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见我应如是》 作者:法采 第1章 考验(小修) 挑她搭戏,自然要看她戏……   四月初二,宜打扫、沐浴,忌交易,财神位在正西。   沈如是晨起眼皮跳了几下,于是翻了翻黄历。   不像是什么怪日子。   她拜了拜财神,道了句“财神保佑”,出了门去。   沈如是住的地方是个安静的白墙黛瓦的小院,自她的小院往外是个套园,出了套园一路向东,沿竹林小径绕到一座高楼下面。   那楼高耸屹立,飞檐黛瓦,层层叠叠由高至矮飞桥连接的小楼林立,绵延半城。   绵延的楼宇被晨起的薄雾笼罩着,又在初升的日头下羞怯地露着脸。   风吹动檐铃轻摇。   每一只檐铃上都刻着这楼的名字——天风楼。   天风楼,芒朝最大的花楼。   沈如是面纱掩面从天风楼后门进入。   清晨的楼里稍显安静,有轻而薄的酒气未被窗外的晨风吹散。   几个婆子打着哈欠做着洒扫。   她们一眼瞧见迎面来了个带着面纱的姑娘,钗环轻颤,步下生莲,不必看到脸,便晓得是谁。   婆子们连忙退去了一旁让出道来,恭敬地叫了一声。   “姑娘。”   这声姑娘,不必指名道姓,因为在天风楼里只有一个人当得。   那便是沈如是。   芒朝第一花魁。   沈如是微微颔首同她们示意,脚下轻快地往正西走去。   从西门穿过去出了楼,是片空地,空地上有十几个练功的小姑娘小伙子。比起昏睡中的楼,这里朝气蓬勃。   他们见到沈如是来了,皆露出了惊喜的面容,连忙也叫着姑娘围了过来,却又不敢把脏兮兮的手蹭上沈如是的裙角。   沈如是见这些小孩子一个个练得起劲,脸上画着半妆,唱念做打俱全,不免想到了从前。   她本也不是学这行的,后来演了一出话本子红翻了天,为自己挣来一等一的名头。   如今,沈如是每年只在戏台上露一次面,只这一次,就能引来大江南北的人。   不过其余时间,多是这些孩子们登台露面的机会。   他们不是专业的唱戏人,唱的也不是经典曲目,可正是这些现编的话本子一折一折、情景再现一般地演出来,演红了天风楼。   这些年,天风楼从花楼转向戏楼,花戏并重。   原本楼里的姑娘们便只卖艺不卖身,如今又添戏路,被捧红的何止一个两个?   沈如是瞧了瞧孩子们,被卖出家的都是些穷苦出身,到了天风楼才吃饱穿暖,她便让丫鬟丹竹留下些银钱给他们买些零嘴吃。   孩子们得了零嘴,无不欢天喜地。   沈如是笑着走了。   丫鬟丹竹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在沈如是耳畔。   “姑娘,咱们还欠着许多钱呢。”   这话令沈如是的笑微微一滞。   风从侧边吹来,吹开她的面纱,露出她白皙的面庞——   只见她眉若远山,眸如盈泉,鼻梁挺立鼻尖精巧,唇瓣红润若樱,有着中原人的柔美,也有着西域人的艳丽,似画中走下来的美人,更如九天下凡尘的仙子。   但仙子此刻脸上露出了穷困窘迫的尴尬。   “咳咳,那什么... ...再穷也不能苦了孩子不是?小钱而已,只要不损失大钱就好了。”   她说完,提起裙角上了楼外木梯。   沈如是三转两转,很快登至楼顶,进了一间唤作重山阁的楼顶厢房。   沈如是进了重山阁便坐下看了一阵账本,而后端起她的最心爱的茶盅,饮了一盏花茶。   茶没喝完,老鸨毕三姑就来了。   毕三姑是天风楼原来的当家,沈如是携巨资入主之后,毕三姑只负责打理天风楼的日常事务,账目归沈如是亲自来管。   毕三姑今日来的早,人还没到,匆忙的脚步声就到了。   “姑娘,有一桩紧急事!”   “何事?”   “是钱的事!”   一提“钱”,沈如是目露正色。   毕三姑道,“官府要加收重税了,说是商户得朝廷照拂,近年生意普遍兴盛,而朝廷要养兵助农,须得商户出钱,因而加税。”   沈如是立刻皱了眉。   自成祖起减税大兴商业,百十年过来,商业大起,如今确实到了朝廷收成的时候了。   “补缴多少?”   毕三姑脸色难看了几分,伸出五根指头。   “五百两?”   “是五千两!一分都不能少!”   沈如是手里心爱的茶碗颤了颤。   这可就不是小钱了!   毕三姑走了,重山阁的门关了起来。   丫鬟丹竹愁云满面,“姑娘,咱们马上要到还债日了,这次要还一万两。这五千两税钱交出去,咱们怎么还钱?若是不够数额,延期利息高不说,下次未必借的到了!”   沈如是沉默半晌,忽然哼了一声。   “官府想割我的肉,没那么容易。”   *   不过半晌的工夫,补税的事开封府的大街小巷都知道了。   小商户们纷纷哀嚎,又都纷纷看向了天风楼。   要不要缴,怎么缴,缴多少,且看大商户天风楼如何行事。   毕三姑上晌又来了一趟,劝沈如是缴钱了事。   沈如是板了脸,“不缴。”   税不是没缴过的,天风楼是正经买卖,官府备案,卖艺不卖身的天下第一花楼,哪一年不缴上足足的税钱?   今年官府抽什么风,还要补税?   她不肯缴,毕三姑就只能带了姑娘和银钱,去知府衙门托人活动一番。   这法子自来有些成效,可这回不知怎地,毕三姑连官府的门没摸着,就被挡了回来。   她哭丧着脸回了沈如是面前。   “这次真不一样了,我连人都没见到就被打发回来了。姑娘,破财省心!”   毕三姑怂了,沈如是却不怂,不然这么大的家业也做不起来了。   “别说五千两了,五百两我也不出。这没头没尾的加税,是京里哪位大官出的主意?可真会想。”   毕三姑连忙让她小声点。   “说是新上任的首辅。”   “谁?”沈如是心爱的茶盅一晃,险些落下来。   “哪来的首辅?”   三个月前,老首辅第二十八次请求致仕终于感动了皇上,皇上落泪答应老人家致仕后,就病倒了,这一病,首辅之位就空了下来。   沈如是以为,照着朝内的纷乱复杂,各位阁老都想上位,这首辅之位好歹也要整个头破血流才能出结果,怎么才三个月,新首辅定了?   哪来的呀?   毕三姑胸脯一挺,“说是禹州来的,我老乡!”   “咳!”沈如是一呛,“我是问,从哪里提拔上来的,叫什么?”   这些毕三姑就不知道了。   “甭管是谁,新官上任三把火,开封府是头一个试行首辅新政的地方,天风楼又是开封府最大的商户,这一刀躲不掉。”   毕三姑小心觑着沈如是,嘀咕,“况且,五千两也不算太多... ...”   权当支持一下老乡了。   毕三姑说完就跑了,她可不敢当着沈如是的面,说自己的心里话。   天风楼这么大的生意,红遍大江南北,五千两算什么?   毕三姑可不知道,大花魁可是欠了一屁股债的。   大花魁坐在窗下,秀眉拧了起来,端起她心爱的茶盅小啄了一口。   “我怎么觉得,这事是冲我来的?”   丹竹没听清,“姑娘说什么?”   沈如是直接吩咐了她,“去打听一下,新首辅是哪位阁老,心这么黑?”   丹竹连忙去了,不多时回来禀报。   “是位章阁老!”   “章阁老?谁?”   沈如是怀疑自己二十二岁就得了痴呆病,内阁哪来的姓章的阁老?   丹竹却道,“是皇上钦点的,刚从兵部提上来的,今岁才二十七!”   二十七岁的首辅?沈如是没听错吧?   但她眼皮跳了两下,想到禹州,隐隐有了奇怪的预感。   “那人... ...姓甚名谁?”   “姓章名纪堂。”   “谁?!”   沈如是的茶碗终于端不住,猛烈一颤落了下来。   *   沈如是把她最爱的茶碗砸了,心疼都顾不上了。   花魁沈如是只接待过一位客人,还是在她落魄的时候。   而这唯一的一位,不巧,正是姓章名纪堂。   沈如是惆怅地揉着太阳穴。   这叫什么事?   可就算他真是首辅,沈如是还能为了五千两,没脸没皮地跑去京城抱大腿?   但怕就怕,这事是冲着她来的... ...   沈如是想到这,脸色沉了沉。   她与那章纪堂早就清了账,各不相欠,如今他做了首辅,新政却冲着她来了,是什么意思?   沈如是嘴角抿成了一条线。   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别是他故意为之。   在钱之一事上,谁要让她破皮,她可要割谁一刀!   谁让她穷得浑身欠债呢?   ... ...   当日下晌,衙门收税的人就上了门。   税收是户部的事务,落到各级府县,又由衙门来执行。   这次,是知府杨大人和税课司姚大史一道来了。   沈如是坐了一旁的房里听壁,让毕三姑好生哭穷,探探官府的口风。   毕三姑有些怯,沈如是提点她。   “三姑只要记住,演戏要真,第一紧要的就是自己相信。只要你自己都信了,全情投入,旁人自然也信了,比真的还真。”   毕三姑连道有理,把这口诀念叨了两遍。   只可惜,她着实没什么天分,有了口诀也不顺利,铩羽而归。   那税课司的姚大史牙缝咬的紧极了,一分不让,连老好人杨知府都讲情面了,才牙口一松,吐出五百两。   沈如是直接便笑了。   五百两?磕碜她呢?   “那姚大史是什么来头,如此硬气?”   毕三姑不知道,“说是京城来的,估计是特来施行新政的人吧,不好说话的紧。”   沈如是点点头,没说什么旁的。   “还是在杨知府处下功夫吧。”   *   姚大史回了衙门之后,便从后门转了出去,然后去了一个没有门匾的院落。   院落精致宽敞,虽然不知主家姓甚名谁,但看摆设便晓得不是寻常人的住所。   姚大史到了书房门前,寻人通禀,不多时便被领了进去。   书案前立着一人,长身玉立,着墨绿色锦袍,手下挥毫泼墨,转瞬落了一个字出来。   姚大史低头看了过去,竟是个“戏”字。   男子搁笔到了笔架上,转过了身来。   他英眉下眼眸深邃,挺直的鼻梁下,嘴角微微上翘,看到姚大史来了,摆手让了坐。   “先生辛苦了,如何?”   姚大史本不是税课司大史,而是此人的心腹幕僚,名唤姚录。   而此人不是旁人。   他正是签下此令的,那位二十七岁登顶内阁的,内阁首辅章纪堂。   姚录虽然痴长他许多年岁,可全然不敢怠慢,躬身行礼才坐了下来。   “回大人,那天风楼果然不肯交钱,同官府讨价还价,我只给他们减免了五百两,估计毕三姑背后那位主家,不会就范。”   他说着,抬头看了章纪堂一眼。   这一眼,被章纪堂捕捉到了。   “我看先生满眼疑惑,可是在问我为何同一个小女子为难?”   这话真真说中了姚录的心思。   “不瞒大人,不知这是何故啊?”   章纪堂笑了笑。   “听闻沈如是在京城的大钱庄里,一口气借了一万两白银,这几日正到了还钱的时候。我想试试这位花魁,这等捉襟见肘的情形当如何应对。是不是准备去开封府的杨知府处装穷呢?”   他在解释,但是姚录听得更疑惑了。   沈如是缺不缺钱,要不要装穷,又同首辅大人有什么关系?   念头一过,首辅大人就看了过来。   “我这缺一个同我搭戏的人,我瞧中了这沈如是,但还要看她戏演的够不够好,到底够不够这个格。” 第2章 契约(小修) “好生演戏,莫要有旁……   小商户盯着大商户,大商户盯着天风楼。   一早,毕三姑刚到重山阁,就看见窗下放着的一抬箱子,瞧那模样,装银子的?   毕三姑眼睛一亮,又听沈如是吩咐丹竹。   “你亲自去趟绸缎庄,把我今年定的新衣都撤了,还有,今年的胭脂水粉也减半。”   毕三姑暗暗一喜:这位姑奶奶真想通了!   毕三姑连忙上前,“姑娘怎么能这般委屈自己?四五千两也算不得太多,姑娘若是不舍得,便是从我们这些人的用度里面拿出来些,也就是了,你可不能省。”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沈如是停下手中的事看了过来。   “三姑待我太好了。”   毕三姑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是天风楼的门脸,委屈谁都不能委屈姑娘不是?只要姑娘想通了,不同官府衙门对着来,尽快把钱都交了,这些小事都好说。”   沈如是歪了下脑袋,反问了一句。   “三姑听谁说,我要缴那笔税钱了?”   “不、不缴?”毕三姑一怔,“那姑娘让丹竹去绸缎庄胭脂铺做什么?”   不是为了省钱?   沈如是一笑,那笑比窗外春花灿烂,连毕三姑都止不住心神一荡。   “三姑不必着急,很快就知道了。”   ... ...   她说快,那确实快得紧。   丹竹到了绸缎庄一说,绸缎庄的掌柜差点打落了算盘。   他人还没回过神来,丹竹又去对门的胭脂铺,将定好的胭脂水粉减了一半。   两边的掌柜都急坏了,沈如是可是大主顾,这到底是为什么?   不少旁的商户也都围了上来。   丹竹被围着问了半天,才答了一句,“我们姑娘说,要少花钱。”   丹竹说完便走了,其他人都傻了眼。   不过傻眼也只一瞬,下一瞬众人明白了过来。   “肯定是因为补税!天风楼估计要补好几万两的税,给补穷了!”   满大街陡然一静。   接着,喧闹吵嚷了起来。   那还了得?!   天风楼这样的大商户都要伤筋动骨,小商户还要不要活了?!   众人明白过来,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满条大街上的商户皆哭天抢地,又过了两刻钟,满开封府的商户都要关门了——   这生意,没得做了!   *   姚录在书肆看书,看得正入迷,也被书肆老板撵了。   他连忙问了情况,一听之下才愣在了当场。   沈如是不肯交钱了事,这是要出手了。   她这一出手不要紧,闹得满城沸沸扬扬,首辅加税的新政可怎么进行下去?   姚录来不及再看书,立刻去了章纪堂临时落脚的院子里。   章纪堂正坐在太师椅上饮茶。   姚录把事情说了。   “... ...那沈如是果然不安分,要跟官府对着来了,稍稍放出了些消息,就引得满城猜测,我来的时候,商铺全都在关门避税!”   章纪堂刚喝的茶扑哧一呛。   这么快的动作?   姚录愁人。   “... ...商户不配合,新政很难推行下去了,朝堂里该要轻看大人了,大人快快想个办法,按住那沈如是才行。”   章纪堂揉了揉太阳穴,想了一下。   “按着她做什么,随她去。”   姚录张了嘴,没吐出一个字来。   半晌才道,“大人就不怕那沈如是和官府作对,坏了咱们的事?”   章纪堂端起茶盅,拨了拨飘在上面的茶叶。   “她是个做大买卖的,还真能同官府对着来?虚张声势罢了。”   他说着,目光向外看去,悠远了一瞬,嘴角微微一翘。   “是个聪明的。”   姚录在这句话里缓了一缓,又听章纪堂说了一句。   “不必插手,静观其变。”   话音一落,外面就来了消息,说是杨知府寻姚录商量事宜。   姚录不由地回头看了首辅一眼。   首辅可真是料事如神。   姚录直接寻了个由头,让人去知府衙门请假,说有事去不了。   他要静观其变。   这位大花魁,就让杨知府自己对付去吧。   姚录不去衙门,却派人盯着衙门一举一动。   不多久,他就得了个消息,说杨知府请毕三姑衙门叙话。   不曾想,毕三姑竟也同姚录一样,说自己因病卧床,给拒了。   但天风楼却有另一人去了。   这人身穿旧年素裙,头戴帷帽,面容遮掩的一干二净,从天风楼出来,上了一架朴实无华的马车。   马车向府衙驶去,风吹起门帘,车内有清淡的香风飘出,偶然可见帷帽下面,女子身上的素色衣裙,袖口下,隐隐露出几根葱白玉指。   不是沈如是又是谁?   城中又沸腾了。   “大花魁都开始穿旧衣裳了!官府加税要吃人了!官府这样相逼,还让不让人活了?!”   这些话没先传进沈如是车内,径直灌入杨知府耳朵里。   杨知府急了一脑门的汗出来,没等那马车来到知府衙门,就派人前去拦了她。   他直接就近寻了个茶楼,就地就把沈如是安顿了。   杨知府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亲自去茶楼请花魁吃茶。   “我的小姑奶奶,这是唱哪一出?!”   沈如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下首的交椅上,素色褙子衬得她摘掉帷帽的面上红润稍淡,显得颇有些楚楚可怜。   她道不敢,“是三姑着实病倒了,天风楼不敢驳了大人颜面,只好由我来了。”   她说着,抬手指了身旁的一抬箱子。   “大人要天风楼补的税钱,我已经带来了,整整五千两。”   杨知府有些惊喜,又有些云里雾里。   喜来的突然,让人觉得不安。   不仅他不安,连悄悄在隔壁开了个雅间,墙边听壁的姚录也觉得不安。   姚录转头看看上首坐着的章纪堂。   首辅大人也同他一道来了,只是沉静坐着一动未动。   隔壁杨知府还在疑惑。   “姑娘为何亲自带着钱来?”   沈如是回,“上次大人和姚大史去天风楼,是我们招待不周。三姑这两日身子不济,大人不要见怪。我本想着此番大人同姚大史也是一起前来的,所以不想再劳烦两位大人,这就把要交的税钱带过来了。”   她说着,往外看了一眼,“姚大史怎么没来呢?”   她这么问,就在隔壁听壁的姚录莫名心下一紧。   杨知府却没在意这么多,说姚大史病了,“许是刚来开封,水土不服,告假休养了。”   “哦。”沈如是听着,缓缓地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杨知府却看着那一箱子银钱,有种别样的感受。   这些年天风楼生意风生水起,整个开封府都跟着繁荣起来。   尤其每年五月,花魁亲自登台开幕,接下来一整月的戏不断,五湖四海的人都来看,这给开封带来多大的收益?   杨知府不是什么上进的官,因着治下开封自己争气,从来没落于人后。   杨知府想到这些,都是这位大花魁带来的好处,不禁软了语气,好声好气道:   “加税这件事,确实突然了些,好在朝廷有分寸,加的不算太多,天风楼这次打头做个好榜样,下面就好施行了。”   沈如是规矩坐着,温声道,“是知府大人抬举天风楼了,本也是应该的。”   这话说得知府心里更加熨贴。   只是隔壁听壁的姚录有些打鼓:这沈如是怎么突然如此好说话,真要交钱?   他不禁转头看了一眼把玩着桌上茶壶的首辅大人。   首辅大人不知听没听见,也是一副不着急的模样。   他正想着,隔壁杨知府又开口,语气比刚才更柔和了,还有些安慰的意思。   “天风楼本就是开封第一大商户,怎么当不得?这些年天风楼带着开封府兴盛,本官也是看在眼里的,你放心,本官都记着,日后有好处,自然少不了天风楼。”   这话从知府嘴里说出来,那是十分给面子了。   若是旁人,早就惶恐不已。   谁想到,沈如是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天风楼恐要对不起知府大人的厚爱了。”   那雅间里,沈如是抬起头来,一双眼眸如水晶亮,她语气透着淡淡的哀伤。   “这天风楼,我不准备再开下去了。”   她声音不大,落在杨知府耳朵里,却好似晴天霹雳。   天风楼不开了,开封府的盛景岂不是要结束了?   “这、这是为何?!”   沈如是面色凄婉更添几分无奈。   “大人莫怪,我年岁大了,就快撑不住花魁的名头了,毕三姑也是身子时好时坏的,我二人商议早些散了也好。”   这话一出,杨知府紧紧皱起了眉。   隔壁姚录奇怪地摸了胡须。   而首辅大人眼帘微掀,眼中露出几分笑意。   杨知府道:“这不对吧,就算是这样,天风楼没有眼前盛况,也不是一般的花楼可比,光是将话本子翻演作戏这一道,就不是旁人做得来的。”   天风楼从沈如是翻演话本起家,如今大江南北流行的新戏,多半出自天风楼。   正因如此,每年五月,天风楼的戏期,才有这么多人慕名前来一观。   这样的天风楼,因着东家年纪大了,就不做了?   杨知府不信,“你何不说实话?”   他看住了沈如是,势必要让沈如是将那实情讲出来。   隔壁的姚录也想知道沈如是怎么说,他瞧见,首辅大人眼帘又微微掀了些许。   可沈如是只摇头,“哪有什么旁的原因。”   杨知府才不信,当下好一番盘问,盘问到了最后,沈如是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大人何必非得问个明白?”   “自然是要问明白的,你们有什么问题,本官给你们解决!”   沈如是见状,面露为难的思虑,半晌,难以启齿般声如蚊讷地开了口。   姚录在隔壁没听清,杨知府却听清了。   “什么?你们竟三年入不敷出?!”   沈如是一脸无助一脸悲伤,“是啊,谁信呢?可事实如此。这桩生意,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这其中的无奈,连隔壁姚录都听住了。   她继续道,“知府大人有所不知,天风楼自从风光之后,被人引做谈资处处比较,我同毕三姑见状,自然不肯服输,总想往更大更胜里做,每年投出的银钱十几万不止。我同毕三姑都以为这般砸钱,总能赚的更多,谁想到年初,要为五月戏期采买锦缎作戏服,却拿不出钱来了,还要去钱庄借钱... ...我二人这才慌了神,再一查账,竟然入不敷出三年了!”   杨知府听得直愣。   他有些不敢信,但看沈如是满脸悲色,全是为难,眼泪更是在眼眶里含着,说掉不掉的,杨知府也是不得不信了。   “哎呀,你们好糊涂!前两年你们大肆采买修楼盖院的时候,本官就觉得不对劲了,总想着你们还能差了进项?没想到还真是入不敷出了!这可怎么办?”   沈如是垂下眼帘,“也没什么旁的办法了,只好关门散伙,总得把最后的工钱都发给大家。”   她说完,指了那一大箱子银钱。   “这些钱,恐也是天风楼最后给官府交的税了。”   最后的税。   这句,一下戳到了杨知府。   天风楼开不下去了,以后每年的税钱都没有了。   杨知府突然做了个重要的决定。   “不成,多少人靠着天风楼活下去,你这天风楼不能散!今日正好那税课司的姚大史不在,我做主,把你这税免了!你拿着这些钱好生盘一盘天风楼的生意,怎么就不能盘活了?!”   隔壁“没来”的姚大史,一口吐沫差点把自己噎死。   这杨知府大包大揽,那税钱怎么办?谁出?   沈如是也问了同样的问题,“首辅新政,税钱必得交上,大人可怎么办呢?”   杨知府让她不用担心,“本官有办法。”   大不了,自割腿肉呗!   可不能让天风楼这个大聚宝盆散了。   杨知府打定了这个主意,沈如是带来的一箱子银子,是怎么都不肯收了。   沈如是看向杨知府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敬佩,杨知府自割腿肉的疼,都在这眼神中消减了不少。   隔壁姚录哭笑不得,杨知府就差没另外掏腰包补贴天风楼了。   姚录刚这么想,隔壁就传来了杨知府的声音。   “你们天风楼今年五月的戏不能停了,你要是缺钱,本官也能帮你想想办法。”   姚录差点一口气呛出来,但他突然问了章纪堂一个问题。   “大人,天风楼在京城借钱,不会是真的因为三年入不敷出吧?”   这话一出,章纪堂低笑了起来。   “怎么?连你都信了?”   一句话让姚录回了神。   天风楼风光无限,毕三姑穿金戴银,岂能穷了?   沈如是这番,根本就是在杨知府面前装穷。   偏偏人家一个“穷”字都不带,他都险些信了。   姚录心里咚咚咚响了几下。   “那花魁沈如是,当真有些作戏的手段!”   他又看了一眼首辅,首辅微微侧头,比方才神情更加专注了,好似再听下面沈如是如何回应。   只听隔壁隐隐传来了沈如是感动的声音。   “知府大人这样的父母官,可要我再去哪里寻?天风楼要是此番能盘活,是万不能再拖累大人了!”   还好。   沈如是还没黑心到真的要杨知府的钱,不过,话也没说死。   他不禁替杨知府捏了把汗。   而余光看到了那位首辅,似乎也微微松了口气。   事情谈到此处,便谈的差不多了,杨知府要派个师爷帮天风楼看账。   姚录心道杨知府还没傻到家,谁想到那小女子七转八转地,竟又婉拒了回去,杨知府也没发现异常。   戏听到这里,姚录未免有些心颤。   可真是个厉害的主!   隔壁,杨知府安顿好了天风楼的事,就赶忙走了,应对满城的风言风语。   沈如是也一道离了去。   她本想同杨知府一道下楼,眼角却瞥见隔壁雅间的门半开着。   她眼睛一转,止住了要过来的丹竹,自己往楼梯的方向走了几步,步子声音不小。   就在这几步过后,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又退了回来,退到了雅间门口。   隔壁的门仍旧半开着,门里的人也准备离去了。   姚录喝了两口茶,低声问章纪堂。   “大人觉得,那沈如是够格了吗?”   章纪堂微微点了点头,“是个聪明又会演的。”   但他说话的时候,眼中尚有几分顾虑。   姚录正要问,章纪堂已经起了身,姚录不便再问,连忙拉开了门。   章纪堂一步迈出门去,忽然有了什么预感,他转头向一旁看去,目光微沉。   迎面依栏而立着一个素衣女子,她的帷帽拿在手上,一张洁净而明媚的脸露着盈盈笑意,看过来的目光透亮而惑人。   她开了口。   “首辅大人安好?”   *   章纪堂又回到了方才听壁的雅间。   被沈如是反手抓到这事,他着实没有料到。   只能说这女子,着实有些机警聪颖。   姚录亲自上了茶水后下去了。   章首辅脸色不见一丝起伏,兀自端起茶盅轻拨茶叶。   他这般,房中莫名有了黑云压城之感。   沈如是倒也不怕,静默坐着,如常饮茶。   章纪堂见她这般沉得住气,暗暗点头,可却也不能给她什么好脸色看,免得她恃聪慧而生骄。   他开了口,嗓音低压而冷清。   “沈如是,经年不见,生意做得得心应手。”   这话是暗示了沈如是,方才作戏骗人已经被首辅识破了。   沈如是微微一笑,道,“大人谬赞,生计所迫而已。”   若不是被你首辅新政相逼,何至于此?   她绵里藏针地小小刺了章纪堂一下。   在朝堂之外,还敢这般挠他的人可不多。   章纪堂不由地掀起眼帘看了过去。   女子半垂着头,光洁的额头上生着绒绒细发,一如那清秀的远山眉。   她鼻子生的极好,高挺类似胡人,鼻尖却又精巧,同那温婉的下巴一般,令人莫名生出些怜惜来。   就如同七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便瞧中了她... ...   但是,相貌令人生怜并不是真的需要人怜,尤其沈如是这种有手段的女人。   世人多会被相貌或说美色蛊惑,章纪堂可不会。   他直截了当。   “我此番来开封,是特意寻一个同我搭戏的人。”   他说着,看向沈如是。   沈如是微微一怔,猜到了章纪堂是冲着她来的,却没想到原来是试探。   他要找人搭戏,又说她可以,所以用他首辅新政对准了她,以作考验?   他就赌定她愿意?还是说,他根本就查到了,她此刻正欠着债呢?   沈如是又气又好笑,面上不露半分。   “不知首辅大人开价几何?”   她这般爽快地问价也在章纪堂的意料之内。   她向来是看钱办事的。   章纪堂伸了手指。   “我出白银两万两,事成之后,再加一万。”   话音落地,沈如是眼睛都亮了。   这买卖可真不错。   但沈如是想到章纪堂对她的算计,心下一转。   “首辅大人觉得,小女子的戏就值这个钱?”   话音落地,章纪堂愣了愣。   她缺钱,还要到京城的大钱庄借一万两周转,此时竟看不上他出的这个数?   “你要多少?”   那小女子伸出了手来,白净细长的五根手指定定落在章纪堂眼下。   章纪堂一下就笑出了声。   “五万两?你就不怕吃不下吗?”   那小女子微微歪了头,什么都没说,下一息转身就走。   “那便算了,小女子也是日理万机,恕不奉陪了。”   好一个沈如是,好一个大花魁。   章纪堂就没见过这么能打会算的黑心女子。   但他还真就急着用人。   就在沈如是走到了门边的时候,章纪堂叫住了她。   “回来。”   沈如是笑盈盈地转过头来,男人开了口。   “应了你便是。”   ... ...   契约就这么口头达成了。   沈如是问了问时间,章纪堂答她,“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又问及具体做些什么。   章纪堂默了默,回答了她一个字——“妻”。   沈如是一怔,不禁抬头看了章纪堂一眼。   男人走线硬朗的面庞,比七年前更显冷峻。   他竟需要人扮演他的“妻”,这等不同寻常的身份。   这该是一出怎样的大戏!   可她这一眼的惊奇打量,也落进了章纪堂眼底。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落在茶几的指尖微敲。   就在沈如是抬起笑脸,准备答应的时候,他冷不丁开了口。   “好生演戏,莫要有旁的心思。” 第3章 出嫁 哦,首辅大人他,已经入戏了。……   “好生演戏,莫要有旁的心思。”   这话说得,沈如是不免又看了那首辅一眼。   他脸色冷而沉,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沈如是懂了。   哦,怕她假戏真做,缠上他了。   “大人,作戏最要紧的就是分清戏里还是戏外,您放心,我作了许多年戏,分得最清。”   她说得毫不含糊,章纪堂见她神情放松,红润的唇边微微勾起。   他大概晓得眼下,她确实没有什么旁的心思。   他点了点头。   至于日后她能不能也如今日她所言,他自会考量。   他不再多言,室内的气氛和缓了一些,又提起了加税的事情。   “你要嫁入我府上,便是首辅夫人。作戏作全,少不得从眼下便开始吧?”   这话令沈如是小小一呛。   首辅夫人要怎样?   说来说去,不还是让她交税吗?配合他首辅大人的新政。   他这么说了,沈如是也不含糊,尤其在钱的事情上。   “大人说的是,可惜小女子当真没什么钱,不知大人聘礼几何?”   税是不可能缴的,除非你首辅大人给钱。   她昂了昂脑袋。   章纪堂不禁朝她看了过去。   女子扬着脖颈,白皙的耳朵落在窗外射进来的日光里,晶莹透亮,尤其那圆润的耳垂,用民间的说法,着实是聚财的福相。   就这样,还说没钱?想让他掏钱?   当真是胆子大,心也黑。   但章纪堂也没准备让她掏钱,大手一挥。   “你去姚录处支钱吧,别再欺负老实人便是。”   杨知府确实是个老实人,但沈如是想把这话原路奉还给首辅。   沈如是不辩解,她甜甜笑了。   “多谢大人,天风楼可是正经商户,自然支持大人的新政。”   她应得顺当,说得悦耳,章纪堂瞥了她一眼。   阳光洒金一般落在室内,从最初的黑云压城,已经到拨云见日。   事说到此处,这桩契约之婚就这样你情我愿地落定了。   章纪堂给了沈如是一封信,让她照着信上的事来做。婚期定在下月初六,届时章府八抬大轿来天风楼接亲。   至于五万两定金,几日后就会如数送到沈如是手上。   沈如是知道这位金主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不免欣喜。   她接过信,施礼而去。   裙带飘动之间,那淡淡的香气在章纪堂鼻尖盘旋了一阵。   还是七年前的熟悉感觉,香气就像浮萍,牵出记忆的水花片片... ...   章纪堂有一瞬的恍惚,但又很快压下了。   一场戏而已。   他也离开了雅间。   ... ...   马车摇摇晃晃走在开封府的大街上,像极了七年前沈如是来开封的时候。   七年前记忆像是雨后的泉眼,汩汩地往外冒。   那时候,她是真的穷,连见人的衣裳都是借的,马车更不用说了。   而章纪堂,当时只有二十岁,还不是现今动辄气势压人的首辅大人。   他不知怎么来到了开封,请了一堆护院,携两大箱金银,说要寻一位红颜知己,除开花销,他走之后,所有金银都归此女。   这个红颜知己,必得是妓才行。   没人知道他是谁,从什么地方来,但两大箱金银闪眼,这事一下就传开了。   开封府的花楼姑娘纷纷浓妆艳抹前来投名,更有些良家女都厚着脸皮说自己是妓,遮面前来。   一时间,妓反而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身份。   这荒诞事别说在开封,很快传的整个江北都知道了。   沈如是彼时正在寻财路,听说的当天,便借了车,直奔开封而来。   那时,前去章纪堂院前投名的女子,队伍都排到了城门口。   她难免有些心里打鼓,但这笔钱她必得赚,于是苦苦排了一日的队,进了那府里。   男人隔着屏风坐着,她瞧不清他。   沈如是在那屏风前坐定。   进门时,外面的人让她在心里数上五个数,五个数输完,就自行离开。   若是在这位爷面前闹腾,直接扭送官府。   前面闹腾不愿离去的,当真被扭送官府了,后面便没人敢再出一声。   沈如是五个数输完,心道没戏了。   但她怀疑,屏风后面的人,到底看没看她?   她这等样貌,还能入不了他的眼?   他肯定没看。   她站起身来。   “没日没夜地选了这些天,公子不累吗?别选了,就我吧。”   这话说完,房中静得落针可闻。   门前的管事目瞪口呆,见过撒泼的,见过求怜的,还没见过这么直接的。   管事愣了一下,立时就要进来抓沈如是。   就在这时,屏风后面的目光落了过来,接着男人出了声。   “好,就你了。”   ... ...   沈如是就这么留在了那院里。   他问她姓名,她说叫沈黛。   他道,“不像是那花楼姑娘的名字。”   “那便请公子赐名。”   他想了很久,拈花簪到了她发间。   “人比花娇媚,我见应如是。”   沈黛便成了沈如是。   他约莫也看出她不似花楼女,问她为何愿意没名没分与他行这一场露水情缘。   沈如是回答,“家道中落,父兄获罪流放,我被家中送出来免遭苦楚,却也不能不顾家人在千里之外受罪,因而前来。公子放心,我不在意名分。”   他没细问,却放了心。   他是那标准的世家公子的做派,失意时吟诗作对,兴致来了或抚琴一曲,除此之外更多的时候,坐在六角亭下发呆,不知想些什么。   他的话不多,沈如是也不问,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很长,却仍像两个陌生人一般。   偶尔亲密,并不放纵。   三月之后,他走了,两大箱金银果如起初的承诺,留给了沈如是。   从他来到他走,没人知道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往何处去,连沈如是也不知道,她只不经意间在一封书信上看到了他的名字。   章纪堂走后,两人这桩荒诞的缘分,很快被人编写成了话本子。   沈如是在这话本子里看到了更多的金银,她一横心,直接留在了开封,同天风楼的毕三姑搭伙做生意,亲自出演那话本中的人。   真真假假,都在戏中。   不到三年,沈如是红遍大江南北,天风楼也渐渐有了如今气象... ...   记忆慢慢转回到了眼下,沈如是想到了已成首辅的章纪堂,同她签下的这一桩契约。   契约没什么,倒是他那句“好生演戏,莫要有旁的心思”可真是有意思。   她是个见钱眼开的,又不是见男人眼开的。   男人和钱怎么能比呢?   马车在大街上呼噜噜地跑着,带着一出大戏的筹谋回了天风楼。   沈如是回去当即便跟毕三姑说了,她没说契约,只说了这场姻缘,毕三姑半个时辰没回过劲儿来。   “那、哪来的?”   “禹州来的,你老乡。”   毕三姑跺了脚,“哎呀,我是说,这事是从哪来的呀!”   沈如是笑,“天上掉下来的。”   姻缘天定,谁能想到当年那一掷千金的神秘人,正是如今这位新首辅!   毕三姑笑着哭了,握了沈如是的手。   “我的姑娘,这是天上的姻缘,是你的福分。你这年纪正该嫁人了,如今嫁了这样的新贵,可要好生过日子,别让人小瞧了咱!”   和毕三姑一起做生意七年,这话把沈如是说得心下被蚂蚁咬了一样。   “三姑何必说这些,纵使我嫁人了,天风楼也是我的家,咱们的生意,还要天长日久的做下去呢。”   三姑听到这话更高兴了,抹了眼泪。   “姑娘一定好好的,让天下人知道,好姑娘不论出身,首辅正妻也是当得的!”   这话沈如是没接,若是真让那章首辅娶她做妻,他恐怕要说一句“天方夜谭”了。   高高在上的首辅,怎么可能果真瞧得上她?   沈如是心如明镜,毫无幻想。   毕三姑又问及如何交代嫁人这事。   毕竟沈如是不是一般的花楼姑娘,那是芒朝第一花魁,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沈如是没当即回应,倒是先按照那位金主的吩咐,将从姚录处支来的税钱交了上去。   天风楼敞亮交税,众人一看,加税五千,比起之前猜测的上万差了许多,心里也能接受,不到一月,新政便顺利地在开封府推行完成。   杨知府眉开眼笑,使人悄悄给天风楼送了许多江南新缎做戏服。   五月,天风楼的戏期如期举行。   五湖四海的戏迷赶了前来,有的人甚至对后面的新戏都不甚感兴趣,只是想要看沈如是一眼。   从四月末,献花送锦的人便络绎不绝。   沈如是照常出席了开幕,然后演了一场她的经典之作,正是根据章纪堂同她那桩荒唐露水姻缘改编的戏《朝露缘》。   正当《朝露缘》四折子戏演完,众人欢呼着准备送走沈如是的时候,乐声又起。   只是见她换了一身行头再次登台,第五段就这么开了场。   众人讶然,愣愣站着继续看了起来。   这一次,沈如是穿的是红嫁衣,京城来的八抬大轿到了她面前。   竟是请她进京做首辅夫人。   而那首辅,就是七年前一掷千金的有缘人。   本是如朝露一般的情缘,就这么迎来了天长地久的结局。   众人又惊又喜,但更多的人是不满。   “这算什么,原本那《朝露缘》正是因为相遇即要离别,才有别出心裁之感。这么添了一段根本就不可能的事,岂不是狗尾续貂?”   首辅岂是说当就当的?还娶一个花魁过门?太扯了!   这倒没什么,因为有人更激动。   “呸,哪个折子先生写的东西!如是姑娘怎么能嫁人呢?!”   “对!好端端嫁什么人?”   “沈如是不能嫁人,天下间没有男人配得上她!”   不嫁人,沈如是是高高在上的天仙,嫁了人,便飘落凡尘了。   这第五折 戏,令天风楼当晚就闹开了锅。   但也有微弱的声音表示,“会不会是真的?”   这声音太低,直接被压了下去。   天风楼对此没有做任何回应。   就在第二日,闹事的人还要继续的时候,忽然听到大街上吹吹打打的声音。   接着,戏里的八抬大轿仿佛走下了戏台,走到了众人面前。   花魁沈如是身穿红嫁衣,头戴红盖头,就这么从天风楼里走了下来,走进了那八抬大轿上。   众人这才看到轿子上赫然写了一个字——章。   谁姓章?!哪个章?!   *   自然是首辅章纪堂的章。   这事引起了轩然大波,花轿全程被人围堵,好在章府的护院提前料到,兵分六路吸引人,花轿这才摇摇晃晃从开封到京城。   而京城,从朝上到朝下已经乱了好几阵了。   可小皇上笑眯眯地一言不发,问急了突然道了句,“朕以为,这是一桩闻者落泪的旷古奇缘,朕岂有不成全之理?”   至此,谁都奈何不了章首辅娶花魁。   五月二十二,花轿进京城。   街道上水泄不通,堪比宫里的主子出宫。   “花魁到底长什么模样啊?怎么把首辅大人都迷倒了?”   “说是两人从前便有过露水情缘,相互守身如玉,终成眷属... ...”   这话一出口,说话的人就被打了。   “什么露水情缘,什么终成眷属,假的!假的!”   接着,有几个年轻书生跟着又哭又闹,愤愤不平。   “如是姑娘... ...定是迫不得已的,她是被那谁,逼上花轿的!”   “逼婚”的章首辅,坐在高头大马上前去接亲,一路被骂了多少话,也权当没听见了。   沈如是在马车中,从盖头下面沿着车帘缝隙向外看,一匹西域白马在日光下踢踏着蹄子走过来。   那马上的男人身姿挺拔,红衣红花坐在马上,手牵缰绳到了花轿前。   周边众人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他面上含笑,眼含柔情,对着马车里道了一句,“辛苦了。”   这一句,登时碎了多少姑娘的芳心,又引得多少男子嫉恨,连花轿里的沈如是都不由地心下一跳——   哦,首辅大人他,已经入戏了。   ... ...   到了章府拜堂。据说章纪堂母亲早逝,父亲摔伤了腿不便前来,拜了个空堂。   本也不是真婚,这般倒也合适。   接着便是闹洞房。   沈如是被一根红线牵着,跟着眼前的男人向前走的时候,竟莫名生出几分惶恐来。   如果是真的嫁人,女子还真就如成亲这日一样,被红盖头全全遮住了视野,什么都看不到,跟着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在红绳的牵引下走向新生活。   看不到去路,认不清来人,只能隐隐看清脚下,该是多惶恐的一件事?   想到这,沈如是再次感叹,幸亏不是真嫁。   走了不久就到了洞房。   喜婆说了些喜话来听,屋里屋外的大人小孩又闹腾了一番,她只听到入了戏的首辅大人低声笑着,让他们“不要闹”。   他说完,喜婆将秤杆放进了他手中。   随着那秤杆,盖头慢慢被掀了起来。   闹腾的人全都静了,房里连呼吸的声音都停滞了。   章纪堂的目光不由地也落到了红盖头下的人脸上。   比起那日特特用来装穷的妆容,她今日稍稍施了些粉黛。   微酡的脸颊衬得明眸柔光波动,唇若红缨,她抿嘴而笑,娇羞令人心醉。   章纪堂微微一怔。   围观的全都傻了眼,便是章纪堂自己,也忍不住心下快跳了几分。   但他晓得,只是出戏罢了。   直到喜婆叹了一句“夫人真真天仙下凡”,众人这才都回过了神来。   闹洞房这一项,就在所有人的惊艳中结束了。   洞房关了门,章纪堂出去敬酒。   沈如是才不是委屈自己的人,连忙叫了几个陪嫁进来,两个守着门,两个伺候她小心吃了些东西。   几个小丫鬟退下,丹竹还没走。   沈如是瞧了她一眼,“是有什么话说?”   丹竹是沈如是的心腹,自然晓得契约的事情,她看了一眼大红喜床。   “姑娘这契约,也包括伺、伺候那金主吗?”   沈如是默了一默。   这问题,她还真不知道。   她看向一旁放着的秤杆和盖头,想到章纪堂那作戏做全套的要求,心下莫名有些紧。   她清了一下嗓子。   “随意吧。”   她从前就与他有过床榻之密,现今倒也没必要矫情。   丹竹皱着眉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沈如是又静坐了半晌,外面喧嚣慢慢散了,又过了一阵儿,二更鼓响起。   这个点早该息烛睡下,沈如是劳累多日,打了个哈欠,章纪堂恰巧回来了。   但只听脚步声,就听出他有酒了。   不过,若是这人醉的厉害,有些事是不是今朝不必提了?   虽说这契约是戏作全套,可第一晚就这般,她着实不怎么情愿。   正想着,男人进了门来,嗓音因醉酒而低哑。   “夫人久等了。”   他说完,反手掩了门,两步向内室而来,并没上床,坐到了桌前倒了杯水给自己。   沈如是这个做夫人的,赶紧下了床来。   章纪堂见她过来,心里忽然有了个盘算。   他今晚要是一副不省人事的醉态,会不会能看出些许沈如是的心思。   毕竟这事来得急,又是这等非正常的关系,他不得不警惕。   他念及此,立刻以手撑头,脑袋摇晃着闭了眼睛。   这样子,是醉得厉害了。   沈如是见他一坐下就要睡着,不由暗暗窃喜,今日不用伺候了。   因而也不提解酒汤的事,小声问他,“夫君,去床上睡吧。”   章纪堂闻言,从眼缝里看了她一眼,见她面含窃喜,心下微哼。   难道说第一晚,她就不老实了?   他倒看看她想如何。   他含混地嗯了一声。   沈如是立刻扶了他,男人顺着她的力道往床上去,并且一侧身,半边身子压在了她身上。   这等情形,沈如是在花楼也是见过的,姑娘们可不就立刻搂住恩客的腰?   她从前觉得搂住恩客的腰,这是姑娘们的故意暧昧,到了今天她才明白。   一个大男人半身压过来,不搂着腰,怎么可能扶得动?   她连忙搂住了章纪堂的腰身。   那腰精细,沈如是没搂过男人,在他腰间摸索了一下才搂准。   而她这一搂一摸,章纪堂脸都黑了。   他沉默,继续看沈如是作为。   沈如是丝毫没察觉,搂着这虎豹一样精重的男人,费力地往床前去。   到了床边的时候,她浑身都快湿透了,真想给他扔出去。   不过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是当朝首辅,更是她的金主,沈如是只好极轻极柔地,把人又搂又抱地送到了床上。   不经意间,又摸到了些精瘦的腿,宽阔的背,甚至擦到了脸颊甚至唇角,也是难免的。   谁让沈如是没干过这种活呢?   可章纪堂的心下已经沉得不像样了。   这般乱摸乱挠地送他上床,接下来,她是不是该脱衣裳,然后贴到他身上,钻进他怀里来了?!   谁料,章首辅料事如神!   下一息,只听衣带解开的声音稳稳传进了耳朵里,接着,女子温热的身子,还真就俯身靠了过来。   章纪堂心下冷笑连连。   好好好,她这七年可真是长进了!把从前的安分守己全都抛了!   就当他要翻身而起,抓着她训斥一番的时候,那不安分的女子忽然抱起了他身旁的薄被。   还嘀咕了一句。   “累死了热死了,终于可以睡觉了。”   话音落地,她便拎着厚重的喜服,抱着薄被去了小榻,脱了鞋子上了榻,当真睡了。   房中,大红喜烛发出噼啪的轻响。   装睡的首辅大人,一呛训斥冲到了喉头,甚至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的咽了下去。   噎得够呛。   他想咳两声清清嗓子,可醒也不是,不醒也不是。   好像只能就这么卡着,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装睡下去了。   喜烛轻响,烛影摇晃。   首辅大人僵着身子装睡觉。 第4章 新婚 她若生这痴心妄念,便不能手下留……   章首辅僵着身子装样子。   他对沈如是做事的手段没什么不放心,同自己搭戏看来也十分到位,只是这些年他官路过于亨通,围上前来的女子实在太多,如今又身在首辅之位,难免会让人起一些该有不该有的心思。   他只但愿沈如是不会如此。   他暗暗想着等着沈如是睡着了,他再起身舒缓筋骨换去衣裳,可沈如是就是睡不着,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小声地哼哼唧唧。   难道她晓得他装睡,故意哼唧作态?   正这时,沈如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三步两步跑到了门前。   “丹竹,把我自己的枕头和被子拿来。”   章首辅一愣。   这是认床?   但这是个好时机,章纪堂假装被开门声所扰,坐起来身来。   沈如是和送被子过来的丹竹,都被他吓了一跳。   沈如是看向床边正坐的男人,又见男人的目光在小榻上扫了一眼,暗觉不好。   首辅不会怪她作戏没做全套吧?   沈如是如常地让丹竹把被子铺到小榻上,自己倒了茶奉给章纪堂。   “方才见您睡得香,便让丹竹拿了我的被褥铺在小榻上,我有些认床,怕扰了您清梦。”   她这样说,章纪堂暗暗道好。   如此正好,章纪堂也不想立即同床共枕。   他们如今的关系不似从前,须得保持些类似东翁和幕僚之间的关系,有事可以相商,但不可过于亲密。   章纪堂点了点头,“暂时就这样吧,其余注意便是。”   沈如是松了口气。   听听,以后她要记住了,入了这章府的门,她便是作戏的人。   五万两不是随便拿的,处处要注意。   章纪堂扫了一眼丹竹手中的枕头。   是种从西域传来的皮枕。   章纪堂仔细打量了几眼,看大小模样,他没记错的话,七年前,沈如是好似就带了一个类似的枕头。   他那时心绪不佳,万事没放在心上,如今看来,难道是同一个?   丹竹下去了,关门的风撩动大红喜烛,光影跳动。   昏暗的室内,窗下小榻上的人不再辗转反侧,半抱半枕着那小皮枕,不多时睡着了。   章纪堂摇着头收回了目光。   还真是认床,像个幼稚小儿一样。   ... ...   翌日章纪堂一如平日早朝一般,早早地醒了过来。   天还没亮,大红喜烛平平稳稳地燃到了底处。   他利落起身,从床边拿起衣裳穿了起来。   他这边有了动静,沈如是便被吵醒了。   她眨着眼睛坐起来,发了几息的呆。   天还没亮,这人就起床?   而那人是谁,她“夫君”!   沈如是这才回过神来。   顾不上小榻睡得腰酸,她赶忙上前,拿起最后的一件——腰封,连忙替章纪堂系了上去。   那手纤细柔软,触及章纪堂腰身的时候,章纪堂怔了一下。   可她笨拙的很,摸索了一番,才找到了穿线的地方。   是个没伺候过人的了。   章纪堂不免摇头。   但沈如是见他摇头,心下跟着提了提。   她没伺候过旁人,便是七年前伺候他,也只勉强学了一点。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   拿了钱做事,岂有不把金主伺候好的道理?   况章纪堂给的钱确实不少,而她处处须得花钱,从今日起一定要打起精神,面面俱到地演好这个“首辅的小娇妻”。   正如她同毕三姑传授的秘籍:   演戏要真,第一紧要的就是自己相信。只要自己都信了,全情投入,旁人自然也信了,比真的还真。   以后要做到连首辅都快要相信的程度才行。   伺候首辅穿衣的工夫,外面章府的下人,早饭都上了。   沈如是还没天不亮吃过早饭,叫了丫鬟匆忙洗漱了一番,陪着章纪堂吃早饭。   章府早膳简单,两碗面,两笼包子,再有白粥两碗,另配上什锦小菜若干,清淡不铺张,完全按照章纪堂的份额再来了一份。   章纪堂扫了一眼桌上。   “我平日吃得简单,灶上不知夫人口味。自今日起,夫人有什么喜好的,直接吩咐灶上便是。”   沈如是也不客气,道了声好。   这早饭瞧着简单,吃起来却不安宁,沈如是总感觉有人窥探一般。   事实也确实如此,她眼角瞥见门边有好几个脑袋探来探去,章纪堂身边的小厮叫了人去赶,也不知赶没赶尽。   她没问什么,照常吃饭,还给那位首辅大人夹了两筷子小菜。   “夫君多吃些。”   男人见她主动,也夹了一筷子给她。   “夫人也多吃些,我瞧夫人今晨没睡醒,倒不如用过早饭再睡一阵子。”   章家老家不在京城,拜祠堂免了,还没有长辈,规矩也省了。   沈如是也想补个回笼觉,但怎么好意思呢?   就在这时,不知从那漏出两声偷笑来。   这暧昧一笑,沈如是登时明白了意思。   她睡得恍惚的时候,隐约听见章纪堂半夜装模作样要了水。   