“……大概是她觉得邀我到她屋里去,被宋知濯瞧见了,我就‘狐媚’了宋知濯去?”   一步之遥是侍梅打着一只流萤彩绢灯,频频回首,“横竖她定然是没安什么好心就是了,明说是叫奶奶去商议个给爷过生辰的法子,保不定就是趁势奚落我们呢。无非又要说爷日日在她们千凤居、爷多久没到咱们院儿里如何如何,就想着拿话儿来糟践咱们,奶奶就不该去!”   群芳夜游,暗香轻浮,月光铺满在各色月季夹道上,侍梅的灯笼轻轻一晃,就照见成片的粉晕香水、赤龙含珠、宫粉、绿萼、羽士妆、玉楼春……   明珠的眼匆匆掠过这些嫣然簇粉,心中飘出一丝怅然,“我也不想来,可想想,到底是替宋知濯做生。我同他夫妻一场,如今虽然流年倏忽成陈事,到底也是春物依稀有旧情①,即便久不常相见,却还有旧情在那里,像旁人说的,纵然前日不好也有一日的好,横竖也是周晚棠去讨这个巧,就白出个主意,不费心也不费力,也没什么要紧。”   二人相继未有言,夏夜的风迎送长香,没一会儿便吹凉了明珠一点点笑容,生出了警惕之心,“不过,你们二人说得也有理,大家向来是各行其道,就那寥寥几次相交,也是兵戎接见,她怎么忽然与我亲近起来?我想,若不是有事儿相求,就是其中有诈。”   “有诈奶奶还去?!”   “你别急嘛,”明珠柔软的声音压下了侍梅满脸的急色,“我就是想去瞧瞧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她若要害我,我就是躲在屋子里足不出户她也能再想出法子害我,没什么可避的。况且想想绮帐,就知她这人心肠歹毒,我若不与她正面交锋,还不知她背地里会生出多少更阴毒的法子。”   侍双并步上前,掣着她的胳膊,眼怀担忧,“那奶奶可得小心着些。”   眨眼即到敬月阁,屋檐下摇摆着两盏宫灯,敞开的棂心门窗内可见灯火辉煌。周晚棠正在厅上,案上已经摆好了两盏清茶,见明珠进来,并不起身,只将袖抬一抬,指向身侧的折背椅,“我还只当你怕我要加害于你,不敢来了呢。”   二人俱是朱钿宝玦,妆额黄靑,明珠浅浅桃色的唇扉微牵,露出一抹从容不迫的笑,“这是说笑,好端端的,你怎么会害我呢?更何况,如今我又不妨碍你什么。”   灯花月影下,周晚棠亦是个沉稳有加,“这才对,你如今不过同我是一样的人,我要害也害不到你头上去,故而我才请你帮这个忙。童釉瞳家世好,为着给爷过生辰,听说是将昔年圣上还是王爷时赏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咱们自然比不上她,只好多花些心思罢了。你瞧我,只顾着求你办事儿,却忘了待客之道,请喝茶。”   她将一只白釉盏推至明珠眼皮底下,复锦光璀璨地笑起来,“我呢,没钱没势,不会别的,单是这一手绣活儿还拿得上台面。我想着给爷做件衣裳,一时手边的料子都是平常,听说那位与你交好的付夫人娘家认识好师傅,倒请你替我同她讲一声儿,求着织一匹上好的料子来,只一样,不要世面上有的货。再有就是求你找个爷平日里喜欢的花样子给我,我好赶着爷的好日子之前绣出来。”   她的眼一刻不曾错过明珠,誓要盯着她喝下这盏茶。明珠手上正端起茶盏,还未入口,先一笑,“你这样有心,就是送块烂布头想必宋知濯也该是高兴的。”   言讫,就要将盏送入口中,不知哪支烛一跳,恍而脑中就没由来地闪过那一年清念送来的茶,犹似金源寺的暮钟,将她的警惕之心敲起。于是留着心眼儿,借故填补谈锋,又将盏缓缓搁下,“我明儿就递帖子给付夫人,请她妥帖安排好,你放心,一定赶在月底给你做出来。”   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中,她的眼如鸬鹚带勾的尖嘴,精准地捕捉到周晚棠眼中一丝晦涩的失望之色。随之,指端温热的盏就倏然变做了烫手的鸩毒。   意外的,明珠虽心知她有鬼,并不急着拆穿,她更想趁势瞧清楚眼前这个艳郁似罂粟的美人花儿,到底是一味多毒的“毒药”。   “那就先谢谢你,”周晚棠目不游离,自呷一口茶,“回头要废多少银子不必动用官中的钱,我自出就是。”   一眨眼的功夫,明珠在她灼灼的眼中又捧起盏来,唇挨着盏边儿,露出两只滴溜圆的杏眼,逮着个空隙便朝门下站着的侍双使了个眼色。那侍双倏会其意,趁着众人不妨,便惊叫一声儿:   “啊!”   就将几双眼睛呼啦啦都扯了过去,捉着这个功夫,明珠疾扬手将茶水倒了大半盏到身侧高案的花盆中,再佯慌着搁下,“侍双,好好儿的叫唤什么?”   侍双眼一转,腼腆迎将上来,“这夏天就是蚊子多,方才不知咬在我哪里一下,疼得要死!扰了奶奶同姨娘说话儿,两位千万别怪我啊。”   几个纤悉婀娜的姑娘各怀心思,却俱是面露笑颜。周晚棠尤甚,瞥见明珠水渍洇润的朱唇后,再瞄着那尽了大半盏的茶,眼波横转而来,迤逦而笑,“不妨事儿,这敬月阁后头不远就是烟台池,自然蚊虫多。音书,你带两位姑娘去屋里拿我的玉露膏子给姑娘们涂一涂,一会儿就不痒了,也不会起包。”   音书轻步玲珑,已上前福身,作势要邀侍双侍梅同去。侍梅鼓胀着腮,不愿挪动,还是明珠睇着眼稍劝,“去吧,这里离千凤居也不远,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去吧,啊,一会儿身上的包可痒得死人,我这里也不要你们伺候。”   二人到底见她眼色,到底同音书离去。室内落月啼鹃,只剩明珠与周晚棠二人。明珠拿不定她打的什么主意,只含笑周旋了半/烛/香/功夫,只见她仍是个半真半假的周到,又不似有其他举动,心内也着实摸不准。   直到春莺捉裙入了厅上,当着明珠的面儿俯身贴耳地与周晚棠嘀咕两句,稍刻周晚棠转过来抱歉地笑一笑,“我出去同这丫鬟说几句话儿就来,你且先坐着。可别慌着回去啊,我一会儿还有事儿要请教你呢。”   这一去,金池琼苑就剩下明珠一人。她果然是不着急走,将那盏端起来凑到鼻翼下嗅一嗅,虽未有异,可周晚棠方才那个失望的眼神却一直沉在她心底,便誓要留在这里捉出个端倪来。   那厢春莺秉一盏八角美人宫灯,引着周晚棠,且行且说:“音书带着那两个丫头回了院子,姑娘你说巧不巧,偏就撞见了如意,这会子正在廊下吵呢,一时半会且得在那里绊住脚。咱们家大少爷已经到了,秋雁正带着他往敬月阁去,就怕明珠先行走了,可怎么好?”   一色蛙鸣三十里,伴着周晚棠一副轻柔的嗓子,“她走不了,这药吃下去,全身瘫软无力,必定是这会儿发作,她可哪来的力气走啊?未必爬回去?”   她自觉万事妥帖,只等着秋雁带了那周家大郎到敬月阁,再领着宋知濯前去捉奸。谁料天总有不测风云。明珠不但没喝那茶,先等来的亦不是周家大郎,反是宋知书。   这厢,宋知书进门时,只见明珠独一人在椅上干坐着,倏而歪嘴一笑,带着些病恹之色,“大嫂,大晚上的你在这里坐着干什么?”   万想不到来人是他,明珠睁圆了眼,拔座起身往他身后探一探,见无人跟从,更有些警惕地连退几步,“你怎么在这里?”   “呵……,”宋知书往周遭富丽堂皇的墙面瞧一瞧,“我问大嫂呢大嫂反来问我,我是路过,见大嫂一个人在这里坐着,便进来问问。”   骤然一瞬,明珠脑子里拐来拐去地便以为他是与周晚棠有何勾结。他进一步,她便踉跄着退一步,“是周晚棠让你来的?”   “什么周晚棠?”宋知书笑询着,少顷,面色急滑下去,端得十分正经,“是周晚棠叫你到这里来的?”   “你别在我面前装,”她挑起下巴,是一种带着小小骄傲的倔强,“我可不惧你们,那茶我并没有喝!宋知书,不管周晚棠许给你什么好处、是要叫你对我做什么,你都仔细着掂量掂量些!”   看似莫名其妙几句话儿,宋知书却一霎便懂了,大步流星跨过来。唬得明珠四首急张,却见不知何时门窗紧闭,又心知外头无人。只把一个身子缩紧了,闭紧了眼胡乱恐吓,“你别过来!我我我告诉你,如今老爷可疼我了,你要敢对我做什么,我告诉老爷,看他打不死你的!”   一缕沉香擦过,明珠缓缓掀开一个眼皮,见宋知书已经跨到案边查看着那只盏,“这茶水里头是加了点儿不干净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明珠松缓下来。   “大嫂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他旋身过来,浪荡的笑意又重新在面上挂起,“我先从府里进来,碰见周家大公子,他朝我搭讪两句,说是周晚棠叫了他到这边厅上来等。本也没什么,可方才我路过,见大嫂独在这里,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大嫂想想,她叫个男人到这里来,又往你的茶水里下药,会是何用心?”   茫茫一片轻霭在明珠眼中聚拢,稍时又散开。宋知书晓得她是懂了,相视一笑,“快回去吧大嫂,这里现在就是个是非地。”   明眸一转,明珠轻抿的唇松开,“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轻狂地笑着,带着怅然与嗟叹,“我为什么就不能帮你?你我无冤无仇,不过是说几句话的事儿,举手之劳而已。况且……,况且大嫂还是快走吧,否则过一会儿你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   一半没缘由的话掐入腹中后,明珠到底诚然致谢,二人便相继离去。   未几时,瑶台月冷,蛙住虫歇,一个气势汹汹的队伍含恨而来。周晚棠带着四五丫鬟秉灯,明晃晃的跃萤火匆匆扫着淡雅梳妆,浅薄夏裙,簇拥着宋知濯葱蔚青苍的身姿。   黑履上嵌的两颗翠玉频繁相错着,为这恼人的夏夜平添凉夜。陡然,这步子停在了离烛影摇曳的敬月阁一丈远处,响起他暗哑闷沉的声音,无情无欲的冷,“你记着,这是头一遭,也是最后一遭。”   月华照着他的极其冷硬的面色,周晚棠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强作镇定,“爷是怀疑我的丫鬟说话儿冤枉明珠?秋雁,你听着,这种话儿可乱说不得,你到底瞧见了什么,这会子一五一十说清楚了,倘若有半点儿虚诳,我就是头一个不饶你!”   十色群衫中错出来秋雁,面含苦色地陈表着,“我没有说假话儿啊爷,头先领着大公子进府来,我让他自进敬月阁去等着,我便先去请我们姑娘,走到半路,想着不好将大公子一人留在厅上,便随便打发了个丫鬟去请姑娘,我自原路折回去。谁知过来,才靠近门里,就听见、就听见一点儿‘动静’,透过门缝一瞧,就是颜姨娘与公子在里头……,我也不晓得怎么姨娘会在里头,慌得我不知怎么好,只得忙回去同我们姑娘说。”   言讫,她退至一边,灯笼照着周晚棠嵌珍珠的粉缎鞋朝那双黑靴挨进一步,“爷,我大哥做出这种事儿,也叫我没脸,我原想着顾念兄妹之情,私下里赶来止住这等脏事儿。可想想,明珠与别个不同,到底还是交给爷决断的好。”   星河明朗,二人的呈诵比夜下花间里的虫鸣更加闹腾,喧阗入宋知濯耳廓,就令他想起那副画儿、更多的画儿,明珠魅惑人心的身姿被细描在其中,承载着一个男人满腹的相思与欲/望。他当然知道那些都不能是真的,但他自私到极致的占有欲不能容忍她被任何人以这样下流的方式惦记着,大概是因为这亵渎了一个只庇护他的神明。   他还是那句话儿,平稳的音调渗出寒意,“这是头一遭,也是最后一遭。”   之后,他率先跨出步子,悬在门前的手略顿一瞬,就将两扇棂心门猛推开,横贯满室的是骤然肃杀之气,搅乱了一片宁静。梭巡一眼,屋内只有锦罽繁杂,其他的都很简单,简单的几副案椅与四壁紧闭的窗,简单的没有一个多余的人,除开乍惊乍喜的周家大公子。   那周家公子挂着奴颜媚骨之笑,腆着一副大肚急迎过来,“哎呀呀原来是妹夫来了!说起来竟有好些时不见。今儿我来,原想是去拜见拜见妹夫的,可妹妹却说妹夫公务繁忙,不知几时才回府,你瞧,这不是让我碰着了?妹夫快坐,我正有一肚子的话儿要跟你说!”   恍见满室空空如以,那周晚棠也略慌了神,忙朝秋雁瞧去。秋雁更是慌乱不迭,一双眼将屋里各个角落都细扫一遍,错出身来,“大公子,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话音一落,便暗被周晚棠射来一记警告的眼神,除开几个丫鬟,却是谁也没留心。   那周公子把脸挂下来,反训她一语,“你倒还有脸问?让我在这里等,一等便是这么一晌,也忒没规矩了些!”言着,望向宋知濯,身形脸色巨变,垂肩含笑,好不巴结,“真是给妹夫添麻烦了,我家里这些丫头没规矩,跟着陪过来,恐怕没少嚷得妹夫耳根子不清净。来来来,妹夫快请坐,咱们正好说说话儿,我还没好好谢过妹夫呢,上回放官的事儿还多亏了妹夫。”   宋知濯寒碜碜的眼已凝了些轻慢的颜色,朝周晚棠意味深长地望一眼后,便相笑辞去,“我就不坐了,还有些公务没完事儿,还得先回书房里头去。周公子难得来一趟,请多坐会儿,改日咱们再聚,先告辞。”   言讫自去,叫那周公子面上略微有些挂不住,便将呆滞着的周晚棠怨怼一番,“我们周家就教出个你这样的女儿?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我在这里等这么久,不见一个丫鬟来招呼一下,连茶也没有一盏。敢情你如今攀上高枝儿了,就将满府里的人、连我这个大哥也不放在眼里了?你不是说要拿什么银子给我?快些拿来,我懒得在这里看你的脸色!”   波暖尘香,好夏绵绵,谁都没料到分明是万事周全,却捕了这一场“空”。音书等人心内想着怎样应对宋知濯的问责,个个儿吓得脑门上浮起一片薄汗。唯有周晚棠一个身子似浸在冰雪之中,止不住细碎地发颤——她想起宋知濯那双冷粼粼的大眼,便心知此劫难逃。   ————————   ①唐·徐铉《正初答钟郎中见招》   131. 渐远 同居而离心   敬月阁的风与月归为宁静, 另一片冷霜却泼在千凤居的侧屋内,照着宋知濯凛然的、沉寂的眼。   目断处,伏跪着几具筛糠作抖的孱弱身躯, 犹似一群被围猎的兔。秋雁的眼泪已经横纵几行, 可怜兮兮地作那困兽犹斗, “爷饶了我吧!大概是我瞧花了眼,灯花儿一晃, 就误把哪个丫鬟看走了眼,错瞧成是颜姨娘了。我也是为着咱们宋家的门风着想,真的不是有意的!”   榻上一盏明灯, 照着宋知濯徐徐挺直的腰, 泄出声紧如冬风的笑意, “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没想到你一个奴婢也懂这个道理,还为宋家的门楣操起心来了。”他呷了口茶,笑意沉入窗外的茫茫夜色,“你想清楚,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最好从头到尾跟我讲清楚。讲清楚了,我只要你的命, 讲不清楚, 你在外头的父母双亲就得跟着你陪葬。”   “我说的都是真的!”秋雁额上挣出细细的经络, 哭声震得另外几个丫鬟直把额头贴到泛着光的青砖上, “真是半点儿也不敢欺瞒爷啊!求爷饶了我一命, 我保证以后再不敢乱说话儿了!”   她将头连嗑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后,额上已汩汩渗出不少的血。丫鬟们俯首贴地, 眉也不敢抬起,独有周晚棠捉裙跪下,细柔的嗓音截断了一屋惊惧的呜咽,“爷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不好,一听这话儿,竟然脑子也跟着犯了糊涂来,连问都没来得及细问,就、就扰得爷心烦。”   宋知濯的眼只在她梨蕊娇面上瞥过一瞬,便将角落里站着的明安唤上来,“你连夜去一趟秋雁家里,将她的父母双亲提了来,就以败坏主子家风之由,全部打死。”   宛如一颗巨石砸入水中,溅起秋雁一腔悲恸的哭声,慌得牵着裙匍挪到他靴下,“爷、爷,我说、我说!”   接着,她用涕泗横洒的哭腔说了这么一段真相,“是玉翡姐、是她!都是她逼我们这样儿做的,她说,爷虽然不去颜姨娘屋里了,保不准心里还惦记她,倘若哪天她又重得了爷的心,大奶奶就没有好日子过,连我们也没有好日子过。又说:‘你们姑娘是姨娘,甭管我们奶奶得不得爷欢心,横竖你们姑娘一辈子都是要在我们奶奶手底下讨生活的,以后有的是日子慢慢熬,看你们姑娘能不能从奶奶手上熬出命去!’姑娘也是没法子啊!爷,我们姑娘也是没法子啊!您叫她怎么办?奶奶就是顶在姑娘头上的天,什么时候塌下来,什么时候就要她的命。没办法,我才出了这个主意,想借着娘家少爷来,把颜姨娘也叫到了敬月阁去……。”   声音断续消沉下去,后又响她起闷头砸地的声音,“爷要怪就全怪我们做丫鬟的吧,别罚我们姑娘!只求爷饶了我的父母家人,我愿意一条命赔颜姨娘的名声!求求爷、求求爷……”   在她语无伦次的求饶声中,复复行行的泪在周晚棠面上满布着,展示着她夹缝中度日的辛酸。她在用这种辛酸赌宋知濯的心软,直到他幽幽吐出一口气,她想她大概是堵赢了。   叹息过后,宋知濯朝明安挥挥袖,“把这几个丫鬟带下去各打四十板子,叫总管房里找个人伢子来,将秋雁发卖出府。”   “是。”   明安正要将几人带走,却见他半个身子俯下来,两肘撑在膝上发问:“奶奶那边儿怎么说?”   “我才刚去探听了,奶奶一点事儿没有,问了奶奶,奶奶说周姨娘是爷的爱妾,她也得给爷这个面子,横竖没出什么事儿,便不做追究,这会子正同几个丫鬟吃宵夜呢。”   缄默一刻,宋知濯不耐烦地挥挥袖,很快,乱砸的眼泪伴着几双绣鞋退出屋子。屋内又剩萋萋的风烛,撒满一地的碎金。宋知濯的眼透出息事宁人后的疲惫,他抬起一片酱紫纱的衣袖,两个指端在山根处反复揉捏。   周晚棠两个腿叠在裙内坐在地上,耐心地等待着他开口,暗忖着或是问责、或是原谅,总归是能逃过此劫。等了半天,他才拔座踅出门去,淡留一句,“我理解你的难处,可明珠同我四五年的夫妻,就算她不追究,我也要给她一个交代。你先在屋里闭门思过,等我手上的大事忙完了,再做惩处。”   于是这劫,便成了悬在周晚棠头顶的一片乌云,她抱着一个惴惴的心,余下的时日果然不曾再踏出屋子一步,只等着天上下来一道雷,或只是一场温雨。   而另一道惊雷,则实打实地劈在了太子府重峦叠嶂的屋顶。   这是一个闷燥的天,阴翳墨晕的云下,蝉鸣一潮高过一潮,催逼着一场山洪的到来。廊桥错落的太子府内,童立行一个干瘦的身躯慢蹒过一个水榭,身旁是一个同样有些干瘦的年轻男人——当朝太子赵敬。   二人错下水岸,又上一条曲廊,与这悠然步子不同的是赵敬略显焦躁的声音,“老师,自打上次老二同儃王宋知濯等人谋逆之事平息后,他便在父亲面前处处与我争锋,还请老师再想个法子,这样儿下去,老二岂不是要踩在我这个储君头上?被他顶撞几句,原也没什么打紧,可父亲近日有何国策,也叫他一齐到殿详听,父亲如此看重他,我担心的是,父亲起了废储的念头。”   童立行的须已白过半,他的眼睨向曲廊尽头,仿佛在一片茂竹间瞧见了宋追惗这位终年的对手年轻挺拔的身姿。或许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金相玉质的皮貌算不得什么。可他仍旧羡慕他的年轻的皮相和与之并进的无限精力。他不知道宋追惗何时才会老,正如看不透他剑戟森森的城府。   良久,他才侧目望着身边的年轻人,“殿下要记着,凡事要沉住气,只有沉得住气,才能找到敌人的破绽。”   可令他没料到的是,他没有时机去沉,一场风波骤然随着太子府一名内侍官的到来扑朔而至,“殿下、殿下不得了了,小宋将军与中书门下陈大人、范大人一同带兵,将咱们太子府围住了!眼下几人正进府来,说是带了圣上的旨意,请殿下与童大人到前厅听旨!”   二人骤惊,赵敬更是趔趄一下,扶住身侧一根褐色圆柱,慌乱地掣着童立行衣袖,“老师,宋知濯领兵前来,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事儿,老师赶紧想个法子怎么应对!”   童立行心内顿觉大厦将倾,却仍挺直了腰板,“眼下还不晓得是个什么事儿呢,先去领旨再说。”   即使老得如他这样发须半白、已经不相信任何神佛的男人,也一万次地在心内向神佛祷告着千万别是什么坏事,但当他在厅上望见宋知濯那张含着诡笑的眼,心内亦开始发起虚。   圣旨由那位年过花甲的陈大人缓缓念出后,赵敬已被那言简意赅的一百来个字砸得头晕目眩。稍刻,两只涣散的眼重新聚起惊恐的光,直指三个气势凛然的钦差,“你们胡说!我怎么可能有谋逆之心?一定是有佞臣诬陷!我要去见父亲!带我进宫去见父亲!”   墨云浓聚,楔进来暗闷的一片光,照着赵敬面上灰败的土色。却在宋知濯脸庞凝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太子殿下,臣等不过是奉命前来,您要见圣上自然无何不可,只是也该让臣与二位大人一同遵旨办完事儿再说。殿下莫急,不过是搜宫,搜不出什么,自然能还殿下一个清白。”   赵敬猛地蹿起,揪住他胸膛前一片暗红的朝服,瞪圆了赤红的眼,“你们这是欲加之罪!我是太子、是储君,这天下迟早是我的!我何必生什么谋逆之心?!”   “殿下!”童立行猛呵一声,心有余悸地掣下他的手,“圣命不可违抗,有什么冤,等见了皇上再说,且先让他们搜吧。”   旋即由陈大人传令,几千兵马如浪潮涌入,缓缓在太子府内铺开。一番兵荒马乱直搜查到暴雨骤急而下,复疏细而收,浓云散开后,剩一片无星无月的夜空。   所搜捡出的几样证物连夜被呈放在皇城的大殿内,四面八方的烛火照着无所遁形的一场“谋逆”。赵穆阴鸷的眼盯着手上的“诏书”,每扫过一个字,眉心便锁紧一分。直到将尾处的“太子皇长子赵敬,持重仁德,孝义有加,著继朕之位,布告天下,咸使闻之”看完,见其赫然拔座,将一卷细绢怒掷于殿堂中。   白玉卷轴在地砖上磕出清脆的惊响,随他的暴怒,上百只灯烛俱颤。几位大臣伏跪下去,踞蹐地等待着天子判决。   “太子还说了什么?”赵穆不疾不徐的声音想起,余音绕梁,荡响大殿。   “太子说……,”负责抄捡的陈大人直起半身,将几个字将吐未吐地悬在嘴边。窥见赵穆凛然的目光射来,才将嗓音放低一筹,“臣等抄捡之时,太子殿下说‘这个天下迟早是我的,我何必生什么谋逆之心’,又一直在嚷冤枉。”   “天下迟早是他的……,他真这么说的?”   “臣等不敢欺瞒陛下。”   “好、好啊,”赵穆由一海宽的黑檀案上跺出来,冷静的声息渐渐点燃了烧天的怒火,“朕还活着呢,他就盼着朕死了,这就是朕的儿子!还有童立行!他就是这样儿给朕教导儿子的?连禅位诏书都替朕拟好了,还真是为君上分忧啊。那朕这个天下,是不是也要让给他们来替朕治理啊?!”   “陛下息怒!”   “传朕的旨意,”赵穆踅回案后,将中书门下几位大臣怒睃一眼,“叫宋相也不要想着避什么嫌了,他避嫌去,这一堆事儿谁来替朕分忧?就让他参与此案,拟旨废赵敬太子之位,暂幽静于府内。他要喊冤就让他喊,私拟诏书、与江南富庶之地各州府衙门密信往来,还叫他们献贡纳税,他有什么冤?他要这些钱做什么?去问问他,是不是等着哪天用来收买人心、招兵买马逼朕的宫啊?!你们去查,给朕把上下一应官员都给朕查清楚,该杀的杀该罢的罢,告诉他们,我朝人才济济,不缺他们这些逆臣!效忠太子?朕还活着呢!……还有童立行,给朕抄他的家!”   很快,几位朝臣退下,皇后段氏错身进殿。所有的侍女内官都被遣退到殿外。空而旷的金齑宝屋内,只有赵穆冷漠的眼,用至高无上的皇权睥睨着这一个女人越来越枯燥的面上,绝望的泪痕。   他用翻云覆雨的手随意截断了她正在施行的大礼,“你要是来替太子求情的,那便免了。你生出来的好儿子,竟然敢做出这等为臣不忠、为子不孝的事儿来!”   那副顶着沉重凤冠的身躯趔趄一下,摇响了满身的珠玉,是天底下最富丽的声响。可段氏像是再承受不住这些重重的荣耀,泪水一行行地溃出来,“陛下,敬儿就是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不忠不孝啊!陛下想想,怎么敬儿弹劾了儃王没多久,儃王就弹劾了敬儿与童立行?这难道就不是肆意报复?”   “这重要吗?朝堂之争本来就是你来我往。他弹劾儃王与宋知濯等人,朕一样也按律查处过,可是人家干干净净没露出一点儿尾巴。你再看看你的好儿子!”   随一声震呵,书案上堆叠着的公文一股脑摔下来,淹没在段氏锦缎羽纱的裙边,“你看看!这些与官员来往的书信、纳贡的单子、还有其他大臣的供词,这能是捏造的吗?就他这样的蠢货、这样儿的脑子,也能做得了一国之君?百年之后,朕若是把祖宗的江山交到他手里,岂不就是弃天下子民于水火?”   “陛下,即便敬儿不懂事儿,可他一直跟着童立行读书明理,童立行是两朝旧臣,向来对圣上忠心不二,他断不会……。”   “你是想说他童立行断不会背叛我?”他倏而一笑,却渗透出一股耐人寻味的凉意,“皇后,童立行是不会背叛我、还是不会背叛你?”   “陛下、陛下的话儿,臣妾不明白。”   “那就回去想,这些日子你就好好儿呆在你宫里,别的事儿就不用你管了。你放心,敬儿是我的儿子,我不会杀他的,子纵有不孝,父也不会不慈,但他无德无贤,的确不适合做这个储君,”   一霎,那顶几百颗细珍珠攒的凤冠就将段氏压得瘫软在地,与上面各色的宝石一齐低垂下去,由最高的枝稍层层跌入无底的黑窟,顿失光华。   按赵穆之旨,一场动荡就如炙夏的暴雨,千柄万锤地敲打着宦海中每一个人的心。直到七月尾,查处在京官员二十名、各州府衙门逆党五十几名,空旷已久的台狱敞开了大门,如一张挂涎的兽口悉数将所有牵连其中的人吞入腹中。   夜,同样也张开了它巨大的嘴,将这里的茂林烟草,清荷银塘吞入口中。明珠的裙扫过芳国艳海,围在她左右的是青莲与侍双。三人均秉执夜灯,各挑着筒形白绢灯、嫦娥奔月四角宫灯、鲤鱼戏水纱灯。三片愁心,飘零渐远,嗅着馥郁的花香,闲来消食。   闻听一缕悲怆的风卷来,袭颤灯烛,三人避走九曲桥,入了吊灯摇光的烟台亭。明珠扶槛坐下,望着夜下的莲花,目断天涯,没个边际。   不知打哪里传来一阵啜泣,隐隐约约,随风游弋。明珠锁眉轻询,“怎么最近老听见人哭?也听不真切,就跟个鬼似的。”   四面八方灌入凉爽的风,裙纱翩跹。青莲垂首拂正裙边儿,鼻稍哼笑,“再没别个,八成就是千凤居的人在哭。你又不是没听说,前几日童大人被收监了,定下了三罪八条,半个月就要问斩了。唉,这当官儿啊,也是没个准数,今儿圣上高兴,你就升官加职,明儿圣上不高兴了,说杀你就杀你,凭你是什么两朝重臣皇亲国戚的。童釉瞳这几日哭得昏天暗地的,想进宫去求求皇后娘娘,连皇后娘娘也不见她,连着跑了好几趟,连宫门儿都没进去。眼瞧着大厦倾颓,可不是有她哭的?”   弦月弯着,割断了柔纱的夜色,几如割破了那些以为会永逸的情分。明珠叹着,“皇后娘娘也不见她?这我倒是才晓得,也怪可怜的。”   “可怜她做什么?”侍双将三个灯笼吹灭,款步过来,“她前些日子那样儿得意,如今一下从千金小姐成了罪臣之女,瞧她可还怎么得意去?”   明珠剔起眉梢,似有一丝极淡的不屑,“宋知濯就不管她?”   “管她什么啊?当初抄童府,就是爷领兵去抄的。”侍双朝亭外的夜色谨慎环顾一圈儿,方抑下声儿来,“我听外头小厮们说,这案子本来就是咱们老爷和两位爷连同朝中几位重臣一齐办的,哪里会管啊?爷同二爷已经连着半个月没回府了,在衙门里且忙呢,还不知会忙到什么时候。我听说童釉瞳遣了小厮到衙门里找爷,爷说公务繁忙,一直没见回来,我看呐,就是刻意避开她一些。”   风水轮转,变化无端,明珠怀着一丝怃然,够长了纤细的颈,望向渺茫的黑空孤独的月,“那真是有她够她哭的。”   青莲摇扇的手停下,伸出去将她被夜风刮到腮上的一缕鬓发理到耳后,“她哭她的,跟咱们没关系。”   素月下满溢着静香十里,明珠的悻悻然地一笑。未止,复响起侍双有些幸灾乐祸的声音,“何止她哭啊?连那周晚棠也不知哭成什么样儿了呢。自打上回她害奶奶的事儿被爷晓得了,如今还被禁足在屋里,半步出不得门儿,不过是丫鬟们与张太医来往探望罢了。”言着,脸色一转,颇有些恼气,“奶奶也是,上回怎么就说不追究了?依她的性子,如今童釉瞳坍了台面,她不必受她的钳制,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奶奶且等着吧,她必定是不肯放过奶奶的,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招子呢。”   一双稍显不满的目固执地盯着明珠。默一晌,明珠烟鬓上碧簪斜晃,转过一张脸带着冷意的脸来,“我什么时候就说真不追究了?上回那话儿,不过是想叫她暂且宽下心去,我好逮着她松懈的时机想个法子。纵然我一心向善,也不容她三番五次的害我,况且为了绮帐,我也不能轻易饶了她,绮帐辛苦服侍我一场,我若是真就饶了周晚棠,她在天上瞧见了岂不是寒心?”   侍双瞳孔扩开,闪着意外的喜悦,“这就是了,奶奶一直是菩萨心肠待她们,她们却是恶鬼的心待奶奶,既如此,就该好好儿教训教训她!”   “要教训,也该有个万全的法子,”青莲打着扇,其沉着从容已胜当年,“你可有了?”   “有是有,还不是借她周晚棠的法子。”明珠眼转一转,二人围拥过去,倾耳听,“她既以此法子对我,我也照原样儿还之彼身。我想着,去找沁心姐姐,也叫她给我弄一点药来,叫周晚棠吃了,回头也是个说不清。”   “沁心那地界儿,药倒是好弄,可人呢?你总不能也冒出个哥哥进府来瞧你吧?”   “我孤苦伶仃的,自然没有哥哥了。人我却有一个,就是那太医张仲达。我前思后想,堵着个张仲达去给她瞧病的时机,让她吃了药。她的病一直是张仲达瞧的,来来回回也小半年了,二人‘暗生情愫互通款曲’也没什么可疑心的。我也知道,终究这张太医无辜,可想想,即便事发,如此丢脸的事儿,宋知濯必定不肯让人传出去,况且张太医又不是咱们府上的人,又是做官儿的,若他真要追究,就只能告到衙门去让衙门拿人,这样儿岂不是就张扬出去了?他为了自个儿的颜面,也不会这样做,只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如此于张太医倒没什么妨碍。”   整个计划周详而妥帖,堪称万全之策。是这些日、这些时由明珠万念交杂的忧绪中精炼出来的。实则这个法子自她脑中迸出只用了一刻,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反省一个更深刻的问题——她对宋知濯,是何时开始起了算计?   随之她想起的是那些他们相撑相抵的日日夜夜,烟醉柳春晴,风洗月秋明①,他们并枕相偎,将彼此那些筚户褴褛的过去、讳莫如深的伤口都掏在对方眼前,从不隐瞒,无话不言。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又悉数将彼此的苦楚细嚼入腹,闭口不再谈起。   明珠心内逐渐胀起一股酸楚,直涌入鼻稍,泪似乎就要晕出她慧明过人的眼。但最终,她只是嗟出来一个笑,就有愁闷的月,更迭了日昼的阳,“只是一点烦难,周晚棠那人也十分心细,断然也不会轻信于我,这药可怎么让她吃下去呢?”   ————————   ①宋 周密《清平乐·横玉亭秋倚》   132. 枯竭 爱或恨   烟台池的岸上轻舠伶俜, 是府内小厮们收拾浮萍、捡点残荷所用,现被逐浪细拍,发出潺潺的水声。   侍双细柔的声线掺在其中, 像绞月弄影的清风, “奶奶, 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行不行得通?”   “说来听听?”明珠朝青莲睇过一眼, 两人相继正了身聆听。   亭内的灯笼慢摇着,呼应着对岸一条长廊的烛火。侍双梭巡遍,不见有人经过, 方大胆说来, “我听说, 爷让将周晚棠院儿里的秋雁发卖出去,总管房里叫来个人伢子,想着原就是要打发她,不过就卖了二十两银子。那秋雁有几分姿色,后被一个做香料生意的富商瞧上, 买到府里做了姨娘。谁知不出半月, 秋雁不知吃错了什么,身上起了些小红疙瘩, 就被那家奶奶借故说她身上染了会过人的脏病, 给打死了……。”   及此, 她叹一气, 被风遥送四面八方的夜中, 没有回响,“嗨,那些商贾人家虽说有些银钱, 却最是鱼龙混杂,秋雁也是命不好,摊上周晚棠这么个主子,既要替她做坏事儿,还要替她背黑锅。这事儿如今在丫鬟们口中传得沸沸扬扬,谁人都是又叹又怜,现有这么个‘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再加上上回爷说了,等忙完手上的事儿再做惩处,如今周晚棠屋里那几个丫鬟,可不是人人自危,提心吊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收买了她手底下的人,这不就有人替咱们办事儿了?”   涓涓清露,一枝灯影里,明珠哑思一瞬,正要开口,青莲却抢先道来,“是这个理儿,如今周晚棠被禁在屋中,听说为着童家败落这事儿,玉翡脾气大得很,更是不给那几个丫鬟好脸,可不就是咱们收买人心的好时机?要我看,那音书自幼就伺候周晚棠,一味的肝胆忠心,没什么可能。但那春莺,却是当初为了嫁妆好看,周家现凑数给添了跟来的。别瞧她嘴巴上厉害,并不见得跟周晚棠有多深的主仆情谊,许她平安、再许她些银子,她必然肯干的。”   明珠将下巴缓缓点着,钗翠如银波粼粼的湖面闪着细碎的光,“就这么着,姐姐,你明儿拿宋知濯的名帖去明雅坊请沁心姐姐出局,咱们就在水天楼摆席,请她给咱们弄来那药。”   再坐一刻,侍双将吹灭的灯笼重又点上,三人缓步而归。行至烟台池左岸,迎头就见一片明晃晃的光晕荡过来,原是孙管家领着四五小厮拥着宋追惗归来。   “给老爷请安,”明珠带着二人福身,臂上两段天水碧的纱帛似嫦娥追月,“老爷在门下忙碌,今儿可算回家了。”   宋追惗背着一只手,气度翩然中透出一丝慈蔼,“濯儿这些时为公务奔波,不得回家,我也是一连几日不曾归家,家中辛苦你了。听孙管家说,你隔一日就到家祠里给长辈们上香请安,可见你的孝心。”   “家祠里都是长辈,我这个做媳妇儿的自然要勤去请安拜祭,何况听说近来朝中有大事儿,这些事儿媳妇也不懂,只得去求祖宗保佑老爷与两位少爷平安顺遂。”   几个灯笼聚在宋追惗玄色的襕衫前,照着他蒨璨玉琳华,翱翔九真君①。他稍稍偏首,笑对孙管家,“你瞧,女儿家就是贴心一些,可惜啊,我就没生个女儿。孙管家,你将波斯进贡的哪个金骆驼香盒、一百零八颗的琥珀念珠给了这丫头。”   明珠笑开了眉眼,连福了几个身,“谢谢老爷!”   人们拥着宋追惗相继错身而去,一片辉煌的灯火将三盏孤灯甩在身后。明珠目送着他青苍的背影,蓦然想起当年除夕,满天灿烂的焰火下,他清澈如水的目光,如烟花永逝于梦幻般的那年、那夜。   第二天一早,孙管家果然让人送来了那两样东西。一尺高的金骆驼上嵌着几颗细碎的红珊瑚,两个驼峰上均有小盖儿,能分别盛装两种香料。明珠让丫鬟将骆驼放于柜中,单留下了那条晶莹如泪的琥珀念珠。   只等春莺一来,明珠拈起那串珠子在手中把玩,慈爱地笑一笑,“大毒日的叫你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你们姑娘可好?如今宋知濯已有半个月未归家,少不得我要多过问过问你们。”   春莺腰臀挨的板子才好,这会子瞧见她,只怕她又追究起那事儿来,引得宋知濯像秋雁似的也赶自己出去,那倒不好。故而不敢呛白,只瞥眼望着榻侧柱上挂的一片绿幔,喋喋嘟哝,“姑娘日日被关在房里,能好到哪里去?谢姨娘挂心。”   “你偏过脸来,好好儿说话!”侍婵指端一指,没多大好性儿,“哪有你这样回话的?连人也不晓得看一下。”   “算了,”明珠笑笑地摆手,虎口挂着的念珠被阳光照得浄泚透彻,仿佛握着整个乾坤的清明,“怎么说话儿都是说,瞧不瞧人的有什么打紧?春莺,我且问你,我听见说你们院儿里丫鬟近日里都过得跟打饥荒似的,可我瞧了账,该给你们发的月钱都是照常发的,怎么还过得这样艰难?”   那琥珀晃过春莺的眼,使她生出些难掩的嫉妒与贪婪,明澄澄地挂在她一张嫩白的小脸上,“姨娘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还来问我?大奶奶娘家出了事儿,爷又不在家,大奶奶四处打点探听,少不得花钱如流水,连嫁妆都尽数搭进去了,玉翡姐瞧着没钱了,就将我们的月钱都欺了去,就连我们姑娘一月二十两的月例都叫她拿了十两去!可不就是上下都过得紧巴巴的嘛,不像姨娘,手上握着万贯家财,哪是我们能比的?”   四下丫鬟听了暗笑,却瞧明珠端起一盏冷萃茶来,慢悠悠呷一口,手上的念珠甩到膝面莺色的裙上,“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可玉翡是大奶奶的人,我虽管着家,却也同你们姑娘是一样儿的,平日里玉翡对我也是吆五喝六的,我也不好说她,只好委屈你们一些了。”   言之,那侍婵不知又从哪里窜出来,手上托着一方髹红檀木盘,上头搁着四五枚戒指,分是翡翠、珊瑚、红玛瑙、蓝宝石,一颗颗足有小指节那样大,尽数托到明珠眼底,“奶奶戴戒指。”   自顾自地,就笑说起来,“要说委屈,我们做丫鬟的,难保会受些委屈。跟什么样儿的主子,就过什么样儿的日子,都是这个道理。我们就万幸,跟了奶奶,从不招打吸骂,连一句重话儿都不曾对我们说过。甭管爷到不到我们这里,我们仍旧是红红火火的过日子,我说句巴高的话儿,我们这几个虽说是丫鬟,日子过得却比那些小门小户家的小姐还体面些,这都是奶奶疼我们!”   又有那侍梅出来凑趣儿,俏生生地抬着下巴,“奶奶疼我们,还不止是在这上头,就说平日里那些好吃好喝的,都是分给我们吃,每月除了那些月钱,还额外赏我们许多。要说奶奶大方,还真不是奉承奶奶,月初不就才赏了我几匹缎子做衣裳?我叫人替我送回去给我娘,我娘见了,不知欢喜成什么样儿!”   一顿风言,吹起了春莺心内的怨天尤人,直抱怨世道不公,垂下头腹诽着周晚棠的潦倒落魄。眉眼低垂着,却窥见明珠已经戴好一枚蓝宝石的戒指,托举着手在眼前翻一翻。   稍时,明珠细细一笑,挽着念珠的手冲她招一招,“春莺,站那么远做什么?走进来说话儿吧,扯着嗓子说话儿怪累的。”待人行近,她的声音亦随之低下来,“春莺,我有心想帮帮你们,可你们屋里四五个丫鬟,倒叫我不知帮谁好。要不,你去替我问问她们,谁愿意帮我个忙,我便将这串珠子送给她。”   在春莺乍惊乍喜的眼色中,她提起长长一串念珠晃一晃,“这是早上老爷才叫人送来给我的。说是波斯国的贡品,摘这么一颗,就能在外头当六十两银子,我记得,咱们府里,大丫鬟的月钱是三两,像你这样儿略次一等的丫鬟月钱是二两。我想,大家必定都是愿意帮我的,还请你去问问,若问准了有人来,我赏你二两银子,可好啊?”   春莺面上立时迸出财迷心窍的笑意,一双眼流连忘返,紧追着那一串悠悠晃荡的珠子,“这还有什么可问的,我现就站在这里,哪里还用得着舍近求远?什么事儿,姨娘只管吩咐我去,我保管给姨娘办得妥妥帖帖的!”   “真的?……可我这事儿有些棘手,就怕你不好办啊。”   “棘手不棘手的,总有个法子去办,姨娘只管说来,我保证不说一个‘难’字!”   明珠斜睐一眼,就见侍婵上前,贴在春莺耳边细说一阵。那春莺笑面上果然渐渐泛起些难色,将明珠与侍婵复睃几眼,一时无有应答。   “怎么?你不愿意?”明珠挑一下眉梢,不急不躁地笑,“也是,你们主仆一场,你又是个忠心的,必定是不愿意做这种事儿了。