昨夜要了水,今早她可不得睡回笼觉?   她脸色立刻娇羞了起来,不知从那憋出两团红云,小心扯了扯章纪堂的衣角。   “夫君,妾身不困,不用了... ...”   章纪堂本没多想什么,确实是见沈如是主动,自己也做出一番姿态。   谁料沈如是竟顺势做起了戏来。   他看向衣角处,有一只细细软软的手紧捏着他的衣角,一揪一揪的。   饶是章纪堂官场纵横的人,也跟着心下微微一顿。   他一时忘了如何搭戏才更自然,又不能失了首辅身份,想了半天,夹了一筷子菜给沈如是。   “夫人多吃点。”   沈如是却应变灵敏,脸颊不知怎么更红了,看向章纪堂的眼神无限娇羞。   “多谢夫君。”   章纪堂不敢过多看她,含混应了两声,等沈如是一吃完,寻了借口回了房中。   直到沈如是后面吩咐人收了饭桌,端着茶施施然进来。   他才缓过劲来。   他再看沈如是,脸色还有红晕残留,虽知她戏演的足,却也不免多看了她两眼。   这一看,被沈如是抓到看了回来。   那红唇微勾,茶已送到了章纪堂手边,清亮的眼眸里映着他。   “夫君请用茶。”   章纪堂清咳一声,端茶喝了一口,恢复了平日模样。   他道:“今日你瞧见了吧。这府里全没章法,我于内宅上无甚精力,便由你来吧。有什么问题,问葛诚、周嬷嬷他们便是。”   看来这是沈如是第一桩差事了。   她领了命。“您放心。”   她态度认真,精神满满,想到她戏演的十足,章纪堂暗暗点头。   又喝了两口茶,出了门去。   *   前脚章纪堂出门,后脚便有人也借着各样的由头离了去。   其中一人是个胖妇人,身材虽笨,脚下却灵,出了章府三转两转,从一个辉煌气派的宅院后门进了去。   她一进去,就被领到了正院。   等有半刻钟的工夫,就见到了人。   来人四十五六,身着金线绣牡丹花的绯红褙子,头簪金花簪三四根,打扮极尽富贵。   她未落座,便问胖妇人。   “柳三家的,那□□是何做派?”   柳三家的今早可是特特派了自己小女儿去前院打探的。   她道,“夫人且不知道呢,那位,满身都是媚态,可把首辅哄得团团转,那首辅今早还让她、让她... ...”   “让她怎么?”夫人身子前倾。   柳三家的压了声,“让她睡回笼觉!昨夜,还不知道折腾如何呢?”   那夫人目露嫌弃,呸了一声,却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沈如是,果真这么好看?”   柳三家的说是,“奴婢那丫头都看直了眼了。”   那夫人啧啧,“看来真把章纪堂哄住了。”   她说完这话,打发走了柳三家的,自己换了一身更显华贵的衣裳,进了宫去。   许是换衣裳耽误了些时候,她到宫门口的时候,见着前面有辆马车,被引着进了宫。   她皱眉,递了牌子。   不久,有太监前来引导。   “忠兴侯夫人,娘娘有请。”   这位忠兴侯夫人王氏,进了宫一路向西而行,到了永安宫。   这是圣母皇太后秦氏的宫殿。   秦氏原是先帝淑妃,小皇帝三岁上下就记到了她名下,待到皇帝七岁登基,她竟以无子之身,成了皇太后。   而今宣熙十年,西太后秦氏才刚刚二十九岁。   她娘家因她水涨船高,从寻常人家直封忠兴侯。   说起来,秦家原来是给宫里进贡芋头的皇商,先皇南巡的时候一眼瞧中了秦氏,这才带回了宫里。   忠兴侯夫人王氏,正是秦氏母亲。   王氏进了宫,便把听来的章府的事告诉了秦太后。   “... ...说是宠得不得了,我本还想那到底是个妓,怎么也不能真的入了章纪堂的眼,还让你两个堂妹等着,不是没机会的。眼下看来,那沈如是哄男人手段厉害,你两个堂妹什么时候能等到?黄花菜都要凉了!”   秦太后怔了一下,神思一晃。   王氏还在嘀咕,“... ...你弟弟你也不是不知道,痴恋她几年了?哪年不去看她登台唱戏。今年若不是你爹让他回福建老家祭祖,沈如是嫁人,他还不得搅翻了天... ...幸而他不在,最好一时半会别回京了... ...”   王氏嘀咕了一阵,见秦太后不知想什么,拍她的手。   “娘娘?娘娘?想什么呢?那章纪堂的事,可怎么办?他那首辅新政要加税,咱们家的生意可就惨了。这眼看着就要同咱们对着来了,娘娘还得拉拢了他才好!”   秦太后怎么不知道,所以他爹娘想把两个堂妹择其一嫁给章纪堂的时候,她没阻拦。   秦太后回了神,说不出是焦虑还是轻松。   “事已至此,也不是咱们说得算的了。首辅娶了沈如是,东边不是也没捞着吗?定国公不怕补税,却怕章首辅将他们这些贵勋打散了给皇上亲政让路,那定国公夫人一早就递牌子进宫了。”   定国公夫人徐氏,正是母后皇太后,即先帝皇后、东太后的娘家母亲。   皇上钦点章纪堂做首辅之后,赐如今章府的院子,又让宗人府送了十二个人去。   定国公夫人徐氏眼睛尖心思活,立刻也让女儿窦太后送了八个人。   秦太后娘家没这个眼力见,却知道紧紧跟上,也送了八个。   所以,王氏这边得了消息,定国公夫人处定然也得了,且人家比她先行一步进了宫。   秦太后目光向东面看去。   “他们也一样,没能在婚事上得逞,且看那位徐氏夫人如何吧,她那手段可多着呢。”   *   东边,永安宫。   窦氏本只是继后,她的嫡子三皇子早夭,后来又被淑妃秦氏平白无辜占了半边天,要不是娘家得力,该不成了。   窦太后坐上首,不及四十岁的年纪,却穿着一身降紫色,倒不及下手坐着的她母亲定国公夫人徐氏穿的鲜亮。   徐氏着苔色修亭台楼阁的褙子,神情不苟言笑地同窦太后说了一遍章府的事。   窦太后从头到尾听着,听完竟忍不住叹了一句,“这一桩桩的事,竟真像话本子里写的。”   话没说完,她母亲徐氏便皱了眉头。   窦太后约莫也感到自己这话有失体统,清咳了一声。   “章首辅这般,皇上没什么说法,朝臣们约莫也奈何不他吧?”   徐氏点头,“娘娘说得是,堂已拜了,一时无解。若是想要拉拢,倒可以从那沈如是身上下手。”   窦太后看过去,“母亲要先拉拢那沈如是么?”   沈如是出身花楼,而她母亲徐氏自来最讨厌烟花女子。   果然徐氏面露几分难看,眉间川字印了出来。   “这事倒也不急,先看看那沈如是的手段再说。她刚成亲,那府里又乱得不像样,且看她如何处置府中人手,便可见此人手段了。到时候再说拉拢又或者打探,也不迟。”   窦太后说是。   看来在来之前,母亲在家已经同父兄商议好对策了。   “这事既然不急,母亲还有旁的事吗?”   徐氏道,“自是有了,国公爷的意思,想让娘娘二弟调去西山大营。他在外任职许多年,前阵子抓匪贼立了功,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他去了西山大营,离娘娘近,也算是领了京兵,往后升迁有路。”   话是这么说,但西山大营是先帝死前特特托了老臣,替皇上抓在手里的地方。   而定国公府却被先皇的安排,排斥在外,她父兄最担心定国公府同皇上的关系不尴不尬,往后会没落下去,倒想去西山大营抓些权柄,可惜不成。   二弟如今抓了几个毛贼,就能进去?   窦太后不太看好,但没回绝。   “探探皇上的口风吧。”   皇上如今可不好糊弄了。   徐氏看了她一眼,“娘娘还当尽力,这机会来之不易。只有娘娘的父兄得力,娘娘才在宫中更加显贵。”   窦太后微微低了头,“母亲说得是。”   徐氏这才和缓了几分脸色,“娘娘忙娘娘的事情吧,章纪堂的事,国公府会再想办法弄清楚他到底如何态度,又是什么动作。后宫朝堂,本是一体。”   *   御书房,章纪堂莫名一阵耳热。   皇上赵赋抬头正好瞧见他耳边,“先生,是谁念叨你了?瞧这耳朵红的?”   赵赋啧啧两声,歪着脑袋看个不停。   章纪堂无奈地轻咳一声,“陛下,还有三道折子没看完。”   赵赋不愿,“三道折子,什么时候不能看?况且朕不看,先生不也能替朕看吗?”   他径直推到了章纪堂面前。   章纪堂二十二岁中了进士后,选中了庶吉士入了翰林院。   但彼时十二岁的赵赋听够了那些老翰林们讲书,见章纪堂年纪轻,特特点了他。   偏偏,他讲的正合赵赋所愿。   宣熙五年至八年,章纪堂足足做了三年天子侍讲。   便如今早已不再讲学,赵赋也叫他一声“先生”。   但赵赋的三道折子,还是被章纪堂推了回去。   “皇上年轻,还是多亲力亲为的好,便是臣下,也不能随意代阅。”   赵赋翻了个白眼,“先生真是越发古板了,没从前有趣。”   他抱怨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先生今日就不该进宫来。朕不是给你放了半月的假?你新婚第一日便进宫,那位、那位... ...能高兴吗?”   话音没落,章纪堂就抬眼看了过来。   “陛下到底要说什么?”   “咳咳!”赵赋眼睛更亮了,亮成了星星眼,“朕就是问,花魁沈如是,真这么美若天仙吗?”   他这么一问,章纪堂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了昨晚的情形。   大红盖头挑开的那一瞬,浓密而娇翘的羽睫下,那一双水眸波光粼粼地映照着人... ...   思绪一掠,就被章纪堂摁住了。   他声音一如平日沉定。   “沈如是美与不美,与臣并没有什么关系。臣与她并不是真夫妻,皇上难道不知晓?她只要能助臣抵挡些乱七八糟的事,必要时替臣搅动一番京城,便也够了。换句话说,她是臣手中一颗棋,只要在关键的地方用得上,就成了。”   这话说得小皇帝赵赋直皱眉。   “先生真是面冷心冷,连天仙下凡都不能令你动心吗?”   章纪堂眼皮都没抬一下,回答的干脆。   “不能。”   赵赋撇嘴,“我不信,若是人家花魁爱上了你怎么办?”   这话说完,章纪堂眼帘掀了起来,眸中一片冰棱。   “她若生这痴心妄念,便不能手下留情。”   赵赋都愣了。   “天爷... ...你没有心!”   章纪堂全然不以为意。   “陛下,看折子吧。” 第5章 手段 不知怎么,章纪堂也跟着她心情飞……   京城,章府。   沈如是一边由着丹竹替她梳头发,一边瞧了瞧章府管事送来的人名册。   随便一瞧,各有来头。   十二个宗人府拨过来的,还有各八个,两宫太后送来的。   这二十八个人都不是好动的,其余便是章纪堂自己的人,也就是现今的管事葛诚一家。   葛诚和周嬷嬷夫妻,一个管外院一个管内院,他们这一家十二口人,才是章纪堂的心腹。   贵人赐的管不了心腹,心腹也管不了贵人赐的人。   也难怪早间吃个饭,都有这么多闲杂人等窥探。   她啧啧两声。   “瞧瞧,这两三万两银子,可真不是好赚的。”   丹竹将最后一个小髻盘上去,“那姑娘还答应这事?奴婢瞧着,还不如咱们天风楼赚的多。”   那是自然不如天风楼的,沈如是道,“天风楼咱们又不丢开,就算是添个进项,况且,这是个好机会,让我好生了解一下这京城。”   “姑娘说好就好。”丹竹替沈如是收拢了一下碎发,簪了一只红珊瑚的步摇,另点缀珍珠小串在侧,替她坠了一双红宝石耳坠。   沈如是平日只是略施粉黛,今日也只扫了些许红在脸颊,令她看起来气色好一些。   她照了照镜子,颇为满意地笑了笑。   “成了,收拾妥帖该做事了。”   丹竹问,“夫人是不是要把人都叫过来盘问?奴婢瞧着,他们都在等着了。这可是大人交代的第一桩事,可得亮出本事才行。”   沈如是可就笑了。   “盘问什么?难道我还能盘问出谁有没有贼心,然后给人处置了?”   “那... ...大人交代的事怎么办?”   沈如是道,“这事可不急,咱们先在院子里转一圈再说。”   沈如是带了一长串丫鬟跟在身后,有打扇的,有奉茶的,有点心伺候的,还有抱着凳子随时供她歇脚的... ...   浩浩汤汤的人跟着,大肆游起了园子。   一趟没逛完,阖府上下都晓得夫人逛园子了。   柳三家的从忠兴侯府飞奔回来,就怕新夫人挑了错为难,还特特洗漱换衣,去了一身汗臭味,等着夫人把人都叫去问话。   谁曾想,夫人一点正事不做,耍玩了起来。   “果然是花楼出身的,除了哄男人开心,便是自己寻欢作乐,懂什么内宅之术?”   但她也不敢放松,拿起花剪子往院子里修花。   吹了一阵,就有人走了过来。   这人二十五六的样子,发髻打理的油顺,昂首挺胸地,走起路来礼仪规矩一分不差。   柳三家的一见她就笑了。   “这不是咱们曾姑姑?往哪儿去?”   曾雨落并不是什么姑姑,而是宫里到了年纪刚放出来的宫女,众人给她尊敬,叫一声姑姑罢了。   她本是御膳打杂的宫女,会些做点心的手艺,来了章府每日都做上几样。   章纪堂从来没吃过。   曾雨落也不气馁,每日都做,章纪堂不吃退回来的,她便敲碎了,让灶上喂畜牲。   她是宫里出来的,架子大规矩重,没人敢说什么。   但柳三家的最是嘴馋,听说好东西都是喂了畜牲,稀罕的了不得,某天见东西退回来,便上去要。   “主子不吃,也不能糟蹋了东西,姑姑送给老奴了呗。我们家还有两个大胖孙子呢!”   这要是寻常人,有什么不能给的?   偏柳三家的是秦家人,曾雨落不喜欢秦家人,她从前伺候的贵人,就是因秦太后得宠被挤下去,曾雨落也成了打杂宫女。   她搬了宫里规矩出来。   “这是给主子吃得点心,主子不吃,你们就敢吃了?哪来的脸?”   她说完,直接就把点心全都敲了。   柳三家脸面难堪极了,从此恨上了她。   ... ...   每日见了曾雨落,柳三家的都奚落两句,今日更不例外。   柳三家的笑着道,“今日首辅大人也没吃你的点心?哎呦,如今府里有了新夫人,姑姑每日可要再多做几样点心,大人不吃,说不定夫人便吃了。投了夫人的眼也是一样的,在夫人手下也能得一个名分。”   柳三家的说完,曾雨落脸都白了。   柳三家的竟然让她讨沈如是喜欢,委身做妾!   若沈如是出身名门,也不是不可,可那沈如是是个□□!   谁要在□□手下做妾?!   曾雨落不是人气吞声的主,一下指到了柳三家的脸上。   “你又是哪片泥塘跳出来的癞□□?!吃里扒外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上出府做什么去了。眼下殷勤做事,也不过是心虚装模作样罢了!”   柳三家的还真就被她戳到了点上。   她一惊,“谁殷勤?谁心虚?谁装模作样了?你别乱喷!”   曾雨落冷笑,“你不殷勤,你不心虚,有本事把这花剪子扔了,十天都别做事!”   那柳三家也是个冲的,一甩手还真就把花剪子扔进了一旁的池塘里。   内宅的管事首辅心腹周嬷嬷,刚从这里过,被那一剪子从头顶掠过,魂都吓飞了。   再见柳三家的扔了剪子不做事,同曾雨落吵架,气得肝疼。   她是章纪堂的自己人,管不了这些贵人送来的人,早就烦死了。   当下事情一出,她立刻就道,“好的很!我素来是管不了你们的,那就让夫人评评理!”   *   夫人园子刚逛了一半,正在水榭喂鱼,便被周嬷嬷带着自家儿媳妇,将柳三家的和曾雨落扯了过来。   丹竹在旁看着,低头同沈如是道。   “姑娘,找上门来了。”   沈如是转头一看,果见几人都是十分狼狈。   那柳三家的倒是聪明的紧,跪下就是磕头。   但周嬷嬷根本不让她说话,令大儿媳妇把她嘴巴堵得死死的,自己同沈如是道。   “夫人,这两人分派的差事不做,只在那吵得不可开交,夫人可不能不管!”   沈如是把最后一撮鱼食洒进了池塘里,转身问她们。   “真的吗?”   这两人怎么可能承认?   曾雨落说,“夫人,奴婢每天都做好了点心的,没有一天落下!”   柳三家的也道,“奴婢也没有一日落下呀!要不是那曾雨落故意激奴婢,奴婢怎么可能手一抖,掉了剪子。”   周嬷嬷扯了她,“什么叫掉?怎么掉能从我头顶上掉过去?!”   周围花丛里也因隐隐约约围了许多人看热闹,都想知道新夫人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当下周嬷嬷一开口,便随风吹来一阵小声议论。   周嬷嬷苦这些人久已,这次定要让沈如是替她讨个公道,也算是杀鸡儆猴了。   “这么多人闲着,院子里却有许多事情没人做,从前夫人不在,咱们是天天地盼,如今夫人来了,可要好生管管这些事!”   这话说完,一双双眼睛都落到了沈如是身上。   连丹竹都不得不替沈如是捏了把汗。   要说今日柳三家的和曾雨落这事,不大也不小。   说小吧,闲来吵嘴,还把主家发的工具扔了。   说大吧,还真没什么特别拿得住的错处。   尤其在新夫人的新规矩还没立之前,平白捏这些贵人送来的人,岂不是不给贵人脸面?   棘手就在此处。   沈如是点着头,好似明白了,突然道。   “我道是什么事?原来是人手不够,事情没人做了。”   她这话,把所有人说得一愣。   周嬷嬷眨了眨眼,“夫人,奴婢不是说... ...”   沈如是没等她说完,便笑道。   “嬷嬷不容易,我也晓得,这样好了,眼下就让人伢子领了人过来,再买四十个人。”   话音落地,整个水榭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偏沈如是没感到任何怪异,还道,“原先四十人,再进四十人,加上我的陪嫁二十人,刚刚好一百个,也是个吉利数了。”   说完,她起了身,扶了丹竹的手。   “咱们回去换衣裳吧,一会人伢子来了,我可要亲自挑几个机灵的。”   ... ...   新夫人没惩罚两个犯了错的,倒是平白无故地要再往府里进四十人。   府里拢共就两个主子,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   所有人都傻了眼,周嬷嬷更是摸不着头脑。   夫人这是唱哪出?   丹竹偷偷找到了她,“嬷嬷别奇怪,好生找几个信得过的人伢子,其他的交给我们姑娘便是。”   这话如给了周嬷嬷定心丸。   “好嘞!”   周嬷嬷眉毛都飞了起来,叫着小儿子亲自找人伢子去了。   等沈如是换好衣裳,人伢子也就来了。   她和周嬷嬷在花厅挑人,那些贵人送的下人们凑头凑脑地看热闹。   “还真挑人啊?”   柳三家的没有一点惩治,就被放了,还有点恍惚。   曾雨落也有些忐忑。   但新夫人始终没说如何处置,而是认认真真地挑了四十个新人,一口气买下来。   这一下,府里当真一百人了。章府虽然大,但拢共两位主子,有什么活需得一百人做呢?   众人都等着,沈如是也不能让他们白白等了,让丹竹招呼了他们。   “都进来吧,夫人要分派事宜了。”   众人都稀奇的很,一股脑凑了上来。   周嬷嬷看着乌泱泱的头顶,也有些发愁。   只她看了新夫人一眼,只见新夫人仙子一般的脸庞上,没有一丝犯愁。   仙子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悠悠地开了口。   “我这人,没什么管家的本事,不过是喜欢大家把事情做细,各人只管做好各人的差事即可。”   有个胆大的丫鬟,问了一句,“夫人,怎样叫把事做细呀?”   沈如是一笑,笑如庭院里的茶花,清新而和善。   “就好比做一道点心,有人专司倒水,有人专管和面,有人包馅子,有人管蒸炉,这叫把事做细。”   她说完,众人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   做点心这事,一个人就能做,这一下分出了四个人来?   下面叽叽喳喳,曾雨落却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正想着,忽然被沈如是点了名。   “曾雨落,柳三家的,到我跟前来。”   这两人乍被叫到,都是一紧,其他人也都安静了,眼睛盯过来。   “夫人有何吩咐?”   沈如是和气地笑着。   “被怕。这些日子府里忙着喜事,你们也都累了,今早闹了些小矛盾,就不要论谁对谁错了,我给你二人重新分派差事,就做点心好了,曾雨落倒水,柳三家的和面,希望你们能和和气气,可好?”   别说这两人,连周嬷嬷都大跌眼镜,如果她有的话...   夫人不惩戒,还劝和起来了?   但她谨记丹竹的话,一句都不声张。   沈如是又问了那两人一遍,“可好?”   两人总算回了神来。   柳三家的本就心虚,跪下就道,“夫人心慈,奴婢领命!”   她这般,曾雨落也不敢反驳,行礼道是。   这件事就这么落定了,新夫人就柔和地笑着,摇了扇子让他们下去了。   下面的人不免多了许多议论和思量。   接下来,丹竹叫了周嬷嬷一道,就按照这样的精细工种,给众人分派活计。   沈如是半卧在竹椅上,吃了几块瓜果。   周嬷嬷做事利索,很快,所有人都分完了,竟还有几件差事分得不够细。   沈如是瞧着,满意地点头。   “眼下就这一点人手,难免辛苦,大家坚持一下。等过些日再采买些来。”   还要采买?   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沈如是摇了摇扇子,神情越发和善。   “这么细分,是让大家好生专注手中的事,在精不在多。而且,我不是那等恶主子,不想令你们累着了,每人分派的事做完就能歇着了。我是个懒的,也见不得旁人太辛劳。   前些日我来京的路上,赶路赶得紧,一下子就得了风寒了,难受了好些日子。你们若是有人得了风寒,万万要告诉我,告假歇些日子有什么不行的?可不能委屈了自家的身子。不然该是我的罪过了... ...”   她说了一大段体恤的话,待到说完,下面众人皆目露喜悦,“夫人真真心慈!”   心慈的夫人就这么分派完了差事,说着笑着带着人离了去,留下一众人叽叽喳喳个不停。   *   章纪堂出了宫,就听说了。   周嬷嬷的大儿子,是章纪堂的长随,唤作葛效。   葛效回禀了这事,“... ...全是夫人和小人的娘亲自挑的,又分派了事宜,每人都分到了。”   就那么几样活,怎么分才能每人分到?   章首辅是素来手下不够用的,他这新夫人倒反过来了。   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   章纪堂念及此,便没在衙门耽搁,直接回了家。   待到他回了家,本以为气象一新,结果,院子里更乱了。   几个小丫鬟吵闹,就像那老鼠打架咬尾巴,凶得很,差点撞到章纪堂身上。   章纪堂没发火,瞧了这些小丫鬟们一眼,挥手让她们散了,去了沈如是房里。   沈如是倒是耳聪目明,一进门就问章纪堂。   “夫君回来的时候,差点被丫鬟们撞着了?”   男人看了她一眼,见她笑盈盈的浑不在意,道,“每人只分得一点活,不打闹又去做什么?”   沈如是笑着不解释,替章纪堂换了衣裳。   男人见她宽衣解带仍是笨拙,暗道没帮他也分派一堆人来脱衣,已经是不错了,便任由她一边研究一边脱穿。   半晌沈如是弄完,让人上了饭菜。   “天都黑了,夫君快用饭吧。”   章纪堂一看,只见自己素来吃饭的小桌摆了个满满当当。   放在他面前的是他素来爱吃的几道,清蒸鲈鱼、虾籽笋、一品豆腐、炒时蔬。   除了最后一道偶有变动之外,其他几道菜他已经吃了许久。   倒也不是尤其钟爱,只是无暇变动罢了。   现在却不一样了,这几道之外,还有八宝鸭子、陈皮牛肉、烩酸菜、炸豆腐,另有炖盅里盛着喷香的莲子粥,条案上备着热腾腾的饭后点心。   章纪堂在府里的时候很少,从之前做兵部侍郎,就多在衙门办事,如今成了首辅更是千头万绪抽不开身。   他不是没吃过好东西,只是许久都没了这个闲心。   他只看着沈如是,将每道菜都夹来少许到他盘中。   他吃着吃着,不知怎么,竟然觉得这顿饭比御膳还要精致些许,更合他的口味。   一顿饭下来,章纪堂竟然吃了十成饱。   这放在平时,绝不可能。   他放下筷子,看向碟碗满满的桌子。   “夫人这一桌菜张罗的甚是好。”   沈如是可就笑了。   “夫君说对了,今儿这一桌菜,可忙活了半府的人,每一道都是经了他们手的。”   八道菜一道汤,还有点心一道,经了半府五十人的手。   这话说起来阵仗大,但细算下来,每人其实也没做什么活。   章纪堂低头一笑,接过沈如是递过来的千层糕,瞧了她一眼。   只见她满面轻快地小口吃着糕。   “夫人顺手就好。”   ... ...   饭菜撤下之后,两位主子才回里叙话,旁人也就听不见了。   只有曾雨落看着正院的方向,喃喃自语。   “那点心,真的吃了?”   谁想这话却被柳三家的接了去。   “不光吃了,说是咱们爷吃了好几块呢?这可有意思了,说什么宫里御膳房出来的,结果做的点心主子不肯吃,还是我们这些寻常仆妇做的,主子吃得开心!”   曾雨落脸都白了,可柳三家的说得都是实话,今日下晌的点心,她只倒了几瓢水罢了。   曾雨落红了眼睛,一扭头跑走了,柳三家的还在后面朗声奚落她,奚落了个爽快。   第二日天亮,众人都开始做活的时候,曾雨落便抱了病,说是着凉了,得了风寒。   沈如是说过的,得了风寒不能委屈自己身子,她那倒水的活,可不就顺其自然地落到了柳三家的头上。   这不是什么重活,可柳三家的一看曾雨落犯矫情,活落了她头上,可就不愿意了。   她思来想去,不如也说抱了病,但又怕这般抱病,被夫人看出来和曾雨落较劲。   就这时,她不知从那听了一句,说近来外头盛行的风寒会传染。   柳三家的便直接暗示,是曾雨落传染了她。   早晨的点心没有因为这两人抱病出什么差错,院子里依旧乱糟糟的。   章纪堂见沈如是笑盈盈地,同替那两人请假的人点头,“让那两个好生歇着,身子最要紧。”   她这模样,章纪堂反而越发有底了。   新夫人这做派,一日的工夫,京城就有不少人晓得了。   “花楼出来的,果然不会料理后宅,只懂哄男人罢了。”   又过了两日,章府园子里的仆从们,分派下来的那点子活就都不愿意做了。   加上新夫人万事不问,每日除了逛园子,就是张罗着吃饭,谁去抱病告假,夫人都点头。   这园子本就人多,缺一两个有什么关系?   这些懒人倒也聪明,都用了柳三家的那说辞,说是被染了病,须得休歇几天。   又两日,告假的已经有十人之多,全是贵人送来的人。   当晚,章纪堂的十菜一汤就变成了八菜一汤,沈如是亲自替他们说好话。   “想来是咱们成亲把他们累着了,这几日又下了两场雨,不少人着了凉,菜少了些,夫君勿怪。”   章纪堂摆摆手,他只是想知道沈如是纵了这些人这么多天,准备什么时候收网?   念头刚过,就听沈如是道。   “我听着夫君今日也有些鼻音,莫不也是染了风寒?”   章纪堂微微一怔,心道自己什么时候有鼻音了?   他看向沈如是,只见她满脸愁绪。   “是不是染病的人太多了,把夫君也传上了?这是我的疏忽,不若今晚,就把他们送去庄子里养病吧,连带着同屋同工的,一并送过去好了,可不能再传了旁人。”   这话说完,章纪堂差点笑了。   这一下,恐怕两车拉不下吧?   当下,只见沈如是有模有样地推开了门去,直接吩咐了周嬷嬷。   周嬷嬷听见,先是一愣,然后跳起来了一般,一阵旋风地往外跑去,便跑便大声传令。   “夫人有令,所有染病的,连着同屋同工的,都一并送去庄子养病,切不可耽误,再传了旁人。”   当晚,不敢说一半,这章府的仆从巷子里,足足少了三成人,坐满了五车。   有不愿意走的,还想分辨的,或证明自己并没病的,都被周嬷嬷挡了去。   周嬷嬷挺直了腰杆,铁面无情。   “主子都要被你们传病了,你们还不走,还想害人不成?夫人已经足够宽和,可别给脸不要!”   曾雨落抱着包袱惊诧地站在路边,柳三家的非要分辨,“我们可是贵人送来的人!”   话没说完就被周嬷嬷的人直接捂了嘴,扔进了车里。   “甭管你是谁的人,有病就得治!贵人可没让你们祸害主子!”   当天晚上,京城又下了一阵雨,雨停之后的清晨,清风从院中扫过,庭院格外安静清新。   沈如是这几天慢慢习惯了跟着章纪堂早起。   丹竹替她绾发的时候,打了两个哈欠,就来了精神。   她低声同丹竹说,“今日可算松口气了。夜里下了雨,后院的花应该存不少雨水,过会去接点干净的雨水泡茶喝。”   丹竹道了好。   这些日章纪堂一走,沈如是便自己找乐子。   这御赐的首辅园子,可比她从前在开封的大多了。   早间吃饭,沈如是还是那一副笑盈盈的温和模样。   不知怎么,章纪堂也跟着心情飞扬了一些。   她果然是有些手段的。   于是,吃过饭,他拿过沈如是饮茶的粉彩茶盅,把玩了一会。   “作戏做全,让人替我也告个假,说我今日偶有不适,上晌就在家歇着了。夫人看可好?”   正准备松口气的沈如是:嗯? 第6章 警告 沈如是,是在不着痕迹地勾引他?……   不去当差的首辅大人,一下子把沈如是的计划打乱了。   她瞧着他,他仍旧把玩着她刚换的粉彩茶盅,悠哉得很。   沈如是问,“真不去衙门了?皇上也没有让您进宫?”   她向来是敬重的口气。   章纪堂也正经回应她,“总要沐休的,你我成亲那几日,都没如何休。”   那倒是真的,大婚第一天就进了宫。   沈如是见他果然不准备出门了,暗想自己还有没有的玩。   一口气送走三十人,那批人里剩下的已经不多了,沈如是也不便一口气全部斩草除根,免得落人口舌,徐徐图之才好。   所以今日做什么呢?   她正想着,章纪堂突然问了她,“你平日在家不是逛园子吗?今日怎么不去了?”   这话问得,沈如是不再纠结,实话道,“是要准备去采些落在花叶上的雨水,烹茶喝的。”   男人点了点头,并且终于放下了她的新茶盅。   “那便去吧。”   沈如是心下一喜。   这下好了,又能继续逍遥她的了。在金主眼皮子底下伺候,哪有自己玩来的自在?   沈如是欢欢喜喜,正要道好,告退,但金主又开了口。   “难得在家一回,我也陪你一道去。”   沈如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但眼见着金主当真起了身,两手一背,步子悠闲地出了门去。   沈如是:我不去了还不行吗?   但她想想,首辅都说了,难得在家。这样的机会自然要和娇妻在一起。   沈如是这么一想明白了,提起精神,做好一个小娇妻该做的事。   不过首辅对于采雨水兴致不大,或者约莫是要把有风寒症状的样子演到底,所以没上前来,自顾自地坐在桃树下吃茶。   沈如是见他不用伺候,稍稍松快了些,同丹竹她们几个丫鬟一道做自己的事。   首辅的茶喝了两盏,心里想着朝中的事。   姚录在开封顺利收税之后,又把新政的范围扩大到了整个河南布政使司。相比开封的富足,其他府县便稍显窘迫,尽管补税金额不多,却也收的艰难。   朝堂上有人见此,便提出暂缓。   章纪堂知道他们这些人的意思,一个开封没什么,甚至一个河南也没什么,但一旦推广开来,他们在地方的利益难免受损,这倒是没什么,往日藏在下面的利益链条可就要露出来了。   但章纪堂就是要让他们露出庐山真面目。   不然哪党哪派几斤几两,他如何一一看清呢?   可这些人也不是吃素的。   近来他发现有人上蹿下跳,想将皇亲国戚贵勋世家拢在一起,似是有联合对付他的意思。   那他可要尽快思量一个破局之计... ...   朝中的事情,哪怕“闲”在家中,也是时刻扛在肩上的,令人疲累。   章纪堂低头揉了揉太阳穴,一阵风吹来,吹来了荷花池旁女子的笑声。   那笑声清脆,笑中满是欢快,仿佛什么令人疲累的难事,在她那里都能逐个化解。   章纪堂抬眼看了过去。   她今日穿了荼白小衫并桃红色半袖,袖口用樱草黄绣了纹样。   风吹池中荷花摇动,吹得她衣带轻飘,正如那池中荷花一般水灵而娇俏。   她从前就是这般,七年过去,更加美艳不可方物。   章纪堂可是听说了的,外面有不少她的戏迷想来替她打抱不平,他们一致认为是章纪堂逼婚,不过是碍于首辅势大,委实不敢前来罢了。   章纪堂好笑摇头。   那些人约莫不会想到,她是自愿的。   说起来,她着实不容易。   七年前,章纪堂只问了一句她的事情,但七年后,他令人实实在在查了一番,一查之下,才晓得她那般缺钱是为什么。   她当年说她家道中落,父兄流放,确实不错。   沈如是原名沈黛,父亲是个河道上的官员,一族上下都在那河道上生息繁衍。   后来,先帝的两位皇子争夺皇位,先帝处置的时候,把他们家也牵连了下去。   阖族流放西北。   要说沈家冤,确实有点,但沈家在皇权斗争中也确实犯了错。   沈黛父亲自顾不暇,又知道流放去了西北,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于是偷偷使人传了信,把当时去往外家的沈黛和她侄儿拦了下来。   阖族流放西北,沈黛这才保全下来。   但沈家早被查抄一空,上下五十多口人跌落泥中摸爬滚打,独独保全她自己。   她没回去一道深陷泥淖,反而在族中最是缺钱的时候,找上了彼时要寻红颜知己的章纪堂。   章纪堂的钱着实解了沈家一时的围。   只是沈家翻不了罪,有钱也不能过上自由的日子,反而每年都要花大笔的钱用来打点流放地的官员。   章纪堂瞧瞧那荷花池旁的姑娘,腰间的细带勾勒了她纤细的身形。   她是不容易,一双瘦弱的肩膀挑起一整个家族。   偏偏她没让家族知道她在做什么,族里人还以为她更名改姓,嫁了个有钱的夫婿。   他看着她,不知怎么就站起身来,脚步轻轻地走到了她身边。   阵阵荷香掠过鼻尖。   “你侄儿呢?怎么没在身边?”   侄儿?   沈如是被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一问,怔了一下,随后才转身看清来人。   男人站在他身后,遮住半边的日头,影子落下来拢着她。   沈如是回答。   “您说沈拓?他回了西北照看,不知这些事情,您放心,我会传信让他暂时不要回来。”   她说着,掀起眼帘看向了章纪堂。   章纪堂对她的应对没有异议,点了点头。   她好似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   “不知您能否答应,不将这些事情说到沈家族人的耳中?”   她眼里满是小心翼翼。   章纪堂瞧着,想到她的不易,暗道,只要沈如是能好生把这桩事做好,不生什么旁的心思,事成之后,他不是不能让沈家人松快些。   于是他口气软了几分。   “我不会说,你自己安排就好。”   话音落地,她眸中有了感谢的笑意。   章纪堂越发觉得,她一个小女子委实不容易了些。   只是这时,他却隐隐察觉到了,沈如是定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章纪堂正要看过去,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但她的目光又投向了别处。   约莫是他的错觉了。   章纪堂不再多言,见着日头升的越发高了,便道可以回了。   沈如是也采了好些瓶花雨水,不好再耽搁首辅的时间。   但她却又忍不住看了章纪堂的背影一眼。   他此番寻她搭戏,看来当真是查了她的,至于查到了什么,又查到了多深,沈如是就不知道了。   照结果来看,应该没什么麻烦... ...   沈如是不住思索着。   她没留神,脚底竟踏上了一块湿漉漉的苔藓,猛然间,侧身一个打滑。   这打滑来的猝不及防,人直往池中倒去。   章纪堂离她最近,当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小臂。   那小臂细瘦,章纪堂五指收拢全全将她握在了手心里。   一拉一拽之间,沈如是远离荷塘,向前扑来,被章纪堂圈在了臂弯中。   男人臂膀强而有力,稳稳将她圈住。   沈如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她脸白了几分,眸中还有余悸。   章纪堂也被她惊了一惊,好在拉住了她。   他看到她稳稳落在他臂弯中,额头更是半靠着他的胸膛,细发落下两缕在他肩头,她仰着脸,眸中一层波光。   那波光映照着他,照的章纪堂有一瞬的心下微荡。   微荡?   下一息,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沈如是这一摔,摔进了他臂弯里,甚至连他都因此有了异样的感觉。   这难道不是美人投怀送抱的戏码?   那么沈如是,是在不着痕迹地勾引他?!   又是一阵风吹来,仿佛吹起了荷塘底处的凉意,吹到了章纪堂脸上。   他脸色沉沉地看着沈如是。   她仍是那般水亮的眼眸,他看不清她眼中的用意。   章纪堂板着脸,紧绷着嘴不言语,眯了眯眼睛。   他与她的距离近到呼吸可闻,可沈如是被他看得莫名意识到了危险。   远处有小丫鬟走过,看到了首辅大人和新夫人光天化日的搂抱,都羞红了脸,捂着眼睛跑了。   可新夫人沈如是知道,此刻她与首辅之间,哪有什么柔情蜜意可言?   首辅这眼神,没吃了她就不错了。   沈如是有些懵,就在此时,男人开了口,声音宛若天边之雷。   “站稳了。”   说完,男人手臂收了回来。   沈如是可不敢再摔倒劳他大驾,扶着一旁的小柳树站稳了。   首辅最后留给了她一个“规矩些”的眼神,大步离开了。   沈如是在原地定定站了一息,好像明白过来。   首辅大人这是... ...以为她要勾引他吗?   沈如是看着男人脚下生“气”的步伐,险些笑出了声来。   她不就滑了一跤吗?   首辅大人至于想这么多?   不过,他可以一不高兴走了,可沈如是还要把戏唱完。   她总是拿钱办事、毫不马虎的,   她只好又叫了身边服侍的人,继续采完了几罐花间雨水,才一如平日一般地回了去。   她走在回去的路上,越想方才的事越觉无辜。   便是素来工作也要悠然自得的她,都不免觉得,这钱真的难赚,这位金主也是真的难伺候。   她真盼着早早完成这契约姻缘,早日解脱。   ... ...   上晌首辅离开之后,径直去了外院书房办事,下晌又去了兵部衙门,毕竟他是兵部尚书兼任内阁首辅。   他不在家,沈如是还能喘喘气。   但早间,首辅大人在花园里,光天化日搂抱新夫人的事,可就传遍整个府邸了。   小丫鬟们听一听就红了脸,连上了年纪的婆子都由不得道一句,“夫人那样的眉眼样貌,便是严正如首辅大人,也是忍不住宠爱有加的。”   这话传进沈如是耳中,她也就这么姑且一听。   演一个和首辅恩爱的小娇妻,这是她工作的本分。   不过这事还是从章府漏了出去,连同沈如是一口气送走了三十人的事,一并传进了定国公夫人徐氏的耳朵里。   来报的是个不起眼的小厮,是以窦太后名义送进章府的八人之一。   沈如是那一招风寒传染,连同工同屋的都撵走的法子,把秦太后送的八个人全都撵走了,谁让那柳三家的就是第一个提出传染的人呢?   但窦太后送去的人,都是定国公夫人徐氏亲自挑的,素来谨慎,所以还剩了这么三四个。   来报信的小厮便是其中一个。   徐氏听了回禀,默了一默,同那小厮道。   “行了,我都晓得了,你们也不要杵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惹人烦,自己寻个法子,也去庄子上吧。”   小厮有些诧异,他们可是极其谨慎才留下的。   徐氏身后站着的贺嬷嬷也道,“夫人,他们几个能避开那沈氏的手段不容易,何不留下?”   徐氏哼了一声。   “留下做什么?那沈如是难道还瞧不见他们这几个人?他眼下这番出来,沈如是约莫也知道了。都是明牌,能有什么用。只有暗牌才有用。”   贺嬷嬷明白过来,小厮也懂了,立刻领命下去了。   徐氏投了两片香到炉中,不时白色的烟气浓郁了许多。   “没想到那沈氏是个厉害的,手指头都没动一动,打发走了三十多人,偏偏还让人挑不出错。”   贺嬷嬷道谁说不是,“那章首辅还装模作样地抱恙了半日,更是替她撑腰。而且听小厮说,上晌还在园子里搂抱,这章首辅同那花魁,到底是什么关系?”   徐氏揉了揉额头,“我也想知道。”   这话说完,下人来传,国公爷到了。   贺嬷嬷连忙退了下去,定国公窦固撩了帘子进来。徐氏迎了上去。   “国公爷不是同西山大营的几位大员吃饭去了,怎么这会回来了?”   窦固脸色不甚好,沉默地进了内室换衣。   徐氏也不敢多问,跟过去伺候。   外面的衣裳褪下,窦固洗了洗手,才开了口。   “本是说好的事情,结果突然来了消息,宫里皇上让章纪堂去西山大营探看。”   “让章纪堂去,看什么?”徐氏吓了一跳。   窦固摆手,“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原本约莫皇上要去西山大营,但因着这几日秦太后抱恙,皇上不便出宫,推了下月再去。我本想着推了就推了,但皇上又下旨让章纪堂先去看一看。”   窦固说着,坐到了太师椅上,端起茶饮了一口。   “这章纪堂要去,那些西山大营的人比见皇上还要紧,都道今日不来赴宴了,我有什么办法?”   话说完,窦固冷笑了一声。   “咱们这些这位章首辅到底想打什么牌没人知道,在他打出去之前,朝里的人没有不提心吊胆的。”   章纪堂代表皇上,而皇上,最不想看到下面的人结党抱团。   可这些皇亲国戚贵勋老臣,又不得不为了稳固家族利益如此。   这便是矛盾。   窦固长叹一气,“不过也不止咱们着急,我上次暗示了那忠勤伯两回,他近来开始拉拢人了,甚至都拉拢到了秦太后那边。这般倒也好,先把章纪堂对付了再说。”   徐氏连连点头,“忠兴侯府秦家,自是比咱们紧张。章纪堂加税的政策推行下去,他们家就是第一个遭殃的。”   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不过国公爷,咱们府上也该办夏日宴了,五天后便是个黄道吉日,不如就那日好了。”   窦固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何意?”   徐氏压了压声音,“这次夏宴,妾身想着就把那章纪堂同沈如是一并请来,章纪堂这妻娶得莫名其妙,弄得我们想拉拢他都不成,只好趁这个机会看看两人的关系,说不定能看出些什么。”   窦固眼睛亮了亮。   “好办法。正好我也想探一探章纪堂的口风。”   窦固越发觉得此事不错,“夏日宴这事,一定要办好,让那些贵勋皇亲都来,我还不信章沈能滴水不漏。”   他说着,眯了眯眼睛,“就算实在不行,还能从章纪堂禹州老家下手,我可听说他家中也乱着呢... ....”   徐氏也听说了,当下笑了笑。   “国公爷说得是。”   *   一连两三日,章纪堂都没再同沈如是私下里说话,看她的目光严肃冷厉,如同照妖镜照狐狸精一般。   沈如是简直好笑,好笑之余又想着怎么稍微解释一下。   可惜来来回回章纪堂都板着脸,她围着他转了几圈,都没找到机会。   沈如是叹气,这样也好吧。   他出钱,她办事,反正她也不想和他发生什么演戏以外的事情。   偏偏这时候,定国公府夏日花宴的帖子来了。   沈如是一看帖子,呜呼哀哉。   这不是添乱吗?   她这边还没找到机会解释一下,偏偏还要她继续上演《首辅的小娇妻》给这些人看。   这戏码,之前沈如是演起来没什么难处,可现在... ...   作为小娇妻,她该怎么兼顾,既让旁人相信他们的恩爱关系,又不能让首辅认为她在“勾引”他?   好难!   沈如是愁掉了一根头发。 第7章 算计 什么意思?她竟不是在算计他,勾……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章纪堂收到定国公府请帖的时候,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要搅动朝堂,搅散那些勾结在一起的朋党,那么这些人也只会盯着他不放。   同样的,沈如是作为首辅夫人定在众人眼中。   可她若是还不老实,令他都不得不怀疑她的用心,那么就别怪他不给她机会了。   章纪堂下了决定,这次花宴算是给沈如是最后的机会,要么让他彻底放心,她留下,若是再让他疑心,她就只好离开了。   但这种离开,恐怕不那么体面和自由。   旧时光整理   拿起帖子,章纪堂回了正院。   正房静悄悄的,他没让丫鬟通传,隔着珠帘看了一眼,瞧见香炉旁坐着沈如是。   她低着头,时不时添一小段香到香炉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咳。”章纪堂清了嗓子。   沈如是正努力思考怎么平衡演戏与“勾引”,乍然被他一咳,回过了神来。   沈如是连忙放下手中香盒,“夫君回来了。”   这一句道得自然,章纪堂暗道自己是做不到如此的,也不知她是戏演的自然,还是心里委实藏了故意与他亲近的心思 。   他没说什么,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了去。   沈如是见他开窗,明白过来,原来是有话要说。   她连忙叫了丹竹守了院子,四处通透无人,静待章纪堂吩咐。   章纪堂见她一点就通,心下也觉得她着实聪明伶俐,但他也已经有了决断,便不再过多思虑。   他将帖子拿了出来,径直道,“这是你第一次去这等花宴,规矩什么的倒不重要,要紧的是,他们必然会借机探一探你我关系。你我的关系不可让他们看出来,自然还得是... ...”   他说道这里微微一顿,看向了沈如是,“自然要鹣鲽情深才好。”   沈如是在他这话和眼神里,莫名感到一股审视。   她真无辜,她真没想勾引他啊!   沈如是行的正,坐得端,又把脊背挺了挺,“您说的我记住了。”   但是只让她来同他作亲密态,难免会让他以为她欲行不轨。   沈如是心下一转,道,“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且说来。”   沈如是道,“若是只我同您亲密,旁人未免以为您被我惑住了,这夫妻情深的戏码,总要是相互的才好。大人不妨也主动一二?”   话音落地,章纪堂看了她一眼。   沈如是还以为他不高兴了,赶忙要解释一句。   他却突然道。   “如何才叫主动?”   沈如是心下松了口气,原来他不懂啊。   其实她早该想到,这些日多半都是她在主动,他能附和两句就不错了。   沈如是展颜一笑。   “您不用担心,届时我会提醒您的。”   章纪堂没有反对,点了头。   她要如何就如何,他正好需要看清她的意图。   章纪堂又说起了忠勤伯等人相互联合的意图。   后宅的交结也是前面男人们政治联合的手段,他对沈如是道,“... ...你留意一下,若能从各家夫人中瞧出一二,那便好了。”   但这些夫人,多半都是人精,沈如是觉得,自己用那西洋来的放大镜,也瞧不出端倪。   她沉吟道,“若能让她们内里闹起来就好了。”   章纪堂一笑,摇了头,“那恐怕有些难。”   沈如是也晓得难,因而没再多说下去。   *   又过了几日,京城进了六月,天气热了起来。   榴花飞舞,沈如是穿了一条绣了榴花的杏色纱裙,同首辅大人一道出了门。   马车悠悠晃晃,章纪堂半闭着眼睛休歇。   沈如是没他这么悠闲,反复思量着着过会到了定国公府,要怎样表现自己与他的亲密才能自然而恰到好处,可能还要随机应变... ...   瞧,这就是打工人同金主的区别。   沈如是眼看着要到了,才小声提醒他。   “定国公府到了。”   男人这才睁开了眼睛。   马车一晃,停了下来,男人起身就要下车,沈如是赶忙叫住了他。   “您等等。”   他转过头来瞧她,沈如是赶忙道,“您先下了车,切莫急着向前去,若能回头扶我一下再好不过了。”   章纪堂懂她的意思。   他下了车去,站定一顿,眼角便扫见一只素手撩开了门帘。   门帘撩开,轻纱飘出,一人面如桃花,唇若樱,半低着头看了过来。   这场景,定国公府门前的人早就齐齐定住了,一个个目光如同高亮的火烛。   饶是章纪堂在方才刚刚瞧过,也止不住定了定目光。   尤其手下按照她的意思扶住她的时候,那肌肤接触的一瞬,她的温热如温泉般流淌过来,更令人晃神。   这种不受控的感觉,章纪堂不怎么喜欢。   难道她又手段频出,令自己在她身上出神?   他眉头微皱,正要说什么,沈如是低声在他耳边,先开了口。   “您不必当真扶我的手,只要将手托在我袖口即可。这样不必接触,旁人也瞧不出来,以为您在扶我。”   说完,她含笑收回了手去。   章纪堂本已经皱了眉,以为沈如是手段频出,令自己在她身上出神。   没想到,竟会错了意。   细细回想,她确实没说要扶她的手。   章纪堂尴尬了一瞬,好在没人知道。   定国公世子正在门口迎客,刚从沈如是身上把心神收回来,连忙上前来迎,章纪堂与他寒暄在了一处。   而沈如是则跟着管事嬷嬷往后面去了。   一众人的目光也跟着她行走起来。   章纪堂眼角看到杏色纱裙的人,施施然进了门去了后院,月亮门掩住了人影,他才松了口气。   *   沈如是人还没到花园,方才门前下车那一幕,就已经传到一众夫人的耳朵中。   夫人们各有眼线,沈如是第一次来,又身份特殊,当下众人不免议论了起来。   这一次花宴,东家的定国公夫人徐氏当然在,便是连秦太后的娘家母亲王氏也来了。   王氏一听沈如是下个车,首辅大人还鞍前马后的,她就瞥了瞥嘴。   但她怎么说也是秦太后之母,不能没有规矩,只好忍着不参与讨论。   不过,她亲妹、嫁到马指挥使家的小王氏,也就没这么多顾及了,直接评论了一句,“不亏是花楼的做派,一点点正经样子都没有。”   她开了口,下面议论的声音更大了,有一位忠勤伯夫人,老家正是河南的,产业遍布,最近正因为首辅加税的新政,弄得焦头烂额。   她家伯爷暗暗联络了不少人,窦太后娘家人有,秦太后娘家人也有,现在是他们家挨刀子,指不定以后大家都要挨刀子,何不联合在一起,对付那章纪堂?   她之前也得了定国公夫人徐氏的暗示,当下笑了一声,亲亲密密地拉了小王氏。   “别放在心上就是了。”   定国公夫人徐氏也道正是,“她又年轻,还是新妇,又是首辅的夫人,咱们是爱也好,敬也罢,还是不要让她不舒服了。”   这话是劝告,但是听在众人耳朵里,滋味却有些上火。   小王氏哼了一声,“要我们敬她,也不想想她那身份配不配。还有,她怎么好意思来呢?不觉丢人?”   秦太后的母亲王氏拉了拉她,低声告诫她“行了”,小王氏还说,“到时候就在她面前提起那天风楼,且看她害不害臊,还能不能坐得住!”   她这么一说,立时就有几人道好。   大家谁不想看沈如是的笑话呢?   谁让她红遍大江南北,又成了首辅的心尖尖?!   定国公夫人一概不予评论,静隔岸观火,正这时,外面有了丫鬟的回禀。   “沈氏夫人来了。”   话音一落,沈如是翩翩走了进来。   但她一进来,花厅就隐隐有了吸气声,众夫人的目光全都落在她脸上。   在这一瞬,无不是惊艳。   但下一息,众夫人的不善又翻上了眼皮,一个个仿佛要以目光将她逼退一般。   徐氏站起了身来,没立刻走上前迎接,顿了一下。   她也不想立刻给这沈如是解围,好歹晾一晾她。   沈如是什么身份,自己也一清二楚,被这一晾说不定要自惭形秽。   若能就此压住了她,可就再好不过了。   谁曾想,她不去迎沈如是,沈如是反倒自顾自地走上了前来。   她礼数周道,微微笑道:   “第一次见各位夫人,也不知送些什么好。我带了一匣子点心,是我那开封天风楼的名点,让各位见笑了。”   话音落地,众夫人口中像被塞了一个鸡蛋一样,瞠目结舌。   尤其那小王氏,本想提及天风楼,羞辱一番沈如是,毕竟没有几个花楼出身的,还愿意提及自己曾经的地方。   可沈如是却落落大方地自己说起来了。   众人噎得难受,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很快开了宴,宴后可随意走动着赏花饮茶。   沈如是既不去逢迎,也不左顾右盼,独坐了一旁静静地赏花。   定国公夫人徐氏想探她的话,暗示忠勤伯夫人一起。   可惜沈如是更是半句口风都不露,两人说了半天什么都没探出来。   徐氏很是失望,但她位高年长,缠着沈如是也不像话,便示意了忠勤伯夫人。   忠勤伯夫人年轻,本也得了自己丈夫的意思,当下见沈如是滴水不漏,暗暗盘算了起来。   另一边,秦太后的母亲王氏见妹妹小王氏,眼睛不住往沈如是身上看,便偷偷叫了她。   “那沈如是同你有什么仇?可别没事找事。这是窦太后的娘家,你要是把自己弄得难看了,难堪的可是咱们家太后娘娘。”   小王氏最不喜欢姐姐一副怕东怕西的样子。   而且那沈如是她更是早就看不管了。   从前她想把女儿嫁给姐姐的幺子、也就是秦太后的弟弟秦凡思,可这秦凡思不知怎么去了一回开封,就被沈如是迷住了。   她来同姐姐说这门亲事,那小子竟说不娶妻,要娶就娶沈如是!   秦家可吓坏了,不敢丢这个人,又拿他没办法,只能先不提婚事。   而小王氏的女儿年纪大了不能等,只好嫁了旁人。   小王氏没能和姐家亲上加亲,没少隔着千里骂过沈如是。   这下正主来了,又是这般趾高气昂,不挫一挫她锐气,小王氏能出了气?!   但她不会王氏细说,只道“脏不了自己的手”,径自往旁处去了。   忠勤伯夫人对小王氏的事情略知一二,没一会就和小王氏聊到了一处。   “姐姐又何必生气?生旁人的气,坏自己的身子,真真得不偿失。”忠勤伯夫人劝小王氏。   小王氏知道她素来是个解语花,忠勤伯两口子最最长袖善舞,最近忠勤伯暗中联手各家对付章纪堂,也联到了她家中去。   她给忠勤伯夫人面子,“我也不想生气,可就那么瞧着她得意,还同咱们这些人平起平坐,我这心里就不痛快。”   她目光往廊下赏花的沈如是身上一扫,恨恨道,“你说她怎么就这么会哄男人?!”   忠勤伯夫人顺着这话道,“也是这些男人不中用,看不破她的心思。别说男人看不破,咱们女人不也没从她口中听出个丁卯吗?”   这话小王氏明白。   秦太后这边也想弄清沈如是同章纪堂的关系。   她哼了一声,“人家精明着呢?岂能说?若是让她遇上些事就好了,咱们不用她说也能瞧出来。”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忠勤伯夫人忽然拍了她一下。   “哎呀,你可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想到什么?”   忠勤伯夫人使了个眼神,“当然是给那位花魁找点事了!”   *   沈如是静坐廊下,没有走动着赏花,就已经感受到了不住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其中有两双目光极其火热,好似要将她烧穿一样。   她只当没察觉,微微笑了笑,叫了丹竹低声说了几句话。   丹竹得了话走了,只剩下她一人。   她刚一落单,就有个小丫鬟走上了前来。   “夫人,有一位夫人寻您往桥边的石榴林里说话。”   “是哪位夫人?”   “奴婢... ...奴婢也认不清,总归是位夫人的。”   小丫鬟年纪不大,自己也说不清楚,“要不奴婢再去问?”   沈如是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让她指了指路,便道,“你去吧,莫说给我带过路便是。”   小丫鬟行礼,不明所以地走了,沈如是起了身,往那石榴林里走去... ...   *   东边,章纪堂处也没得闲,总有些贵勋皇亲们前来同他搭话试探。   章纪堂一概打了马虎过去,寻了个借口去了另一边的高台。   这里清静了些许,远处有鸟儿叽叽喳喳叫着飞过去,附近的花丛里,有几个年纪小的姑娘偷偷地看过来。   章纪堂素来不缺人看,可他莫名想到了沈如是。   只怕想要看她的人,更是如过江之鲫吧?   他这么想着,目光往西边看了过去。   男宾在东,女宾在西,相互之间是瞧不清的,只有临界处的石桥、花圃和一片假山下的石榴林瞧得见。   章纪堂这么一扫,目光真就定住了。   只见那杏色纱裙绣了石榴红的女子,被满树的石榴花簇拥着,如同石榴仙子一般,走到了石榴林中。   天气热得厉害,她没有不会站在日头下面,而是避到了假山下的凉荫里。   章纪堂微微皱眉,不明白她这是做什么来了。   就在这时,沈如是身后的假山上隐隐冒出一个身影来。   那人猫着腰,手里提着一只花瓶,鬼鬼祟祟地向下一看,似乎是瞧见了沈如是,连忙向后一缩。   他暗觉不妙,想使人去提醒沈如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假山上的人忽然将花瓶举起,一翻之间,一花瓶的水倾泻而出,兜头向沈如是浇了过去。   章纪堂睁大了眼睛。   而沈如是脚下微动分毫,那一瓶水毫无意外地浇了她个彻底。   那水浇到她身上的瞬间,章纪堂隔着松石和高台,都仿佛听到了哗啦啦兜头浇下的水声。   他脸色陡然一沉,起身向沈如是而去。   *   忠勤伯夫人和小王氏躲在假山后面,见状差点笑出了声。   小王氏寻人唤沈如是前来那石榴林,忠勤伯夫人的人暗藏假山附近,沈如是一到,便给了她整整一瓶的凉水。   两人配合的简直天衣无缝,看对方的眼神都亲切起来,一种相见恨晚的姐妹情油然而生。   小王氏笑嘻嘻,“这下可好了,这么多人围上去,她又穿了纱,被水打湿,薄薄地贴了身上,可真是媚态现尽。不知道首辅大人是心疼她呢?还是嫌她丢人呢?”   “那咱们可得瞧清楚!”   小王氏笑着,想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咱们的人没有留下把柄吧?”   忠勤伯夫人让她放心,“别担心,等着看好戏就成!”   两人说笑着,挽了手往前看好戏去了。   *   章纪堂大步急奔而至的时候,沈如是身边渐渐聚上了人。   可竟没有一个人上前将她裹住。   她就那么站着,发梢上的水滴滴答答,又同薄衫上的水一道,落在她脚边,洇湿了地面。   有人对她小声指点,但没有人上前解围。   她孤零零的,满脸都是茫然。   章纪堂看到那样子,心下便禁不住一突。   她遭了这般罪,全是因为自己。   他快步向前,她似乎也感应到了一般,抬头向他看了过来。   只一瞬,眸中陡然凝聚了光亮。   “夫君!”   这一声,叫得章纪堂耳边一烫,心下快跳。   正这时,丹竹跑着抱了披风而来,章纪堂一手抄起披风,两步上前,一下将沈如是裹在了怀中。   披风将她裹了个结实,她抬起头来,看住了他,眸中水光波动。   “多谢夫君。”   “你我之间,说什么谢?”   章纪堂下意识就说了这话。   沈如是甜甜地笑了。   她的笑清清甜甜,没有任何受了委屈的感觉,章纪堂却不知怎么,莫名心酸了一下。   幸而这披风来的及时,待到众人闻讯而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到沈如是的狼狈之态了。   不过此时不是处理事情的时候,定国公府的人连忙引着章纪堂和沈如是,去了一旁的空院子换衣裳。   章纪堂将沈如是送进房中见她褪下披风后,身上的衣衫全都湿透了,仍有水声滴答作响,他直觉自己的心也往下沉了沉。   他不由地就问了一句,“冷不冷?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来?”   话音出口,他才听出自己口气软得不像话,他仿佛从没在自己口中听过这般和软的口气,好似怕惊着她一样。   她道,“没什么,天气热不怕着凉,您别担心。眼下让丹竹她们替我换衣便是。”   沈如是说得都是实话,可章纪堂莫名更是一阵心酸。   这滋味与他也是陌生极了,便是他推到了屏风后面,那滋味也未曾退去。   可就在章纪堂沉着脸坐下的时候,目光忽然落到了挂在墙边架子上的那件湿漉漉的披风上。   他突然问了个问题。   “这披风,丹竹从哪拿来的?”   丹竹答:“回姑爷,是夫人令奴婢带来的。”   丹竹答完,章纪堂愣住了。   沈如是,怎么知道有今日这一场,六月的天自备了披风呢?   而且,他赶到的时候,丹竹刚刚好地把披风也拿了过来。   他就那么顺其自然地用披风裹了她在怀中。   难道这一切,都是她提前设计好的?   章纪堂方才因她生出的心酸滋味,陡然变了一变。   屏风里侧,丹竹他们手脚利落极了,替她换好了衣裳,不多时头发也拧干了重新绾了起来。   她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宛若从屏风的画中走下来的画中美人一般。   而发梢上的湿漉,更令她平添灵气。   章纪堂却大手一挥,将丹竹几个赶了出去。   门关上,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回想起了这些天以来,自己因她而出现的诸多不受控制的情绪。   他明白了,也几乎确定了。   他看住了沈如是,“披风是你让人带上的?今天这些事情,你也都算在内了?”   沈如是怔了一怔,在他严肃的目光下点了点头,“算是吧。”   章纪堂点头,又问了一句。   “所以便是连我,你也都算好了?”   她看了过来,也没否认。   “是。”   章纪堂险些笑出了声。   好好好!   她倒是敢作敢当,承认了她早已将他事事算在内!   既然如此,也就不要怪他不留情面了。   他可是早早就提醒过她的,不要生痴心妄念!   章纪堂心下一沉,正要说出他的决定,突然见沈如是抬起头看了过来。   “您这次配合的真好,那些人也给我机会,您放心,她们马上就要内里先反目了,您只要坐着看戏就成。”   她说得认真极了,眉眼含笑的。   章纪堂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神机军师的影子。   可是他着实愣了愣,方才准备好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生生咽了下去了。   什么意思?她竟不是在算计他,勾引他?   那他总禁不住因为他心下一跳,是怎么回事?! 第8章 安心 沈如是,能令他感受到这世间一点……   定国公府的整个园子议论了起来。   有几位爷瞧见了沈如是被水打湿的模样,心神跟着晃了半天没回过神来,而女眷们见自家爷们晃了眼,个个气得要命。   就比如小王氏。   小王氏恨不能冲去男宾处,让自家的指挥使丈夫,把眼珠子收回去。   可惜她不能过去,就让丫鬟过去传话。   谁料丫鬟带回来一句话,差点没把她气昏过去。   指挥使原话道:“也不知是谁弄了水,洒在了人家身上,乍一看,竟相似水帘洞里走出来的仙子。”   “什么仙子?!那是女妖精!”小王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偏偏隔着人群和自家丈夫吵不起来。   连忠勤伯夫人都笑了两声,但她道,“我瞧着,那章首辅确实在意沈如是,见她被泼了水,飞也似地过来了,又用披风裹上护在怀里,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   小王氏也看到了方才的情景,她压了压声音。   “之前家姐还怀疑,这沈如是突然冒出来,是不是章首辅故意搅局用的,这样看来,仿佛是真的在意一般。”   “搅局不至于吧?谁还能演一出这样真的戏来?可这样一来,那沈如是滴水不漏,又同首辅关系这般好,想从她这里下手也不成了,当真是麻烦。”   “谁说不是?”小王氏直道可惜。   但她想到沈如是出丑,又觉痛快,“也不算可惜,她这般当中出丑,可解了我心头之恨。”   忠勤伯夫人顺着她,也说是。   谁曾想,话音刚落,就见章纪堂与沈如是联袂而来。   沈如是俨然已经收拾妥帖,而那位首辅大人却脸色沉沉,目光凌厉地扫视着众人。   定国公夫人徐氏赶忙迎上前去,“也不知道是哪个毛手毛脚的丫鬟,竟失手把水洒在了夫人头上。我正着人去查,到时候人就给夫人处置,千万别因着这事,坏了赏花的好兴致!”   徐氏不愧是窦太后的娘家母亲,这一手稀泥和得好,话说得让人没得挑剔。   沈如是同她客气笑笑,“瞧您说得,何必闹得满园子的仆人不安呢?不必查了。”   她这话一副偃旗息鼓的语气,不少人都暗暗啧啧。   众星捧月的沈如是,也要吃下这哑巴亏了。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站在沈如是身边的男人,开了口。   章纪堂目光从人群中扫过,突然道:“不必查了,家中婢女方才可巧瞧见了做坏事的人,直接处置了便是。”   这话一出,园子里瞬间一静。   这石榴林和假山就在女宾这边,各位女宾不由地都看向了身边的人。   是谁做的事?!   而看笑话看得起劲的忠勤伯夫人和小王氏,皆心下一紧。   沈如是由小王氏找人喊来,又由忠勤伯夫人安排人浇了她一花瓶水。   两位好姐妹都出了力,那么,沈如是的婢女,看到了谁?!   丹竹在众人的目光中站了出来,她声音清晰而明亮。   “奴婢看到了那从假山上往下倒水的人。”   她看到了从假山上倒水的人。   小王氏一听,不由地大松了口气。   但旁边的忠勤伯夫人脸色却变了一变。   若是被当众捉出来,那得是何等的难堪?!   她突然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让小王氏的人来做此事?!   这两人是何心理,沈如是不知道,但她只是笑着看着她们。   “丹竹,你确实看清楚了?你能指认出来吗?”   “看清了。”丹竹声音洪亮,两步走向忠勤伯夫人和小王氏站定的地方。   忠勤伯夫人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身后的婢女更是脸色煞白。   婢女记得自己瞧了旁边没人才过去,而且事后藏好了花瓶的。   谁料,丹竹突然一伸手,指向了小王氏身后的婢女。   “就是她。”   忠勤伯夫人主仆皆是一愣,小王氏险些跳起来。   “胡说什么?!”   她的婢女只寻人传了话,可没往假山去,更没拿着花瓶洒水。   那婢女硬气的很,全然不肯承认。   小王氏也有底气,“莫要血口喷人,除非拿出证据来!”   她料定了沈如是的人拿不出证据。   可丹竹却向他们身后走去,就走到了小王氏身后的花丛里,一探身,从花丛里拿出一只花瓶。   众人只见那花瓶口径上还有水珠,容量也和沈如是被泼的水量相仿。   关键是,忠勤伯夫人和她的丫鬟都知道,他们用的就是这只花瓶。   可花瓶怎么跑到了这里来?!   人证,物证,俱在。   虽然没有强有力的证据一口气锤死小王氏,但众人的目光却齐齐落到了小王氏身上。   在沈如是进门前,小王氏可不就说了不对付的话了!   不是她是谁?!   小王氏简直百口莫辩。   秦太后的母亲王氏,想替妹妹说两句话,可在这情形下,她上去说话,等于跟着一起跳进泥坑。   她不敢去,小王氏失望至极,又把目光投向了忠勤伯夫人。   确确实实做了此事的忠勤伯夫人,此刻像是哑了一样,目光躲躲闪闪,全然不回应她。   不是说好了做彼此相见恨晚的姐妹吗?!   但忠勤伯夫人只躲闪。   章纪堂冷笑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王氏的丈夫马指挥使。   “指挥使怎么说?”   马指挥使还没说话,小王氏就急了,一步上前抓住了忠勤伯夫人。   “你怎么不解释?!你不能让我背锅!”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又落到了忠勤伯夫人身上。   忠勤伯夫人没想到小王氏这般疯,真的敢来抓自己。   可她认了,岂不是更加难堪?   她一把推开了小王氏,“你、你别发疯!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两个相见恨晚的姐妹,一个指认对方,一个不敢承认。   气定神闲的人成了沈如是,她只在旁看着,最多把丹竹叫回身边来,免得被大型姐妹互撕场面搅进去。   女眷们同忠勤伯府交好的多半与定国公府也交好,而同小王氏有情谊的大多都是忠兴侯的盟友。   两边各拥着各自的太后娘娘,本来因为章纪堂出现,就快要联合在一起了。   这样一来,脆弱的联盟轰然碎裂。   连章纪堂眸中都有压制不住的兴味流露出来。   他瞧了一眼男宾的方向,看到了马指挥使和忠勤伯难看的脸,更看到了定国公窦固紧皱的眉头。   他心满意足,不知是不是心情大好,低头柔声叫了沈如是。   “夫人,湿了凉水最怕着凉,回府吧。”   他的夫人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碎发还贴在鬓角,像极了戏台上的花旦打扮,为她上了几分浓墨重彩。   她向他眨眼,“这便走吗?”   章纪堂读懂了她的话中话,不多看一会这场互撕的好戏吗?   章纪堂暗道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他笑着摇头,这句不是演戏,他道:“再不回去真要着凉了。”   ... ...   章首辅带着他的小娇妻打道回府。   定国公府如何混乱,如何众位贵勋皇亲各怀心思,章首辅不用看也知道了。   坐在马车上,外面吹进来的风都是轻快的。   车帘被打得呼呼作响,章纪堂用石镇压了,章纪堂回看了一眼裹着小毯子的沈如是。   “你这般,太过委屈自己,万一着凉可不是玩的。”   这是首辅大人的真心话,沈如是听出来了。   既然首辅大人说真心话,沈如是也就不含糊了。   “这也算不得什么,您看得起我,让我同您搭戏,是我的荣幸,我自会尽心尽力为您办事。”   章纪堂不得不承认,她这事办的好极了。   这一下,几乎粉碎了那些人想要联合一起对付他的可能。   这种使巧力的办法,他还真没想到。   沈如是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希望我办事是让您放心的。”   章纪堂说,“那是自然。”   她比寻常姑娘都要聪明通透的多,见识手段更是不一般。   在这一点,他现在完全没有任何疑问。   可沈如是瞧住了他,又说了一句,“除此之外,我也想请您放心,您担心的事情我不会做,也不屑于做。”   车窗外的风好似停了一停。   外面的人潮声浪退了下去,章纪堂看到了她明亮纯洁的双眸。   她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字稳稳落到了他耳中。   “或许有人用这些不上台面的手段获得感情,可我心中,感情是极其纯洁的事情,没有两情相悦,便无需提及。”   她将目光投向了章纪堂,微微一笑。   “您真的放心,我沈如是不会做那些事。”   她的目光清亮如十五的月光,章纪堂被那月光照亮。   他说,“我晓得了。”   ... ...   马车很快到了章府。   甫一到家,章纪堂就让人去烧了热水,叫了沈如是,“你去好生泡一泡,去去寒气。”   沈如是见他真心关照自己,也行了礼,“多谢夫君。”   她让丹竹替她拆了钗环,水也烧好了,便去泡了澡。   章纪堂坐在内室的窗下,不免又想起了她方才在车里的话。   她说她不屑于此,她说只有两情相悦才能提及感情。   所以她在天风楼做天下第一花魁这么多年,始终都没有寻一人而嫁,便是这个原因吗?这个听起来有几分天真的原因?   章纪堂又想到了她一人养着一族人的事情。   什么样的小女子,能有这般志气,心里又存留着这样的天真?   他思虑了几息,突然看到了小榻上的窗沿,窗沿上放着一只皮枕,正是沈如是每每抱了睡觉的那个。   所以这样有志气有心气的小女子,必须要抱着她的小皮枕才能不认床吗?   章纪堂好笑,又看到了窗下的小榻。   从大婚那日起,沈如是便睡在这小榻上。天气越发火热,睡小榻倒也没什么,但今日她被泼了整整一花瓶的冷水,就不太适宜睡在这了。   章纪堂当即叫了人来,将两人的被褥调换了过来。   美美地泡完了热水澡的沈如是并没发现异常,直到晚间要睡觉了,走到小榻旁边,疑惑地歪了脑袋。   这被褥她不太熟悉。   章纪堂见她歪着脑袋发懵,低笑了一声。   “我与你换了。”   “啊?”她眨了眨眼,“这怎么合适?您还是睡床吧。”   章纪堂却不同她相让。   “明日要上朝,早些睡了吧。”   说完径直吹熄了拉住,去了小榻睡觉。   沈如是没办法再叫他,只好去了床上。   但她刚一睡下就发现了一个问题,随后把整张床摸索了一遍,明确了。   她的小皮枕不在床上。   她想起来了,小皮枕是放在小榻旁的窗沿上的,换被褥的人约莫没注意。   这可苦恼了沈如是。   她努力试着不抱皮枕睡觉,很快就失败了。   但小榻上好像已经有了首辅大人绵长的呼吸。   沈如是左右犹豫不决,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把心一横,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往小榻旁去了。   她只怕吵醒了首辅,步子放的轻极了,反正拿到窗沿上的皮枕就回来。   可她到了榻前愣了,借着月光,她看了三遍,根本没有皮枕的影子。   那她的枕头呢?!   沈如是急的都出了汗。   会不会是掉到小榻上了?   但首辅大人正睡着,她怎好问他?   都到这了,沈如是只好又把心横了一回,伸了一只手往小榻内侧摸索了去。   可她手刚碰到锦被,忽然被一只大掌攥住了。   那大掌微带薄茧,力道将她攥得完全抽不出来。   章纪堂睁开了眼睛,手中的小手软而纤细,在他掌心挣扎。   月光照进来,落到她的鼻尖,映出了她慌乱的眼眸。   她好像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地解释,“您别误会,我不是想干坏事,我只是... ...”   话没说完,章纪堂笑着接了上来,“你只是要抱着你的皮枕才能睡。”   他说着,松开了沈如是的手,大掌一翻,皮枕递到了沈如是手边。   沈如是愣在了当场。   什么意思?   敢情明知道我认床,还不早点给我?!   但她不能这么说,礼貌十足地,“多谢您。”   她得了枕头心安了,转身要走,不料首辅大人又补了一句。   “这枕头抱着,确实舒适。”   沈如是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合着您老还抱着我的枕头睡了一会?!   “呵呵,呵呵... ...您舒适就好... ...”   沈如是干笑了两声,见鬼似地抱着她的枕头溜回去了。   章纪堂方才借着窗外飘进来的月光,已将她那震惊的表情看了个一清二楚。   章纪堂禁不住轻笑了一声。   好笑之余,长长地舒了口气,心头的大石彻底落了地。   沈如是,他没看走眼。   不过令他稍感意外的是,她比他七年前记忆里的样子,还要活泼一些。   只不过这活泼,平日总是藏在她气定神闲的外表下的... ...   床上的纱帐落了下来,章纪堂目光转去了窗外。   七年前,他从禹州离开时心灰意冷,以为这世间再没有一片能让人安心的地方。   他携重金寻欢,却意外遇见了沈如是。   他同她并未过多亲密,可她身上有什么说不清的气息,却让他支离破碎的心慢慢粘了起来。   如今回想那些旧梦,仿佛还飘着令人安心而坚定的气息。   当年一别,七年已过。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就如同老家禹州那些所谓的血脉亲人,仍旧似从前一样恶习难改,沈如是也没有变坏,她还是那个令他能感受到这世间一点安心的姑娘。 第9章 矿山 他在某一瞬间,有了种两人当真是……   翌日天不亮,章纪堂便起了身。   坐起之后,目光不住往床上一扫。   帷帐撩了起来,被褥整齐叠好,沈如是已经起了。   难道是自己起晚了?   他琢磨着,听到了窗外熟悉的声音,“去灶上问问早饭好了没有?若是好了,就尽快上来吧。”   原来她早起打点起了早饭。   这饭还没吃,章纪堂心里便暖融融的。   他将目光从床上收回来之前,又看到了那小皮枕。   小皮枕被压在枕头下面,似乎还用被子掩了掩。   仿佛是怕人偷走似得。   章纪堂不由地低笑了一声。   这是防小偷?还是防他?   首辅大人心情愉悦,待到吃早饭的时候,夹了一筷子酸笋给沈如是。   这些日都是沈如是先主动给他夹菜,今次他倒主动了。   沈如是眨了眨眼。   章纪堂一副寻常模样,又夹了一只小包子放在她碗里。   “夫人多吃些。”   沈如是明白了。   这是首辅大人对她昨日表现的肯定吧?   能让金主满意,她还是很开心的。   于是她道,“多谢夫君。”   她开心,那眼眸的晶亮也让章纪堂心情愉悦。   这顿饭吃得尤其合口。   刚吃好,就有人风尘仆仆地来了。   是在河南推行补税新政的人,姚录打发来的。   章纪堂叫了人去内书房说话。   沈如是瞧了一眼,没怎么在意,打发人收拾饭桌。   收拾好了,她坐下刚喝了口茶,就见丹竹两眼放光地来了。   “这是怎么?拾到钱了?”沈如是打趣她。   丹竹却兴冲冲地覆到了沈如是耳边,“姑娘,我方才在书房门口听了一耳朵,首辅大人在说矿山的事。”   沈如是皱眉,“别乱听壁,小心耳朵。”   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什么矿山的事?”   丹竹笑嘻嘻,“姚大史那边收税,发现一座没在官府备案的铜矿山,大人估计是要给这矿山易主了!那可是矿山,若是得了,岂不是财源广进?”   这一下,连沈如是都听得耳热了。   不过丹竹没有听到更多,沈如是琢磨了一下,问她,“之前章大人给的五万两银子,送回家去用了吧?情况如何?”   “照着姑娘的吩咐,这次没动天风楼的钱,用这五万两还了一万两,顺便给沈家也送了点钱,其余又送了四万两回家。”   丹竹说着,撅了嘴,“姑娘不是说,这四万两,家里怎么也能用个大半年吧,可昨日我听传信,说是用掉一半了。”   “这么快?做什么用了?”   丹竹附在沈如是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   沈如是脸色沉了一沉。   “照这般看,剩下的钱也撑不了两月了,待到天气转凉,家里只怕更要用钱。”   丹竹连道是,“姑娘可得再想想办法,要能拿了那矿山就好了。反正首辅大人要给矿山易主,姑娘何不拿下,咱们来采就是。”   沈如是也想,但这矿山的情况她还不了解,章纪堂有什么打算她也不晓得。   她思量了一会,“回头探一探他口风再说吧。”   *   忠兴侯府。   小王氏哭哭啼啼了半个时辰。   王氏头都大了,“你自己不老实,连累娘娘也跟着你丢人,你还在这哭。”   小王氏直接扑到她姐姐身上,“姐怎么能这样说?还不是那忠勤伯夫人坑害我,还有那沈如是,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两个人一个精一个妖,我都是被她们害得呀!”   王氏对这话倒是没有异议。   小王氏同忠勤伯夫人闹了这一处,现在秦太后窦太后之间的关系也免不了有些尴尬,想要结盟的贵勋皇亲们,原本那意图也都没了。   王氏回想这一切,仿佛都是从沈如是开始的。   她不由道,“我怎么觉得,这沈如是非但没让章纪堂露出真章,怎么还令他如虎添翼了?这可怎么好?”   小王氏直起了身子,恨恨道,“要是能找个人制住那贱人就好了!”   制住她?找谁呢?   *   定国公府,一样地惆怅。   窦固本来指望着忠勤伯两口子帮他们拉拢人,这下全都泡汤了。   他瞥了徐氏一眼,“你也是,怎么不仔细看着点?搞出这种事情来?”   徐氏哪里想到忠勤伯夫人同小王氏做事这般不靠谱,更没想到沈如是竟然指认小王氏,令忠勤伯夫人同小王氏直接内讧。   “我思来想去,这恐怕是那沈如是故意为之,她明知道是忠勤伯夫人的人浇她水,却栽到小王氏头上去,小王氏可不是沉得住气的人,一下子就闹出来了,闹得一点余地都不留,大家都难堪。”   徐氏越说越确信,“那沈如是,竟然如此厉害!”   如此厉害,超出了徐氏的想象,她一时都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了。   但窦固是男人,并不在意内宅的视角,一句话点破。   “她既然这般厉害,那就让她走人,我想那章纪堂的本家长辈,定然看不惯这种出身的女人当夫人吧。”   徐氏眼前一亮,“对,章家那些亲长,必然是不愿意的。何不让她们来?”   窦固却道不急,“这事,咱们还是不要亲自出手,给秦家人提个醒好了,我猜他们家更着急。”   话说完,夫妻俩对了个看好戏的眼神。   *   宫里。   赵赋同章纪堂往御书房说话。   一进了御书房,赵赋便道:   “先生,定国公府的事情,朕听说了!”   章纪堂瞧了一眼兴致勃勃的赵赋,不用看也知道他这是起了八卦之心。   果然,赵赋凑了过来。   “夫人被泼水了?有没有着凉呀?”   章纪堂说没有,“谢皇上关心,并无大碍。”   赵赋拍拍胸口,“真是难为一个小女子了。”   章纪堂也是这样认为的,“嗯”了一声。   只是他想到当时的情形,想到那些滴滴答答落下来的水珠,这脸色就不怎么好。   赵赋眨巴眨巴眼睛,突然道了句。   “先生这是... ...心疼了?”   这话说得章纪堂一呛。   他没回应,赵赋偷笑了一下,扯开了话题。   “... ...听说是秦娘娘的娘家姨母做的?啧啧!”   章纪堂不置一词,赵赋却道,“怎么说也是有些亲缘牵扯,朕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只不过,夫人这次办了大事却受了委屈,朕想着,让小叉子拿点朕的私房钱偷偷赏给她,也算是朕对她的奖励安抚了。”   赵赋说着,当真要叫了小叉子来。   若是沈如是在场,恐怕要立刻收入囊中,然后谢主隆恩。   可章纪堂却拦了。   “皇上这般,总还是要引人耳目的。到时候被人发现,此前的事情,岂非是皇上授意?”他道算了,“臣自会犒劳与她。”   御赐赏钱就这么没了,可叹沈如是全然不知。   但章纪堂委实受了启发。   她做的这般好,是不是要送点什么。   只可惜章首辅没有后宅姬妾,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要送沈如是什么奖赏。   晚间回到家中。   满满一桌子饭菜热腾腾地等着他了。   沈如是帮他脱衣换衣也没了之前的生涩,显得娴熟了许多,陪他一道用饭,也时不时说两句笑语。   天上的银河静静流淌,地上的章首辅这心里说不出的熨贴。   所以送她点什么呢?   回到房里,男人泡脚的时候,看到她坐在小几旁剪灯花。   “你有什么想要的?”   他突然开了口。   沈如是还能想要什么。   她想要钱,多多益善,就比如那座矿山。   于是她笑道,隐含暗示地,“我想要财神爷大驾光临。”   她说着,回头向他看了过来。   章纪堂闻言低笑了一声。   她一向是不嫌钱多的。   试想要养活一族人,要打点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员,她要多少钱都不过分。   不过有些事,并不是钱能解决的。   章纪堂突然知道自己应该给沈如是什么了。   “你不必太忧心,西北那便,我会替你过问两句。”   翻案是很难,时机也不合适,但让沈家人在那处好过些,不过是章首辅一封信的事情。   他这般说,沈如是眼中期望的光芒歇了一歇。   这... ...   她真觉得,还是来钱给她更直接一点。   可惜她要把钱用到什么地方这事,她跟首辅没法说明白。   但首辅的一片心意,她还是领了。   她表现得万分感激,因而笑得惊喜中带着浓厚的感谢。   “多谢您!”   首辅大人很是受用。   沈如是没有拿到真金白银,却不肯死心。   于是沈如是惊喜的感谢又多了一层,她亲自斟了一杯茶端到了首辅大人手边。   “润润口吧。”   章纪堂刚有些口渴,这茶来得就到了他手边。   他都要怀疑沈如是是不是钻到了他肚子里。   他不由地看向了坐在他身旁绣墩上的女子。   刚剪好的蜡烛火光明亮,照亮她的半侧脸,令她看起来如上了一层釉的陶瓷,光泽使她美的恰到好处。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似同沈如是确实有些缘分。   这种缘分说不清道不明,好像是默契,又比默契更令他心头如寒冬抱了手炉一般和暖而熨帖。   甚至,他在某一瞬间,有了种两人当真是夫妻的感觉。   章首辅在奇妙的感觉中徜徉,沈花魁却挖空心思在思考一个问题——   她该怎么说,才能不着痕迹地问一问那个矿山的事呢?   她真的很缺真金白银! 第10章 祖母 章大人如今是有娇妻在侧,自然是……   昨儿晚上,沈如是到底也没能问成。   更鼓一响,章首辅已经准备睡了。   这些日章首辅都睡在榻上,沈如是请他换回来,他不知怎么没点头。   首辅自从不再怀疑她勾引之后,对她着实不错,沈如是就更不好意思被他发现,她在打量那矿山了。   于是沈如是抱着小皮枕思来想去一个晚上,翌日天不亮又早早起了身,趁着同首辅大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再不着痕迹地问问那矿山的事情。   她醒来,男人也醒了,发髻散了些许。   沈如是心想要不要帮他梳头,但男人大掌一拢,发髻又立了回去。   这样也好,毕竟梳头这种事情私下里做,目前而言,是有些过于亲密了。   但沈如是借机拿了一只玉冠在手。   “我帮您戴上吧。”⑨拾光   章纪堂看过来,想了想,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沈如是的手很轻,轻轻柔柔地又帮他稍稍收拢了一下发髻,然后戴上了玉冠。   章纪堂半闭了眼睛,暗想平日里帮自己收拾发髻的长随葛效,要是有这种轻柔的手法,他也能少掉几根头发。   该让葛效好生学学夫人。   不过他一想,这种事好似家中妻子的分内事,倒也用不着葛效做了。   章纪堂又闭了闭眼睛,浑身放松下来。   沈如是方才在心里琢磨了一番打探的事,当下轻声开了口。   “您最近又忙起来了?是不是新政的事情推行的不顺?”   她想从新政上下手,过渡到矿山上去。   章纪堂闻言默了一默,突然道,“是有些忙,不过你的事我没忘。这两日就写了信,差人送去西北。”   不是... ...不是这事啊... ...   沈如是头疼了一下,这一下难免让她表现的不那么完美。   在章纪堂眼里,他好像读懂了什么。   他道,“你放心,我会让人做的隐秘,不会暴露。”   说完,沈如是把玉冠也戴好了,章纪堂起了身,“更衣吧。”   行吧。   沈如是没想到他时刻挂心沈家,一点都没想到矿山上去。   她只好又跟着他转到了衣柜旁边。   她替他拿了朝服。   朝服洗多了,难免有些皂味,沈如是昨儿闻见的时候,特特让人熏了些淡香。   清清淡淡的,旁人闻不到,只有穿衣的人能闻到些许。   “这香的气味还不错。是何处产的香?”   这次是章纪堂先开了口。   沈如是一听,暗道机会来了。   她说她也不太清楚,“好似是河南的香料,闻着约莫是一种种在... ...”   她刚要说,可能是种在矿山的香料,才有特殊的气味。   谁料还没开口,丹竹在外面通报了一声。   “姑爷,夫人,时候不早了。”   沈如是只想把这丫头绑起来堵住嘴。   被这一打断,章纪堂顺势穿了衣,“这香气味不错,都可拿来熏衣”,他说完还同她和善一笑,“吃饭吧。”   沈如是一点都不想笑。   等到熬完了吃饭,她想,这次总有机会探了。   她端了新茶,准备给章首辅喝两口,好歹听她把话说完。   谁料章首辅竟然摆了手。   “无暇饮茶了,要早早进宫。”   说完当真要走。   沈如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然而男人又补了一句,“今日要伴皇上前往西山大营,几日都不在家,你自己好生照顾自己。”   说完,安排了人守好府邸,大步走了。   沈如是:???   她一句话没探出来,竟然被他一杆子支到了好几天之后。   谁知道几天之后,那矿山有没有被他易主?   但男人已经走得连影子都不剩了。   沈如是垂头丧气,自己把那碗茶咕嘟咕嘟大口喝了。   她郁郁闷闷,去上朝的章首辅却愉愉快快。   下了马车往宫里去,天已经亮了,他同几位一起来伴驾的官员说话。   有位打趣他,“首辅大人今日可真是满面红光,是有什么喜事?”   章纪堂哪有什么喜事,要说有,就是上月成亲这一桩。   他说没有。   那位官员托了下巴打量,“不像啊,这满面红光可骗不了人。”   这时另一位官员胳膊捅了捅他。   “这你就不懂了,从前咱们章大人独身一人,如今是有娇妻在侧了,自然是红光满面,且日后人也会越发滋润的。要么怎么说成家立业呢?自然是有道理的。”   那位官员顿悟了。   “正是了!”   这两人说得起劲,倒是红光满面的章大人很想找个镜子瞧瞧自己。   真的?   约莫是因为,她总能令他安心吧。   可不管如何,章首辅心情越发飞扬了起来。   只是在见到秦太后之后,那脸色不由地沉了一沉。   秦太后远远地便瞧见了章纪堂,她瞧着他同众官员说话,面带笑意,待她走近了,他却沉了脸。   “拜见太后娘娘。”   他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犹记得皇上还年少的时候,她陪皇上背书,他来宫中试讲。   他那时甚是恭敬,说话总是客气中带着几分羞怯。   如今却不一样了。   他声音沉沉的,对自己这位太后娘娘,敬而远之。   “免礼。”秦太后开了口。   姨母小王氏的事情,实在是她没想到的,她一向想让娘家拉拢章纪堂,偏偏如今... ...   全搞砸了。   她张张口,想说什么。   但章纪堂先开了口,“娘娘若没有事吩咐臣,臣还要前往乾清宫。”   秦太后没有事吩咐她,她只想同他道歉。   可她一个太后,怎么同臣子道歉?   况他这语气,显然是因此不快?   是因为沈如是受了委屈,是吗?   这么多年,他到底还是娶妻了... ...   秦太后心中千言万语,一句都说不出口。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章纪堂行礼离去。   ... ...   圣驾声势浩大地出了宫。   皇宫转瞬冷清下来。   秦太后思来想去,传了自己的母亲王氏入宫。   王氏见她愁眉不展,立刻上前拉了她的手。   “娘娘是因为章家同你姨母的事情犯愁?”   秦太后没说话,默认了。   王氏连忙把自己的妹妹骂了一顿,骂完喝了口茶。   “... ...其实也不都怪她,还不是那忠勤伯夫人太奸诈,说起来,更是那沈如是不好缠,要不然也没这么多事了!”   她这么一说,秦太后直觉话不对味。   “什么意思?你们又要同沈如是过不去了?”   王氏一笑,“娘娘说错了,不是咱们同她过不去,而是有人同她过不去。咱们只是顺水推舟,把这个人请来了而已。”   秦太后一惊,“什么?”   王氏呵呵笑了起来,“人都已经到京城了。”   *   京城。   城门下,一架马车快速驶了进来。   马车里的人不住掀开窗帘东张西望,甚至脑袋都伸了出来。   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子,人长得瘦,两眼却直放光。   车内连着两声咳,将这男子叫回了车内。   咳嗽的是个四旬妇人,她伸手掐了一下男子胳膊,“这一路大大小小过了这么多城,怎么还瞧个不住?也不怕丢人!”   “这哪能一样?这是京城!娘不想看?!”   那妇人正是他娘。   妇人如何不想看,怕动静太大,引了坐在中间的老妇人不快罢了。   果然老妇人还是不快地睁开了眼睛。   “行了,吵吵闹闹让人笑话。”   她叫了男子的娘,“儿媳,你也是做祖母的人了,怎么连自己儿子都教不好。”说着又看了一眼男子,“纪培也是,马上要娶亲了,该多沉得住气些。”   老妇人说着,目光顺着车帘的缝隙向外看去。   “你二哥哥如今是御前红人,当朝首辅,你可不要给他丢了脸面!”   妇人和男子听了,连忙不敢乱看乱说了。   马车左拐右拐,很快停了下来。   老妇人一听到了地方,深吸了口气,下了车。   眼前正对着一块黑漆高匾,上面敞敞亮亮地书了两个字——章府。   老妇人眼眶一热,“有出息了,果真连气象都不一样了!”   说话声惊了章府的门房,门房疑惑问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   话音一落,那纪培便走上前去。   “快快开门,首辅的祖母来了!”   说着,老妇人挺直了腰。   *   正房,沈如是抱着她的金算盘,正核对一笔笔账。   她犯愁,“家里果然撑不了多久了,矿山要能给我就好了... ...”   丹竹突然跑了进来。   “夫人,首辅大人的祖母来了!”   祖母?!   沈如是愣了一下,“哪个祖母?”   这下轮到丹竹迷惑了。   “姑娘,你说什么呢?章大人还能有两个祖母?”   又不似宫里,还能有两个太后。   但沈如是说了句“你不晓得”,赶忙起了身,使人招呼来客往花厅奉茶,自己换了衣裳往外去了。   待她到了花厅外,一瞧里面坐着的三个人,其中年轻男子叫了老妇人祖母,她立时就明白了。   这哪里是祖母来了,这是麻烦来了!   沈如是硬着头皮上了前。   男子正仔细打量条案上御赐的珊瑚屏风,听到脚步声一回头,直接怔在了当场。   他只见那纱裙摆动,水袖翩飞,就已经坐不住了,再见沈如是眉眼模样,一颗心已经飞了出去。   他傻愣愣地起了身,“二嫂。”   他识得沈如是,沈如是却不识得他。   沈如是正猜此人是哪个,就听坐在上首的老妇人开了口。   “纪培,闭嘴!”   那章纪培连忙闭了嘴。   沈如是却在这一声中,神思一凛,她连忙上前,同那老妇人行礼。   “大老太□□好,孙媳妇沈氏在此见过。”   只她话音一落,一旁坐着的四旬妇人便是一声“哎呦”。   这一声阴阳怪气,下面的话更怪。   “祖母就是祖母,叫什么大老太太?”   那大老太太却哼笑了一声。   “人家不叫祖母有何不对?我又不是她的祖母?没拜过父母、祖宗的人,能算进了章家的门吗?”   这话直接将沈如是整个人在章府的地位,全否定了。   丹竹在旁听着就要跳起来,被沈如是扯了袖子。   她仍旧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您远道而来,我这就着人收拾院落,您早些歇息吧。”   那大老太太也不当自己是外人,哼了一声,从善如流地去了。   沈如是也不多赔笑脸,回了自己的正院。   丹竹气哄哄地,“他们这是什么态度?这真是首辅大人的祖母?!”   沈如是长长叹了口气。   “说不是,也不是,说是,那也确实是。” 第11章 好性 她真是万里挑一的好性子, 柔顺……   沈如是对章纪堂的了解,也是在嫁进章家之前做的功课。   演戏不是凭空想象,她总要对这个人又更多的了解。   只是一查之下才知道,章纪堂的身世,说不上坎坷,却是复杂而尴尬。   他父亲章思学是章家大房的独子,大房经商,生意做的如何,都不如家中有个能做官的读书人。   因为章思学小小年纪就开始跟叔父,也就是章家二房的举人老太爷读书。   二老太爷原本是有个儿子的,但后来各地时疫流行,那孩子没保住。   二老太爷是个读书人,家资也不如大哥那么丰厚,命中无子也无所谓。   两房仍旧过着各自的日子,不过是章思学平日更多往二房走动,照应叔父婶娘一二。   不曾想,某年当地竟然出了一派起兵造反的流寇,瞅准了大房有钱,把大房沿街的几个商铺全给劫了。   这一下,去了大房大一半的家资,伤筋动骨,其余的钱也周转不开,家里眼看着要陷入困境。   二房着实出了些钱拉扯大房,可惜杯水车薪。   正此时,传来了章思学中了举人的消息。   可家里却拿不出钱来办一场喜事。   大房思来想去,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章思学年纪轻轻中了举人,前途无量,定然有大商户人家想要钓个金龟婿。   章思学虽然娶了表妹戚氏,但二房老太爷膝下无子,他可以兼祧两房,一是替二房续了血脉,二来那妻子陪嫁就能解了大房燃眉之急。   巧得是,正巧有一户楚姓商户看中了他。   二房老太爷左右一思量,觉得这样也不错,应了下来。   楚氏的娘家出不了读书人,有了章思学这个新科举人,也是未来的依靠。   这门亲事没有不说好的。   就这样,楚氏成了二房的儿媳,成婚当年就怀了身子,次年生下了一个男孩。   二老太爷亲自取名,章纪堂。   章纪堂的身世,听得丹竹目瞪口呆。   “章大人还真有两双祖父母啊!”   章纪堂虽然是大房章思学的儿子,却是章思学在二房名下娶妻生的孩子,依照习俗,只能拜二房老两口做祖父母。   “可章首辅同那大房的老太爷和老太太,流的才是一脉血啊!”   沈如是闻言轻笑了一声,“所以说,今日那位大老太太,自称是首辅的祖母,也不算错的。”   丹竹脸色立刻奇怪了起来,扯了沈如是的袖子。   “芒朝怎地还有这种事情?那首辅大人在两房之间,到底是两边都当他是孙儿呢,还是两边都同他不亲?”   这些内里的事情,沈如是就不知道了。   “我只晓得,首辅的生母楚氏在他幼年就已经过世,而二房的老太爷待到章纪堂年纪稍长也没了。他在老太爷离世后守孝一年,然后离开了章家。”   丹竹把这些消息都吸收了,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沈如是也就没跟她继续说,当时章纪堂离开章家,去了开封。   正是携了两大箱金银,寻到了她这个“红颜知己”。   沈如是没有说下去,丹竹也没反应过来。   她只是问,“姑娘,你说那大老太太来做什么了?”   沈如是目光往后面安置的院落看了过去。   那院落原本安安静静,院中的杨树上还有一只雀儿窝,如今不知怎地,雀儿全都飞了起来,扑棱着翅膀迅速飞远了。   沈如是默了一默,“不请自来,能有什么好事?可不管怎样,她是首辅大人的血脉亲长,我在得了大人的态度之前,只有敬着的份儿了。”   *   西山大营。   章纪堂伴驾在军营中刚走了一半,葛效便赶了过来。   章纪堂寻了个机会离了圣驾,走了过去。   “是有什么事?”   葛效连忙把京中章府的事情说了。   章纪堂沉默,微微皱了眉。   葛效问他如何处置,首辅在西山大营伴驾,总不能半途回去。   章纪堂想了想,却道,“我同皇上告假,亲自回去一趟。”   葛效闻言吓了一跳。   “您何必回京?夫人那边已经暂时安置了禹州来的三位,夫人最懂周旋,想必没什么事。”   章纪堂却不以为然。   “这本不是她的分内事,而且来的也不是好糊弄的。”   他说完,三步并两步回了圣驾边,两句把假了,只道是明日圣上回京前,再返回西山。   皇上应了,章纪堂立时快马加鞭往京城而去。   ... ...   待回了京城,天已渐暗。   章纪堂已经习惯了下衙回家后,府里安安静静的从院墙内飘出饭香,今日却隐隐闻到了凝滞而紧张的气息。   仆从见他来了,皆大吃一惊,正要行礼问安,被章纪堂打断了。   “夫人呢?在正院吗?”   “回爷,夫人不在正院,在青荷小筑。”   章纪堂一听,脸色便沉了几分。   青荷小筑正是沈如是安置禹州来的那三位的院子。   他快步往青荷小筑而去,离得越近,那些隐隐约约刺耳的声音也就渐渐明晰起来。   待他到了门外,一句话直喇喇冲进了他耳中。   “... ...花楼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难道还能继续在这府里捱下去?便是不要贞洁,也不能连脸都不要了,不是?”   这话落定,刺到了章纪堂的耳膜。   他一步跨入院中。   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竹林旁的纤瘦人影。   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影子落在她身上,忽然令她如同那青竹一般,纵然遭受狂风暴雨,也继续坚韧地忍着。   那坚韧的忍耐,让人于心不忍。   要知道,他是她请来搭戏的,却不是来受人侮辱的。   章纪堂一步上前,站到了沈如是身边。   “不知伯母方才说得谁人?这位是我章纪堂的内子,沈氏。”   他的伯母也就是章思学在大房的妻,戚氏。   戚氏同大老太太和自家儿子被分到这个院子,起初倒觉得处处都好,主要是人也太累了,无暇顾及许多。   可一觉午睡之后才发现,这院子偏的厉害,离着正房十万八千里,想打探一下正房事情,都探不了。   大老太太让人传沈如是过来,沈如是不知在装什么样子,避而不见。   