这也没关系,我还是问问另外几个吧,保不准儿她们愿意呢?”   侍婵将春莺打量一眼,慢笑着退回明珠身侧,“春莺,你可想清楚了,你们姑娘现还被关在屋里呢,莫说等爷忙完这一阵会如何罚她,就说不罚她又比现在能好到哪里去?你们娘家府上原就靠不住,在这府里,也是处处受人钳制,你这样儿跟着周晚棠混,混好了麽也就是年纪到了将你配个人品稍好一些的小厮,一样是贫困度日,倘若混得不好了,也就跟秋雁一样,不知落到哪户不好的人家,或是落到哪个窑子里。不如自个儿有些银钱傍身,他日没准儿府里头就放你出去了,也好舒舒服服的过好日子不是?即便你一辈子是个丫鬟,有钱,也能当个体面的丫鬟。”   见春莺垂首颦额,似乎拿不定主意,明珠便将那念珠刻意在手上摩挲出蛊惑人心的声响,“春莺,你放心,回头要是宋知濯追责下来,我就将你要到我屋里来伺候好了,必定不会牵连到你,你们姑娘至多也就是被退回娘家去。但你若是为难,我也不勉强,我再问别人就是了。”   终有一霎,琥珀的碎光折入春莺的眼,就令她咬了牙横了心,“没什么为难的,我们就是丫鬟,终究是伺候主子的,总不好只替那个主子尽忠不替这个主子操劳。姨娘只管放心,这事儿就交给我来办好了,再过几天,正好儿就是张太医来诊脉的日子,我定然替姨娘办好这件事儿。”   太阳一点点偏落,廊庑下的光斜转,蝉蟾之声唱和着春莺的心满意足,她将那串宝珠卷提起对着日头照一照,笑容绚烂地融进周遭一片金暖。   眉消睡黄,玉屏水暖微香,密匝匝的花荫落在廊下。楚含丹透过稀薄的纱窗,望向外头几只翩跹的彩蝶。她的日子一直处于这样一种枯燥的宁静中,直到慧芳满头的翠珠摇碎了这一场魂断的岑寂。   听见这一场波澜壮阔的珰环碰撞,楚含丹将眼摇向门下,望见慧芳一个十二分讨好的笑脸,随之自己面上亦调换出一个刻意的笑来,“慧芳,你可跟二爷求过情没有?怎么他还不说放我出去的事儿?”   慧芳一霎尴尬,复又笑起,将一把金线绣菊的纨扇挥一挥,“奶奶别急嘛,我跟二爷说过了,偏巧赶上眼下朝中有大事儿,那边院儿的大奶奶她爹不是给关进台狱里去了吗?这案子正是咱们二爷在查办,这些时二爷都不见回来呢,估摸着就给忙忘了。”   浅浅轻轻地一叹,楚含丹佯作了一瞬的落寞,“我也晓得急不得,可关在这里都快将我憋疯了。也罢,还是多谢你,请你再多费些心帮我说和说和。”   “嗨,这有什么?”慧芳一挥袖,就像是挥去了那些前仇,仍旧笑着,稍显支吾,“我想问问奶奶,上回……,上回那药还有没有?我也不是只想着要奶奶的好处,我记挂着今儿爷叫人传话说是要回来,我也趁势好为奶奶求情不是?”   一转背,楚含丹便由榻垫子底下掏出一个纸封递过去,“我母亲去大夫那里求了好些来呢,你拿去吧,希望你早日怀上个男胎,只怕少爷无有不依你的,届时也能听你的话儿将我放出去。”   “奶奶放心,今儿爷回来我就再说这事儿。那我就先去了啊,听小厮传话回来说咱们爷又升了官儿,我好下去叫厨房里预备着好酒好菜,好替咱们爷庆贺庆贺,他高兴了,我再将奶奶的事儿一说,不定就成了!”   “嗳,你去吧,劳你费心了。”   直到那花红柳绿的倩影消失在门边儿,楚含丹面上卖力的笑意逐渐凝成了冰寒。肉桂色的衣袖垂下去,就又自垫子下头又掏出了一个纸封,打开来,一粒粒的“霜果”挤在里头,一颗滚坠下去,就像滚离了这风情孽债的红尘。   随后夜合进来,阖上门,眼挑着纱窗外婉转上游的影廓,攒紧了眉心,“小姐,我瞧着慧芳分明就是哄咱们的,她压根儿就没跟爷提您的事儿,我看咱们还是另想法子请爷到屋里来吧。小姐、小姐!你说句话儿,难道你还真把宝压在她身上不成了?”   楚含丹的指端拨弄着一颗殷红的药丸,眼珠随之麻木地滚动,很久以后倏而轻笑,“这宝没压错,她会帮到咱们的。”   “我看小姐是犯起傻来,她巴不得一个人把爷独占了去呢,怎么会帮咱们呢?你瞧这些日子,连个动静儿也没有!”   案上仍旧发出咕咕咭咭的微响,那颗药丸在她的指腹下,来回滚动,倏顿,又被按挤成了一片残红香粉。   冷月一起良人归,宋知书一入府门,路遇一应仆从管家语笑唱祝,纷杂的无非是“恭喜二爷高升”“爷还没回来呢消息先传到家里来了”“如今咱们家里可真是风光了”这类奉承之言。他或笑或赏,满面春风,心内却死水一潭,无浪无波。   他觉得自己的神魂不知何时已被劈做两半,一半应对着公务繁忙,阴谋算计,且运筹帷幄地使自己步步高升。而另一半,则是在朝一个深暗的洞穴跌落,前疑无门,后似无路,裹着他的是力不从心精疲力竭的麻木。   故而当慧芳将掺了脏药的茶端到他眼皮底下时,他一如既往地仰头饮尽,靠这一场场情/欲上的狂欢来刺激他已经近乎枯竭的心脏。而过后,他的心会在他身体的余欢里,陷入更渺茫无边的空虚。好在,这一霎的救赎也比长久的麻木要强,哪怕将以他生命日复一日的衰竭为代价。   “爷、爷?”   耳边是慧芳带着哑涩的娇声,弥留着一股淡淡的、潮润的余韵,“爷今儿升了官儿,往后也能跟老爷大少爷一齐进朝堂了,爷不知道我这心里有多替爷高兴!”   “哼……,”他笑着,将头偏正,盯着帐顶团团转转的熏球,神思随烟缕寸寸涣散,“是为我高兴,还是为你自个儿高兴?”   慧芳凌乱松鬓够起来,直观他面上的薄汗与眼中深不见底的笑,“这话儿怎么说的?自然是替爷高兴了。我自个儿有什么好高兴的呢?”言着,她倒回他的臂膀,一个指端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打着圈儿,“你就是好到天上去,我也沾不上你的光,我就是个姨娘嘛,也不过是半个丫头,人家也不会高看我一眼。”   青灰的帷幄被风悠悠地鼓动着,万丈红尘的灯火一暗一明地扑进来。宋知书的思绪仍旧是游离在苦海无涯中,兜着她的那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滑腻腻的肩头,“那你想怎么样?”   “我可想怎么样呢?又不是我说了就算的。我不过是想同你终身相守罢了。人家说嫁夫就是找一个终身的依靠,这话儿没错,我到了你家来,服侍你一场,又与你生出这些情分。你对我自然也没什么说的,锦衣玉食的许给我,又将我抬做姨娘,人大少爷的姨娘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虽是庶女,可也比我们这起子体面多了,你却不嫌弃我是丫鬟失你的身份。这是你对我好,可那起子贫嘴贱舌的下人却不这样想,只说我身份低贱,虽是姨娘,不过是仗着狐媚子勾引了你,还将正经奶奶赶到北屋里去,哪里来的野鸡,只想着往高枝儿飞去?我听了心里不知多难过,只把那被子都哭湿几条。”   “那被子真是哭湿的?”   “去你的!你可正经些吧。”   宋知书将覆着二人的被子掀一掀,作坏地一笑,“这光景你要叫我怎么正经?”   “哎呀,好好说话儿!”慧芳再将他捶一捶,嘴角一撇,几乎要哭出来,“人家心里千万分的不好受,你却像没事儿人似的。那也罢,到底爷在外头眠花宿柳的也不过落个风流的名声,我们这些女人稍有些不慎,就不知被人明里暗里地骂得多难听。”   “你直说吧,又想要什么?玛瑙翡翠、金簪银钗,只要你不嫌头重,我明儿成堆地叫外头给你送了来。”   一霎,慧芳眼中迸出贪婪,半身撑在他的胸口,直往他眼中盯进去,“这些东西眼下不知已有多少了,我倒也不稀罕。我看呐,横竖二奶奶不稀罕那个名分,从前爷金山银山好吃好喝的待她,她却做出那种不要脸的事儿来作践爷,不如就将她休退回家去,将我扶正吧?”   她窥着他眼中可能发生的细微变幻,然那张青白的面色仍旧维持着若有似无的笑颜,相继无言。她只好复添言辞,贪心地祈求着一些本该是她的恩惠,“如今虽然将她关在北廊上的屋里,可也不是个长法不是?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关着她吧?可放出来,过些时三爷回来了又叫他们二人见缝插针地勾搭在一起,爷的面子往哪儿搁?要是三爷日后也升了官儿,爷就更不好拿他怎样了。”   等了半晌,他仍不说话儿,慧芳急躁起来,在他结实的胸口搡一搡,音调婉转地扬起,“你说话儿嘛,好不好啊?到底好不好嘛……?”   床架一晃,宋知书猛地翻身过来,就将一把利刃狠狠插进她,剧烈地割着她的血肉,“我说过多少次,我不喜欢话多的人,你这张嘴,最好发出我喜欢的声音,别的废话少他娘的给我讲!”   浅月下,慧芳饱含一些痛苦的喟叹飘荡至远,糅杂着宋知书凶狠的汗。他死盯着眼皮下的这张脸,渐渐就与另一张令他心痛愤懑的脸重叠,一霎只觉心灼成烬,粉碎尊严,动作便愈发狞恶起来……   他真恨她,恨到要杀死她,千万次提起刀柄,又千万次放下,怕只怕,春归春又归,花飞花未飞②。   于是那些锥心刺骨的恨意萦绊愁肠,就只有将刀尖对准自己,方能将那些爱或恨一一剖解出来。   ————————   ①唐李商隐《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   ②宋 周密《长相思·灯辉辉》   133. 清醒 醍醐灌顶周晚棠   远在千里之外的兖州远比京城更闷燥, 婵儿闹喧,几棵白杨浓荫匝窗,窗扉下是宋知远山远少年貌、静如良玉的身姿。   属于京城的动乱远还没传到兖州, 这里依然在春汛后维持着一种小乱中的大宁静。宋知远望着浓荫中碎金的残阳, 斑驳得像明珠的一眨一眨的眼, 他总是在憧憬着风暴过后,属于他的永恒春秋, 具体就是明珠一颦一笑间带给他的如冰雪消融后的暖流。   “大人,该用饭了。”   一回首,一张榆木圆案上满当当摆着红白熬肉、银鱼炒鳝、莼菜笋、紫苏虾、盐鸭子、莲子头羹。边上站着浴风与穿常服的知州王显怀王大人, 是名须髯三尺的中年男子。   那王大人毕恭毕敬地摆出一袖请他入座, 笑纹一线线地叠起, “大人到兖州这些时,真是委屈大人了。谁不知国公府是雕梁绣柱、琼楼玉宇?一下到我们这瓮牖绳枢、蓬门荜户的地方来,只怕大人不习惯。”   “王大人太客气了,”宋知远将其相引入座,周到客气地笑着, “兖州也是富庶之地, 怎么算得蓬门荜户呢?还是王大人治理有功,等我回去了, 必定向圣上奏鸣王大人之勤勉爱民。”   “我们这是小地方, 也只有这些吃勉强能摆得上台面, 望大人莫要嫌, 将就用些。”   “大人言重了, 是我叨扰大人,二哥来信说家父有命,要我将这里的百姓安顿好才能回去。眼下即要秋收, 我只得等着检点了今年的收成情况,才好向朝廷请命减免农税,故而还要多留些日子,望大人莫嫌才好。”   “哪里哪里,小宋大人在这里多留一日,才使我兖州百姓的福气多一分。”   一场坐客飞觞后,随着风烛尽起,即迎来了令宋知远始料未及的噩耗。   浴风乱颠颠的衣摆飘在王大人别院的九转回廊上,奔命一般汗撒满地。等站倒宋知远面前时,已是面上下雨,眼中急愁,一开口,先呛了一阵风,“爷,八百里急信!”   “慌什么?”宋知远在书案前,将一副柳芳翠绿的画儿缓缓卷起,剔过一眼,“信呢?”   “是口信!爷,京城来的口信,说太子被废,封为靖王,被发到禹州,童立行下了台狱!”   宋知远猛地拔起,案上的银釭滚颤到地,咕咕噜噜的尾音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渐响渐缓,“你说什么?”   灯烛被浴风重新捡起搁回案上,暗淡了一层的黄晕照着浴风一脸的浮汗,他捏着袖横揩一把,吞咽一下,就将一场匪夷所思的祸事道来,“咱们前脚走,后脚府中就被圣上派人搜捡了一遍,三千御林军,却什么都没搜捡出来。没出一个月,太子便被儃王参了一本,说他私结地方官,还让地方官员纳贡!圣上龙颜大怒,说太子殿下私设朝廷、私营国库,便叫人去搜捡了太子府,除了殿下与地方官员往来账目书信以外,还搜出一份诏书!”   “诏书?!”宋知远狠一拍桌,将额上凝出的汗珠抖下几颗,急火灼灼的双眼瞪过来,“这怎么可能?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上次二哥寄来的家书里没说?”   紧着,一片羽毛落入湖心,点出那一圈儿微弱的涟漪,他的脑子就似阔开的湖面,豁然开朗起来,整个身子却缓缓跌回扶手椅上,“是二哥……,是他刻意瞒着我!可他为什么要瞒着我?他为什么要瞒着我……。”   如一霎被抽了魂魄,他的眼神涣散开,像在四下里搜寻着什么。喃喃自语半晌,他猛地探起头来,“你前儿说,发觉有人跟着我?”   “是,”浴风擦着满额的汗,擦尽又起、擦尽又起,几如那些森森涌来祸患,“打咱们到了兖州,我就觉着有些不对味儿,似乎暗地里总有人跟着咱们。人像是就混在那些流民里,每回咱们去赈灾,小的总觉着人群里有几双眼睛老窥着咱们。”   墙角高高的烛釭大概是鬼的眼,颤颤地闪出追魂夺命的光。宋知远几乎有些瘫软地陷在里头,无处可逃,“一定是儃王的暗卫,一定是!大哥也知道了,他们是故意将我支来兖州的,他们想在这里要我的命!”   “那眼下怎么办?爷,咱们要不逃吧?逃得远远儿的?”   很快,宋知远细细颤抖的睫畔垂下来,握紧了圆润的扶手端,“不,回京!你去告诉王大人,就说家中有急事,我要连夜赶回去一趟。”   “爷,怎的还要回京?现如今,京城早就是咱们家大爷的天下,那些巡街的哪个不是大爷的兵?他手下的人遍布全城,连咱们二爷如今也手握重权,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天高高不过太阳,大哥二哥再能只手遮天,也不敢在父亲眼皮底下要我的命。他们为什么把我诓到兖州来?就是想让我客死他乡,有他们在下头挡着,父亲也查不出个什么。但回了京城,终归是父亲的天下,满朝文武以他老人家为尊,若我真有个三长两短,谁也不敢欺瞒下去。这样儿,大哥二哥就能有所顾忌,不敢轻易要我的性命。”   宋知远从未有过如此思乡恋家的时刻,“父亲”这一词这一霎真正地在他心中活起来,那个总是漠视他的男人,在这时才成为他稳妥的靠山。于是不过三刻,马蹄便惊醒了夜,奔逃出城,山水迢迢地奔向了他玉宇琼楼、富贵无双的——家。   而与宋府的玉宇琼楼天差地别的,是京城的御史台狱。这座占地三十亩的衙门仍旧长夜燃灯,昭示着天地之清明,律法之庄严,三千明烛照耀着法门,像镇着世间所有的恶鬼。其实也然,这里所羁押的都是妄图动摇江山、撼动皇权的重犯。恐怕任谁也瞧不出,这些伤痕累累衣缕襕衫之人也曾是位高权重、富贵无极的天骄。   当宋知濯一只脚才踏进这里,眉心便蓦然攒起,仿佛是厌弃着这座牢房里昏闷的烛光与若有似无的臭味儿,是一种长期不被阳光倾照的腐烂、□□与人生同时的溃烂。   他欻步蹒过这些满目疮痍的牢室,停在了最里的一间木栅前。随之望见一位鹤发诟面的老者,老者慢吞吞下了石砌的床榻,发间露出一双阴鸷的眼,“宋知濯,你来做什么?还是你父亲派你来的?”   他仍旧穿着下狱那天所换的黛蓝襕衫,企图维护的体面却早在这近一月的光阴中破碎得如小窗口外的夜。宋知濯险些快认不出他,连那副高高在上的嗓音亦变得暗哑。   片刻,狱吏官开了锁,又退至几丈外把守。宋知濯的黑靴跨入牢房,挺着不可一世的身姿,睨着这一把干枯的老骨头微笑,“一则是替家父来探望大人。家父让我转告大人,明儿是大人受刑的日子,家父朝中事忙,就不亲自送大人了,往后我朝民生社稷,家父会替大人掮过,请大人安心。二则,岳父虽罪行滔天,却始终是我的岳父,于情于理,我也该来探望岳父大人。”   漆残木损的小案上墩着唯一一支白烛,与月争辉。童立行未及半百的身躯佝偻得似古稀之人,缓慢地落回床榻上,“哼、哼哼……,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当年我看你志存高远,胸有大筹,这才执意想将瞳儿嫁给你。那时候,你父亲位不及我,你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武冀郎,虽那时婚事未成,直等到你做了镇国大将军,这门婚事儿才成了。可我是由你什么也不是的时候看重的你!你知道朝中多少人来求娶瞳儿、可我仍旧看好你!你就是这样儿报答我的?!”   宋知濯的声音始终是轻慢的沉着,“多谢岳父抬爱。可我宋知濯从不需要您的看重。”   “你与你父亲,都有狼子之心,自然不用我帮你什么。可瞳儿是你的妻子,你却利用她在我手上骗了祭文,拟写了一份‘诏书’!你利用她的天真,骗她帮你陷害她的亲生父亲!你于心何忍?!”   “岳父大人!”宋知濯亦将音调拔高一分,顿一瞬,又笑着缓下去,“岳父大人不是也利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来陷害她的丈夫吗?……若当初御林军是在我家搜出个什么,只怕明日要被问斩的就是我,您的女儿岂不是要一生守寡,您又于心何忍?”   由头顶墙上的小窗撒下一片清霜,为他月白圆领袍的轮廓渡上一层更深的寒意,“要怪就怪您自个儿吧,您不该去向圣上求这门亲。况且,您也不该全怪我,是圣上下旨杀您。您以为这诏书圣上为什么不彻查?因为他不想,太子无才无德,圣上早就动了废储之心,还有您、您与皇后娘娘来往过密,圣上也早就动了杀心!”   紧着,有一片死灰在童立行眼中复燃,“皇后娘娘现今如何?”   “被囚中宫,暂由贵妃掌管宝印。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娘娘福德深厚,自有上天庇佑,也有圣上庇佑,您请放心。”   渐渐的,童立行凹陷的面颊无声地垂下去,几缕斑白的乱发将其掩盖。似乎无言以继后,宋知濯拔腿欲去,却被他滚沙走石的嗓音唤停,“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对我这个岳父起了杀心的?”   他没有回首,只微微将笄束高髻的头颅扬起,似乎是在思考,“小婿自幼吃过许多苦,其中最不喜欢的便是被人压过一头,况且家父亦不喜欢‘二相’并肩。可说起来,还是那日岳父的军棍打出了我的杀心……。”   “就是为了你那个妾室?”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杂因太多,何必细究?”   那步子跨过门去,眨眼便走出了这使人发闷的囚室。而外头是一轮明月,为人间披着一层凄楚的纱,撩也撩不开的薄霭袭来,卷着飞扬的尘埃。   台榭轻烟,珠宫不夜,一连半月未归的府内仍亮着祥宁的灯烛,花间蛙语催人归。宋知濯想起千凤居内必定是有童釉瞳一座汪洋的眼泪等着淹没自己,便惆怅未敢行,半步住柳亭。   身前明安打着灯笼回首,十二分的体贴,“爷,明儿童立行问斩,想也不用想,大奶奶必定是哭得昏天暗地的,您一连劳累这些时日了,也疲于应付,不如回奶奶屋里去吧。”   二人立在亭口,宋知濯的眼遥望向明珠的方向,只瞧见薄月微凉的夜色下,茫茫无际的鸦黑,终究一叹,“童釉瞳的眼泪等着淹了我,你奶奶也有一万句冷言冷语等着刺儿我。算了,都不去,就悄悄的到千凤居的书房里睡一夜,明儿一早还有事儿。”   “嗳,”一片烦绪随灯飘摇,明安更是且行且叹,“要我说,爷也真是不容易,在衙门里忙成这样儿,回家也是处处不顺心。就说咱们奶奶吧,心里头明明是在意爷的,说话儿却不中听。爷在衙门这些时,也不见奶奶遣人去问候一句,都说咱们奶奶是菩萨心肠,可我瞧啊,爷的心可硬不过她,何必杠着呢?”   烛火一偏,就照见宋知濯剔过来明晃晃的眼,“你如今话儿是愈发的多了。”   “嘿嘿……,小的知错了,爷要是看小的不顺眼,我就去换了明丰来伺候。”   “别跟我耍贫嘴,明丰伺候你奶奶惯了,抽调了他,谁去跟着你奶奶出门儿?”   明安复又嘻嘻笑起来,抓耳牢骚像极一只顽猴。这厢到了千凤居,原想着是随风潜入夜,不料却惊花饶月,满院亮起白盏青灯。丫鬟们围了在廊下,似乎在议论什么,碎碎喋喋的声息聒耳得紧,孙管家领着几个小厮围在院中,地上跪了一排的丫鬟,哭哭啼啼的喧嚣与辉灯将杳然长夜驱尽,显然是发生过什么大事儿。   稍刻,孙管家瞥见院门下的身影,忙把一副身子哈低了迎过来,“爷可算回来了,正好有件大事儿,要叫爷定夺。”   满院的丫鬟在远处用眼窥探着,宋知濯心中生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抑低了声息,“孙管家,出什么事儿了惊动您老亲自来过问?未必是这些丫头又生什么是非了?”   稍显犹豫后,孙管家到底娓娓说来,“我说了,爷别动气。今儿天还没黑,玉翡叫人去报我,说是……说是西厢里的周姨娘与人通/奸,我忙带人赶过来,就见着张太医与周姨娘二人衣衫不整的在屋里。我让人去报了老爷,老爷只说先将人拿住,莫要走漏风声出去,别的还等爷回来了自个儿定夺。按老爷的话儿,现已将张太医锁在了二门外头一间空屋子里,周姨娘仍旧锁在她自个儿房中。”   院儿内无花无草,宋知濯逐渐沉下去的面色自然也没个阻碍地落入众人眼中。只见他一双眼狂暴不迭地将所有人睃一遍,最后定在了玉翡身上,孙管家便也冲她招招手,“玉翡,你来,把详情跟爷说清楚。”   四面艳灯,照得玉翡霞佩珊珊,蜡黄的面上渗着一点子得意,窈窕斜影远远飘荡过来,“正要告诉爷呢,今儿下午,我原是去周姨娘屋里借个东西,却见廊下一个人没有,门窗禁闭。我敲门也不见开,只怕周姨娘被关了这些日子想不开,便用细簪子插到门缝里头拨了楔进去。瞧外间没人,我就往内间去,就看见满地的衣裳,竟然有几件是男人的衣物,我猛头按进去,就瞧见……,哎呀呀,真是淫/乱不堪,张太医打着赤膊,周姨娘未着寸缕,两个人就在帐中……。我忙奔出来叫了丫鬟们进去将二人拿住,满院儿丫鬟都是亲眼瞧着的,并不是我说谎,爷不信,就将人都问问。”   宋知濯的眼猩红怒睁,将院中所跪的周晚棠的丫鬟都瞧了个遍。适才,孙管家忙细声解说:“这几个丫鬟都问过了,说是张太医来后,就都各自去忙去了,连惯常贴身伺候的音书也被支出来煎药去了,还是后来闹起来她们才晓得的。”   说到此节,那音书远远地哭奔而来,在宋知濯面上捉裙跪下,“爷,这事儿必不可能是真!求爷明察!”   “怎么不真?”玉翡恶啐一口,“七八个丫鬟进屋时,那张太医才从床上下来,你们姑娘赤/身/裸/体的连衣都没穿还躺在床上呢,你难道当我们都是眼瞎的?”   “爷、我是说这事儿恐怕有诈,张太医来给我们姑娘瞧了这样久的病了,二人向来是规规矩矩从不曾有什么出格的言行,回回探脉都是隔着帐子的,怎么今儿就出了这档子事儿?只怕是我们姑娘遭人陷害,爷一定要替我们姑娘做主啊!”   “谁陷害你们姑娘?难不成那事儿也是你们姑娘被强逼着做的?”   两个人左右相争不下,宋知濯却是无言应对,他眺望着周晚棠屋里的一片暖黄的光芒,瞧见她的影始终是安静的扑在纱窗上,像一尊石像,对院里的一切保持着不急不躁的消沉。这种消沉更是拔高了宋知濯一腔的怒气,他抬靴往音书肩头一踹,咬牙切齿地逼出“贱人”二字,只冲冲急步踅入屋内。   一扇门的离合、紧闭,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间。与外头的喧嚣不同,这里玉屏温凉,灯烛慢晃,从容得像是从未发生过任何事。周晚棠春凝花妆,金盘霜洁,空独倚东风,   实在没想到,先开口的竟然是她,用一脸红润润笑,“爷回来了?”   宋知濯围着案慢跺一圈,猩红的眼始终睨着她满衣清露暗香染,最终落在榻上,“如果有什么内情,你可以告诉我。”   她迤逦踅来,捉裙跪下,“爷还没回来时,我确实有满腹的冤屈想诉,但爷回来了,我忽然又没有了。我确实与张太医在房中苟且,玉翡看见的属实,丫鬟们说的话儿也属实,我没什么好辩的。”   随着她的冷静,宋知濯一颗暴怒的心竟然也随之冷静下来,声音添了一丝柔和的凉意,“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她摇首笑着,珠缀盈盈,眼中扑朔迷离地盯着榻案上长长的一缕火舌,“我只知道,自打上回爷把我拘在这里,我心里就想着爷忙完大事儿回来会怎么罚我,每天都惴惴不安,吃不好睡不好,又想着要怎么才能讨爷的欢心、让爷心软,我好躲过这一朝去……。”   她软朝地上坐下去,瞿然颓唐地笑起来,“然后我就细想起来,我好像自打嫁给爷以来,日日都在想这些事儿。当初听闻要嫁给爷时,我曾满心期待过,她们都说爷是新贵才俊,玉树临风、威风凛然,哪个姑娘不想嫁给爷这样儿的男人?我暗地里高兴了好几天,父亲还请来老鸨子教我房中秘术,只为嫁过来,能讨得爷喜欢。可一次也没用上过,我嫁过来将近两年了,爷只是在我屋里歇过几日,我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即便是躺在我的床上,你也从不碰我。我病了,你来看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以为可以凭借着你对我怜惜获得你的心,直到那日你走时说要给明珠一个交代,我才清醒过来,我们这些人,我、童釉瞳在你心里都不算什么,你只是有些可怜我们,可这一点点可怜并不是爱。”   “所以你同张仲达通/奸?在他身上找那点儿‘爱’?”   渐渐的,那一张兰凋蕙惨的面上露出个不屑的笑脸来,“算一算,爷大概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归家了,这大半月,我日日在屋内想了许多,想这样的日子我要过多久、想着以后怎么算计明珠、算计童釉瞳,如何将她们都踩在脚下。可当张仲达的手碰着我的手,干柴烈火,我就突然什么都不想了,只觉得眼中脑中都只有他,我从没有那样快乐过。实话儿告诉爷,这一个下午我在想爷回来了我该怎么办、甚至想着推脱到别人身上,或是明珠、或是童釉瞳,就说是她们陷害我。”   她髻上斜插着一根银簪,端头的翠玉珠像一滴剔透的眼泪,诉说着那些数之不尽的辛酸,“可当我见到你,就忽然想明白了,你是个心冷意冷之人。不管我如何算计,你至多就是可怜可怜我,你的那一点同情心太浅薄了,支撑不了我想要的风光体面。即便是童釉瞳,即便爷前些日子天天在她屋里,看着好得什么样儿似的,还不是手下不留情的算计了她的父亲、您的岳父?我想,与其这样永远没结果的算计谋划些什么,还不如自个儿痛快了要紧。”   134. 力竭 三个女人一台戏   香莲烛下匀丹雪, 周晚棠浅笑微颦的面上始终显得从容不迫,几乎与从前的柔弱懂事儿判若两人,又似乎是真正的懂事儿起来。   细细观之, 听着这些寂寞芳心陈辞, 宋知濯这才发现, 他对她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们的距离比起她所细数的那些他们同床共枕的日夜更远, 远似相隔了天地日月。   他像是理解了她,已经渐渐褪去了怒气,平静的脸上无色亦无情, “那你可曾想过会有什么结果吗?”   她催颓地笑着, 却有种不惧生死的豁达, “我常常羡慕明珠,甚至嫉妒,她什么都有,又风光又体面,还有爷的心。纵然爷现在同她也远了些, 到底是要回到她身边去的, 我晓得。她不过寂寞这一段日子,我却是长达几十年余生不尽的空虚寂寞。当张仲达碰到我的时候, 我就忽然一刻也忍不得了, 什么结果也没功夫去想。没曾想玉翡会闯进来, 既然败露了, 要杀要剐也就凭爷处置了, 只求爷别为难了张太医,是我勾引的他。”   风露渐深,纱窗外仍旧是人影绰绰, 似乎在等着宋知濯下一个决断。而他只是站起来,高高地俯睨着她,像主宰一切的君王,收起了他的屠刀,生出了一分悲悯之心,“张太医我会放他回家,至于你,也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毫无感情的声线判出了一个尚好的断决,可周晚棠却觉得他的刀分寸不偏地劈在了她的心上。他果然是无情的,正是因为他的无情,所以这样有损体面的事儿在他心里只如吃了苍蝇一般、所以他的愤怒能很快消减。   这时,她方慌乱起来、淅淅沥沥哭起来,旋了膝抱住他要拔去的腿,“你要杀要剐都好,别送我回家!我不能回去,你叫我回去,真是比叫我死还难受,我求您了爷!我求您了!”   紧接着,便是她脑门儿嗑地的声音。宋知濯却没有垂首看一眼,用一副比秋意还凉的嗓子说出了比冰雪还寒的话,“你留在这里,终归有伤我的脸面,你回到家里,要死要活与我不相干。”   少顷,他挥袖而去,弃了这满地的绝望与残心。长夜随之落下来,丫鬟们奔进屋内,音书望着周晚棠满面的泪渍,忙托起她的双手苦涩地笑,“姑娘快起来,没事儿了,爷不是说了吗,不罚您,只将咱们送回家去。”   周晚棠呆滞的泪眼缓缓在音书面上聚拢,开始细碎地摇着头,“我不能回去音书,我要是被送回去,太太还不知要怎么折磨我,那些姨娘也不知会怎么嘲笑我、还有家中姊妹,二姐姐、三姐姐她们肯定会把我当做笑话儿、父亲也会嫌我丢了他的脸,那样儿的日子我不想过了!我不能回去、我真的不能回去!”   凝固的泪珠被她晃撒下来,眼中乜呆呆地盯着某处。音书观其仿佛急火攻心,有些疯癫之状,忙死死攥紧她的手,“姑娘、姑娘!那你做什么要在爷面前承认?你抵死咬住不认不就完了吗?!”   俄延,她对视过来,额上嗑出的红像未晕开的胭脂,惨烈地聚在她苍白的脸色,“我怎么抵死不认?玉翡带着那么些丫鬟亲眼将我按在卧房,有那么多人作证,还有张仲达,这个人最是迂腐文酸,他必定会承认他自个儿做的事儿!我要是抵死不认,反倒会令更得爷生气,索性还不如认了。我原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想着激爷一下,倘若爷有那么一点儿伤心,也舍不得杀我,不过是狠狠罚我一遭,事情就过去了,我实在没想到,他要将我退回家去!”   “你糊涂啊姑娘!这样的事儿,哪个男人能忍?你干什么要铤而走险做出这样的事儿?”   “我不是成心要这样儿做的!”暖黄的光流萤闪烁,周晚棠的脑子里便滑过那些香肌艳骨的画面,“今儿下午,张仲达给我把脉,说是要看我的面色,我便撩开了帐子。也不知怎么的,我们俩一对眼,我就觉得一颗心跳个不停,他的手搭在我的腕子上,我一身都觉得软了,他压上床来,我也没想着要推开他,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将眼对着颤颤流光的四面墙之间,反复思量着所有的细节,却始终发现不了任何可疑之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水到渠成地发生着。   而另四面宽广的墙之间,正笑说着答案。   半烬火柱窜得老高,春莺穿着平日里不舍得穿的桃红软绸褂、撒花白缎裙,在几人注视中另瞧着榻上的明珠。一樘绿幔在她身侧随风蹁跹着,像一只欲飞未飞的蝶。   蛙鸣已次第熄下去,侍双趴在榻案上剪下一截烧黑的灯芯,明珠则捧着一碗燕窝一口一口地细抿着,一壁拿眼剔着春莺,“照你这么说,你们姑娘是要被送回去家去了?那也挺好,以后她也没道理没机会想着法儿害我了,还能自个儿回去过清净日子,大家彼此安生了,倒挺好。”她将眼睇向折背椅上正做绣活儿的青莲,仿佛松一口气,“也不枉咱们筹算这一场,也不白叫沁心姐姐费心。”   青莲抬起眉眼,半笑不笑地打趣儿,“你可得好好儿谢谢人沁心,就为了你这药,她将那些惯常替她们街上配药的郎中都寻了个遍。偏偏你刁钻,药效只要那不重不轻,又要不急不燥的,什么‘那涓涓细细的成效方好’。上回沁心怎么说来着?可不是说‘你要的这种药不就是说那男女初见洞房花烛的效用吗’,我看她说得有理,一副媚/药而已,怎的这样挑剔?”   “倒不是我挑剔,”明珠叼着碗口,仰头就将剩余的燕窝羹倒入口中,急着囫囵吞下,“我又不是没中过那种药,药效太强了,反而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纵然她周晚棠做下那等子事儿,等药效退了,不定怎么怀疑呢,再到宋知濯面前痛哭一场,只怕会查到咱们头上。终归不如这微微一点效用来得妙,等她想起来,也只当是自己动了情,怨不着谁。”   几人相视相笑,春莺提裙上前,也跟着奉承地笑起,“还是姨娘有智谋,您这药配得极好,连张太医那样一个大夫喝了都没瞧出端倪,想必他现在也闷头只当是自己色/欲/熏/心/呢。”   “也是连累了他,”明珠满目愧色,怅然嗟叹,“辛亏宋知濯没有为难他,否则就是我的罪过了。春莺,宋知濯可说没说什么时候将你们姑娘送回家去?她一日不走,我一日不安心,生怕她又生出什么乱子来,回家倒好,横竖清净。”   “爷是说这两日让我们这些丫鬟将她的东西打点好了,原封原样儿的先抬回去,后脚便将姑娘一齐送回去。这一回去啊,也难清净,我们府上是个什么境况姨娘不晓得。头先姑娘的亲娘在世时已是日子不好过,府里人口多,开销大,姑娘这一房不受宠,常常都是缺衣少食的。我们家太太也不管,就那几个月例银子也常被其他几个姨娘贪墨了去,姊妹们也是挣衣夺食,落到姑娘手上更没几个子儿,一直是紧巴巴的过日子。现今因这样伤风败俗的事儿被退回去,只怕连老爷也难容她了。”   明珠有些吃惊,摇起一把扇咋舌,“我倒是听说她原在娘家日子不好过,却不想是这样落魄,那宋知濯将她退回去,岂不是要她又回了火坑?”   复起青莲的声音,同时睇来一眼埋怨,“你就别犯你那菩萨心肠了,这会子后悔也晚了,管她什么火坑水坑的,终归是她的家,她再接着留在府里头,迟早才要给你挖个大火坑埋了!”   “我也不是后悔,就是瞧她可怜罢了。”明珠撅着嘴嗔怪,又将眼别回来对着春莺,“那你们姑娘回去,你是不是也跟着回去?倒是我不好意思了,为了叫你帮我这个忙,拖累你也回了那艰难地方去。”   夜风涌进来,刮开春莺的笑脸,“我原就不是伺候姑娘的,回去了也是到原处当差,没什么干系。况且姨娘赏的那些玩意儿,我即便是被赶出去,也不怕的。”   明珠笑一笑,笑容是扑朔迷离的风雾,瞧不清那清澈的眼里几时杂糅进一丝浑浊,仿佛是浸染了人间的烟火,使之有些迷惘地望向门外的夜色。   夜色阑珊,将明不明的空中仍旧淌了漫天的星河。   星河下,是另一双迷茫的眼,绿波已经被猩红的血丝吞没,眼皮红肿无力地半阖着。   暨今,童釉瞳已经连着哭了大半月,日以继夜的泪险些将千凤居整个正屋的墙哭倒。但她除了哭,别无它法,这些时为虚妄地拯童立行,她进过宫,三番五次被拒之门外,皇后称病不见后,她几乎又敲遍了每一个所识官宦府邸的大门,然而这些人不是闭门不见,就是婉言拒绝……   然这些还不是令她最绝望的,最绝望的莫过于她的父亲是被她的夫家一手推上了断头台,而她的夫君甚至一连多日不回家,公公也将她屡次拒之院外。   渐渐的,她的心就被沉在这座冷冰冰的府邸,她每天都在等着宋知濯回来。今夜他终于回来了,却迟迟不肯入门。   一阵轻柔的脚步将她红肿的眼猛地拉至帘下,就见玉翡风摇云动的裙寸寸荡开,“小姐,爷又走了,你别等了,快上床睡吧。”   “什么?”童釉瞳一急,眼泪又吧嗒吧嗒坠下来,“知濯哥哥不是回来了吗?怎的又走了?去哪儿了?”   “还不是因为那周晚棠,爷才回来便赶上了周晚棠这事儿,窝了一肚子的火,不想在家歇着,又回衙门里去了。小姐你听话,自个儿先睡吧,明儿一早爷一准儿回来,有什么话儿,明儿再同他说是一样的。”   童釉瞳猛地站起,泪涌无间,一副嗓子早哭得哑涩不堪,却仍旧可听出一些娇柔的稚嫩,“明儿就来不及了!明日就是父亲行刑的日子,眼下谁都不愿意帮我,只有知濯哥哥还有些可能,只要我求求他,没准儿他就能救出父亲呢?你做什么这会子还要去管周晚棠的事儿?要不是你闹出来这一场,知濯哥哥也不会生气,也不会大半夜的还往外头去!”   没奈何,玉翡在她奔流直下的双目中苦劝,“是我不好,我的小姑奶奶,纵然要骂我,且等歇息够了再骂吧。这些日,你吃不下睡不着的,人都瘦了一圈儿,这样下去可怎么顶得住?”   明月香烛底,童釉瞳只顾着无言洒清泪,却固执地不肯挪动一步,两个手分攀住她两个膀子掣一掣,“玉翡姐,既然知濯哥哥今儿回来,想必是有空的,你去说一声儿,我们套了马车到衙门里去找他吧,啊?”   望她满布的泪痕,玉翡心疼不及,却终又将手垂下,咬牙打破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小姐,你长这样大,都是被人捧在手心的,才养出了你这么个实诚的心眼儿。可如今,你得长大了、你得认清这个不好的人世间。我实话儿说,也不怕你伤心,总是伤心过这一场,你也早些清醒。老爷是救不回来了,皇后娘娘都避着咱们,可见这事儿有多难办,况且,咱们老爷就是爷一手办进去的,你真当你求求他,他就能心软了?他纵然会在那些小事儿上心软,也绝对不会在这种前途大事儿上心软一分!”   字字刀刀,连削着童釉瞳曾经不谙世事的天真,一片绿湖银波随着玉翡唼唼的声音暗淡了下去,“小姐,你想想,从前爷也忙,不论多晚,总是要回家的,在颜明珠那狐媚子屋里时,就是忙到天快亮了也要回去挨着床边半个时辰!他如今不回来,就是在避你呀,就是摆明了告诉你,这事儿没指望!”   玉翡的高颧面颊上生出许多粉汗,如从前那些被粉饰太平的残酷事实,“老爷是救不了了,往后连皇后娘娘管不上你了,咱们童府也被抄家了,还有谁能给你撑腰?原来不过是因为你的身份,也是你性子单纯,爷才对你比对那周晚棠好些。可眼下咱们什么都没有了,日子却要过,你可曾想过以后怎么办呐?”   135. 哀容 周晚棠之死   浅月凉拨乱绪, 疏花温撩愁思,句句到寒梢。烛已过半,颤颤地抖动着童釉瞳的心。至于玉翡的问题, 她无法作答, 她碧簪灵珠的脑袋里只有天真到愚不可及的想法, 那便是以为宋知濯是会喜欢她的。   但很快,玉翡便拦腰截断了她的臆想, “我一早就叫你打算打算,让你想方设法的先同爷生个孩子出来。横竖颜明珠是生不出孩子,你有了孩子, 就能栓住爷的心, 你却一味的想着等等等等, 我只怕你再等下去,等咱们老爷没了,爷也用不着顾及着谁了,一转头就又回那狐狸精那里去!”   “不会的,知濯哥哥不会放我在这里不管的。”   童釉瞳木讷讷的声音反招来玉翡一记白眼, “有什么不会?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永远的事儿。我今儿也是为小姐着想, 趁势能打发一个算一个,她周晚棠今儿出这档子事儿, 还不就抓准时机将她打发了?眼下皇后娘娘不管事儿了, 你还当她留在府中是能帮你的?只怕她就是头一个要害你的!你依我的话儿, 如今爷就是为了怕你求他才避着不回家, 你可不要在爷面前提这件事儿了, 以免惹得他厌烦,愈发的不往咱们屋里来。”   仿佛乾坤倒转,童釉瞳只觉头晕目眩, 跌回一张黄花梨圆凳上,两眼干涩地瞪着前方,“那爹爹怎么办呢?难道叫我看着爹爹死?”   不管她在虚空里看见的是父女之情也好,世情冷暖也罢,玉翡只要她看到眼下,“这是咱们都无能为力的事儿,别说你就是个姑娘家家,即便你是个七尺之躯的男儿,又有什么法子?你哭了这些日子,也算尽了该尽的孝道,就是老爷瞧见了,也希望你好好儿的把日子过好啊。”   忧悒梳栊着童釉瞳新涕痕复旧涕痕的面庞,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摇曳的火光,仿佛看见一堆碎砖残砾中曾经的崇闳辉煌。   整整两日,千凤居维持着一种岑岑的寂静,虫鸟无声,莺雀无言,只有苍云过境,倏散倏聚地飘浮在参差的绿瓦上。