老太太怒了,把送来的晚饭摔了,这才见到了沈如是。   戚氏被章纪堂这么一问,问得她有点不敢说话。   七年前离家的时候,章纪堂还是个小秀才,如今已成了首辅,浑身气势压人,压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才道,“老二呀,你这新妇不知什么意思,老太太请她说话她不来,给我们置的院子这般偏远,饭菜送来都凉了。老太太胃口弱,这怎么吃?!”   她说完,丹竹最先忍不住跳了起来,指着地上还冒着热气的菜。   “怎么就凉了?那冒着热气看不见... ...”   “丹竹。”沈如是叫住了她。   丹竹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巴。   沈如是回头打量了章纪堂一下,“夫君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她眉眼一如往常,可平日眼睛里的笑盈盈却不见了。   章纪堂心头泛起波浪。   这件事来得突然,到底还是让她受委屈了。   他说无事就回来了,说着,又轻声道,“我有两块玉佩找不到了,夫人替我寻一寻吧。”   说玉佩是假的,将沈如是支走是真的。   沈如是感谢地笑了笑,行礼转身离去。   回去路上丹竹还愤愤不平。   “姑娘是首辅大人重金请来的,她们算什么东西,凭什么骂人?!”   沈如是却让她不要再说了。   她看了丹竹一眼,“你说‘请’,便不对。我不过是来给首辅打工的,既然是打工的,遭受些为难算什么?赚钱不容易这个道理,世上打工的人都知道。”   她说着,还笑点了一下丹竹的额头,“唯有你这个笨丫头不知道。”   丹竹哼哼,“没见过姑娘这样的人,被人指着鼻子说那样的话,竟然还笑。”   沈如是笑得更畅快了。   “我为什么不笑?因为这些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个来赚钱的人罢了。”   ... ...   青荷小筑里也有人笑起来,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存在一样。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去西山大营了吗?难道是特特跟宫里那位圣上告了假回来的?”   大老太太眉开眼笑地走上前来,   “我今次来没同你说,就是怕误了你的事,没想到还是耽误你了!我身子硬朗的很,你不用担心!”   大老太太还过来拉了章纪堂的手,说特特给他从禹州带了蜂蜜,“... ...是你爱吃的那口... ...”   大老太太自说自话,又让章纪培上前来见过章纪堂。   一旁的葛效咽了口吐沫。   这位老太太可真不当自己是外人。   不过首辅大人也没解释他到底为谁回来。   章纪堂脚底未动分毫,对章纪培的行礼亦是无动于衷,只扫了那三人一眼,问了一句。   “为何进京?”   这一问,问得院中一静。   过了几息,大老太太才笑着道,“哪有什么原因,你七年没回家,难道还不让家里人来探看你吗?”   戚氏在旁连道就是,还嘀咕着,“千里遥远地来了,那沈氏也不知安得什么心,安置了这么远个院子... ...”   章纪堂闻言一哼。   “这院子是我府中景致最好的。既然不远千里地来了,便好生歇着吧,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说完,他看都没看三人一眼,转身出了青荷小筑。   章纪培愕然,“怎么说走就走了?”   戚氏脸上皮肉跳了跳,“真是同原来不一样了,越发地... ...”她没继续说下去,压了压声音叫了看着章纪堂背影的大老太太。   “娘您怎么不同他说为什么来呢?”   大老太太见章纪堂时脸上的笑意尽数收了回去,转过身来。   “急什么?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等等再说吧。”   戚氏也不敢反驳,只是又嘀咕着,“... ...就怕再等下去,我娘家的矿山真要易主了... ...”   *   回到正院门口,章纪堂脚步微微收了些。   方才青荷小筑的事情,不知是不是让她不快了。   他一面思索着该怎么说,一面跨进了正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他一进去,就有丫鬟在正房廊下传了他回来的消息。   他料想,沈如是约莫不会似平日里那般,笑盈盈地出门来迎他了吧?   可念头一落,门帘被撩了起来。   脆响的珠帘下,仍是平日里那双水灵灵的眼眸,眼眸里还是往常那柔和的笑意。   她嗓音清甜动听。   “夫君回来了。”   章纪堂不由自主地就应了一声,快步走上了前去。   他细细观察她的神态,想要看出她是不是忍着委屈,是不是其实介意了却装作不介意的样子。   但他什么都没瞧出来。   她笑盈盈地吩咐上了饭菜,笑盈盈地替他换了衣裳,甚至笑盈盈地递了茶给他,一如寻常。   章纪堂没发现她有任何的难过或不满或委屈,茶水氤氲,水汽蒸腾。   他忽然心里想,她竟然是万里挑一的好性子,当真是平和柔顺又体谅的。   只是柔顺地更令人心疼了。   章纪堂看住了沈如是。   一旁摆饭的丹竹也看住了自家姑娘。   原来姑娘说不生气是真的不生气啊。   也是,同她们又没什么关系,她们只是拿钱办事,为什么要生气?   啧啧! 第12章 脾气 首辅大人这是,发脾气了?   沈如是不生气,可她在意那矿山。   趁着章纪堂在家,吃过饭,她就思量着怎么同章纪堂问一问这事。   没想到男人先开了口。   “这次他们过来,来得突然,我本想着怎么也要再捱些日子,没想到动作着实快。看来为了矿山也是费了心思。”   沈如是心下一跳,迅速抓住了这个机会。   “矿山?”   章纪堂点点头,“戚家不知从哪发现了这座山里有铜,偷偷摸摸地采了两年,但这矿岂是好采的?上月矿塌了,两个人埋在了地下,都没出来。他们还想花钱了事,瞒天过海,甚至在地方上,拿了我的名义欺上瞒下,若不是我让姚录留意,特特往禹州去了两回,说不定真被他们瞒下去了。”   章纪堂说着嗤笑连连,“戚家是做小买卖起家的,发家之后多置田置地,我是真没想到,竟然也有这等胆子,敢偷偷开矿!”   这若是正经量刑,可是重罪。   章纪堂刚刚坐上首辅,如果被想要弄他的人抓到,是个绝好的把柄。   首辅大人还是很谨慎的,不少高官都栽在了自己人手里。   沈如是问,“那您是要夺了戚氏这座矿了?”   “那是自然,采矿这等事,他们本也不够格。”   沈如是紧跟着问,“那您觉得谁有资格?”   您瞧我行吗?   沈如是眨了眨眼。   可惜首辅大人全没看见,答道,“最好是要开过矿的商户,便是没开过,也要不缺钱的,免得为了那矿山一点两点细碎,让采矿的村民为难。”   是了,采过矿的有经验,不缺钱的也不会为难人。   偏偏,沈如是一个都不占。   她这脸蛋不免僵了僵。   真是一提钱难倒如是花魁!   沈如是暗暗想着,看能不能让丹竹鼓捣点钱出来先拿下矿山再说,这边章纪堂便又说回到了大老太太祖孙三人身上。   大老太太姓戚,戚氏姓戚,章纪培虽然不姓戚,但戚家是他舅家兼岳家。   章家大房同戚家早已密不可分,矿山是戚家的,也就等同一半是章家的了。   总归戚家不会亏待了大房,三成的分红必然是有。   这等好事谁不愿意?   而且戚家紧紧抱着大老太太的腿,“您就是首辅的亲亲祖母,您去一趟京城,这些事还不都摆平了?”   戚家原本是有些怕章纪堂的,但这次不知哪来的胆子,缠着大老太太进京,拿下这血脉亲孙。   大老太太被他们说动了,直觉自己还能连这点薄面都没有?一路顺风顺水地进了京城。   只是章纪堂虽然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但为何而来,就是大老太太不说,章纪堂也知道。   章纪堂当下便同沈如是道,“禹州来的这三人,你不用理会,晾着就是了。待我从西山回来再说。”   说完,他便歇了,天不亮就赶回西山去了。   翌日,大老太太不知从哪打听了章府吃早饭的时辰,这边还没摆桌子,大老太太就到了正院门口。   沈如是天不亮就送了首辅出门,这会困的直点头,正要睡回笼觉。   听了丫鬟回话,也不好真晾着那老太太,亲自去了趟门口。   戚氏在旁见她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撇着嘴呸了一声。   大老太太也不制止,只是问沈如是,“我孙儿呢?你不让丫鬟迎我们进去,你出来做什么?我一大早起来,可不是来看你的。”   沈如是并不在意这两人的恶劣态度,行了一礼。   “您来晚了,夫君已经出门去了。”   “这... ...”戚氏和老太太皆是一惊。   沈如是瞧着戚氏手里的提盒,又道,“您要是有什么要给夫君,先给我便是,待夫君回来,定转到夫君眼前。”   她是真的好心好意,体谅老年人摸着黑就起身送东西。   青荷小筑距离正院,可有不少路程。   但大老太太一听孙子不在,立刻没了同沈如是说话的心思,自然也不放心把东西给沈如是,直接叫了戚氏,“走。”   说完,连眼神都不给沈如是,扬长而去。   两人走远了,丹竹气得“哈”了一声。   “就跟谁愿意替她们转交似得!”   沈如是好脾气地笑了一声。   “不生气哈,她们既然信不过,看来非要亲手交给首辅了,咱们不劳烦也好。”   *   沈如是这话还真就说对了。   待章纪堂从西山回了京,又回了家,大老太太得了消息,分秒不落地命章纪培赶到了正院。   章纪堂刚刚由沈如是服侍着换好衣裳,听说章纪培来了,尚有耐性地让他进了院子。   “何事?”   章纪培有些怕他,但不知为何还是抬眼看了过去,顺势就看到了章纪堂身后的沈如是。   只一眼,他就一阵心悸,连忙又收回了目光。   “回二哥,祖母说二哥既然下衙回家了,那一家人便在一起吃个饭,青荷小筑那边正好有个凉亭,咱们... ...”   他说到这结巴了一下,眼角又瞥了一眼沈如是,一横心才把大老太太的原本吩咐说完。   “咱们四口正好在凉亭里聚一番。”   四口的意思,便是没沈如是什么事。   沈如是只当没听见一般,面不改色心不跳,连羽毛般浓密的睫毛,都没眨上一眨。   可章纪堂却忽然哼笑了一声。   “倒也不用如此麻烦,我同你嫂子在正院吃,你们自去凉亭聚去吧。”   话音落地,他袖子一甩,径直回了房中。   章纪培还想说什么,葛效很有眼力地拦了他。   “三爷还是回青荷小筑吧,大老太太要吃什么,让灶上准备就是了。”   章纪培不敢闹腾,垂头丧气地走了。   沈如是自然给首辅大人面子,立刻吩咐摆饭,同首辅一道吃了饭。   这事到了大老太太耳中,大老太太脸差点拉到了脚底。   可她又不能骂自己血脉亲孙,只好对准了沈如是,“妖女,骗得爷们分不清亲疏远近,早晚让我除了这妖女!”   可妖女一时除不掉,大老太太想了不少办法,始终没能见到章纪堂。   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矿山也不能一直往下等。   章纪培提出了一个想法。   “我瞧着,二哥还是很给二嫂... ...不,那沈如是面子。她既然有面子,我们何不让她帮忙游说?不然只会同二哥闹得更僵。”   他这样说了,他娘戚氏就要骂他,一下被老太太抬手制住了。   “纪培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她浑浊的老眼中抖出一点精光,“那就把那个沈如是请来,若是她当真有些作用,我不是不能给她些脸面,指不定答应让她做个妾。”   ... ...   有机会做妾的沈如是,又抱着自己的金算盘算账。   她跟丹竹讨论,“能不能从天风楼里周转出来一笔钱,咱们先把矿山拿下来再说,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丹竹算盘打得比沈如是还快,噼里啪啦这么几下,数目出来了。   “恐怕不太行姑娘,就算要天风楼把五月戏期赚的钱盘点完拿出来,也得一个月以后了,不知道等不等得?”   那是有点难。   沈如是犯愁,正这时,青荷小筑那边来了人,说请她过去一趟。   丹竹冷哼,“姑娘别去,那老太婆作妖的紧,理她作甚?”   可沈如是却起了身,“她既然寻我,说不定便有什么要同我说说,我缘何不去?”   丹竹不明白,沈如是却不介意,换了衣裳去了青荷小筑。   大老太太见她来了,暗暗得意。   再怎么受爷们宠幸,还不是想要名分,想要家族尊长认可?   她既然有这个心,那就好办事了。   大老太太一副“要为家族先做贡献才能进门”的态度,把话同沈如是说了。   “... ...这是戚家的产业,也是章家的产业,现在这事没几个人知道,纪堂完全不必大费周章,就让戚家继续开矿,他们错了一回,定不会错第二回 了。”   乍一听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但细细想来,岂不是劝自己孙子枉顾王法?   沈如是面上不表,“您这样说,我也明白,但戚家如何受了教训,不再犯错,却同夫君说不清。夫君是个办事清明的人,只怕糊弄是不成的。”   她想知道戚家到底犯了什么错,若是她来接手这矿,如何避免才行。   如果她能拿出一套完备的开矿程序,走官府报备的正途,一分税钱都不落下。   首辅大人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她一下?给她点时间准备钱?   沈如是已经对那矿势在必得了。   偏那老太太还不知道,以为她愿意做事,当下把那矿的情况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沈如是。   沈如是自然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待到大老太太全都说完,章纪培也在旁补充,她已全把那矿的事情弄清楚了。   大老太太见她态度不错,叫了她,“沈氏,好生办好这件事,也算是在我面前有了些脸面,日后回了章家,我也能替你在众人面前说两句话。你可要握住这时机。”   沈如是笑着行礼,“沈氏记下了。”   大老太太满意颔首,沈如是行礼离去。   只是她回到正院的时候,差点同院中出来的人撞在一处。   那人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稳住了她。   沈如是抬头一看,竟然是章纪堂。   男人面色沉沉,眸中隐有几分急切。   “怎么往青荷小筑去了,有没有出什么事?”   他说着,上上下下打量她。   章纪堂今日回家早了些时候,没想到一回家便听说沈如是被大老太太叫去了青荷小筑。   他是同她说了不必理会禹州三人,但她性子柔,也是经不起那些人折腾的。   他上下打量了她三遍,见她发丝都没有乱掉一根,这才放下心来。   “大老太太寻你何事?”   沈如是刚才在章纪堂的目光中,还有一丝丝的紧张。   她毕竟是因为私心,才去了青荷小筑。   她不敢多瞒他,便把大老太太的意思说了。   “... ...老太太说,想让您抬手饶了戚家这回。”   章纪堂一听,便哼笑起来。   “死了两个人,他们只当是小惩一番是吗?还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来了,如此,我更不会答应了!”   不然,他们还不晓得要趁他不在家,如何折腾她!   她是他请来帮忙的,可不是任人磋磨的!   说完,章纪堂直接叫了葛效。   “你亲自过去同大老太太说清楚,这事想都不要想,若是没旁的事情,就早早回禹州去吧。”   沈如是微微怔了一会,待到葛效领命走了,她才回过神来。   首辅大人这是,发脾气了?   沈如是眨眨眼,不敢在男人的脾气下乱动。   大老太太此番前来的目的,章首辅是早就知道的,今日又为什么生气?   难道是因为,不同他直接挑明,却在她这里拐弯抹角,想要糊弄过去?   看来他是不喜欢糊弄了,她想要矿山,还真得凭点真东西才行。   沈如是有点犯愁。   不光是因为钱不够犯愁,更是因为这位章首辅的脾气,还真有点难以琢磨。 第13章 同床 章纪堂失笑,口气是自己没有丝毫……   首辅大人脾气发的着实不小,连带着章府里面服侍的人也都怕怕的。   沈如是不敢乱说话,给他拿了几块甜丝丝的豌豆黄。   “您吃几块甜点吧。”   吃点甜的,心情好一点。   章首辅看着她端来的几块点心,一口气舒了出来。   他抬眼向她看去,缓和了脸色。   “好。就听你的。”   *   青荷小筑。   大老太太本没有病,气生多了,可不就有了病。   听完章纪堂着人传的话,老太太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不孝子孙!”   戚氏愁得要哭,“这可怎么办?咱们可是千里迢迢来的,要是没办成回去了,还不被人家笑话死!”   章纪培也道,“是呀,戚家那边可怎么说呀!”   他说着,打量大老太太。   来之前,大老太太可是打了包票的。   大老太太脸上挂不住。   自从章纪堂中了进士,她便逢人炫耀那是她孙子。   就算是名头在二房下面,但是血脉可错不了,不是她孙子是谁孙子?   如今章纪堂成了首辅,在禹州,谁不称她“首辅祖母”?   可首辅祖母亲自进京来了,连这点事都办不了?   她简直没办法想象自己回去之后,别人怎么说她。   她是绝不会回去的,就算气死在这也不回去。   老太太捂着脑袋向后仰去,这么一仰,还真就想出来一个办法。   她直接招呼了章纪培。   “老三,你过来,我同你说... ...”   ... ...   正院,章纪堂吃了两块豌豆黄果然心情好了一些。   待到沈如是顺毛捋着他吃了一顿饭,气消了个七七八八。   沈如是趁机又问了几句关于禹州和矿山的话,但碍于首辅大人在这事上对戚家的态度,她一时就不凑热闹了。   两人说了会话,便该歇息了。   章纪堂睡了好些日的小榻,都习惯了,沈如是劝他还回来也不肯。   丹竹替他铺了床,沈如是思量着今夜天热,首辅大人指不定因为戚家的事情闹心,更觉烦闷,便让丹竹带着人去取些冰来。   丹竹带人去了。   谁料,就这个空档,忽然有人闯了进来。   门房想拦都没拦住,那人竟然十万火急一般,一口气闯到了正房门口。   门没关。   珠帘玲玲脆响地打晃。   那人不知怎地一步跨了进来,似是见着房中没人,还往屏风后的内室边走边喊了一嗓子。   “二哥,快去看看祖母吧!祖母道难受,方才昏过去了!”   这可把内室两人惊了一下。   沈如是站在二丫床上,章纪堂坐在了小榻边。   章纪堂转头看去的时候,那章纪培已经一脚迈过了屏风,目光在内室扫了一圈,最后落到了沈如是身上。   沈如是只着素色中衣,见状连忙避到了架子后面。   而章纪堂本就不怎么样的脸色,哗啦一下拉了下来。   章纪培还没发觉,反而懵懵地问了一句。   “二哥,你怎么睡在榻上?”   章纪堂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紧抿的双唇吐出三个字。   “滚出去!”   这一声,将章纪培三魂七魄惊出了大半。   他急急忙忙往后退,险些撞到了窗下的花瓶。   章纪堂回头看了一眼沈如是。   女子躲在衣架子后面,只能看到双手交握抱在胸前,衣摆因为慌乱的走动而晃动。   章纪堂心下跟着紧了一紧,同她轻声道了一句“没事了”,拿起衣裳两步出了内室。   章纪培方才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莫名就想冲进去。   而且当他看到他这二哥同二嫂竟然不睡在一处的时候,脑子抽筋一般地好奇问了一句。   这个时间,章纪堂的脚步声从房里走了出来。   章纪培站在廊下,光听脚步声就有些怕。   待到章纪堂出来,他没等章纪堂先开口,自己先道,“二哥莫生气,弟弟我实在太着急了,祖母她老人家病得昏过去了!”   章纪堂站在台阶上,负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章纪培被他看得眼神瑟缩。   “真... ...真的... ...”   “那就是你闯我正房的借口?”   这句沉得厉害,章纪培甚至没在自己老爹面前听过这样的话,当下险些跪下请罪。   好在堪堪站住了。   章纪堂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目光警告地在他脸上扫过。   “老太太病了,便去请大夫,寻我作甚?”   这话说的章纪培一愣。   “可是没有二哥的吩咐,请不来太医吧?”   话音落地,章纪堂冷笑了一声。   “太医?太医是什么人都能请的?谁让你请的太医?”   自然是老太太自己的吩咐。   就算回到禹州,好歹也是在京城看过太医的了。   谁想到章纪堂根本不肯请太医,连自己过去看一眼都不肯。   只是道,“老太太病了,就好生歇着,你在旁也好生伺候,让管事请个大夫,不必来回我了。”   这话说完,转身撩了帘子回去了。   珠帘落下,哗啦啦作响。   老太太还想借着装病缓和一下关系,哪知道人家根本不上钩。   可章纪培一句都不敢多说,胆战心惊地回了青荷小筑。   ... ...   青荷小筑如何装病又闹腾,章纪堂理都不想理会。   他回到内室,见沈如是见人的衣裳又都穿了回去,还上前问他,“夫君,没出什么事吧。”   他说没有,见她脸色在烛光下并不似之前一样舒缓,心下更气青荷小筑那三人。   到底是他的亲戚,令她为难了。   他正想着怎么安慰她一下,却见她走到了小榻旁边。   女子抱了他的薄被和枕头,转身叫了他,“夫君,还是睡回到床上来吧。”   章纪堂皱眉,“不用换。”   她却摇了摇头,“方才,纪培约莫都看见了吧。一次或许还说得清,若是再被发现了什么,只怕要说不清了。”   按照演戏全套的原则,夫妻俩是要睡在一起的。   以前两人都不太自在,眼下就算不自在,身边有这么多不确定的因素在,也要把戏往全乎里面演去。   她说得认真,章纪堂定定看了她几眼,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待到丹竹取了冰回来,见小榻上被褥没了,章首辅坐到了床边,她们家姑娘正在一旁熏驱蚊的香草。   丹竹愣了愣。   发生了什么?这是要睡一起了?   丹竹傻愣着瞧了两眼,瞧得章纪堂清咳了一声,沈如是连忙将她撵了出去,顺带着也跟她出了门去。   “姑娘,首辅要求的?”丹竹指了指里面。   “不是,我要求的。”   “啊?!”   沈如是同她说了方才的事情,气得丹竹想骂人。   “禹州那三个,脑子进水了?!”   沈如是连忙让她小声点。   丹竹撅嘴,“姑娘当真愿意吗?”   沈如是忽然笑了。   “那有什么不愿意,又不是真事?演戏而已,要全情投入。”   言罢,径自回了内室。   她说是演戏,但睡得时候,旁边突然多了个人,也是抱着皮枕半晌才睡着。   章纪堂只会比她睡得更慢,但慢慢听到了她绵长的呼吸,也入了睡。   两人都睡得颇有些不自在。   连个翻身也是没有的。   章首辅不翻身是担心吵着沈如是,沈如是不翻身完全是睡得僵硬。   总之半夜,章纪堂口渴醒来,沈如是也一下醒了过来。   芒朝夫妻睡觉,都是妻子睡外面,丈夫睡在里面。   外面的人伺候里面的人。   沈如是和章纪堂这对假夫妻也不例外。   沈如是不必章纪堂开口就倒了水递过来。   男人见她这般懂自己,还有些意外,意外之后,又在这闷热的夏日里,心下凉丝丝地舒适。   他把水喝了,却仍是觉得热。   尤其睡在里面,总是要热一些的。   他思量着,不如同沈如是换过来。   一来,他出了一身汗,沈如是却发丝都没有汗意,看来是不怕热,二来,他也不想每每起身,都让她伺候自己。   可他还没开口,她不知从那捞来一个大蒲扇在手里。   “我给夫君打扇吧。”   章纪堂真是意外。   他不由地看了过去。   房内烛火已经灭了,外面的天光照进来些许。   他瞧不清她的眉眼,却瞧见她的下巴小巧,脸庞勾勒着柔美的弧线。   他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在静谧的夏夜,异常的响亮。   响亮到,他甚至怕她听到。   可她没听到,只是如她所言,打起了扇子来。   一下一下地送过来清凉的风。   吹得章纪堂心头如吃了凉瓜一般清爽而安适。   他忽然就把与她的小手不相称的大蒲扇夺了。   “不必扇了,好生歇息吧。”   她睁大了眼睛看过来,仿佛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这般。   章纪堂不由地勾起嘴角笑了笑。   “你不累不热吗?快睡吧,明儿还要早起,早起总是一桩苦差事的。”   她眨了眨眼睛,像极了银河里最大最亮的那颗星。   章纪堂的心头仿佛也如银河流过,今夜格外璀璨。   “睡吧。”他又叫了她。   沈如是早就困得一塌糊涂了。   从前只有别人伺候她的,哪里还伺候过旁人。   当下倒头抱着皮枕就睡了过去。   章纪堂不似她这般睡得快,不知怎么便做起了身来,摇起了蒲扇。   那蒲扇在他的大手中,清风送爽。   打着打着,就打到了沈如是身上。   那梦里的女子好像在这清爽的风里,浑身都松懈了下来。   她终于不再僵硬,翻了个身,无意识地按住了男人的手臂。   章纪堂臂上肌肉一跳,扇子停了一停,转头看住了她。   她双眼紧紧闭着,睡得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句,“继续扇啊... ...别停!”   章纪堂失笑,口气是自己没有丝毫察觉的宠溺。   “好。” 第14章 送妾 男人却比她精神好多了,一把扶住……   沈如是得了首辅扇风,只能说下半夜睡得还不错,但上半夜僵着挺了一夜,这觉也就相当于没睡了。   第二天又跟着章纪堂雷打不动地早起的时候,没留意台阶,送他出门时差点从台阶上栽下去。   男人却比她精神好多了,一把扶住了她的腰。   原本沈如是被扶这么一下就能稳住,偏男人手臂一收,勾着她的腰,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并将她收回到了怀里。   沈如是方才哈欠连天,眼下眸中水雾迷蒙地抬头向首辅看了过去。   章纪堂好笑中带着些说不出的滋味。   “没睡好?委屈你了,再回去睡个回笼觉吧。”   沈如是懵懵点头,“多谢夫君。”   可她要走的时候,却发现男人的手还勾在她腰间。   怎么?夫妻恩爱的戏码还没演完?是不是有人在窥探?   都怪她太困了,没注意这么多。   沈如是回过神来,连忙装作羞怯地般地低了低头,绒绒细发蹭了章纪堂的脖颈。   她这羞怯的模样落尽男人眼底,那心头又是一阵跳。   且搂着她腰间的手也跟着紧了紧。   不过天色越来越亮了,上朝不得耽误。   他也不得不放柔了声音,叫了她,“好了,快回去睡会吧。”   沈如是连忙应了,送着男人出了门去。   章纪堂回头的时候,还能看到她站在门前。   轻纱织就的衣裙在门边随风轻舞,首辅大人的心绪也跟着舞了起来。   他手下还残留着女子腰间的细软。   平日穿衣还不觉得,此刻却觉得她委实瘦了些。   正是这般瘦弱的女子,还要挑起那样的家族重任。   章纪堂微微叹气,因而又吩咐葛效去询问,西北的事情有没有安排妥当。   他走了,那青荷小筑的老太太可要气死了。   “造孽啊造孽,做祖母的病倒了,孙子却不来看一眼,连个太医都不肯请!”   昨夜没请太医,只是管事就近在章府附近请了一位郎中。   郎中替老太太诊断了一番,“您身子康健,最多有点上火。”   郎中连药都没给抓,说喝几日绿豆汤也就好了。   老太太火没下去,更上火了,今日一早,嘴角就窜出来一溜水泡。   “娘,这怎么办呀?!根本连纪堂的面都见不到。”   别说见不到章纪堂了,章纪堂还吩咐不许他们打扰沈如是。   “呸!肯定是沈氏那个贱人干的好事?!只要有我在,她这辈子都别想进章家的祠堂!”   大老太太可以发狠,但是戚家矿山的事情却迟迟落实不下来。   正在这个时候,章纪培拿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来了。   “祖母,这不知道是谁让街头小儿转给孙儿的信,说有一治病良方... ...”   大老太太疑惑不解,拆开信一看,请她前往京城某处药铺看病。   “这是谁?怎么还让您去看病呢?怕不是京城的药铺都是这么拉生意的?”戚氏乱猜。   大老太太却明白了过来。   “你懂什么?这恐怕是要给我看心病吧!”   “啊?那您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   大老太太就打着自己病了的幌子,说章府请来的郎中不成,自己看大夫去了。   沈如是得了章纪堂的吩咐,任由她作去,并不理会,只是派人偷偷跟着。   却没想到那要给大老太太看心病的郎中十分厉害,当即就开了一味药,让大老太太带回来了。   沈如是听说的时候,手里正打着算盘,险些乱了一颗珠子。   “给大人带了个妾?”   丹竹说是,露出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   “瞧那模样,跟姑娘还有些相像呢!据说也是花楼出身的!”   沈如是默了一默,又继续打算盘了。   “这事我可做不了主,章大人自己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打发了。咱们继续算账,看看能不能凑够矿山的钱。”   话是这么说,但她突然就有了危机感。   她是该好好讨好一下金主章首辅,首辅手里机会这么多,那大老太太都想尽办法笼络首辅,她这近水楼台,还不得赶紧混点脸面?   有赚钱的,都介绍给她,多多益善!   因而章纪堂回来的时候,沈如是今日早早地去了外院二门迎他。   章纪堂今日去了宫里,出宫之后,葛效想跟他回禀府里大老太太的事情,被他止了。   “总之是不会消停,先不必理会。”但却问起,“夫人今日做什么了?”   葛效差点没回答上来,“没有夫人的消息,想是没什么事的。”   章纪堂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这会在二门就见到了沈如是,不由地眼前一亮。   他快步迎了上去,与她走在了一处。   “怎么到这儿来了?今日有什么事吗?”   今日有什么事?可不就是那妾的事。   但这事沈如是不便说,她只是道,“哪有什么事?想着您今日进宫了一日,必是累了,我就过来接您了。”   在首辅面前好生演戏,认真打工,总没有错。   沈如是抬头冲他一笑。   这笑映进了章纪堂眼睛里,把他一日以来的疲累都消退了。   两人联袂回了正院。   可惜还没坐稳,大老太太的人已经到了。   章纪培这次没敢来,来的是戚氏。   戚氏好歹是个长辈,在章纪堂脸前还有些纸一样的薄面。   “二爷,大老太太有些事,想同你说说。”   章纪堂本不预去,但听戚氏这个意思,大老太太约莫是有些想法了。   若是想明白了,倒也不枉折腾了这一场。   章纪堂这么一想,便跟着戚氏去了。   谁曾想,刚到了青荷小筑落了座,大老太太就含笑地叫了人上茶。   接着香风夹着茶香将章纪堂绕了起来,章纪堂这才抬头看见一女子,模样清丽与沈如是又三四分相像,见他看过来,眼神羞怯地一躲。   “爷请用茶。”   大老太太时刻关注着章纪堂的反应,见他多看了那女子两眼,心下暗觉不错。   直接道,“纪堂,你年岁不小了,这才成亲。也该在身边多添些人。这是祖母给你亲自挑来的芳柔,放在你身边伺候,我也放心。”   话一说完,章纪堂就笑了。   大老太太还以为这人送到了孙子心里。   谁想下一息,章纪堂突然起身,一把扫落了桌上茶碗。   一脸盛怒,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大老太太惊在了当场,差点又背过气去。   “孽障!被狐狸精迷住的孽障!”   ... ...   另一边,沈如是在院中等着章纪堂回来。   没等来章纪堂,却见有人在门前走来走去。   沈如是皱眉,着人过去看了一眼,竟然发现是章纪培。   瞧这样子,是有话要说?   沈如是想了想,让丹竹亲自去问,丹竹回来还是一脸迷糊,“那章三爷说要给姑娘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何不正经上门?这样扭扭捏捏是几个意思?   沈如是想着要不要让此人进来,就听到小丫鬟报信,说章纪堂一脸怒气地从青荷小筑出来了。   沈如是一听,心头一跳,心下转了转,吩咐,“让章三爷进来。”   话传出去,章纪培听得两眼放光。   花魁沈如是的盛名,他早就听说过,这次见了沈如是本尊,章纪培简直如同见了仙女,每时每刻眼前都是仙女模样。   更不要说,昨日误闯她房内,正瞧见,她穿着中衣,没有那些反复的外裳,她脖颈细长白皙露在外面,闹得章纪培一夜没说好觉。   今日大老太太带了个妾回来,章纪培直觉章纪堂会被大老太太留在青荷小筑。   那么他是不是能打着赔礼道歉的由头,同沈如是说上几句。   这可是沈如是啊,从前想要和她说上两句话,没有千百两银子根本不成!   这回章纪培被请了进去,心都快跳出来了。   沈如是规规矩矩地在厅里招待了他。   还安慰他道是,“说来也不算什么,三爷下回留意也就是了。”   她说话一如平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听在章纪培耳中,却柔得酥了他的骨头。   他直楞楞地盯着沈如是,总觉得沈如是好像也在看自己,那目光仿佛在叫他上前一般。   就在这时,章纪培见沈如是突然站了起来,而且向前走了过来。   他的心就快跳出了嗓子眼。   章纪培脑中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不能再被动下去,他要迎上前去。   他立时起了身,一步到了沈如是面前。   “如是... ...”   话没说完,直觉背后忽然寒风呼啸而至。   “如是也是你叫得?!”   方才,章纪堂被大老太太送妾的招数气得不轻,心道不打发他们走不成了。   而且今日沈如是早早在二门迎他,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妾?   他心里不由觉得她受了委屈,是不开心了,因而脚步飞快地奔向正院。   可走近才发现,章纪培居然在这。   沈如是同他敞了门吃茶,倒没什么。   他近了,她还起身来迎他。   谁料,章纪培居然一下起身挡去了沈如是的去路,并且一步上前,痴迷一般地叫了一句“如是”。   章纪堂直觉一阵火气冲到了胸口。   他忍着吃人的冲动,只同那章纪培说了一个字——“滚!”   章纪培瞬间清醒了,脸色煞白地慌忙往外逃去。   葛效还没见过自家爷发这么大脾气,一时不敢说话。   章纪堂却叫了他,“你让车夫立刻套车,将禹州来的全都送出京城!”   葛效连忙应了。   沈如是长长地出了口气。   这下好了,禹州三人总算不用蹦达了,她能松口气了。   思绪刚一落,章纪堂却说了一声“不”。   “不,不用送了,我明日同圣上告假,一并回禹州。”   沈如是愣了一愣。   他怎么也要回去了?回去处理矿山的事情?   约莫不会带着她,不然免不了在禹州拜祠堂,岂不太过假戏真做?   沈如是正暗暗猜测,章纪堂回头叫了她,盛怒的声音放柔了下来。   “夫人可愿与我同去?” 第15章 跟随 “你不该在意我。”   “夫人可愿与我同去?”   被问到的沈如是着实愣了一下,但她琢磨着,这次首辅回去定要处理矿山了,她不去岂不是生生错过。   她答应了,“好。”   话音落地,她便看到了首辅大人眼中似乎有柔和的暖意溢了出来。   不知怎么,他的目光定在她身上许久。   沈如是暗想:莫不是首辅大人对我的考验?也许他也考虑要不要把矿山交给我,却拿不定主意,所以在细处考验?   不管怎样,首辅大人是满意的,这便有机会。   沈如是亦微微笑着回望过去。   那一瞬,章纪堂感到了胸膛里的那颗心在强力地跳动。   禹州那样令他不愿记起的地方,她却愿意陪他共往。   这仿佛意味着什么,章纪堂有些确定又有些不确定。   不过不急于此刻。   他立刻吩咐了准备回禹州的事宜,翌日前往宫中告假,皇上没有不允的。   皇上还问他,“先生回去也带着夫人吗?回了老家免不了要拜祠堂吧?”   赵赋眼睛眨巴个不停。   章纪堂清了一下嗓子,“谢皇上关心,一切顺其自然便好。”   赵赋:... ...   人都带回去了,还能不顺其自然?   章纪堂一走,小皇上就跟身边的小太监说,“先生要变心了,朕不再是他最重要的人了。”   小太监,“那皇上怎么想?”   赵赋捋着没有长出来的胡子,“朕呀... ...莫名有点兴奋!”   *   大老太太一听说要回去,便闹腾起来,再听说章纪堂带着沈如是也随他们一起回去,又多了些猜测。   戚氏,“会不会二爷还没想好怎么处置矿山?或者让我们给那沈氏面子,他就可以放过戚家了?”   章纪培却因为那日在正院,章纪堂看他的眼神令他怕得厉害。   “二哥没这么好说话吧?”   戚氏要反驳他,被大老太太止了。   “先顺着他的意思回去,路上看看他的脸色也就知道了。”   一把年纪还要看孙子的脸色,大老太太也是十分不快。   但孙子如今是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也拗不过。   又一日,一行人启程直奔禹州而去。   大老太太本来就在心里打鼓,再见章纪堂只与沈如是一架马车,对他们三人根本不管不问。大老太太借着体弱晕车试探了两回,他都只是令人请大夫,根本不来看。   这番态度,大老太太也骗不了自己了。   这是他时隔七年第一次回禹州,只怕要有大动作了。   而这,估计与大老太太的念头,完全不一致。   连戚氏都不再抱有幻想,因为她试着给沈如是送了点东西,松动了一下态度,章纪堂也没有对她另眼相看。   她捂着脸哭起来,“这可怎么办?回去不光没办成事,老二恐怕更要拿戚家杀鸡儆猴了,我可怎么再有脸回娘家?!”   她的娘家也是大老太太的娘家。   大老太太只会比她更没脸。   但章纪堂只一味行路,根本同他们不理会。   终于在进河南境的时候,大老太太停在了客栈,死活都不走了。   她道生了病,章纪堂照常给她请了大夫,且看她能作到什么时候。   他同沈如是在房中喝茶,昨夜刚下了一阵雨,今晨清凉了一点。   沈如是泡茶的功夫还是当年章纪堂令她进门的。   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她如今的茶艺,早已不是章纪堂能比拟的了。   她将茶水端到他手边。   男人只是看着那青绿的茶水,白软的小手,便觉赏心悦目,因为大老太太而阴郁的心情舒缓了不少。   他抬头向她看去,同她轻声道,“辛苦你了,再坚持几日,便到了禹州。待一会大夫看完,就可以启程了。”   沈如是刚要点头,葛效带着大夫来回话。   章纪堂没怎么在意,前两次大老太太都是无事找事地装病,这次估计也不例外。   但这次的大夫却道,“贵府老太太着实受了风寒,又心事繁杂火气旺盛,不能再继续行路,最好休歇几日。”   章纪堂挑眉,“果真是病了?”   大夫道是,同他细说了望闻问切的结果。   章纪堂也懂一二岐黄,才明白那大老太太本没有病,折腾的厉害了,真就生了病。   他拿了大夫开的方子看出了神,眼帘微落,情绪难辨。   沈如是深知章家的水有多深,这种时候,没有她说话的份。   她悄悄起了身,借着丹竹叫她的契机,道是出门转转,把安静的卧房留给了首辅大人。   章纪堂捏着方子,看了许久,终是起了身,去了大老太太房内。   戚氏在床头换毛巾,见他终于看来看大老太太,险些落泪。   “二爷,老太太这会烧起来了,烧得厉害。”   “我晓得了,让下面人去煎了药。”   态度不似平日里强硬,戚氏不免欢喜,连忙叫了大老太太两声   “娘,二爷来看娘了!”   大老太太有些糊涂,听了这话却醒了过来。   她浑浊地老眼看住章纪堂,“纪堂,你想起祖母了?!”   戚氏见机退了下去。   章纪堂抿着嘴看着大老太太,略开了窗户,让清新的空气换进来。   他道,“您既然病了,就好生养病,没什么比自家身子要紧。”   这话说得大老太太眼前一阵水光,可她却道。   “我这身子是要紧,但心里的事去不了,身子也好不了啊。”   章纪堂听了,忍不住哼了一声。   “必得是戚家的矿山落回戚家,您这病才能好是吗?”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大老太太也没什么不能摊牌的了。   “不就是死了两个人?戚家早已经赔了钱了事了。你何必抓着不放?那是我的娘家,求到了我脸前来,说我是首辅的祖母,让我同你打个招呼,抬抬手也就办了。这有什么了不得?你就不能抬抬手?不然我回了禹州,回了娘家,哪还有脸面?别说戚家笑话,禹州哪个不笑话我?!”   话说到激动的地方,大老太太一阵喘,却见章纪堂面不改色。   她急了起来,“纪堂,你虽然记在二房名下,但你从小到大,祖母可没待你跟你大哥三弟有半点分别!你身上流的是大房的血啊,我只当你是我亲孙!就这点事,你非要闹这么难看吗?!你就一点都不顾念祖母待你的好?!”   她最怕章纪堂还如之前那样,不说不动油盐不进,就差没下了床来拉扯他。   但他这次终于有了反应。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看住了大老太太。   “您待我的好,就是让我在两房之间处境尴尬,让我从二房拿钱,还要让我在祖父二老太爷死后,把二房的家产也挪去大房,是吗?!”   这话一出,房中陡然惊得落针可闻。   窗外清新的风不再吹进来,浑浊的空气和紧张的气氛盘旋室内。   大老太太惊诧地望着章纪堂,“你、你这是说什么话?!”   章纪堂冷笑连连,已经不想再同她继续把往事说下去,他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边停了下来。   “您还是尽快好起来,戚家的事没得转圜,您身子不好也是自己遭罪。”   这话说得冷硬极了,说完,大步离去。   大老太太一口气没上来,歪到在了床上。   “造孽!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都是造孽!”   可她再喊,章纪堂也不会回来了。   戚氏回来看到的状况,还不如之前。   大老太太悲从中来又急又气地昏倒了,自然又叫了大夫来救治。   章纪堂却身心俱疲,径直离开了客栈。   沈如是不想让首辅尴尬,便去街道上转了一圈。不想被打闹的小孩溅了一身的脏水,只好回去换衣裳。   她想着悄悄地换了,再悄悄出去,不会打扰到章首辅。   可偏偏,刚回到客栈门前,就见章纪堂脸色冷峻地迎面走来。   沈如是惊诧于这是闹崩了?正要同他行礼,他却转身往另一条路上去了。   沈如是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楼上,章纪培正在窗边往下看,沈如是犹豫了一秒,转身跟上了章纪堂。   男人大步在前,走得飞快,沈如是一路小跑跟着,也不知章纪培的目光散没散去,一直没敢停下来。   就这么一路跟着章纪堂跑了半刻钟,到了一片山涧地带,碎石满地,才行速减缓。   这里没有章纪培看了,可沈如是又不能半路抛下首辅,仍旧只能跟着。   碎石满地,荆棘丛生,沈如是一不留神,就被荆棘划破了衣裙。   裙摆划破,发出撕拉一声响。   在溪水轻流的山间,极其响亮。   前面的男人停下了脚步。   沈如是尴尬地揪着裙子站在路边,她看向停下来的男人。   “您也走了半天了,要不就在此歇会,这儿风景尚好。”   关键是她裙子都破了,再走下去,荆棘树杈更多,破得厉害就没法穿了。   她好生劝着,不想男人却转身朝她走了过来。   沈如是不知他要作甚,男人却低头看向了她的裙摆。   “有没有划到腿脚?”   沈如是一怔,连道没有。   男人闻言,轻轻松了口气,看住了她,“你不该跟着我出来。”   这话说得沈如是颇有几分尴尬,但男人看她看得更紧了。   “你不该在意我。”   天空有飞鸟掠过,山涧哗啦啦落下一片响亮的水声。   沈如是眨了眨眼睛。   男人看她的目光柔和起来,指了指溪水旁的大石,声音也软了下来。   “你也累了,上去坐会吧。”   沈如是在这种时候,当然从善如流。   说起来,首辅大人虽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也不免被自己的血脉亲人为难。   她温声道,“您也累了吧,一起歇一歇吧。”   她这话落了地,章纪堂便叹了一声。   “我是累了,这样不尴不尬的身份,实在是太久了,其中难堪,我想你必然也是想不到的... ...”   他说着,突然问她,“你想听吗?”   他虽然是在问,沈如是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选择。   能让他一吐为快,也许也是好的。   她点了点头。 第16章 往事 沈如是同章纪堂一起,坐在一块溪……   山上流下的溪水,因着夜里的那场雨,还有些鲜嫩的湿气。   沈如是同章纪堂一起,坐在一块溪边的大石头上,合欢树的浓密枝叶遮下绿荫。   男人的声音不大,却把许久前的往事娓娓道来。   他说自己的祖父,也就是二房的老太爷,是被他气死的。   章纪堂父亲兼祧两房,实际上本不是二房最初的想法,但因为大房产业危机,算是请了他母亲的嫁妆救济,这才弄成了兼祧两房的局面。   章纪堂流着是他父亲章思学的血脉,也就是大房的血脉,不过是因为他母亲算是二房的儿媳,所以成了二房的孙子。   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二房因为就他这一个小孩,对他颇为疼爱,在他母亲早逝之后,他便是在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房里养大的。   在小小的章纪堂眼里,这就是他祖父和祖母,同旁人的祖父母没有区别。   但他渐渐长大之后,开始明白了自己和大房的关系。   二房的祖父母并没有要割断血脉亲情的意思,因而他在大房也同样得宠。   正如大老太太所说,她待章纪堂,从来就没有同另外两个孙子有什么区别。   章纪堂两边受宠,可以说是章家最得宠的孩子。   他本就聪明能沉得下心来学习,比他父亲章思学要有灵性的多,再有二老太爷亲自启蒙,书读得顺,小小年纪,就以小三元的名头连中案首,成了秀才。   连章纪堂都时常觉得自己幸运,尽管母亲早逝,却有更多的亲人爱他。   可他逐年长大,事情起了变。   大房做生意财源滚滚,二房走仕途闭门读书,两房本来没什么瓜葛。   但那年,大房突然对现状不满意了,随着儿孙越来越多,家业越来越大,原本的铺子田产只能让家里富庶却追不上大富大贵的人家,一旦再有飞来横祸,并不能再让章思学娶妻来渡过难关。   这个时候,大老太太不知从哪听说,可以给考学的学子放印子钱,然后等着回本赚钱。   这些学子为了考学,都急着用钱,但大多数都考不中,这样一来,也就不能按时还钱。   印子钱都是高利,一来二去的,就能滚出不少钱来,待到收回的时候,能连那些学生的家都搬空。   大老太太最是眼热,同大老太爷商量了,把家里的钱都投出去,半年下来就能滚不少利。   他们先小试了一把,果真赚了不少,大老太太心想,若是投的更多,趁着秋闱春闱的时候,是不是更赚翻了?!   放印子钱的钱行让他们尽快确定能投多少,大老太太一口气报了个大数目,钱还没集齐,数目已经定下来了。   但是大房的产业占多数,闲钱并不多,于是大老太太说服了章思学,去找二房要钱。   她料想赚钱的事,二房还能不愿意?   却不想,二老太爷发了大怒,将章思学骂出了门去。   “你也是读书人,怎么能干这种害了读书人的事?!你要是借钱给他们读书,我把家产都掏给你有何不可?但你们这是放高利贷,是想等他们还不上钱,把他们家都搬空!这不是把那些穷书生,逼到绝路上?!亏你想得出来?!”   章思学被骂的灰头土脸不说,还挨了二老太爷一巴掌。   章思学到底是大房的亲儿子,大老太太心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不给就不给,没有这样打骂的!到底不是他自己的儿子!”   她不准备跟二房要钱了,想着自家也能凑出来,谁想到,当时定下的数目太大了,凑来凑去,甚至去戚家借了一些,都还够不上。   那放印子钱的钱楼可不是好说话的,这钱要是凑不上,高利可就落他们自己头上了。   大老太太思来想去还是要找二房,但二老太爷闭门谢客。   她没办法了,去寻章思学,“二房没有子嗣,产业还不是你和纪堂的,你去找个借口把钱先攥手里,根本不用告诉他们!”   章思学为难极了,可他拗不过自己的娘。但他不是个会寻借口的人,两眼就被二老太爷识破了。   二老太爷冷笑连连,指着章思学。   “你是个没用的,我也不指望你做什么。你要是只听你亲爹娘的话,便不用来二房了。二房的产业我自会留给纪堂,还是不要从你手上过的好!”   这是直接跳过章思学,把家产都给了孙子的章纪堂。   二老太爷是个雷厉风行的,没两天,就拨了许多产业给章纪堂做读书钱,除了章纪堂,旁人不能动。   这个旁人指的当然是章思学。   章思学灰头土脸,甚至连二房的门都进不来了。   章纪堂也替父亲尴尬,去寻他劝了一回,道是过几月,二房的祖父母消气也就好了。   但大老太太却心急火燎,给钱楼定的数目拿不出来,这可不是好玩的。   她又往戚家走了两趟,戚家不太敢放这么大笔的印子钱,不肯借。   二老太太到处借不到钱,抵押了家里几个铺子,不敢都抵押光,自然是不够的。   她看着章纪堂时常来劝章思学,便把章纪堂盯上了。   这一次,她不再提印子钱的事情,编了个借口,倒是自己为难了,要钱使,半年绝对把钱还回来。   她寻章纪堂借钱,“祖母手头穷了,这钱急得很,纪堂,给祖母周转一下。”   章纪堂起初不愿意,“您不会还想着放印子钱吧?”   大老太太立刻说不是,“我就是吃了印子钱的亏了,那是个赔钱的买卖,都怪我一时糊涂没看清,把自家的产业还害了。祖母以后再也不放印子钱了!你快借点钱给祖母周转一下,几个月就还回来!”   她缠了章纪堂好些日,章纪堂见她嘴上起了一圈泡,想着她待自己的好,就把钱偷偷给了她。   “您万不可再放印子钱,那是祸害读书人的事!”   大老太太满口答应,可一转身,就把钱全都放给了读书人。   这事,她以为瞒天过海地等几个月,钱到手也就过去了。   谁曾想,官府突然查起来给读书人放高利贷的事情,大老太太钱没收回来,人被抓到了。   大老太爷和章思学都被抓了起来,大老太太求上了二房的门。   二老太爷气得牙痒,但又不能不管不问,凭着从前做官留下的脸面去了衙门。   这一去可不得了,官府竟然告诉他,大房放出去的钱,也有二房的份。   正二老太爷给是章纪堂留的那一部分读书钱!   二老太爷当场差点没撑住。   衙门的人看在他的面子上,勉强把章家摘了出去。   二老太爷犹不肯相信,把章纪堂叫过来问。   章纪堂怎能猜到大老太太竟能做出这样瞒天过海的事情来,万分震惊,实话实说了。   二老太爷一鞭子抽到了他身上。   “混账,你同你爹也没有两样!”   这时,大老太太赶了过来。   她护着章纪堂,不让二老太爷打。   “思学不是你的儿子,你打不心疼,纪堂不是你的孙子,打死他你也不掉泪!你不许再打他们!”   二老太爷听了这话,鞭子顿在手里,突然醒悟了。   说来说去,都不是自己的血脉,他付出心血培养,都是替大房养孩子。   他说“好好好”,看住了大老太太。   “你们是不是也打量着,等我死了,二房的家产也都归了大房了?!”   大老太太没回应,可眼神却承认了。   她为什么总是盯着二房的钱,因为在她眼里,这些钱,早晚都是她自家儿孙的钱,就是她自己的钱。   二老太爷在大老太太的眼神里,当场背过了气去,瘫倒在了床上。   章思学要去床前伺候,被二老太太撵了。   章思学走了,章纪堂却不肯走,他跪在廊下,跪了两天。   二老太太见他执意,让他进了房内。   “如今闹成这样,本也不是你的原因。但你以后不用来二房了,好好读自己的书也就是了。”   这话说得平平静静。   如今二房诺大的院子里,没有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一切,只剩下病倒的二老太爷和孤零零的二老太太。   “祖母,我不走,我在祖父床前伺候。”章纪堂跪着,腰挺得笔直。   二老太太看着他,“你身上流的是大房的血,已经没必要再把我们当你的祖父母。”   这话落进章纪堂耳中,如同铁锤击打他的心。   过去的一切他感到的家的温暖与幸福,都在此刻碎成了粉末。   他深吸了一口气。   “自我母亲去世之后,是祖父祖母将我养大,祖父为了启蒙,祖母为我做衣,我是二房的孙子!”   从小祖父就把他抱在怀里,从斗大的字开始念。   他记不住字,祖父从不生气,让祖母帮她把打字贴在院子里,看到什么就认什么字,章纪堂很快就把一院子的字都记住了。   母亲走的那夜,是个雷雨夜,章纪堂彼时年纪尚幼,从那起,每每到了雷雨的夜里,便睡不着觉。   到了夏日,只要傍晚天边滚雷,祖母便把他叫去他们老两口房中,祖父说该让他练练,祖母也总是护着,“还是个小娃娃。”   某次傍晚天边没滚雷,到了夜里突然下了雷雨,轰隆一声,把章纪堂从睡梦里惊了起来。   他坐在床边不敢再睡,去见祖母挑着灯来了。   外面的雨下的大极了,霹雷喝闪地一声又一声,祖母的衣裳全都湿透了,见他坐在床边,两步上前将他抱在怀里,“好孩子,别怕,祖母在这。”   ... ...   章纪堂不肯走,他把头叩在了地上。   “我是二房的孙儿,祖父母就是我的亲祖父母,我再不去旁的地方!”   二老太太看了他许久,长长叹了口气。   章纪堂留下了,留下二老太爷床前伺候,可二老太爷还是没撑许久,便撒手人寰。   ... ...   男人说到此处的时候,眼中泪光闪动。   沈如是抽出了帕子,却不知道该不该递过去。   男人并不犹豫,径直从她手中抽走了帕子,他眸中水光不减,嘴角微微含笑。   “阿黛,多谢。” 第17章 雷雨 那臂膀坚实有力,还有着不容辩驳……   本以为经历了二老太爷的逝世,大房会消停下来。   守孝一年之后,章纪堂才发现他错了。   大房并没有消停,反而因为撕破脸,有种碍事的人不在了,便可以为所欲为的感觉。   大老太太做的并不是那么明显,先是连番给章纪堂送东西,说是怕他在孝期吃不好,到了后面,甚至送了许多大鱼大肉来。   章纪堂耐着性子不想理会,只将这些荤腥全都倒了。   大老太太却变本加厉,甚至念叨着他年纪不小了,要给他相看妻室。   按照二老太爷之前的意思,想让章纪堂一心读书,待到中了举人,再论成亲的事情,那样说不定有更好的人家瞧上他。   但大老太太唯恐章纪堂同她不亲,想从娘家戚家找一个安排给章纪堂。   章纪堂还在孝期,发了怒,写了一封信给章思学,表明了自己坚决为祖父守孝的心。   章思学本也该为二老太爷守孝,但只守了个明面,里子早就受不住了。   见了儿子这般,他尴尬不已,这才出面说服大老太太收手。   大老太太见状,开始担心章纪堂确实不同她亲近了。   若是这样,岂不是人财两空?   总得抓住点什么,正逢洪灾,年景不好,她便提出替章纪堂打理名下的产业。   章纪堂的产业十分多,除了二房留下的,还有他母亲的嫁妆。   大老太太早就觉得这些钱,不拿在她手里安排,实在令她不安。   便趁着洪灾的机会,开始想尽办法,可章纪堂横了心不同她来往,她没办法了,冥思苦想了三天,决定还得从二老太太同章纪堂的关系下手。   只要让二老太太同章纪堂离了心,章纪堂自然回归大房,听他的调遣。   她看准了二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想找人轻薄这丫鬟,然后暗指到章纪堂头上。   二老太太心性高洁,眼里揉不得沙子,不用真把这丫鬟怎样,她必然厌弃了章纪堂。   大老太太觉得这好极了,离了二房的心,也让章纪堂吃点亏,以后懂得敬着自己。   可她没想到,那丫鬟竟是个厉害的,径直抓住了她派来的人。   这一下,她暗中使坏不成,却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当时,二老太太冷笑了两声,看了章纪堂一眼,让他自行处置。   大老太太眼见事情暴露,却不肯死心,还扯着章纪堂道,“你瞧瞧她那模样,一个丫鬟而已,有什么了不起?非要闹出来!她分明是不把你当她自己的亲孙。我的儿,我才是你祖母,都是为了你好呀!”   章纪堂一把甩开了她。   “你是待我好,可处处想着从我这里拿走二房的产业,眼下还要污我名声。钱在你眼里就这么重要吗?!”   二老太太又是冷笑。   “大嫂不就为了我二房的钱吗?你想要,便拿去吧,总归也早晚要给了纪堂的。你不要再为了这点钱手段百出,我是奉陪不起了。”   她这么说,章纪堂心下发颤。   可大老太太却眼睛亮起来,“真的?你可说话算数?!”   这回,不等二老太太开口,章纪堂就打断了大老太太。   “你可真是为了钱活着,为了钱,旁的在你眼里一文不值!我这就把这些钱全都送人,便是送给那些花楼的妓,我也不会让你落到一分!”   章纪堂说完这话,一甩手,怒气冲天地离开了章家。   大老太太以为他说气话而已,没想到没多久,他便出现在了开封。   他隐姓埋名,可大老太太一清二楚,那个用两大箱金银寻一红颜知己,必得是妓的红颜知己的人,就是章纪堂。   章纪堂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回章家。   至于那两大箱子金银,都归了那位红颜知己,也就是沈如是了。   ... ...   沈如是听了这些前后,有些恍惚。   她是不是应该感谢大老太太的贪婪,让章纪堂彻底反目,那些钱才都落到了她口袋里。   那些钱确实救了她的大急。   如若不然,家中只怕早就剩不下几口人了... ...   远处出来一阵清爽的风,从合欢树的枝叶缝隙里吹过来。   章纪堂说完这些,沉默了许久。   沈如是侧过脸看去,男人的目光向不知名的远处看去。   远处青山连绵,群鸟从山边飞过。   她猜,这次回禹州,他是要做些了断了吧。   她什么都没说,安静地陪在章首辅身边。远方的飞鸟渐近了,从他们头顶掠过。   章首辅突然开了口。   “回去吧。”   沈如是从善如流。   但男人很顺利地从大石上下去了,她却下不去了。   上来容易,可下去,这一套衣裙可就令她太为难了。   她正琢磨着去哪借力,一只大掌突然伸了过来。   沈如是晃了一下,要伸手去扶,不想那大掌却越过她的手,托住了她的腰。   沈如是一怔的工夫,男人几乎是将她抱了下来。   这... ...   沈如是也不知该怎么跟这位好心的金主道谢。   好心的金主没有松开她,反而手臂一收,将她揽进了怀里。   这就更... ...   她正寻思着看一看男人的脸色判断一番,可男人搂得紧。   她无从看,只是听到他的心跳,一下响亮过一下。   沉稳而有力,如她拦住她腰的手一样。   沈如是有些奇怪的感想,可就在此时,她听到一串脚步,脚步渐近,又在一瞬定住,慌忙就要远去。   沈如是微微偏头看到了章纪培。   她稍稍松了口气,顺着章纪堂的力道,伏在他胸前。   章纪堂感到她的亲近,心下一软,眼角却扫到了远处跑来的章纪培。   他不快地松开了怀里的人,叫住了章纪培。   “什么事?”   章纪培尴尬着不敢靠近,远远道,“二哥,祖母方才昏过去了,大夫说不好了,恐要请太医才行。”   这是外地,可不是京城,哪有这么容易请太医?   到了这种地步,章纪堂便也不再说什么,皱眉默了一默。   “我先回去看看。”   他去了大老太太客房,情况着实不好。   大夫告诉他,“这病来得及,您家老太太年纪大了,又车马劳顿,凶多吉少,要是能有太医来看一看,兴许有旁的办法。”   戚氏在旁哭着,“二爷,求你请太医吧!不然,不然... ...”   “何处有太医?”   “可巧,本城就有一位告老还乡的老太医。”   戚氏和章纪培的眼神都火热了起来,却也怕章纪堂再次不肯。   章纪堂没再多言,叫了葛效。   “那我的帖子去请吧,务必把人请来。”   ... ...   太医毕竟不一样,大老太太看了太医之后,立刻有了回转。   傍晚人就醒了过来,又养了一日,第三日就能下床了。   这几日,太医一直都在,用的都是本城最好的药,戚氏还同大老太太说,“二爷来看了您好几回,那老太医说有一味药难求,二爷专门差人连夜跑马去旁的府里采买回来的。”   大老太太恍恍惚惚,“真的?”   “真的!”   “那他这是,不同我置气了!”   戚氏觉得有谱,“二爷再怎样,也得顾念您的身子不是?您别同二爷硬来,矿山的事,约莫还要转圜。”   大老太太也觉得峰回路转了。   “到底是血脉亲孙,他还是孝顺我这个亲祖母的。”   戚氏道不错,“这次的事要是能成,您又看了太医,还是二爷亲自送回来的,那可太有面子了!”   大老太太心道不错,若是像戚氏说得那样,里子面子整整齐齐都有了。   她不免欣喜起来。   “谁让我的孙子成了首辅呢?旁人谁有整个脸面?!”   前半句说得也不错,但后半句,还真有人也有这个脸面。   可不就是二老太太?   戚氏一下就想起他们来之前,二老太太差人往大房送了信的事情。   两房不来往七年了,二老太太破天荒地送了回信,竟然是劝阻大老太太来寻章纪堂。   大老太太直接将信团成团,扔去了一旁。   “合着她娘家没矿山不用犯愁,站着说话不腰疼,说来说去,不就是怕我同纪堂和好,她做不了首辅祖母了吗?!”   戚氏也不喜欢那二婶。   要不是二房无子,她哪里要同旁人平分一个丈夫?   “娘说的是,怕就怕,到时候她来咱们这边寻纪堂。”   大老太太立刻瞪了眼。   “寻什么寻?!思学腿还没好,纪堂自然要留在咱们这边照看他父亲,去什么二房?她自己没生下儿子,还想抢我儿子孙子?她别想!”   大老太太随即和戚氏商议怎么才能把章纪堂留在大房这边,还算着要不给沈如是一些好脸色,劝着章首辅一些。   两人说这话的时候,提到了沈如是,被路过的丹竹听了一耳朵回去。   她偷偷告诉了沈如是。   沈如是看着灯下看书的章首辅,男人眉眼冷厉,脸色沉沉。   沈如是心道,大老太太的开心日子不多了,且让她快活两日吧。   大老太太好了,他们明日就该启程了。   可晚间突然霹雷喝闪地,下起了雷暴雨。   沈如是是被雷声震醒的。   这些日,早已换成了沈如是在内,章纪堂在外的睡法。   沈如是回头一看,床外半边早已没有了人。   房中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面。   沈如是不由想到了章纪堂说过的事情。   他说他从前不喜惊雷,每到雷雨夜总是睡不好的。   正想着,又是一道闪电劈了下来。   闪电的白亮让昏暗的房中有一瞬的明亮。   她看到了男人,就坐在茶几旁,默默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是想他在雷雨天离世的母亲,还是会抱着他安慰的祖母?   沈如是既然知道了,仿佛不能什么都不做,她想了想,点起了床边的小纸灯。   纸灯很小,光亮如萤火。   她不想打扰首辅,于是准备放他身后。   黑暗中有一盏烛火,总能令人安心些许吧。   可她刚走到他身后,弯腰正准备放灯,男人突然转过了身来。   她还没瞧清他的眉眼,却被他一把搂住腰身。   那臂膀坚实有力,还有着不容辩驳的气息,径直将她捞进了怀里,抱到了腿上。   沈如是惊成了呆兔子。 第18章 一吻 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团团笼……   那臂膀坚实有力,还有着不容辩驳的气息,径直将沈如是捞进了怀里,抱到了腿上。   沈如是惊呆了,过了几息才回过神来。   小纸灯照出萤火一般的光亮。   沈如是勉强可见男人的侧脸,走线硬朗之余,比起白日里的冷硬,多了些柔和。   他的目光落在她面庞。   “为什么点灯?”他突然问。   沈如是被问得莫名,如实答来。   “外面雷雨,房中漆黑,故而点灯。”   话一说完,外间便是一道闪电劈过,白亮充满房间。   男人看着她的眼眸中有光亮微抖。   “还有旁的原因吗?”   雷声轰隆隆滚过,沈如是神情略有些谨慎。   男人声音放柔了下来。   “我没有半点责怪和质问的意思,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沈如是默了一默,低声开了口。   “您不容易。”   这话落地,又是一道闪电惊雷。   雷声滚过,雨越发大了,潮湿的夜的气息从窗缝中挤进来,在过分靠近的两人中间穿梭。   男人紧紧看住了沈如是,一息两息,直到沈如是被她看得稍有些尴尬,他突然一收手臂,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沈如是被贴在了男人的胸膛。   那强有力的心跳令她有一瞬的恍惚。   首辅大人的情绪确实有些过于难以捉摸了。   但难以捉摸的男人又开了口。   “你不该说。”   他说着不该,声音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意。   沈如是察觉了,明白了什么。   她没有推开,任由男人抱了她许久。   有钱如章首辅,也有他不便触碰的伤痛。   她沈如是,亦如是。   大概活在人间,总是不易吧。   沈如是不免从心头溢出几分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同情。   男人却将她贴紧在自己的胸膛,紧了又紧。   *   大老太太见好之后,还特特来试探了一下章纪堂的态度有没有转变,矿山是不是又有机会了。   章纪堂不再提矿山的事情,也没有再同大老太太起争执。   只是道,“您要好生顾念自己的身子,早早回禹州。”   大老太太应了,虽然她很想让章纪堂亲口答应她,矿山还给戚家,但又怕惹他不快,因而只偷着乐和,同戚氏和章纪培谈及,待到戚家分了钱给他们,要做些什么用途的话。   大老太太无事,一行人的行速立刻快了起来。   没几日,就到了禹州。   这日艳阳高照,也不知怎么,竟然有人提前得了首辅回乡的消息,章纪堂刚进城门,乡亲们全都围了上来。   “首辅大人回来了!咱们禹州的首辅大人回来了!”   章纪堂七年没回乡,他不想回,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   可眼下见到这般场景,忽然心下微微颤动。   就算那些家中的事情令他烦恼,可乡亲到底是他章纪堂的乡亲。   他立刻吩咐葛效,“去换了钱来,给乡亲们都添些喜气。”   大老太太早几日跟家里传了消息,让全城的人都来看她孙子成了首辅,陪着她一起回想。   但见了孙子撒钱跟撒花似得,还是肉疼了一把。   同样肉疼的还有沈如是,但她默念了两遍“与我无关”,这心情勉强好了一点。   这不会她荣归故里的场面,她便也没往前凑热闹。   倒是大老太太扬眉吐气,腰杆挺的笔直,今日特特穿上的紫红对襟褙子在艳阳下,反射着华丽的光芒。   谁见不说一声,“章家大老太太可真有面子,竟有这样的孙儿,要是我呀,还不得高兴地抽过去!”   “就是呀,首辅祖母那可是要朝廷册封,祖宗面前都能挺直腰!”   大老太太脸都快笑僵了。   可在即将到章家的时候,听到附近有人说了不中听的话。   “章首辅是章家二房的孙儿啊,册封也轮不找大房吧!”   大老太太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急急忙忙叫了章纪培。   “纪培,快跟你二哥说,你爹腿脚不利索不能出门迎他,而且他衣锦还乡,也要先看望父亲!”   章思学就在大房,先把章纪堂引到大房,再想办法让他住下来。   她自己的孙子,可不能让二老太太抢了风头。   章纪培立刻去了。   章纪堂听了,什么都没说。   马车被禹州的乡亲们簇拥着去了章家大房。   两房只有一墙之隔。   大房鞭炮齐鸣风光无限,二房这边多年如一日得冷清。   有二房的仆从眼巴巴地看着章纪堂的车马走了,把话传进了后院。   后院的仆妇听了,也就传进了二老太太的耳朵里。   二老太太就如同没听见一般,佛前念经。   二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揪了帕子,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只听着隔壁热闹满堂,而冷清了太多的二老太太,念得是她亲自抄的平安经。   这平安经抄给什么人,不用想也知道。   丫鬟都红了眼睛,老太太满屋子里堆满了平安经。   可有什么用?!人家根本不顾这段恩情!   二房的冷清和没有动作,令大老太太大大松了口气。   “她倒是有自知之明,她这般识相,我就不同她过不去了。可若她又起了心思,再来打我孙儿的主意,别怪我欺负她一个人。”   二房,只剩下二老太太一个人了。   大老太太没时间总盯着二房,眼见着章纪堂带着沈如是先去看了章思学。   章思学腿还没养好,眼下见了七年不见的儿子,差点没敢相认。   待到章纪堂行礼请安,眼泪哗啦啦流了出来。   他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话说完,大老太太连忙顺势插了话进来。   “纪堂,家里早就替你收拾好院子了,是咱们府里最大的那个,你快去安顿吧,这一路也累坏了。”   说着,就要让章家人引着章纪堂安顿在大房的院子里。   沈如是从头到尾就是个打工仔,不说不动只跟着章首辅。   眼下被大老太太一说,她才抬头看了章首辅一眼。   章纪堂默了一默,嘴角忽然微微勾起,开口说了一句令满堂寂静的话。   “不了,我同内子自回我从前的宿处便是。”   从前的宿处,就是二房章纪堂的院子。   这一下,弄得章家大房的人个个尴尬地往大老太太脸上看去。   大老太太脸皮抽了一抽,深吸了口气。   “纪堂,住哪不一样?二房就没人气,你就别过去了,留下在你父亲身边尽孝不好么?”   若是去了,是不是就对父亲不孝了?   章思学自己都不敢说这话,大老太太却敢拿此压一压章纪堂。   章纪堂嘴角扬得更高了,有种说不清的讽刺意味。   他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就往外而去。   他这般果决,又是位极人臣的气势,旁人哪有敢拦的。   沈如是一直跟着他走到了门口,才见大老太太带着人匆忙赶来。   “纪堂,你怎么不听祖母的话?!别去那边!”   章首辅脚步越发加快了。   沈如是勉强小跑着才能跟上来。   两房只隔着一座墙,但走起来却要一段路。   围在章家门口还没散去的人见了首辅又出门来了,个个目瞪口呆。   “唉?没有留在章家大房?”   “吼,这是往二房去了!”   乡亲们呼啦啦都跟了上去。   沈如是第一次遇上不是因为她而追随来的人群,但她此刻有种莫名的期待。   男人大步在前走得快,到了二房门前的时候,门房差点没反应过来。   别说门房,二房眼看着章纪堂进了大房门的人,都以为他不会来二房了。   到底没有什么血脉的关系啊!   可他来了。   进了门问了二老太太在什么地方,直奔而去。   大老太太眼看着自己的孙子进了二房的门,也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   只是在外面那些质疑的声音中,大老太太心头火气乱窜。   待到了二老太太院子门口,大老太太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正此时,房中的纱帘被撩了开来。   一个穿着素色布衣的老太太缓缓走了出来。   她手中还捻着一串磨得圆滑的佛珠。   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痕迹,相比七年前,她已鬓发全白。   风吹来房中的檀香。   章纪堂疾步上前走去。   那样的急切脚步,是大老太太从不曾看到的。   她莫名有种什么要紧的东西就要抓不住的感觉,她捉急起来,声音都尖利了许多。   “纪堂你站住,你来这里做什么?!她又不是你祖母,她和你身上流的不是一样的血,我才是你祖母!”   然而话音一落,章纪堂已经到了二老太太脸前。   他砰然跪下,深深叩地。   “祖母,孙儿回来了。”   旧时光整理   院中刹那一静。   二老太太眼眶一湿,颤颤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   “好孩子,起来吧。”   二老太太身边的丫鬟齐齐落了泪。   期待了许久的沈如是,也莫名眼眶一红,又被一旁的丹竹抱住了胳膊。   “姑娘,我眼里进瓦砾了... ...”   沈如是被她一句话弄得哭笑不得,转头却看到了怔在当场的大老太太。   那老太太几乎在一瞬间,脸上血色褪尽,脸皮抽出得乱跳。   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手下颤抖不已。   她的骄傲让她不能继续纠缠下去,转头就往回走。   可到了门前,看到了满大街指指点点的围观人群,一个个说着。   “瞧瞧,章首辅到底是章家二房的孙子,生恩养恩,人家分的一清二楚!”   这一句,大老太太听完,一仰头背过了气去。   *   章纪堂就这么在章家二房他自己原本的院子里安顿了下来。   沈如是心领神会地跟在二老太太身边伺候。   老人家更是眼明心亮,全然不与她为难。   下晌章纪堂突然来了,进门便把目光落在了沈如是身上。   二老太太一看,便拍了沈如是的手。   “去吧。”   去哪?   沈如是恍惚了一下,男人已经带着她去了一个久不住人的院落。   沈如是跟随他进来,看到院子里栽着四季花草,窗边有翠竹掩映,突然明白了这里是谁的院子。   她不由地看向男人。   早年丧母的小男孩,经历一番风雨洗礼,早已长成了杀伐果决的男人,若是他母亲在天有灵,定然会心疼又安慰吧。   不知是不是她目光过于柔和。   男人在看到她目光的一瞬,仿佛确定了什么。   他拉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进了怀中。   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团团笼罩,他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第19章 三合一 男人的气息扑在沈如是的颈窝。……   离开那个院子, 沈如是樱桃般的嘴唇越发红艳娇嫩了。   章纪堂牵着她的手,一路分花拂柳地告诉她,他从前耍玩的地方, 若不是葛效前来回禀事宜, 他甚至连他从前读得书都要一本一本说与她。   丹竹过来给沈如是上茶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姑娘, 你嘴被蜜蜂蛰了?”   沈如是呛了一呛。   “没有。”   “那是?”   沈如是好笑地看了过去, “你说呢?”   丹竹脑子转了个圈, 瞬间明白了,手里的茶水,差点泼在了沈如是脚上。   “小心些。”   丹竹可顾不上了, 放下茶碗就扑到了沈如是身前。   “天爷,姑娘你不会是... ...爱上章首辅了吧?!”   沈如是一下就笑了, 反问了过去。   “丹竹,话本子看多了吗?”   丹竹愣愣地眨眼。   “不、不是吗?”   沈如是指了绣墩让她稳稳当当地坐下说话。   丹竹瞪大了眼睛等着她的解释。   沈如是只好道,“章首辅为人确实不错,我亦十分钦佩。但我是怎样的身份处境, 我心里难道不清楚?这不过场逢场作戏的露水情缘罢了,本也是他请来演戏的不是?”   她这么解释, 丹竹好生消化了一番。   “就如同姑娘亲自取名的那戏——《朝露缘》一般?章大人也这么想吗?”   沈如是没有犹豫,她说自然是。   “戏本也是章大人搭起来的,他最不会放在心上。男欢女爱本是常事,似我与他这般年纪, 早已看得清楚, 待到戏结,这段情缘也就如同朝露一般,转瞬散去, 各奔东西,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丹竹有些说不出的怅然,又大松了口气。   “姑娘只要不放在心上就好,以后姑娘回了家里,还有许许多多的好男儿等着姑娘挑选!”   沈如是一笑,想说什么,章纪堂的脚步声到了门边。   丹竹急忙捂着嘴巴退下去了。   室内还残留着方才的惬意。   “在说什么?”章纪堂走上前来拉了沈如是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   沈如是从善如流地笑着回应。   “没什么,是丹竹那个傻丫头问我,是不是逛园子的时候被蜜蜂蛰了唇。”   章纪堂一愣,接着向她唇瓣看了过去。   那娇艳如红樱的唇瓣,润滑细腻的触感仿佛还在他唇边。   章纪堂笑了起来,心下却是一阵酥麻的痒意。   “丹竹这丫头,也就在你身边才能做个大丫鬟?”   换成旁人,谁会用这种笨丫鬟?   沈如是笑,章纪堂说得不错,只是他不晓得,等她回到家中,丹竹可就不是丫鬟的身份了。   她将这茬揭了过去,问章纪堂。   “您是有事情要同我说吗?”   章纪堂是有事要说的,但他没想到沈如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当下心头越发熨贴,暖意将他心肝全全包裹。   他的声音不能更柔,手下微微捏了沈如是的手。   “我是想同你说,等到我同大房的事情了了,再带你去祠堂。不然怕大房那边再生波澜。”   沈如是没想到,居然还要拜祠堂吗?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   男人见状,连忙道,“你的身份无需担心,祖宗们在天之灵自然明明白白。”   他只怕沈如是因为出生花楼,而心里犯怵。   她是个那样美好的人儿,同她出身何处没有关系。   沈如是听了这话也松了口气。   天上的章家祖宗明白就好,这不过是一出戏,日后章首辅身边会迎来真正的妻室。   *   这话说完第二天,章纪堂就开始着手处理两房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大房毫无察觉,甚至还不死心,想让章思学把他叫回去。   但章纪堂却请章思学到二房来尽孝,章思学本就尴尬,这更让他无法自处,便也不敢再骚扰章纪堂了。   接着,章纪堂快刀斩乱麻地去了一趟衙门,亲自出面夺了戚家的矿山。   按律,将戚家当家的爷们打了二十大板,没收家产许多,流放两年。   这一下别说戚家和大老太太,满城人都知道章纪堂的态度了。   首辅章纪堂会造福相邻,却不会包庇护短,不要想着打他的名声犯事。   最后,章纪堂请了合族耆老,要主持一场分家大事。   分的,当然是章家大房和二房。   两方早该分家,因着章思学兼祧两房的事,纠缠了许久。   如今有章纪堂做主,旁人根本挑不出什么来。   大老太太没能来,她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只在二丫床上听说分了家。   二房的田产宅院一分都没有落到自家,而分家之后,两方无故无需来往。   除了章纪堂同章思学还有父子亲情之外,同旁人再没关系。   尤其同她,她口口声声自称祖母,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大老太太罢了。   大老太太一想到娘家的惨淡和责怪,还有禹州城里这些人的风言风语,又坚定不移地昏了过去。   一切做完,拢共没用到三天时间。   三天之后,首辅章纪堂携妻沈如是祠堂祭祖。   禹州城里如何三句不离章家事,便不用说了。   拜祠堂之后,沈如是跟着章纪堂去了一个地方。   在禹州城外不远的一个小山头。   这里已经被官府封了起来,但在封条之下,沈如是看到了她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   是那座矿山。   “矿山本没有祸害,但放到不对的人手里,难免就出了问题。”   那么,什么才是对的人?   这一次,沈如是没有犹豫下去。   “您觉得,天风楼能开这座矿吗?”   话音一落,章纪堂看了过来。   沈如是站直了身子任他打量。   她已经让丹竹筹了不少钱出来,也跟毕三姑提起了此事。   这种机会她不想错过。   章纪堂约莫没想到她自告奋勇,“你为何想要这座矿?”   沈如是答道,“钱总是不嫌多的。但我可以向您保证,不会为了一点半星的银钱,压榨劳工。”   章纪堂一下子就笑了。   “我的阿黛,真是个财迷,却财迷的恰到好处。”   他笑着,说着,沈如是心下一跳。   “您答应了?”   章纪堂点了点头。   “我眼下也没有什么好的人选,你做生意的本事与良心,有目共睹,交给你反而是个不错的选择。”   做生意的本事和良心有目共睹吗?   沈如是在这句表扬里,心下也跟着雀跃了起来。   “您放心,矿山在我手里,一定稳稳当当!”   她就差拍着胸脯保证了,章纪堂看着她的目光变得爱怜起来。   “你其实不必如此辛苦,沈家的事情,我会再想办法活动一番,就算不至于洗罪,也可不用你太操心。”   沈如是哪里是为了沈家烦恼?   如果不是她,沈家连现在的安稳日子也没有。   她准备同章首辅在这件事情上说明白一些。   “沈家本就有罪,您刚进入内阁,对待戚家这般的态度,不能再转变去对待沈家。沈家如今已经很好了,我也会尽力照顾,您不必太过挂怀。”   话音落地,山间吹来一阵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章纪堂心头如被暖风拂过,暖洋洋地洋溢着说不出的安心与愉悦。   他拉起了沈如是的手。   “阿黛,你对我太好了。”   沈如是腼腆地笑了笑。   您对我也好啊,把矿山都给我了,我很快就能又有一笔可观的进账了!   *   章首辅的假期并不多,朝堂上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定夺。   他抽空见了一回在下面收税的姚录,河南境内已经快要收税完毕,下面要下手哪个省份,还要章纪堂尽快确定。   章纪堂想了想,突然想到了什么。   “对了,戚家那矿山是如何发现的?”   “啊?”姚录愣了愣,“这矿山也在戚家有些年头了,如何发现的还真是不知道。”   章纪堂脸色却沉了沉。   “去好生查一查。”   他的印象里,戚家不是那等胆大的人家,怎么就想起来瞒天过海地开挖矿山了呢?   姚录去了,章纪堂不能留下等消息,立刻准备回京。   回京前,他去了章思学房中,同这位父亲说了什么,旁人并不知晓。   只是章思学脸色不太好看,叫了小厮吩咐下来,“以后大老太太院子里的事情,事无巨细地都报给我。”   章纪堂回了二房又去了二老太太的房中。   二老太太正抄着新的平安经。   他轻声缓步走到二老太太身边。   “祖母,随孙儿去京城吧。孙儿想在您脸前尽孝。”   二老太太也不必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禹州了。   她本也不是禹州人,却因为嫁到这个地方,在没有儿子也没有丈夫的时光里,一个人独自住着。   二老太太手下的笔晃了晃。   一滴墨落在了纸上。   墨晕开了,她抬起头来看向了章纪堂,看到了章纪堂确切的目光。   “也好。”   ... ...   二老太太即将随章纪堂进京颐养天年的消息,又在禹州城里引起一番轩然大波。   大老太太院门紧闭,是怎么都不肯再出门了。   她这一辈子,算计来算计去,最后把最重要的丢了,里子、面子,一个都没剩下。   只剩下一堆指指点点,充斥在耳边。   不过,二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又在禹州住了许多年。   章纪堂派了身边的管事留下来,慢慢帮着二老太太收拾,然后不急不慢地往京城去。   但他自己却没有许多工夫,携着沈如是即刻启程,直奔京畿。   本以为,这一路除了赶路之外,还有些两人独处的闲暇时间。   可不成想,出了禹州没多久,就被一队人追了上来。   那一队人好似是奔着章纪堂一行来的,先是追去了禹州,发现人已经走了,又快马加鞭地一宿没合眼,赶上了章纪堂的马车。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八百里加急。   但章纪堂看到那追来的人时,眉头皱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不怎么欢迎的嫌弃目光。   “秦家四爷,有何事寻某?”   秦家四爷,也就是秦太后的弟弟秦凡思。   他被秦家派去了福建老家祭祖,眼下才刚刚得回。   秦凡思下了马,在章首辅不怎么愉悦的目光里,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   匆忙行了一礼,开口道。   “首辅大人会错意了,秦某不是来寻大人的,是来寻沈姑娘的。”   沈姑娘是谁?   章纪堂听了这称呼还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出了声。   “恐怕秦四爷寻错了地方。此处没什么沈姑娘,只有章某同内子而已!”   他把“内子”两个字念得重,仿佛要变成两块石头,朝着秦凡思砸去。   秦凡思被他这样说来,既不醒悟,也不尴尬,更不为难,反而两步错过章纪堂,直奔章家的马车而去。   “沈姑娘,秦某来晚了!”   他就这么错开了章纪堂,大步向着马车去了。   章首辅已经脸黑得不能看了。   常随葛效万般佩服这位秦四爷的胆量,可他不想看着秦四爷找死,两步上前拦住了他。   “秦四爷,这真没您要找的人,我们爷和夫人还要行路,您去别处寻人吧?”   葛效还是不想把这事说破的。   但秦凡思却不管不顾,直接道。   “我来寻如是姑娘,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让开!”   他说着,秦家的人围了上来,仿佛要同章家的人动手一样。   葛效看到自己首辅大人的嘴角已经抿成了一条线,就好似那绷紧的弓,下一刻就能放出致命的箭来。   正这时,车帘微动,丹竹跳了下来,接着素手撩开门帘,扶住丹竹的手,缓缓从马车上走下。   章纪堂已经耐不住了。   他根本就不想让秦凡思这个讨厌鬼,看到自家夫人的一根头发。   那是他的人,秦凡思凭什么看?   而秦凡思却直了眼睛,声音柔到不行。   “如是... ...”   他多想似往年一般,一睹她芳颜。   可她抬起头来,一双水亮的眼眸下,却戴了白纱遮面。   秦凡思大失所望,章纪堂却小小松了口气。   他两步走到沈如是身边,扶住了她的手臂,温言在她耳畔。   “怎么不在车中歇息?外面乱,交给我处置便是。”   乱得是秦凡思,处置的也是秦凡思。   秦凡思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他径直开了口,同沈如是道。   “你是被迫的对不对?你不要怕,你跟我走,我救你出这火海!”   他像个救美的英雄一般,朝着沈如是伸出了手。   章纪堂只想把他的猪蹄子给剁了!   旁人说三道四也就罢了,他不当回事。   可这秦凡思竟然敢把沈如是带走?!   谁给他的脸?!   他不悦到了顶点,就在这时,沈如是开了口。   “秦四爷,多谢您替我着想。不过这桩婚事,乃是我自己愿意的,同被迫全没有关系。您不必担心。”   秦凡思被这话砸了个脑袋发晕。   她好端端在天风楼,怎么就突然嫁人了?   他当时不在天风楼,但不是都传,她是被迫的吗?   是那章纪堂仗势欺人压迫的!   “真的?如是,你若是被那人绑了,你就.... ...”   沈如是无奈的声音从面纱下传出来。   “我真是自愿的,您不必担心了。我记着您的情谊,日后山高水长,自会再见。”   章纪堂就希望不要再见了。   秦凡思却根本就不肯再见。   他不死心的很,干脆不再赶路,就跟着章家的车马,章家车马到什么地方,他就到什么地方。   仿佛护卫着沈大美人一般,时刻准备着。   章纪堂暗暗授意葛效用点把饭把他甩掉,都没能成。   弄得章首辅心情十分不好。   原想着单独带了妻子回京,正是两人之间亲近的时候,时而想到刚出了禹州没多久,就被秦凡思缠上了。   秦凡思不仅缠着他们,还每每在休歇的客栈茶馆,背诵什么诉衷情的诗词。   什么“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北,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秦凡思一边说,一边遥遥举杯,然后喝干了杯中的水。   章纪堂想把杯子都塞他嘴里!   还说什么“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吟完便仰头望月,再转身看向沈如是,眸中柔情万千。   章纪堂心下暗气,他怎么不上天呢?!   偏偏沈如是任他在这弄些诗词诉衷肠,时不时还同他微微一笑。   章纪堂牵了她的手直接回了客房。   走得太急,风吹起她的面纱,章纪堂不许她再戴着,他要看清楚她到底如何作想。   可他还没开口,沈如是先开了口。   “您怎么了?”   章纪堂一噎,但稍稍恢复了几分的理智。   “夫人喜欢听那秦凡思吟诗作对吗?”他说着,还补了一句,“他科举多次,连个举人都没中。”   而他首辅大人,却是少年中第,金榜题名的男人。   谁想沈如是却道,“可是那样美的诗词,谁又会不喜欢呢?”   章纪堂皱眉,沈如是忽然目光悠远了一瞬。   “我虽然喜欢那些诗词,但与感情却是两桩事,在这一点上,所有花楼的女子和恩客都一清二楚。”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向着窗外看去,看到了什么章纪堂不晓得。   但他有种莫名不安的感觉。   她说这些都与感情不是一回事的时候,口气是万分清醒,没有一丝混沌的。   章纪堂不免拉住了沈如是的手,轻轻捏了捏,看住了她的眼睛。   “可我不喜欢听秦凡思同你说这些,更不喜欢见你回应他,哪怕一个眼神。”   沈如是在这话里默了一默,然后点了点头。   “我晓得了,以后不会了。”   在其位谋其政,她现在是首辅的“妻”。   她答应的畅快,章纪堂还有些没料到。   他在这畅快里,心情也畅快了起来。   这日再见到令人厌烦的秦凡思,章纪堂也没冲他鼻孔出气。   他想她到底还是同他好的。   秦凡思算什么呢?   夏日的夜里也如架在火上烤一样,热得厉害,客栈到底不如家中舒适,章纪堂被热醒了过来。   睡在内侧的女子仍旧睡得安稳,她身上还有丝丝的清凉。   章纪堂替她撩了撩散在枕边的头发。   她侧身睡着,抱着她的小皮枕向着里面。   他有心想让她侧过来对着自己,可又怕惊扰了她。   然而就在这时,女子咕哝了一句。   她的声音低低的,说得急而沉,好像在呼喊什么。   章纪堂皱了眉,侧身听了过去,她恰好又喊了一遍。   “秦... ...”   秦?!   秦凡思的秦?!   章纪堂径直僵在了当场。   浑身是上下像是被淘米水腌制了半月一样,咕噜噜冒着酸气。   难道真是秦凡思的秦?   据说秦凡思前几年,没有一年戏期不去开封天风楼的,为的就是见她一面。   而且这一次,秦凡思明显也是从福建快马加鞭赶来的。   更要紧的是,秦凡思还同她年岁相仿。   自己比她年长六七岁,她不会是介意吧?   首辅大人一瞬间想了这许多,但这等似痴情男人似的猜疑,实在不是他该做的事情。   只过了几息,便被他压了下去。   章纪堂深吸一口气呼了出来。   她到底说了什么尚且不知,且待明日问了再说吧。   他虽然这么想,可再睡下的时候,却不满于女子侧身背对着他。   他大手一伸,勾住了她的腰身,径直将她勾进了怀中。   她没醒来,睡得很沉,只是咕哝了一下唇瓣。   她身上有清凉又令人安心的气息,腰身细软,柔柔顺着男人的力道贴在他胸前。   章首辅心跳不免快了起来。   平日里这种事情不是没有,他对她自来是无法抵抗。   可此时却多了些什么。   他那心跳没有和缓下来,反而越发将其他都勾了起来。   女子还在他怀中熟睡着,章首辅却忍耐的鼻尖微微出了汗。   他知道这般不成了,只好将她放下,立时起了身来。   怀中是自己心爱的女子,只隔着轻薄的中衣与他相拥。   他是男人,坐怀不乱这种事可是太难了。   章纪堂下了床喝了两碗茶,推开窗子挑了灯,看了几页书,才缓了下去。   女子还在睡着,绵长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匀匀传来。   章纪堂失笑。   他记起了她说的话,她说她于感情一事极其认真,不会随意拿来玩笑。   就算她同他情投意合,他也要与她徐徐处之。   毕竟起初的时候,他是那样的防备她,她没同他心存芥蒂,已经是一件幸事了。   不能太急了。   后半夜,章纪堂便没有回床睡觉,在贵妃榻上凑合了半夜。   沈如是醒来的时候,章纪堂已经醒了。   她什么都没有察觉。   吃早饭的时候,章纪堂问她,“昨日做了什么梦?听到你说梦话了。”   这一句惊得沈如是一凛。   她不由地细细向首辅看了过去,不过没在首辅脸上看到什么情绪。   “您听见我说什么了?我记不清了。”   章纪堂看住了她。   这一眼看得沈如是心下一跳,她梦了些关于家里的事情。   是不是说出什么被章纪堂察觉了?   然而章纪堂又开了口。   “你说... ...秦?是什么秦?”   她说了秦吗?   沈如是冷汗都快要落下来了。   “我就说了这一个字吗?”   首辅点点头   沈如是却不怎么相信。   首辅是不是在看她所言真假?   她想了想,如实道,“是秦地的秦。”   “秦地?”章纪堂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沈如是心跳加快,想着她如果往下追问,她又该怎么样回答。   可他却忽然露出了些无奈的笑意。   “只要不是秦凡思的秦便好。”   这句,令沈如是定在了当场。   他问得是这个吗?   她又看了那首辅大人几息,首辅大人只是无奈地摇头,好像他问了什么本就不该问的好笑问题一般。   沈如是确定下来,这才大松了口气。   是她想得太多了   而他后面又问为何是“秦地”的“秦”字,她便没有再心惊胆战,编了个说法混了过去,他果然没有发现的。   章纪堂自己笑了自己一回,便把这事扔去了脑后,任那秦凡思蹦跶着念情诗,也不去理会了。   他接到了来自葛效的信。   上次让葛效查戚家的矿山是怎么来的,有了回信。   那戚家本没发现矿山,是有人给戚家大爷引了路。   当时那矿山有几个当地村民发现了,没有闹出去,这人给戚家大爷引路之后,又怂恿着戚家大爷包了矿山,挖起了矿。   而这个人,不巧正是福建口音。   章纪堂在客栈二楼看着下面蹦跶的秦凡思,思略了几息,然后走下了楼去。   秦凡思相见沈如是不得,见章纪堂来了,自然也是没什么好脸的。   不想章纪堂去道,“要不要去对面酒馆,吃些酒?”   秦凡思被他说得一愣,旋即应了。   “难道我怕你?!”   章纪堂好笑,但什么都没说,叫了葛效去对面酒馆要了个上好的雅间,请秦凡思喝了酒。   起初,两人还颇为谨慎,秦凡思言语试探章纪堂,是不是胁迫沈如是。   章纪堂没有理会他,待他喝醉了,才问了他一句话。   “你们家在福建可有矿采?”   “采啊,我家里当然有矿!”   章纪堂一笑,又给他满了一杯,请他喝了。   “那你同我详细说说。”   ... ....   沈如是不知章首辅怎么就同秦凡思吃起了酒来。   她让人支会客栈煮了解酒汤备下。   没多久章纪堂回来,她端了解酒汤上前迎接。   男人身上酒气十足,没有了新婚那夜不知真假的醉酒模样,今日脚步不乱,嘴角却高高扬了起来。   他甫一靠近沈如是,就拉起了沈如是的手。   “阿黛,你为什么给我准备醒酒汤?”   “您醉了,不喝醒酒汤怎么成?”   她把汤盅递到了他手边,“您把这一盅喝了,好受些。”   可男人却摇了头,拉着她的手坐去了交椅上面。   醒酒汤差点被他弄洒,沈如是无奈叫了他,“您快把汤喝了吧。”   可他却一下将她抱到了腿上。   丹竹目瞪口呆地看了两息,才回过神来,捂着眼睛跑了。   男人的气息扑在沈如是的颈窝。   “您真是醉了... ...”   男人闻言还大大地点了几下脑袋,“我确实醉了,所以要你喂我喝汤。”   沈如是差点笑出声。   “您这是在耍无赖吗?”   但无赖却趴在她的肩窝里面不起来。   沈如是被他弄得发痒,半晌扶起他的脑袋,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那还喝什么汤?   沈如是好笑地摇头。   七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情绪低落的厉害,醉酒从来都是木着脸不说话。   如今是不一样了。   难道人会变吗?   沈如是站在他身边看了一阵。   章首辅是变了不少,从七年前的失意书生,变成了位极人臣的首辅。   不知以后章首辅成婚生子,还会不会变化?   说起来,他这般年纪还没成亲也是稀罕事。   约莫这段戏演完,朝堂的局面从混乱中走向平顺,他会娶一位贵女为妻吧。   那样才是他应该有的人生。   沈如是给章纪堂盖了被子,转身出了厢房。   丹竹站在门口还蒙着自己的眼睛,听见有人出来了,从指头缝隙里面看了一下。   “姑娘,你囫囵出来了?”   沈如是好笑地点了她一下。   “怎么,章大人还能将我吃了不成?”   丹竹嘀咕,“那、那可不一定。”   沈如是瞥了她一眼,没再同她耍贫嘴,叫了她往一旁说事。   “矿山拿到了手,还要咱们自己的人去打理。阿拓在首辅脸前也是过了明面的,不如就让他过去好了。”   丹竹连忙应了,正色起来。   “我这就去传信。”   ... ...   没两日,一行人进了京。   一顿大酒下肚,秦凡思同章纪堂关系缓和了许多。   他明白过来沈如是确实不是被迫嫁给章纪堂的,而章纪堂对沈如是,也算是非常上心了,事事放在心上,在身边亦是精心呵护。   秦凡思有种说不出的酸味,但人家夫妻两人,他能怎办呢?   无非不死心地,要同沈如是做知交故旧。   知交故旧总还是能说上话的。   就算章首辅在旁边黑着一张脸,他也就当看不见了。   进京之后,两队终于分道扬镳。   秦凡思回了秦家。   王氏见他回来了,赶忙到了二门口迎接。   “我的儿,瘦了也黑了。”   秦凡思说还好,同他爹秦侯爷请了安,又回去换了衣裳,道是过会再回来同爹娘细说,这次回福建的事情。   他回来了,章纪堂同沈如是回京的消息,也很快就传到了秦家。   王氏和秦侯爷一听,不免对了个不妙的眼神。   “那章纪堂这次在禹州可是大杀四方,把自家亲长弄得一点脸面都没有,偏偏还挑不出错来。