平日里飞扬跋扈的丫鬟们个个人谨小慎微,正屋里自然是为着童立行刚被处决,生怕错了话儿招了童釉瞳的眼泪。   而西厢则是陷在清点嫁妆的忙碌中。那十几口大板箱日仄时便原封不动地被音书陪同着一齐送回周府,直到天际金光斜灺,音书方挂着苍白的面色回来。   见此节,周晚棠更觉杳杳无望,两个肩坍软下去,就似沉没湖底,“父亲是怎么说的,太太又是怎么说的?”   听见她含霜杂月的声音,音书忙将面色调转,迸出一个安慰的笑脸来捉裙坐在对榻,“老爷太太没说什么,只说叫小姐明儿回家后,还该安分守己的过日子,等过段时日,再另寻摸一门亲事……。”   “你别骗我了。”   她倏而一笑,眼中蕴着万千绝望与悲伤,却欲哭无泪,“你照实说吧,老爷太太到底怎么说的?”   金灿灿的阳光由纱窗里透进来,一丝一线砸在泛冷光的地砖上,几如那到油锅里捞不起的金屑,也似周晚棠的黄粱一梦终成空。   她花了两日的时间构想着一些令宋知濯回心转意的妙法,一个复否一个,斟酌不定地不知用什么来求他的赦令。可一个接一个的法子想出来,宋知濯却又不见了踪影,叫人一次次去寻,次次也只说他仍在衙门里处理靖王一党的事儿,连面儿也见不着他的。他的心实则是硬的,起码对自己的同情远没有到令他向原则尊严妥协的地步。   这个事实击溃了周晚棠处心积虑想出来的那些一线希望,而音书的话儿更加击碎着她潦倒人生的一线生机,“我陪同孙管家一道送东西回去,到了府里,孙管家拿了一封‘退女书’给老爷,那封‘退女书’是这府里的老爷亲笔写的,上头说咱们老爷教女无方,家风不正,才出了这等伤风败俗的丑事。老爷看了,当下就面色铁青,也没说别的什么,咱们太太趁孙管家出去后,只说了句‘其母不正女儿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不再需要别的,就这一句话已经足以压垮周晚棠。她的嘴角动一动,似乎有许多话儿要说,然则不过一句,“晓得了,音书,你出去收拾吧,我有些犯困,想睡一会儿。”   退至门边,音书拉门的手顿一顿,回首过来,面上是一个十分勉强的笑意,“姑娘也别太忧心,回去就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从前那些日子,咱们也不是没过过。”   门扉打开又阖拢,久久久久,久到残照收尽,月辉明朗地悬在清霄中,周晚棠的头才偏一偏。她游目打量着屋里的金髹银饰,华美而凄凉,它们曾装点了她对未来崇闳的梦想,又见证了她的梦碎。这个梦像极了这些千金万金的陈设,虽是摆放在她的屋里,却云云记录在案,上头所属没有她的名字。   发了一会子怔,她像是听见了宿命的召唤,于是蹁跹游荡入卧房。长长的薄氅拽地一片藕色的轻绡,一顿一顿地跟随着她游梦一般的步子,似粉非粉,似白不白的颜色浑浑噩噩。她打开了案上那个漆红的妆奁,拔起棂格,在最底下翻出了一直珍藏的小小一包药粉,原本是预备着留别人的,最终却是她自己成了享用它的主人。悉数抖入口舌后,只觉嗓子眼干粘得紧,便旋至案上倒了一杯水送服。   最后,她看一眼那张锦绣纱床,活像一口装着无数寂寞的棺材,帷帐膨膨地鼓动,就似两只对她张开的臂膀,她倒下去,就沉进了一个暖玉生香的怀抱。   万籁死静,月亮在她阖上眼皮后,悄悄爬上窗栊,照着茫茫红尘中,一个又一个的芳魂残魄。   第二天,秋来,伴随着一缕最早的风,周晚棠的死传遍府邸。其中最为痛心的当属音书,她伏在床前,哭得可谓是肝肠寸断。而多数人至多是嗟那么一两句,例如“真可怜”“做出那等丑事儿不死也得被唾沫星子淹死”“好好儿的富贵日子不过偏要姘男人”“也是个命苦的人”,不过如此轻言妄语,便梳栊了她短暂的一生。   一大早便有家中小厮赶至衙门内告诉宋知濯这个消息,他听见后十分平静,将一支笔架在一枚蓝田玉笔搁上,嗓音不疾不□□安,你先回去,吩咐人装殓停灵,我写完这张折子就回去。”   明安正要应承,不想来报信儿的小厮上前几步行礼,“爷,我来时孙管家才去报了老爷,老爷不让在家里停灵。”   “父亲怎么说?”   “老爷说‘既写了退女书,也交回周家了,连她的一应嫁妆都原样抬了回去,她就不是我们宋家的人了,况且我宋家没有这败坏门楣之人,不许在家停灵,只装殓好了,还给周家抬回去。’爷,棺材都准备好了,沉香木的,就等着爷回去见一见,就封棺给周家抬回去,周家那边儿也来人到咱们家里候着了。”   清晨雀鸟唧唧喧闹,不知由哪里扑进的风,已带着一丝秋意寒凉,吹动了宋知濯髻上的两条莺色锦带,纠纠缠缠地飘动着。最终,天水碧的衣纱摩挲窸窣,他站了起来,“那就回去瞧瞧吧。另外,再吩咐总管房一声儿,按正经奶奶的丧仪,折算了银子交给他周家的人,下剩的,就是他们周家的事儿了。”   回去时,云海沉沉,酸风吹雨湿绣阁,垒珠点细荷。千凤居笼罩在一片阴翳浓雾中,淅沥沥的雨声里隐约能听见音书的哭腔,似乎将天哭塌下来一块,一片雨是她的眼泪,疏密缓急,高低还细。   甫入里间,听见众人请安,音书欻然一个猛子扎起来,抡圆了拳头密匝匝地砸在宋知濯胸口,“你这个没心肝的!你丧尽天良!要不是你,我们姑娘不会死!你可有半点良心啊?她伺候你这两年,哪里不是周到妥帖?!你有没有良心啊?!我要把你一肚子的牛黄狗宝掏出来看看、看看你到底长的是什么一副心肠!都是你害死我们姑娘,都怨你……”   “大胆!”明安大呵一声,朝身后几名小厮招手,“还傻站着做什么?给我把这个没规矩的丫头拉出去,就地……”瞥眼见宋知濯僵硬着的脸,后半截的话儿便被掐入腹中,忙挨过去,“爷,有什么吩咐?”   “算了,将她这些陪嫁过来的人一块儿同棺材送回去吧。”   言讫,他独自踅上前,就见两片帐中横陈着一具影廓温柔的躯体,业已穿上了朱砂红的大袖氅,头上罩着一顶珍珠攒凤冠,流溢的光滑过她浓妆艳抹的面颊,胭脂虚浮在她苍白的颧腮,有一种吊诡的美感,霞帔长长地由肩搭至脚面,双手温柔地扣在腹间。宋知濯俯盯着她紧闭的双眼,想起近两年前的夜,她大概也是这副红艳艳的装扮,像一朵怒放的芍药,被人采撷后敬献到他面前。   可那夜,他只到了院门口,便旋身而去。看看芳草平沙,游鞯犹未归家,自是萧郎飘荡,错教人恨杨花①。   他一个都没瞧见,没瞧见这些女人,是如何因他而盛开,又因他而凋谢,直至十分春意九分休。   流芳消逝的一段沉默后,他面朝众人负手,无泪亦无悲,“装裹好,交给周家的人,伺候过的丫鬟每人赏银四十两,完事儿后去告诉老爷一声儿。”   接着他走了,大大的步子迈朝另一个亦即将因他而枯萎的女人——看到他时,她面上闪过一霎的惊,余后是芜杂的哀与悲在她面上变幻无穷,最后浮出一抹淡淡的喜色。这是童釉瞳,一个他负她千行泪的女人,   一叶红霜飞茜雪,童釉瞳的脸立时便生出一点胭脂,泪霪霪的眼兜兜转转倒入心肺,只掬出一个温柔的、纯真的笑意。她时刻谨记了玉翡的教诲,不敢轻易提那些会令彼此疏远的事。只是浅浅含情地低吟一句,“知濯哥哥,你回来了?你坐,我叫丫鬟给你烹茶上来。”   宋知濯没坐,只将她头上的珠翠玲珰细细看来,发现远不如从前的华丽,红玛瑙不见,金凤钗亦不在。他似风似月地叹一口气,“我听说你把你那些嫁妆都拿去跑门路了?是我疏忽了,回头你把单子给我,我叫人重新给你办来。”   玉翡守在帘外,生怕她不留心说起那些扫兴的事儿,忙由如意手中接过茶托,一路踅进,“嗨,事儿也没办成,钱倒是都花尽了,如今爷既要补给奶奶,那我便先替我们奶奶多谢爷了。”   与童釉瞳相对后,她暗睇上眼色,旋裙出去。童釉瞳面上还挂着一点尴尬的笑意,向宋知濯走近,“知濯哥哥,你在司里忙了这大半个月,一定累了吧?今儿因为周姐姐,又大清早的赶回来,我瞧你脸色不大好,要不到床上去躺会儿?”   “不睡了,我就是过来瞧瞧你。”宋知濯笑一笑,同样带着一丝尴尬,“你父亲的事儿,帮不上你什么,我很抱歉。不过你放心,圣上顾念旧情,已下令将他的遗体妥善安葬于你童家的祖陵内。”   到此节,童釉瞳险些下泪,只好背过身去,水裙洇润地摇摆开,作势去高案上拿下一碟子滴酥鲍螺,“知濯哥哥,你还没吃早饭吧?先吃点儿点心好了,一会儿留在这里吃午饭好吗?”   他看到水雾弥散的眼睛,极不自然地笑着,“我就是来瞧瞧你好不好,手上还有些公务没办好,一会儿还得回去,你自个儿吃吧。我这就走了,趁着这个空隙再去瞧瞧你奶奶。”   就这样望着他缓步而去的身影,绝望与悲伤一霎便涌入童釉瞳的眼眶,随之扑来那些累积近两年的委屈——新婚之夜她迟迟不到的丈夫,她由满心欢喜落到满腹的失望。后来他来了,却好像只是应付着她那些欢欣的爱与希冀,匆匆用过一顿饭,他就会马不停蹄地赶回明珠那里去。再后来,他住在这里,他的书房也设在这里,他的话儿多起来,还增添了许多温柔的笑意,看似所求所期都有了回应,可一转眼,他又把她推到了悬崖边,留她孑然一身面对万丈深渊……   他的好与坏总是相错相离,使她完全摸不透他的心,但她唯一能相信的是,如果他现在走了,大概就不会再回来了。   于是,她捉裙冲过去,将脸埋在他宽阔的背脊上,两只软弱的臂死死箍住了他扎着玉带的腰,“你别走!你别走,知濯哥哥,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已经没有家了,只有你了!”   窗外绵绵密密的雨极轻极软地落在瑟瑟的秋里,被风一绞,润湿绮窗,亦润湿了宋知濯的心。他转过身来,就目睹了她曾是冰雕玉砌的一副美貌,被眼泪融成了断壁颓垣。   他还记得那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扬着小小的下巴,在江南潺潺的阳光里拦住了他的去路,而后来,他则是截断了她来时的道路,使她余生归无所归。   “你别走……,”童釉瞳祈求着,耗尽她的小小的骄傲与自尊,一片汪洋的眼泪就似她被抽走的胫骨,令她一点点地跌坐到地上,“姨妈不要我了,父亲也没了,我往后就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我只有你了!可你却有很多,你家如日中天,你是越来越威风的大将军,以后,还有那些官员来巴结你,把自己的女儿送给你,你会有许多许多女人。即便没有,你也还有明珠,你们琴瑟和鸣、夫妻恩爱!”   她的头垂下去,头上一支细细的碧簪在这样一个阴霾天里黯然失色。眼泪在地砖上汇成一片清波,是她一个小小身躯怎么努力也渡不过的茫茫苦海,“那我呢?我会在这里熬到死,我没有地方去,这里就是我的家,可又不像是我的家。这里没有人在乎我,我就像外头的雨,下过一场,落了就落了,在你干旱的心里根本不会留下痕迹!要不然,我就是像周姐姐那样,终有一天熬不住死在这里,那时候你才会再来瞧瞧我,或许还会为我掉两滴眼泪。但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知濯哥哥,你告诉我,我是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学的,只求你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她的脸仰起来,就这样绝望地望着宋知濯,祈求着他能温柔以对。宋知濯垂眸望着她,逐渐迷失在她腾升起的残破的美感中,她憔悴却依然妍丽的一片腮、绝望中依然期待的一对眼,足以令万千男人为之拜倒。   一股澎湃的冲动沸腾在宋知濯的身下,灼灼地焚烧了他的理智。伴着她的啜泣与那些无穷无尽的酸楚,他仿佛看到了周晚棠、看到他的母亲,那些在情与爱中沦丧的许多女人,最后,他看到了自己,一个越来越像宋追惗的自己。于是他俯下身捞抱起她,踅往那方丈宽丈长的锦丽绣床。   簌簌细细的雨点里,童釉瞳寸寸地绽放着,绽放成一株艳绝天下的牡丹……   而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这花开一月的牡丹或芍药,譬如明珠,她远不如这些娇媚,可同样,她亦不如这些脆弱,她是漫山遍野无处不在月见草,她有着耐寒耐旱的顽强生命力,不论暴雨或是炙阳都不能够击败她,她总能绝境逢生,开出迷眼的粉、清世之白。   但当周晚棠的死讯传至她耳中时,她倏然有了一霎的枯萎,略显惊慌失措地撩开床帐望向来报信儿的侍双,“你说什么?宋知濯不是说了不做重罚、只将她退回周府吗?怎么会死呢?”   她手忙脚乱地由床下放下腿,急着将一双白皙的脚插进绣鞋中,被侍双慌着劝诫,“奶奶你别下来,外头下雨了,凉飕飕的,您就穿着寝衣,单薄得很,仔细受凉了。”   哒哒似乎对着不安的情绪有感,不知由哪里蹿出来,围着侍双打转。侍双轻轻踢它一脚,踅至床边,“我也是才刚听见说的,说是昨儿夜里她让音书出去收拾那些细软,自个儿独在屋里睡。丫鬟们也没留心,个个儿忙着收拾东西,谁知早上音书去敲门,不见人开也没人应,就叫人撞门进去。就见她穿着衣裳躺在床上,一个身子又凉又硬!想是半夜就死了,是自个儿服的毒。”   “怎么就死了呢?”明珠喃喃念着,蹙紧的额上浮出细汗,只觉十天菩萨由浮出云来,用肃穆威严的眼围睨着她,使她像一个万恶加深的罪人,“怎么会呢?宋知濯都说了不罚她,她怕什么呢?好端端的,做什么想不开?”   “嗨,那日春莺不是说了吗?周府里人人欺她,别说她了,就是寻常嫡女嫁了人还被休回去,家中也难免有些白眼非议,何况她就是个不受宠的庶女,这次又是这么丢脸的事儿,回去必定是没什么好日子过。料定她是想着走投无路了,才想不开自个儿寻了短见。一早就有人去司里报了爷,奶奶还没醒呢,爷就赶回来了,下令装裹了,就交给了周府的人,咱们府里一位主事陪着送过去,音书等丫鬟都一齐回去了,如今千凤居就那童釉瞳一位住着。”   “怎么是送回给周府呢?周家怎么说?”   “这是老爷发的话儿,说是已经递了退女书过去了,就不是咱们家的人了,这样没脸的人也不能埋到咱们家的祖陵里,就给送回去了嘛。周家呢,也没什么话儿好说,自家女儿不检点,他们理亏还亏不过来呢,况且咱们府里是什么身份?他们家是什么身份?借他家几个胆儿也不敢问咱们家的责,她家女儿是自尽的,也没咱们家的责。”   言讫,两片绡帐业已挂在半月钩上,垂眼见明珠木讷讷地盘在床上,便将她轻轻推一推,“奶奶、奶奶,发什么呆呢?都睡到这会子了,难不成还没睡醒呢?头先赵妈妈遣人来问奶奶早上想吃些什么,我说下几个菜,这会子该是做好了,奶奶现就起来用吧。”   明珠像是一言未闻,怔怔地发着呆,眼前浮出周晚棠的音容相貌,心内便密密麻麻地泛起一阵难捱的自咎自惭。   ————————   ①宋 周密《清平乐·再次前韵》   136. 渐失 花海艳国的浮生乱世   靡靡的雨迷离地飘忽门外, 细细地坠在一片美人樱的花梢,随之发生一种极碎微的颤动。雨小得似乎伞也不必打,丫鬟们斑斓的裙在水雾中相错来回, 人世纷呈, 不过如是。   而门外如画的美景在明珠眼中似一场空, 她的眼注视流淌的万物,又像是静止的万物。只感觉大千世界正如这些雨打烟笼的嫣花翠柳, 脆弱得经不起一场雨。她始终无法理解周晚棠的死,却又觉百转千回,是自己一手促成的, 是她的阴谋筑成了这样一个绝境, 是她杀死了她……   未几, 案桌上的饭已被原样撤下去,青莲窥着明珠面上那些流离失所的目光,将一盏香茶推过去,“我晓得你必定是在自责,将周晚棠的死一股脑的都算在自个儿头上。别这样想, 这虽与你相干, 可到底不是你的错儿。”   明珠涩涩地睁着眼,无泪无神, 只是蕴了无数的哀, “这是我的错, 姐姐, 你不用安慰我, 要不是我设下这个计,她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她是个可怜人,有父母也同没父母一般, 有丈夫也同没丈夫,有家像是没家,现在连命也没有了。”   “依你的性子,我猜你也是要这样想。但你也想想,是她自己心术不正,企图害你在先。你若放任,今儿死的岂不就是你?难不成死了她是天道不公,死了你天道就公了?这世上本就有许多说不清的事儿,若真要怪,我还是那句话儿,怪她自己心有不正、心有不坚。”   她的眼垂下去,端起微烫的茶轻轻吹散浓烟,细抿一口,“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心里过不去。……姐姐,既然宋知濯回来了,你就陪我到千凤居走一趟吧,让他给周家递个信儿,告诉一声明儿我去祭奠,我不是正妻,不好冒然给人家去帖子。”   “成,那你收拾收拾,”青莲瞅一眼她柳芳绿的对襟褂,温婉地笑一笑,“换件掩襟的,仔细雨水凉了胸口。”   进屋后,果然换上一件秋香色撒花掩襟褂、浅草绿百迭裙,惺鬓松髻,斜插了两根竹节细碧簪。一柄黄绸伞盖着二人荏弱的肩,飘絮黄叶一般游荡在秋园别院,这就往千凤居去。   入了院,即见原周晚棠所居的西厢大大敞着门儿,好几个丫鬟进进出出,手上或是木桶或是木盆。二人提裙过去,站在门外往内瞧,瞧着各色软垫、幔帐、衣裳,红粉白衫、冬袄夏裙、大毛小毛、皮子呢氅,呼喇扔了一地。这些是能扔的,不能扔的案椅桌凳、漆器银屏、各色陈列摆设都有丫鬟们分拿下来用帕子细细擦拭着……   又听见玉翡尖利的声音由卧房渐近,“都好好儿擦洗,仔细着些,叫我见着一点灰,可仔细你们的皮!能扔的都给收拾好,抱出二门外架着柴火烧了!嗳、对,就像那些帘子帐子、衣裳被褥什么的、都烧喽。一点儿别落下,好好儿的去去晦气,这屋里死了人,咱们一个院儿里,就怕这晦气传到咱们正屋里去,若是触了奶奶的眉头,就是你们该死!”   未几,人已转出外间来,扫眼便瞧见明珠二人,登时声调便扬起些许,“哟,大中午的,未必你是来送灵的?来晚了,人已经早早儿的就抬走了。”   瞧着满室的物是人非,像一下已流逝了许多年的光景,昔日富丽堂皇的厅室就成了蛛结萧条的筚户。明珠心内更加不好受,亦无心再佯作客套,直挂着脸未加修辞地问询:“我是来找宋知濯的,他在不在你们屋里?”   “在,怎么不在?”玉翡得意地笑起,跨出门来朝正屋遥遥偏首,“不过我劝你识趣儿些,这会子别去扰人,天大的事儿都先等一等。”   听出了她意有所指,明珠愈发觉得胸口发闷,却抱着一颗赎罪之心浅浅失落一笑,“那我就在外头等等吧,请去传个话儿,就说我找他有事儿。”   “那你就且等着吧。”   直直的一个游廊上,是玉翡意气扬扬的裙衫。明珠静看一瞬,就朝青莲望一望,抬步跟了上去。   二人停在长廊的拐角,抬眼便是那轮满月的棂心窗,圆满得没有一丝残缺,上头糊着一片鹅黄的茜纱,似乎昭示着里头温暖和美的一切,在这凉雨丝丝的天地间,是那么诱人。   明珠的眼便被引诱过去,死死地盯着细纱的密孔,想透过它们,瞧瞧里头是怎么样一副暖玉生香的画面,却只瞧见烟袅濛濛的一片影。   那些高矮层叠的案、整齐排列的椅,拼凑出明珠一颗七零八落的心。尽管什么也瞧不见,她仍旧能想象,想象那些一男一女相爱的画面——无非是拥抱,亲吻,眼对着眼、鼻架着鼻的耳鬓厮磨,纠缠不清的水乳交融,亲密得好似难分难舍的彼此。她应该知道,她当然知道,因为那些是她历历在目的、每个夜里的空帐中一遍一遍回忆着的甜蜜。   良久,她将酸涩的眼拔回来,酸涩的鼻深吸一口气,却不大管用,眨眼的功夫眼泪仍旧似泄下的山洪,摧毁隽丽青山,沧海变了桑田。而廊檐外阴翳翳天空下扬洒的雨,淼淼杳杳的雨,目及处,点点心灰,残红断绿。   不知是哪一滴雨或是哪一滴泪坠地无声,惊醒了宋知濯。他猛地睁开眼,在晦涩的帐中环顾一圈儿,最后就望见躺在他手臂上的娇嫩美人儿,只觉半雾半烟、似梦非梦。   很快,他抽出自个儿的臂膀,撩开帐下床。淅索套衣裳的动静将童釉瞳吵醒,揉着迷蒙的眼撑起身,就见帐外火急火燎正扎着玉带的一个身影。两个时辰前那些混沌画面又使她脸红心跳起来,忙掣了被子掩住胸口,撩开帐子,欲语先羞,“知濯哥哥,你要去哪儿啊?”   软娇娇的声音将宋知濯唤回头来,便瞧见两片粉绡帐中国色天香的脸,桃红杏艳,绿水浓波,收尽世间颜色。   可这一霎他只觉一颗心一半是被抛撒在外头的风雨中、一半在油锅里煎着,无端端六神无主得很,哪还有功夫欣赏这人间绝色,只垂着眼拨正了玉带,“我去你奶奶那儿一趟,我去瞧瞧她。”   童釉瞳丹霞绚烂的脸上僵一瞬,复又弯着眼笑起来,“外头好像还在下雨,我叫个丫鬟替你撑伞吧?”   “不用了。”   话音甫落,人已是没了影儿,童釉瞳望着窗外模糊的天色,恍觉一个早上似如光阴十载,历尽人间悲欢,与一场失落……   那厢宋知濯奔出门去,一颗心骤紧复酸,惴惴跳个不停,心慌得连伞也不及拿,随意在廊下掣着个丫鬟急问:“这一早上,你奶奶来过没有?”   那丫鬟见他一脸焦躁,眼睛似要烧起火,唬得不知怎么好,瑟缩着肩慌答,“奶奶、奶奶就在屋里呀,爷不是才由屋里出来?”   “我是问大奶奶!我是问明珠!”   “明珠……,来过、好像是来过,来时爷还在屋里,她就在廊下等了小半个时辰,就走了。”   这话儿恍如一声惊雷劈下来,蓦然使宋知濯只觉自己身在断头台,头上悬着一把寒碜碜的大刀,诛殛的是他的心。随后,他慌不择路的奔出院儿去,与他平日里跄济的步伐判若两人。   待他掮着满肩头的雨与汗停驻时,只瞧见了两扇紧闭的院门,便更加急火攻心,握了拳头砸上去,“开门、开门!给我开门!明珠、明珠!小尼姑!……”   连砸连唤几十下,门后方传出一个怯懦的声音,“爷,您别敲了,不是我不给您开门儿,是奶奶不许。爷回去吧,下着雨,等雨停了或许奶奶消气了就给您开门了呢?”   “你给我打开!我进去了,你奶奶就不生气了。”   “爷,您就别为难我了,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开这个门儿啊。”   他加了几分力,将门砸得满院惊响,还有他的声音,不安地穿透了整堵院墙,“小尼姑,你给我开开门,我有话同你说!你生我的气,就当面打我骂我好吗?你不要这样,你不要不见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儿,我没做什么,我就是乏了,就在床上躺了会儿……。”   明珠就站在廊上,犹似花间下、泥地里那些被雨催颓的凋敝残香,永远没有应答。   隔着茫茫雨帘,门外的声音稍顿一下,又复起,“今儿在司里,我天不亮便起来忙公务,后又听见说周晚棠死了,我便匆匆忙忙赶回来,等办好她的事儿,我真的累极了,就近就在童釉瞳屋里睡了会儿。你大概也晓得,童家垮了,她父亲被问斩,这案子是我们宋家督办的,我得给她交代。就是说了几句话儿,别的真没什么。”   他的声音像坠入无底深渊,没有回音,他更急起来,雨水浇不熄的燥火烧在他的胸膛,“我原是想回来瞧瞧你的,但见她哭得那样儿,我就多留了会儿,你瞧,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小尼姑,给我开个门儿,咱们当面说成吗?总不好就叫我在雨里站着吧?”   “你生气也好,总得给我个解说的机会吧?哪有就将我关在门外的?”   “我知道错了,求你开个门,我负荆请罪!”   “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开开门。”   “求求你……。”   这些谎话与真心、忏悔与祈求尽数石沉大海。万籁静寂中,只有雨丝丝缕缕地落在他的发间、肩头、背脊,湿漉漉地挂满一身。   最终,他的怒火伴着他的绝望徐徐升起来,“好,我承认,我是不清白。可她是我的……,我凭什么就跟犯了滔天大罪似的在你面前抬不起头?”   “小半年了,你就老是抓着这点儿小事不放,我到底怎么了我?!”   “成、就算我是犯了滔天大罪,我以死谢罪成了吧!”   ……   明珠无泪无色的脸别过,旋身进了屋内,任凭雨如何下、任凭他再说些什么,整个阴沉晦暗的浮生被她抛至脑后,就像某些时刻曾被他们的拥抱一齐抛在身后的乱世。   而她唯一的言词就只是出口即碎的经文,与空谷余响的木鱼,笃、笃、笃……,撼天动地。   绵绵细细的雨在日落之时渐收,翳云散开,西边露半个太阳,将璨光撒向一条官道。两匹马的狂蹄溅起泥泞,沾污了那位眉目如画的少年。   前方再二十里就是京城,而后方是浴风的大嚷,“爷!就快到京城了,咱们歇会儿吧!马连跑这些日,恐怕也受不住了!”   长吁一声后,两匹马相继停下。宋知远捡了就近一棵大树,将马栓上,回首远眺,只见蜿蜒驰道,茂叶复穿,悠悠长路,不见来人。他方把心放下,剔一眼浴风,“你去找些草喂马吧。”   “是该喂了,这马连着跑了好几天,咱们连驿站也不敢歇,带的料早就吃完了。”   浴风满是黄泥的黑靴踅入一边的茂林中,渐行渐远。宋知远则捡了一块较为干净的大石撩衣坐下,仰头便是参天的树与斑驳的天。残照金红红地穿过树罅,落在布满苍苔的山野。   他只觉周身疲乏不堪,没由来地便想起婉儿胖乎乎的手,总是在这种时刻搭在他两个肩头,轻重缓急格外有分寸地替他揉捏,舒服得直令他闭上了眼。   他果然闭上了眼,眼前又是明珠弯弯的眉眼,皎月繁星聚在她的瞳孔,然后,她对着他媚迭迭地招招手……   疲乏似乎一霎便消散,他深嗅一口气,嗅见了潮湿洇润,百草芬芳,但下一刻,便仿佛嗅见了淡淡的血腥味儿,而他幻想中肩头的手,似乎变成一个锋利的薄片子。   他猛地睁开眼,刚要侧目,即见寒光一闪,项上架着一把带血的刀。随之,一副粗粝的嗓子由身后响起,“小宋大人,躲了我们这么多天,没想到会在这荒山野岭相逢吧?”   宋知远的背脊僵起,半寸不敢挪动,声音颤颤地响起来,“你们是谁?”   “你不是猜到了才躲着我们的吗?这会儿又跟我们明知故问。”   身后似乎有两三缕极轻的呼吸,宋知远料想他们是三个人,却不敢回头,“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小宋大人就爱个明知故问,这个我想你也猜到了,我们来传你大哥和二哥的话儿。大将军要我转达‘心有不忠、不诚、不勇,当诛。’”   话音甫落,又想起另一个沧桑的声音,“你二哥要传‘行有苟且、偷奸、藏诈,该杀。’”   137. 葬礼 漫长的告别   新雨洗净晴空, 林皋弥散浓浓水烟,障掩着这样一个湿淋淋的世界。乌金将坠不坠地挂在西边,几如一个将断未断的明天。   茂林苍苍, 大石上的宋知远已经吓得面色铁青, 筛着身子, 一双眼如寻求救命稻草一般朝浴风消失的方向望去。显然他身后的人察觉了他的眼神,吭哧一笑, “小宋大人别瞧了,你的人已经死了,否则你以为我刀上的血哪里来的?”   闻言, 他似乎就感觉到肩头的衣衫被一种黏腻腻的水分浸湿, 随之他的面庞亦被另一些黏腻腻的什么给湿润, “求、求几位饶我一命,不论你们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   “小宋大人就没听说过?我们是先太子的暗卫,只对先太子与儃王殿下尽忠,不为其他任何东西尽忠, 就算是圣上, 只要儃王殿下有令,我们一样会杀。”   渐渐的, 宋知远一副七尺之躯如一摊烂泥, 寸寸由石头上瘫软下去。他谨小慎微地转过身, 就望见三位彪形魁梧的男子, 均戴了黑纱斗笠, 瞧不清长什么样儿。可他们背着残阳,犹似兜头压下来的几座山。   面对这样儿的肃杀庄严,宋知远两个膝盖软跪在泥泞中, 沾了一身的绿藓与浆土,面上涕泗横流,大概早已顾不得平日里洁净的习惯,“求求你们放过我,是我错了!”他匍跪上前,掣住了为首那名男子的衣摆,搜肠刮肚地讨饶,“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回家便向大哥二哥认错,我跪在他们面前、我任他们打骂,只求别杀我,别杀我……”   “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求几位好汉刀下留情!”满面乱布的眼泪鼻涕迷了他的眼,不仅吓破了胆儿,连一副嗓子业已被吓破,透出嘶哑的绝望,“你们不能杀我,大哥二哥与我是亲兄弟,血浓于水啊!他们只是在气头上,才下了这么个令,等我回去认了错,他们消了气儿,就不会杀我了……。”   “那是你们兄弟间的事儿,与我等无关,我们是受儃王之命而来,不杀你,没法儿回去向殿下交差。你有什么话儿,就尽早说罢。”   “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我爹是当朝宰辅、国之重臣!如果他晓得了,必定不会饶了你们!你们放了我、啊?你们放了我!你们现在放我回去,我爹不会同你们计较……。”   他苦思冥想着所有能打动三人的话儿,伴着杜鹃泣血之声,反让人觉聒耳得紧。一阵风拂来,撩开了为首男子斗笠上的黑纱,露出一只无情的、不耐烦的眼,随之,他便扬起了刀。   血与风窣窣地响,在光阴斑驳的幽篁间。宋知远以为他在死去的那一刻会回想他的一生,譬如他的娘亲、父亲、或者明珠,许多许多人、许多许多的过往……   事实上,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感觉由他的颈上汩汩涌出了他一身的血,随着生命的流逝。故而他唯一的想法是用手捂住伤口,维持这个徒劳的姿势,直至慢慢地,呼吸停止。   很久很久,他的眼直瞪着前路,云开雾散的前方,是京城,是他再也回不到的家。   当这则死讯传回宋府时,已是半月之后。彼时宋追惗忙碌的英姿刚蹒过太湖石,听见晚莺桥噎,雁过碧空。而庭前是花谢花飞、年复一年的秋意与孤寂。   甫入廊下,恍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来,回首瞧见孙管家提着衣摆踉踉跄跄狂奔而来,近身便跪在了廊下,“老爷、老爷,不好了!”孙管家向来十分稳重,由他口中说出的“不好”来,必定是惊天大事儿。   眼下已是夕阳近黄昏,寸光寸缕裹着宋追惗黛色的襕衫,他却似不急不慌,慢悠悠旋踵过来,“什么天大的事儿,叫你也慌成这样,说清楚。”   “京东路衙门来人、”孙管家吞咽一下,干瘦的面颊写满忧患,使之深额紧蹙,“说是在城外二十里远的官道上,发、发现了咱们家三爷的尸体!”   细而又细地,宋追惗身子晃了一下,年轻的面庞是浓浓的春寒料峭。缄默一晌后,那一丝慌乱已从他眼中剥离,仍旧是持重的冷静,“谁发现的?怎么发现的?你仔细说给我听。”   “是。才刚京东路衙门里来了人,说是有由官道上进京的一家商户在途中发现了两具尸体,衙门里出了人去查探,后就在尸体身上查出了三爷的印章,他们一刻不敢耽误,忙叫人到咱们府里传信儿,后头人便将尸体送回来。”   “人是怎么死的?”   “说是在一个山崖下发现的,仵作说,想是那日下雨太滑,三爷的马途径那里,不慎滑下了山崖,大约是给摔死的。”   “大约?他们就是这样办案子的?”   “老爷,仵作检验到三爷项上有刀伤,可没有您的令,衙门里不敢轻易动真格儿的查,只敢先将尸首运回来,您说要查了,他们才敢往深里查。”   最终,残阳与宋追惗一齐沉默下去,廊庑内亮起百灯,照清了含混的夜。   宋追惗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书案后头,靠着宽大的折背椅,深吸一口气,“叫他们先将远儿送回来,别的,不用他们管了。你出去吧,再叫人传濯儿书儿过来,就说我有话问他们。”   未多时,月冷秋深。父子三人在各自繁忙中聚首。二人立在厅上,宋知濯下颌上一片青碴,目中精光像是由废墟中垒出的盛世,耗光他仅有的、尚存的精力。   宋知书则更是更加无精打采,整个身子疾速消瘦下去,苍白的面颊下虚浮着纵/欲的疲惫,欹斜的身子似乎三魂少了七魄。   二人请安行礼后,宋追惗并未让座,只将手中一本公文冷掷于面前髹黑的案,剔眼睃他二人,最终落在宋知书有些枯瘦的身形上,“书儿,我先前叫你写信给你三弟,他可有回信?”   俄顷,宋知书的眼方迟缓对过来,有些虚弱地疑惑,“父亲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信去了后,老三没回,我也没问。”   与宋知书的装傻反行其道,宋知濯竦然望过去,嗓音始终平和,“父亲,是不是三弟出什么事儿了?”   支摘牗后升起一轮圆月,冷辉踅入宋追惗眼中,折出可探人心的目光,“你们三弟死了。”望着二人相继错愕的神色,他拔座起身,绕出案后,“你们这么惊讶做什么?难道你们就一点儿不知道?”   他似乎别有深意,宋知书心内鹘突,却是满目痛惜,眼跟着他慢跺的身躯游移,“怎么会呢?父亲,三弟不是在兖州好好儿的?怎么好端端就死了?!我看,必定是被什么奸人所害,只怕就是兖州那些贪官污吏!他们大概是怕三弟这次奉旨去赈灾、实则是查处他们的贪墨案情,于是便想着先杀人灭口。简直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动我宋家的人,父亲,不如叫我去查此案,必定查个水落石出,叫那些奸人给我三弟偿命!”   至此节,宋追惗反而轻笑,将含刀的眼睇向宋知濯,“濯儿,你觉得你二弟说的有没有道理?你心里是如何想的,也说给我听一听。”   可恨的风萦入厅中,不知哪里发出的簌簌细响,在沉默中如颤动的一颗良心。有一刹心痛滑过宋知濯的面颊,到底却不知真假,“父亲,我想二弟说得有理,如果父亲怀疑三弟的死因,不如就派二弟去查个真相出来。”   所谓“真相”,无非是兄弟相残,手足互害。宋追惗已蹒至他们身后,冷的眼、硬的心将这两个背影细之窥探——他们挺阔阔的肩、顶天立地的脊梁、山峦叠嶂的侧脸,都是千百个漠然的自己。   他似乎没有过坚的立场去追责,只把嗓音沉一沉,重又踅回案后落座,“你们兄弟间,从小便不大亲近,其中有多少内情是我不晓得的,我也不再追问。但乾坤有明,你们需无愧自心。远儿是我的儿子,你们也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他好,也同样希望你们好。”顿一瞬,他的眼飘忽致远,望向远在二人身后的侍女台屏,半叹半悲,“我这一生,就只有你们三个儿子,如今远儿没了,我迟早也是要躺到棺材里去的。从此这世上,就只有你们彼此是彼此之至亲,我希望,今日之事,以后永不会再发生。”   二人将眼抬起来,望见两岸璀璨的烛光间,是他入河入海的残年。宋知濯倏然觉得,这位永不会老的父亲,此刻格外陌生,陌生得只如一个普通的“老人”。   不经意间,这场诘问追责在一层蒙蒙不清却饱含深意的对话中含混过去,繁星转眼成碧空,冷月又成了秋阳。就在宋知濯以为他已经逃过了父亲的谴责后,他迎来自己良心的谴责。   京东路衙门很快便送来了宋知远的棺椁,为了讨好宋家,他们特意用了上好的迦南木棺材。一口漆黑绘红的棺材被摆入宋府的大宴厅,彼时雁字又成行,是光阴里归来复去的离殇。   最终宋知远的死因在宋国公的默认中被定为“不慎坠崖、因公殉职”,圣上念其宋国公之劳苦功高,特开恩追封宋三子为从三品开国候,以开国候之礼举丧下葬。   棺木并未封死,只等亲眷瞻过仪容后再订封,敞开着盖儿安静地躺在一片金阳中。俄延一晌,宋追惗渐渐靠近的步子止在半丈开外,最终又旋回身,朝身后二人摆摆袖,“我就不看了,你们兄弟二人去瞧瞧。”   宋知濯只是纯粹听命地、僵硬地靠近棺椁,他以为他的心在面对这些奇妙的血缘或是权利纷争时,已经足够心硬了。   可不是的,当他看到那一张脸,苍白的唇、陷落的眼、像抽干了血、又或是凝固了血的脸,就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稚嫩又胆小的幼童,躲在他身后祈求他为其遮风挡雨的怯懦。点点碎碎的片段蓦然如一只干枯的手锁住了宋知濯的喉头,使他有些上不上下不下的心惊。然后整个清晨,他都陷在这种心惊中瞧着各主事管家领着一众仆从忙开。   不过半日,整个宋府已散开一片霜白,各式大幡、小幡、飐飐缠绵,于天地之间引一个不归魂。大宴厅屋顶上搭设布棚,一殿一卷用于来往官员亲眷们吊唁。府门外的丧鼓很快便递嬗响起后,便有众多仆从来往奔波迎来送去。   直到客行渐缓,明珠一抹白影方由残阳下荡来。看到她的一刻,宋知濯就似瞧见了孤海的浮木,一伸手,就想够住这总能使他心安的一个人。   他想靠近她、用她神佛一样的从容抚平自己慌乱的心神。不想她却刻意避开了身,连带着将一双冷漠的眼亦从他身上抽开。眼瞧着一片艳菊拥着明珠就要走远的身影,宋知濯只错愕一霎,便两步追上去,掣了她的手,“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今儿就别跟我闹了行吗?”   整个府中处处飘白,明珠亦不例外,白的软绸掩襟褂、白的罗裙、鬓边一朵小小的白绢花、白的面色。髻上却有一根碧蓝的细玉簪,如白雪皑皑上的一点碧空。   她十分平静,不再同他声嘶力竭地争吵、或是面红耳赤地对峙,只是抽出了自个儿的手,“你才是不要闹,今儿是你三弟的丧礼,有什么话儿,等过了这些日子再说吧。”   她睐一眼远处人影憧憧的院门,作势就要错身而去,又被宋知濯掣住。他俯睨着她,满目俱是急躁不安,“就为了童釉瞳,你同我闹了多久?她就那么重要吗?你不是向来目空一切,不争不抢吗?怎么偏就在这事儿上同我过不去?”   “我说了,有话儿过后再说,今儿是你三弟的丧礼。”   红叶黄花秋意晚,她的眼却比秋意还凉。宋知濯冷不丁即被这凉意蜇了一下心,愈发浮躁起来,“什么丧礼不丧礼的,与我无关,咱们就在这里把话儿说清楚!”他顿一下,两个手由袖中伸出,就要去托她的手,“别生气了,往日是我说话儿太重,我也是一时急火攻心。你也不是不晓得你自个儿,说话句句戳得人心肝疼,我吵不过你,才说了那么多气话儿,我不是有心的,你就别生气了。”   言轻语浅地,仿佛他们只是闹了个小小别扭,抹杀了明珠半年辗转难眠的时光。然而明珠只是极轻地笑一笑,垂下了眼,“宋知濯,我不是为了同你吵架生气,我只是想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光景?”   “如今什么光景?”宋知濯一寸寸追着她的眼,生怕错过了一丝可能发生的变化,“不过就是夫妻绊几句嘴,再平常也没有了,这有什么的?只要我们以后不吵了,同原来就还是一样儿的。”   惊起风,满路飞红穿柳渡荫,一场春梦乍醒。明珠洁白的裙飞扬在万花丛中,将头缓缓摇一摇,“不一样,从前你心里只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你,再坏的人、再难的事儿我也永远不用担心,因为我知道我们会永结同心,生也好死也罢,我们的心总归在一处。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你的心里装了许多东西,前程、仕途、至高无上的权利,你可以为了这些与童釉瞳纠缠,那么总有一天,你会为了这些做更多的事,可能是更坏的事。”   他讨好地笑一笑,笑容掩饰了他胸腔内砰砰的心慌,“你瞧你,尽是瞎想。世间男儿,哪个不追求功名权利的?我这样儿也没什么错啊,我猜,你一定是想我就要为了这些抛下你的?……我看,说来说去,还是因为童釉瞳,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再去她屋里了,好吗?”   寒蝉消半,偶尔长长地嘶鸣声中,明珠从没有退避,盯着他像海一样瞳孔。