现在朝里到处都是他的威名,翰林院的素来捧他,这下可更是漫天溢美之词。”   秦侯爷怪不是滋味的。   王氏更不是个滋味,“本来还想着,让那章家大老太太弄走沈如是,制住章纪堂,没想到反而被章纪堂制住了。侯爷,章纪堂有没有察觉那大老太太,当初是咱们给弄来京城的?”   秦侯爷也有点拿不定主意。   “不知道呢。我也派人去禹州打听了,看事情有没有败露。但是章纪堂威名正盛,我就怕被他反手再抓住了咱们。更要紧的是那个矿山... ...”   秦侯爷直觉头疼,又想起了自家儿子来。   “凡思应该没听说那个沈如是的事情吧,他可别去章家闹事!”   王氏也想起了这茬,赶紧把秦凡思的小厮叫到了脸前说话。   “怎么样?四爷有没有听说天风楼那个沈如是的事情?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去章家闹事?!”   小厮被王氏问得一头雾水。   “夫人,四爷就是同章家的马车一起来的京城啊。”   “啊?!”   王氏和秦侯爷异口同声。   老两口本就因为这个儿子行事出格担惊受怕,谁料他竟然跟章家一道来的京城。   两人连忙追问是如何的情况。   小厮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两人起初听着倒还好,但再听下去,秦侯爷脸色变了。   “什么意思?是章首辅亲自请了凡思吃酒,凡思还吃得酩酊大醉?!”   小厮点头,“可不是吗?爷第二天还没缓过劲来,差点没骑成马。”   “那、那章首辅呢?!”   “章首辅还成,还能自如地走回去,翌日也是无碍的。”   话音一落,秦侯爷连道“完了”。   王氏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正这时秦凡思来了。   “爹说什么完了?”   秦侯爷一把将他拽到脸前来,“那晚你同章首辅喝酒,他都问你什么了,有没有... ...有没有问你矿山的事情?”   秦凡思一脸惊奇,“爹怎么知道?他还让我详细同他说一说,我们家矿山的情况,还问我。”   话音落地,秦侯爷脸色一白。   王氏也傻了眼,一掌打在了秦凡思后背上   “你这个笨东西!你这是被套了话了!”   “套话,套什么话?”秦凡思皱眉,“你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秦侯爷只想打他的嘴。   “什么叫见不得人?!还不是因为前两年那章纪堂在圣上身边正红,咱们家娘娘总能提到他,我起了心思,想同他们家有点关系,以后好办事。这便给戚家递去了矿山。”   “矿山?就是戚家出事的那个矿山?”   秦侯爷同王氏脸色难看。   他们想拉拢章纪堂拉拢不动,想制住章纪堂也没能成行。   如今被章纪堂知道了矿山的事情,不会怀疑是他们秦家使坏吧?!   秦侯爷同王氏越想越恨不能似大老太太一般抽过去,一了百了。   当天下晌,王氏就递牌子进宫去见了秦太后   秦太后听了前前后后,亦是脸色煞白。   但她在白了脸色之外,眸中染上了一层说不清的退去希望的感觉。   王氏瞧着吓了一跳。   “娘娘这是怎么了?咱们眼下需要娘娘拿个主意呢!”   “拿什么主意?再同他对抗下去吗?”   王氏也不知道。   秦太后让她回去,什么都没说。   翌日章纪堂进宫的时候,秦太后专门宣了他。   章纪堂来了,行礼问安,把一位臣子的规矩做的足而不出阁。   秦太后想到娘家做的事情,在他面前开不了口。   只是他的时间总是那般宝贵,留给她的已经不多了。   “章卿,秦家做了些错事,哀家要同你说明白... ...”   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抬起头打断了。   “娘娘不必说,这些事都不重要。”   她看着他,“那什么重要?”   他一字一顿地回答,“请娘娘支持微臣新政,请秦家全力助皇上早日大权收拢。”   他说着,还低声补了一句。   “皇上大权收拢之日,必不会忘了秦家尽的力。”   秦家折腾来去,不就是因为自己不是皇上的亲国舅,而担心渐渐败落吗?   眼下章纪堂两句话,就为秦家指明了道路。   秦太后深吸了口气。   “章卿的话,哀家记住了。”   她这般说,章纪堂脸上的严肃和缓了些许。   秦太后在那和缓中,不免想到往日,她陪着皇上听他讲书的时候。   他总是站的笔直,炎炎夏日,汗水湿透了他的衣领,又在后背洇开一片,他始终那般站着,如松挺立,毫不动摇。   秦太后的心多少次为他跳动,她甚至还想,他这些年没有娶亲,会不会是因为她?   章纪堂行礼准备告退,就在他要离开的一瞬,鬼使神差地,秦太后叫住了他。   “你以后... ...还会来吗?”   来哪里?她没有明说。   而这句话说出口,秦太后攥紧了双手。   章纪堂没有回头,也没有正面回答她。   他只是说了一句稀松平常的话。   “天不早了,臣的妻子还在家中等臣回家,臣不能让她久等,因臣担忧。”   秦太后懂了。   她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渐行渐远。   他从前没娶妻,不过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人罢了。   而沈如是,是他心头最合适的人。 第20章 醉酒 他低而哑的嗓音在她耳边,“阿黛……   京城, 秦家接到了自家太后娘娘的密信。   密信的意思十分明显,娘娘态度明确,不许秦家再搅合朝堂的事情, 至于首辅新政, 希望秦家主动揽下,就把福建作为第二个施行首辅新政的地方。   王氏接了信, 心尖尖都颤了   “咱们家产业遍布, 这一下, 要被割去多少肉啊!”   秦家本是商户起家,后秦太后在后宫平步青云,秦家便将产业铺得满满当当。   王氏想想从手头上流失掉的银子, 疼得心颤。   “侯爷,难道没有旁的办法了?那章纪堂不是也没动咱们吗?”   秦侯爷比她还是要明白许多。   “人家没动咱们, 是给太后娘娘留着脸面。咱们家办的事情,恐是人家都知道了,在继续下去,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况且, ”他指着信上的意思,“那章首辅说了, 只要秦家尽心尽力,皇上不会不看在眼里。与其在皇上登基前交结党朋,倒不如做个纯臣,本来秦家也是因为皇上而起, 比起窦太后娘家定国公府, 更该同皇上一心才是!”   王氏似懂非懂,但自己的丈夫与女儿都是这样的意思,她只有听的份了。   “那、那许多的税钱也要交?昨日凡思回来, 刚从老家带了钱回来,可拿什么缴税啊!”   话音一落,秦凡思走了过来。   “娘只要同意缴税,儿子便是再折回福建一趟,又怕什么?”   “这... ...你花钱倒是不心疼!”   秦凡思深吸了口气呼出来。   “儿子不心疼,这些钱花的值,这是章首辅给我们秦家的脸面,也是留给秦家最后的机会。”   王氏没想到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秦侯爷却不由地多看了自己的幺儿一眼。   “我儿长大了。”   *   秦家的事情,章纪堂话已经说到,便抛去了一旁不再理会。   至于秦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没有心思细细分辨。   出了宫,章纪堂直奔家中而去。   又在宫中耽搁了一日,她一人在家,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他把葛效叫了过来,“夫人今日都做了什么?”   葛效这次懂得夫人的动向才是最要紧的,张口就来。   “回爷,夫人许是连日赶路累着了,今日睡了不少时候,其余便是在房中算账,你出宫前这会,府里刚传了话出来,说是夫人去了灶上。”   “去灶上了?她为何亲自去了?”   这个问题葛效并不能回答上来,但是章首辅可以自行脑补。   “她定是算了我出宫回家的时间,亲自去灶上为我打点了!”   他这么一想,立刻来了更多精神,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立刻飞回去家去。   章府再不是从前冷冰冰的充斥着乱七八糟眼线的地方了,那里有炊烟,有饭香,有鲜花,还有等他回家的人。   章纪堂蹬了马直奔家中而去。   偏偏到了半路上,被“杀”出来的秦凡思给拦了。   “章大人这是往哪里去?”   章纪堂不知道他来做什么,挑眉看了他一眼。   “自然是回家,”他说着,还特特道,“内子还在家中等我。”   他这么说,专门把目光落在秦凡思脸上几息,待看到了秦凡思脸上不免落寞的酸溜溜神情,首辅大人的愉快更上一层。   但秦凡思没有放他离开,突然问,“你待她... ...是真心的吗?”   “这叫什么话?”章纪堂严肃了神情,“她是我八抬大轿娶回家的妻,我为何待她不真心?”   难道秦凡思怀疑他们这桩婚事最初的真实性?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继续说了一句,“不仅真心,而且我与内子两情相悦,琴瑟和鸣。”   其中原委岂同外人道也?   章首辅也就只能把话说到此处了,剩下的秦凡思自己品去吧。   然而秦凡思看了他半晌,咕哝了一句,“... ...两情相悦实在没看出来... ...”   章纪堂瞪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一打量,错开了话题。   “你前来拦我,所谓何事?”   是因为秦家的事情吧?   果然,秦凡思道,“秦家的事情我刚知道。娘娘已经传话了,秦家不会再生波澜,此番,多谢章大人。”   他正经行了一礼。   这一礼令章纪堂心下微松。   他已看出秦凡思的为人,对秦太后的心性也知晓一些。   这样的秦家,不会是那坚硬难攻的石头。   他扶了秦凡思起身。   刚要说什么,秦凡思突然抬头道,“章大人,今日我请你吃酒。”   他突然的请求章纪堂没什么兴趣。   “不必了,家中已在等我。”   秦凡思却道。“大人不必推辞,这一场酒,一来是大人放了秦家一马,我代秦家谢您。二来,我即将启程返回福建,一时也同大人见不到了,算是辞别,最后... ...”   他的声音轻了些许。   “最后,我爱慕了多年的如是姑娘,也算是嫁到了一个疼她在心头的郎君。”   章纪堂在最后的这个理由里,看了秦凡思许久。   “好。”   *   章纪堂没有回家,转而同秦凡思吃了酒,自然让人回家通报。   他只怕沈如是不开心,毕竟她可是亲自去了灶上,又道,“外面的酒菜不好吃,回头还要回家再吃些夫人的饭菜。”   沈如是听着这信,没太明白什么意思。   她今日只是想吃点甜点心,又怕灶上做不出来她想吃的,所以去灶上自己吩咐去了。   但章首辅也想吃什么意思?   可她的甜点心,她跟丹竹两人吃光了。   她没办法,又不能随便找点什么糊弄首辅,便让人照着她吃得,重新吩咐了一桌子菜,再去灶上指导厨娘,把甜点心又做了一回。   那是一种在秦地流行的奶糕,西域传来的点心品种,手艺复杂不说,厨娘完全不会,稍有不慎就改了味道。   弄完这些,沈如是乏了,让丹竹帮她弄了一大盆热水来泡脚。   丹竹撅着嘴,“我还以为章大人对姑娘好呢,没想到是个难伺候的,还要姑娘来伺候。”   沈如是并不在意,“伺候他原也是我的本分。”   这话说完,外面就来了通禀的声音,“爷回来了。”   沈如是泡脚也不得闲了,让丹竹端了下去。   丹竹出门的时候,正同快步走来的章纪堂遇了个正着。   男人走的快极了,丹竹差点同他撞上。   丹竹行礼,他指了水盆问,“天这么热,夫人怎么想到用热水泡脚了?”   他满身的酒气,脚步还有些许打晃。   丹竹暗暗撇嘴,心道还不是您让姑娘原样弄给你吃,姑娘去灶上忙了许久。   她实话道,“夫人累了,脚疼。”   章纪堂微微一怔,随即脸色沉了几分,立刻撩了帘子进了门去。   沈如是刚穿好鞋子,正要下床来。   章纪堂一步上前止住了她。   “脚怎么疼了?不必下床,想要什么同我说。”   沈如是能要什么,无非就是迎他进门。   她笑着道,“夫君回来了,我没什么,不知夫君在外吃得如何,我已经吩咐人备了菜,夫君再吃些吧。”   章纪堂要吃,因着同她说好了回家吃饭,他便在外面只喝酒,没吃什么菜,以至于眼下比平时,醉得厉害了许多。   但他还晓得不让脚痛的人伺候他,着人摆了小桌到内室来。   待人摆了桌子进来,他心下一转,直接让人送到了床边   沈如是一直被他按在床边坐着不许动,不知他要做什么。   他将人遣散下去,一转身,竟然也坐到了床边。   “夫人同我一起吃。”   说着,夹了一筷子菜送到沈如是嘴边。   沈如是见他这模样,真是醉得没边了,笑着将筷子拿了过来。   “还是我伺候您吃吧。”   章纪堂眼角眉梢都挂满了笑意。   可是他已经醉到连饭都吃不好了,沈如是递了菜到他嘴边,谁想他晕乎乎地一侧身,一筷子菜落到了衣衫上。   “哎呀... ...”沈如是刚要道,那得换一件。   谁料男人三下五除二地解了衣带,径直脱了,准备扔去一旁。   可不止是他醉得厉害,还是怎么回事,他解外裳的带子,竟然把中衣也抽开了一带。   中衣立刻垮下来打扮,露出里面男人精壮的胸膛。   他皱眉欲系上,手却笨的系不上。   这样子袒露,还怎么吃饭?   沈如是放下了筷子,“我给您系上吧?”   她垂头靠近,手指刚刚伸出去,男人突然攥住了她细柔的手。   她抬头看去,男人眸中醉酒的眸光中,有些火热的东西窜了上来。   她一怔,“夫君... ...”   男人没回应她,将她的手向怀里拉了拉。   她不知他要做什么,没有同他力道对抗,顺着他将手递了过去。   可他却执着她的手,将女子细柔的手,贴在了他袒露的胸膛。   清凉而柔软的手掌,就这么贴在了男人火热而坚硬的胸前,那胸膛里一下快过一下的跳动,仿佛预示着什么。   章纪堂俯身靠近了沈如是。   酒气将他们包住,又在两人口鼻呼吸之间酝酿起来。   他低而哑的嗓音在她耳边,“阿黛,你愿意吗?”   愿意吗?   沈如是在铺天盖地的男人气息里怔了怔。   窗外有影子晃动。   她在男人火热的目光中微微思索了几息,随后轻轻笑了起来。   她柔声回应,“嗯。”   有何不可呢?   她又不似中原人一样保守。 第21章 避子 小少爷,小小姐... ...章……   这夜, 窗外树影婆娑,房中灯火摇动。   香气在房中升腾盘旋,帐内的人儿交颈而眠。   ... ...   翌日, 沈如是醒来, 衣裳已经穿的整整齐齐。   她恍惚了一阵,在腰酸中回忆起了什么。   但床边早已没有了那首辅。   沈如是瞧了一眼日头, 日头高高升起, 眼下也不知道几时了。   怎么丹竹也不来叫她?   沈如是暗道放纵误事, 转身穿了衣衫就要下床。   谁知一下床才晓得腰酸得到底有多厉害,她竟扶着床边站了一会才适应过来。   咳,只能说章首辅这些年官位直升, 其他也... ...   她正这么琢磨着,迈出了一步, 可她着实小瞧了章首辅的厉害之处。   她腿下也是一酸,撞到了一旁的小几。   小几上是茶杯茶壶,瞬间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   声音一出,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有人大步迈了进来。   沈如是还没瞧清人,那人已经两步到了她脸前, 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勾住了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沈如是天旋地转了一阵,靠着气味闻出了来人是谁。   “您没去当差?”   她问他, 男人瞧着她, 轻笑着摇头。   那眼中似有化不开的甜蜜,看得沈如是一愣。   接着,他低头吻了她的额头。   “告假了。”   章首辅自从科举中第走上官路, 从不告假,平日的休歇也多在家继续做事,没什么休歇。   但是从成亲以来,告假的频率直升。   要说成亲、装病、回乡还算理由的话,今日的告假着实没有什么理由。   但理由不理由已经不重要了。   他将沈如是抱回到了床上。   “再睡会吧。”   沈如是还在那一吻中有些没回过神。   她是晓得他待自己不错的,但是不是有些太过亲密了?   她这么想,更见他端了茶水过来,到她嘴边。   “方才是不是渴了?你不用自己去倒水,叫我便是,今日我只在家。”   就差没说在家听你差遣了?   沈如是被他搞得满头雾水。   七年前那会,不是这样啊!   她奇怪地笑起来,“您怎么对我这般好?是有什么好事么?”   他对她好,不是应该吗?   但章纪堂在这句话里反思了一下。   看来他之前确实对她不够好。   尤其她刚嫁进来的时候,处处怀疑与她。   章纪堂想到这些,恨不能重新来过,自己绝不做这些事了。   所以他也就没提,只是道,“算是有一桩好事吧,秦家开始带头在福建缴税了。”   “哦!”沈如是从他怀里坐了起来,“那可是桩大好事,看来秦家是真的要支持您,支持皇上了。”   最难搞的两边,一边是秦太后,另一边是窦太后。   秦家已经搞定,沈如是仿佛看到了她达成与首辅的一纸契约的日子。   到时候把剩下的钱也拿到手,真是指日可待!   她深觉不错。   同章纪堂说话也更加温柔起来。   两人柔情蜜意了好一阵,葛效有事才把章纪堂叫走了去。   丹竹进来的时候老大不乐意地撅着嘴。   “姑娘真不是爱上首辅大人了?他可真是占尽便宜了!”   沈如是好笑地不行。   “你为什么就不觉得是你家姑娘占了便宜?”   丹竹想了想,突然道,“女人家多少要吃点亏,同男人相比最吃亏的莫过于生孩子了。”   这一句话,提醒了沈如是。   她柔和的脸色退了几分,眸中漫过谨慎。   “你说的有理,给我熬一碗避子汤来。”   丹竹去了。   ... ...   外院书房的章纪堂听事有几分心不在焉,勉强听完,才吩咐了两句。   葛效领命就要下去,他叫住了葛效。   “你家那大胖小子,是成亲多久生的?我记得没多久就生了。”   突然说起私事,葛效还有些不适应。   主要是不好意思,他腼腆地笑了一声,“爷记得不错,我家那小子在小人成亲后十月就出生了。我娘算着,说是大婚那日怀的。”   章纪堂也笑了。   这种一击即中的几率,还真不高。   但就算不高,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从前他与沈如是在一起的时候,吩咐了人熬制那种不伤身的避子汤给她。   如今他们两人早已不是从前那样的关系,避子汤完全用不上。   不说一次就中,就说往后也免不了欢愉,那阿黛怀上身子,岂不是很快的事情?   章首辅对自己很有信心。   葛效抬头看了他一眼,“爷,咱们府上,是要有小少爷小小姐了吗?”   小少爷,小小姐。   明明几个月前,这个府邸还是个冰冷的地方,这么快,一切从未想过的都要到来了吗?   章纪堂脑海中不由浮现同自己相像的小男子汉,和长着阿黛眉眼的小姑娘,心里软的不像话。   再有之后祖母来了,家中老老少少更加齐全了。   章纪堂总算知道那些官员,一刻不落下衙去了什么地方。   原来是回了家,这个他从前不敢想的地方。   章纪堂这么想着,心里暖的不行。   另一边,丹竹手脚麻利地弄来了避子汤给沈如是喝了。   苦味在舌尖蔓延,沈如是连吃了两块甜奶糕才压下去。   她让丹竹把碗带下去洗干净,又道,“药渣也处理妥当,不要被别人看见。此事不能声张。”   丹竹说是,却问,“那首辅大人问我呢?”   沈如是想了想,“也不必说了。首辅大人心里有数,你说出口便是危险,府里到底还没清理干净,谨慎些吧。”   丹竹这边刚端着避子汤碗下去,章纪堂便又回了正房。   他兴冲冲地想同沈如是提一提葛效的时候,更想提一提他们的孩儿可能就快要来了。   但瞧着她一脸倦容,这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此刻提及,岂不是只在乎孩子,不在乎她?   他是因为她才可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他应当先将她疼在心尖。   于是章首辅便把孩子的话尽数咽了下去,然后同沈如是说起来旁的事情。   两人不约而同地没有提及这个话题,谈话一如往常令人愉快。   可丹竹却不愉快了。   她得了家中刚刚传来的消息。   但章首辅霸占着他们家姑娘,丹竹就是想说,也没能找到机会。   尤其章首辅今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去当差也就罢了,也不去书房处理事情,就在正房里粘着姑娘,姑娘去哪他去哪,直到晚间吃过饭,沈如是发现了丹竹的焦急,才主动脱身,叫了丹竹往茶水房说话   丹竹连忙附在她耳边把话说了。   “... ...伤了好几个人,还有几人不见了,家里已经乱起来了!”   沈如是一听,往日里和颜悦色的模样一变,眉头低低压了下来。   “什么意思?被追到了?!”   丹竹说不知道,“但家里猜是被那些人发现了,正在转移。”、   沈如是脸色十分不好,“阿拓是不是也不在家中?”   丹竹连道是,“姑娘让少爷去接手矿山,少爷得了消息就启程了,眼下定然是不在的。”   她说着,焦急问,“怎么办?家中现在群龙无首,姑娘能去吗?”   外面吹来一阵风,吹来章纪堂吩咐人修整院子的话。   沈如是摇了摇头,“我同章首辅契约未过,怎么好半途离开?再说,若是做的不够隐蔽,难免要被章首辅看出来。这是我的私事,把他扯进来不好。”   她说着,叫了丹竹,“此事刚事发,家中也不是没有应对的办法,再说也未必就是咱们猜的那样凶险。你去想办法联系上阿拓,让他先不要管矿山,回家要紧。”   “是。”   沈如是回了院中,章纪堂刚吩咐完修整院子的事情,还问她,“怎么同丹竹在茶房那么久?有什么事吗?”   沈如是摇摇头,“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说起天风楼的事情,让她打点一下。”   天风楼是她紧要放在心头的事业,章纪堂笑着没再问,又同她说起来修整院子的事情。   “... ...从前只我一个住,随便理了理便开始住了。但我瞧着今夏不少院子都漏了水,咱们这院子虽然没漏,保不齐到了秋日雨多撑不住。不若趁着天还不错,将院子都修一遍,回头老太太来了,想挑那间住都成。你我二人也可挑个院子,听听雨吃吃茶... ...”   他说着,不由想到了孩子,“... ...便是有了小娃娃,安排乳母下人也有了地方... ...”   这话说出口,他才察觉本不想说的又说出来了。   他急忙去看沈如是的脸色,谁料她目光不知看向何处,神色怔怔的。   “阿黛?你说可好?”   他小心试探,沈如是却一回头,“您说什么?”   她竟然没听见。   章纪堂也说不出是庆幸,还是什么旁的。   他失笑,揽了她的肩。   “方才怎么出神了?天风楼的事不好处理?”   沈如是被他一问才回了神。   男人揽着他的肩头,让她靠在了肩上。   沈如是在那姿势下收回了心思。   她说不是天风楼的事情,“我想着在英国公府瞧见的院子,花园里可以安置一个书房。”   章首辅已经有了内外书房,这个小书房如果能借她用一用,处置事情要方便的多。   沈如是这么想着,抬头向男人看去。   章纪堂一下就答应了,眼眸亮着映照眼前的人儿。   原来她也在想着怎么打理他们的家。   “好啊,届时你我可以在一处,你自算账,我理衙门的事。”   沈如是一顿。   咳咳,您不是有两个书房了吗?倒也不必... ...   她收敛了心思,同他正经说起了修缮院子的事情。   接下来几日忙碌此事,倒也没什么消息。   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吧。   沈如是微微松了口气。   但几日之后,丹竹脸色煞白地走了过来。   “姑娘,少爷找不到了!到处都找不到!”   “什么?阿拓丢了?” 第22章 乖些 他从没想过她对自己竟不肯敞开心……   “什么?阿拓丢了?”   丹竹眼看着自家姑娘平日红润的面庞白了几分, 也知道自己这话说急了。   “姑娘别急,要不我们再去找一遍,兴许少爷走了旁的路, 恰好同咱们的人错过了。”   沈如是没说话, 深吸了两口气。   “加派人手,一部分人再找一遍, 另外的人在咱们几个秘点日夜守着, 他一回来便告诉我。”   沈如是脸色不好, 半晌都没回过劲来。   到了晚间章纪堂下衙,发现她越发地走神了,坐到了她身边。   “出什么事了吗?”   这话乍一出, 倒把沈如是吓了一跳。   她腾的一下起了身,那速度堪比行伍中人, 且目露警惕。   她这般大的反应也是章纪堂没有想到的。   两人静默地对望了两息。   沈如是尽量地敛去不意而出的慌乱,想如常地道一句“夫君回来了”。   章纪堂却先一步牵起了她的手。   男人的大掌温暖而有力,拉着她重新坐回来。   “出了什么事,你同我说。难道是我帮不上忙的事情?”   沈如是自己的事情本就隐秘, 又不想牵扯他。   但她看向眼前的男人,忽然想到他的身份。   他可是当朝首辅。   阿拓从家中往禹州而去, 生死不明,她找不到人不代表章纪堂也找不到。   万一阿拓需要人救他呢?   最重要的,她的侄儿沈拓是在章首辅眼前过了明路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向男人看了过去。   “您能帮我找找阿拓吗?那孩子丢了。”   章纪堂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沈拓和沈如是是沈家唯二送出来避难的人。   姑侄两个一直隐姓埋名, 沈如是作为姑姑自然要照顾自己的侄儿。   眼下侄儿丢了, 她怎么能不着急?   “几日了?”   “我是今日才得了消息的,我本想吩咐阿拓去禹州矿山,但没联系上, 才晓得人丢了。”   章纪堂微微松了口气,看向她额头上出了薄薄的汗,心下收缩了几分。   他捏了捏她的手。   “好了,不用太担心,我这就让人沿路去寻。不知道沈拓是从哪里联系不上的?”   沈如是报了个地名,章纪堂又问了几句相关的问题,她都谨慎地回复了他。   男人并没察觉什么,“都交给我,你在家安心等两日,很快就有回复了。”   沈如是本以为他不过是安慰她罢了,但是过了两日,丹竹这边没消息,章纪堂却有了消息。   男人进门便叫了她,“我把阿拓安排在了庄子上,咱们过去看看。”   沈如是明白,章首辅总是谨慎的,毕竟她是应契约而来,不让阿拓掺合也好。   但到了庄子上,她闻到浓重的药味才察觉不对。   章纪堂立刻安稳她道,“是有人追杀,阿拓受伤了,幸而伤得不重。”   他虽然这么说,可还是见她脸色瞬间青白下来。   再来不及同他说话,快步向沈拓房中跑去。   他再没见过她这般着急忙慌的模样。   平日里的她,总是气定神闲,平顺柔和的。   章纪堂替她担心,可心里却因为看到了更多的她,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   他也跟了上去,沈如是已经坐到了沈拓床边。   “伤的重不重?你觉得如何?!”   沈拓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相貌与沈如是有六分相近,但比起沈如是的柔美,沈拓相貌更显棱角分明,眉眼也更加深邃,很有些西域人的味道。   约莫是察觉了章纪堂打量的目光,他抬头看了过来。   满眼的戒备倒是像个狼崽子。   “姑姑,这位是... ...”   沈如是这才回过神来,她正要道“这位是章首辅”。   章纪堂便走上了前来。   “我是你姑父。”   这话令室内一静,接着沈拓重咳了一声。   沈如是连忙替他顺了顺后背。   她向章纪堂看去,猜测男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何不明说呢?   难道说,这京外的庄子里也隔墙有耳吗?   她便也顺着他的话,同沈拓点了点头。   沈拓也想到了沈如是之前的吩咐,没说出什么旁的来,又想到是章纪堂救他,准备起身行礼。   章纪堂抬手止了。   “不必了,你当好好养伤,别让你姑姑担心。”   沈拓目光在两人中间打了个转。   “是。”   章纪堂坐在了一旁的交椅上,“是什么人追杀你?追了多久?这些你可有数?”   沈拓当然有数,但能不能说,他就没数了。   他眼角往沈如是看了一眼,沈如是手下不易察觉地在他背上敲了两下。   沈拓明白了。   “回姑父,小侄不知是何人追杀,但来势汹汹,实在是躲不过。”   他一口咬定了不知道,章纪堂的侍卫当时救下沈拓的时候,也去的比较晚,同样没发现是什么人。   章纪堂没有问出什么,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   沈如是见状,便道,“这路人来的不明不白,我再让丹竹从旁处查一查。兴许是生意场上针锋相对的人,也未必。”   天风楼生意做得太大太红火,沈如是又嫁进了首辅府上,有人眼红也不为过。   但章纪堂还是皱了眉。   “话是这么说,但我担心你的安危,也有可能,非是冲着你们,而是冲着我来。”   沈如是想同他说真不是,但这话也没法说出口。   只能含混说了两句。   沈拓受的伤不算轻,沈如是趁着换药,准备亲自上手。   章纪堂便带着人下去,吩咐查出来追杀的人的事情了。   他一走,房中瞬间就只剩下沈拓和沈如是。   “姑姑,那章首辅真是姑父?”   沈如是拧了一个干净帕子,“不是同你讲了么,作戏而已。”   沈拓却往窗外看了一眼,“我怎么不像?章首辅作戏也同你一样好?”   沈如是瞥了他一眼,“行了,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你也被发现了?”   沈拓当即敛了神色。   “他们找了这些年,我们也藏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被他们找到了,早知道,就该强迫所有人都离开秦地... ...”   沈拓把家中的事情,同沈如是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说得沈如是脸色越发沉了下来。   “... ...他们抓了几个人,也顺着找到了我的踪迹,幸庆我跑得快,但那些人紧追不舍,要不是章首辅的人及时出现,我这次恐怕在劫难逃!”   沈如是攥紧了手。   沈拓抬头看了过去,“姑姑,我这里恐怕立时赶不回家中了,家里现在没有能拿主意的人,您要是能回去一趟就好了!不然只怕要乱套了。”   这话同丹竹之前说的意思一样。   可沈如是又契约束缚,怎么能轻易回去?   外面章纪堂吩咐人分三路去追查的声音传来。   自来运筹帷幄如沈如是,也不免抬起手揉了揉头。   “我已经让丹竹传信家里,先等等再说吧。”   沈拓自来听她的话,低声应了。   *   沈如是留在庄子里陪沈拓养了几日的伤。   沈拓伤势并不算太重,章纪堂倒是每日下衙,都从京城赶到庄子上陪她吃饭。   沈如是见状,晓得自己不便久留,便留下沈拓好生养伤,随章纪堂回了京城。   但她心里总挂心着家里的事情,心绪不宁。   她这般反应章纪堂怎么能看不出来?   而且他着人查了一番,虽然没发现来人到底是谁,但却瞧得出装备齐全,训练有素,不似寻常商户寻仇这么简单。   他思量着她当时没有多说,便也没有多问。   可无形之中,章纪堂却能感觉同榻而眠的人,仿佛疏远了许多。   是夜,沈如是抱着皮枕也睡不着。   忽然男人一侧身,勾住了她的腰。   沈如是一怔,“吵着您了?”   男人说不是,“我会怕你吵我吗?我只怕你有事情,我却帮不上忙。”   他看住她的侧脸。   外面的树影婆娑映在窗户上,零零星星的月光照进来。   沈如是默了默,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章纪堂微微叹气,心下有种说不出的酸酸的感觉,仿佛手中有流沙般易逝的东西。   可他没办法抓牢,他心下微沉,勾住她腰身的手越发紧了一紧。   沈如是在这力道中,有一些恍惚。   首辅对她的好,她也能察觉几分。   两人虽不是正常夫妻,却也比寻常一纸契约的关系高出一些。   便是那红尘中的一滴朝露,章首辅待她也比其余千千万万朝露要深重不少。   如此,沈如是更不想把他扯进来了。   这与他并不有力,反而有可能有害。   说来说去,这始终是她的私事,同他无关。   她紧紧抿了嘴。   男人岂能不察觉她的缄默与拒绝?   共枕而眠的夫妻,他从没想过她对自己竟不肯敞开心怀。   他莫名一气,手下紧握了她的腰,一使力,背朝他的人转了过来。   女子的呼吸轻轻扑在章纪堂的颈间,借着月光,他看到她睁大了眼睛,红润的樱唇微颤。   章纪堂低头封住那唇,忽的翻身,将她困在了床与他之间。   女子眼睛睁得更大了,“您... ...”   男人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吻势越加深重,呼吸交错无有一片存留之地。   手下轻扯衣带,薄纱飘飞... ...   零星的月光连成了片,又从地面移到了床边。   床帐之内,春光迤逦。   ... ...   翌日,章纪堂抱了沈如是在房中吃早饭。   他看着她低头小口喝粥的样子,脖颈还有两三不易察觉的红痕。   他心下又软了一软。   兴许她是个在感情里慢的人吧,他总得给她些时间。   他给她夹了一筷子酸笋,又撩了她垂下的细发替她挽在耳后。   首辅这般,沈如是更是微微叹气。   这个时候,章纪堂得了一个秦地来的消息。   芒朝与西面的突厥不对付久已,边界秦地有秦王守护,倒也勉强相安。   今日的消息来得有些突然,秦王突然抓到了许多突厥细作,拢共有十几人之多,问朝廷当如何处置。   “这哪里是问处置,倒像是邀功来了,。”   章纪堂今日精神满满,看了信便放到了一旁。   这事不大不小,且看宫里还有什么旁的消息再说吧。   葛效在旁边提醒时辰不早了,章纪堂今晨本就在床榻同人缠绵了一会才起,眼下不得耽误,俯身轻吻了沈如是的发顶,“乖些。”   说完,便匆忙上朝去了。   他没有看到沈如是唇上的红艳早已褪去,转身让人撤了饭桌,叫了丹竹问话。   “今晨章大人说的被秦王抓的突厥细作,是不是咱们的人?”   丹竹眼眶都红了。   “是... ...姑娘,您不回去不成了!”   沈如是深吸了口气。   “我晓得了,晚间,我会同章大人告假。”   她说着,叫了丹竹,“对了,再给我备一碗避子汤。” 第23章 摔碗 男人一下将那避子汤碗,扫在了地……   今日朝堂没什么事, 便是秦王的邀功也没什么要紧。   突厥有几年与芒朝和睦共处了,几个细作也没激起什么浪花。   倒是早早下衙之后,章纪堂没在宫里逗留, 径直折返还家。   他这般直奔家中而去, 引得一众与他交好的官员啧啧。   “瞧瞧,咱们章首辅自从娶亲一来, 那叫一个日日红光满面, 又是这般着急还家, 可见章府迎来小少爷,那是指日可待。”   这话还真就让他们说对了,章纪堂想到频繁的欢愉, 心下也不由地跟着雀跃了几分。   他没空同他们插科打诨,反而胸有成竹地道了一句, “届时,请诸位吃喜面!”   众人全都笑开了去,连声道好,连准备多少礼钱都算好了。   章纪堂不再理会他们, 直奔家中而去。   就算他的阿黛在情之一字上,有那么些慢, 他也决定捂在手里,总有暖热的时候。   于是回程路上,他路过京城最大的银楼,停下来进了楼去。   他不在乎什么价钱, 直接定了一套时下最流行的红珊瑚首饰。   首辅大人亲自前来, 又是这般阔绰,可把银楼掌柜的惊喜坏了,同他道, “您是要送给夫人吧?只不过您订的这一套须得半月才能做出来,咱们楼里有一双红珊瑚的花簪,刚到的江南样式,您看要不先送个小件给夫人把玩?”   章纪堂点头,但见掌柜哪来的花簪精巧柔美,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亲手将这花簪戴在她发间的样子。   阔绰的首辅把花簪也卖了,更是迫不及待地还了家。   ... ...   章府,沈如是心情却极为不好。   她催促丹竹再与家中通信,眼下一口气被抓了十几人,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以那伙人刺杀阿拓的势头,恐是想将他们一网打尽。   沈如是心焦,倒还没忘了旁的。   “避子汤煎好了没有?莫要放凉了,不然效用不好了。”   丹竹一听,连忙应声去端了避子汤来。   她去端的时候,汤已经凉了一半,谁料到了门口,又差点与人相撞洒了出来。   章纪堂见她慌手慌脚,正要提醒,却看到了他手里的药汤。   “这是什么药?夫人喝的?”   丹竹之前便得了沈如是的话,怕这府里隔墙有耳,便低声提醒章纪堂。   “您是知道这药的。”   这可更让章纪堂迷惑了。   “我知道什么?难道夫人病了?”   这几日她是有些睡不好吃不下的。   丹竹见他怎么都想不到,左右瞧了一眼没有人,小声道了一句。   “这是夫人每每要用的避子汤。”   她说完,听见房里传来沈如是问询的声音,连忙端着碗进了房中。   可门前的章纪堂,愣在了当场,心下砰砰一阵乱跳。   避子汤?   他转身进了房里。   沈如是见他来了,连忙上前迎,“您回来了。”   却见章纪堂目光紧紧盯着她看。   沈如是不知他这是何意,直觉不太对劲,摆手让丹竹下去了。   她刚要问他怎么了,他忽然指向了床边的那碗药汤。   “那碗中真是避子汤?”   “是啊。”沈如是回应。   谁料男人一步上前,一下拉住了她的手。   “阿黛,你为何不想要我们的孩儿?”   室内盘旋起沈如是刚点上的熏香,香气无孔不入。   她在这话里怔了怔。   “您说什么呢?您从前不也给我这个吗?这还是您给的方子。”   章纪堂闻言一阵头晕,她怎能还似从前那般作想?   “阿黛,我对你,你还觉得和从前一样?”   沈如是说不一样,“您如今待我甚好,可这同避子汤有什么关系?我得尽快喝了,才能保证万全。”   保证万全,是保证万万不会有孩子吗?   他以为同她心意相通,以为两人很快就可以有自己的血脉,以为一切都在朝着幸福迈进。   然而他这边还没开口,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准备端起避子汤一饮而尽。   那避子汤仿佛鹤顶红一样,杀死一切通向美好的可能。   沈如是刚刚伸出手去,男人的大掌卷风而至。   一下将那避子汤碗,扫在了地上。   药汤泼了出来,碗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接着碎成了片。   沈如是愣了,她没见过这样的首辅大人。   “您什么意思?”   男人紧抿着嘴没有回应,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说不清的复杂意味,也不知是不满还是责备又或是别的。   沈如是眉头也压了下来,她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引来金主如此的反应。   可她也有底线。   她问他,“您这是做什么?就算戏要演足,但首辅大人还想让我为你生孩子吗?”   话音落地,室内突然静得落针可闻。   香气与药味交混扑来。   章纪堂盯着她,目光渐渐阴沉,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演戏?你竟然都是在演戏而已。”   沈如是想要解释一下,可她莫名就没有说出任何解释的话语。   她同章首辅到底不是真的恩爱夫妻,而且也不可能是。   难道让她解释,她同他本就是朝露之缘?   这一点,难道章纪堂不知道?   她深吸了口气,尽量以平日里对待金主的态度说话。   “您不要这样激动,我也只是照着契约办事,况您也反复说了多次,让我不要有旁的心思,您若是想要孩儿,日后正经娶个贵女便是... ...”   章纪堂笑了。   他的心头像是被天雷劈过无数遍,痛得令人发慌,可他就是笑了。   他以为的琴瑟和鸣,他以为的两情相悦,他以为的美满幸福,原来都是一场戏。   而这场戏,不正是他自己亲手搭起台子,亲自寻了她这一戏搭,亲自演起来的吗?   可笑他竟然当了真。   他说不出自己此时此刻,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他直接眼前他放在心尖上的人,直直往他心口上戳着刀。   一刀一刀,血淋淋地吓人,她还犹自不觉。   她无情的美丽容颜,没有一丝愧疚的情绪,甚至还有些许急躁与不耐。   她继续说着,“... ...如今京中暂时没什么是非,我想离开... ...”   她话没说完,就被章纪堂冷声打断了。   “不行!”   她抬起头来警察地看着她,黛眉皱了起来,仿佛再看一个令她不喜的人。   “为何不行?”   章纪堂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行,他只听到那字眼,便说了否。   哪怕他知道没有心的人,早晚是留不住的,可莫名他就不肯放手。   外面的风吹不进闷热的室内,只在窗棂上打着转,离开了。   章纪堂一颗心酸胀的厉害,他也想有有一丝丝的清凉风,给他痛到不行的心一点点慰藉。   可他期盼的风也同外面那吹不进来的风一样。   他只能继续痛着。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水亮的眼眸中似有冰凌一般,在等着他给一个不准离开的理由。   可真实的理由他说不出口。   “契约上白纸黑字,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如今半年未到,事态未平,你必须是我章纪堂的妻,”他说着,心下发狠,在她冰冷的神情中攥紧了手,“必须不能离开我一时一刻!”   外面的清风始终没有吹进来,但房中浓郁到令人不适的香气充斥了他的胸腔。   他胸膛有什么抖动着。   他看着她失望地摇了摇头。   她这般,章纪堂更是万般心绪缠绕心间,生生要将他勒到窒息。   虽然契约由他而起,可她也是点头按了手印的。   她凭什么一言不合就走人?   她在他心上拨开了最柔软的地方,眼下往里面捅了两刀,她说走就走?   她以为他是什么人。   他看着她缓缓地闭起来眼睛,又在下一息睁开了来。   那一瞬,仿佛有冰刀霜剑从她眼中射出,那是再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神。   “好吧。”   话音未落,她转身就要离去。   那转身要走的样子,更如万箭齐发般令人忍不住惶恐。   章纪堂一下攥住了她的手臂。   她回头看过来。   “您还有什么吩咐?”   在这样暗含讽刺的言语里,章纪堂说不出任何挽留的话。   他又笑了,垂眸看她。   “没有了,你只要做好你妻子的本分即可。”   她沉默半晌,“好。”   门发出吱呀的声音,沈如是出了门去。   室内空无一人,分明还是平日的摆设,平日的熏香,平日的一切。   可章纪堂却觉得自己回到了从前那个冷冰冰的不像家的地方。   不,比从前更冷十倍,冷到他甚至想要将冬日的衣裳穿在身上。   他突然想起了今日在街上买回来的东西。   他从袖中拿了出来,鸡翅木的小盒子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两支珊瑚红的花簪。   就在半刻钟以前,他还想着将这两支簪子,亲手替她带在发间。   她的发黑而密,柔软又有光泽,戴这如她红唇一般的珊瑚红簪,再好看不过。   可现在,红簪就像一个笑话,躺在木盒子里对着章纪堂捧腹大笑。   原来都是他一厢情愿啊!   ... ...   这日的一切照旧,吃饭,理事,再吃饭。   沈如是一如平时,毫无变化地说着,“夫君来了”,“夫君多吃些”,“夫君该歇了”。   她说那几句的时候,章纪堂恍惚这还以为和昨日前日都没有不同。   可当他回过神来才晓得,确实没有不同啊,因为她始终都是在演戏。   可真好!   他也应了她,“夫人说歇,那就歇了吧。”   他话音落地,她抬头看了过来。   男人与她目光交错。   他倒要看看她果真能把这戏继续演下去?   她没有说任何的不好,反而微微笑了笑。   照常地吩咐。   章纪堂洗漱完毕,坐在床边。   两人有过那样的亲密,如今还能回去吗?   他不信她真的毫无感觉。   只要她有一丝丝委屈,只要她有一丝丝服软,只要她告诉他,他有一丝丝的说她其实心里是有他的,哪怕并不是如他在意她一般深重。   章纪堂甚至觉得自己都能好过一点,他可以给她时间,让她满满地真心地想要留在他身边... ...   可她丝毫没有,一如往常地收拾完毕,准备上床。   但她的动作顿了一下。   章纪堂心下一跳,她是不是要说什么了?   他紧紧盯着她。   她开了口,“您睡里面吧,我作为妻子,本也该伺候在外。”   那一瞬,章纪堂大失所望。   都到了这个时候,她竟然还想着演戏,还想着把戏演得周全。   无名火窜上了心头。   他一下拉着她的手,将她不由分说地拽到了身上来,强有力的臂膀将她箍住。   女子的呼吸乱了一时,章纪堂在她的慌乱中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他压近靠在她耳后,吐气而出,她耳根立刻泛起了细密的红丝。   “您做什么?!”   她问他,声音有些不自如的抖动,章纪堂恨恨地看着这个无情的女人。   “你说呢?你作为妻,是不是也要令夫君欢愉?!”   沈如是在他的目光和强行箍着她的力道中,不可思议地看向章纪堂。   她要喝避子汤他砸了她的碗,她要暂时离开回家救济,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否决了。   她是来给他搭戏的人,又不是他章家的奴隶,眼下,更不是他章纪堂的暖床妾!   她冷笑起来,“首辅大人难道是喜欢这强行的戏码?若你真喜欢,我也不是不能配合!”   这话锋利极了,只一句杀过来,便把章纪堂杀得片甲不留。   原来连床榻的欢愉,她也只是在配合吗?   所以之前的那一切,到底算什么?!   章纪堂只觉怀里抱着的石块尖冰。   好一个无情的女人!   他不能再看她一眼了,他立时松开了她,快步地离开了正房。   心头地痛令他混沌中越发清醒。   葛效问讯赶来,见他脚步快地吓人,小跑着跟上去,一直跟进了书房。   “爷,出了什么事,可让奴才去找人?!”   找人?找谁呢?   他想找那个与他两情相悦的阿黛。   可那阿黛是镜中月水中花,从来都不曾真的存在。   章纪堂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同葛效轻轻摆了手。   “什么事都没有,我今夜要忙碌公务,你不必进来了。”   葛效犹疑,却又不敢反抗,只能在自家爷发白的脸色中退了下去。   他走之前看了一眼章纪堂的穿着。   整整齐齐没什么异常。   可怎么像是被戳了几刀,流尽了满身的血似得? 第24章 离去 世间没有后悔药。   翌日, 破天荒的,章首辅在朝堂上走了神,皇上连唤了三声才应下。   朝中众臣免不得都紧张了一番, 章首辅是要说什么震惊的话吗?才这般作态?   但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如常回应了皇上的问题。   下了朝,皇上差太监问他可是病了, 章纪堂揉了揉太阳穴, “谢皇上关心, 是有些不适,先行出宫了。”   太监还要替他请太医问诊,被章纪堂摆手止了。   只是出了宫, 却不知要往何处而去。   回家吗?   他不想面对一个假的家和一群演戏的人。   他回了衙门,准备捱到天黑。   *   章府, 沈如是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   “丹竹,都收拾妥帖了吗?”   “回姑娘,都收拾好了,咱们本来带的东西便不多, 只是姑娘陪嫁的人怎么办?”   人数众多,总不能一应都带走。   沈如是摇了头, “章首辅并不是奸佞小人,不会为难他们,我走后章首辅八成要对外放出消息说我得急症没了,他们也就回了天风楼。”   丹竹皱皱眉, 说真不吉利, 又道,“这样一来,姑娘多年积累的名声也没有了。”   沈如是淡淡一笑, “本也是这样,早晚而已。”   她说着,抬头向外面的天空望去。   天上云层厚而密,日光只在云层外闪过。   她说,“我本不是沈黛,更无所谓沈如是,如今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她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走吧,接上阿拓,回我们该回的地方。”   “是。”   ... ...   章府的人没有拦他们,车夫本就得了首辅大人的吩咐,说夫人要去庄子上看沈家少爷,一定要护夫人周全。   沈如是离开章府的时候,从车窗往外看了一眼。   门庭依旧,但愿首辅回来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件事。   沈如是不愿多想,一路去了庄子。   沈拓好了些许,在院子里走动。   “姑姑来了?”   沈如是示意他往房中说话。   “你身子好多了?”   “好多了,姑姑不用担心。”   沈如是点头,突然道,“那就走吧。”   “走?”沈拓愣了一愣,“姑姑也走吗?姑父怎么说?”   沈如是在这话中眉头微蹙,“戏已了,没什么姑父这一说了,那是章纪堂章首辅。”   沈拓在她这句话里,没敢多说什么,立刻吩咐人收拾东西,随沈如是离开。   离开的时候,章家的车夫还很疑惑。   “咦?夫人不坐章府的马车吗?”   丹竹走过来同他道是另有安排,要带沈家少爷去看大夫,章家的马车不必了。   车夫晓得这沈家少爷的事情隐蔽,也就没再问。   眼看着自家夫人同沈家少爷一道,坐着另外的马车离开了。   那马车在道路尽头转进了林中,瞧不清了。   *   章纪堂在衙门办了一天的事,与其说一天都在办事,不如说一日偶读心不在焉。   偏他是首辅,没人敢去说一句,“您要是不想办公事,就赶紧回家去吧。”   直到天色渐暗,外面响了雷,衙门也到了下衙的时间,葛效提醒他回家。   章纪堂只若未闻。   葛效惆怅看着外面云层越来越厚的天空。   “眼看着雨要下起来了,您不回,夫人也不在,若是两位主子都被雷雨阻在路上可怎么好?”   “阻在什么路上?”章纪堂眼皮一跳,“你说的是夫人?”   葛效对他这反应也是惊奇,“您不知道吗?夫人今日一早就收拾东西去了庄子上,就是沈少爷养病的庄子。”   “一早去庄子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葛效摇头,“没有。”   外面云层不知何时撞到了一,惊雷陡然炸开。   章纪堂眼皮一跳,腾地一下起了身。   “回府。”   他急奔府中而去,一问门房便得知夫人果然没有回来,也没有交代何时回来。   章纪堂心里的不安如同这将下未下的雷雨,他调转马头,直奔城外而去。   沈拓养病的庄子距离京城并不算远,可就算章纪堂快马加鞭,也总觉得那路途不能更加遥远了。   沈拓受了伤,她去看他也没有什么不妥,可他莫名就想到了她提及要走的事情。   昨日她说得好生自然,仿佛走留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他不许她离开,说契约不成不能离去,她看了他半晌,到了一声“好”,接着便如平时一般将“妻子”的本分尽到。   他生气,气她全然没有真心只是作戏,夜晚更是一气之下睡了书房。   外人眼里兴许没有什么,他章首辅案牍劳形,书房彻夜办事有什么奇怪。   看只有她晓得,他根本不是因为公务离去,而是因为同她生了罅隙。   今早更是连面都没见上一会,就去上了朝。   她是不是也生了他的气?   她是不是就不肯再留下一时一刻,决心离去?   这些疑问在章纪堂心头盘旋,又在到达城外庄子的时候到达了顶点。   他甚至有点不敢进门。   不想门突然吱嘎响了,车夫同门房说着话出来。   “... ...这立时要下大雨了,我可是得了咱们家大人吩咐照看夫人出行的,若是夫人有了闪失,我可怎么跟大人交代... ...”   他话没说完,转头就看了首辅。   两人要行礼,首辅却一步上前看住了车夫,“夫人不在庄子上?去哪了?”   车夫被他吓得一抖。   “小的不知道啊,夫人带着沈家少爷出门去了,说是求医,没让小的跟去,眼下小的正要去找啊!”   “求医... ...这附近哪有医馆?!”   这附近非但没有医馆,这京畿最好的大夫,还不是都在京城里面吗?   她又去哪求医?   章纪堂推开车夫,脚步飞快地进了院子。   她之前住的院子空无一人,而沈拓的院子更是干干净净只剩下药味。   最要紧的是,沈拓之前身边的人手,也同这姑侄两人一道,消失的一个都不剩了。   章纪堂看遍庄子,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可他不肯死心似得,一边让人四处寻人,一边又快马加鞭地回了京城。   也许只是个误会,也许她只是同他错过了。   他刚离开庄子,那将下未下的雷雨便在闪电和轰隆巨响中到来。   葛效在后面边追边大喊,“雨下大了,爷快去一旁的村子里避雨吧!”   可章纪堂恍若未闻,仿佛在这样的雷雨中疾驰,就能抵去他停下来想到这一切的背后那人的决定一样。   但这决定最终总要到达。   夜幕四合,他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回了章府。   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夫人回来了吗?”   章府的门房见他这般模样差点没认出来。   意气风发的首辅,何时成了落汤鸡?   门房惊诧着,“没有,夫人没回来。”   说着,连章纪堂最后的路都堵死了,“夫人连口信都没传回。”   一条闪电直喇喇地劈了下来,仿佛就劈在了章府的上空。   章纪堂无路可退地明白了。   她走了。   多一天的停留都没有。   连同他见上一面的再告别的意思都不存在。   心头好像也被那白亮的闪电劈开,更像是被紧跟而至的雷声碾过。   章纪堂心头疼的厉害,空的发慌。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了正院。   正院的花开着,她一向喜欢把后院的花搬上两盆到正院来,时常换着,常看常新。   可此刻,花儿被豆大的雨点打得左右摇晃,就快要折了。   章纪堂进到了房中。   没有人熏香的房内,窗外雨水的湿气夹着泥土的腥气冲进来。   房里也没有人点灯,章纪堂不要灯,他湿淋淋地坐到了窗下。   浑身的雨水和昏暗的房间,令他冷静清醒。   她走了,不告而别。   仿佛契约结束的那一天突然到来,没有什么能掩盖他们本就不存在的两情相悦,一切只是一出戏而已。   章纪堂心头不断收缩着。   痛,酸,难忍。   他又笑了。   那是个无情的女人,对他没有丝毫的情意,他又留她做什么呢?   正所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走了也好!   章纪堂忽然站起了身来,准备立时让人传出消息,就说他章纪堂的夫人得了急病没了。   日后他不必她回来了,他也不愿意再进这个院子!   心头的痛已经到达了极点,仿佛唯有这样做,他才能找到一点安全。   忽的又是一道闪电劈过,这个即将被遗弃的昏暗的内室突然亮如白昼。   就在章纪堂没有看到的书案上,放了一封信。   章纪堂怔了几息。   方才那发狠地思绪突然散了开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信拿了起来。   信封上什么都没有写,但他抖着手将信拆开,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章纪堂初看有种说不出的抗拒,可将信看下去,却又将他摄了心神。   他在雷雨夜里深吸了两口气。   她说,抱歉不告而别,因另有急事不能继续履行契约内容。   她并没提及昨日的冲突,只是用简短而清淡的笔触写了几行字。   她承蒙他的照顾,七年前穷途末路之际才得以解燃眉之急,七年后虽应契约到了章府,却得他诚意相待。   只是前路未定,离别有期,他与她并非同路之人,七年前后有缘已是幸事,往后大路朝天,此后与他不会再相见。   最后,盼他仕途和顺,早日觅得一心人。   后面另附了她将契约银钱退与他一半,所带陪嫁遣回天风楼即可。   信不长,与其说是不长,不如说短的惊人。   章纪堂反复看着信上的字迹,看到手下紧紧攥住了那信,又在意识到信纸褶皱之后,急忙地捋平开来。   他心中五味杂陈。   方才发了狠想要说得话办的事,眼下已经散的一干二净。   她盼他尽早觅得一心人,她自己却一走了之了。   他还要去哪里觅?   外面雷声滚滚,雨下的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瞧着屋檐,跟敲着慌乱的人心。   章纪堂再起不了半点责备的心思,看着外面的雷雨,心下疼得发慌。   她有急事要走,昨日她开口的时候,他根本没让她说明白。   不禁不许她说明,还气她恨她,夜里更是强行将她箍在怀中,最后甩手离去。   章纪堂后悔极了,后悔地恨不能把昨日说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吞回去。   雨越下越大了,像是战鼓擂在人心头。   她今日离去,遇上这样的大雨,是找到了地方借宿,还是漂泊在路上?   她身子娇弱,哪里经得了这样的雨?!   可世间没有后悔药。   章纪堂深吸一口气,快步出了房门,高声吩咐葛效。   “快去寻夫人的下落,若是寻到了... ...”   他说到这顿了一下,想到她温柔却又倔强的眼神。   “若是寻到... ...不要惊扰夫人,小心护在左右,莫要让夫人为难!” 第25章 是谁 那么,她到底是谁?   沈如是和沈拓在马车里颠簸半夜, 才到了他们在京畿的一个落脚点。   守着落脚点的是对老夫妻,平时只传信用途,眼下见着沈如是和沈拓亲自来了, 全都吓了一跳。   老夫妻连忙去烧水煮饭倒茶。   沈如是只是查看了一下沈拓的伤势。   半夜的颠簸, 愈合的伤口又溢出了点点的血来。   沈拓连道,“姑姑, 我没事, 继续赶路也没什么!小伤而已!”   沈如是却摇了头, “不差这点时间,留在此处暂时养伤吧。”   沈如是这般安排,沈拓也只好点了头, “可家里怎么办?秦王在秦地大肆搜捕,眼下他们抓了咱们这么多人, 肯定还有更多人会被抓到。”   沈如是闻言点了点头,“所以,你好生在此养伤,我回秦地。”   说完, 径直站起了身来。   沈拓吓了一大跳,外面还下着经年不见一回的雷暴雨。   “姑姑, 这如何使得?姑姑不是说不差这点时间吗?”   这话令沈如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目色微沉。   “阿拓,你我或许不差时间,却不代表我们在秦地的家人不需要时间, 你忘了我们的姓氏、身份、来历和苦难了吗?”   沈拓一下子沉默了。   外面雷声响彻天空, 沈拓却恍若未闻,他脑中反复想起姑姑的话。   沈如是深吸了口气,“阿拓, 你好好想想。”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进入了雨幕中。   很快马车吱呀转动起来,大雨点打在车篷上,响声加倍,担忧很快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天已经很晚了。   丹竹替沈如是擦了擦头发,“姑娘睡会吧。”   沈如是揉了揉疲惫的头,让丹竹把皮枕找出来,“我枕着睡会。”   丹竹却愣了一下,转身去寻包袱,一连翻了三个包袱,脸色难看起来。   “姑娘,我好像把姑娘的皮枕忘了,忘在那章家了!”   沈如是闻言沉默了一下,旋即同丹竹摆了手。   “那便不用找了,忘了就忘了吧。不要了。”   “可那皮枕是姑娘小时候,王打回来的狐皮,王妃亲手给姑娘缝的,姑娘夜夜抱着睡觉... ...都怪我,忘了去检查那床铺... ...”   “好了,一个枕头而已,我丢了枕头,父王和母妃不会怪我,若我丢了族人,他们才会责怪。没事的,尽快赶路吧。”   丹竹垂头丧气,沈如是不知怎么想到了章家。   希望章首辅就算不能同她善始善终,也能善待她的枕头吧。   别一气之下把枕头扔进雷雨的泥水里就好... ...   *   章府,章纪堂让人把整个京城给掀了,也没找到沈如是。   他又让人去了开封的天风楼和流放地的沈家。   葛效劝他好歹睡一会,“您明日还要上朝,一有消息奴才会盯着的,您可一定保重身子。兴许明日这一早,夫人就回来了。”   章纪堂知道她不会回来了,除非他找到她,把她带回来,不然她是决意要同他不再见面的。   就像那信里写的一样。   一想到信,心口又有蚂蚁啃食。   他没有回应葛效,径直返回了正房。   心还躺在书案上,拿着信没有再拆开。   他已经读了太多遍,不用看也知道那娟秀的字迹下,她的离去和不再见的决意。   房中还有残存的淡淡香气,他拿起一旁的香盒,按照她平日的剂量放了些熏香到炉中。   香气盘旋而起,章纪堂仿佛看到了香炉遍,轻轻拨弄香料的女子。   又仿佛看到窗下侍弄花草的人影,还有她睡在小榻上纤细的身形。   他目光最后落在了床上,他走过去,仿佛那里还睡着一个人一般。   可那里什么人都没有,空的吓人。   章纪堂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准备转身离开这充满了回忆的房间,可忽然看到了床上静静躺着的小枕头。   她的皮枕?   男人立时握在了掌中。   雨还在下,这么黑的夜,没有皮枕抱着,她还能睡好吗?   他心下沉着,更担心、惆怅着。   又是两日,各路的消息都传了回来,完全没有她的消息。   她的决绝比他想象的还要彻底。   可她一个小女子,就算有莫大的本事,又怎么能藏得令人完全找不到呢?   章纪堂费解。   这时,葛效带回了从沈家流放地来的消息。   “怎么样,她有没有同沈家联系?”   葛效摇头,“回爷,没有,而且沈家人说,已经七八年没见过夫人和沈拓少爷了。”   这话听得章纪堂一怔。   “什么意思?就算阿黛不回去,沈拓不是才刚从沈家来京的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葛效有些不安地舔了舔嘴唇。   “爷,这件事恐怕不太对,沈家来的消息说,沈拓少爷也多年没回过沈家,而且,沈家口中的沈拓少爷今岁才十岁啊!”   但他们见到的沈拓,看外貌,像个十五六的少年人。   章纪堂心下一个咯噔,手下攥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沈拓不是沈拓,沈如是也不是沈黛?”   葛效跪了下来,他不敢回答。   但章纪堂却忽然明白了。   难怪她走得完全不见影子,难怪她从前提起沈家反应平平,难怪她有什么难处总不肯跟他说,而他也查不出来,难怪... ...她说再不相见了!   是了,契约了却之后,她便如契约所言抛弃了沈如是的身份,同时,她也抛弃了他所知道的沈黛的身份。   她走了,从他的视野里朝露一般的蒸发了。   这就是她起了那出戏的名字,唤作《朝露缘》的原因吗?   章纪堂指尖轻颤,缓缓地比起了眼睛。   朝露朝露,日出即散。   她可真是没给他留一点麻烦,也没给他留一点余地啊。   因为他对她,根本就一无所知。   那么,她到底是谁?   *   这些天,沈拓在那落脚地养伤,耳中总能出现姑姑走之前说得话。   姑姑问他,“你忘了我们的姓氏、身份、来历和苦难了吗?”   他没忘,可在琐碎的生活中,那些东西却淡了许多。   所以姑姑那般问他,他当时愣住了。   姓氏、身份、来历和苦难... ...   他们姓涿月,不是这芒朝人,而是西域涿月族人。   他们部族因为能征善战,被突厥人屡屡用来打先锋,与芒朝对战,后来因为被突厥人猜忌,险些灭族。   他祖父,也就是涿月族之王,便立志不再效忠于突厥,也不想在西域突厥势力之下,过刀尖嗜血的日子,反而准备携全族人南下,投诚芒朝。   涿月一族耗时六年,才在突厥的打压迫害之下来到了芒朝边境的秦地关外。   他祖父也就是涿月王,立刻向秦王递出了投诚书,希望秦王传给芒朝朝廷,允许他们进入芒朝境内安居乐业。   为此,涿月族中能征善战之兵将,都可由芒朝部队收编差遣。   芒朝早就在多年前同突厥对战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涿月族,也有意将涿月族纳入芒朝统治。   可惜彼时涿月是突厥忠实的盟友,不能行被判之事,因而婉拒。   这次涿月族携全族历经六年跋山涉水而来,又现出能征善战的兵将作为最大的诚意,芒朝必然不会将他们拒之关外。   果不其然,秦王很爽快地收下了投诚书,让他们暂时在关外等待。   只是过了几日,秦王召了涿月王见面,当面便提起了突厥之事。   秦王的意思很明显,涿月族是不是真心投诚,又或者是突厥安排涿月使得计谋,芒朝这边必须要验一验才知道。   正有突厥王子带人偷袭了芒朝车队,涿月族若是真心投奔芒朝,不妨为芒朝挫败突厥王子,以示忠诚。   涿月王见状,晓得不答应是进不了关内了。   而突厥这边发现他们到了芒朝关外,必定要前来屠戮。   早或者晚,都是一战,何不为示忠诚而战?   涿月王答应了,调遣了族内所有兵将。   在此之前的六年,在突厥的绞杀之下,涿月族已经人数损失过半,眼下能调动的兵将并不多。   有人提议让十岁以上能拿枪的男儿都去,这样才能确保一次挫败突厥王子,让芒朝看得起他们。   可涿月王想了想,摇了头。   “不必了,传我的令下去,十五岁以下男儿,和族中所有女子老人,全部留下。”   这样一来,将士非但没增反而减少。   可涿月王却让自己的王妃带留下的人,想办法分批,悄悄潜进芒朝内。   就算是偷偷潜进去,也不许再留于关外。   这一举令许多族人不明,但到了这般关节,他们唯有听从王的指令。   彼时,沈如是十四岁,而沈拓只有六岁。   送走祖父和父亲叔父们的那天,天上飘了雪花,沈拓记得姑姑上前,与祖父、父亲们依次告别。   祖父摸着姑姑的肩膀,“你以后便是你族里的顶梁柱了,你母亲身体不好,要你多多照顾,你侄儿尚且年幼,更要你尽心扶持。”   姑姑彼时身量还没长齐,身板却挺得笔直,“父王放心!”   祖父说完,父亲又将他叫到了身边。   “哈克拓,要好生听姑姑的话。”   他还有些似懂非懂,认真地点着头。   祖父又看住了姑姑。   “阿云那,涿月一族靠你了!”   祖父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姑姑追上前去。   “父王,兄长们,你们一定要回来啊!”   沈拓回想起祖父的笑意,那笑意很淡,他的声音也很轻,“好,会回来的,我的阿云那。”   ... ...   可是祖父和父亲、叔父们,和涿月族能征善战的男人们,没有一个回来。   若不是祖母和姑姑带着他们偷偷潜入了芒朝,涿月一族,只怕早在八年前,便消失在关外的风沙下了。   沈拓想到这些,眼眶一红。   谁能想到涿月一族非但没有安居乐业,反而遭来灭顶之灾。   之后他们在关内的日子并不好过,秦王以有突厥奸细混进来为由,洒下铺天盖地的搜捕之网,他们躲过了一轮又一轮,祖母去了,族里的人损失了又将近一半,才在姑姑的统领下,散入秦地,勉强存活下来。   可他们本是西域迁徙的部族,是风沙里的马儿上的人,来到芒朝极度不适应。   许多人在躲藏中本就受伤,安稳下来又被病寒逼迫。   就算没有死在关外,他们也快要死在关内了。   族里的钱财已经不多了,那么多人要藏身,要吃饭,要用药,要一点一点在这里扎根活下去。   他们需要钱,大笔的钱。   彼时姑姑连族中传下来的王姬的首饰全都变卖,也没有用。   直到听说了芒朝开封府的一则消息,前往开封之后,带回了大量的钱财,族里才得以度过此劫。   之后姑姑留在了开封,仿佛是寻到了赚钱的法门,将源源不断地钱财运回族里。   她以一人之力养起了上千人的部族。   族里人这才得以慢慢在芒朝扎根,在芒朝生存了下来。   而那生钱的法门,却是姑姑做花魁、开花楼赚来的。   他起初知道的时候愤愤不平。   “姑姑是涿月族的王姬,是涿月族最美的女子,怎么能去那花楼屈居?!”   姑姑却不在意,“部族供养我长大,我得部族人奉养才能成为王姬,如今部族有难,我不应该为部族牺牲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他,“我是这样,哈克拓,你也是一样。等你二十岁,你便可以接过我手中的火把,做这涿月族的王,你当知道,当你是王的时候,你要担起的责任,比现在只会多不会少,如果要你做出牺牲,你要狠得下心舍弃。哈克拓,这些你懂吗?”   他没那么懂的,但他看着姑姑如何为部族生存殚精竭虑,如何为族人安危操碎了心,他慢慢就懂了。   他们不是随便什么人。   这一切,都是他们应该为族里做的。   因为他哈克拓是涿月族的王孙。   而姑姑阿云那,是涿月族的王姬。 第26章 猜她 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秦地, 隐秘不见光亮的地道之中。   一群人焦急不安地等着   “是不是真的?别是个假消息?故意要引我们过来,将我们一网打尽吧?”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但一旁的妇人眼神警告了他。   “火函上是王姬的印章, 旁人仿制不出, 不是王姬要来又是谁?”   那年轻男子第一次见到王姬的印章,无从识别真假。   “我只是担心秦王的人要害人, 而且王姬多年没有回来了, 真的能在此时回来救我们?”   他还有些心里打鼓, 一旁上了年岁的老人开了口。   “从前王姬不回来,是因为有了王姬送来的钱财,我们过得安稳。而今涿月一族在秦王眼底暴露, 王姬出现有什么奇怪?王姬是我们涿月一族的主上,她定会在这个时候来带领我们走出困境!就如同从前的涿月王和王妃一样!”   这话落地, 众人齐齐低头念了一句祈祷的涿月语。   语毕,外面恰恰有了声音。   一种涿月族人全都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看住了地道的石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外面很快传来了涿月语的密语暗号。   众人对了暗号, 莫不是喜上眉梢,石门缓慢地打开, 门外的人走了进来。   当前走来的一人白衣白靴,不是沈如是又是谁?   “王姬回来了!”   众人齐齐上前,俯身行礼,那第一次见到王姬的年轻男子心下一惊, 而后才在沈如是的目光下, 急忙行礼。   “都起来吧。”   她的声音轻而沉稳,令人仿佛回到了西域大漠他们从前的部落处,回到了他们安稳的家。   年轻的男子怔怔地看着沈如是。   原来王姬这么年轻, 这般漂亮,谁能想到同他年纪相仿的王姬,早在八年前就带着部族辗转芒朝落脚,又一连七年供养部族钱财,慢慢扎根。   意识到了这些,年轻的男子惭愧了一番。   他方才不该质疑王姬。   他们涿月族的王姬,怎么会抛弃他们独自快活呢?   他思虑的时候,众人已经上前将这些日子一来,被秦王的人发现,又被秦王的人到处搜查追捕的事情说了。   还有一人指了年轻男子,“王姬,那是史牧,他的胞兄和姐姐正因为保护族人转移,被秦王的人抓了去。”   史牧被说得眼眶一红。   他的胞兄当年正卡在十五岁的年纪,正好留了下来,如今八年已过,正是部族里的顶梁柱,而姐姐更是聪慧多智谋,这才扛起了转移部族的责任,没想到一错眼的工夫,就被秦王抓了!   他越想越觉心痛。   兄姐被抓之后,还不知道在秦王手里受到了何等的对待!   他一步上前,“王姬,求王姬尽快救出被抓的族人!”   他这一提议来的鲁莽,立刻就有人按了他。   “王姬才刚到,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不能鲁莽行事,你先不要着急。”   “是啊,秦王正等着我们上钩呢!”   族人被抓大家都着急,可若是王姬也被抓,他们涿月一族可就群龙无首了。   纵然有哈克拓王孙,但涿月族的规矩,王子王孙不至二十岁不能担起王的责任,不然很多人会不服气。   在王孙长成之前,还要依靠王姬阿云那才行!   众人焦虑地看着沈如是。   沈如是仍是那副沉稳的神情,可说出来的话却令人一惊。   “来的路上,我都已经想好了,不能让一位族人受苦。明晚,我们便行动,从秦王手下救人,来一个出其不意。”   众人莫不深吸了口气,但在王姬的目光下,没有人敢反驳。   史牧闻言又惊又喜,深鞠躬行大礼拜谢他的王姬。   沈如是抬手扶了他。   “不必了,你来给我当先锋便是。”   史牧精神一震,不由抬眼看住了王姬,却又在王姬亮如明月的眼眸中,不好意思地极快垂下了头去。   “愿为王姬驱使!”   *   京城。   一连几天的查问下来,章纪堂已经不能更加确定了。   沈黛此人只怕早就没了,而借沈黛名头行事的沈如是,一面替沈黛照顾家人,一面通过天风楼赚了大量的钱财。   可她赚的这些钱去了何处,没有人知道。   “她那么缺钱,我早该想到沈家区区几十口人,不至于能令她至此... ...”   可是现在她留下的所有信息都在沈家这里断掉了。   一切都是假象,唯有她和她身边的人是真的,但他根本找不到她。   章纪堂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受。   他以为自己深深喜欢的她也同样的喜欢自己,可事情到头,他才发现他对她根本就不了解。   一个他不了解的人,他怎么能妄想也会爱上他呢?   也许旁人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他自己看不出来罢了。   章纪堂心头闷闷的,这几日都没有睡好,唯有抱着她的小皮枕,熏着她爱的香料时,能浅浅地睡一会。   那么她呢?   有急事要处理的她,又能不能囫囵睡个整觉?   章纪堂的后悔说不出口,如果一切能重来,他多想了解她的一切,和她一起分担。   天又晚了,首辅在床边难免。   他睡了床的外边,里面仍旧留出了一个人的空   他想轻轻叫她的名字,却又不知道该叫她什么。   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 ...   章首辅偶感风寒,一连几日都没上朝,朝堂上已经奇怪起来,都要来章府探一探什么。   但在章府的正院之内,谁都看不到,他们甚至不能知道,这府里的女主人已经不在了。   章纪堂没有发出夫人得了急病没了的消息。   他想就算永远都找不到她,也永远都不会将这消息发出去。   章首辅没上朝,却也接收着各地的消息。   某日,他突然接到了一个来自秦地的消息。   秦王上次抓获的突厥细作,突然被同伙救走一半,秦王请求朝廷调火器给秦地,以将数量超出想象的突厥细作全部清理干净。   章纪堂看到这消息的时候,眼皮突然一跳。   他蓦地想到了那个夏夜,她说了梦话的时候   在梦里,她不甚安稳,然后说了一个字,“秦”。   秦,不是秦凡思的秦,是秦地的秦!   他当时没怎么在意这个说法,后来问为何是秦地的秦时,她回答,说曾经去过秦地,那是个不错的地方,很希望再去一次。   章纪堂也道秦地不错,与她聊了几处景致便岔开了话题。   如今想来,他心头砰砰乱跳。   所以她想要再去一次的“秦”,到底对她意味着什么呢?   窗外的众鸟向西飞去,渐渐没入西山后面。   ... ...   章首辅不来上朝的日子,总有朝臣讨论:今日首辅还来上朝吗?   这日,在众人猜测首辅又不回来了的时候,章纪堂突然上了朝。   便是知道些内情的皇上,也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朝堂上正论着秦王递上的请求火器的折子。   大部分的朝臣都认为,就算是有突厥探子,也不必拨火器过去支援,秦王不过是夸大其词罢了,已经有许多年突厥没有闹腾了。   连皇帝赵赋也是如此想。   可今日一上朝的首辅大人,突然道,“臣以为,可以拨给秦地这批火器。”   话音一落,众人皆惊,皇上亦是挑了眉,“卿为何这般想?”   章纪堂道,“这批火器可以拨给秦地,至于是不是要拨给秦王,此事再议。陛下可令臣来押运此次军火,臣必然妥善处置。”   众朝臣在这话里面面相觑。   就算要拨军火过去,也用不着首辅大人亲自运送吧?   众人都有些打鼓。   皇上却深吸了口气,“也好,准了。”   “谢皇上。”   *   章首辅突然的提议令多少人费解,自不必提。   这消息在火器未到秦地之前,就已经提前几日传到了秦王耳中。   秦王以为这批火器多半是批不下来,没想到下来了,可下来的方式有些奇怪。   “真是那章纪堂亲自来?没弄错?”   “回王爷,没错,首辅眼下已经启程了,不日将抵达西安。”   秦王闻言眯了眯眼睛。   这章纪堂与他素来没有往来,此番又是作甚呢?   难道与突厥的事有关... ...   秦王只这么一想,也就罢了。   约莫似去西山巡视一般,替皇上来秦地巡视吧。   他执掌秦地十余年,岂是他上位不到一年的年轻首辅能看出真假的?   秦王没有多想,令人为这不速之客安排下榻之地。   好吃好喝伺候着,早日送走也就罢了。   他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抓到所有的涿月人。   涿月人竟然赶在他眼皮子地下,劫走了一半的俘虏,可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看来涿月那位王姬回来了。   啧啧,听说是位极其漂亮的女人。   秦王眼睛又眯了眯,细细的眼缝里,精光乍现。   *   沈如是只救回了一半的族人,另一半并不在同一个牢房。   “秦地人太狡猾了!没想到竟然分开关押!”   “那可怎么办?剩下的族人,只怕不容易救出来了!”   “而且咱们行动这般迅猛,秦王定然是怒了,只怕要扫荡地更紧了!”   他们越说越觉形势混乱,之前只能越说越吵起来,可眼下,众人不约而同地向一个人看了过去。   她坐在交椅上,目色淡淡。   有人小声问,“王姬,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沈如是默了一默,沉稳而悦耳的嗓音传来出来。   “剩下的人确实不好救出了。倒也不用着急,秦王只会比我们更像让我们出手,我们先看他如何施为再说。”   众人连连点头。   沈如是又吩咐起来,“眼下,要将秦王的所有动向都掌握在我们手上,不要遗漏。”   “是。”   只是这话音一落,忽然有人上前。   “王姬,今日秦王便有一动向,对我们十分不利。”   沈如是看过去。   族人回,“听说芒朝朝廷拨来了火器给秦王,是对付‘突厥细作’的,秦王已经下令准备招待京城来押送火器的大臣。”   这消息十分不利,秦王谎称的突厥细作,正是他们涿月族人。   众人不免议论起来。   “秦王添置了火器,我们岂不更为难了?!王姬,这可怎么办?”   沈如是默了默,突然问,“哪位大臣?”   “说是首辅章纪堂。” 第27章 眼睛 他见那眸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转……   “姑娘, 章首辅这是什么意思?要帮着秦王来打杀我们?!”   丹竹第一个瞪了眼。   沈如是倒没她这么激动,沉默了半晌。   “章首辅到底是芒朝的首辅,秦王更是芒朝的王, 不论怎样, 这是天然的阵营。旁的不用多说了,日后见到章首辅的人, 不许暴露了身份。”   丹竹连忙应了。   但章纪堂的到来, 确实在秦地这片本就混沌的池塘中, 激起一大片水花。   沈如是静默着想了一会,这时,上次救出来的史牧的哥哥醒了过来。   史牧的哥哥因为是涿月族能主事的人之一, 被抓捕之后遭到了秦王人手的毒打。   史牧在床前照顾了他好几天,人终于醒了。   沈如是亲自去看了他。   史牧哥哥见到她, 充满血丝的眼睛登时迸发出了光亮。   他要行礼被沈如是止了。   “不必,你可晓得剩下的人都被押在何处?”   剩下还有近十人都没有营救出来。其中就包括史牧的姐姐。   史牧哥哥道,“回王姬,我当时被打得厉害, 没太听清楚,只是见他们挑了不少人带出去, 说是给上面的人过眼,另外关押在了其他地方。”   “挑了人给上面的人过眼?”沈如是皱眉。   史牧瞬间激动起来,“剩下的多半是女子,他们想要做什么?!”   这话让在场的人脸色都难堪起来, 若是将剩下的涿月族人分到秦王的手下里, 那么他们营救就更加困难了。   不仅如此,只怕那些人受的苦,比毒打还要难忍... ...   众人的拳都攥了起来, 史牧红了眼睛。   “不,应该不会。”沈如是突然开口。   众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在她的话中看到了点点希望。   沈如是微微一笑。   “这些被挑走的人,秦王或许另有它用,但是如今朝廷派人过来支援火器,那么秦王势必要留着这些人,给朝廷来的大臣看一看。不然按照芒朝规矩,可就是欺君罔上了。”   她比其他涿月族人更加了解芒朝的朝廷,尤其更加了解那首辅章纪堂。   章纪堂在朝堂中办事出其不意,恐怕秦王也摸不准他的路数,只能仔细招待,半点不敢出错的。   如此一来,秦王必要让章纪堂亲眼看到那些“突厥细作”,这样才能让章纪堂放心把火器拿出来。   她想到这里,转身吩咐下去。   “盯紧首辅章纪堂,知道他的动向,约莫就能知道剩下的人被藏在何处了。”   ... ...   等人群都散去,丹竹到了沈如是旁边。   “姑娘,你说章首辅到底什么意思?他不在京城为何会来秦地,还给秦王押送武器。若不是武器之事,我都怀疑他是来找姑娘的了... ...”   后面的话丹竹没说。   在京城的时候,章首辅确实对姑娘非常看重的,毕竟二人都到了那等的关系。   可她这样说,细细去看自家姑娘的脸色,沈如是脸上没有一丝起伏,就好像章首辅是什么不想关的人一样。   然后沈如是开了口,“丹竹,离开京城我便不是章首辅的夫人,甚至不是沈如是,不是沈黛,所以章纪堂来也好走也好,在我眼里没有区别。他不同我们有过多牵扯,我们也没有必要主动。”   沈如是不想把这些事情都搅合进来。   契约精神也好,或者留个底牌也罢,又或者她同章首辅的关系已经终止,没有必要在开启... ...   总之,她同他不会见面。   *   又两日,首辅亲自押送火器的车队已经到了秦都。   秦王虽未亲自来迎,却也吩咐了秦王世子在城门前等候。   章纪堂自然同秦地的王世子和一众官员稍作恭维,然后随秦王世子向城内行去。   秦都颇大,百姓各样面貌都有,其中不乏带着西域面孔的人来来往往。   可街道上的人虽然多,章纪堂却没有从这些人中间,看到那个令他心头一跳的面孔。   待到了下榻的地方,其他人离去,葛效前来回禀。   “回爷,暂时没有发现夫人的踪迹,不过咱们沿路过来,除了秦王的人之外,好似还有一队人在盯着咱们,而且盯得时间很长。”   章纪堂被人盯着不是怪事,秦地的官员都想知道他为何而来。   但盯这般久的,只怕不是一般的官员。   “没查到是什么人?”   葛效说还没有,“那些人看长相不似汉人,也可能是混在秦地的西域人甚至突厥人。”   章纪堂一笑,“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对我感兴趣的,我对他们也一样感兴趣。”   他就不信,若是她就在这里,还能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   ... ...   晚间,秦王设宴。   秦王宴请设在了一个城中别院。   章纪堂欣然赴宴,去之前有吩咐了葛效,“所有盯着我的人,你可都看住了。”   “是!”   秦王四十余岁的年纪,不知是安居一邦日子过得自在怯意还是如何,身材偏胖,脸上掩饰不住的油光。   他见到章纪堂先是露出了些讶然的神色,而后又回了神来。   约莫没想到首辅看起来如此年轻。   章纪堂并不理会他的目光,由着秦王与王世子布置安排。   秦王到也没什么故意压着章纪堂的地方,但能看得出来,想让他无事早点离开秦地。   章纪堂只如常宴饮,宴会进行完了,秦王道,“首辅大人不远千里前来,真是为秦地百姓操碎了心。那突厥细作都被关押了起来,不知大人还看不看?倒也都是些腌臜人,大人不见也罢,本王必然重重处置,敲打那些关外的突厥人。”   意思已经十分明显:突厥细作确实有,但你首辅没必要看了,留下火器赶紧回去,早日交差不好吗?   谁料章首辅低声一笑,“择日不如撞日,不若眼下就去看看那些胆大妄为的突厥细作。”   秦王怔了怔。   “这... ...天色已晚,只怕首辅大人太劳累。”   章纪堂笑着看过去,“本官不怕累。”   *   “王姬,有动向了!那秦王派人清路,要同那首辅章纪堂去什么地方。”   说完,史牧立刻跳了出来,“定是去另外关押咱们的人的地方!我这就去盯上他们!”   史牧姐姐在那群人里,族中还有不少人同样牵挂未被救出的族人。   沈如是让史牧不要太激动。   “如今已经入夜,秦都宵禁,除了秦王的兵马,其他人不得出现在街道。我们要盯着他们,十分危险。”   她说到此处略微一顿,“我亲自去。”   族里人纷纷亮起了眼睛。   有王姬在此,他们只觉胜算在握!   一行人连夜换了夜行衣出了门去,根据前面传回来的消息,安插在了秦王和章纪堂要路过的街道附近小巷里。   不多时,秦王与首辅章纪堂坐轿离开了别院。   夏末的天气,秦王与章首辅的轿厢撩了帘子。   秦王嫌风不够大,还让人从旁扇着,自己与章纪堂在轿子里说到朝堂逸事。   两人说笑的姿态,全都落进了小巷子里的人眼中。   丹竹眉头都紧紧皱了起来,附在沈如是耳边。   “姑娘你看,我还以为章首辅是什么好人,还不是和秦王相谈甚欢... ...”   “好了。”沈如是叫住了她,“不相干的事情不要提,盯住他们的行踪要紧。”   言罢,她紧抿了嘴。   丹竹不敢再说话了,眼见着章纪堂的马车越来越近,默默地撅了嘴。   而坐在轿子中的章首辅,突然感觉有两束目光不同寻常,定定落在他身上。   他心头蓦然一跳,立刻看了过去。   漆黑的夜幕笼罩着秦都的小巷,可在某个小巷子里,有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   那眼眸似有清泉,清亮而醉人。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想要再看得更清晰一点,却见那眸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转瞬融入了黑夜。   他想要叫停轿子追过去一看究竟,可到底不能如此鲁莽。   谁料正此时,漆黑的巷子里发出一声树枝刮擦的声音。   “什么人?!”   秦兵立刻问去,队伍中分了几个兵出来,拔刀就朝那箱子走去。   巷子里,史牧脚下踩着那截枯枝不敢动。   声音压得低极了,“王姬快走!”   不能因为他弄出了动静,连累了王姬。   沈如是紧紧皱了眉。   正此时,轿子里的章首辅开了口。   “倒也不必大惊小怪了,我方才瞧见了,是只猫儿而已。”   “是吗?”秦王让人停了手。   巷子里,史牧大大松了口气。   丹竹也止不住地拍着胸口。   沈如是看向远去的轿子,目露几分思索。   *   章纪堂很快见到了所谓的突厥细作,这些人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剩下些没有打的是女子,那些女子都瑟缩着,不安地看着他们走过。   秦王看着这些人,“你们这些突厥细作,快快把你们的同伙招了,或许本王还给你们一线生机。”   秦王有安排人严加拷问,转身同章纪堂道,“首辅大人送来火器正好,这些突厥人太猖狂了,是该敲打他们一番!”   章纪堂没说什么。   此人,有人突然大声喊着令人听不懂的话,没说完,就被捂了嘴按住了。   章纪堂没有问,秦王也没什么什么。   待到章纪堂回了宿处,问了手下的人。   “方才牢里的突厥人喊了什么。”   可手下的人却摇头,“回爷,那不像是突厥语,倒像是西域从前一个叫做涿月族的话语。”   “涿月族?”章纪堂正了脸色,“具体说来。” 第28章 别怕 男人偏偏叫了她,声音仿佛怜爱一……   涿月族人数虽不是尤其多, 但在西域的特殊,不是其他部族可以比拟。   涿月族男儿能征善战,章纪堂也是有所耳闻的。   涿月族被灭之时, 他还正被家中琐事纠缠, 后来到了翰林院晓得此事,还颇为唏嘘了一番。   突厥人历来狠心, 不可能让涿月一族归到芒朝与他们为敌。   可传闻中被灭族的涿月族, 竟然出现在了秦地吗?   那么她, 是涿月族人?   章纪堂想到那双眼睛,没有谁的眼睛会令他有这般注意。   章纪堂问,“当年涿月族被灭, 覆灭的应该是族中兵将男儿,其他人谁来统领。”   手下的人知道一些, “西域各族也有女子掌事的说法,待到将王孙后裔养大,再交还权力。若是涿月一族当时没有完全覆灭,应该是由王妃掌权。”   王妃?   章纪堂眼皮跳了跳, 想到了一个不好的可能。   但他算及年岁,转瞬又回过了神来, “除了王妃呢?”   手下人想了想,“那约莫就是尚未嫁人的王姬了。小人从前在西域跑过商队,想起涿月一族有一位非常漂亮的王姬,突厥王子还想娶其为妻, 但后来涿月一族离开突厥投奔芒朝, 此事便没了下文。”   那人说着到此处想到了兵将男儿被灭的部族,漂亮的王姬约莫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他不由地低声道,“那位王姬约莫也早已被突厥王子掠走了吧... ...”   谁料话还没说完, 突然被上首的章纪堂否定了。   “不,她没有。”   手下的人怔了怔,不知道首辅大人怎么突然将涿月王姬的下落说得这般笃定。   而且,就在那四个字里,有种说不出的亲密感觉。   手下人自然看不出什么。   半晌,章首辅没有开口说话。   正当他想着是不是应该自行告退的时候,首辅问,“那位王姬,你可知道叫做什么。”   “小人记得,说是涿月语中高山明月的意思,唤作阿云那。”   ... ...   静谧的夜,月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章纪堂站在二层小楼的窗边看向秦都坊间的点点光亮。   不知道哪一盏灯光属于她。   远处山影浮现,明亮的月悬于高山之上。   高山明月... ...阿云那。   这才是她的名字吗?   *   经过昨夜,涿月族人已经探到了秦王另外关押涿月人的地方。   不管是地点,还是已经引起秦王警觉带来的难度,这一次都不会像上一次那样,容易成功。   他们秘密讨论了多次,最终确定了方案。   恰好有一对涿月族的老夫妻和小孙儿在关押地的附近开药铺,因着身份特殊,他们涿月人免不了要给自己留一手,所以在底下挖了地道,通往的方向恰在关押地不远。   沈如是直接将人兵分两路,一路藏身在老夫妻的药铺,随时准备动手。   另一路,沈如是打听了秦王的生辰就在后日,有因着是整岁,会有很多人捧场,连章首辅都请了。   首辅去不去和沈如是没关系,但是沈如是要去。   这另一路,便是沈如是带人过去搅局,调虎离山,以便救人。   “王姬要亲自去?!”   涿月族人都吓得不轻。   “那秦王各处搜捕,又对咱们的人严刑拷打,不光是将咱们涿月人都抓走,更是想把王姬也抓走啊!”   这事众人都知道,秦王和突厥人必然有秘密约定。   突厥王子一直对涿月族人念念不忘,一来要用“背叛”的部族杀鸡儆猴,另一面,是那突厥王子肖想王姬久已!   “王姬,万万不可啊!王姬代涿月王领着涿月人,没了王姬我们可怎么办?”   众人皆请愿,沈如是见状眼眶微微湿润了些许。   她连忙安慰众人,“诸位不用担心,只是调虎离山而已,我们只要制造响动令那秦王将兵力集中在宴请别院即可,又不真的是要刺杀秦王。”   就涿月人眼下的境况,刺杀秦王难度过大,沈如是并非莽撞之人,怎么不知分寸?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但秦王寿宴,别院附近定然加强防备,想要进入内部制造混乱再逃出,这比去牢狱劫人还是难得多。   众人又犹豫,“我们担心王姬的安危。”   史牧第一个跳了出来。   “虽然我姐姐还在狱中,但史牧愿意替王姬顶在前面,王姬带我去吧!”   史牧这般,又有几个涿月族新长成的勇士跳了出来。   沈如是犹记得他们从前同自己年岁相差不大,甚至比自己还要年少一些,八年过来,都已经长成七尺男儿。   天佑涿月。   天佑族人。   “好。”她一口应了下来,“此战只胜不败,所有涿月族人全身而退!”   *   是夜,乌云蔽月,只有零星的亮星点缀西方的星空。   秦王别院笙箫歌舞连绵不断。   秦王在受了众人的恭贺之后,举杯饮酒,还特特同非常给面子前来的章纪堂道。   “首辅自京城而来,恰恰赶来这次本王的寿宴,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上的折子,就是请首辅大人前来的请柬!”   众人皆笑,口中都是恭维这两位皇亲重臣的话。   章纪堂也淡淡一笑,说了两句好听的客套话,思绪便飘飞了出去。   这么大的日子,她不可能不做什么吧。   她胆子这么大,当朝首辅都敢欺瞒,而且说走就走,一点脸面都不给留,今晚做出什么都有可能。   宴饮过半,章纪堂便起身去了外面。   夏末初秋的夜,有了丝丝的凉意。   清风吹在章纪堂的脚下,衣摆随风轻晃。   他看向了一旁的三层小楼,小楼无人,是存放书画的用途,顶楼的房中摆了许多书架。   章纪堂无心看书看花,倒是从这里的窗子看下去,能大致将整个别院尽收眼底。   可是夜太黑,乌云密密地遮着月光,什么都瞧不清。   章纪堂叹了口气,正要坐下,忽然外面出现了爆的一声响。   这响声大极了,接着,是水花溅起的声音。   章纪堂腾地一下起了身,一眼看到那宴饮厅不远的小湖中,水花拍起半屋高,在零星的星光中,仍然可见流光其中。   这般看去,竟然有些说不出的美。   而秦王别院的侍卫全都乱了起来,“有刺客!快快调派人手保护王爷安危!”   章纪堂不知怎么嘴角高高的扬了起来。   “她果然是胆子最大的!”   言罢他立刻向下走去。   葛效已经门前迎他,“爷!别院有刺客!您还是赶紧返回宴厅吧!”   章纪堂并不想返回宴厅,反而朝着那炸起水花的小湖快步走去。   葛效急得汗都要落了下来。   “爷,那处最不安全,侍卫都朝那边奔过去了!您可别去了!”   他这么一说,章纪堂顿住了脚步。   “说的对,不去了。”   他转身往回走,可不是去宴厅的方向,反而准备返回了小楼。   葛效可真是懵了。   却听章纪堂嘀咕,“眼下乱起来,约莫能看到什么了。”   然而就在此时,方才他们离开的小楼,忽然有两个黑影从二楼边缘的楼梯掠过,直上了三楼。   葛效以为自己看错了,见章纪堂也脚步微顿。   葛效当即挡道了章纪堂身前。   “爷,那约莫就是刺客,爷快快离开,奴才这就去叫人!”   可是章纪堂一抬手止住了他。   “不,不要叫人。”   言罢,他竟然脚步飞快,直奔小楼而去。   葛效想要喊都来不及了,自家爷直奔三楼而去。   葛效倒抽一气。   三楼,远处侍卫火把的光亮浅浅映入房中,在书架当中穿梭。   “王姬不用担心,从此处看过去,咱们的人都已经尽数撤退了,而别院涌入了大量的侍卫,想来牢狱劫人也会十分顺利。天佑涿月。”   史牧侧身往外看了一眼同一旁的王姬回禀。   沈如是点了点头,外面的火光更盛了许多。   这处小楼距离方才闹出动静的地方颇远,不会有侍卫搜寻过来。   他们在此躲上片刻,再乔装返回即可。   一切都如料想一般顺利。   沈如是深吸了口气,夜的烟火气涌入肺腑,又呼了出来。   然而就在此时,楼梯出,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仿佛掩饰不住地出现,他们听到的时候,已经到了三楼的转弯处。   史牧大惊,立刻抽出了刀来。   “王姬躲好,属下掩护王姬!”   沈如是立刻向后退去,与史牧一道藏到了书架深处。   她轻轻拉开袖口,精巧的袖弩露了出来,她默默扣紧了弩上机关。   脚步声已经到了三楼门前,接着门被推开,穿堂风呼啸吹过,吹得窗子吱呀作响。   但接着,来人又将门轻轻地掩了起来。   他缓步向房中走了过来。   一步一步的,脚步声落进沈如是耳中,她心下一跳。   从前听到这脚步声,她不会如眼下一般躲起来,反而会向外走去,去迎来人,然后道一声,“夫君回来了。”   她转头看了过去。   火把的光亮映出他挺拔的身姿,也映出他硬朗的面庞。   来人为何是章纪堂?   沈如是略有些不安,来人却缓缓开了口。   “别怕,这里没有秦王侍卫。”   他的声音很缓,稳稳当当的,落在然耳中莫名就让人安心。   然而沈如是没有见他的必要,也不想同他交战,隐在暗处只当听不见。   月光在书架的缝隙中跳动。   可这男人不知怎地,不肯走也就罢了,偏偏叫了她,声音仿佛怜爱一般地无奈。   “是我,阿黛。” 第29章 重要 那天雨下的这么大,你又走的这么……   “是我, 阿黛。”   月光下,他的声音柔柔地充满着无奈。   可不论怎样,今天这种特殊时期, 沈如是见他也没什么用。   况且史牧在此, 章首辅应该不知道涿月族,而史牧也不晓得他与自己的关系。   沈如是向来分的清楚。   她不出声, 可男人不死心, 竟然向着书架深处走了过来。   沈如是不晓得他到底要做什么。   但她看到史牧握紧了刀柄, 立刻出声。   “站住,不许过来。”   她的声音一出,那脚步微微一顿。   章纪堂没听过她这般凶的声音, 不由地定了定。   可他仍是道,“你就不能同我见面说两句话吗?前前后后, 我们已经半月没见了。”   什么半月没见,难道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成?   沈如是耳边莫名有点热。   可他说完,竟然还往前走。   史牧一把抽出了刀来。   沈如是见状一急,扣住了袖弩的机关, 赶在史牧之前,袖箭射了出去, 径直定在了章纪堂的脚前。   “不许再靠近。”她声音冷极了。   章纪堂默了一默,终是收回了脚步。   “好,我不靠近。阿黛你不用紧张,能如此同你说两句话也是好的。”   这让一旁的史牧满脸狐疑地皱了眉。   他低声在沈如是耳边, “王姬, 这人说的阿黛果真不是王姬?”   