这一霎,她忽然就不难过了,由衷地笑一笑,“现在实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过了这些时日我们再谈吧。”   她旋裙而去,在宋知濯僵住的笑脸中像一只孤雁蹁跹入那人来人往的院门。他倏然泛起猛烈的鼻酸,犹如两三岁的时候目送母亲的棺木缓缓沉入一个巨大的黑坑——还不懂悲伤是何物,就已被凶悍的悲伤猝不及防地袭击了一副小小的身骨。   南去的雁在顶头一片碧空旋过,飞花亦零落,复来复往的春秋,就如灵前来了又走的人。而那个蹲在棺椁前,正往火盆中投放冥钱的弱柳身躯是明珠唯一相熟的。   她走过去,由身侧的丫鬟手里接过一沓金箔纸糊的元宝,睐目望向身边儿的人,声似烟轻柔,“二奶奶,好些日子没见了。”   楚含丹同样簪着一朵小小的白绢花儿,正好与明珠的绢花并头,乍眼一瞧,真似一对儿姐妹花。她笑了,有一种饱经沧桑的风韵,“是好些日子不见了,算一算,还是上回清明咱们碰过面。”   “可不是?”明珠手上维持着缓慢的动作,盯着盆内高涨的火舌,“都好几个月了,你可好?二爷可好?”   火光同时跃在她二人眼中。楚含丹稍侧过脸,以一种平和且嘲弄的目光凝着她,“好、都好,大奶奶也关心起我们来了,真是奇事儿。”   “算不得什么奇事儿,论近,我与你和二爷也算亲戚家人一场,论远,咱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处了那么多年,也算老相识了,多问一句,也算不得什么吧?”   笑一笑,楚含丹的眼避回去,垂眸中便褪去了那些嘲弄。说来也奇,她恨了明珠这些年,如今寥寥几次见面,恨意一次比一次消减。大概是因为听说她的日子也过得不如人意,从前那样儿恩爱的一对儿有情人如今也落得个唇刀舌剑,使她心内欻然就好受了许多。   盆里金黄的火光颤在这两张“同甘共苦”的面上,眼神偶然的碰撞中,她们就都原谅了彼此的过去。直到将手中金箔纸的元宝烧完,楚含丹方软软地回问一句,“你呢?你好吗?我虽好久不大出来走动了,却也听说,你被宋知濯冷落了半年,真是不知道你这日子怎么熬的。”   澄澄的火光里是明珠温暖的笑容,她亦将手中最后一个“元宝”丢入火盆,两掌相搓一搓,搓去了那些滞留在手上的金齑残粉,“日子还那样儿过,该吃吃该喝喝,只是心里有些难过罢了,倒不至于天会榻下来。”尔后,她撑膝起身,和煦地、温柔地笑着,“二奶奶,我走了,你好好儿保重身子。”   未及人答,她的裙已经如月华下的水莲花荡开,走向了洒满秋阳的人海。   这是永远留在楚含丹心内的一副画卷,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她从来不是恨明珠拥有宋知濯的爱,她是嫉妒她——明珠竟然顽强到这个残酷的人间也拿她毫无办法,纵然雷殛电劈、荆棘载途,她仍旧能步履维艰地走过这寸寸焦土,步入柳暗花明的新世界。   但这是很久以后的事儿了,眼下,楚含丹只是忍着莫名的鼻酸,踏入另一条她唯一能看得见的,日暮途远。   倏而红叶辞树,艳芳离枝,墙头丹杏雨余花,门外绿柳风后絮①,这是仲秋。   连着半月的丧礼,宋知濯与明珠偶尔在灵堂碰面,但他已不再主动搭讪,更不提那些讨好求饶的话儿,反见了她便避走东西。倒不是他的耐心耗尽,而是那日明珠的笑颜与背影都隐隐令他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见过她的眼泪,聆听过她刻薄尖利的骂语,与她相争相闹,这些都不算什么,他知道他们终会克化掉这些不好的零碎,她会原谅他,因为她的爱一向就十分伟大。可当她不再掉泪,由衷的笑起来,他便隐隐感到,她的确原谅了自己,却是像原谅她人生里所有不好的过去一样,笑一笑,再踽踽前行。   故而他一点儿也不敢给她时间或机会说出那些令人绝望的话儿,他只能躲着,躲到殿前司内、躲到千凤居内,躲到那些春意阑珊的旧梦里,然后就不用面对她善良的残忍。   俗语却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日,他独在千凤居的书房内,正仰在椅上发怔,就听见廊下似乎是玉翡飞扬跋扈的声音,“你又来做什么?你这人,怎么专挑爷在家的时候来?平日里也不见你来请个安,忒没规矩了些!”   下一瞬便是明珠柔柔的圆润声音,听得不大真切,“我来找宋知濯,没闲功夫同你瞎扯,烦请你让一让,我有话儿要同他讲。”   ————————   ①宋 晏几道《木兰花·秋千院落重帘暮》   138. 珍重 前面是汹涌人海   艳秋的碧空下, 是清清静静的千凤居。自打周晚棠死后,大大一个院儿剩下全是童釉瞳的人,自然彼此和善几分, 聒噪亦减了几分。   廊檐的影隔出了两个天地, 明珠站在高阳中, 玉翡则在一线之隔的浓荫里。因见宋知濯近日对明珠避走不及,玉翡心中颇有些志得意满。挺着二两胸脯, 一阶之上似讥似嘲地睨住明珠,“你说要见就要见?爷有多忙你又不是不晓得?爷眼下在书房里头,别说你, 就是我们奶奶也不敢轻易打扰, 你纵有天大的事儿, 也只给我等着!”   明珠正要回嘴,却见童釉瞳踅出门来,冰雪肌肤、红馥香腮,穿着殷红的对襟褂,扎入牙白月纱裙, 浑身似一颗烂熟红透的樱桃, 散发着诱人的、浓郁的香甜。   而明珠则是淡薄梳妆,浅靑蕙草, 仍旧是金秋里的一抹春意。见到她的一霎, 童釉瞳扶门而出的脚步在裙下顿了一瞬, 仿佛这一顿, 便摺起了那些对明珠的嫉妒与羡慕。   她走近后, 极其甜美地一笑,“明珠姐姐,真不是哄你, 知濯哥哥在书房里头困了一天了。要不你进屋来等,我叫丫鬟去瞧门儿告诉一声?正好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我备好香茶,咱们说说话儿好不好?”   到如今,明珠望着她胭脂揉雪的脸,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羡慕、同情、怜悯杂糅成一股相识不如不识的怅然。她微张了唇,正不知是应是拒,便听远远的侧面,另一间屋子打开,是宋知濯拔地千里的身姿。   他两个手把着门,面无异色地眺望向明珠,“有什么话儿,进来说吧。”   随后,他旋身进入阴沉沉的屋内。明珠牵裙而去,甫进屋,见他已踅到大书案后头的扶手椅上坐着。待明珠将两扇门阖拢回头后,才瞧清他的脸,下颌一片浅浅的青,似一片灰蒙蒙的乌云,他的眼睛蕴着一片水雾,半散未散。明珠翕然发现,他有些老了,鬓上已生了几丝白发,振地的气度已经老得像一个似乎永不会出错的中年帝王。   明珠倏然有些心酸,垂下眼眸,一霎又抬起,像是说笑话儿一样先笑起来,“你知道你坐在这里像谁吗?……像你父亲。我记得我头一回见到他,是那年在祠堂,他好大的气派,唬得我胆战心惊。如今乍一见你,就像当年第一回见到你父亲一样。”   扶手椅后头是一片书海,高而阔的书海。里头记载了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讲解了诸多圣学道理。宋知濯在这些几千万的文字里学会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①”,甚至也学会了行军打仗、玩弄权术。   可他此刻很想很想有一本书能教给他,如何使一朵花不凋谢、如何挽留住一只薄翼彩衣的蝴蝶。   但先圣诸君,没有书写这个道理,他只能独自面对她的道别,以一颗即将停跳的心。   很久,他用一副沙哑哽咽的嗓音发出声,“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我要走了。”明珠垂眸一笑,就坠下了一滴泪,“我要走了,来跟你告别。”   寂静中,宋知濯听见了什么在碎裂。他缓缓垂下下巴,涩涩的眼睨向字海文山的书案,“为什么?就因为童釉瞳?”他的声音哽一下,带上湿润润的水汽,“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她,若你是因为吃醋,我以后不见她就好了,我以后永不踏进千凤居就好了啊。”   “不是的、不是的,”明珠带着些急色,否定了他的一切猜想,“如果是因为童釉瞳,我至多不过是生一阵子气就好了。我要走,是因为、是因为,我变了,你也变了。”   她冰雪聪明的眼酽酽望住他,如雾如烟,蕴着一些浓情淡似无,“我记得我刚到你们家,你也不会动弹,吃饭、穿衣、洗漱、沐浴,衣食住行无一不是靠我,我却从没有抱怨过。其实我很高兴、很高兴能照顾你、能帮到你。我从小由扬州到京城,一直是孤苦无依,没有父母亲人,有时候我常常想,我是不是没什么用?好像这个世上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可自打遇见你,你需要我的照顾,你喜欢听我说话、听我念经,我说的笑话儿你会笑,我唱的曲儿你也喜欢。一样的,我也会担心你的安危,记挂你的温饱,关心的烦劳与忧伤。人海茫茫,能有这样一个人令我牵挂真是好……。”   泪珠由她眼中坠下来,是无数喜悦与伤悲一齐汇集而来的眼泪,她笑着,没有一丝怨恨,“可这几年,你早就已经不是十九岁了,你需要的也不再是一餐饭、一件袍、一张带轮子的椅……,你越来越风光,朝之重臣、国之栋梁,这没什么不好,我也十分替你高兴。你曾说过,你想要出人头地,靠你自己,让你父亲对你另眼相看,这也没什么错儿。可你现在自己瞧瞧,你已经不止满足于此了,你的欲/望越来越膨胀,前儿你要你父亲另眼瞧你,于是你出生入死,孤注一掷;昨儿你不想受童立行摆布,于是你布下天罗地网,这张网里头困死了多少人?就连童釉瞳也因为你没了父母亲人。那明儿呢?你又会生出什么更大更远的欲/望?你手上握着千军万马,或许明儿皇上稍有不对付,你是不是就要起兵造反?民生天下,是不是要因为你血流成河?”   宋知濯含泪的眼沉沉地死盯过来,固执地咬着牙,“这有什么错?自古来男儿为国为家立下丰功伟绩,便少不了流血丧命。”   “这当然也没什么错,我虽未读过多少书,但是我也晓得这些道理。”   明珠温柔地笑着,指端拨弄一下架上的笔,它们便缓缓摇荡着,“可我已经帮不上你什么忙了,我听不懂动你那些韬略,也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杀那么多人。往后或许你会对我非常好,对我仍旧情真意切,可我就只能眼看着你慢慢成为你的父亲,像他那样冷漠无情,像他那样被你自己那些复杂的欲/望和仇恨吞噬,我却不再能照顾到你,我再也救不了你。”   他眼中闪过一霎的迷惘,攒紧了眉哀求,“你只要陪着我,留在我身边就好,我不需要你做什么的。你可以就像平日里一样,好吃好喝的闲玩儿,困了睡一觉,烦闷了就去找你的青莲姐姐、沁心姐姐说说话儿。”   阳光由门上的绮纱内踅进来,为明珠的脸渡上金光,使她像一尊神佛一样,有着普世的、悲天悯人的闳光,“可是我爱你,我不能看着你变成一个原本你憎恨的人,我不能看着你走你父亲的老路。更何况,再这样下去,我们还会争吵,像先前一样用言语杀死对方,直到连多瞧一眼彼此都生了无限的厌烦。”   她倏而颓唐地笑一笑,睫畔扇两下,露出一双泪潺潺的眼,“我不想骗你,周晚棠与张太医通/奸,是我使的计,是我给他们俩下了药,她会死,是我一手造成的。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我原本不想害死她,我原本不想做这些事,青莲姐姐也在劝我,说与我无关,是她自个儿想不开。可一到夜里,我自个儿躺在床上,我就知道不是这样的,她会死就是因为我,不管我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也难辞其咎。你瞧,连我也变了,我已经不是最好的我了,我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最好的爱’去爱你。但我不想再变得更坏,我不想、不想拉不出你,反倒把自个儿也泥足深陷进去。”   眼泪逐渐融掉了一场静谧的告别,弥散开一种无能为力的虚弱感。她仍旧在哭,只望着宋知濯,带着万千歉疚,“对不起,我不是你的女菩萨,我的爱没有那么无私伟大。”   鹃声四起,伴着她的哭声,抖碎了宋知濯的心。他曾想好的那些万不得已的计划一霎便崩塌在她的眼泪里,碎片里亦惨着他自己的眼泪,“这些日,我一直在害怕你想离开我,我想了许多办法来留住你,譬如让你身无分文、让你无处可去,再或者把你关起来。你无父无母,无权无势,你是再弱不不过的弱女子,我有的是一千种办法困住你。可我知道……。”   他慢慢踅出案后,站到她面前,哽咽无数,泣不成声,“可我知道,那样我才会永远失去你。……小尼姑,你没有做错任何什么事儿,不用自责。”他带着眼泪笑起来,一只手掌托起她的腮,“你一点儿也不自私,你像最伟大的一个君王照顾着我这个子民,你就是我的佛陀,你曾度尽我一生苦厄。是我,作为你的信徒,是我不够虔诚。”   尽管她的泪眼仰望着他的泪眼,中间悬殊着一尺之遥,可宋知濯却觉得是他一直在仰望着这一尊普度“众生”的女菩萨,由她法力无边的爱里,驱散了从前那些苦难与孤寂。   可他此刻已深陷在另一片欲/海里拔不出脚来,而他的佛陀无量慈悲的心业已有些累了。就因为这样一种奇异的默契,他最后一次吻了她沾满泪的杏眼与浅唇,目送她为离开,去继续她自己的,一场修行……   很快,与中秋便只隔了两日,府中家仆纷纷忙开,由千凤居来来往往,呈报采买销账等杂事,又有各家礼尚往来应酬,全托了童釉瞳。童釉瞳亦是初次当家,颇有些手忙脚乱,幸而得玉翡从旁协助,这才万事妥帖。   脉脉秋水浸芙蓉、柳叶飘絮的大小径道上,人影丛脞。一双双喜庆的眉眼行至前,福身朝明珠问安后,又由她身边擦过。瞧着这一切,明珠只觉世上杳杳,人与人朝夕相对几年,却又难永远,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一股淡愁淡怅笼在她心甸,一晃,便到了张氏院儿里。目断处,蜂慵蝶羞,万紫千红。宝玲在廊下相望一笑,“奶奶来了?快进屋吧,老爷在里头呢。”   “嗳,”明珠弯着眉眼应声,未几已捉裙入了厅上,未见人影,便穿过细廊转入内间,就见宋追惗正欹斜在榻上看书。她捉裙上前,在罽毯上跪下,深深叩了个头,“给老爷请安,老爷万福万寿。”   稍时,宋追惗阖上了书搁在榻案上,亦端正了身子,“快起来吧。我听濯儿说,你要搬到城南的‘清苑’里头去住?在家热热闹闹的不好?”   明珠撑起身来,坐到了他就近指的一张折背椅上,乖巧地笑起来,“我这两年疏于礼佛,前些时候梦到我师父,说了好大框话儿责备我。我想着,府里终归人多,还是‘清苑’清净些。”   浓郁的乌合香由一鼎汉白玉炉鼎内弥漫出来,有些怡人的祥宁。宋追惗了然地笑一笑,端起一盏茶,却来不及饮,“你和濯儿是这么多年的夫妻,天大的事儿,也没什么是过不去的。但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不拦你。你若实在要去便去吧,我这里有些东西你一齐带了去,就算我这个做父亲一份心。”   “老爷,我自嫁到府上这几年,连个孩子也没有,于宋家实在无功,实在不敢再要老爷的赏。”   “不要多说。”宋追惗冲棂心月门外抬一抬手,不时便有两个丫鬟端了几个大小不一的锦盒上来,“你在府里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知道,先前你母亲在时,因着她那些小性子,你没少受委屈,若不是你,濯儿当初还说不清是个什么样儿,又替我操持府内琐事这一年,你是个好孩子。这些东西都是你们姑娘家戴的玩意儿,你拿去,就算父女一场的缘分。”   鹘突一霎,明珠拔座福身,倏然有了几分由衷的感激,“多谢老爷,老爷……以后请千万保重身子。”   也算跪别父母后,不出小半个时辰,青莲便张罗好几辆马车。其中四季衣裳、各色锦绸绫罗缎子单装了一车,由侍双领着侍梅同车照管;一些头面首饰及往前那些官爵夫人们送的礼又单装一车,由侍婵领着侍鹃同坐看守;再就是那些十分贵重的银子、玉簪金钗的梯己单装了一车,是明珠与青莲共乘。另有侍竹与侍画两个小的单坐了一辆。连着几辆宝马香车,就在秋阳茫茫下,驶往城南。   车窗外便是王孙吴候、人影憧憧的人海,车马喧天,红紫翠乡的万丈红尘似乎于明珠来说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她静看一瞬,将织金莲花的车帘放下,扭回了身。   正座上青莲正握着一沓票据细看,旁边是大敞着的一个小箱。明珠亦挪凑过去,瞧那些五花八门的票子,“青莲姐姐,瞧明白了吗?”   簌簌几声纸响,青莲抽出了几张票据予她,“你瞧,这些都是京城的铺子,最少一年也得有个万把的进项。再有这些,是几处田庄,一年也是四五万的进项。下剩的这些,有咱们清苑的房契地契,还有现银票,银票一共有五十万两,另就是几千的现银。”   听得明珠瞠目结舌,兜着个下巴将手上的票子匆匆扫过,“我的老天爷,这么多,恐怕我一辈子也花不完吧。”   “一辈子?就是四五辈子你也花不完!”   “宋知濯将这么多钱都给了我,他可怎么办呢?”   “你别替他愁,他有花不完的钱,来前他同我说了,也不敢太多的给你,怕你一个妇人家独在城南,被贼人盯上。若是有什么大的开销,再遣人回府去取便是。另已跟白管家交代过了,要他们留心看管院子。这话儿没错,咱们以后单住在那边,你千万留心些,可别招上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我晓得,我晓得……。”   明珠坐回下首,复撩开帘子,街转几何,却仍旧是高阳复织,天地朗朗。清明乾坤中,倏地一晃神,就像在熙攘人群中瞧见了宋知濯——他穿着水绿的圆领袍,身侧是流淌的、人影汇成的大江大河,发髻上有长长的月白锦带被缕缕秋风扬起,几如是正要扬帆起航。   马车慢颠着,他们相错渐远的眼始终在遥望彼此。明珠笑一笑,泪就落下来。晃晃悠悠的节奏里,她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安躺在流香静怡的帐中,宋知濯说她是他迟来的暖春。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她锦瑟烂漫的春意呢?正因为如此、正因这场相爱对她来说是神佛指尖盛开的宝莲花,珍贵得她不敢目睹它的凋谢。这是她小小的、不为人知的懦弱。   她嵌在车窗外的鹅蛋脸苦涩又动人的笑着,随后,就有一阵风吹来,红粉白絮一场秋,他们各自落如人海。   ————————   ①宋 张载《横渠语录》   139. 别后 别后是长秋   一帘红雨落花飞, 莺慵懒蝶,冷落了芳菲,宋府即彻底陷落进萧瑟的秋里。与往年的秋没有不同, 依旧是锦光入屏, 满月的窗看似完成了一场圆满, 可风仍旧由那些密密的孔里灌入,吹得人骨头发凉。   自打明珠走后一月, 宋知濯更是早出暮归,但好在他每日都会回来。童釉瞳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儿如此完整地拥有了他,每日天不亮他会由她的枕边睡起, 夜里不论多晚, 他亦仍旧会回归到她的枕畔, 他们像一对真正和睦的夫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像。   可童釉瞳的喜悦只持续了起初那两天,后来她便发现每日回到她身边的,只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她所爱的那个魂魄并没回来。偶时他回来得早了, 会在书房里呆上半日, 直到日头一寸、一寸地偏落下,月亦一寸、一寸地爬上夜空, 他才会由书房里出来, 倒在床上, 倒在她身边, 事实却是倒在无何他乡。他们甚至连说话儿都变得少了许多, 多数只是她在唼唼不休,随后回应她的便是一阵微弱的鼾声。渐渐地,一点愁心上翠眉, 她再也不能明媚地笑出来。   这日,玉翡不知由哪里回来,颧肌高高地耸起,仍挂着一副意犹未尽的笑脸。骤见她面上凄怨不消,脸色便正下来,“小姐,我的好小姐,怎么近来常是这样儿愁眉苦脸的?按理说,那个颜明珠离了府你该高兴才是啊,怎么还是不高兴?难不成是怕爷到那个‘清苑’去找她?”   静候一霎,只见她悲怃切切依然,玉翡便落榻坐下,将一副干瘦的骨架振一振,云鬓上好几只珍珠花儿亦颤一颤,“你放心,我早叫人留心了,爷这些日子不是在宫里就是在衙门,要不就是回府里来,一遭也不曾往城南去过。自打那狐媚子走后,二人连个口信儿都没通过,你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童釉瞳探起头来,眼斜掠过纱窗,望见廊下有湘娥红女绰绰的影,也觉得这一切也像一场虚浮的影,她仍旧抓不住他。   怔了半晌,她方才苦涩地笑一笑,“去不去找她都是一样的,反正他的心也不在我这里。”   “人在你这里就成了呀,”玉翡往她搭在榻案上的小臂拍一拍,语重心长,“只要人在你这里,心就迟早会回到你这里,怕什么?你看如今,整个府里头的事儿都是交到你手上打理着,一切不都在慢慢变好吗?我方才才同那些主事婆子们说完话儿,人人都夸你聪明伶俐、又夸你能干,没谁是不服的。除了厨房里那个赵妈妈嘴硬,倒都没什么好说的。”   她只扭过脸来,倦倦地应付着,其疲惫憔悴之态,再无少女之韵。恰时如意端上来一碟香煎藕、一碟腌胡瓜、另一碗牛奶豆腐羹,一壁摆放,一壁浅言,“这是依小姐吩咐,现叫厨房里做的清淡的,小姐快些吃吧,都这会儿了,连个午饭也不曾吃。”   童釉瞳瞥一眼那碟子香煎藕,欻然整个脸摺成一团,将头摇一摇,凤簪下三串珍珠流苏相互碰撞,“端下去吧,我吃不下。”   “怎么吃不下?”玉翡嗔怨一眼,执起象牙筷递过去,“拿着、快吃些。你这些时日老是这样儿懒怠怠的,饭也不好生吃,整日家不是嫌这个油大就是嫌那个太腻,你去镜子里头瞧瞧,人都瘦了一大圈儿,若说是‘秋乏’,这眼瞧着就要入冬了……。”   说到此节,她猛地将一个腰板直挺起,睐过眼来轻询,“你这个月是不是月信未到?”   如织如梭的光罩着童釉瞳有些苍白、迷惘的小脸,惶惶然将下巴点一点,“是没来,从前日子也不大准,怎么了?”   “哎哟我的苍天老爷呀!”玉翡猛地将两个手掌一拍,仿佛是什么天降大喜,“我的小姐,我的小姐!真是老爷太太在天上保佑,您这八成是有喜了啊!”   一旁如意也乍惊乍喜地挨过来搭腔,“玉翡姐,这是真的?可有准儿没有?这要是真,那真就是天大的喜事儿了!”   好半晌,童釉瞳才由她二人语中大大的欢喜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一张脸霎时羞得通红,“怎么会是有喜呢?我怎么就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啊,算起来,你就是个新妇!”玉翡含笑复嗔,目中喜不自禁,“我说呢,你怎么近日总是病恹恹的,什么都像是不合你胃口,我还只当是今年秋天天气大,你才吃不下饭的呢,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喜事儿!”她将头一转,连声吩咐如意,“快去,让总管房里请个太医来诊脉,早点儿确诊了,咱们心里就只管踏踏实实地高兴儿!”   那如意欢天喜地奔出去,不到两个时辰,便将一德高望重的老太医请了来,一探脉,果然是怀了身孕。直等太医领了赏出去后,玉翡又招来满院儿的丫鬟,排着队地发放赏钱。一时间整个屋子阴霾扫尽,满室喧阗起唱祝庆贺之声,和着瑞金脑悠远的香,仿似这一瞬的幸福便能持久绵长,整个千凤居都陷落在这憧憬的喜庆海洋。   直到夜灯点亮,宋知濯拖着倦态英姿回来。看到他的一霎,童釉瞳阴霾尽扫,饱含着期待与浓情的绿瞳迎着他的一副躯壳。她相信,等告诉他这个消息,就一定是他魂魄归体的时刻,没有哪个男人会不为他的血脉得到延续而高兴,尤其是一个权势滔天的男人。她几乎是笃定地认为,从此,他也会因为爱着他的孩子,而爱着他孩子的母亲。   然宋知濯的脚步只是掠过了她,直落到榻上,整个半身靠向了黑檀背,眼就半阖起来,似乎非常疲倦。当丫鬟奉上茶来时,他方睁开了眼,端起青釉盏呷一口,对上了童釉瞳如痴如醉的笑颜,“知濯哥哥,你这些日子,怎么又这样忙啊?”   他又靠回去,盯着顶上的横梁,“近日定州有辽兵来犯,我与众位将士商议军情,恐怕赶在年下就有一场大战,故而忙些。”   颤颤的灯影遏然静下,稳定地照着童釉瞳一脸急色,“那你要去定州吗?”   140. 打算 浮世之欢   这样的夜, 月明星稀,芳槛秋风,静谧得能听见花间的虫鸣。再适合不过说一些缠绵缱绻的情话儿, 笼络着一个男人萍踪浪影的心。   但宋知濯像是没听见, 浓密的睫毛耷了下来, 在他醉玉颓山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月牙。   对于他这样的走神童釉瞳已经见怪不怪了,却始终好奇, 当他发怔的这些时刻,他在想什么?或者国家大事、或者阴谋算计,又或者, 只是在想明珠, 总之不大会是自己了。故而这一月, 她对明珠的嫉妒水涨船高,嫉妒人人都在议论的、却始终不知真相的那些内情。   满府里都在说“瞧咱们大爷已经半年不到颜奶奶屋里去了,只怕是早就厌烦了”、“总听见他们吵,难怪会有这一遭”、“颜奶奶也是,好好儿的富贵日子不过, 非要同爷吵什么?现在可好了, 叫人第二回赶出去了”……   只有童釉瞳清楚,明珠不仅带走了大堆的钱财, 也带走了他的魂魄。她暗自涩笑的功夫, 便有一股热烈烈的血脉由她腹中涌起。   随之就使她遗忘了这短暂的失意, 轻柔的嗓音将他的神魂重新唤回, “知濯哥哥、知濯哥哥, 我有事儿要告诉你。”   她自榻上站起来,穿着一条蓝白相凑的十二破裙,上头是碧青的对襟褂, 使她似一株水仙花那样淡雅,连笑容是淡雅的,却透着浓情与娇羞。在宋知濯疲惫的眼中,她步玲珑,细窈窕地走到他面前,执起他一直宽大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腹部,用一双不甚娇羞的眼睇住他。   直到很久以后,宋知濯的表现并不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欣喜若狂。他的面上闪过一丝错愕,短短一瞬便平静下来,收回了手,“你怀孕了?”   笑容还滞留在童釉瞳失望的面上,她将头点一点,“这一个月来我不是胃口不好麽?什么也吃不下。今儿玉翡姐忽然就说是不是有喜了,请了个太医来瞧,可不就是有喜了嘛。”突兀地停顿后,她复又扬起了嘴角,“知濯哥哥,你高不高兴?”   四面烛台上耀眼的黄光照着童釉瞳,使宋知濯一丝不错地看见了她的喜悦、期待、甚至讨好。他很想表现出一丝丝的高兴,但是他满脑子都想着明珠那些道别的话儿。无可否认地,他的确是如明珠所说那样,渐渐长成了他的父亲,一位极不合格的父亲。   这令他无比举丧,他足够怀疑自己也没有资格做一位好的父亲。于是他的眼匆匆忙扫过她尚且平坦的腹部,极为苦涩地一笑,“瞳儿,你喜欢孩子吗?”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童釉瞳的笑意随即凝固在面上,接着,酸楚的泪滚烫了她粉桃一样的脸,“知濯哥哥,你这话儿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想要个孩子吗?”   他拉过她坐在身侧,缄默半晌,最终说了实话,“曾经我十分想和明珠有个孩子,但面对别的女人,我没有想过。”   他下睨着她,是一个无情的、杀伐决断的将军,“我不想骗你。瞳儿,你还小,你不知道作为一个母亲要付出多少,可我不能帮你分担,因为我没有能力去爱这个孩子,同样的,我也给不了你你想要的爱。”   她闪烁的眼泪晃了下他的眼,可他仍旧不避不退,继续用话残忍地割着她的纯真,“我同你讲过,我的心一早就给了明珠。你大概以为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我转眼就能忘记的女人。不,你不懂她对我有多重要,她是我心脏残缺的部分,她是我的‘善’,如果某一天我不爱她了,那么我就死了一半。所以你要想清楚,如果你很想要个小孩,那么你可以把他生下来,我会尽我所能地提供富贵繁华的一切;但倘若你只是想用一个孩子来讨我的欢心、抓住我,那么这对你来说不值得,很不值得。”   字字句句是一把虔诚而锋利的匕首,横割着童釉瞳。她不是没有感觉的,只是当残忍的真相被剖开、被摆上台面,使她不能避、不能逃,只得被迫面对她的希望死掉后,冷冰冰的“尸体”。   累丸叠珠的眼泪似沧海繁星,一颗颗自童釉瞳的眼中滑下来,她几乎哭得快要断气,第一次“以下犯上”地捶打着他冷硬的肩膀,“你为什么要跟说这些?为什么?!你就不能骗骗我吗?你就不能敷衍敷衍我吗?那你要我怎么办?我已经嫁给了你啊!……”   直到她的声音被眼泪哽住,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徒劳无力的质问,宋知濯才扭过脸,如冰雪一般寒凉的赤诚,“如果我骗你,那才是对你不公平,我已经骗了你太多了。瞳儿,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周晚棠,我欠你们太多。但你要问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人活一世,本来就有许多许多无奈,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玄月如钩,钩着千丝万缕的烦难。直到童釉瞳的眼泪快要哭倒几面粉墙,他们仍旧没有得出答案。有的,只是几面烛光,齑粉澄澄地粉饰着太平。   这样一个太平盛世之夜,柳色颦娇,吁吁的呼吸喧阗了夜,细耳听来,两个声音是一种极其微妙的转合,透星点月的帐中,两个影子交叠着完成一场温柔而暴烈的起承。   宋知书半饧的眼睨着下面这张粉旭桃一样娇媚的脸,浮汗盈盈地腮像丰硕的秋实,又下瞥见他的胸膛抵着的,是更为诱人的脯子,笃笃答答地随着他的行动而颠颤着。随着他更凶猛的掠夺,那两片朱唇张开,似乎在呼救、求饶,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欢唱。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纯粹的欢愉他可以在任何女人身上获取到,只要稍稍忽略心的空旷。直到蜡消融成了一个丑陋狰狞的形状,他翻躺下去,就又被这样的空旷逐寸吞噬。   而心满意足在慧芳的面上浮起,结成了一朵香馥馥的牡丹花儿。但很快,她似羞似臊的眼色被望见的一股殷红惊褪,“哎呀!爷,您流鼻血了!”   半撒的帐中,宋知书只是抬手横揩一把,凑到眼前看一眼,十分平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拿条帕子来给我干净就完了。”   窸窸窣窣地一阵动乱,慧芳缩下床去倒来一盏凉水,指端沾上一点往他后颈上拍一拍,“爷,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吧,这个月都流了三回了。而且您瞧瞧,您这几个月来日渐消瘦,头里才入了秋,您就染了两回病,天气越来越凉,您就又咳嗽起来,这些时日愈发的严重,马上入了冬,还不知怎样呢,先请个太医来瞧瞧吧?”   她带着几分小心窥他的面色,果不其然,这位跋扈惯了的公子将手一扬,洒了满床的凉水。他就坐在这些寒冷的水花中,剔着慧芳,“啰嗦什么?我再说一次,不许再提这个话儿,我的身子好不好,我自个儿不清楚?”   瞥一眼那些映深的水纹,慧芳倏然将心一横,咬着牙缩到床沿下头跪下。披着一件单薄的玫瑰紫氅衣,露出里头嫣红的肚兜,在秋末的夜,荏弱的骨头有些颤颤发抖,“爷,您就是打我杀我也好,我也不怕了!我还是得劝您,请个太医趁早来瞧瞧,要是拖成什么大病,岂不是不得了?即便您不在乎自个儿的身子,也想想我,您要是有个什么三场两短,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宋知书苍白的面颊上坠下来几滴汗珠,透过两片帘的罅隙睥睨着她,无情的唇一启,扬起个寥落笑意,“我死以后,还管什么天塌地陷?别跪着了,去把褥子换了。”   “爷!就请个太医来瞧瞧吧!您要是怕人知道您身子不好,咱们就悄悄的请来。”   他倒回枕上去,干涩的眼盯着帐顶,“别啰嗦了,将你的药拿来给我吃几颗,我照样生龙活虎。”   慧芳怔一霎,立时有些胆怯,“爷、爷说的什么药?”   “不就是你日日给我吃的药?”他横臂撩开帐,见慧芳发抖的肩,倏而一笑,“你别怕,我又不是要罚你。你那个药效果甚好,你瞧我,甭管身子骨多弱,吃了你的药,照样能在你身上效犬马之劳。快去,再拿些来。”   闻听此节,慧芳将一颗心仍旧放回肚子里去,只是看他面色到底不好,亦不敢放肆,“爷,还是算了吧,折腾了一夜,也该歇着了,那药虽说能强壮精神,可也不是仙丹啊,还是请个太医来瞧瞧要紧。”   “不瞧太医,”他将手摆一摆,眼转回去,似乎瞧见青灰的纱帐成了一团烟云,承载不住他的一梦,“太医能救得了我的命,也救不了我的魂。你的药能救我的魂,快去拿来,你不是想生个儿子吗?去拿了来,咱们好抓紧生个儿子。”   慧芳望着他仍旧十分英俊的面庞,一颗春心旋即便落入这暗香流动的夜,那些谏言则被风一散,四下飘零。   红粉飘零至燃着孤灯的北廊下,伴随着一种靡靡的香扑入窗。楚含丹呆呆地望着月,心中所念为一场空白。宋知远的死、明珠的走似乎都对她没有多少影响,她是乱世的飘蓬,只心系着个人的前程与安危。   “小姐,你在想什么?”   对过响起夜合忧心忡忡的声音,楚含丹望月的眼收回,对着她笑一笑,“没什么,就是发会儿呆。夜也深了,你去把床铺好,咱们快睡吧。”   夜合刚挪起来的裙顿住,一霎又坐回去,“小姐,你还天天跟没事儿人似的,怎么就一点儿不操心?如今虽说不再禁你的足了,可爷仍旧一回也不往咱们屋里来,你不怎么就不着急啊?照这样儿下去,你这紧巴巴的苦日子还不知道要过多久呢!近来我瞧,那慧芳竟然夜夜睡在爷屋里,要不就是爷睡到她屋里,两个人一晚上也不曾分开过的,他们好成这样儿,什么时候才能想起你啊?”   烛光在她的面上急躁不安地抖动,楚含丹却是如月一样的静怡,半点儿也不见着急,“慧芳服侍了这么些年,也该让她常常甜头,且随她去吧。”   “你让她尝甜头,她可让你尝了吗?明明说好了叫她在爷面前说两句好听的,我看她压根儿就不会帮咱们这个忙!倒是小姐白陪了多少笑脸?”   “你这丫头,怎么如今比我还急起来了?你瞧我可急了?”   “不是我要急,我给小姐算算帐。小姐自打到了这屋里,往咱们府里送回去的银子就越来越少,后来索性连咱们自个儿好吃好喝的都没有,更别提往家送去了。今年中秋,不过是总管房里按分例送去了些礼,小姐一点银子都不曾补贴过,咱们夫人还特地叫人来唤我回去了一趟。我不敢说小姐被禁足的事儿,只说如今爷宠了妾室,一个院儿里都让妾室做了主,克扣了你的月例银子,才没有钱往家送回来……”   夜合半截舍飞快地吐着,喁喁切切满是琐碎烦难,“夫人听了,脸色就不好看,说是老爷在异地做通判,一个月没多少俸禄,平日里吃穿用度都不够,更别提让人捎回家来。还要叫家里捎些过去,少不得要打点知州大人,又要打赏底下的人,这才能办好了差事,早日升调回京。说着就让我回来叫小姐把那些用不着的头面首饰先当了银子送回去。可咱们哪里还有啊?早就当得一干二净了!”   “我晓得了。”楚含丹头上一朵金茶花心清吐,淡而又淡地一声叹息,“父亲母亲也大手大脚惯了,我从前送去那么多银子,都够养活多少寻常人家的?偏偏他们还当是从前为官的时候那样儿摆阔。”   “你瞧,你也晓得急了吧?没多久又是年节了,老爷在那边儿不定要打点多少官员呢,又是海一样的银子!”   “你放心,年下我一定能拿得出银子。”   夜合消沉的眼色骤然亮起,“小姐有什么法子?”   缓缓的,楚含丹将眼摇向窗外,目光似暗夜里的一只恶虫,爬向了正廊里一片温柔的烛光,“等宋知书死了,我仍旧是府里的二奶奶,多少钱还不是随我使唤。况且他不知有多少家当,那年太夫人没了,又添补给了他许多,那时,咱们还怕没钱吗?”   随之,夜合的眉头扣紧,盯着她半明半暗的一张脸,“小姐,我问你句话,你老实跟我说。满院儿的丫鬟都瞧在眼里,咱们二爷的身子是越来越差,连走路都是轻飘飘的,这是不是同你有关?”   猝不及防地,楚含丹笑起来,指端将银釭上翠竹的纹路细细徐徐地抚过,“这跟我有什么干系?色字头上一把刀,你瞧这几年,他哪天消停过啊?日日笙歌艳舞,在外头狎妓喝酒,纵夜狂欢,身子早就掏空了。原来是年轻,如今也不大年轻了,也就显出来了。”   “那怎么就不请个大夫瞧瞧呢?明知自个儿身子不好了,也不说请个太医来,就连头里病倒了,也不让人去请。”   这也是楚含丹的困惑之处,这些日子,她望着宋知书像一副散了墨的画儿一样,那些精致的颜色一天天丧失了形状,洇成了一团乱糟糟的痕渍。但他像是一点儿也不在意,放任着自己生命的流逝。   她这个狠毒却保留了无限生机的计谋,因为他的这种放任,正在毫无阻碍的走向成功。她望着月亮,与面上自得的笑意相反的,是她不知该悲还是该喜的心。   另一种欢腾的喜悦飘浮在遥远的清苑。这里妙舞偏宜,清歌更美。尽管天气越来越冷,某些高山上已经挂起薄薄的白纱,仍旧不阻碍这里暖洋洋的春意。   那片引了温泉水的湖心里,菡萏凋谢又绽放,总有清香与颜色点缀这座大圆子的纷呈。丫鬟们仿佛是出了笼的鸟,再不受宋府权威与规矩的束缚,真正成了天地间的彩莺与黄鹂,闹出了人世最美的喧嚣。   明珠在岸上,穿着鹅黄葡萄纹掩襟褂,短臂下头另有一件莺色的小敞袖,与她姜黄的裙融成才刚过去的金秋。她的眼笑弯了望着船上的姑娘们,像是望着自个儿的孩子一样满足。偶时,扯起嗓子远远喊一声儿,“你们小心一点儿!别在船上跑来跳去的,仔细掉湖里去!侍双、你看着点儿几个小的,别把衣裳打湿咯!”   湖心里跳出一个桃色的影,举起一把莲蓬冲明珠摇一摇,“奶奶,您瞧,我们摘了好多莲蓬!可以煮燕窝您吃!”   岸上是连天芳草正萋萋,丽日迟照下,沁心的手挽着明珠的臂弯,且行且笑,“上年来没瞧仔细,不想这个园子竟然这样大,你一个人住着,也不怕?”   “这话儿有意思,”明珠睐目笑着,温柔地打趣儿,“我这园子里,管家婆子小厮丫鬟们加起来得有一百多号人,怎么是我一个人住呢?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不知有多好。”   “你少跟我耍贫嘴,要说热闹,谁比得过我热闹去?天天儿的酒局,周围一大堆人,琴曲妙音,饮酒作诗,你又不是不晓得有多热闹?可这不是真正的热闹,这点你也晓得。不过我们这起子人,一辈子就这样儿了,年纪到了,无非就是被妈妈卖出去配人,运气好麽,遇到个好人,运气不好麽,就死在哪里也没人哭一声儿。可你不是我们这样的人,你该快快活活过一辈子。”   明珠睁圆了眼,仍旧有些许不正经,“我的老天爷,你哪里见我不快活了?你瞧我如今多有钱,这么大个园子住着,衣食住行样样有人伺候着,虽说无父母姊妹,可上头也没有公公婆婆罩着,不知道多潇洒呢。”   “你管这叫潇洒?”沁心白她一眼,掣着肩上浅蓝的披帛,“也是没错儿,倒也够潇洒的。我听青莲说,你这些时,不知叫了多少戏班子到园子里来唱,只怕那本子上的戏都听得滚瓜烂熟了,晨起晚间麽就是念经抄经,要不就是同丫鬟们吃吃喝喝。瞧着日子是蛮光鲜,可心里好不好过,你自个儿知道。”   绕着湖岸,二人且行且言。明珠的眼望向银波清水上及时行乐的姑娘们,嘴角始终噙着笑意,“你这话儿有差,好吃好喝,日子光鲜还不够?还想怎么着?多少饭都吃不起的人,还想过我这样的日子呢,我总不能不知道个足惜吧?再说了,就是皇帝爷也有数不清的烦恼事儿呢,我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算什么?你别担心我,我真是没什么,心里再有天大的不好受,过些日子也就没什么了,你还不知道我?”   “这我倒是晓得,也罢,你自个儿有数就好。唉,说起来,你从前同宋大人那样好,他从前与儃王殿下到明雅坊来,总是说起你,那副样子,仿佛是说起世上最美的事儿来。你们宋家,那样规矩大的门户,你说要出来,连国公爷都不拿规矩绑着你。却不知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无非就是为了那两个女子,可值得闹成这样儿?”   说话儿间,远处的船已摇过来,明珠冲姑娘们招招手,侧瞥着沁心笑,“倒不是为了她们,为着些别的,反正是十分难讲。姐姐不用劝我,我好得很,只是有个事儿想托姐姐帮忙。”   “什么?你只管说,能帮我一定尽力。”   “也不是什么有准儿的事儿,你瞧我青莲姐姐,年纪也二十多了,连个婚事也没有定。这些年,她的日子尽是耗在我身上了,倒耽误了大好的青春。姐姐迎来送往,认识那么多人,烦请你给我打听着,有没有一些年轻的读书人,若人品可靠的话,就替我说和说和,纵然他家里穷些,也没什么,我到时候自然贴了银子给青莲姐姐嫁过去。有一点姐姐放心,前两年我姐姐出府时,就已经脱了贱籍,如今陪着我,也不是丫鬟,比我亲姐姐还亲些。再有侍双侍婵两个大的,转眼也十八了,也请姐姐替我留意着好人家。”   141. 父子 理解与无奈   前面是一座九曲桥, 下头是一个静怡的浅浅池塘,飘浮着黄睡莲、蓝莲花、延药睡莲、白仙子、日出花、霞妃花等各色睡莲。缺口碧盘的叶罅间,游移着银松叶、九龙纹、绯秋翠三样鲤鱼。   淡菊愁烟兰泣露的傍晚, 花厅里已经要开始摆饭。明珠挽着沁心的手一路过了九曲桥, 就是一片山茶, 半掩着厅。   她用手指一指,引沁心去瞧, “这园子里倒不像宋府似的,大家独门独院儿,又那样大, 倘若不是节下, 真是难见面。那父子几人还罢了, 因着公务,总是要碰面。你不晓得,家中有个二奶奶,这一年我都没瞧见她几回,哪里像个家呀?索性这园子的屋舍都没个院墙, 无非就是这个厅那个殿的, 我常就在这里吃饭,宽敞, 丫鬟们另摆一桌一块儿吃, 闻着花香, 又清爽又安逸, 连胃口都好一些。”   “你快不要提你那个胃口了, ”沁心障帕一笑,两个眼弯成狐狸似的妩媚,“就没见过你这样胃口好的姑娘, 至今妈妈还抱怨呢,说你在明雅坊,活儿干得蛮好,又勤快又伶俐,就是吃得多些!”   后头抱着莲蓬的一群丫头纷纷朗笑,倒把明珠臊得脸红,“我从小伺候师父,稍不慎就不给饭吃,又要下地干活儿,因此打小就吃得多些,后来在宋府不用干活了吧,也改不过来了。”   说话间,已入厅中,中间便是一张髹黑酸木枝的大榻,两侧各设了两条玫瑰椅与一个小方案,右首的椅子后头挂着两片大大的松绿绡,再后,就是两张方案,一大一小,想是平日里吃饭所用。   小案上坐着青莲,听见动静儿已经迎出来,与沁心招呼,“逛了这么半日,姑娘可把我们这个园子逛完了?”   “也差不多了,这院子虽比你们家里小,却十分精致,最奇的便是这样冷的天儿,竟然还开着荷花,真是难为了当年修园子的那些能工巧匠。”   青莲请她一道在小案上落座,便冲门口一位婆子挥挥手,方回首过来,“这里虽说没有府里大,却也十分齐整了。横竖屋子多,姑娘方便就常来玩儿,天不亮明珠就忙叫小厮递帖子去,可听闻你们都是正午里才起床,可是叨扰姑娘歇息了。”   渐渐地,有婆子领着小丫头子们上来摆饭。沁心错着人影够着眼与青莲说话儿,“你们这里的马车过去,到了我那边儿也巳时初刻了,哪里还早啊?可巧的是,今儿夜里我打量着京西路衙门里有位王大人要到明雅坊摆局,我最烦这个客人,懒得应付他。就刚好接到宋大人的帖子,我一瞧地址,就晓得是你们姐俩请我,正好就打发了那个局子。”   “那你常来散散心,做你们那门生意也是十二分的不容易,见天儿的就应付这么些臭男人,但凡有点儿权势的就好不得了,在你们面前是半点儿不像个人了,那没钱没势的呢,就靠一张花嘴哄骗着,也不是个人。我们这里倒是清净,你闲着了,常来逛逛,也不过两个时辰就到了地方。”言着,青莲抬起一截灰鼠压边的袖口,朝下案侍双等人指一指,“我们这里别的都好,就是这起子丫头们不醒事儿,没规没矩的,你不要见怪就好。”   丫鬟们鼓嘴吐舌,稍醒事儿的便站起来端碟子摆饭。沁心见状,只是温柔地笑着,后又对青莲嗔笑一眼,“男人在你嘴里都不成个人了,以后你嫁人,可怎么办呢?”   合着丫鬟们悄然的嬉笑,青莲一张脸臊得绯红,“那我不嫁人就好了嘛,剔了头发,也学着明珠当姑子去!”   沁心障袂一笑,侧望向明珠的惺鬓松髻,连着髻上点缀的一排细珍珠,“连明珠都还俗了,你还去当什么姑子呀?明珠方才还求我呢,叫我替你打听着好郎君,若有品貌端正的读书人,就合了你二人的八字,将你的婚事定下来。”   案上已渐摆满了饭食,有白炸春鹅、鹿脯、海鲜脍、石首玉叶羹、鸡髓笋、灼芥菜,另配了三碗米饭。下案一桌丫鬟们的饭食比着这几样,又另添了几样,一时便叮当清脆地嗑响起来。   青莲握着象牙箸,就往明珠碗口上敲一敲,不大高兴的模样,“嗳,你可别替我擅作主张,我何时说了我要嫁人?难不成你是闲我了才要将我发嫁出去?”   “姐姐放心,”明珠弯着一对杏眼,甜美而讨好地笑着,“肯定是要叫你自个儿挑一挑的。回头沁心姐姐说下合适的人,合了八字,咱们想个计谋,叫他到家来一趟,你隔着屏风瞧一瞧,也说说话儿,好麽咱们就定下,不好了再另找一个,我这可不算替你擅自做主吧?”   “算了,你少给我整这些幺蛾子,”青莲仍旧不大高兴,只管夹着菜,“我说不嫁就不嫁,你可别当我是害臊了说的,我这是认真的。除非你是嫌我多吃你的饭了赶我出去,我倒没什么话儿好说。”   明珠一时语塞,倒是沁心出来打和,“青莲姑娘,怎么不嫁人呢?你这个年纪已是晚了,明珠安排得又十分妥帖,难不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碗碟碰撞中,青莲叹一口气,哀哀切切,“沁心姑娘,你不晓得,我从前有个妹子,就同明珠一般大,她死得早,后来明珠进了府,我就当她是我的亲妹子,就只想守着她平平安安的。要说嫁人麽,也没什么好处,我瞧过那么多夫妻,起先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过几年,就又跟仇人似的,这有什么意思?沁心姑娘,你阅人无数,见过那么多男人,可曾见过绝对好的?”   “绝对好的?”沁心稍顿一霎,复如朗月清空一样笑起来,“别说男人,你可曾见过绝对好的‘人’呐?谁都有个长处短处,真是什么短处都没有的,那就是座上的菩萨、天上的神仙。”   青莲垂眼思忖,剔一眼明珠,“可我们家大爷也算一等一的好了,人才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明珠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怎么二人还闹到这副光景?就跟仇人是的,瞧这样子,像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怎么好好儿的又说起我来?”明珠攒眉而笑,眼中蕴着一丝落寞,“我同宋知濯什么时候就成仇人了?不过是他有他的忙,我有我的闲,没什么可来往的罢了。”   “沁心姑娘,你瞧瞧,可不是我说的话儿?好端端的两个人,好的时候恨不得时时刻刻在一起,不好了,就还不如个远房亲戚。”   沁心只是笑一笑,窥着明珠,“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恨他?”   这是明珠每个夜里都在思忖的问题,最终的答案是一缕风、一片叶、一个笑,“我为什么要恨他啊?连一个仇人我都没想过要置他于死地,何况是一个曾经与我那样相爱的人。难道就因为他不再只对我好了,我就要去恨他?如果我恨他,是不是就意味着从前那些很美好的日子也是不值得?可那些很好,我曾经因为那些日子有过很多快乐,即便现在想起来,也很美好。”   窗外的斜阳照着朵朵金茶,一片暖黄中,明珠稍显寂寥的笑容也是温暖而明媚的。沁心倏然理解了宋知濯乃至整个家规甚严的宋府为什么纵她如此,从不用那些世俗的规矩束缚着她。大概是因为她的生命是向着太阳在生长的,不抗拒拥有,亦不恐惧失去,没有谁可以扭转这样一株向日葵的方向。   太阳东升西坠,便又朔风骤紧,和花就阴的另一间屋子,粉尘与阳光同时落在这里,却仍旧照不暖四面冷的墙、与冷的人。   公文成海的书案上,宋追惗盯着手上的帖子,未几便有些神色凝重地抬眉而起,望向宋知濯,“辽兵此次胆敢犯我定州,必定是有备而来,绝不像是这定州军情里说的,‘区区十万人’而已。”   案前墩着一个四四方方兽耳炭盆,如水流动轻焰映着宋知濯莺色的衣摆如一面静怡的水。他拧起的眉心饱含了为国之忧心,沙涩的嗓音里暂时掩埋了那些儿女私情,“父亲的担忧并无道理。辽兵十万大军在定州边境十里外扎营,我看他们是有备而来。十万兵马不过是先遣军马,后面恐怕还有更多的兵马过来,看样子,他们是决心与我朝交战。”   冬日的天色暗得格外早,支摘牗外业已日薄崦嵫。淡淡的金光自身后簇拥着宋追惗青灰的衣袍,使他像一个万物之主宰,有着拔地镇山河的气势。   他将帖子阖上,扔到宋知濯面前,“今日圣上叫你去书房,就是与你商议这个事儿?可有了结果了?是要派哪位将军去定州?”   “儿子与圣上举荐了付将军与黄将军为副将,他二人骁勇善战,也与西夏交过手,再由梁将军为主帅,当年在延州,他带着一万兵马与辽兵三万纠缠,可谓有勇有谋。”   “也好,”宋追惗蹙额颔首,亦是十分认可,“这几人虽说年轻,但都是颇有韬略之人,让他们先领二十万兵力去,你后头再带大军过去。至于军需粮草,你不必担心。你们殿前司核算个数目出来,今年江南几处的税收,就拨下五成给你们殿前司。好在你在接管殿前司这两年,办下了头先那桩军饷贪墨大案,否则此一战,还不知要掏了朝廷多少库银。”   “为朝廷效力,是儿子的本分。”   到此节,宋追惗的面上方露出一抹轻松愉悦的神色,只一瞬,定在宋知濯身上的眼又沉下去,“这回辽军动用这么大的兵力,恐怕是殊死一战,你要做好个万全之策。远儿没了,宋家只有你与书儿两个血脉,书儿倒罢了,虽是有些智慧,却贪图享乐,只有你还可堪担起宋家的担子,万事以国为先,也要想想家里。我好像听见说,童家闺女儿有了身孕?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倏然一阵风,吹来了今年的初雪,玉碎琼沙,洋洋洒洒。宋知濯的眼瞟过窗外,很是有些平淡地回应,“回父亲,是有这么回事儿。”   “好、这也算是件好事儿。”宋追惗轻笑慢言,很快,笑意又被一丝若有似无地什么取代,“按理说,太医诊过脉,你应当最先同我这个做父亲的报喜,怎么我还是从丫头嘴里听见的这话儿?”   雪花轻盈地落在太湖石与枝梢,宋知濯却像是听见什么坠地的声音,如破釜沉舟之势。第一次,他直视着这位父权上的霸者,“父亲,这是喜事吗?我不太明白,或许有一个新生命的出生,的确是件喜事儿,那倘若并没有人期待他的出生呢?……我想问问,我出生时,父亲有没有感到过喜悦?不是为家族、亦不是为了传承,只单纯的因为我的出生,您曾高兴过吗?”   他等了很久,看着宋追惗的眉心深锁又舒展,由这种静默的、细微的变化里,他好像得到了答案。其实他老早就得出了答案,只是绝望中总不自控地冒出一点希望,直到此刻,他才承认了,有那么多的事儿,的的确确不是努力了,就能获得回报的。   于是他只能由这种绝望中试着放下、试着释怀。他撩了衣摆,伏跪叩首后,直挺挺地隔着书案与二十多年都跨不过去的距离望向宋追惗——他的父亲依旧是年轻而伟岸的,可他能看清他的眼,是历经无数人与海、悲与苦的沧桑,他很老了,是以一种孤独的方式老去。   “父亲,我知道您从来没有期待过我的出生,我的出身只不过是家族的需要,不是您的需要。您无法爱我,这是我从小到大就不能理解的。我小时候曾一直以为是我还不足够优秀,未能替您争气,所以您才不喜欢我,因此我一直拼命读书、学武,这样您才会在别人夸我时,对着我笑一笑,这种时刻,我就会以为,您是爱我的,直到我的良善迷失在这样的‘争取’中。直到现在,我有点儿理解了您对我的冷漠了,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像我一样,一生都在为着争取这种爱而迷失自己。我不希望他出生,我知道列祖列宗无法宽恕我,纲常伦理也不能理解我,但我不想他一辈子活在我的阴霾之下。”   言讫,宋知濯又俯首下去磕头。起身的这一刻,宋知濯蓦然就决定用在明珠身上所学到的豁达,来尊重这种距离,无怨不恨地尊重许多许多人世的无奈。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棂心月洞门下,宋追惗仿佛看见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他明白了轮回与传承,大概就是一个悲哀的自己在儿子身上重现,但值得庆幸的是,他比那时的自己更有勇气去原谅那些得不到爱,并选择告别。   高楼又西风,画堂复冷月,宝鸭盘桓着乌合香。宋追惗的眼渐渐被水雾所蒙,恍神间,就见远榻上,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①,年轻的张碧朱坐在哪里,眉目含笑,脉脉含情,似乎有千言万语,又只是恬静的沉默。   他未敢走近,甚至未敢挪动,生怕惊醒了这一场美梦,却第一次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在心里:   “对不起,我很爱你,从前那些好不是骗你的,那些坏才是。因为我害怕,你可能会嘲笑我,我一个堂堂七尺之躯还会害怕。可事实就是这样的,我很害怕,打我小时候起,就没有人爱过我,父亲母亲兄弟手足,只有算计与残害,我是这样长大的,每天防备着,连睡觉也担心有人要来害我。你的爱那么天真炽烈、毫无保留,搞得我有些束手无策,我不知道怎么去应对。世人常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很害怕当我适应了这些好,就没办法再适应残酷,也害怕若是有一天我爱上你,你却不再爱我了,那么我该怎么办?我很懦弱,我害怕失去,所以我拒绝拥有,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只是在利用你。”   “但我现在想告诉你,由你拦住我马车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你了。张碧朱,你那么美,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比春寒三月的梅还要美。是我的懦弱使我失去了你,请你千万不要原谅我,请你,不要忘了我……”   不知她有没有听见,倒只是笑着,一霎又变做风韵的老态,最终消失在星月与烛火的光辉里。   ————————   ①宋 晏殊《破阵子·湖上西风斜日》   142. 知书 知而远行,音书有诀   雪霁寒轻, 梅有时节,整个京城如往年之冬,陷入白茫茫的天地间, 山川伏线都是一场空虚的白。渐行渐远地, 乱马行军将道路踏出了错综复杂的痕迹。   望着这声势浩大的队伍, 宋知濯只觉心内好像没有了对权力的澎湃,环顾着千里换色, 古今清绝,余渺渺孤影,踽踽独行。   身侧一步之遥, 是赵德一抹玉润良姿与一个浅浅的笑, “知濯, 再过一月,你就要走了,你我也算好友一场,我没什么说,只愿君大获全胜, 平安得归。”   玉沙微响, 二人的靴在雪里步步成诗,宋知濯侧目一笑, 往他更年轻两岁的肩上拍一拍, “我一去, 若不是马革裹尸, 也得开了春才能回来了。近日朝中大臣都在上奏定你为储君, 恐怕我也赶不上你的册封大礼了,可千万别见怪。”   登舆前,二人于马车前站定, 赵德口中喋喋吐出几缕烟,“你我之交,何须客气?你若能大败辽军,十年内叫他再不敢犯我边境,就是你给我最好的册封贺礼。……知濯,说实在的,皇城之内无血亲,我长这样大,就交到你这么个朋友。他日我登基,多希望还是你替我掌天下兵马,无论外敌内患,我都能放心。可你非说要辞官,我实在想不通是为何。”   薄薄的一片云覆了太阳,将明未明的光撒在这千里江山内。宋知濯牙白的圆领袍被寒碜碜的风撩起,如一只飞鹤,就要飞到属于自己的蓬莱,“我朝江山,人才济济,不缺我一个宋知濯。”他笑了,使周遭豁然明朗,“殿下若是把我当朋友,那我问殿下一个问题,请殿下如实回答我。”   “你请说。”   “殿下若生来不是殿下,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公子,那殿下想做什么?”   一霎惊愕后,赵德颔首笑起来,发带被风扬至半空,使他看起来像一个腼腆的、普通的少年,“我说了,知濯可别笑话我。我小时候,在寿州有位老师,他是福州人,同我说起福州的大海,令我十分心驰神往,一直想在海边做个渔民,时刻看看大海的磅礴。直到现在,偶尔也想过,住在一个小渔村里,娶一个农家姑娘,生一房儿女,我去打鱼种地,她针织纺线,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他的笑容渐渐有些寂寥起来,展目望向远处巍峨的城门,深深一叹,“可我生来就是帝王家,没得选,若我不争,就得被那些要争的人杀死。争着争着,就想着为社稷民生、为天下清明挑起担子。知濯,我想‘身不由己’这四个字,你一定也深有体会。”   乾坤中,宋知濯挺拔的身量葱蔚洇润,笑容清澈而淡雅,“我不像殿下,小时候没想过那些有的没的,唯一的志向便是让我父亲对我刮目相看,从没有想过自个儿想做什么。后来娶了一房妻,您大概也听说过,她是个随波逐流之人,从没想过嫁为人妇相夫教子,于女儿家来说,也算是没什么志向。可一个意外,她嫁给了我,我那时候连站也站不起来,她却从未怨天尤人,不曾抱怨过一句,她是个最善随遇而安之人,但无论是纸醉金迷或是苦海沉沦,她都从未迷失过自己。这世上,若有什么令我佩服的人,她就算一个,她是万丈红尘里的巾帼英雄。”   浩远的风、澄澄的阳,旋鹰嘶鸣而过。停顿一霎后,他赤诚地望向赵德,“是她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一个不那么威风,甚至狼狈不堪的宋知濯。我要抛弃那些被仇恨建立起来的自己,重新寻找我自己。好在,我不像殿下天命如此,我还有机会,我还可以选择。况且,咱们情谊过深,如今圣上既要立你为太子,就得忌惮我手握兵权,我退步抽身,圣上没有后顾之忧,殿下就好继承大统。只等过半月,我拟好了辞官的折子递上去,再最后为我朝江山一战,就无憾了。”   “你意已决,我就不想着说服你了。回头不论你做什么、在哪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会尽力为之,望君铭记。”   “多谢殿下。”   少顷,二人相笑登舆,先后入城而去。马车将雪做的白绢拉出长长的划痕,割断了过去与将来。   风寒刺骨,簌簌骤住,流云倏遏,露出了清明的乌金,照着梅边浅池,鱼儿与水。过去的时光如它们锦色的尾,绵密地徜徉过,就抵达了支离破碎的现在。   静谧的亭下,楚含丹趴在扶槛上,乜呆呆盯着池内的鱼出神,似乎并不受这冰天雪地影响。或许没有哪片雪花能比她的心更冷了,她已经十分适应这种残酷的寒,不再指望春的到来。   曲径上却见夜合款步而来,臂弯上搭着一件狐皮毛大氅,不时入得亭中,“小姐还是披件大毛的衣裳吧,天这样冷,你还偏爱在这亭子里坐着。”及此,她笑一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你偏爱看这些鱼,仔细身子冻坏了。幸而我上半年当东西时,留下了这件大毛,不然这个冬可怎么过?”   “有你就能就过,”楚含丹脑袋由扶槛上调过来,仍旧枕着臂上睨着夜合,“你都替我操好心了,我还怕什么?夜合,我听说你哥哥给你定了门亲事?……算起来,你也是个老姑娘了,是该嫁人了。”   有萧萧瑟瑟地风穿亭而去,趁势将夜合身前的炉子刮起火焰,她提了个铜壶墩上去,一行将一应茶具在案上摆开,一行扭头搭话儿,“是,小姐又不是不晓得,我没有父母,凡事就只有哥哥做主。说是个做小买卖的人户,家境说不上好,也算过得去,他们家做买卖的,也嫌弃不上我一个丫鬟,大家都是一样的出身。”   “定下什么日子?”   “说是明年夏天,”夜合笑着,将茶叶抖落在壶中,“小姐放心,就是成了亲,我也还陪着你。”   极轻地,楚含丹反将头摇一摇,“别陪着我了,你已经陪了我二十来年了,为我操尽了心,也该为你自个儿操心操心。夏天你出嫁,届时我大概也有了家财,给你陪一些,你好好儿的过日子去。”   夜合的笑脸消融下去,似乎有什么话儿想说,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捧来一盏茶,“喝点儿热乎的,暖暖身子。”   “我听说,清苑那边儿的明丰早上回来过一趟?可是有什么事儿?”   “哦,没什么,就是回来拿些原来大奶奶落下的东西。又传大奶奶的话儿,问老爷好、还问小姐好,也问二爷好,唯独没问大爷。”   “难为她还记挂着我,”楚含丹吹口气,就吹开了那浓浓的迷雾,“那宋知濯可曾说了什么?”   “可奇不是?这位也没说什么,就叫丫鬟将明丰来拿的东西都收拾好,给他带了去,多余一句话儿也没有。大概是近日因着整理大军的事儿忙吧,这不,下个月就要带兵往定州去了。”   正说着话儿,就见老远地,宋知书蹀躞进了院儿门,消瘦的身躯罩在豆绿的圆领袍内,是一枝将折未折的枯槁,似乎只等着哪片雪花儿压下来,就能枯本竭源。   四目相对后,他无色的眼错过去,像是不再贪恋世间颜色。脚步果然是轻飘飘的,像一缕风荡近了,踩上石磴。不想打了个滑,一个身子猛地便朝后头栽去。   随着他“咚”一声闷闷地落地,惊起了满院丫鬟们的呼声,“爷、爷您这是怎么了?”   “快来人!快、快把爷搀到屋里去,赶紧去叫总管房请个太医来!”   一时间云舄乱迹,风起东阑,众人慌不知措地团拥上去。几个粉桃一样娇柔的姑娘,使着劲儿将宋知书架着登阶而上,才到了廊下,就响起慧芳撕裂的哭腔,鹓鸾如嘶,“我的爷,您这是怎么了?您别吓唬我啊!”   “姨娘,先别哭了,还是将人扶进去床上躺着要紧!”   “是、是,快搀进去,请太医没有?”   “已经去叫了,先倒盏热水喂进去吧!”   呜呜咽咽的轰鸣响彻了整个庭轩,鱼儿禁步,扼杀苍狗。楚含丹的眼追随着这乱糟糟的一团倩影,心也像是落了地,一种“事竟成”的安心后,涌出了奇异的酸涩,渐渐袭击了她平静的眼。   很快,太医与宋追惗一齐赶来,他身上朝服未换,想是刚回府,带着满身凉薄的风雪,踏入了被粉衫绿影挤满的卧房。就望见宋知书青白的脸,他躺在华美的床帐,安静地、微弱地呼吸,倏明倏暗的人影晃在他身边,使宋追惗想起他刚出生的时刻,也是这样一个荏弱的生命,却有着嘹亮的哭声,曾震碎了他的心。   倘若依宋知濯的问题,那么这一刻,答案就躺在这里。是的,他曾期待过宋知书的到来,暗地里想象过他会有自己一样的眉眼,或是像自己一样的雄心。以至于他害怕面对大夫黯然的摇首,“宋相,下官有话直说了,二郎身子亏空已久,早就是虚壳子了。只等他醒来,用人参吊着,大概,还能有些时日。”   这话儿尤甚一座雪山崩裂,压垮了宋追惗伟岸的双肩,令他的身子虚晃一下,扶榻坐下去。却不再是挺拔的,而是佝偻着、垂沉着,几如一个皓首苍颜的老者,一霎雪鬓霜鬟。   虚幻的影迭迭往往,风逐渐掏空了整间屋子的温度,冷得宋追惗打了个颤回过神来。只见太医不知何时走了,丫鬟们也退至外头伺候,整个卧房,只剩下灯辉与月光,幽幽明明地照亮了岑岑的寂静。   一声低低的喘息,宋知书虚弱地睁开眼,睃一圈,原是想仍旧闭回眼去,却望见榻上一个苍郁的影挪过来,坐到床沿上。他说,“书儿,可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带着极至的柔情。   挣扎一番,宋知书撑起来,欲行礼,又被宋追惗揿倒回去,“躺着吧,好好儿躺着。”   一霎惊诧的沉默后,宋知书望向帐顶的熏球,嘴角噙着虚弱且苍凉的笑,“让父亲担忧了,是儿子不孝。”   他所有的语言似乎都在这一个笑里,因着某种默契,宋追惗读懂了。那是一个由默默的期待到默默的失望后,一个无力的笑意,唇角弯起的弧度,似乎是一把刀,割断了他耗尽短暂的一生,对许多情感的期待,也割开了宋追惗那颗冷而坚硬的心,露出里头一些柔软的温情。   他笑了,干涩的眼里坠下来一滴泪,“我已经下令叫衙门里找个人顶上你的缺,今日起你就别往衙门里去了。好好儿在家养病,天下的好药我都给你弄来,不怕,好好休养,一定能将身子养好。”   而宋知书的眼是没有泪的,曾有的星辉不知何时已耗尽成空空的麻木,“……爹,您是为儿子哭的吗?”再后头,他游离的气息有一些哽咽,“爹,我很想母亲。”   心痛逐寸吞没了宋追惗,使他复复下泪,一滴、两滴、一生该有的眼泪,“爹在这里,爹一样疼你,书儿,别怕,爹以后好好儿疼你……”   宋知书反而笑了,吭哧吭哧地震动着胸膛,望向他被泪痕覆盖住的雅人深致的面庞,“您年轻得一点儿也不像位父亲,您也不应该是位父亲。”   尔后,他费力地翻了身,面向壁隅,好像就放开了他所有的期待,以自己的方式,不留余地。   直到离开前的一刻,宋追惗的眼始终是无能为力地望着他露在被子外的一个肩头,几如一面冷墙,把他生为人父的爱意与悔恨完全隔绝在外。最终,泪渍干涸,他挺直了身子,任凭心的踉跄,只用跄济的步伐跨出了这间屋子。将丫鬟们严厉训斥一番后,他跟着月亮,踩沙碎玉地独行而去。可走了很久也走不出漫长的风雪,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家太大,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仿佛是几千万里的长途,耗尽了他一生的心血。   于是这一口血,便喷涌在太湖石下,将黑漆漆的天,白茫茫的地染成了一片刺眼的猩红。   夜东风,几番吹梦,嗈嗈吹起雪与萧。各处廊下摇着霜白绢丝灯,曳着梅英似霜。从前混沌的一切仿佛在今夜,沉淀出了一个寒冷的结果。   满月照着宋知濯匆匆忙的履步,才错过了太湖石,明安紧步跟上,“爷放心,太医不是说了,老爷只是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吃两剂药就能好的。只是老爷这一病,您要辞官的事儿,怎么好再开口?”   咯吱咯吱急促的雪沙中,宋知濯闷闷地颔首,一截玄色的衣摆摇一摇,在夜里不大明显,“不妨事儿,过几日再说一样的。你放心,父亲必不会为我的事儿气的急火攻心,他是为老二。”   “那……,”明安小心斟酌,提着灯笼侧首,“咱们可还去瞧二爷吗?”   宋知濯挂起一丝释然而伤怀的笑意,脚步匆忙,“去,毕竟我们是亲兄弟,他病得那样儿,我该去瞧瞧的。”   俄顷,明安将眉头攒得死紧,“爷,太医都说二爷的身子不成了,往后咱们宋家就只有您这一位少主子、老爷也只有您一个儿子,百年后,还得是您继承这国公爷的爵位,只怕您想自立门户,没那么容易吧?依我看,咱们还是别走了,况且您自个儿说要走,奶奶可什么都不晓得,回头您自个儿出去了,奶奶不一定答应呢。您瞧瞧这些时候,一趟也没回来过,明丰来拿东西,也没说奶奶有话儿捎给您,我看呐,八成是要跟您老死不相往来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宋知濯顿步回首,恶狠狠一呵,复又行路而起,“只要她心里没有别人,那我就总有法子。我警告你,这话儿你别跟明丰提起。”   “晓得了晓得了。……只是爷,我还想着要不要告诉您呢,如今也只好说了。咱们奶奶近些日在清苑,总招一些读书人上门儿,周围人户都议论纷纷,说什么‘这个小妇人不得了,才出了宋府,就想着找男人了,简直伤风败俗’……”   未知行到哪里,有一片竹叶疏影,沙沙响彻,伴着宋知濯略疾之声,“什么读书人?”   观他急色,明安倏而一乐,“爷别急呀,听明丰说,奶奶是想把大的几个丫鬟许了人家,托沁心姑娘打听良人呢,有准了,便将人请到清苑去相看相看。”说着,那脸上又挂下来,“不过咱们奶奶您是知道的,向来不大讲个规矩,直勾勾的就与这些男子在厅里相谈,传出去好些闲话儿,难听得要死,爷想个法子将那些人都打发了吧。”   “原来是为了这个,”玉沙响起,宋知濯面上的急色融为一个淡淡的笑意,“这也没什么,那些丫头大了,也该嫁人了。至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你奶奶也不大在意,我也就不大在意,随她高兴吧。”   风簌怯怯,满襟依黯,未几已入院内,只见廊迴莺啭,丫鬟们聚在庑外,目露愁色,被几盏宫灯徐徐地摇撒四方。方才一抹松快的畅意随之消散,一股浓浓的哀切弥散在宋知濯胸腔内。他又一次,要以芜杂的情绪,来面对一场离别。   以慧芳为首,丫鬟纷纷福身行礼。宋知濯的眼睃过一人手上端的药,便疑上眉心,“你们不进屋去伺候,都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老二的身子可好些了?”   “回大爷,”慧芳抽抽搭搭,拈帕搵着一滴又一滴的眼泪,“爷不让我们伺候,也不吃药,老爷病着,又不敢去惊扰。还求爷进去劝劝我们二爷,叫他好好儿的把药吃了。”   宋知濯接过那方檀木盘,一手抬着药推门入内。只嗅见大大一间屋子满是酸苦,想来是打翻的药。果然,甫入卧房即见床前一滩水渍,青灰宝幄半撒半掩,罩着宋知书衰弱不堪的身子。   算起来,他们已经好久不曾见过面,骤然一见,像隔了几辈子,已经险些认不出眼底下凹陷的面颊、萎缩的皮肉、这副枯败的骨头是那个曾经放浪不羁的宋知书。   然,他笑了,狭长的眼,歪出的亮铮铮的虎牙,又是他。他的声音几乎是抓不住的一缕风,随时要散,“大哥?你怎么来了?有劳你,这样忙,还想着来。”   他的眼很快瞥过去,浮生千万,仿佛已经不值得多瞧一眼。宋知濯就势坐在床前一根折背椅上,声音干哑而平静,“把药喝了。”   “没什么好喝的,”宋知书仍旧笑着,透过两片帐间宽宽的一条缝望他一眼,一如从前那样总是漫不经心,“太医不是说了麽,喝了药也就多撑些日子,没什么差别。大哥,你留恋红尘,你长命百岁地活着,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想早点到下辈子,重头来过。”   “这辈子都没到头,想什么下辈子?”   “那是你没到头。”他将上半个身子奋力挪到床边,一个马尾垂下床沿,两片唇一启,全是讥诮,“大哥,别装好人了,咱们兄弟什么时候好到了这个地步,也值得也来替我惜命?”   宋知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觉得胸膛里堵着什么不上不下。沉默中,宋知书又再开口,调笑依然,“大哥,你我打小就不怎么对付,临了了,也不必装什么手足情深。”说到这里,他抖着胸膛剧烈咳嗽起来,仿佛两片肺都要跳出来,随着胸口渐渐平复,笑容亦随之沉下去,“我恨你,此刻更恨了,从前就什么都比不上你,眼下还要你来见到我这副样子,你能不能走?”   轻轻地,宋知濯叹出一缕气,忆尽了平生情分,到头来似乎只是浅薄,“可有一点,你比我强得多,起码父亲会为你急得病倒,他会为你、与你的母亲掉泪,他仅有的温柔慈悲都给你们。却从没给过我、给过老三。宋知书,我也很羡慕你,你比我拥有的多很多,你为什么不知足?”   他侧在鸳鸯枕上的脸迸出一个放肆狂妄、却苍凉无边的笑,“迟来的东西,我宋知书不稀罕,你想要,你拿去!”   外头是风与雪的萧瑟,在这富贵的红粉翠乡,灯辉似姽婳的萤火,绮帐纱窗,暖屏浮香。宋知濯却只觉得彻头彻尾的冷,他从未这样坚毅地认定自己的选择,离开这里,离开那些充满无奈的绝望。   他注视着宋知书,望见他脖子上挣出的经脉,是一片玉碎的断纹。渐渐的,他明白了宋知书,懂得了他的选择,是以一种杀死自己的方式,杀死那些源源不断永远会冒出来的渴求。   143. 沉默 我爱你,以沉默   寒香水影, 梦凉孤山,月华到人间,是倾世的霜, 与旷古之凉。目断处, 无一不是幽深的黑暗, 黑得好像永远不会再亮起。   想起宋知书,想到他挣扎无果的绝境, 宋知濯深感疲惫。他缓步徐徐地走在琼玉驰道上,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几如拽住了他心里某些丛脞的乱绪。他曾杀死过许多人, 甚至包括他的血亲, 却从未有过面对死亡如此恐惧的时刻。   直到他回到千凤居的书房内, 仍旧被一种窒息侵扰。他靠到椅上,疲惫地仰起脸,阖上的眼前,闪过许多影,那些相熟的、死去的, 笑脸、哭眼……以及童釉瞳, 倏而清澈如水的眼神。   他端正了身姿,望着面前的童釉瞳, 带着温柔与关怀, “你不睡觉, 到书房里来做什么?快去睡吧, 已经三更了。”   童釉瞳对望过来, 一霎便想起在寿州时,与他隔着书案说话的情状,好像上辈子那样远。那时候, 她还是令人瞻望咨嗟的京师第一美人儿,甚至面对心爱的人,亦保持着小小的骄傲。但不知由什么时候起,她蒨璨的眉目成了苦海的孤舟,写满了愁与怨,以眼泪、以尊严。   思及此,她笑了,一如豆蔻的自己,有着不谙世事的纯真,“知濯哥哥,你别睡书房了,我让丫鬟将另外一间厢房收拾出来了,你去那里睡吧。”   这笑是不再委屈讨好的笑,令宋知濯有了片刻的欣慰,“没事儿,我这里还有一堆公文要批,你怀着身孕,就不要替我操心了,去睡吧。”   她未挪动,绿水晶一样的瞳孔里露出一些担忧,“二爷怎么样了?我听丫鬟们说,好像是没什么指望了?”   宋知濯将头略点一点,眼眸垂下去,带着些许沉闷。烛光慢慢流溢出一场沉默,在这场沉默中,童釉瞳始终窥探着他。隔了好久,她将手轻抚一下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倏然说起:“知濯哥哥,好奇怪,我好像一点儿也摸不到他。”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还小而已,过两个月就能摸着了。”   “不是,”童釉瞳簌簌晃响了飞云髻上坠下珍珠流苏,唇上勾起一抹释怀的笑意,“是我感觉不到他。”   她顿了一瞬,将手撤下来,眼波里流淌着潺潺的清溪,洗净铅华,“知濯哥哥,自打你上月里同我说了那些话儿,我哭了很多天,直到有一天,我照见镜子,那样泪渍凌乱的脸,忽然让我觉得好陌生。从前我也爱哭,可也没有同嫁给你后哭得多,整日整日的哭,连睡着了枕头也是湿的,真像一个怨妇。可我从前不是这样儿的,那时候只有小小一点烦恼,哭过了就忘了。玉翡姐说,是我长大了,长大了烦恼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我想着她的话儿,就想到小时候姨妈跟我说过的话儿,她说长大了,‘事与愿违’便多了,反而就不爱哭了……”   她笑起来,诚如彼此才相遇的那一天,风和日丽,花默无言,似乎万物都在期待一段故事能发生,同她一样。   “我小时候,姨妈把我宠上了天,我要什么都可以,她总能满足我,我从不知道‘事与愿违’是什么滋味儿。但遇见你,我知道了,很难过,很心痛,这种滋味儿真是不好受,真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再体会。可不论我怎么不愿意,也不得不接受你不爱我这个事实,很残忍,但这是事实,我得认,只有认了,我才能不再困在这团迷蒙里,才能朝前头看。你是我的第一次‘事与愿违’,父亲的死是第二次,我相信,往后还会有许多许多次,我还不到二十岁,不到盖棺材那天,命运就不大可能风平浪静。我得去面对这些,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瞳儿,你……”   “你先听我讲,”她截断了他的话,慢转过身,如一朵芍药的侧影,朝月、朝向希望,“我懂了些事儿,又还不大懂,但是以后我会懂更多。我羡慕明珠姐姐能拥有你的爱,可我更羡慕她能承担所有的得失,我会像明珠姐姐那样,或许我没有她那样坚强,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去面对风霜,就像现在,面对无法拥有你这个事实。知濯哥哥,你上回说得没错儿,我的确是以为有了这个孩子便能讨好你,因此而高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觉得我也还是个孩子呢,我得先让自己长大了,才有资格做一位母亲,我不想只因为他是个能留住你的筹码而喜欢他。”   她转回来,面上挂着一汪春水,泪涔涔的眼仍然渴望、却不再祈求,“所以,你走吧,知濯哥哥,别因为你的责任而使我失去长大的机会。我知道你想问以后我要怎么办,你上回说,很多很多的无奈你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我不知道你,但我想我已经替自己找到答案了——我是女人,我大概是很难走出去,但无论是在这府里还是在世上某一处、有没有父母、日子如何,都没关系,我会自己面对。”   她带泪的笑颜,又使她成为那位“京师第一美人儿”,简单而纯粹的,带着从前的骄傲,无关家世,不为相貌,只因自己胸腔里那一颗逐渐坚韧的心。   对视中,宋知濯看见她眼中寸寸燃起的光辉,曾因为他而熄灭的,又为她自己而点亮。他心内的万千疑问都得到了解答,唯余一个,“那孩子呢?”   她撇着嘴角,一霎又像个孩子,“我已经请太医开了滑胎药,但是知濯哥哥,可千万别让玉翡姐晓得,她会吵得我耳根子疼。”   他的面色沉下去,仿佛背负了万千斤的自责,“瞳儿,倘若你是因为我而不想要这个孩子,那也很不值得。不要为我,或是任何人乃至整个宋家,为你自己,只为你自己,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她娇嫩的嗓音是一线风、提前到来的春风,为她自个儿吹散尽了冬的寒,“我还没有准备好要做一位母亲,我知道很多人说生孩子都有这么一遭,但我还不想经历这一遭,我更想去经历别的一些事请。知濯哥哥,一些错误就该止于此,你也是,我也是。我从没有觉得对你执着的爱是一个错误,但为难了我自己个儿,就真是错了。”   他们开诚布公地交谈,头一次,宋知濯不再当她是个长不大的小姑娘,甚至佩服起她的勇气,“若是我走了,你怎么办呢?你是个女人,没有父母,丈夫也没了,你能怎么办呢?”   烛光温柔地流淌着,包裹她天真却无所畏惧的笑容,“不就是这样吗?活一辈子,不就是不断的失去和拥有吗?别担心,不管你到哪里去,老爷总不会亏待了我,我依然是衣食无忧的。”   宋知濯望着她的笑,便觉她荏弱的肩骨仿佛掮起了一个担子,只为她自己,不再为任何人。直到第二天,他寸步未离地守在床前,望着她喝下那碗太医精心调配的药。   逐渐,童釉瞳升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知道这很大逆不道、这也有悖伦常。但是很奇怪,随着血液流失,她反而感觉有什么填补了她的心——那里不再是任人书写的空白纸,而是一幅属于她自己的、笑颜的丹青。   时光往前走着,如一个人坚毅的步伐,不再回头。雪消融又下,几番风寒,清苑却依旧是饧暖丝晴絮,燕约莺期,春仿佛就在前头一步之遥,下一刻就要扑面而来。   满园,碎影摇花,充耳俱是丫鬟们嬉笑打闹之声,唯有厅内三人闲情。明珠歪在榻上,对过坐着青莲,面前又是侍双,中间墩着个烧得旺的炭盆,暖洋洋中,夹带着梅香些许。   明珠撑着榻案,髻上一柄小小的玉梳,流着春意盎然之光,一个眼逗弄着朝侍双睇过去,“我看那个陈公子就蛮好,二十岁的年纪,又没娶过妻妾,家中也不算贫寒,相貌人品都瞧着不错,只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奶奶都瞧着不错,自然是好的,”侍双眼波流转,溢出几缕羞涩。   瞧这模样,必定是心里中意的,明珠有了数,撑直了腰,“回头我把你的籍契给了你,叫人去换个良籍,再陪他家一些银子,将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你没有父母,若是在他家受了气,可千万别忍着,有什么,还要回来跟我说才是。”   到此节,侍双眼里已闪了水花,“奶奶对我们这些丫鬟再好也没有了,我没有父母兄弟,自打跟了奶奶,从不曾打过我骂过我,什么好吃好穿的也都顾着我,现如今奶奶当我是亲妹子一样嫁出去,我也当奶奶就是我的娘家,自然是要回来告诉奶奶的。奶奶也放心,跟着奶奶这两年,别的没学会,多少也学得伶俐些了,必不会委屈了我自个儿。”   一番话儿险些将明珠的眼泪也说下来,幸而青莲在一旁将她二人嗔一遍,“你瞧瞧,好好高兴的事儿麽,又让你俩说得生离死别似的。明珠,我瞧你也是年纪大了,动不动就好伤感起来。”   顷刻间明珠已将泪花搵干,鼓着腮对过脸来,“姐姐真是脸皮厚,你可还比我大一些呢。我要是‘好伤感’,姐姐就是铁石心肠,这两年愈发爱说我了。你再说我,我可就不管你愿不愿意了,也找个人把你嫁出去!”   “你这小蹄子,怎么又提这事儿?”   她明艳地笑起来,灿烂得好像从未受过伤害,“这可是我一辈子的把柄,你再说我,我可要日日提起,叫你耳朵生了茧子才好。”   莺啭舌簧,动人的嬉闹间,即见明丰打帘子进来,随之蹿进来一股寒气。他走近了行礼,面色有些凝重,“奶奶,那边府里来人传话儿,说是老爷病了,二爷也病了,让知会奶奶一声儿。”   明珠的笑意渐渐沉下去,愁上眉心,“怎么两个人都病了?可严不严重,是什么病?”   “来人说,起先是二爷病了,请了太医瞧,说是不中用。老爷听了急火攻心,也病倒了,倒是不要紧,今儿已经没什么大碍,就是问奶奶,要不要回去瞧瞧?”   几双眼睛同时眱向明珠,只等着她垂下眼,定在某处后,又舒展了眉头,“去瞧瞧吧,只是没想到,宋知书竟然就这样病倒了。”   “没什么想不到的,”青莲朝明丰抬抬下巴,示意他下去套好车马,这厢又扭过头对着明珠,“咱们从府里出来时,瞧他就不怎么好了,一日比一日瘦,还不就是纵欲无度不晓得个节制弄的?”   马车走了一个时辰,方才到了宋府,明珠先赶着去瞧宋追惗。进屋即见他已经坐到书案后头,肩上披着件紫貂毛氅衣,手上簌簌地飞笔走墨,似乎一如既往地年轻。可她由这样一具年轻的躯壳下,分明看见的是一颗暮华残年的心。屋子里仍旧馥香浓郁,明珠记得这种味道,是乌合香,张氏原先所熏香料。她一次次走入这里,只觉这香味儿一次更比一次浓,仿佛是烘着某些被时光一寸寸吞噬的记忆。   她请安,怀着一种芜杂而又悲伤的情绪,“老爷身子可好些了?”   宋追惗探起头来,是一抹倦态的笑意,“大老远的,天儿又冷,你还跑回来瞧我,有心了。没什么大碍,不妨事儿,我向来身子健朗,不大生病的。”   说话儿间,手上的笔已暂时搁下。明珠望着他有些苍白的面色,倏然觉得心里闷闷地堵着个什么,“老爷千万要保重身子,天下苍生,都还需要老爷呢。”   正午的阳光映着雪光,有些刺目,明珠虚着眼,望见他勾出的万般无奈的笑,“好、好,好孩子,我好着呢,明儿就要上朝去的。你在清苑一个人住着,可惯不惯啊?要是住不惯,还回家里来。”   “惯着呢,那边儿清净,又有丫鬟们陪着我,每天热热闹闹的,老爷不用记挂我。老爷先歇着吧,我去瞧瞧宋知书。”   他的眼似乎涌出了一线希望,直直睇着明珠,“好,去瞧瞧他,劝劝他好好吃药,或许,能管用呢?”   明珠颔首出去,又在月洞门下回首,瞧见他业已提笔,埋首疾书,身后的光芒罩着他,而正面则是陷在晦暗中。远远的,使他看上去,像是走过了岁岁年年的孤独,而前方,仍旧有长命百岁的孤独等待着他。   有那么一霎,明珠的眼眶湿润了,当走到满庭风雪之中后,又被凛冽的冬烘干了眼。   太阳不知何时欹斜,撒进另一片支摘牗,地上的阳光被一个个窗框切成了一排大方块儿。宋知书孱弱的病躯靠在一张扶手椅上,半饧着眼,瞧着窗外的太阳发怔,或许又只是因为他飞灺的生命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做一个费劲儿的动作。   但见到明珠的一瞬,他笑颜依然,“大嫂,难为你还想着来看我。”   明珠几乎不敢认他,一片豆绿的百褶裙极轻、极浅地荡开。她走进了,下睨着他,说不上缘由的心酸,连着嗓音都有一些润哑,“听说你不吃药?什么天大的事儿也不至于作践自个儿的身子啊。”   他垂下眼,笑默无言,一个垂下去半分的、萧瑟的笑就算作了回答。明珠蹲下身去,仰起的脸被一线眼泪割破,从前那些是是非非,以及他的坏、他的好,都消釂成了云烟。这一刻,她拚掉了那些男女之别,自满泄的阳光下,紧握了他的手,企图传递出一点微薄的温暖,“活着不好吗?”她问,以一双似懂非懂的泪眼。   宋知书缓缓睨下眼,用微弱的气息说了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大嫂,我可不是个好人。”   “我晓得,”明珠将头点一点,眼泪在阳光下似剔透的水晶,由她的下巴坠落,“我晓得……”   再没有别的话,明珠只想起从前的他,放浪形骸的笑着,带着极深的城府与心机,也带着太阳一样绚烂的生命力。她将眼抬起来,瘪着嘴细观他已经精疲力竭的面颊,才发现生命是那么脆弱、又曾那么强大。   久久之后,明珠拖着斜长的影,扣响了北廊下那扇门。她没有跨进去,始终保持着一种距离,睇住楚含丹,“你应该去看看他,躲在这里,你会后悔的。”   楚含丹仍旧是那样的楚含丹,带着一种慵散的美感,软亸的垂髻,珍珠的坠珥,点缀着她漫不经心的笑意,“你回来一趟,不去千凤居等等宋知濯,来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该去瞧瞧他,”明珠未理会她假做镇定的挑衅,有些固执甚至强势地坚持着,“不为他,为你自个儿。”   “不管为谁,都不干你的事儿,先把你自个儿的日子过好吧。”   楚含丹“砰砰”两下阖拢了门,随之坍下了讥讽的笑脸,露出了里头恐惧、发白的面色。渐渐地,她的冰肌玉骨软到地上,两片唇如一条鱼张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周遭稀薄的空气。她跌坐在门后,缓缓收拢起自己的双臂,门扉上一个庞大的、寂寞的影,几如一个怀抱,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月华初上。   同样僵硬的一个人影仍然在支摘牗前——宋知书看着太阳逐寸坠落,又望着月亮在天光尚明的清霄中一点、一点的变得明亮。今夜没有风雪,那些风霜雨露、星辰日月、一切一切都被他抛却。倘若还有什么,那么只有一个人,他仍有一点放心不下。   这些时,曾有那么多人来探望过他,有关的、无关的、有泪的、无心的,那么多人像走马观花,在他眼前哭过、叹息过。今夜,她来了,希望她不会哭。   果然,楚含丹没有哭,只有一双迷惘的眼,站在他面前,打量着他,很久,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像一场长达很多年的较量,难分胜负。   最终,仍是宋知书先开的口,他想,他是男人嘛,让着她一点儿不算什么。如此想着,他笑了,“我死后,对慧芳好点儿。”   看见他枯萎的生命力,楚含丹以为是自己赢了。可发闷的胸口、堵塞的轻喉,咽不下吐不出的什么,又像是输了。   但她围着他徐徐地打着转,像检点败军的俘虏,硬撑着维持一种胜者为王的姿态,“凭什么?我为什么要对她好?她是什么东西,也敢踩到我头上?”   宋知书笑起来,引来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当初你害死烟兰,不就是为了跟我作对?如今我要死了,你还有什么不痛快的?放过她吧,你利用她这样久,就当是回报她吧。”   她停在他身后,没有声音,也瞧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宋知书怕她不答应,又再添补,“放过她吧,为了你,替自己积点阴德。”   很久后,楚含丹方才转回他的对面,袅袅婷婷,姿姿媚媚,万种妖娆,千般可人。她那么美,勾魂摄魄的使他难以自控地抬起了眼,将她看在眼里,映在心上。只希望不管明日魂归何处、魄转哪里,都能记得她。   他们对视着,很久以后,楚含丹挪开了眼,旋裙转身,望向窗畔的月亮,“宋知书,我有件事儿要问你,你别撒谎。”   “什么?”   “小时候,是不是你从池塘里救了我?”   他笑了,摇首由她薄薄的肩头望向同一轮月亮,“这重要吗?……不管是不是我,你都会一厢情愿的以为是大哥。”   她转回来,面上有亮晃晃的痕迹,只是泪珠早已不知所踪,“那你为什么还要做?为什么要做这些?”   一霎,那眉尖恨恰舒开,心儿疼又到也。烛光梳栊了他摧枯拉朽的笑,使他垂下去的肩像极了那些被雪压断了的枝枝叶叶,“没有为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还来不及楚含丹发声,他的眼泪已经直直坠到天水碧的衣摆上,晕开的纹路,像那些错综复杂的爱与怨。   实则他很想抬起袖口揩掉眼眶里连绵不绝的眼泪,在她面前,他已经没有太多尊严可用来破碎了,就只剩这些眼泪,是他的心血,他想保留它、保留着自己仅存的体面。可他已经虚弱到抬不起手臂,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最后一则尊严的破碎,却又无能为力。   楚含丹望着他的眼泪,是稀世的珍珠。而她是被挖了心的蚌壳,空空如也、空空如也,“你为什么……”   “别问了!”他嘶哑地喊出来,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你到底想问什么?想问我爱不爱你吗?!那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要是爱我,那么我的爱对你就有价值,你要是不爱我,那么我再爱你也是一文不值,你也就不用知道!我死了,你快快活活做你宋府的二奶奶就好了,数不尽的钱给你花,你想怎么花怎么花。……只是,别问了,好吗?”   突兀的喧嚣后,又是突兀的寂静,活像死了万物生灵一样的寂静。楚含丹望着他额上挣起的经络,就像往常每回他们争吵一样疾言厉色。   其实,答案就在他的眼泪里,但她仍然困惑,对许多问题,“你是不是知道慧芳给你吃了药?你是不是知道药是我哄她给你吃的?”   他没有答,不知是他的精力已经支撑不了他再说话儿,还是他不想回答。但楚含丹一心就想问个清楚,“你又为什么要吃?”   好半晌,他天昏地暗的嗓子里才带出来一丝笑音,潺潺地,淌出了心事,“每回吵架,我都没有让过你,这回我想让让你。”   后来,其实也不过是半刻,他横插着碧笄的脑袋终于低低地垂下去,从此就没有再抬起,就像他对她一直的爱,以生命、以绝望、以沉默。   144. 发兵 遗忘之前   这一年, 宋府完成了两次葬礼,秋与冬,撤下没多久的灵幡又重新挂起, 迎着朔风, 与整个京城的雪光山色融成了一片白茫茫、空荡荡的人间。   风声与人声的呜咽内, 是浩壮的丧仪,众人悲鸣着, 送走了一缕英魂。宋追惗的面色始终是惨白,似乎是掏空了血肉的空壳,可明天, 宋知濯知道, 只要明天, 他又能是那位运筹帷幄的一朝宰辅,谁也阻挡不了他,他天生就有着胸怀大义的无情。   很快,迦南木的棺椁被几个壮丁抬入陵寝内,伴着周遭风的咆哮, 二三百的仆从俱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直到整个墓道被封填上、最终成为平地,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不曾有一个年轻的生命被埋葬在这里。他们又在上头立起一个崇闳的汉白玉墓碑, 密密麻麻的隶书拼凑出了宋知书短暂的一生, 也不过是三尺长、二尺宽的一生。宋追惗站在前头, 低垂着眼, 将拓的每一笔横竖撇捺一一睃遍, 似乎就细细瞧完了他最“疼爱”的儿子的耳眼口鼻、发梢及眉宇。   尔后他蹒着步子,些微佝偻地登舆而去。宋知濯则滞后一步,将整个墓林梭巡一遍, 有轻烟淡霭笼罩着大小不一的墓碑,埋着他的先辈血亲、他的母亲,他的兄弟,以后大约还会埋葬他的父亲。但他睃巡着这里,只觉这里与那座辉煌的府邸十分像,倘若那个“家”吞没了他的情与心,那么这里也终将腐化他的肌骨。   东风紧,恰一场芳菲梦醒,台榭轻烟弥散的园内,鱼儿还是那样闲,除了不见当年红粉艳香,似乎与平日没有什么区别。   廊庑下,楚含丹将始终无泪的眼望向天空,只觉有些胀胀的干涩。她罩着月白的掩襟褂、霜白的罗裙,连腰间的裙带都是白的,松鬓上插着小小的白绢花。远处,明珠亦作同样装扮,款款牵裙上游,楚含丹的眼凝住她,直到她渐行渐近。   “二奶奶,”明珠轻柔地唤她,仿佛怕惊碎了满是裂纹的琉璃,“老爷与宋知濯他们大概就要回来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这一时半会儿,你一个人能成吗?”   她笑一笑,那些尖利刻薄的恨意不知何时业已消尽,面上洗净淡妆,冰雪一样透彻的白,“没什么,有管家婆子们照管着,还有童釉瞳忙活,也用不着我忙什么,你去吧。”她顿一下,垂下眼眸,后又抬起来,“谢谢你,明珠。”   风拂过她的面颊,不知由哪里卷来一片琼玉,冷冰冰地蜇她一下,便融掉了三千业障,是一只轻蝶寒花。明珠细窥她一瞬,也懂了,握住她的手,“你好好儿珍重。”她正欲旋裙而去,恍又想起一件事儿来,“噢,差点儿忘了,我在外头招呼官眷时,好像听见丫鬟议论,说是慧芳像是有了身孕,但她不敢说,连个大夫也不敢请来瞧,你要是得空,就替她请个大夫来瞧瞧吧,我走了,勿送,改日再回来瞧你。”   那轮细柔的轮廓很快便消失在曲径,凭高望及斜阳,照着她消失的远处,暮云凝碧,天地悠悠之间,楚含丹倏而感觉前所未有的寂寞,好像她不单单成了宋知书的遗孀,亦是茫茫人间的遗孤。   未几,夜合由屋里出来,替她披上一件白貂氅,稍稍叠起了眉心,“方才好像听见大奶奶说慧芳怀孕了?”   “还没请大夫,到底也不知真假。”楚含丹旋裙踱入屋内,风撩起的裙,是单薄的蝶翼。她慢悠悠落到塌下,举止娴雅中透出一生一世的精疲力竭,“你去总管房说一声儿,请个好太医来,诊了脉,要是真的就去告诉老爷一声儿。”   夜合骇异地沉默后,小心翼翼地窥她的面色,“小姐的意思,就要饶过慧芳了?”   她笑了,寂寞的眼里露出坦然与柔情,“宋知书与我作了一辈子的对,我们两个都嘴硬得很,他更是从没跟我说过一句软话儿。这是他第一次求我,也是最后一次,就依了他吧。”   恰有丫鬟捧茶上来,夜合接过,面色已改成了一团欣慰,只是眼里总有些怅然若失,“可惜爷还不知道这事儿呢,就去了。要是他晓得了,指不定多高兴。……小姐做得对,甭管什么天大的仇,人没了,就尽消了吧,往后你还是要好好儿过日子的啊。”   茶香清暖,屋子里点着好几个炭盆,楚含丹的脚尖前就有一个,倏明倏暗地闪着暗红的光。一双秋水翦瞳眸将这间屋子细瞧了一遍,春屏如景,靑纱成诗,榻如昨,椅如昨,十里香红如昨,窗外花有千树,独人不在其中。她的心内满填了一种空落落之感,只觉尘缘浮生,似一场虚梦。   她呷了口茶,抿唇笑一笑,算是应答后,又抬袖让夜合坐下,“请太医来瞧了,若是真有了身孕,不论男女,只等她生下来,就还抱来我养吧,她自己想留在宋府麽就还做她的姨娘,要是守不住,就配个人,自去过日子。”   稍刻,她望向支摘牗外一轮压了毛边儿的温暾,似嗟似笑,红尘种种,似乎都在这一缕叹息里。夜合窥着她,眼里逐渐泛起酸涩,不知是为了这种柔软的变化而喜、或悲。   落花庭院,几个黄昏,宋府没有迎来年关将至的喜悦,虽如往岁,仍旧各方送礼往来,纷纷有序忙乱。这样儿琐碎的忙碌中,却是丝丝缕缕的萧条,这座人丁单薄的辉煌府邸,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空旷,这一头隔着那一头,几如交迭的日与月。   而前朝的风云仍是瞬息万变,百官开始筹备年关祭天、祭祖等庆典,宋知濯的忙碌则刚好进入短暂的闲暇,闲暇里却是鼓号厮杀,由遥远的定州传来,昭聋发聩地使人肃穆心惊。   清平盛世譬如那天子赵穆的笑意,和煦中隐藏着丝丝扣扣的危机。他将手中的折子搁回案上,垂眸望向下首跪着的一团殷红,在他心目中,这是一团火,随时可能焚了他的大殿。一霎安静后,整个殿内回荡起他闷沉的声音,“宋将军,快起来,你是股肱之臣,不要像那些外臣一样多礼。”   宋知濯埋向地面的眉心蹙起,稍作犹豫后,到底站起来,“谢陛下体恤。父亲自幼教导臣,不论近臣外臣,都是陛下的臣子,自然也要时刻谨记君臣之礼。”   宽广如海洋的扶手椅上,赵穆捋一捋黑得发亮的一把须,作满意态势将头徐徐点一点,“从前在寿州我就同你说过,你父亲是我钦佩之人,他也的确不负所望,为国为民生立下了千古之功。可惜你两个兄弟英年早逝,不然他日史书上,你们宋家可谓满门良臣将相。”他踅出案外,走近宋知濯,“你所作的战略书我瞧了,果然是虎将龙威之才,以你之略,必定能大胜敌军。可是这倒还叫我犯了难,你已经是殿前司指挥使,又封得镇国大将军,再往上,武官来讲,可没什么好晋封的了。不如,到时候我封你一品宁远侯,你看怎么样?”   不知哪里来的玉磬响,清脆地敲打着宋知濯的心。他立时毕恭毕敬地伏跪下去,“臣多谢陛下天恩!只是……臣已无所求,只望陛下恩准臣辞官之请。”   “你还惦记着这事儿?”赵穆背过身去,未知喜怒,却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罢罢罢,你既已无心做官,我也留不住你。等你由定州大胜归来,我便准了你请,就当是封赏了。”   “谢陛下恩典,臣自当万死以报!”   “你退下吧,去集结兵马,明日出发。”   “臣告退。”   俄延一瞬,赵穆方转回身来,望着殿门外那抹被太阳与雪光映得猩红的身影,在苍茫天色里,尤为刺眼。直到这个背影消失在目及内,他方踅回案上,睨着地上不知何时跪着的人。   此人未着朝服,穿一件玄色绸缎襕衫,胸前黑线所绣一只鹰,黑曜石一样的瞳孔狠厉而阴鸷,其声暗涩涩的,似乎藏着无限杀机,“臣吴坚,祝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坚起来,”赵穆一个胳膊肘欹斜在扶手上,歪着眼睨他,“你方才也听见了,宋知濯要辞官。依群臣之谏,过了年就要立二皇子为太子,他碰巧就在这时候来辞官,可见是很替我那儿子着想啊。”   “陛下招臣进宫,所为的是这件事儿?”   赵穆的眼掠过他,上眺至他头上的藻井,繁脞的棂格与纹路几如那些有关生死、权力等复杂的欲念,“吴坚,朕问你,你知道先皇在这帝位之上坐了多少年吗?”   “臣记得,是六十七年。”   “六十七年,父亲二十岁登基,坐了六十七年的江山,直坐得人心慌啊。你瞧,他老人家当年立了老大为太子,可惜老大还没等到登基,就先死了。自他死后,就未再立过太子,又叫老二老三等了那么多年,等得人沉不住气了,起兵造反,逼宫传位。朕从前不大明白父亲,做这几年皇帝,倒有些明白了。任何人坐到这个位置上,就再舍不得把它让给他人了,可朕担心,朕手底下的儿子们也有这一天。二皇子赵德要是哪天也等不起了,招回宋知濯,领着他这些旧部下来逼朕的宫,那可怎么办?”   吴坚一双鹰眼垂下,锵然拱手,“圣上放心,臣明白,臣后日便带领手下暗卫跟着宋知濯到定州。若两军交战,宋将军战死沙场那便罢了,倘若他平安得胜,那臣便暗中让他‘殉国捐躯’。”   一束光盖了半张案,赵穆的眼在金色的阳光内毫无异色,将血染的红袖挥一挥,就挥出了无情的风,绞弄着千百年来的宦海波诡。   与瞬息万变的朝堂不同,清苑的风始终是恬静而温柔的,轻轻摇曳琼玉,过了霜花。窗外是寂静的夜,雾烟凄凄,情丝恨缕,写得相思几许。   屋内小炉炭火,暖香四溢,点缀着漫长而孤单的夜。幸好,明珠已经十分适应这种孤单,托腮围坐在炉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烹茶,一股绵密的想念与担忧阗满了她。   关于宋知濯要带兵前往定州的消息是从宋府丫鬟们嘴里听来的,自打她搬到这里来,他们之间便始终维持着一种默契,从未有过刻意的交谈。她不知道宋知濯怎么样儿,但她是在这样的孤寂里等待着,等待着梦云离去,然后,遗忘他。   几不曾想,在遗忘之前,他来了,伴着几声轻柔的扣门,明珠拉开门,即见好几个仆从簇拥着他站在门外。他的头上是一轮碎月,身前是几盏黄灯,半明半昧地罩着他牙白的圆领袍,在风里簌簌地飘摇。   宋知濯挥退了众人,独进得屋内,带着刻骨的柔情望着明珠笑,深情而含蓄,“明儿我要带兵往定州去,与辽兵有一场大仗要打,本想着,回来了再来找你的。可刀剑无眼,我怕没命回来,就先来瞧你。”   他们之间隔着两步距离,几如一片跨不过去的一条河。他在河的对岸,用缱绻的目光诉说着满腹相思。明珠读懂了他的眼神,她甚至从未怀疑过他对自己的爱。她也笑一笑,指他到榻上坐,自己折回炉边捧了茶来,“听说这次战事吃紧,辽人动了大兵?”   “是,”他颔首一下,接过茶,并未饮,只想一刻不错地望着她,“他们大概有八十万人马,若胜了,能换得边关十几年的安定。”   言讫,陡然迎来了一阵突兀的寂静。明珠已坐到对榻,玉沁唇脂,香米眼缬,浓情缕缕,却思及往事,细如青丝,“你这一去,恐怕得两三个月,府里安顿好了吗?”   他垂眸笑了一下,一双眼很快搦回来,里头有碎玉的光辉,“府里头有父亲,能乱到哪里去?”   “也是。”她吐一截粉舌,像是自恼多此一问,略显尴尬地执起榻案上一根细细的银签挑一挑灯芯。   好半天,宋知濯到底一叹,眉目失落地垂下去,“小尼姑,你跟我说话儿,用得着这样吗?不近不远的,好像我只是个半熟不熟的人。”   暖玉银屏,风姿绰约,是明珠的一抹笑。笑过后,她也垂下了眼,“我只是不知道要同你说什么。”   “那你听我说。”他侧转过身来,酽酽地睇着她,“我原想回来再同你说这些的,但又怕再等几个月,你就要将我忘了,我是知道你的,什么都忘得快。”   言着,唇角上渐渐勾起一抹苦笑,很快又被眼中的星光冲淡,“小尼姑,你上回走后,我每天每夜都在琢磨你的话儿到底对不对。我现在也未知对否,只是明白了我,我太在意父亲的目光了,在意到忽略了我自己,一心只想着爬到高处,让他不得不瞧见我。我曾无望的争取过、等待过、祈求过,所以当童釉瞳跪在我面前求我的那一刻,我就像看到了自己,那个可怜的自己,于是那一刻,我就想成全她……”   月影凉风,过去在他身上,被丝丝缕缕地剥去,使他如水清澈地望着明珠,“可我从没有爱过她,或是别的什么人,我只爱你。我现在明白了,我不能永远陷在那些得不到的期盼里,这样下去,我只会走不到未来,只会失去你,因为你比我走得快多了。我已经向圣上辞了官,所以,你稍微等等我好吗?等我从定州回来,我就去向父亲请命从府里头搬出来,我们就住在这里,或是你想住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反正我们一起、就只有我们两个,再没有别人。所以,求你等等我,别太快忘了我,好吗?”   在他闪烁希冀的眼眶内,是明珠低垂的侧颜,有一种山河安然的静默。   这是一场持久静默,一缕旧情,空趁断烟飞绕,抓不住,够不着。宋知濯等了很久,等得一颗心寸寸陷入绝望,好在,他已经习惯了“绝望”,也适应了焦灼的等待。   直到明安来叫门,拦腰截断了这一席沉默,“爷,该走了,马上天就要亮了,大军还等着爷呢。”   145. 元宵 一场孤清   离那场没有答案的沉默过去了半个月, 清苑已挂起喜庆的红绸、贴窗花、换对联,不为新春,只为新嫁。   满院大大小小的姑娘门笑靥暖融粉沁, 雪肌羞怯, 杏妆梅鬓, 伴着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丫鬟由府门处旋裙带风地朝里跑, 笑着奔着,尤甚蝶弄晴影。   绣阁轻帘,罩住了侍双绰约窈窕的身姿, 明珠面含喜色, 拨帘而入, 几个婆子便退出去,只余她静悄悄站在她身后,在镜中瞧见了一张翠娇红韵的脸,“你瞧,多好看, 真是长大了。”   侍双原埋首整理着红艳艳的衣裙, 听见声音抖了下肩,羞赧的一张脸, 胭脂亦盖不住的红, 她仰起头, 眼里闪着初嫁独有的、大大的喜悦与小小的担忧, “奶奶不是在前头厅上招呼沁心姑娘与几位官眷太太?”   “我来瞧你好了没有。”明珠笑着, 望见她眼里一点点感伤,轻言宽慰,“怎么了?大喜的日子, 怎么像是要哭的样子?我是最烦‘哭嫁’那一套,明明是件高兴的事儿嘛,怎么哭得要死要活的?”   她握着帕子哈下腰,小心地蘸干侍双睫畔的泪花儿,笑意带嗔,“是怕他以后待你不好?还是怕婆家待你不好?”   烟纱霞绡裹着侍双,使她像一片彩云那样美。她轻轻哽咽一下,扬着脸像是为自个鼓劲儿地笑起来,“我才不怕呢,奶奶不是说‘凡事、凡物利弊皆有之,惯来没个双全’?就算公婆真对我不好,我也不怕,我又不是求着他们对我好,我尽我的本分就是了。至于他,我想他既然三番五次的上门来求奶奶,想必是铁了心想娶我,他有如此诚心,我就愿意相信他会对我好。再说奶奶不是总教导我们‘好不好儿的不在别人,在自个儿’?我才不怕呢。”   “真是长大了。”明珠将她罩着满身繁琐的身子搀起来,笑中带着欣慰的泪花,“我记得那年我才回府里,你们都是些半大点儿的小姑娘,数你和侍婵大一些,也不过十五六,一转眼,你就嫁人了。我倒没有什么嘱咐你的,你比她们都懂事儿,性子也沉稳些,人又聪明伶俐,必定心里是有成算的。只是这个你拿着……”   言毕,轻盈转身自另一个案上拿来一个髹红狭长的檀木盒打开,只见里头是一支金簪,嵌着绿油油的一颗大玉珠。几个指端动一动,谁知还有关窍,竟然将匣盖儿剥开一层,抽出一张小折好的纸,“这只簪子原先我买时花了二千银子,你留着,回头遇到什么难处就去当了,也能换个一千七八的。这个是二千的银票,藏在盖子里,以后实在有什么难了,就拿出来使。只是这两样东西可别叫他和婆家人晓得了,是你自个儿的梯己。”   “奶奶,我不能要,”侍双一只柔荑将阖上的匣子推开,连摆着头,晃响了满头珠翠,“您已经给我陪了一二千的嫁妆了,况且我手上还有这两年您赏的东西,虽不是大富大贵,也是吃喝不愁,就不必再给我了。”   “拿着!”明珠嗔圆了眼,只往她手里塞,“我有那么多钱,又不是今日打金钗明日做衣裳的,花也花不完。以后我也不能时时在你身边护着你,你拿着吧,也好叫我安心。”   到此节,二人眼泪均是簌簌而下,侍双正欲磕头,却见侍梅侍竹几个小的跑入门内,嘻嘻哈哈推搡着、乐着,“侍双,你好了没有啊?新郎官儿都到了,白管家正领着往厅上去呢!”   这时二人才将泪线收干,合着众人一齐往那边儿厅上去。厅上早已挤满了一堆人,付夫人连同要好的另两位官眷太太、沁心连着另两个姐妹、再有一屋子的丫鬟仆从,还有青莲自不必说。   一屋子莺莺燕燕的笑声内,付夫人年长一些,站出来主持着大局,“按理说是要拜别父母,可听说你这丫头没有父母亲人,明珠,你就当是她的父母,还该坐到高堂上,让她拜一拜你。”   “夫人又拿我打趣,我才大她多少?哪里就做得她的父母?”   明珠含笑推拒,却见姓陈的新郎官儿十分恭敬地拱手行礼,“奶奶请上坐吧,奶奶当得的。奶奶为我与侍双的婚事操了这么多心,就是父母,也不过如此了,就请奶奶上座,受我与侍双一拜。”   至此,明珠方坐下,就望着这一双璧人自罽毯上跪下叩首。她望着他们,眼泪一霎便扑朔而来,待二人起身,她果然像一个母亲,下座握紧了侍双的手,朱唇微启,却又无言,只把她的手轻轻拍一拍,尔后,目送他二人在仆从簇拥中走出门外,踏入那一方情天恨海。   门外的金色的阳光,与一段金色的韶华,流年一样的人影喧嚣着,伴着笙、竹、管、弦各色仙乐闹开。直闹到酒色阑珊,醉颜争妍红玉,方散。   月华初上,旋即便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涌出,伴着早早就到的夜色。明珠挽着沁心的臂弯,最后一拨才将她送出园子去。   二人慢悠悠地绕着霜雪渐渐消融的花间,沁心温柔的嗓音响在她的耳畔,“宋大人都走了半个月了吧?不知可到了定州没有?”   身后尾随着另二位姑娘与丫鬟们,嬉笑喧阗内,明珠的声线是一条孤寂的溪水,涓涓细流,“哪里就能到呢?一路上恐怕风雪大得很,大约还得有半个月吧。”   二女相笑相依,沁心披着大毛斗篷,绣鞋探出裙边,闲庭信步,“我听见青莲说,宋大人走前还来找过你,可见他是真心,怎么你却犹豫了呢?”   明珠笑着,将头摇一摇,“我也不知道。”   “你是怕什么?”   她思忖一下,面色恰似风之萧瑟,“也说不清楚,大约是怕往后日子那么长,要是哪一天又出什么岔子,又要将这些伤心经历一遍,多费劲儿啊?”   沁心反而笑了,握紧她的手,望一样明亮的星河,“你这么个爽快人,怎么如今却忸怩起来?唉,说起来,我们都是自幼无父无母的人,你从小落到庙子里,我从小落到堂子里,你是尼姑,我是倌人,说起来好像天差地别,可到底也没什么区别,不信你瞧头两年的雪影、就是你那个师姐,还不是由庙子里落到了堂子里,可见命数难定啊……”   “这我倒是明白,也想得通,可总觉得这些同我和宋知濯不是一回事儿,无法相提并轮。”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儿?”沁心睐目过来,犀利的眼横波媚迭,“我瞧着没什么差别,你是最懂道理的,我就说几句话儿,你听听看。也不怕你恼,这么多年我心慕宋大人,到如今也没变过,不为别的,就为了在这些地狱一样的日子里,心里有个念想。你瞧瞧我哪天不是水深火热的过日子?这心里有个念想,方觉得日子好过些。所以我劝你,别想那么多,你心里有他,他心里有你,就该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等哪一天,他心里没你了、或者你心里没了他,才算完呢。认识你这样久,我也想明白了,受点伤不俱什么,可怕的是没伤可受,更可怕的是你活一辈子,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似死水一潭毫无波澜,这不叫活着。我都想明白了,怎么你却糊涂起来?”   明珠细细聆听,最后往她手臂捏一把,笑起来,“你瞧你,我不过也是个人嘛,难免也有个害怕,你却说这么一大筐话儿来教训我。我不过是有些没底,嗨,想想也是,没底儿的事多了,我颜明珠天不怕地不怕的,难道还怕这一点儿伤心难过?无非就是往后再难过一次罢了,也总比后悔要强。等哪一天我心里没他了,或是他心里没我了,再潇潇洒洒的好聚好散。”她将腰一歪,裙如风拂柳漾起来,俏皮地撞了沁心一下,“听你的。”   皓月星辰,玉点冰枝,明珠心内倏然舒畅地放下,前伤不过是过眼云,而她应该无所畏惧地去爱她所爱的,直到不爱的那一天。   她所爱,在风之北。途径一月的雨雪风霜后,大军终于抵达定州边关,比起延州,这里更加恶劣。风卷着西沙,像一把把小刀子,很快便将将士们的脸与唇割出细小的伤口。安营之地离梁、黄、付等前线战士们所距一里,这是一片干涸的黄沙地,每日喝霜饮沙,与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可谓天差地别。   才卸下盔甲,只见黄明苑拨开帐帘进来,抱着一顶银晃晃的头盔,面上是二寸的须与满布的细碎伤口,见了宋知濯便先行大礼,“将军来得真是及时,有敌报说,辽人大军已过了鞍子山,约莫就是过几日便到。”   营帐外是来往的人影,除了磨甲之声,却无喧闹。宋知濯将手腕上的腕甲解到横架上,罩着紫貂领的襕衫旋身过来,下颌结了靑霜,眼睑下是一条干裂的细口子,如柳叶缝一般狭长。   有士兵送来两碗水,二人就着斗笠碗大大的敞口引项倾尽。宋知濯抬了手背横揩了唇与下巴上的水渍,撩开衣摆坐在长凳上,“粮草可已到前方?将士们死伤如何?”   “回将军,粮草十天前就到了,在此前,一直由定州与周边几个州县补给,倒没饿着将士们。正如八百里递给将军的军情上所说,自我们来,已与辽人三十万兵马打了三仗,末将等不力,有负将军盛名,虽说未让辽兵寸土,却死伤三万将士。”   “辽兵自幼生活在这黄沙之地,此地地形天气,无疑对他们是天助,可我军将士自幼在中原长大,对这里不适应,难免吃亏。你传我令给梁、付二位将军,辽人那三十万大军同我方纠缠了这一个多月,恐怕已是精疲力尽,正好由我这里调三十万兵力过去,趁着辽兵大军还未到,先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也给将士们鼓舞士气。”   “末将领命!”   稍刻,黄明苑退出军营,与另一将士一同抽点兵马,独宋知濯在帐中。长途的疲惫已被这里的黄沙肃杀所洗净,他随意洗了把脸,便将剩余将士召集入帐部署,忙碌得已经没有闲暇想起明珠。   可当塞北的月玉镜一样悬照着人间、当严酷的风沙融于黑夜时,他还是无可避免的会想起她,想起她没有回答的沉默,只觉比战争更残酷、更揪心。然而只等第二天乌金复起,他的脑子又会被危机四伏的战事填满。   三十万人马抽调走后,剩余大军仍旧原地未动,直到黄明苑带来捷报,“不出将军所料,辽人三十万兵力已是疲惫不堪,被我军将士围困,正逃往鞍子山方向,恐怕是想去与他们的大军汇合。”   宋知濯的眼虚起,睫毛将干涩暴烈的风沙滗成虚影,一行走,一行扭头对身后一将士吩咐,“写个捷报八百里传递回京,眼下就要元宵了,也让圣上与宋相及满朝文武百官高兴高兴。”   “是!”   尔后,他扭过头,思忖一瞬,“明苑兄,传我的令,让付将军领兵追杀,务必不能让他们的人马汇合,要是他们汇合了,就有了喘息之机,我军胜算就少了一成。记得嘱咐他,若是与辽人后头那五十万大军撞上,不可莽撞迎战,撤退,不能让我军有折损!”   “末将明白!”   那黄明苑旋身而去,铠甲上的灰斗篷被狂风撩起,似烽烟里的狼毫。宋知濯则继续与剩余将士梭巡沙场演兵的部分士兵,望着年轻士兵们矫健的身手与皮肤上的伤口,就像望见了山河的破裂。这一刻他不再是富贵无极的小公爷,业已想不起那些锦帐暖枕,他只记得唯一的使命,那便是与这些年轻士兵们是一样的,将以血肉之躯,替家国山河、父母亲人、以及自己爱的人挡住那些风暴与狂沙。   直到众人修整好杀奔前线那一日,他站在烽火台,太阳一样炽烈的眼望着下头的雄兵与虎将,不再是温柔风趣的情郎,而是护国卫家的将军,或者,只是一个深受父亲教诲的儿子。他用锵然嘹亮地训诫着,声音贯入每一位将士的心中,“陈胜有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日我不妨告诉各位,我宋知濯已向圣上请辞!未有多日,我便让出这殿前司指挥使之职,将士们!你们若有谁想当此职的,便在此次大战中,让圣上、让百官、让我!看到你们的本事!”   底下是雄壮的呼声,掀起烈烈沙,撼天动地。呼啸而来的风沙夹着宋知濯的虎势之言,“将士们!我们到这里,为功名仕途而战、也为父母亲人而战、更为江山君王而战!看看这里,看看这片荒漠!这里是我朝江山之防线,我等即便战死于此,八十万尸骨也要垒成铜墙!绝不让外贼踏我河山、欺我君王、辱我妻儿!”   人潮内是起起落落的红缨枪,将士们的嗓音如山河咆哮,“绝不教人踏我河山!欺我君王!辱我妻儿!……”   一阵狂沙将这些气势如虹的声音吹至四面八方,到富贵的京师,已成了一阵冬雪。   琼玉温柔倾落,渺如烟云,妆额换新,眉柳嫩。明珠倚在门框,望着叠嶂亭台,如错落江山。她想着宋知濯,未知边关的风沙将把他吹得如何沧桑,却知南来北往的风,吹送着她的思念。   思念如袅烟,被青莲的声线打断,“今儿元宵,老爷让人来传话儿,叫你收拾收拾,回去用饭。”她跨进屋内,扑腾着裙衫上的雪,“我已经叫明丰去套马车了,将几个姑娘都带上,让她们也去与府里的旧交聚一聚,上回年夜她们留在家里守屋子,也怪冷清的。”   二人一道转入内,拨开一阙水晶帘,落到榻上。明珠刚烹好的茶,给她捧来一盏,“成,未知老爷的身子好些没有?”   “来人说是好了,”青莲呷一口热乎乎的茶,或吁或叹,“老爷麽,你还不晓得?家中纵然有天大的事儿,也入不了他的心。他的心里只有苍生社稷,头年三少爷没了,他也没怎么样,后来二少爷没了,他也不过是病一场。连当年太夫人没了,他也不是照样儿忙得脚不沾地的?”   明珠乌蛮髻上缀了碧玺珠,如璇玑闪耀,“我看未必,老爷不过是嘴上不说罢了,他心里到底怎么样呢,谁都不晓得。对了,二奶奶怎么样儿了?你可问过?”   “问过,说是慧芳有了身孕,如今已见显怀了,她就操心这个事儿呢,别的也没什么可忙。不过闲暇时还往她娘家去,再有就是跟童釉瞳一起打理些府内琐事。”   稍稍颔首后,明珠又想起一事,“昨儿来的那个赵公子你瞧着怎么样?与侍婵可相配?”   青莲颦额而思,将头点一点,“相貌倒是不错,比前头你看的那些都要好,只是听他说话,家里像是做买卖的,商贾人家,终究不大妥。”   “这又有什么了?商贾人家虽说比不上吃官粮的,可也是正经人户啊。缘分这个东西可不好说,侍双那位陈姑爷是好,是读书人,可那是他们俩有缘,未必侍婵跟这个赵公子就没缘。我私底下悄悄问她,她像是喜欢的样子,只是脸皮薄,只是红着脸。但她的父母不是蛮看中这个赵公子的?我瞧着不错,余下的就让她们家里定吧,定好了我陪些银子便是。”   屋外不知风雪何时已止,吹进来一缕风,合着青莲的叹息,“要是绮帐还活着,只怕上年里你就替她将婚事办了。”   说到此节,二人双双垂首无言叹奈何。直至明丰上来报马车套好,这才动身往宋府里去。   小丫头子们一入府门,得了明珠的令便呼啦啦散开,自去寻旧里交好的玩伴。明珠与青莲探着鞋尖,缓步往大宴厅上去。   不想迎头撞上赵妈妈,喜得明珠赶紧挽住胖乎乎的手臂,现让青莲掏了些赏钱予她,“妈妈好,开年了,妈妈女儿可好不好?您在府里头可还顺心?”   “顺、顺!”赵妈妈拈着帕子,乐不可支,“你年夜饭那天回来,我原是想去瞧你的,谁想人多,我也就没去,今儿可巧,能在二门外遇到。”   “妈妈如今还在厨房里当差呢?”   “正是呢,还在厨房,嗨,我一个脏兮兮的烧火婆子,不在厨房,未必还到二门外迎客不成?”赵妈妈障帕嬉笑,稍顿,面色渐渐沉下来,“自你走了,我如今还烧饭给哪个吃?几个主子也都是各有厨娘忙活,我不过就是盯着些。如今府里是那个童家小姐与二奶奶一道管事儿,两个人嘛公事公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童家小姐跟前儿那个玉翡,忒可恨了些!仗着主子的势,在府里处处耍威风,横竖我瞧不管她。”   “瞧不上就不要瞧好了,横竖妈妈做好了分内的事儿,也不怕她挑刺儿。”   “是这个理,唉,你瞧我,说了这些话儿,倒耽误了你。你快去吧,老爷也快到家了。”   这一辞,便在皑皑雪光内辞去了余生。明珠挽着青莲自去,满院湖光山色,画屏如景,人影恰如旧,春色即当新,可望着这些来来往往纷错而去的下人们,明珠却觉心内泛起一些孤零零的冷清。   大宴厅上亦是一样的冷清,青莲与夜合等侍女同滞廊外,独明珠打帘进去,只见左首是饭厅,一张大大的圆案,配着大大的落地屏,右首则是轻绡隔着的一间花厅,明珠见楚含丹坐在对过的一张折背椅上,这一方却是童釉瞳的背影,二人也没说话儿,各饮各的茶。   不想因明珠的到来,骤然莺声如蜜。楚含丹先迎起来,玉肌病怯,瘦影娉婷,分明愁满香腮,见了明珠,却颇有些欣慰,泛起一些血色来,“你到这里来坐。”她引着明珠坐在侧首的折背椅上,中间隔着小小方案,“一连又是十几日不见,你在清苑忙什么呢?”   那些爱恨情仇交织的旧年景不知何时在她们的裙边撤退,生出些温情的笑意。明珠同对过的童釉瞳颔首示意后,将脸别过来,“我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抄抄经,理理佛,同丫鬟们在园子里闹一会儿,要不就请个戏班子进来唱一唱。想上街去逛逛吧,偏生明丰唠叨得要死,不是雪天路滑,就是街上铺子没开门儿,哪里也去不成。”   恰有丫鬟奉茶上来,错过一抹粉桃的身影,明珠即见她恹恹地笑着,“我麽就是往娘家回去了一趟,那边倒是热闹,一些远方亲戚来拜年走动,却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这边冷冷清清的安静。”   明珠将头慢点着,回首就见着童釉瞳赤诚诚的目光,逮着了空隙搭讪,有些怯生生地含羞,“明珠姐姐,你说哪个戏班子的戏好听啊?我还没大听过京城的戏班子呢,你给我说下一个,我回头也请来唱一唱。”   “嗯……有个叫‘云霞班’的不错,我常叫去。”明珠与她相笑,同样的,过去那些乱糟糟的时光已如风吹过耳畔,剩下的,似乎只有清澈的未来,“嗨,你在家也是闲着,要是不嫌,什么时候到清苑去逛逛,同二奶奶一起,我叫了来你们听。”   或是虚情、或是真心,似乎都不大重要了,三人只是温柔的寒暄。直到宋追惗进来,方停了这一场冷清的热闹。   只待三人纷纷行了大礼请安后,即开了席。一如往年,仍旧是满桌的珍馐,白煎羊肠、豉汁鸡、杂熬蹄爪、盐酒腰子、酥骨鱼……人却就只四个,围着大大一张圆案,像隔着漫漫人事与情海。明珠想起入府头一年的家宴上,人挨着人坐在一起,不论是否真心,好歹是维持了“一家人”的假象,哪里像如今,人同人离了八丈远,中间填塞了孤寂。   这是支离破碎后的残美,谁都没能逃脱。宋追惗的嗓音更是像一场国破山河,无情而嘶哑的,“濯儿媳妇,”他喊的是明珠,眼睛也直望着明珠,“昨儿有军情送来,边关一路告捷,濯儿连打了好几场胜仗,你不必记挂他。只等这些时再打完一场硬仗,就能班师回朝了。”   明珠笑着应承,瞥眼见童釉瞳面色无异,方放下心来,“老爷也要保重身体。”   一场“团圆”就在这样的孤清中迎来乌金西坠,各人仿佛俱含着千万斤的心事,却又默契地沉默,直至散场。   明珠正披了斗篷赶着回清苑,不想被楚含丹由身后叫住,“明珠,等一等,我送你出去。”   她穿着肉桂色绉纱袄与粉色留仙裙,在雪色中走来,像极了一朵端丽的木芙蓉。二人带着夜合与青莲一齐曼步玲珑地往府外头去,其中所行过多少楼台亭阁、多少游廊花间,就走过了多少流芳岁月。青春成了她们身后长长的影,终将被拉扯成一条记忆的线。   146. 春色 过去是一道桥   残照将灺, 银沙成曲,梅花稀疏欹影,朔风又紧, 复密。   簌簌飘摇的红黄花瓣是往事的飞尘, 洋洋洒洒地倾落, 撒在雪里,就成了白绢上的丹青, 满若血痕。楚含丹掣拢了自个儿肩头孔雀翔毡的斗篷,掩盖了遍体鳞伤的一颗心。   她垂眸一笑,轻柔如羽毛的声音挑开了话锋, “看这天儿, 估摸着就再有两场雪下, 就入春了。”她睐目望着明珠颔首的侧颜,笑容渐淡,眼神却愈发深刻,“明珠,算起来, 咱们相识, 都五个年头了吧?”   细细的风由她们耳畔刮过,明珠脚步依然朝前走着, 侧目与她相望。她依然是脸霞轻, 眉翠重, 欲舞钗细摇动①, 五年的风霜仿佛未在她面上刻下伤痕, 却剥去了她眼内的怨恨。明珠笑了,眼望着天色阑尽,“是啊, 二奶奶还是那样美,还跟十八/九似的,一点儿也不见老。”   霜花满树,红凋翠惨,楚含丹却欻然站定,在一株黄腊梅下,裙与风撩拨着琼砂,“五年,我没少给你使绊子,真是对不住。原先,我以为我是爱惨了宋知濯,后来想想,也不过如此,就像他说的,我们之间从前那一点点情谊不过是靠着两句婚约维系着,我不是爱他,只是太嫉妒你。”   “二奶奶这是说笑,”明珠匪夷所思地笑起来,酽酽地眱住她,“你有什么可嫉妒我的呢?要说嫉妒,也该是我嫉妒你才对。你家世又好,温婉娴静,人又长得美,就是十个我也比不过。”   楚含丹垂眸,风情摇曳,又抬起,眼波生情,“大概是因为见你总是乐呵呵的吧,你每天都那样高兴,随时都笑着,我却是每天都愁眉苦脸的,总是找不准个高兴的事儿,就愚蠢的以为是因为你抢走了宋知濯,抢走了我的快乐,后来想想,简直是没道理。”   她们继续抬步前行,在璀璨的残阳内,咯吱咯吱地踩着白雪,犹如踏响了一段往事,由楚含丹的朱唇倾倒而出,“你别瞧我是什么大家闺秀,那不过是个虚名儿,打小就依着父亲母亲学文章、学谈吐。你是晓得的,我们家到我父母这里,就只得我一个女儿,我父亲就指着我攀上高枝儿,好成为他仕途之路上的垫脚石,原先指了宋知濯,谁知他病了,又有太夫人替宋知书来提亲,便顺水推舟将我指给宋知书。我从小就是父母手上的棋子儿,就连现在,也要源源不断的补贴着他们,我心里不好受,却又不能怨恨生我养我的父母,只得怨着他人了,怨你、怨宋知濯、怨宋知书……”   明珠不时睐眼瞧她,只觉她像只没头苍蝇乱撞,撞得如今百孔千疮。她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凄凄一笑,“那往后,就高兴点儿吧。瞧见你过得好,二爷在九泉之下方能瞑目呢。”   她小心地窥过来,充满怀疑与不确定,“连你也觉着他爱我?”   蹀躞的脚步走过水榭,合着汩汩水声,明珠叹着,“这哪里是我‘觉得’呢?我记得那年烟兰有孕,你们在厅上闹那么一出,他不问青红皂白地就让人将烟兰落了胎,他又不是个蠢人,哪里瞧不出烟兰有屈?还不是因着要随了你高兴。二奶奶,他为了你,可以不顾他人性命,也可以杀死自己的亲生孩子,你可以说他不是个好人,但不要怀疑他爱你。”言着,她转了半身,窥着她迷惘的脸色,“你呢?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楚含丹摇摇头,碰撞了钗环,碰撞了她的心,“我真的不知道,我没爱过什么人,不晓得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儿。倘若他那么爱我,那我会好好儿养大他的孩子,算是报答他的一片深情,至于我爱不爱他,我想,我只能用余生去找一个答案了。”   未知何时,已行至府门处,高大崇闳的两扇老红木门大敞着,同样一个高高的门槛儿,隔开了现在与未来。明珠远眺着山峦叠嶂的那些太湖石,深知她的未来不在这里。至于楚含丹,她只是紧握了她两个素手,“不要紧,慢慢儿想,不论你爱不爱他都没关系,我想他不会计较的,他只想你能高兴点儿。”   言讫,她与青莲登阶而去,一只脚方跨出了门槛儿,就听见楚含丹雨润的嗓音,“明珠,得闲回来坐坐吧,咱们说说话儿。”   明珠旋裙回首,就望见她的眼泪清冽如月,带着醇厚的情。明珠知道,这行叠行的眼泪不是为她而流的,大约是为了一个不归人。   可楚含丹似乎还不大清楚,没关系,回忆的潮水会一浪一浪地拍来,总有一天会将她淹没,她会沉入海底,大概就能找到她所遗失的那颗“珍珠”。   最终,明珠没有答应,只是甜美地笑着,冲她挥动了嫩松黄的小氅袖,旋身走入最后一抹斜阳中,走向了她的未来。而楚含丹则是留在这里,摸索着她的过去,以及遗失在过去的、目无所及的一切。   而“现在”则是把握在宋知濯手中的一把长缨枪。他的身后有几十万浩壮兵马,前头是明晃晃的盾牌与拉弓挽箭的几千士兵,百丈之外,是已损兵折将的辽兵。   伴着马声嘶鸣,付匀颇为得意地笑着,迎着烈烈黄沙与滚烫的太阳,“还是大将军料事如神,叫我乘胜追击,杀了他十几万人,今日一战,我军兵力强于辽人,必能得胜!”   寸草未生的荒原之上,隐约可见敌军同样辽阔的队伍。辽人在这枯海上生活了那么多年,向来与猛兽相争,可谓骁勇善战。宋知濯未敢掉以轻心,好在圣学有道,敌军大多为草莽贼寇。思及此,他将一双箭眼收回,在马上偏头说予付匀,“别只顾着自个儿高兴,大声喊出来、让将士们一齐喊出来,大家一块儿高兴。”   付匀蹙额一瞬,方得意笑开,朝后方小将吩咐,“传令下去,叫将士们喊出来,气势要大!”   “将军,喊什么?”   红缨染成血海,付匀的眼睃过连绵壮烈的颜色,方落回小将身上,“就喊‘诛尔贼寇,取尔首级’,嘹亮地喊出来,先诛贼心,再杀贼寇。”   “末将明白!”   撼天动地的喊声很快被风卷起,与沙一齐冲辽兵扑面而去,激起了辽兵汹涌的怒,下头却藏着大败亏输的惧。为首的将领体型彪悍,眯着鹰的眼眺望远方,朝左右将领发问:“那个就是宋知濯?”   “没错,”其中一人带着羊皮毡帽,偏首回话,“前几年在延州,耶律呈将军就是输给他,这回咱们十几万人马也是他下令追杀的。”   “杀了他。”   此人扬起弯刀,正要下令,却不想宋知濯早他一步,朝左右付匀黄明苑呵声,“你二人各带一万人马杀出去,待即将迎战之时,分左右折返回来,引弓箭手先杀他几万人,此刻!”   二人领命,立起长/枪,脚踢马腹便是浩荡的沙尘飞扬。狼烟嗥起,宋知濯的眼一刻不错地注视前方,果然见有敌军迎上,他高高地立起手,只等付黄二人分开左右,便大呵而起,“放箭!”   几万只箭齐发,仿佛要将天空戳出百孔,随着辽兵大片人马倒下,宋知濯夺过身侧士兵的信幡,将那个大大的“宋”字迎着狂沙招摇,“给我杀!”   号令一出,他与梁将军二马当先,身后是随之浩荡奔杀的军马,他们是奔腾的浪,飞尘狼烟将一片天织成了壮阔的黄。伴着将士们的怒嗥,狂风疾走于宋知濯的耳畔,此刻,他再也无暇想起明珠,身体内只腾起热火炙热的血液,灼红了他的眼,气吞万里。   这是一场威势赫赫的厮杀,他的马蹄踩踏着敌人的尸骨,势如破竹地扬起长/枪,插进一个血肉之躯,又迅速/拔出/来,一个接着一个,眼前、身侧充满了撕裂的吼声与喷溅血液,铺天盖地的人马俱成了嗜血的兽,撕咬着对方,直至一个又一个的人倒地,永远不会再站起。   宋知濯猩红的眼只凝视着前方之敌,猛然被一声大喊惊醒,“将军小心!”他侧首一望,即是劈来的弯刀,当他仰身而过,将缨/枪/刺/穿此人咽喉时,又见连着有百人冲他杀奔而来。立时,他由马腹上拔出一把长刀,跨马左右劈砍躲让,直到血将他的银甲染得鲜红……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②。   金轮将坠,残阳罩着尸痕遍野,黄沙已不再黄,荒野亦不再荒,业已成了一片血海,萧萧缕缕的风刮淡了宋知濯眼睛的颜色,一切重归宁静。   “将军,已点过人马,我军伤亡未到十万。”   血阳残照,宋知濯撑着伫地的枪杆旋回身,褴褛的斗篷被长风撩起,飞扬在即将坠落的乌金之下。他将沾满血渍的脸胡乱抹一把,唇锋与下巴连着一片二寸长的靑髯,使他看上去不再是那个风月情浓的贵公子,而是这片荒漠上英勇的王。   前方连绵无际的是满地狼藉,黄沙半掩,尸骨不全,宋知濯的眼远望着他们,“黄将军,传我的令,将战士们的尸骨挖出来,务必送还家乡,交给他们的父母。”   “是!”黄明苑抱拳领命,同样是满身的沙与血,“将军,此一战,斩杀贼人四十万,让他们跑了十几万,不过,捉拿了他们的领将耶律达、副将萧成与耶律天河。这个耶律达,不仅是辽国武将,还是辽国皇帝的三弟,此次俘了他,不怕辽军不降!”   “好,”宋知濯胡须颤动,像一个欣慰的笑,“在我辞官前,能为家国天下立此战功,也不算愧对黎民苍生,也对得起我父亲了。传令下去,除了镇守边关的将士,其余人修整三日,押送耶律达等人班师回朝。”   随着音落,又一场大雪扬撒,残酷而凛冽地渐拢整片荒漠,没有尽头。黄明苑回首望一眼与烽烟相行的战士们,朝宋知濯抱拳,“将军,回营吧。”   暮沉沉的天色中,宋知濯撑着枪杆抬起脚,伴着簌簌擦甲之声,整个身子如天塌地陷,猝不及防地倒向黄沙。黄明苑唬得一跳,忙回首大喊,“军医!军医!……”   这是烟雨蒙蒙的江南,绿杨芳草,长亭迷离,三月微雨罩着清溪池水,涓涓细细地流向远方。宋知濯的玄靴踩在软软的苍苔上,整个半身忽左忽右地旋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大约是在找寻他的故乡。而茂林蕙草深,烟雨无人,杳杳茫茫的天色内,他逐渐加快了脚步,倏而旋身,倏而侧目,焦躁寸寸燃向他的眉心,直到在溪流的对岸,他望见了明珠。   她穿着粉缎的掩襟褂,扎进草色的百迭纱裙内,梳着半髻,蓝缎带裹缠着长长的一束发,坠到腰间。她在履舄从容地向前走着,任凭他的呼喊,从未回头。宋知濯急起来,撩起衣摆就在这岸紧追,可不知怎的,凭他如何矫健地跑,仍旧追不上她悠悠的步伐。他急得似要哭,冲她背影招手、狂呼,依然叫不应她,那抹倩影只是执着地往前、再往前,风擦着她的裙摆,是宋知濯抓不住够不上的一抹色彩。   最终,他一颗心似慌得要跳出来,将脚一迈,踩进了隔着他们的那条河流,却不想一个大浪打过来,将他吞没,他挣扎着,刚冒出头,后又跟来一个巨浪将他拍入水中。直到他精疲力竭,整个身子逐尺逐寸地沉入冰冷的深海……   “明珠!”   随这一声惊呼,十几位带伤的将军围过来,付匀吊着条胳膊,另一手按住了宋知濯的胸膛,“将军先躺着别动,您的腿受伤了,大夫刚上好的药。”   帐外已是月光倾撒风嗈嗈,宋知濯将顾盼的眼收回来,方觉得才刚梦里的一颗心落了地,缓缓撑身而起,“我躺了多久?”   “四天了,”黄明苑端来一碗水递上,立在榻侧,将另几位将军望一望,“将士们都整顿好了,但因将军昏迷未醒,末将等还未敢启程。”   宋知濯将水倾尽,凌厉的眼将这些人睃过,“明天就启程,耶律达等人在我们手上,未免夜长梦多,尽快回京。”   “可您的腿……大夫说您的腿还不能走这么远的路。不如再等几日,等您好些了,咱们再走。”   夜空浓似墨,闪烁着星河,每一颗都像明珠的眼。宋知濯深吸一口气,试着将腿挪一下,竟有锥心刺骨的痛,实难动弹,便将众人复睃一眼,“你们领大军先走,我过两日能下地再追上你们。”   “这怎么能行?”黄明苑亦是瘸着腿,一颠一波地挨近,“这里是边境,少不得辽军会派刺客来营救他们的王爷,大军走了,将军您岂不是危险?”   “不妨事儿,”宋知濯将手无力地摆一摆,“我带两个士兵到定州衙门内去养伤,你们先走,万不可误了回朝。……明苑兄,到京后,见到我父亲,请告诉他,儿子未负父恩,赢了这场仗。再烦请往清苑里带个口信儿,就说……”他顿住,最终将牙白的中衣袖挥一挥,“算了,多谢你。”   月光成缎,霜雪风嗥,战事得胜的喜悦绽在每位将士被黄沙浸染的面庞。第二天,果然由几名士兵将宋知濯送往知州衙门,其余大军则稍作整顿,迎着烈烈阳奔赴回京。   山川河途,浩荡荡的队伍,就此错开了由京城奔赴而来的杀机。   柳色淡如秋,莺笑蝶羞,京城辞去了一个长冬,陷入暖暖的春意。桃色夭夭,蕙草初长,梨花恬淡幽静。整个清苑是争春艳色,和煦的风撩拨着姑娘们的额发与新裙,碰撞出一场韶华锦光。   将近三个月的等待中,明珠仍是妆清淡、鬓花黄,少女璀璨的笑,情态平常。上月,送了侍婵出嫁后,园内人烟渐稀,却花荫成密,碎金齑粉撒在门窗,晃着她动人的笑靥。   “哎呀,奶奶,您是不是做媒做上瘾了?我还小嘛,做什么就要我嫁人?”   窗下是侍鹃人比花娇的羞涩,春闺梦里,少女成歌。她撅着樱桃唇,将一朵玉兰花簪在明珠乳云惺忪的髻上,好似不大高兴。   明珠在镜中瞥见这副情态,方斜挑起眼取笑,“你还小啊?过了夏就是十七了,又不是要你立刻就成亲,就是先定下了,明年再完婚也成。唉,我也不大想操这个闲心,可昨儿你娘由府里头给我送东西来时,专门还同我说‘奶奶心慈,将侍双侍婵那两个都寻了门好亲事,求奶奶也替我女儿想着些,我们眼皮子浅,终究寻不着什么好人家,就全靠奶奶了’,你娘年纪大了,拢共就你这么个女儿,既求到我这里来,我怎么好拂她的意?”   疏云过窗,窗下的侍鹃还是瘪着嘴,一片腮红如朝霞。明珠瞧了直笑,扶鬓起身,荡开葱白的裙,“我也不晓得你是真不喜欢还是假不喜欢,要是真不喜欢便罢了,我不管了,叫你娘管去,若是假不喜欢,你别应声儿,我还托沁心给你寻摸着,可好?”   两个眼滴溜溜地将这么个小人儿打量着,瞧她既不说话儿,也不挪动,明珠心里便有了数,面上笑起来,捧起一盏新茶呷一口。恰时侍双拨帘而入,微蹙着眉,“奶奶,那边儿府里的童奶奶来了,在大门上候着呢。”   明珠暗忖着将盏搁下,颦额轻问:“她可有说来做什么吗?”   “好像同白管家说是来寻奶奶玩儿的,到底是不是也不晓得。”   “让她进来吧,领去‘画堂春’等着。”   这厢明珠披着一条翠绿的披帛,罩着松绿的掩襟褂与姜黄的百迭裙,款款就往那画堂春去。画堂春便是她平日见客的花厅,独独一间屋子在百花丛中,这时节,正是杜鹃吐艳之时,才到那边儿,就是馥郁的红,半掩着厅外童釉瞳粉嫩的身影。   阳光罩着明珠快步而行,忙跨阶而上招呼她进厅内,“怎么在外边儿等着?外头还是有些凉,风吹吹,你这千金小姐的身子还不得吹出风寒来?”   睃巡一眼,未见玉翡跟着,只是两个不大相熟的小丫鬟,明珠适才将心放下来。同样儿的,童釉瞳见她态度如此亲昵,亦将鹘突的心放了大半个到肚子里,眉畔生辉地笑起来,“不妨事儿,想着晒晒太阳呢。明珠姐姐,老爷今儿说边关来信了,前几日大军就启程回京了,大约一个月就能到,老爷正要让人来报你呢,横竖我闲着也是闲着,日日闷在府里,就想着不如我来告诉你,便请命过来,趁机也逛逛。”   那双绿瞳又似春波还起,荡漾着浓浓春意。明珠瞧见不禁发笑,恰逢丫鬟们奉茶上来,她抬袖指一指,“多谢你,不知你吃过早饭没有?”   “吃过了才出来的。”她吐一吐舌,花鬘间油光水滑地明亮,“就是到你这里走了两个时辰,怪远的。”后又笑起来,芳菲远天涯,“不过正好就瞧瞧路上的春色,真是热闹呀,好多人,天儿也好,我还瞧见你常去的那个头面铺子,下去买了一对玉搔头,正要给姐姐一支!”   言着,便转首由丫鬟手里接过一个匣子奉上,情态可爱动人。明珠到底未知她途径了何种变故,却瞧她又似当年初见那般,只是一个没有心事的豆蔻少女。她心中颇感安慰,笑着接过匣子,“多谢你惦记我,既然来了,就在我这里好好儿乐一天,我领着你将园子逛逛。你不是想听戏?我叫人传了来,你在我这里听过,吃了晚饭,再回去也不迟,只是不知是谁套车跟来的?”   “是长瑞跟来的。”   “那么倒好,”明珠将头慢点点,“长瑞稳稳重重的一个人。却怎么不带着玉翡出来?”   闻听此节,童釉瞳羞愧地红了脸,垂下一双湖光山色的眸,“我知道玉翡姐她嘴巴刻薄些,常常倚贵欺人,往常没少得罪姐姐。我已经训诫过她了,请明珠姐姐不要同她计较,她对我,偶时比父母还亲,我也不大好太责罚她。”   一股清淡的花香被风卷入堂,她们都嗅见了,杜鹃甜丝丝的香味儿掠过了“从前”腐烂的尸骨,掩盖了那些恶臭。   明珠最终只是笑一笑,下榻去牵起她的手,朝百丽春色走去,迎着绮丽的光,“你是个好姑娘,我是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你心头过去了就好。走,我带你逛逛去,你是在江南长大,我也是江南人,如今你来瞧瞧我这园子,是不是也有些江南风光。”   ————————   ①宋 晏殊《喜迁莺·曙河低》   ②先秦 屈原《九歌·战殇》   147. 日落 血色黄昏   日子不紧不慢, 似一场春雨,一落,止在了半月后。定州的春风雪依旧, 这里似乎只有两季, 冬与夏, 或可说,一日便如梭四季。   对于这残酷的天气, 宋知濯始终不能适应,他一直想念京城的春天,想念明珠扇面上的烟雨江南。于是一等能下地, 他便拖着伤腿, 用起起伏伏的步伐去与知州辞行, “薛大人,叨扰多日,实在多谢大人,还请大人备几匹快马,我好赶回京去。”   那薛大人同样是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闻言忙由案后踅到厅中, “卑职哪里敢讨将军的谢?是将军折煞卑职了。”他将他月白衣摆下那条右腿细窥一番,满面愁色, “依卑职之见, 将军还是多休养些时日才好, 不必急着回京, 以免留下什么顽疾。”   宋知濯一阙月白华袍上爬着银线所绣的暗云纹, 他的面庞已剔尽长须,露出了急于归乡的期盼,“不妨事, 我们做武将的难免受伤。请大人替我备好马吧,我要赶在中午走。”   拗不过他,那薛大人只好从命,赶在正午前备好马匹,又备下一些干粮,将宋知濯连同另三名士兵送至官道,双方辞过,各自回首。   马蹄飞驰,身侧的黄沙被几人甩至身后。一路尽是荒漠与孤日的虚影,风沙迷眼,月光洒泪,都不要紧,宋知濯只有归心似箭,他已将前事了尽,急着奔向他的未来。不论明珠是否原谅他、不论她会不会抛下他,亦不要紧,他还有漫长的余生去聆听她的答案。   他是抱着这样的坚定跨过了几个日月的,直至身侧飞逝的荒漠逐渐成了绿洲,他便又靠近了京城、又靠近了明珠。   伴着马蹄的慌乱与几声长长的嘶鸣,一名小将翻身下马,扶稳了宋知濯,“将军,咱们就在这个驿馆歇息一夜,往前得有六百里才有驿馆呢,您的腿伤也该换药了,所带的干粮也吃完了,连咱们的马也快跑不动了,就在此驿馆换几匹马吧。”   宋知濯搡开他,甩开缰绳,干净利落地翻身,只用了一条腿稳若泰山地落了地,枣红的圆领袍为一条黄土驰道添上一抹春意。未几便有人殷勤迎出,拉过他们的马匹,“大人快里头请,稍后片刻就上茶水!”   此人口中所带的京城口音引起宋知濯注意,他将那相帮的背影打量一瞬,仍绕过茶棚进得屋内。只见空堂过风,只有另一三十出头的男子在柜台后头打着算盘,抬眼一瞧几人,含笑迎出,“想必是宋将军?这是要回京了?”   “你是?”宋知濯蹙额将他打量。这人高有七尺,一身灰布襕衫罩着紧实的躯体,眼似秃鹫,浑身隐隐有些盖不住的血腥。此人绝非常人,这是曾在战场杀人如麻的宋知濯本能的直觉。他心生警惕,面上却和善地笑着,“听驿官有些京城口音,未必也是京城人氏?难不成咱们在京城见过?”   那人迎着他几人到一张案子坐下,客气笑着,“我等芝麻小吏,哪里算得上个官儿?是将军客气了。将军倒是猜得不错,我是京城人氏,不过得罪了上司,叫发配到这苦寒之地看守驿馆。前几年在京,将军大婚,坐在马上去迎新娘子,我有幸见过将军英姿。”   宋知濯含笑点首,一把银刀搁在案上,眼睛不动声色地将整个陋堂打量一番。又见那驿官奉上茶来,由几只土陶碗盛得满满当当,“将军请将就些,这等着苦寒地,驿馆也没好的,朝廷的银钱都是使在刀刃儿上,我们可算不得刀刃儿,因此难免苦一些。有几间破屋子,将军凑合着住一夜,等回了京,就什么都好了。”   “驿官说笑了,难得在这里他乡遇故知,听着你的口音,只觉亲切,未知是京城哪里人?原在京中哪里当差?你告诉我,回头我去找你们上司说和说和,还将你调回京去。”   “哟哟哟,那就多谢将军了,有将军这一言,小人的好日子就来了!我是原安人,原就在原安县衙内当差,嗨,不过是个小地方,大人必定没有听说过。”   荒野的雀鸟渐染春,唧唧复鸣,宋知濯倾耳仔细分辨,含笑饮茶,“原安衙门我倒熟,那年你们遭了雪灾,你们那位温大人还曾到殿前司衙门里向我借过兵,我后来也没来得及问,听说那回雪崩,塌了几个村落,未知伤亡如何?”   “伤亡自然是有些伤亡的,也不过寥寥之数,不过温大人爱民如子,灾后抚恤十分得力,使得百姓倒没有多大损失。”   风尘卷来了饭菜香,宋知濯打眼一望,头先牵马那位正端着大大的一个木盘过来,里头三四碟小菜,无非是一些山根野菜。宋知濯瞧一眼,架眉一笑,执起刀柄,“不必了,这样儿的饭食我可吃不下,我还是捱到回京再吃吧,咱们走,赶路去。”   另三名小将心内生疑,却不多言,领命握刀起身,眼见就要踅出门去,身后已是另一番冷蜇蜇的嘶哑嗓音,“宋知濯!你走不出这里。”   阳光倾落在宋知濯挺拔的身影,他转过身,唇锋弯着笑,将那原样原貌却神色不一的驿官打量片刻,“你到底是谁?”   那人将头上靑布的幞头掣下,露出梳得利落的发髻,“宋将军是如何察觉的?”   “呵……,这荒山野岭的,冒出两个京中人氏,未免太巧了些。况且,原安衙门里并没有一个‘温大人’,还请壮士报上姓名。”   那人两指插/进双唇,吹一个嘹亮的口哨,不时便听见周遭茂林婆娑,涌出来二十来名或提刀、或执剑的淄衣男子,将小小驿馆团团围住。   在宋知濯警惕起来的眼神中,他勾着唇角笑,“我是吴坚,未知将军可否听过我?”   “吴坚?”宋知濯疑上心间,两道浓眉紧蹙,几个指端握紧了刀柄,“你是圣上养的暗卫?”   “难得,将军竟然听说过我。”   “曾听儃王说起过,”宋知濯半踅过眼,有着凛然巍峨的气势,“想必,是圣上要你来取我首级了?”   吴坚抱臂一笑,倨傲得不可一世,“将军果然聪明过人,圣上要将军以身殉国,谁知将军竟然大胜辽兵,实乃猛将。只可惜圣上有命,将军若不能战死定州,亦要死在我等‘辽军刺客’的剑下。”   “你就这么有信心,一定可以杀得了我?”   “将军虽擅长沙场征战,我等却是刺客,恐怕宋将军再有滔天的雄才,也难以在我等刀下逃出生天,更何况……宋将军伤了腿脚,纵有一身武艺,只怕也难施展啊。”   筚户褴门处,三位小将已拔刀相向,将宋知濯紧护其中。可回首屋内屋外二十多人,实在寡不敌众,其中一将士横立刀锋,步子警惕微挪,一双眼凌厉地复扫着众人,“护将军上马!”   令下,交战一触即发,三人护着宋知濯,扬着刀与攻上来的几人交锋。院外银晃晃的光一闪,即是几把刺来的剑,宋知濯跛着腿,挥挡住攻势,但挡住这一剑,又砍来那一刀,未几,腿上的伤渗出血来,温热地浸染了他的衣裤。   很快有一名小将倒下,幸而几人已杀奔出来,一个猛子便翻身上马,随之马蹄冲出围困,朝长路奔去。后方则是吴坚刀锋一样的目光,将手一扬,“追!”   一条蜿蜒驰道,被狂奔而来的马蹄扬起飞尘,宋知濯适才觉得小臂嘶啦啦的疼,拐肘一望,是一条半尺长的伤口,破开的锦衣内,翻出红艳艳的皮肉,腹部亦是这样骇人的一条刀口。另二人同样是血糊糊的一身,遥想后有追兵,宋知濯于心不忍,拉紧缰绳回首,对二人呵斥,“分开走!你们由左边林子里过去,我走右边!”   “将军不可!”一人转身望向远方的飞尘,焦急难捺,“将军有腿伤,我二人应誓死保护!”   宋知濯拽着缰绳,耳畔回旋着宋追惗的话,一双眼庄严地望着二人,“士兵应该死在战场,而不是死在朝堂的尔虞我诈里,这是军令!”   军令如山,二人到底咬牙,踢了马腹钻入左首茂林内。宋知濯则扬鞭一呵,奔向右首的枯林。   林里疏树成荫,日落的残照穿过罅叶,精准如箭,刺穿了大地。马背骎骎颠簸,渐渐地,他一个身子开始偏晃,滚烫的汗珠由他的额角洒落,合着风与血。一只手攥紧了缰绳,而另一只手则捂住腹部,那里汩汩涌出的血,染红了整片银灰的马背,树渐为虚影,如梦幻泡影闪过了他含混的眼。他看见了漫天的红光,血的红,而前方会是何地,他无从得知,他在死亡前唯一的想象只是活着,活着,见到明珠,不再让她哭。   可“道尽途穷”绝非是单纯的辞藻,此刻,宋知濯正面临着深不见底的悬崖,他只得勒了缰绳,踉跄下马,面对追来的众人。他的手仍旧捂紧了腹部横向的刀口,捂住那些温热的、将带走他生命的血液。另一只手则撑着伫立的刀柄,眼角眉峰尽是斑驳血渍,髻上一双锦带亦粘在他的面庞,但他的眼,猩红而狠厉,露出背水一战的坚毅。   乌压压的林与人中,为首便是吴坚,他提着带血的剑,一步一探地向宋知濯迈进,“宋将军,我吴某最佩服你这样儿英勇之人,说实话儿,若不是因你有伤在身,我们二十几个兄弟未必打得过你。可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今日你能从我们兄弟手上活下来,明日照样儿有刺客追杀你,往后、你同你的妻儿会一日不得安生,谁让你是圣上的心头大患呢?你一日不死,他老人家一日不会放过你,不如就在此了结了,省得连累家人。宋将军,想想你的妻子,好好儿想想,你要她一辈子同你亡命天涯吗?”   他的声音有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宋知濯模糊的眼前就闪过了所谓的“家”——是明珠丹霞一样的腮、黑珍珠的眼、拨弄心弦的扬州小调。他用尽一生的情爱寻找的一个家,就浮荡在她轻盈起伏的音调里,在她眉目如画的笑容中,他曾得到过,得到过那些他总是奢望的、毫无保留毫无条件的爱,因此,他曾活过,未枉此生。   日落寸寸在这片山林的树梢上倾落,终于不再照耀它的子民。宋知濯血污的脸缓缓下沉,眼内的坚毅亦缓缓跌落,连同整个人间的星辉,直到吴坚靠近,他扔下了手中的刀,闭上了眼。   黑漆漆的眼前,有流萤闪过,他知道,是那些霜刀寒光。却在里头藏着明珠的笑眼,如同他们第一次相遇。他仍旧清晰地记得,他在凉如地狱的帐中,第一次,瞧了一只鲜活的蝴蝶。他曾见过那么多的美人儿,从未像看见她那样,是命运的跌宕,打开了他一生的颠簸起伏……   在他无泪无悲的脸庞前,吴坚最终将剑尖对准了他的胸膛,就此刺碎一场繁华锦绣之梦。   春梦乍醒,香露正深,漾残烟,转翠帘。风悠悠鼓动着两片帐,倏露倏掩着明珠一张浮汗霪霪的鹅蛋脸,她的双瞳睁大,惊恐地撩开帐奔向外间。   外间正有侍鹃与侍梅在做针线,听见响动便抬了下巴,甜甜地笑着,“奶奶醒了?今儿这午觉怎么睡这样久,天都快黑了,连晚饭还没吃呢。”   明珠只觉胸口发闷,连气儿也喘得不顺畅,未及细想,一个单薄的身子趔趄一歪,靠住了一根圆柱。这情状将侍鹃二人吓得不轻,抛线撒针地飞奔而来将她扶住,“奶奶怎么了?奶奶可是哪里不舒服?侍梅,你快去叫白管家请太医来!”   她一个身子跌到地上,抓紧了侍梅的素腕,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事儿,就是胸口有点疼,你去倒盏水来我喝就能好了,不要吵得人仰马翻的。”   门外是千古一衰的日落,似乎连同整个人间亦随之沉默。明珠额上粉汗不止,在她面上结成了一片冰霜。侍鹃二人将她扶到榻上,眼瞧着她喝下一盏温热的水却不见好转,一张脸煞白得没有血色。侍鹃慌了,忙朝侍梅望去,“你在这里守着奶奶,我还是得去请个太医!”   她自飞裙而去,留下侍梅焚心似火,蹙额细窥着明珠的变化。瞧她垂着首,仿佛没有力气抬起来似的,汗珠一颗一颗坠下,接着侍梅的眼泪亦一颗颗坠下,“奶奶,我还是先扶您回床上躺着吧!”   半明半暗的天色里,明珠抬起脸,春雨秋霜的一张脸,却尽力笑得轻松,“你瞧你哭什么呢?我又不是要死了,大约是今儿睡得有些久了胸口闷,你还要叫我去躺着?”   她已不记得一个完整的梦,只记得梦中红彤彤的落日与宋知濯血淋淋的身躯。他站在枯木成林的断崖,带着死亡的腥味儿,模糊的唇扉似张未张,仿佛在说什么,或又只是一个残破的笑。   廊外一阵云履渐近,纷杂而错乱地由门外涌入一堆穿红配绿的小姑娘,个个儿梨花带雨,面若惊雀。青莲行在最首,远远瞧一眼明珠,回首呵斥一句,“哭什么?!又不是要死人了!都在廊外头守着,一窝蜂地钻进来,连空气也没口新鲜的!”   由她持重的态度里,明珠顿觉有些安心了,虚弱地将一截薄绡绿纱袖摆一摆,气喘吁吁,“没什么事儿,就是胸口有点闷。”   “好好儿的怎么会胸口闷?”青莲柔软的声息里带着些忧心,疾步靠近,将她面色细窥一番,由袖内牵出一条帕子蘸一蘸她的额角,“我看,大约是中午在园子里消食儿被太阳给晒的,可别瞧着是春日里,就这么直直晒着,也是经不住的。你再略忍忍,想必一会儿太医就能到的。”   结灯三千盏的夜,太医到来,诊过脉后朝白管家及众丫鬟望一望,“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偶然心悸,我这里开几味药吃过就好了。”   众人大松一气,只等太医一走,青莲挂起帐子将明珠搀起靠在垒好的枕头上,拨开她额前被浮汗粘着的几丝碎发,“你瞧我说什么来着?八成就是叫日头给晒的。”   尽管众人轻松,明珠心内却有着不上不下的鹘突,眼睛远投到白管家身上,“白管家,府里头可有什么信儿没有?有关宋知濯的?”   白管家颦额思忖一晌,施礼道:“没什么信儿,还是上回童家小姐来时捎的那信儿,大军启程,估摸着还有半个来月就能到京了。奶奶甭担心,一路几十万大军呢,出不了什么事儿。”   沉默一晌,丫鬟煎来药,明珠咬牙喝下后方叫众人退下,自个儿倒回锦被中,干瞪着眼直熬到三更才半昏半沉地睡过去。却睡不安稳,转来转去都是梦,梦中是一条市井长街,熙攘人海由她身边擦身而过,她扬着脸,企图看清那些人的模样,不想那些人都没有五官,只是一张张大小不一的面皮。她正吓得要死,枯瘦的一只小手旋即便落入一只温热的大掌中,那只手上满是黏糊糊的血,却使她骤然安心。   小小一个她抬眼凝望身侧之人,太阳在此人头顶晕出刺目的光圈,直到这人蹲下身来,明珠才瞧清了,这是她的母亲,一个面枯肉黄的女人,她瞪圆了眼,狰狞而可怖,“你瞧瞧你瘦得,连窑子里都不要你!”   一语惊醒梦中人,明珠猛地挣起,干涩的眼盯着虚空的帐中,一只银薰球在她头顶犹似时间的摆动,一荡一漾,晃着死沉沉的夜。而月华如水,流年似风。   剩下的半个月,明珠怀着惶惶的心,照常过活儿。廿二那日,沁心上门,拿来了一封批八字的红帖,上头所记了侍鹃与另一位男子的生辰年月,一并所录了“天赐良缘”“金玉良配”等吉祥话儿。   春酲媚染的风卷着零星花瓣落入厅中,红粉香魂迷了明珠的眼,直到沁心轻唤,“明珠、明珠!发什么楞啊?你先瞧了这八字,打卦的倒是说十分绝配,你瞧过了好麽我好带人来你过过目啊。”   艳景如织,映着明珠逐渐回光的眼,她将手上的帖细扫一番,淡色一笑,“但凡八字合上,这些打卦的都这样写,什么‘天作之合’啦,‘佳偶天成’啦,都将两个人说得金童玉女似的,瞧也瞧不出什么,烦请姐姐还是将人领来我瞧瞧吧。何况姐姐阅人无数,姐姐说好,那也差不到哪里去。”   沁心拈帕蘸一蘸腮上的细汗,笑靥嫣然,“可别这么说,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还是你自个儿瞧了要紧。”   隔天,那位方公子便登门造访,由白管家引入厅中。明珠在上榻坐着,外罩葡萄连枝鹅黄长褙,下头是姜黄的裙褶,端丽而从容地邀人入座。   那方公子一副少年模样,风流倜傥,相貌倒比帖上所说的二十有五要显年轻些,圆领罗袍的腰间坠着个白玉玦,瞧着家世像是不错。明珠总觉有些面熟,却始终想不起哪里见过,只叫丫鬟奉茶,转首笑谈,“听沁心说,方公子家中经商?还未知到底是做什么买卖的?”   这位方公子只笑不答,反是身后一位穿红着绿的媒婆挥着帕子上前,“我们方公子家里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商,家中经营的是马匹的买卖,可不止京城,就是京城周边几个州府都有咱们方家的生意!姑娘放心,嫁到我们方家,就只有享不尽的好日子,绝不让人受半点儿苦!”   那脂粉层叠的面目挤做一团,笑得见牙不见眼。明珠回以一笑,将眼转到方公子身上,“公子虽是商贾人家,却不是做一般的小买卖,家中如此富贵,却怎么想着要娶一名贱籍女子?”   只瞧那方公子面上略有尴尬,沉默一瞬,不慌不忙地搁下茶盏,正欲开口,却仍旧是那婆子代答,“嗨,虽说是贱籍女子,可到底也是宋国公府上出来的人,给我们小公子做妾,也算得门当户对!”   “做妾?”明珠眼一瞠,将二人来回复睃,“我可没说是做妾啊,难不成沁心姐姐没同你们讲清楚?我这里是要明媒正娶做正妻的。”   见她如此骇异,方公子忙起身相笑,“姑娘放心,即便给我做妾,也必不会委屈了你。我虽有正妻,却不大生养,这些年只生下一个女儿,因此父母也不大看中于她,若是姑娘能为我方家生下一男胎,万千家财,自然随姑娘取舍。”   一番话儿令明珠听得稀里糊涂,反着一根柳条似的手指自指鼻尖,“你你你、你是说,要娶的是我?”   148. 永诀 绿波东流尽   织金春色, 懒蝶缝春艳花香,呼哧哧惊起一片云雀。明珠兜着下巴凝住面前这位衣染春风的公子,惊得不知如何, 简直是一幅山河静止的水墨画儿。   那位眉目含笑的方公子只望着明珠, 仍是边上那婆子帮腔, 将帕大肆一挥,眉开目笑, 两片唇大开大合,“哟哟,不是姑娘还是谁?想必姑娘是害臊了, 不妨事儿, 这有什么的?姑娘也不是黄花闺女了, 没得像那些小门户上的女儿遮遮掩掩的。”她将眉心攒紧,仿佛语重心长,“知道姑娘心内是瞧不上我们商贾人家,可姑娘自个儿也想想,宋家是再好不过的门第, 那又如何呢?如今还是将你赶出府来, 与其这么干熬着,还不如另觅良人, 另择良枝。”   这回明珠听明白了, 这二人并不是奔着侍鹃来的, 原是打着自个儿的主意。却还有大堆疑虑, 匆忙呷一口茶, 将袖对那婆子一挥,“你闭嘴!”后转到这方公子身上,“我是替我的丫鬟寻亲, 并不是为了自个儿,不知中间是否闹了什么误会?”   方公子将腰杆挺直,桀骜一笑,“说是误会麽也不尽是,沁心姑娘是说给你的丫鬟寻亲,可我想娶的并不是你的丫鬟,但没法子,你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凡事全凭你自个儿做主。偏偏你我男女有别,不太方便见面说话儿,我就只好借此机到这园子里来见你,当面提亲。说起来,我还特意请来媒妁,这已是按着正妻之礼予你相待了,天地昭昭,可见我的诚心。”   说到此节,那婆子又跳起来,一片裙起伏跌宕,“正是正是,姑娘瞧瞧,虽说嫁给我们方公子是做妾,可一样的有体面,况且姑娘原先在宋家,也不是正妻,何苦又要同我们公子计较这个?我们公子不是说了?只要你进了门儿,能生个儿子,保管以后数不尽的体面风光!”   一个日头险些将明珠晃晕,死扣着眉,将那方公子仔细打量,“请问方公子,我们从前是在哪里见过面吗?”   “自然见过,”方公子背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捏着袖端抬起,颇有些文人雅相,“从前我到明雅坊点沁心的局,是你在后头侍奉,我那时便想着娶你回家,却偏赶上家中在河南府的生意出了点岔子,我往河南府去过一趟,谁知回来竟听说你已回了宋家,此事便只好作罢。谁知前阵子,仿佛听见明雅坊的人在议论,说是你又被宋府驱逐出户,我想着这正是天赐的姻缘,便前来求亲。只要你答应,我明日便抬来一万银子做定,还是那句话儿,纵然给我做妾,也必委屈不了你。”   廊外候着的侍梅听到此处,鼓着腮捉裙进来,气得倒吊眉梢,“好大的脸!一万两银子?哪里来的臭流氓?你也不去打听听,光我们这处园子就值多少钱,况且,我们奶奶何时是被宋府驱逐出……”   “侍梅,”明珠拦下话锋,面目柔和地转向方公子,倏而一笑,“方公子既然晓得我是被宋家赶出来的,那可知道我是因何被赶出来的?”   此人爽朗豁达地笑一笑,旋身落回原座,“听说宋小公爷娶了京师第一美人儿,又是位名门千金,我猜,大约是这位新进门儿的夫人容不下姑娘,才将姑娘赶出了府,这等内宅女人的纷争,也是常见,并没有什么。但姑娘放心,我那妻室还算是位温柔良善之人,家世也不大好,必不是像那等千金小姐似的娇纵任性,不会欺你。”   清风入堂,卷起明珠的衣袖,她慢悠悠地呷一口茶,眼角剔向这位多情郎君,“方公子的消息真是灵通,可也不算十分灵通,方公子既然知道我离了宋家,也必然晓得我在宋家多少年的光景。实话儿告诉公子吧,我在宋家这些年,一无所出,只因我身患有疾,这辈子都生不了个一儿半女,这才叫宋家放了出来。公子头先说,要是我嫁给你能生个儿子,千金任我取舍,可却没说,要是我生不了孩子,该怎么办呢?”   华裳青年骇然蹙额,将她上下打量,似乎是在做着某种取舍。这半晌的沉默中,明珠安然笑开,瞳似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使人难求难取,“方公子,你一定是在琢磨,我生不了孩子,那一万两的定礼值不值,我可猜得没错儿?我劝公子就算了吧,我在你心里,至高也高不过一万两雪花银,而公子在我心里,至多也不过是个陌路人。你要讨小老婆,外头多的是姑娘,我麽你就不要想了,我们侍鹃你也不要想了,请回吧。”   谁料那方公子竟拔座起身,些微挑起下巴,“两万两银子,如何?你生不生得了孩子,也不打紧,无非我再讨两个小老婆替我传宗接代便是,可你这档子赔本的买卖,我做定了!”   未及明珠发话,即见侍竹气势汹汹领着一群男子进了门来。为首的便是白管家,将这方公子细细打量一番,捋一捋须,“马行方家的三公子?好得很,竟然敢跑到我们清苑来闹事。小子,告诉你,我们宋府弹个指甲就能叫你家满门死无全尸,瞧你也算文质彬彬,不欲与你计较,你快些走,否则就有官司吃了。”   “什么宋府不宋府的?不要拿宋府压我,”方公子将两个袖一甩,昂首挺胸,“姑娘早就让宋府赶出了户,也不算是宋家的人了,就是国公爷亲自到了这里,也掺和不了这事儿。”   明珠搁下茶碗,将笑未笑,“所以我说公子消息也不算灵通,我出了宋府难道必定是让宋家赶出来的?我的骨头只怕比公子还硬些,这宋府我想走就能走得,想进便能进得,但州府衙门可不是公子想出便能出的。白管家,将他绑去见官,就告他个欺媒诈婚、私闯民宅、调戏民女!”   几个小厮领命上来,将人五花大绑地就扭送了州府衙门。那知州大人闻听是与宋府有关,未敢擅定,递帖子往宋府去。未几,便收到宋府孙管家的口信儿,只“严惩不贷”四字,因此那方公子挨了八十大板子,罚没纹银五万两,躺在床上半月下不来床。方家太太生怕再招麻烦,慌着带着儿媳到清苑请罪:   “都是我那儿子鬼迷心窍,无礼触犯了奶奶的天条,今儿特意带了大礼来向奶奶赔罪,还请奶奶瞧在我们婆媳的面上,不要同他一个混账羔子计较。”   望着织金罽毯上伏跪的一老一少二人,明珠忙将手朝两侧的几个丫鬟挥一挥,“快将人搀起来。快别跪了,太太这样大的年纪,岂不是要折我的寿?我原也没想着要将他怎么着,二位放心,该挨的板子挨了、该罚的银子也罚了,我就不会再追究了。”   婆媳俩再三叩谢,这才将一场风波化解。也正是因着这一场小风波,才使得明珠的心暂逃被那些无缘无故的噩梦侵扰,却是一回首,便晃过了半月。   十里宝光花影里,迎来了回归的大军,连着围看的百姓将几条街堵得水泄不通。明珠撩开素纱车帘,一双眼将目所及处寻了个遍,并未找见宋知濯的身影。东风吹鬓,额发骚着她柳盼颦娇的面容,很快被车帘掩遮。   回首车内,青莲两个薄肩随颠簸轻晃,将她的手盈盈一握,“这么多人,还有好些将士直接回营去的,瞧不见也没什么。别忧心,咱们回府里等着,一会儿老爷便下朝了,没准儿爷跟着他一块儿就回府来了。”瞧她还是愁眉未展,青莲挪坐过去,“就为你那些无头倒脑的梦,你都愁了半个月了,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你老担心的缘故。”   明珠将头略点点,一点愁心,长路晃荡。待晃到宋府时,听说宋追惗先一步回来,她便忙赶去院内。   彼时宋追惗刚换上常服,一身黛色襕衫由台屏后头旋出来,“濯儿还没回来,据另几位将军说,他腿上受了点儿伤,有些不便,故而后头才赶回来,你莫担心。”   此刻明珠心内升起奇异的烦绪,仍是担忧,却又有些庆幸,只道他不过受些伤,与性命终归无碍,方才笑了,“那不知他是何时启程回来?老爷可曾问问?”   “问了,说是半月前便上了路。”宋追惗落到榻上,面色有些冷硬,“我今儿才听圣上说起,说他竟然辞了官,这样大的事儿,却不曾与我这个做父亲的提起,你可曾听他说过?”   明珠福身后,只得垂眉实言相告,“他走时,曾与我提过一嘴,我原以为是同老爷商议过的,便未曾向老爷说起。”   日途倾落,宋追惗怀着一腔义正言辞来批判他这个儿子,可看着明珠,却化为一缕气叹出来,“罢了,我这个儿子,真是叫我越来越摸不透了。你也别来回折腾了,回去安心等着吧,若接到信儿,我叫人去清苑报你。”   这一辞,又漫长的等待,明珠已记不得那些前仇恩怨,只记得宋知濯的一双浓眉大眼、他深情款款的语言,凝成了三千年峰与峦,稳固地伫立在天地间。清苑蝉声渐起,时光在缕缕金光中滑过,终将桃花等成了纸钱,梨蕊盼作了飞霜,又是一月。   前半月,明珠安然等待,而后半月,在宋知濯连同三位小将的了无音信、人无归影之中,整个宋府乃至朝野都陷入慌乱。有人说路途险峻,或是人有伤情才迟迟未归;又有人说,是道有坎坷,或是遇上了什么山贼土匪耽搁几日;更有甚者猜测,大概是遇上辽国刺客,以致身死他乡……云云种种几如香烛残灺,逐渐粉碎了明珠的信心。   她日日守在清苑,盼着那些沿途探寻的官员来报信儿。第一回,黄明苑踏月而来,带着胸有成竹的期盼,“夫人只管宽心,我们走时将军腿上有伤,还下不得地,大约是拖着伤,在路上耽搁了。”   第二遭,黄明苑眉中藏疑,“定州那边来报,说是将军一早便走了,我想将军大约是改道而行,才因此延误了归期。”   复又来,只是干涩的言语,带着安慰,“夫人放心,将军身手不凡,即便有刺客,亦无大碍。”   ……   遄飞往复,明珠由最初焦躁的盘问渐转无言无语的沉默,她未敢多问了,只是日夜焚香祷告、念经祈福。一日一日,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①。东西复迭的日月中,明珠残念不醒,抱臂倚阑干,望眼欲穿。   满园的姑娘们亦不再嬉闹,个个儿面露愁色,不敢多言。独青莲牵裙入廊,同在廊沿与明珠对坐,“没事儿的,你宽些心。我们爷是个有福之人,多少回死里逃生。那年瘫倒在床,一病就是二三年,多少大夫都说不中用了,后来还不是遇见了你?你尽管放心,就是为了你,甭管遇到天大的险阻,他是拼死也要回来的。”   玉阑冰楯托着明珠一片荏弱的背脊,雨丝零落,落地无声,润凉了明珠的心甸。只瞧她眼睑下一层淡淡的淤青,整张脸不施粉黛,雪肌憔悴,一笑,似一片凄凄飘摇的芦苇,“府里头怎么样了?童釉瞳呢?”   凉丝丝的春雨飘在肩头,二人无心在意。青莲拉住她冷冰冰的手,亲而轻地揉捏着,“京东衙门与咱们府里头的小厮沿途在找,朝廷里亦有大堆兵马没日没夜地搜山,孙管家往咱们清苑都来七八趟了,传老爷的话儿,叫你好好儿的保重身子,朝廷一定将人寻回来。童釉瞳麽只不过是哭,又派人来问你好不好,我只能说好。可你哪里好?这都多少天了,不过是吃些燕窝羹汤之类,汤汤水水的哪里能填得饱肚子?也该好好吃饭才是。”   明珠端正身子,勉强笑着,正欲说些什么宽心的话儿,却见渺渺烟雨里侍鹃风急火燎地跑来,“奶奶!奶奶!府里头来人说爷找到了,叫奶奶回去!”   雨糜霏霏,很快便沾湿了豆蔻绿的裙,清苑陷在或惊或喜的眼泪里。姑娘们撑着黄绸面的伞簇拥着明珠登舆而去。明丰快马加鞭,平日里走两个时辰的路程今儿生生折成一个时辰。   未几马车停驻,明珠一双眼望断天涯地瞅着府门,险些滑了脚由马车上摔下来,幸而被明丰稳住。她急得来不及去瞧门下那一张张带悲带哀的面容,只一路往宋追惗所居之处急步而去,却不知由哪里杀奔出来一人,抬首朝另一条花间曲道上引,“奶奶,在大宴厅!”   墨洒天际,天色半暗,茫茫雨下,是明珠惶惑的神色。她的心如步伐,疾跳难安,一入大宴厅,即见童釉瞳哭得红肿的眼迎上来搀她,“明珠姐姐,知濯哥哥在里头,你去瞧瞧吧。”   整个厅堂栲栳似的围满了人,呜呜咽咽低声啼哭。明珠拨开人群,就见到大敞的一口棺材,上好的漆红沉香木,棺壁上绘着引魂升天的队伍,狰狞如鬼魅地张着大口,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入口腹。   她整个身子一歪,被青莲撑住,尔后似有冰雪入体,冻结了她的心跳。她搦了步子上前,垂眸瞧见一张腐烂的脸,腰间是宋知濯惯常所佩的小小一只翡翠麒麟,在这具半腐的躯体上闪着绿油油的、鲜活的光芒,身上的衣物业已褴褛不堪,却仍能瞧出华丽的质感。明珠只听见咚咚的心跳,像一场哀钟,响彻了她的全身,直到瞧见手臂上一个不甚清晰的牙印,恍如雷殛,泪连坠而下。   耳畔不知是哪里传来宋追惗沧桑的嗓音,如在一片虚海,“几位将军是在邢州官道上的一条河流里将他打捞起来的,仵作验过尸,身上共有二十八处刀枪伤,有的较旧,有的较新,致命的是胸口的一处剑伤,是一剑毙命,十有八九是辽国刺客追杀到邢州,他有伤难敌,才,殉国捐躯。”   适才,明珠才端起泪眼去瞧他,见他苍白的面庞始终平静,连说出的话儿亦是气息平稳,仿佛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可这个“无关紧要”之人却是她性命攸关的一个人。   她想大哭、想大叫、无力的四肢想脱离躯体去抱他、抚摸他、亲吻他。然而最终只是一滑,软倒在青莲怀里,整个天地旋转中,扑来许多许多的人影,宋知濯茂林成荫的身姿好像就站在人群后头,在一场无端风雨中,他温柔地笑着,酽酽望着明珠,又在盖下来的黑暗中旋衣而去……   他走了,与那些三千红尘中的前人一样,走过了明珠的生命。她伸出手,在一场烟云中去拉扯住他,想要回答他临走前所念的那个问题,“你要快点回来,否则我就真的不等你了,你是知道的,我忘性大,指不定一日紧一日的,我就把你忘了。”   他在浓烟里回首,露出个可恶的笑脸,“小尼姑,你说晚了。这下,是我等不了你了。”尔后他掣出了手,朝前缘深深的迷雾里款款而去,不再回头。   人世就是由一场场离别所构成的,告别父母、告别故土、告别一个个深爱的人。   这是明珠醒来时唯一所想到的一句话儿,她以一阵眩晕告别了宋知濯,大约已经告别了。故而眼前就只看得到华丽的温床,以及幽幽淡淡的梅香。她的声音很平静,涩涩的眼转向帐外案上坐着流泪的童釉瞳,“什么时辰了?”   寡淡干哑的一个嗓音将童釉瞳惊得一跳,旋即便急步过来,“明珠姐姐,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好?”泪珠儿在她面上娇艳地缀着,她猛地扭头朝卧房外嚷起来,“太医!太医!快来人,明珠姐姐醒了!快来、明珠姐姐她醒了!”   呼啦啦涌进来一圈儿人,红的绿的、紫的蓝的,妍丽迤然的倩影纷呈拥至床边儿,汇成了一片惨白。明珠认得这个颜色,披麻戴孝天地归清的颜色,她们哭着的脸挤出了一抹笑,给一位老太医留出一条道来。   直到太医走后,众人方才松一了口气,青莲的眼泪奔涌而至,一只手直往她手上拍打,“你可算是醒了、你可算是醒了!这都十来天了,你要是再不醒,孙管家就要请法师来招魂儿了!”   “十来天?”明珠半点头绪也无,只觉口干舌燥,“先倒盏水来我喝。怎么会睡十来天呢?宋知濯呢?”   众人哑口无言,避眼东西,唯独童釉瞳泪霪不断,“明珠姐姐,我说了你不要伤心。老爷说这几日天气大,叫尽快把知濯哥哥安葬了,只停灵五日,便送到祖陵下葬了。”   言讫,那泪颗颗坠到锦被上,明珠反倒没哭,慢悠悠地抬了手替她抹一把泪,“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眼睛哭坏了可怎么好?”   青莲坐在床沿,睫畔一卷,泪雨飞花,将她的手握紧,“你懂这个道理就好,倒不用人来劝你。爷被圣上追封了异姓王爵,送灵那天,满城都设了路祭,百官相送,万民垂泪,你不知道有多风光,这也算至高无上的荣耀,这是他想要的,你应该为他高兴。”   “是啊,”侍鹃淌眼抹泪地偎过来,娇柔的身子挡住了一束光,“奶奶最要紧的,是保重身子才是,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可叫我们这一屋子的丫鬟怎么活?”   万语千言都是道理,明珠是最懂道理之人,将下巴颏点一点,空空的面皮上露出一个笑来,“我晓得、我晓得……”她将两条腿由被中挪出来,作势要下床。   侍鹃慌揿住她一个胳膊,“奶奶要拿什么告诉我,我去拿来,奶奶还是躺着吧。”   她笑了,朝满月形的棂心窗外看一眼,是满泄的阳光,离她醒来前最后所见的那场春雨相隔甚远,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异端,宋知濯已永远停留在那里。而她不行,她得醒在这彼端,菡萏香红,杨花满袖风的另一个世界。   她有些庆幸错过了宋知濯的葬礼,不必眼瞧着一颗心一点、一点的粉碎成屑。   极轻地,她将侍鹃的手搡开,望着众人,“我想下来走走,躺得骨头缝里疼,撕着疼。”   丫鬟拿来一件童釉瞳的粉色琉璃纱氅披在她身上,簇拥着她蹒出屋去。外头挂满白幡,是一个冰晶欲碎的世界,飞红落樱,金光弥散,撒在她孱弱的肩头。她像一个年迈老妪,步履缓慢地走在阳光底下,犹似艰难地走在风霜雨雪中。   走一步,再走一步,终能走出这些荆棘丛生的困境,这是她一生信奉、亦一直坚持的信仰。   ————————   ①宋 晏殊《清平乐·红笺小字》   149. [最新] 夜奔(结局) 月未残,花未凋……   前方, 是花开初夏,碧草芳菲。捱过了半月,明珠的身子像一株野花, 百折不挠地恢复了康健。当府内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悲恸中, 她已笑颜依旧, 恰如春风。   “瞧,大爷没了才多久, 她就又笑容满面了,真是愧对与大爷这么多年的情分!”   “你这话儿不对,难道前人死了, 后人就不用活了?总比天天哭得要死要活的强些吧。”   “那也没见她哭什么。”   “未必哭还要哭给你这个老婆子看啊?”   人言似飘絮, 擦过明珠萧瑟的裙, 她置若罔闻,恬静地由海棠道上拐了弯儿,进了院儿。廊下是好几双好奇审视的眼,她也做没瞧见似的,撩帘进屋, 穿过细廊, 进了里间儿。   太阳照得人昏昏沉沉,她拈着帕子揩去浮汗, 行了个礼, “老爷, 我要回去了, 来向老爷辞行。”   宋追惗由书案后抬首, 搁下了笔,“你身子好了?”   “好全了,”明珠被他身后支摘牗里迸进来的光晒得虚了眼, “已在府里耽搁了一月了,也该回去了。”   一切如旧,二人的眼波中,除了光华不在,仿佛从没有一个血亲挚爱死去。宋追惗撑起半身,挡住了那些灼人的日光,将她细窥一瞬后,倏而一笑,“这倒好,你也不用人劝,自个儿就什么都能熬过去。既如此,你便去吧。”   “那老爷千万保重身子,往后,我就不来了。”   在宋追惗一瞬的缄默中,红尘浮生已游荡过辉煌的整个府邸,掠过了繁华盛织的水榭亭阁,走过百年基业,至如今,家业凋零。有那么一刹,他觉有悲从中来,在满身的富贵权重里,他如此贫穷、贫穷到只剩这些冰冷的权力,使得他倏然醍醐灌顶,理解了一些他原本大能理解的话儿。   最终,他像一位年迈而普通的父亲,将手慢着招一招,让明珠上前一步来,递给她一个匣子,“这里头,有一些我在江南置办的产业。我记得你老家是在扬州,要是想回去,就回去吧。我做了半辈子父亲,也没做成个样子,真是、真是很对不起,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就只有这些钱,好孩子,你拿着,往后别再亏了自个儿,别、别再委屈了自个儿……”   明珠注视着他眼内闪烁的水星,接过了这只匣子,捧在手中。过往种种,皆散于她自己的一场沉默里。   她是这样以为的,以为散尽了业障情孽,于是日子就照旧,一天淌过一天,一天盖过了一天。那些前来安慰的人一时踏破了清苑的门槛儿,后来渐渐的,就不再来了。唯独侍双侍婵二人,总来陪着说笑。   侍双怀了身孕,罗裙下肚子微显,眼睑下长了几颗小雀斑,喜悦地扒在她的笑脸上,“奶奶,回头孩子生下来,可得求您给娶个小名儿。家里公婆都说,奶奶是礼佛之人,又是个大富大贵的命,还有颗大慈大善的心,替孩子取个小名儿,只怕也能沾沾奶奶的福气,将来保不准这孩子就能鸿运当头,男孩儿就能做状元郎,女娃娃只怕也能做个一品诰命夫人呢!”   榻边的高案上墩着盛冰的鎏金铜盆,却不大管用,侍双仍将一把白缎纨扇摇着,不时拈帕子蘸蘸额角的粉汗。明珠的心却还嵌在哪个冰窟窿里没捞上来,故而一丝汗未浮,反穿着一件软绸长褙,由脖子拢到膝。   胭脂在她面上虚浮着,眼内的星光已坠落在邢州的那条长河内,笑容却尽量维持着喜乐与圆满,“那到底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可请大夫瞧过没有?要是外头没有可靠的大夫,我叫白管家往宫里请个资历深的太医来给你瞧。”   袅袅绿窗残梦断,倏而东风。侍双瞧见她掣拢衣襟的动作,一霎心血漏尽,却扑一扑睫毛,抑下了那些汹涌而来的心酸与眼泪,“这也诊不出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请哪个大夫来都是一样的。我倒是想着头胎生个男孩儿,毕竟夫君如今就只娶了我一个,虽然公婆说我们还年轻,生儿子生女儿都好,往后日子还长。话儿是这么说,可我到底有些不放心,只怕往后就有了什么变故。”   “这是你多心,”明珠倒手扶鬓,扶起她直直往下坠的心神,“要我说,男孩儿女孩儿都好,都是你的孩子,难不成就为着是女儿就要吃什么大亏不成?不怕的,就算他陈家要娶妾,也不怕,日子还在你自个儿手里握着呢,是笑是哭,在你自个儿。”   “我知道,所以起初怕,现在就不怕了。往坏了说,我手里还握着那么些银子呢,就算是他陈家不好,大不了让他写休书!我虽无父无母,还有奶奶这一个去处呢。往后我还回来伺候奶奶,想必奶奶也不能不要我。”   “我就在这里,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清苑几十间屋舍,还怕没有你住的?”   一番语笑嫣然在冷冰冰的盛夏里溢淌,淌过了明珠憔悴的眼角眉梢,她不留神便睃过了屋外的燕,翦翦柳絮随风,姿姿花叶碎影,一切都那么好,美得失真,她却有些不确定,是否真的还有力量走到远方。   侍双目及她一个薄弱的微笑与失神的杏眼,说笑声到低沉下来,换了副轻柔而悲伤的腔调,“奶奶,说实在的,我来了这么多趟,天天来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您,我们说再多,也没有您明白事理的,只得说笑两句。跟了您这些年,不论遇到什么事儿,您哭哭笑笑,不过几日就好了,凡事儿必不往心里去,有时候,我做丫鬟的在边上瞧着,就觉着您真懂事儿,不过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女人,竟那么识大体懂道理。可未免也太懂事了些,什么事儿也不叫别人操心,却懂事儿得叫人心疼。”   她一垂眸,比明珠先掉出泪来,“奶奶,您把我们当亲妹子亲女儿那样疼,从来就没个上下之分,可我们也心疼您啊,您有什么苦就同我们说说,纵然我们帮不上什么忙,您就当纾解纾解也成啊。”   缓缓地,明珠下榻而来,拈着条素面粉绢躬下腰替她搵着眼泪,“傻丫头,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听说怀着身子哭对孩子不大好,可不该哭。”言讫,她直起越来越越纤细的一把腰,缓缓走到门框上倚着,“甭操心我,我没事儿的。不信你瞧那些花儿,开了又谢谢了还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总是往前的。”   她极淡地对着满园的千娇百媚一笑,手指抠着门框,就像攥紧了一缕风。她对风祈求着,“带我往前走吧,我没有力气,有些走不动了。”在心里。   大概无人了解,她仍是满怀希望的,期盼着时光骙瞿而来,能裹着她继续向前,向着余生几十年奔去,别停在这里,只是,别停在这里。   侍双在后凝视她月光一样薄的背影,眼泪似开了闸的洪流,奔流不尽。直到去了青莲屋里,那一双眼肿得跟鱼眼泡似的,抽抽搭搭地坐在折背椅上,只顾着埋首掉眼泪。   小丫头子上了茶,她也不喝。青莲见状,低低一叹,“你来是替明珠开心的,怎么自个儿倒哭成这样儿?快将眼泪收起来吧,仔细哭伤了身。”   “我难受嘛青莲姐,”眼泪灼伤了脸,侍双只有帕子轻轻蘸着,“我从小无父无母,这世上,就奶奶待我最好,看她这样儿,我难受嘛!她哭一哭倒好了,却只是笑,我是担心她结郁在心,回头引出来什么大病。就是眼下,你瞧瞧,一日比一日瘦的,不是打坐念经就是睡觉。我想不通,怎么奶奶这样好的人,却总是受苦,老天爷真就是不开眼!”   “好了好了,你快别哭了,回头哭坏了身子,你家姑爷闹到这里来找我们算账,我们可担不起。唉……想来,这大概就是命吧,难说得很。好了,我去瞧瞧她,你也该回去了,省得你家姑爷等急了,明儿再来吧,啊。”   斜日花飞,青莲的留仙裙摇过桥廊流水,像一尾优雅的鱼。进了屋,就见明珠呆坐在榻上,满屋里一个丫鬟也没有,独她一个人,穿着郁金色的对襟褂,橘黄的百迭裙,倘若来一阵风,便能刮落这片枯黄的叶。   青莲亦是个不爱哭的人,近日却为她落了整个六月的雨水。眼下抑下了酸涩,绽出明媚而刻意的笑脸靠近,“今儿晚饭叫厨房做了道腌胡瓜,又消暑又爽口,你也挪动挪动尊驾,一齐到厅上吃一些?小丫鬟们见天儿说‘奶奶不在吃饭都不香了’,你就当是为了姑娘们,也陪着一块儿吃些。”   窗外又是一场日落,捱过了这一场,不知往后还有多少场。思及此,明珠恹恹地笑了,别过眼瞥她,“你也不用变着法儿的劝我,我此时不想吃,总有想吃的时候,过两日就好了。”   蝉鸣一潮压过一潮,在明珠心内撕心裂肺地喧嚣。青莲稳座于对榻,莞尔一笑,“过两日过两日,你总这么说,可一过就过了近两月了,再过两日又是多久呢?”   见她未答,她唼唼地吐出一筐话儿,“明珠,我晓得你是个不用劝的,可我也拿你劝二奶奶的话儿来劝你,你自个儿想想,你要是总这样不好好儿吃饭,爷瞧了会怎么样?他只怕比我还急呢。你想想你们俩,你心疼他,他也心疼你,将心比心的,就是为了他,你忍心这样亏待自个儿的身子?”   到底不知这话儿有没有打动她,只是见她垂眸一笑,一滴泪就砸了下来,说起些莫名其妙的话儿,“我昨儿梦见他了,他在怪我,怪我在他临走前把他冷在那里,就冲这个,他大约也不心疼我了。”   那双泪涔涔的眼抬起,如一轮玄月,残缺了一半,“我梦见我在一条道上走着,他就闷不吭声地跟在我后头,他喊我,我没应,后来他扯我的袖口,对我说:‘你别走太快,你别忘了我’,我甩开了他的手,我就将他的手甩开了,等我醒来,便内疚得要死。姐姐,我真想日子快点往前,又真怕日子太快了,我不想忘了他,我不能忘了他……”   “可是、可是日子真的过得太快了,我的心也太硬了,真怕哪天一睡醒起来,就真的把他忘记了。真怕他的音容相貌渐渐模糊,他的名字从此就只是个拱在厅里的牌位,他的身体就只是座荒野孤坟,而我,有了新的高兴日子,整日欢声笑语的,再也想不起他。”   青莲摆正了眼色,深深轻轻地望着她,“这样不好吗?”   “不好,”明珠立时摇摇头,甩下来几滴泪,“要是真这样,那我的人生里,就一件刻骨铭心的事儿都没有了。”   门外旋着一群昏鸦,时光由它们扑簌簌的翅膀下流逝、消失,不论明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曾停止。   偶时她觉得时间走得太快了些,快得一夜白头,偶时又觉得走得太慢了,慢得夜似乎永不会再明。她在无涯的时光里捱过了一天,又一天。   几曾记那一天,她出现在饭厅里,叫丫鬟们乍惊乍喜,拼命忍着眼泪簇拥过来,“奶奶快多吃些”“就是就是,这是奶奶爱吃的火腿煨鸡丝”“奶奶吃好了再到园子里逛逛”……   青莲将罗圈围着的丫鬟们挥一挥,指向下首那张饭桌,“都回去坐着,围在这里做什么?”   满桌四盘八簋,数不尽的珍馐美味,丫鬟们讪讪退下去,青莲复笑,替明珠布菜盛汤,“瞧瞧你,原先胳膊上还能捏着点软肉,眼下一摸一把骨头,赶紧多吃些,那些金丝血燕、鱼刺羹汤的再名贵,都不如吃饭强。”   “姐姐别忙,我自个儿来。”明珠执起象牙筷,果然认真吃起来,喝几口汤,只觉胃里暖呼呼的,渐渐融化了她冰冻的心。   鸡蛋黄一样的日落悬在天际,将落不落的悲恸亦渐渐悬在了脑后。青莲瞧着她细嚼慢咽,像是瞧见了天下最欢喜的事儿一样笑起来,“昨儿沁心还递帖子来,说是要来瞧你,这下好了,请了她来,咱们听听戏,也听她唱唱曲儿,热闹热闹。”   闻言,明珠抬首起来,娇面重有了丝丝缕缕的欢颜,“这倒是,这连着两三个月她不曾到我这里来了,是生意太好的缘故?明儿就将她请来了吧,纵然生意好,她必定也不会拂我意。”   “生意好麽是好,却不是为着生意好不来的。咱们爷出了事儿,她也跟着不好受了几个月,递帖子给我说原是想来瞧你,又怕彼此见着更伤心,故而没来。”   明珠将头略点点,送了一口汤,“倒也是,她比我还难呢,心里不好过,还要同客人笑脸相对。”她顿一顿,似乎思忖着什么,“姐姐,我想着,沁心年纪也大了,再有年把,生意就越来越不好做了,即便是容颜不衰,可明雅坊终归不是个好的安身之处。不如我拿了银子,让她自个儿赎身出来吧。”   “你这话儿说得不对,”青莲摇首嗟叹,无奈攒了三千,“你当她是没钱?你想想,她的客人大多不是做官的便是做大买卖的,一般的人哪能叫得了她的局子?她有钱,你未必不晓得。只是赎身后往哪里去呢?她自幼就无父无母,赎了身,买个宅子,往后呢?钱总有花完的时候,未必叫她到街头讨饭吃?你救得了她一时,却救不了她一辈子。”   凄风苦雨地一叹,饭毕日落,又是长夜。明珠盘在一张狭长的案底下,案上供着一尊玉像观世音,雕工极好,面上分明露着普度众生的悲悯。玉像两侧皆有鎏金兽耳小香炉,长长的线香点点残灺,熏了满室浓浓的檀香。   半点朱唇翕动,唱咏着一段《金刚经》,却似诗,似歌,或许只是单纯地祈求。直到长香燃尽,她撑地由蒲团上站起,拉开了外间的两扇门。风迷离而入,拂动了她的裙与袖口,满地霜华,一抬眼,便是一轮不知什么时候填满的月。   月下是沾满人世浮尘的女子,她扬起脸,盯着天上的星河,不知是在找寻那一颗?旋即就望见了比星河更亮的一盏孔明灯。灯缓缓跃过层叠的屋檐,颤颤地焰火吸引着明珠的视线。   未是节庆,不是中元,甚少有放灯的,明珠心头生疑,直望着那盏灯高高地悬起,下头坠着一张大大的白纸,隐约有字。她凝神眺去,上头泼墨所书“撒杯倾酹酒”五字,只道是谁在祭奠去世的亲人,未有留心,欲要旋身进屋。谁知刚撤一步,电光火石地就想起某一个清风和熙的夜,宋知濯口中唱着,“长烟歇尽空余香,万古同悲愁,休念来路别沙鸥,撒杯倾酹酒。”那是一段歌谣,不知是哪里的调子,此刻由遥远的旧时光扑朔而来,填满了她的耳与心。   她心内开始怦怦地跳起,望着那盏高悬的孔明灯飞奔出去。正在一条长廊撞见挑灯的侍竹,可爱地笑着,“这么暗了,奶奶这是要到哪里去?”   明珠的眼紧盯着那盏愈发升高的灯,摇手一指,“那是哪里?!”   长风萦绊,飞扬起她二人的群衫,飘飘欲仙向宫阙。侍竹望一瞬,呆呆地启口,“瞧那方向,好像是大运河一个小码头,就离咱们园子不远,从后门儿出去,沿着左边儿那条道一直往下走,走个一刻就能到了。”   未等她说完,明珠夺了她手上挑着的绢丝筒形灯便往廊头奔去,身后是侍竹乍惊的呼声,“嗳,奶奶要往哪里去?奶奶有什么急事儿我叫人打着灯笼送奶奶去好了!”   夜,似一朵花开的宁静,长风遥遥相送,送着明珠的裙,使她像月下的烟纱,温婉而飘逸地奔跑在一条芦苇驰道上。她不时仰头望那盏灯,好像它是她即将要忘却的某些事,某个人,以及某段温暖温柔的旧时光,曾弥补她人世苦难的一段美丽时光,拉长得足够填补她余生漫长的孤单。   她手中的灯笼剧烈地晃荡,里头烛光飘摇,却始终不曾熄灭,惊醒了两侧高高的芦苇荡里,漫天的萤火虫。萤火虫徐徐升起,点亮了周遭的黑暗,而头顶的月与灯、星与火则燎原了整个夜空,在这片夜空底下,她望见了那个几乎要带走她整片记忆的人——   他站在木道的尽头,背后是黑暗的长河,身前是东倒西歪还没点亮的几盏孔明灯。萤火虫与星河照亮了他的含情的眉目,以及那一身月白的圆领袍。他的发带在夜风中漾起,如身后一艘大船的帆,带着风尘仆仆的笑颜。   就在明珠如梦如幻的呆愣里,他说话儿了,仿佛是刚由某段轮回里跋山涉水而来,“小尼姑,我还在想,我要点几个灯你才能瞧见,你瞧,我准备了那么多灯。”   明珠站在两丈之外,只觉身在亦幻亦真的一个梦海里,发怔地与他遥遥相望。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内,流萤逐渐填补了他们所隔的距离。她的手紧攥着灯笼的挑杆,攥得几个指节发白后,眼泪簌簌下来,“真的是你?”   芦苇一浪一浪地摇摆,没过了宋知濯的个头。他在风里笑着,是她的泪点亮了他的喜悦,“是我,”他说,一步一步迈过来。“你瞧,我曾对自个儿发誓,往后不再让你哭的。没想到才一见,你就哭了,我猜必定是想我想的?”   “不是梦?”   她的眼泪流成了他身后的大河,填满了山川青峰。他步履如风,即将要靠近,“不是梦。”   望着他踏云而来的步伐与面上略显恶劣的笑,明珠一瞬丢盔弃甲,扔了灯笼调头就跑。宋知濯敛起一霎的慌乱,三两步追上去,死死地扣住她的手,“你跑什么?我不是鬼、我真不是鬼!不信你摸摸,我的手是烫的,我真是个大活人!”   他将手一掣,即将她掣旋了身,望着她的眼泪,只觉心痛复回,心痛使他相信了,这是一个真实的人间。他伸出另一只手,抹一下她的脸,那么多的眼泪,擦也擦不尽,流也流不干。她是个不大哭的人,却将一生的泪水都倒给了自己,于是,他便情愿肩负起了这一片幸福的海。   星海泼下的萤火徐徐绕在他们身边,托举着这对幸运的有情人。明珠心内几度翻天覆地,一霎大悲,一霎大喜,受不了这大起大落的心绪,她便抬起脚,往他膝上狠狠一踹,“你到底死没死?!你要是没死,我今儿就给你打死在这里!”   他骤然痛得龇牙咧嘴,揉着膝扬起个万恶的笑,“死了死了,舍不得你,阎王老爷又放我回来了,再打死他老人家可就不收了。”徐徐地,他直起了身,眼中滑下来一滴泪,“我舍不得死,因为人间有你。你呢,我做了孤魂野鬼,满身罪孽,常常是非不分,糊里糊涂的不清醒,你还愿意度我吗?”   明珠猛地抽出手,旋裙撩风而去,“我修为不够,渡不了你!”   他赶过来,拦了她的去路,眼睛里凝聚着这世上尽有的深情,“可我记得,你曾度尽我一生苦厄。”   后来,路有清风,天有朗月,长长的芦苇迎风摆浪地送着这一双人影,曼萤悠悠,浮在他们的高低错落的肩头,衣衫与裙面。而月亮,从未如此圆满地,照着一场圆满。只愿天上人间,年年此夜。   明珠的声音已经有些平复,只是仍带着一线哭腔,“这么说,老爷晓得棺材里不是你?”   宋知濯将她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握在他那只被刀枪磨出硬茧的大掌,那一点温热的体温,就抚慰了他长达几个月的血雨腥风,颠簸与流浪,“自然是晓得的,若不是他老人家,圣上不会轻易相信我的的确确是死了。说起来真是险,那剑眼瞧着就要刺进我胸口了,我忽然就想起你还在等我,大约,是在等我,不想让你等得太久,于是猛地蹿出股劲儿,翻身就跳了涯,下头是一条河,万幸没给我摔死。我心知吴坚他们不找着我的尸骨必定是不会死心的,便偷摸找了具臂上同样有个牙印的尸首丢进河里,又伪造了一样的伤口,等人打捞上来,早就泡得个面目全非了。”   “我说呢,怎么我走时,老爷同我说了那么一堆没头没脑的话儿。”她倏然顿住,紧扣着眉心,“嗳,咱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前头没路了,难不成你要带我去跳河?”   宋知濯故作神秘地一笑,将她手上的灯笼高高举起,隐约于黑暗里照明了一艘大船,“去扬州,我请二殿下在扬州替我上了个户籍,从今往后,这世上就没有宋知濯了,只有‘宋远行’。”   “宋远行?这名字真难听。”   “难不难听的业已定好了,你凑合着叫吧。我上月在扬州已经办了处宅子,这就是来接你的。多滞留京城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咱们连夜上船,睡两觉就出了京城了。”   那船渐渐靠近码头,明珠险些被这富丽堂皇的一艘大船迷了眼,一只脚刚踩上板,却骤然清醒过来,“不行不行,哪有就这样走了的?清苑怎么办?还有青莲姐姐和丫鬟们,还有我的钱!”   脚下的黑暗里是急湍的河流,形成山川流在宋知濯发愁的眉心,“这时候就别想这些了,钱有什么要紧?你舍不下丫鬟们也罢了,等我们到了扬州,再传信儿叫白管家将她们送来就是。清苑我现在不能回去,只怕会有圣上的眼线,因此我才在这里放灯。”   浪花儿在他们的脚下,伴着哗哗的水声,明珠将绣鞋狠狠一跺,“什么叫‘钱有什么要紧’?可太要紧了!咱们到了扬州,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钱?”   宋知濯拽着她的手,满目浓情不褪,“钱麽我去挣就好了,我是你的丈夫,难道我还能饿着你不成?小尼姑,别想了,快上船吧,咱们早点出了京城早点平安。”   明珠拨浪鼓似的摇头,萤火虫渐渐聚拢来,照亮了她瘪嘴鼓腮的娇容,并松开了他的手,“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我过惯了富裕日子,你叫我一下节衣缩食,我适应不过来。况且那是我的钱,我凭什么不拿?搁在这里也是白搁着,你府里头那些银子咱们不要了总行?就留给童釉瞳。可清苑里头面首饰银票房契地契什么的,得有好几百万两呢,再有老爷说在扬州给咱们置办了产业,这不是现成的好事儿嘛!这样儿,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钱!你上船去等,横竖离得近,我至多半个时辰就来!”   言讫,她不管不顾地飞裙而去,借着茫茫月色,连灯笼也未拿。   无可奈何地,宋知濯只得朝她翩跹而去的倩影嘱咐,“捡要紧的拿就是,别什么都想着带!咱们是逃命,不是搬家!”   直到夜色里没了她的身影,他方登上船头,黑暗中,由船舱里走出来明安,“爷,奶奶不会将阖家都搬来吧?咱们船上可放不下。”   渺渺星空下,宋知濯未言未语,以一双含泪的眼眺望着明珠消失的方向。身畔是拍案的浪潮,淘尽了苦难的沙,沉淀出似乎就要永恒的幸福。他从未有一刻像这样满足与幸福过,仿佛从前所有的苦涩与辛酸,都只为抵达这一刻。   或是,明珠由黑暗中重新奔来的那一刻——幽人空谷,夜鹤惊飞,芳心潜天涯,芦絮成纱。她蹁飞的橘黄披帛与草色留仙裙后头,是几位艳蝶醉舞的豆蔻少女。   她步步狂奔而来的身影,逐渐滚烫起他的心,像相遇的一开始,炙热的血液沸腾了他处处焦土的整个人生。   冰雪融后,月未残时,崇闳富丽的大船点亮了灯笼,在风与浪中摇曳。宋知濯拥着明珠站在船头,望断天涯远,告别了芦苇与漫天的流萤,亦告别了过去好或坏的一切,那些笑与泪凝结的旧时光在他们耳畔飞灺而过,黑夜被他们遥遥甩在身后。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也许永不会停歇,但幸运的是,在命运的坎坷中,他们遇见了彼此,而惊涛海浪中,他们抓紧了对方。   倘若还有什么可怕的,必定只有前面那些月月岁岁的流年,他们之间那些一个眼神便能点燃的激情与欲念,大概会被时光逐渐磨噬得平淡。但没关系,明珠抬起明亮的眼眸望见他何其幸福的笑容,她就想到,没关系,哪怕欲/望会消解,爱亦会流淌在他们朝夕相望的眉眼、萦绊在一餐一饭之间。   只要这一刻,他们还相爱,那么就有着与世长存的永恒,幸福将古今无诗,丹青难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