沈如是抿了抿嘴,她没有回答史牧,反而出了声, 朝向了章纪堂。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若是识相,便赶紧离去。”   她声音冷冷的好似寒冰,果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章纪堂向书架深处看去,隐隐可见她的衣摆在晃动。   他没有走,也没有向前。   “不管你是谁,都是我要找的人。”   这话一出,房中越发静谧了。   史牧简直怀疑眼前这个人有问题。   他都不知道是谁,就说是他要找的人?怕不是傻子?   史牧去看自家王姬的脸色,王姬脸上闪过一丝仿佛是尴尬的情绪。   她沉声道,“不管谁是,我都不是,你快点走!”   史牧不由要给王姬竖个拇指。   回得好。   果然那个奇怪的男人也沉默了一会。   史牧心想他不像是有恶意,就是脑子不太好认错了人,只要走了就可以了。   可那人也不知怎么,还是不走,接着,又说了更奇怪的话,仍是对着王姬。   他说,“那天雨下的这么大,你又走的这么急,淋着没有?”   他说话的时候,外面有秦王侍卫靠近,似是问询楼下的人,有没有什么问题。   楼下的人回应,是他们家主子在楼上,那些侍卫便没再进来,走开了。   光火远去,房中越发昏暗。   史牧不知此人身份,能令秦王侍卫一句话离开的,只怕不是一般人。   可他为什么就揪着他们家王姬不放呢?   他转头看向王姬,王姬的脸侧去了另一边,没有看向那男人,也没有开口。   可男人仍然自说自话着,不急也不恼。   “最近睡得好不好?能尽快入睡吗?”   他问的自然,仿佛全然没有自说自话的尴尬一样。   史牧不能理解:这个人有毛病吧?   可王姬的脸越发偏向窗外了,他全然看不到王姬的脸色。   王姬既不回答,也不反驳。   那男人又开了口。   “我给你把皮枕带来了。”   这话话音未落,史牧便瞧见王姬的身形仿佛一顿。   月光落在她侧脸上,她眼睫微微煽动,好似终于向那男人看了过去。   男人并没察觉,只是继续道。   “只可惜我没把枕头带在身上,但就在我下榻的地方,不知你平日宿在何处,我给你送去。”   这话听着极为关切,史牧甚至有点觉得他确实认识王姬了。   但他转念一想,这岂不是要套来王姬的落脚地?   王姬的落脚地怎么能随便让这个芒朝人知道?!   史牧立刻同沈如是道。   “王姬,他这是别有所图,万万不可告诉他!”   史牧这么说,偏听那男人还道,“我今晚就给你送去可好?”   史牧越发紧张,只怕王姬被他哄了去。   可王姬声音没有一丝变化,仍旧是那般冷冷清清。   “我不会告诉你,你也不必找来。不管我是不是你要找的人,过了这么久,一个枕头已经不重要了。”   史牧不得不又佩服王姬说得干脆利落。   果然是他们王姬,不会被随便什么人哄去。   可那男人却道,“不,很重要,我知道这对她很重要。”   伴着这话的,是门缝中挤进来的一缕夜风。   夜风拂过沈如是的面颊,碎发在她耳边轻轻晃动,就好似男人轻柔地要替她挽在耳边一般。   她默了半晌。   “可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离开。”   离开。   这话一下提醒了史牧,他们不仅要离开此处,更要离开秦王别院。   外面还有说好的接应族人,不能在此干耗。   史牧又把刀提了起来,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当他以为男人还会继续胡搅蛮缠下去的时候,男人突然笑了,温声中有淡淡的无奈。   “是,她现在最要紧的是离开。”   言罢,他向书架深处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推开门,脚步渐行渐远。   史牧听见王姬缓缓地松了口气。   “走吧。”   两人不再过多逗留,迅速离开了此地,离开了秦王别院。   远处的章纪堂看着他们的身形远去,第三次回到了这书画小楼。   推开三楼的门,他走到了方才未曾走去的书架深处。   那里早就没了人影,只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若隐若现的香气,熟悉地在章纪堂鼻尖轻蹭着。   葛效点起了蜡烛,一下发现了深插在地板上的一根袖箭。   “爷,这是... ...”   章纪堂亲自俯身将袖箭捡了起来。   那箭精巧而尖利,上面刻着西域的纹样。   他细细看着那支方才直直钉在他脚前的箭。   原来她会用□□,还用的颇精,她果然不知是沈黛沈如是而已。   ... ...   章纪堂收拢了那支袖箭在袖中,信步下了楼去。   走了没几步,就遇上了秦王。   “首辅大人无恙吧?今日别院闹出了乱子,让首辅大人见笑了。”秦王脸色十分不好。   好生生的寿宴被搅合成了这个样子。   但恐怕还有让他难受的在后面。   果然有人飞奔过来回禀,“回王爷,城南大牢被劫了!”   “什么?!是不是那些涿... ...”他说到此处立刻一顿,迅速改了口,“突厥人把牢里的细作劫走了?!”   下面的人艰难点头,“来的人太多了,当时别院这边有动静,牢里抽调了人手过来支援,而且对面来的人十分有组织,是精细安排过得,这才... ...”   话没说完就被秦王一巴掌掴在了脸上。   “废物,连个大牢都看不好!”   章纪堂在旁看着露出了几分讥笑,但他不由想到他的阿黛可真是厉害,连劫两次都这般顺利。   可秦王却气狠了,咬牙切齿地,“务必要给本王抓到他们的头儿!本王要亲自处置!”   他说得人,可不就是沈如是?   章纪堂眼睛眯了起来。   他倒是想看看,秦王怎么在他眼皮子地下,动她一根头发丝。   秦王并不知道他的想法,还同他道,“首辅大人,这群人太过猖獗,首辅大人当尽快将火器给了秦兵,早早清除贼寇!”   章纪堂闻言哼笑了一声。   “我只怕秦兵连火器都用不好。”   他意味深长看了秦王一眼,转身离开了。   秦王灰头土脸,他在此处做惯了土皇帝,眼下被朝中大臣看不起,真是难看至极。   当下一脚踹到了手下心口,“快去抓人!”   *   但他注定是抓不到的。   分头行动的两伙人已经顺利撤出秦兵的视野,然后在秘密地汇合了。   涿月族人全都兴奋起来。   “回王姬,咱们的人把城南大牢里的涿月族人全劫回来了,还开了不少旁的犯人牢门,够那些秦兵忙活一阵!”   他们除了几个受伤的人之外,并没有其他伤亡,众人兴奋溢于言表。   问及别院行事可顺利,问及王姬安危,沈如是并未提及小楼上的事情,一句话掠了过去。   她只是问道。   “人可都点过了,一个都没少吧?”   众人正要开口,史牧突然问了一句,“我姐姐善柳呢?”   众人被他问得面面相觑。   城南大牢里的涿月人都在这里了,独独没有史牧姐姐善柳的影子。   众人把所有人又清点了一遍,这时有个小姑娘开了口。   “善柳姐姐被秦兵带走了,秦兵说善柳姐姐长得漂亮,说要去给上面的人过眼,然后就带走了,没再回来。”   她这么说,另外几个小姑娘也点了头。   “又是过眼!他们要在涿月人里挑什么人?!”史牧急了起来,“他们挑我姐姐做什么?!”   密室里安静了下来,但不安的气氛充斥在房中。   善柳二十二岁的年纪,本要同族里的青年成婚,但青年去岁的病没了,善柳便一直守着。   她平日里性子温柔,同史牧兄弟一起经营一家毛皮坊,生意做得不错,常给族里其他人帮忙,还说大家都把生意做起来,王姬在外就能少点负担。   就是这样的善柳,竟然被秦兵独独挑走了。   沈如是看着族人们由兴奋瞬间变成失落的神情,也跟着难过了起来。   善柳她也记得,与她同一年岁,之前东躲西藏的时候,善柳因为与她身量相仿,长相也有几分类似,还做过她的替身掩护她离开。   沈如是心沉了沉,但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忽然走到那几个小姑娘面前,转身去问众人。   “她们和善柳,谁同我长得最像?”   众人目光看过来,这些小姑娘要么年岁小,要么身量不足,要么相貌偏差大。   几乎是异口同声,“善柳最像!”   这时,有个病病殃殃一直没说话的姑娘开了口。   “王姬,我听见了,那群人说,善柳姐正是因为长得漂亮,又同王姬年岁相当,这才被挑了去,还说,要把善柳姐送出关!”   送出关,送给谁,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   关外的突厥王子,早已惦记王姬久已!   众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愤恨的神色。   沈如是尽数看在眼中,她深吸了口气。   “不能让善柳替我受罪,我也不允许一位涿月族人落入敌手。再去打听善柳的下落,准备第三次劫人!”   族里没有一句反对的声音,众人齐齐开口。   “愿为王姬驱使!” 第30章 夫君 沈如是抬头看住了来人,看到了他……   秦王暴怒。   所有秦兵再次地毯式搜查秦地境内, 凡是西域长相的都严加询问,一个都不能落下。   用秦王的话说,“我要把所有涿月族人通通拔除干净!一根草根都不许留!”   秦地这般动静很快闹得关内关外皆知。   秦王收到了来自关外突厥的消息。   他与突厥王子互通有无许久, 今次突厥王子派人, 让他不必如此大的动静,说白了, 清除涿月人没有问题。   “... ...王子的意思, 王爷可不能把涿月人做的事, 尽数栽在我们突厥人头上。”   秦王轻蔑地看了突厥王子的人一眼。   不都是西域的胡人,有什么区别?   好在他并非意气用事之人,哼笑了一声。   “说来说去, 也是为了给你们王子找到人,想要不把这锅推到你们突厥人头上简单, 芒朝的规矩你们懂吧?”   突厥王子的人早有准备,立刻奉上西域名马一百匹。   秦王暴怒的心思立刻舒缓了许多。   “告诉你们王子,涿月人我会尽快全部抓回来,尤其他要的那位王姬, 必然送到他手上。”   突厥王子的人十分满意地行礼离开了。   他一走,秦王便起身去了王府一个隐秘的房间   秦王推门而入, 房中的人警醒地站了起来,连番向后退去,险些撞到了桌子。   秦王瞧着,笑了两声   “怕什么, 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你长得这般漂亮, 我还准备送你去关外。突厥那王子心心念念你们王姬,可惜他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我怕他等不及, 就送你过去给他消解消解,你看可好?”   那房中关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史牧的姐姐善柳。   善柳被勒着嘴巴,什么都说不出来。   但她眼神愤愤,秦王不用听懂也知道她说了什么。   “你不用着急,我很快机会送你过去。至于你们真正的王姬,我也会抓住的,不过我可舍不得送出关,还要留着自己享用呢!她劫了我两次牢,伤了我这么秦兵,我不好生疼爱她,真是对不起她这番作为!”   这话更引得善柳激动起来,两只眼睛目眦尽裂。   秦王啧啧两声,“你还护主啊?就是不知道你们王姬护不护你?不若送你离开之前,我把你送上城楼如何?到时候让你亲自看看你的王姬和族人,是救你,还是眼睁睁看着你离开?”   善柳神色一怔。   秦王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可真是个有意思的场面!”   秦王说完,离开了这间房,一面让人严加看管善柳,一面吩咐传出消息,三日之后将抓到的突厥细作女头领于城楼斩首之中。   所以斩首,当然是找人代之,善柳还是会被送去关外,但他就想让涿月人都知道善柳在城楼,涿月王姬调虎离山,那么他也来钓一钓,看这么明显的鱼饵,鱼儿上不上钩呢?   秦王想到此处,不免越发笑得快活。   此事不及多久,便被章纪堂当先知晓了。   葛效在他身旁道,“依着夫人这两回的作为,是必然要救那涿月女子的,只是这般明显的陷阱,届时秦王布下天罗地网,夫人只怕十分危险。”   他不必说,章纪堂也晓得。   但她是那等大的胆子,又是把她的族人放在心头第一位的,怎么可能不去救人。   章纪堂倒是想同她联系上,哪怕商讨一下此事,知道她准备如何行动也好。   可她眼下在秦王眼皮子地下藏得严密,又不肯告知他地址,他也是联系不上。   “罢了,夫人定然会去,我们既然不能提前与他们互通有无,只能暗中安排保护。”   章纪堂说着,目光沉沉向外看去。   “安排下去,另辟密道随时接应。”   *   秦王有意让涿月人得知善柳的消息,这事便很快就被沈如是知晓了。   善柳必然要救,秦王的鸿门宴她赴定了。   沈如是得知消息的当晚,便集合全族人,细细商讨了一晚上,直到翌日天亮,一个大胆冒险而又势在必得的方案,悄然形成。   众人丝毫不觉困倦,反而恨不能当天便是秦王押善柳上城楼的那天。   沈如是反而仍旧保持着沉稳之心。   “好了,今日的任务便是休息调整,所有人务必好生歇足,届时一举成功。”   众人这才发现外面天已经亮了。   “王姬说得是,好生歇息,才能同秦兵一战!”   众人纷纷离去,只有史牧还没有走。   “有话要说?”沈如是看他一眼。   史牧不再犹豫,立刻道,“王姬别去了!”   沈如是笑了,“我若不去,秦王岂不是要失望了?”   “正因如此,不能遂了那秦王的愿!姐姐虽然重要,但王姬对于涿月族人更重要,万一秦王布下天罗地网,我们不能逃出生天,王姬也可以带着剩下的族人走下去... ...”   话没说完,就被沈如是打断了。   “若你以为我是那等能抛弃族人的王姬,那么便没什么可说了。”   “王姬,我不是那个意思... ...”   沈如是眼眸晶亮,“若你不是,顾好你自己即可,我要确保我部落中每一人都安稳地生活下去。”   史牧抬头向她看去。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从前涿月王带领他们的样子。   “是!”   *   城楼示众善柳那天,城中不少百姓也过去围观。   沈如是的人乔装打扮散在了城中,沈如是也不例外,她做了寻常打扮,穿起了在京城做首辅夫人的衣裳,用面纱遮面,与丹竹装作是哪家的夫人和丫鬟。   有官兵穿梭在人群中查探的时候,完全没有留意她们。   只是一处地势颇高的茶楼二楼的窗前,有人一眼就看住了她。   白衣在他眼前尤其鲜亮,青丝挽在耳后,还是从前的样子。   章纪堂半月没见的人儿,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了他窗下。   章纪堂见她一点防备都没有,就这么穿着寻常白色衣衫,万一闹起来,别说秦兵来抓她,便是被人不经意擦碰到,都要受伤的。   章纪堂止不住一气。   “她可真是... ...以为自己是铜筋铁骨不成?!”   葛效也看了过去,认出了夫人。   他也跟着抹了把冷汗,但又怕自家首辅大人按捺不住担心,只好道,“夫人是那军师一样的人物,定然全都安排好了,您别担心了。”   “可秦王也不是吃素的,万一... ...”   这话没说完,远处吆喝着清路,关押善柳的车来了。   章纪堂便是想要给沈如是传信,让她提高防护都来不及了。   她不知怎么左右闪动了几下,便从他眼皮子底下没了影子。   如此,章纪堂心都提了起来。   很快,善柳的车到了茶楼窗下,城中不少人涌过来看突厥女细作,待见了人又连声抽气,“是个美人,只可惜是突厥细作,真该死!”   街道上乱了起来,官兵压了压没有成效,章纪堂左右看着,搜索那熟悉的身影。   就在这时,忽然不知从那滚过来一个火桶。   那火桶烧着熊熊大火,直奔善柳的囚车而去。   那火势大极了,稍一停顿又释放出浓烟滚滚,章纪堂暗道来了,就听见有刀剑破风的声音传来,接着短兵相接。   这一波看似凶猛,实际上不过是佯攻罢了,那些人窜出来要劫车,被秦兵一打,便各处散去跑开。   章纪堂冷眼看着,仍在搜寻那一未着片甲的白色身影。   城楼旁的高楼上,秦王也冷眼看着街上的混乱。   “又是调虎离山,以为我会上钩?”他笑着,“传我的令下去,不必再追,所有人撤回,各处减少人手在明处,暗处多加人手,待第二次进攻,万不要放过领头的人。”   手下的人立刻领命。   秦王又想到了什么,“还有,那涿月王姬十分狡猾,可能伪装成男子,所以就算像男子也不要紧,只要是个领头之人,一定给我抓回来。”   这话话音刚落,一个不起眼的岔路口,突然涌出了大量蒙面之人。   其中一人发饰盘了起来,虽然身量颇高,但用着一双颇为秀气的短剑,一面指挥,一面夹在人中冲了过去。   秦王看得眼前一亮。   “来了!给我围住这群人,尤其那个使短剑的!”   一声令下,秦王潜伏在暗处的兵齐齐闪现而出,向着第一波出现的涿月人冲去。   那群涿月人在这凶猛的围攻下,不免慌乱了起来。   他们来不及再救人,护着中间使短剑的人就向一旁撤去。   秦王见状越发连连传令。   “就是中间那人,抓到此人这大有封赏!”   旧时光整理   这一下,秦兵更是奔着那人而去。   一旁的茶楼里,葛效倒抽一口气,“大人,是不是该让咱们的人上了?!夫人眼看就要... ...”   话没说完,被章纪堂抬手止住了。   章纪堂目光定定落在使短剑的人身上。   那人身量颇高,身姿朗硬,秦王兴许看不出来,但章纪堂还能认错?   “不是她,也是佯攻!”   葛效在这话中一怔。   大批秦兵追着那使短剑的人离去,押送善柳的囚车已经快要到达城楼附近。   那里秦兵更加充足,涿月人要想过去救人就更加困难了。   可就在此时,囚车突然爆出一阵混乱。   不知何时有几个秦兵穿着的人,突然开始攻击其他秦兵。   押解囚车的秦兵从内部乱了起来。   原本安排保护的秦兵已经追着使短剑的人去了,城楼这边又不及到达。   囚车周边一下子空了人。   章纪堂眼前一亮,而另一边的秦王也意识到问题了。   “不对!不对!快快调人守住囚车!”   只是他到底是晚了一步。   这时,不少人从躲闪的秦地百姓中跳了出来,直奔囚车,来了个里应外合。   不过转瞬的工夫,囚车被大刀砍烂,里面的善柳被人背下就跑。   章纪堂终于看到了隐在一旁指挥的白色人影。   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涿月族人一分不乱,有人开路,有人护着女囚,有人善后保护。   葛效见状恨不能为自家夫人鼓掌。   “爷,夫人真是军师!”   他这般喜悦,回头却见章纪堂脸色猛然一沉。   接着,外面突然传来了秦王人手的声音。   那声音如同平地滚雷,瞬间炸开了去。   “王爷下令,放箭,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葛效惊了,“街道上还有百姓和秦兵!秦王疯了?!”   身旁一阵风扫了过去,再回头,章纪堂已经不见了。   *   格杀勿论的命令一下,沈如是连道坏了。   秦王恼羞成怒,便是连自己的百姓和兵将也顾不上了。   当下百姓惊叫逃窜,沈如是也想传令让涿月族人速速离开此地。   可秦王的箭太快了。   回头之间,半空流箭如雨。   所有人都暴露在了流箭之下。   尤其背着善柳的几个涿月族人,更是全部暴露。   那箭已经近在眼前。   沈如是心下一沉,一眼扫到了一旁的门板。   她一把将门板推了过去,“快!以门板格挡!”   然而流箭无眼,沈如是刚要闪开,只觉后背一疼。   冰冷的箭头从她后背斜擦而过。   疼意瞬间沿着后背扩散到了全身。   有血大滴落在了地上。   她听见丹竹慌张的声音,“姑娘!姑娘!”   她欲回应,未及开口,突然被一条强有力的手臂勾住了腰身。   接着,她在一瞬间脚底悬空,被人不由分说地拦腰抱到了马车之上。   流箭定在马车上的声音砰砰响,车内气氛沉沉。   沈如是抬头看住了来人,看到了他紧压的眉眼。   “章纪堂?”   男人抿着嘴一脸冷意,手下握着她的腰紧了又紧。   “当叫夫君。” 第31章 留她 便是再不好惹的猫儿,顺着毛捋一……   “当叫夫君。”   男人抿着嘴一脸冷意, 手下握着她的腰紧了又紧。   沈如是无暇同他斗嘴,也不知他一脸的不满是为何故。   外面的流箭不停,她急急忙忙要打开车窗帘向外去看, 车帘却被章纪堂一下按住了。   “眼下最要紧的, 是你这个王姬不能被抓,其他人我已经安排我的人引他们走密道离开。”   沈如是在这话中, 不禁看住了男人。   他却用手轻抚到了她的后背, “疼得厉害吗?先疗伤再说。”   马车很快转去了旁的街巷, 去了一个不起眼的院子。   马车直接驶进了院子,到了房门口,章纪堂将沈如是径直抱下来车去。   伤口周围的白衣洇湿了大片的血迹, 与白衣映衬红的刺眼。   章纪堂让大夫看过后留了药,他将所有人都遣了下去, 房中只剩下他与沈如是。   沈如是侧过头来看他,后背的疼令她时而清醒,时而晕眩。   她看到章纪堂的脸色越发难看了,比将她捉上车来还要冷。   后背的疼令她稍显烦躁, 而状况不明的涿月族人更让她没有耐心。   “首辅大人这是何意?我没让你必须救我,这事你本也不必掺合。”   她说完勉力直起身子准备下床离开这里。   但她稍稍一动, 就被男人冷声叫住了,“你以为我是因为掺合了你的事情生气?”   沈如是被他问道,又看了他一眼。   “那大人到底为何?若是我不告而别的事情,一来我在信中解释了, 钱也退了, 二来我的情况,您如今不也看到了吗?”   她说完,男人重重叹了口气, 向前走了过来。   冷意从他脸上散去,他露出更多的无奈。   “你什么都不懂。”   沈如是看他,他只是盯着她的伤口,“不要动,我给你上药。”   他亲自给她上药。   沈如是还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   但事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好扭捏的,由着他剪开她的衣衫,将药一点一点洒了上去。   这上药的过程极其痛,大夫事先开了一碗安神茶,沈如是喝了安神茶,慢慢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天已经黑透了,室内有蜡烛轻轻摇晃着。   她动了动身子,还没弄清楚自己睡在什么地方,突然从头顶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别乱动,要什么我让人给你拿。”   他开了口,沈如是才发现,自己睡了这一场,竟然是睡在章纪堂怀中,确切地说,她伏在他胸前。   她稍稍抬头便蹭到了男人的下巴,可若继续趴着,更是全在他怀里。   男人的心跳一声一声地沉稳而响亮。   虽然从前两人也曾亲密,但那都是利益一般的关系,眼下却不一样,没有利益也没有假身份的遮掩,她这样同他相处,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沈如是清了一下嗓子。   “我还是坐起来吧。”   她想他怎么也得扶她一把,以令她能在不用按着他的胸口站起来。   可他没有,他动都不动,反而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了她的后腰上。   “你伤在后背,这样应该是你最舒服的姿势。方才睡得不好吗?”   这不是舒不舒服的问题,这是两人换了身份见面之后,重新建立相处模式的问题。   于是沈如是又提了口气。   “多谢您的好意,但这恐怕不太合适。”   她一边说着一边准备借着床边坐起来。   可她略一使力,男人另一只手便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后他抓着她的手腕移回到了他胸前。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我不是夫妻吗?”   沈如是彻底怔住了。   之前他便让她叫他“夫君”,她没有理会,如今他又提“夫妻”这事。   沈如是千头万绪的事情还没办,哪有空同他唱戏。   “大人有什么必要继续演戏?若是您对我隐瞒身份或者不告而别不满,我们可以再商议如何处置,但我实在没有心思同您再扮假夫妻。”   她自觉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了。   可男人低头向她看了过来。   他气息扑在她额前的碎发上,微痒中有种说不出的暧昧情绪。   沈如是有点后悔从前贪欢,同他从往过密了。   果然,他开了口。   “我可不认为我们是假夫妻,夫妻之间的事情我们一样都没少,怎么能是假的呢?”   这话简直令沈如是尴尬到了极点,早知道早知道... ...   她向来因对自如的脸色也不由浮现出了一丝僵硬。   但男人的嘴角却翘了起来。   然后他还说了句话,就在她耳边,声音里带着调笑。   “阿黛你这翻脸不认账的模样,我之前倒是不太能见到,看来这是阿黛真实的性子了。”   他说完,还颇有意味地啧了一声。   沈如是就算尴尬也要还嘴,还没开口,他又补了一句。   “不过只要是真的你,我便知足喽。”   怎么还是一副勉强凑合的口吻呢?   沈如是睁大了眼睛抬头看他。   他却轻轻拍了拍她的腰。   “好了,再睡会吧,离着天亮还有些时候。”   他说着,房中蜡烛光亮明灭了几番。   沈如是想同他争论解决,又觉得自己莫名地有些理亏。   她倒也没再说什么旁的,问了起来。   “不知大人可有我族里人的消息?”   章纪堂点点头。   “我已同丹竹那丫头取得了联系,你族中确有少量受伤,你不用担心,我让人送了药过去。”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沈如是还是听了出来。   “有伤亡?!多少?”   章纪堂正是不想告诉她,但她非要追问,他也不得不说。   “你不要急,目前还没有人死亡,只是有两个重伤,十二个轻伤。”   沈如是抿了嘴不说话了。   章纪堂见她两条秀眉几乎拧到了一起,心疼了一下。   “你已经做的非常好了,若没有你指挥,你觉得涿月人能从秦王手下自救?还有那善柳,能脱身?”   “可是,我还是给不了他们一个安全的保证。”   沈如是攥紧了手。   章纪堂默了默,轻轻抚摸她的脊背。   “好了,这不是你的错,是秦王视人命为草芥,又为一己之私与突厥联合,这才让涿月族没办法正常归入芒朝。”   话说到了这里,沈如是不住抬头看向他。   “可就算如此,秦王仍然是秦王,他与芒朝的朝廷并没有冲突,我们一个外族,如何越过秦王让芒朝朝廷接纳?七年了,我本来希望能安稳地让他们隐姓埋名地活下去就好了,如今连这都不成了。”   章纪堂回看了过来。   “秦王现在没有暴露出他的大错,不代表之后不会。或者,你觉得我一个当朝首辅,见到这等情况,会袖手旁观?”   沈如是定住了目光。   男人忽然低低笑了起来,他眼眸清亮如许,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再或者,秦王和突厥勾结伤了我的人,我会容他们继续猖狂下去?”   他的人... ...   沈如是蓦然想到了那天在秦王别院,他在漆黑的屋里,同她说得话。   所以之前在京城的那些日子,他都不是在作戏吗?   沈如是略有些不安,男人却从一旁抽出来一只枕头到了她面前。   “抱着你的小枕头,再睡一会吧,之后的事情由你夫君操心,你就安心养伤即可。”   他径直将小枕头塞进了她怀中,又轻抚了她的发顶。   “睡吧。”   沈如是在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和话语中,想提出什么反对的意见,又不知怎么说出口。   而她不由地就想到了以前,以前族里还没被突厥针对的时候。   那时候天很蓝云很高,高山上的雪亮晶晶的。   她睡在母亲怀里,抱着小皮枕,母亲轻抚她的头发。   父亲和兄长在外面练剑耍刀,时而传来一阵笑声。   她不必担心自身安危,也不必操心族中琐事,她只需要安安稳稳地睡觉吃饭骑马玩耍即可。   那样的日子,寒风不让人冷到彻骨,酷日也不会晒化人心。   可那样的日子,早已消失在了时间的巨浪中,她以为再也回不来了。   但此时此刻,她竟然生出回到过去的错觉。   男人的手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发轻轻抚着。   他怀中有些令人安心的味道,沈如是不知怎么没有再反抗,伏在他怀里陷入了睡眠。   ... ...   章纪堂看着怀中终于乖顺睡下的女子,微微松了口气。   便是再不好惹的猫儿,顺着毛捋一捋,也总是能乖一些的。   他替她拉了拉被角,叫了葛效说话。   葛效隔着屏风,声音尽可能轻地把情况说了。   秦王怒不可遏是自然的,尤其在放箭格杀勿论之后,自己的百姓和士兵伤亡,却让涿月人逃得一干二净。   今夜秦地不眠,各处挨家挨户地搜人。   想来过不了多久,连他这里都会怀疑上。   章纪堂还没准备立刻跟他撕破脸,秦王在明他在暗,才更有意思。   他叫了葛效,“去往外散出消息,说我章纪堂的夫人也来了秦地,眼下正同我在一处。”   葛效应了。   他目光不由地看了一眼屏风里面。   影影绰绰之间,自家大人终于将夫人找了回来。   便是大人不吩咐,葛效也能猜到了。   夫人好不容易回来了,大人可不得找各种名头、使劲浑身解数将夫人留下来?   葛效暗笑,又听大人叫了他。   “你再安排我们的人装成在今日流箭中受伤的样子,我要跟秦王好好地说说话了。”   葛效想到秦王在秦地的恣意妄为,在自家大人的话中精神一震。   “是!”   *   秦王府。   前往抓不到人的恼火没有消减,又在想到了尚在秦都的首辅章纪堂后平添了焦虑。   “今日的事情,章纪堂一定是知道了,那章纪堂在朝堂素来不好相处,我也摸不准他的态度,这事要难办了!”   秦王世子上前,“父王要不想办法给他塞点钱?或者塞人?”   秦王瞥了他一眼。   “若他能是塞钱塞人就能解决的,似定国公等人就不必如此艰难了!不行,这事还得栽到突厥人头上,让章纪堂信了我的无奈之举才好。”   父子两个遂商议了起来如何骗过章首辅。   却不知道,章首辅早已心知肚明。 第32章 面具 大人喜欢的不过是我演出来的人罢……   不知是不是连日来的劳顿, 沈如是这一觉睡到了日晒三竿。   首辅大人不知去向,沈如是动了动身子,后背的痛意好似缓解了一些。   她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刚一起身, 就听见外面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若按平日, 她该起身去迎接,可她眼下是原本的身份, 又不是和首辅大人签订契约的沈如是。   迎接倒是不必了, 但想到昨日男人替她上药, 自己迷迷糊糊又睡在了人家怀里。   仿佛是... ...有点尴尬。   沈如是一时竟然也不知道用什么身份来面对这件事,迅速地思量了一下,决定继续睡着吧。   她刚重新趴好, 男人的脚步声就进了房中。   他脚步放轻了许多,以至于沈如是都快要辨不清他是不是走过来了。   她从眼缝里看到他到了床前, 然后不知是不是在看她,定了几息。   装睡的沈如是有点僵硬。   偏男人俯身过来,她还以为他发现了。   他却只是捻起薄被,轻轻掩在她身上。   然后他转身出了内室。   沈如是松了口气, 可他却并未离去,坐到了窗边的书案旁写了些东西。   然后叫了葛效进来。   “照这单子上面的地点安排, 让涿月人先离开秦都。秦都不稳,秦王定然还要生事,你让人对伤病的涿月族人多加照料。”   葛效立时应了。   沈如是在旁假睡着,这下睡不下去了。   葛效还没有走, 他低声问, “涿月族那边问及,如何回应?若是不说明白,他们恐怕不会接受您的好意。”   章纪堂嗯了一声, 嘀咕着,“他们倒是同她一样,总是分的如此清楚。”   这句话点了谁,沈如是岂能不知?   她又听章纪堂道,“你就说是夫人的授意,倒也不必多提。夫人的伤还要养几天,你带着夫人的东西过去,涿月人不会不知道,就算他们都不知道,丹竹还能不知道?”   葛效没了问题,领命下去办差事了。   救命的药材、妥善安置的地点、还有需要说明的理由,他无一不安排妥当。   沈如是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波澜。   章纪堂对自己如何,她不是不明白,可长久地用假身份示人,就好像是戴了面具一样。   没有人了解所有的她,别人了解的也都是她的其中一面。   所以就算旁人示好甚至示爱,她都没准备投入其中。   可眼下,章纪堂知道了她的一切。   面具在他面前碎裂开来,没有面具的沈如是,一时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身份什么态度对待他。   她踌躇,尤其章纪堂分明是和她签了契约要逢场作戏的,可他却越过了作戏的这一层。   沈如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像是被打破平衡一样,莫名烦躁。   她看着书案前的男人,男人背影宽阔,他将后背留给她,替她站到前面总揽一切。   她突然睡不下,更坐不住了。   她坐起了身来。   她这般动静,章纪堂抬头看了过来,男人在看到她的瞬间眼睛亮了一下。   他笑起来,柔声问她,“醒了?”   这般态度,更令沈如是无所适从了。   她说醒了,“方才您同葛效的吩咐,我都听见了,不知道章大人您... ...”   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不叫夫君吗?”   沈如是一口被堵在了当场。   她着实一气,“您同我并不是夫妻关系,此处想来没有什么演戏的必要,您这是何必呢?”   她说得公事公办,听着没什么错,却字字句句戳人。   章纪堂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哦,看来伤好了不少。”   这话就更令沈如是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没让他不快而对她心生不满,反而他准备看着她还要如何折腾。   只一瞬,沈如是就没了折腾的兴致。   她神色怏怏地,起了身,拿起旁边的衣裳往回穿。   “今次多谢出手相助,我涿月族来日必当报答。”   言罢是要走的架势。   章纪堂这才起身走到了她身边。   他每靠近过来一步,沈如是心中的不安之感就加重了几分。   全无从前的游刃有余,卸下身份遮掩的沈如是,就像是个被卸去盔甲缴了武器的兵。   只能赤手空拳地去应对。   偏偏章首辅一点余地都被给她留,他什么都没说,就这么走到了她脸前来,突然俯身将她横起抱在了怀里。   天旋地转之后,没有武器的沈如是已经被她放回到了床上。   “你这算是恃宠而骄吗?”   沈如是瞪了眼。   “章大人... ...”   “叫夫君。”   沈如是气得眼前一黑。   他怎么总能抓到这种无关紧要的称呼问题打断?!   沈如是也不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她看住了男人,把心一横。   “章大人还不明白吗?或许大人看上了沈如是,但我是涿月族的王姬阿云那,大人喜欢的不过是我演出来的人罢了。”   这话厉害的紧。   沈如是说完,不由地想章纪堂偷偷看了过去,果见章纪堂目露思索。   他在思索什么?是不是之前没想到这个问题?也是被身份和演戏所迷惑?   那么等他想明白了现实状况,是不是就不会在她身上用心了?   沈如是默默吸了口气,等着他的“醒悟”。   但他突然问了个问题。   “你又怎么知道我喜欢的只是沈如是,不包括王姬阿云那呢?”   这可把沈如是说得一懵。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福。   沈如是绷了脸,“可是大人都不认识阿云那,又怎么可能中意?慕名而来的话,就谈不上了吧。”   她准备把他的路都堵死,有种逼他就范,也能让她斩开一切的感觉。   可章纪堂却定定地看了过来,目光在她身上打量着。   “我不认识阿云那王姬,那我昨日救得是谁?你所说的沈如是,约莫不会这般涉险吧?”   沈如是都快要被他绕进去了。   他俯身又靠了过来,安静的房中,呼吸深深浅浅可闻。   药味混杂在呼吸之中,此刻竟然必香料更令人产生一种莫名的复杂情绪。   光亮映在章纪堂的眸中。   那眸中暗含着笑意,笑意让他的愉悦旋转升腾起来。   沈如是不由怀疑,他是不是知道她此刻的不安,故意看她笑话。   思绪未落,他突然抬手轻放在她肩头。   大掌与她的肩膀之间,只隔了薄薄一层衣衫,那掌心的温度烫得沈如是心头一颤。   明明从前与他那般亲密,她也从容自如,可如今被他一碰,便心跳得快了起来。   她立刻闪身避开了他。   “你做什么?”   她警惕地看着他。   男人笑了起来,“阿黛,你该换药了。你想什么呢?”   沈如是一阵头晕目眩。   她没有给自己争得什么,反而把主动权都交到了他手上。   她知道自己这一回合战败了。   但她拒绝让男人给她上药。   “你们芒朝的规矩,男女授受不亲。”   她说完这话去看男人的眼睛,男人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溢了出来。   “入乡随俗,涿月族应该没有这样的规矩吧,我服侍王姬换药也没什么。”   沈如是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这般“厚颜无耻”。   她使劲清了一下嗓子,“我可用不起一朝首辅服侍。”   她坚决不许他给她上药。   男人这回好像没办法了,叹了一气,“那好吧,还是让丹竹来吧。”   话音一落,她听到了丹竹在门外的声音,“姑娘!”   沈如是眼睛快要瞪了出来。   她瞪着章纪堂。   丹竹都来了,他还要给她上药?   她这般瞪人,男人丝毫不生气,低声在她耳边。   “还是睡着的时候乖一些。”   说完,大步出了门去。   丹竹进来的时候,看见自家姑娘坐在床上,身形有些僵硬。   她连忙跑了上来。   “姑娘是不是伤的很重?!”   沈如是在她的呼唤中回过了神来。   “没有,擦伤而已。”   丹竹连忙替她看了伤口,看完也松了口气,“幸亏姑娘没中箭,不然我可要心疼死了.... ...唉?姑娘伤在后背,昨日谁给姑娘上的药,瞧着倒是细致的紧。”   这个问题又被沈如是问愣了。   自然是章纪堂了。   沈如是下意识不想说给丹竹听,却不由地看向章纪堂离开的方向。   方才她说了这么多绵里藏针的话,他怎么就不以为忤呢?   沈如是重重叹了口气。   ... ...   丹竹把这两日族里的情况都跟沈如是说了。   正如章纪堂安排的那样,涿月一族如今渐渐转入了安全的地方,几个轻伤的都得到了救治,重伤的更是不知从那请了医术高超的大夫来看。   丹竹同沈如是道,“姑娘就放心吧,如今族里安稳的很,都是章大人的功劳。”   丹竹说着,看向自家姑娘。   若说从前,姑娘和首辅大人是假夫妻的关系,首辅对姑娘好也是应有之意,那么现在,首辅大人作为芒朝的重臣,竟然还能对他们这外族人照顾至此,看得又是谁的面子呢?   丹竹想说什么,可看着姑娘怔怔的神色,便没有再多话了。   晚间,章纪堂回了房中,远远地就瞧见沈如是托着腮坐在窗边。   窗外竹影婆娑,她不知在思考些什么,一副不得其解的样子。   章纪堂并没打扰她,拿起书坐到她身后,看了几页。   夜静静的,房中时不时响起蜡烛的噼啪声。   沈如是托腮想了半晌,直到身子僵硬转过身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身后多了个男人。   她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男人刚把书翻过一页。   “夫人说我怎么来了?这正房难不成只是夫人自己的?”   沈如是冥思苦想都没想明白那些问题,见他还在添乱,干脆道,“契约已了,我不是你夫人。”   男人闻言,挑眉想了几息。   他突然开了口,“我这里有个新的契约,不知你敢不敢兴趣?哦,对了,这个契约,是和涿月王姬阿云那的契约。” 第33章 契约 这个契约,阿云那王姬要不要答应……   新的契约?   沈如是不知道他打得什么算盘, 总归不会是什么好算盘。   但她没有反对,静谧的室内火光一晃。   章纪堂开了口。   “这新的契约很简单,我来帮你养族人, 你来做我章纪堂的夫人, 一辈子,可好?”   话音落地,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沈如是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真的会有人用做这样的契约吗?他图什么呢?   脱落面具的不安之感越发加重了, 沈如是不由地咽了口吐沫。   “不要开玩笑。”她说。   男人笑着, 一字一顿道,“这不是玩笑,是一辈子的契约。”   他将“一辈子”咬的很重。   沈如是心下像是被小锤敲到, 咚咚咚地乱响,   男人越发笑了起来, 看她的目光却说不出的温柔。   “你好生想想。”   他合了书放到了一旁,起身去了内室换衣裳。   窗外的夜风夹杂着入夜的烟火气涌了进来,沈如是心神飘忽了一阵,才回过神来。   男人从内室出来, 褪去了外面的衣衫,只余一身中衣, 向她走了过来。   她莫名以为他又会似上次那样,突然将她抱起,抱回到床上。   她眼中带了些警惕,向后缩了缩。   男人走过来, 却俯身拿起了方才放置的书。   然后冲她一笑, “夫人怎么好似有些怕我?难道我还能吃了夫人?那我可舍不得。夫人是要带回家好生疼爱的。”   他说着,眼中笑意几乎溢了出来。   好生疼爱... ...   沈如是脸上的不自在更多了。   都怪她从前不知谨慎,以为一夜春风就没关系了, 可谁知... ...   她沉了口气掠过尴尬事,也随着章纪堂的脚步一并起了身。   男人看她,“困了么?”   她没搭理他,突然问,“你... ...就不怕我真的是为了涿月一族答应你的契约?”   章纪堂挑了挑眉,灯火下他的侧脸没有露出一点疑虑。   “不怕,况且你既然问了这个问题,说明你的心里开始为我考虑了。你心里有我,那我就更不用担心了。”   沈如是被他这般一说,耳边竟然有些热了起来。   他问,“养族人的钱我来出,顺带着,帮涿月族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这个本事我还是有的。所以这个契约,阿云那王姬要不要答应呢?”   “你是算准了我不能拒绝吗?”沈如是抿了嘴。   章纪堂反问了回去,“那你现在答应了吗?”   沈如是一气。   “没有。”   她说完,转身就出了正房。   章纪堂没有拦她,只是看着她离开的方向长长地出了口气,而后摇着头轻轻笑了笑。   ... ...   沈如是去了丹竹的小房。   丹竹见他们家姑娘来了,眨巴了半天的眼睛。   “姑娘不睡觉吗?这会来做什么?是有什么事吩咐?”   沈如是见她这样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就不能来同你一起睡?”   丹竹更惊讶了,“姑娘和首辅大人吵架了?”   沈如是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你这就默认我同他合该一起睡?”   这话说完,自己都觉得舌尖烫了一下。   丹竹干笑了一声,心道,我来之前,您二位不就都住在正房吗?   但她没说,找了个话题。   “姑娘安排了我明日回族里,那姑娘什么时候回去?”   沈如是张口就想要说,可莫名地想到了那个契约。   她道,“或许,还要再等等吧。”   丹竹并不知道姑娘到底如何想。   但姑娘真就和她一起睡?   她这是一个人睡的小床啊?   丹竹在打地铺和送姑娘回去之间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打地铺了。   虽然首辅大人很好,但姑娘都出来了,首辅大人也不来寻,那姑娘自己回去多没面子?   姑娘可是涿月一族的王姬,面子不能丢!   丹竹打定了主意,正要打地铺,房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她还没听清是何人,就见自家姑娘脸色紧了一紧。   接着,首辅大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夫人,夜深了,回房吧。”   丹竹直觉自己不用睡地上了,立刻替沈如是应了。   “夫人这就回去。”   沈如是:???   ... ...   这晚她没睡在章首辅怀中,章纪堂也没难为一个没想通的人,自己主动睡了小榻。   一切仿佛回到了上一个契约刚定下来的时候。   只是这一次早一些入睡的人换成了首辅,反倒沈如是睡不着了,翻来覆去,连小皮枕都失了效。   *   秦王这边思前想后几日,还没想出来什么好办法,倒是听说章首辅的夫人来了。   章纪堂的夫人是天风楼的大花魁,这事秦王也是知道的,但怎么千里迢迢地跟来了秦地?   章首辅确实也因此两日没出门了。   秦王同世子商议了一番,准备从这位红遍大江南北的首辅夫人下手。   可他还没见到人,章首辅突然登门拜访。   说是拜访也算不上,因为章首辅脸色算不上好。   “秦王爷约莫也听说内子来了秦都吧?但王爷可晓得内子受伤了?”   秦王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回事?”   章纪堂脸色沉沉,看了他一眼。   “秦地突厥细作横行,内子在来路上也被突厥人冲击受了伤。这突厥人一两个为祸也就罢了,如今猖狂至此,秦王准备如何?”   秦王一阵懵。   首辅夫人竟然因为突厥人受伤?   一来他从来没有听说,二来,他之前所谓的“突厥细作”都是涿月人,并不是突厥人,这下怎么分清楚?   “这... ...”秦王心下一转,“所以大人还应将火器尽快转交到本王手上,有了火器,才能尽快清除秦地突厥细作。”   他心想这可是你章首辅送上门来的。   谁料章首辅忽然一笑。   “本官只怕王爷心慈手软,转交倒是不用着急,若是王爷肯同关外突厥人开战,以此彻底震慑突厥人,那么火器的转交事宜,就可以安排上了。”   开战?   秦王从来没想过。   他和突厥暗中达成协议可不是一两年了。   这章纪堂刚来秦地,竟然要冲冠一怒为红颜,同突厥人开战?!   这章首辅怕不是被那花魁蛊惑了心神?!   “突厥同芒朝多年秋毫无犯,首辅大人此举可是大大的不妥,只怕朝廷知道不会同意!”秦王沉了脸。   章纪堂却看向了他,“是吗?秦地突厥细作横行,又在秦都大闹,这也叫秋毫无犯?”   他说着,声音突然一沉,“还是说,秦王对突厥尤为宽容?”   这话落地,秦王心神一凛。   难不成是章纪堂发现了什么?   可章纪堂什么都没有再说,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便放下起了身。   “还请王爷好生想想此事,反正本官已经带了火器来秦,开战也不是毫无准备。”   他说完,大步离开了去。   秦王世子随后进了房中,一眼看到自己父王满脸思索,便问了情况。   秦王都同他说了。   “... ...突厥王子这些年收拾突厥内部,每年给我们送来大量的银钱,我想着突厥与芒朝并无冲突,这些钱不拿白不拿,可既然拿了这么多年的钱,如今章纪堂要开战,我当然第一个不会同意。但我听章纪堂的意思,似乎... ...察觉了什么。”   “察觉了?他是皇上的心腹,连定国公等人都奈何不了他,若是他察觉了,回了京城说起此事,父王同我,岂不是万分危险?”   秦王如何不知道?   “开战,同突厥说不过去,不开战,更要被章纪堂怀疑,开与不开,都十分不妙。若是旁人,在我秦地我也不是不能直接做掉,可章纪堂手上还有大量的火器。真真是难办!”   他一时不知怎么寻一个万全之策。   秦王世子却突然压低了声音。   “父王何不就顺了章纪堂的意思,咱们私下里同突厥王子打声招呼,就让突厥王子替咱们解决了他,章纪堂身死,咱们接管了火器,突厥求和,一举数得!”   这话说完,秦王眼睛都亮了起来。   “极好,这个办法极好!这可是章纪堂自己找死,怪不得本王心狠了!”   *   没两日,秦王便秘密见了突厥王子。   那突厥王子壮硕如牛,眼神却似高山上的狼,眼中闪着幽冷的光。   他听了秦王的话,哼哼笑了两声。   “秦王爷借刀杀人这招,真是用的炉火纯青。可章纪堂死在我手中,芒朝岂能善罢甘休?那小皇帝只怕要派兵来打了。”   秦王也想到了这一层,他说非也,“章纪堂虽然要紧,但朝廷不会轻易开战,王子只要态度和软,朝廷又不都是章纪堂的同党,这事很快就能过去。至于议和的钱,秦王府可以替王子出,如何?”   秦王难得愿意出钱,突厥王子着实想了一会。   他没有回应,突然问起涿月,“那涿月族秦王到底抓的如何了?我怎么听说涿月王姬本被抓到,却又被人救走了?”   秦王要献善柳给突厥王子,但善柳也被救走,没人可献。   他也只说出去不好看,此事心中一个灵光,突然道,“这事蹊跷的很,我只怕同那章纪堂脱不开关系,不然在我秦地,涿月人怎么可能消失无影?”   ⑨拾光   他干脆把这事栽倒了章纪堂头上。   突厥王子眼睛眯了眯。   随即,他应了下来。   “好,这章首辅的人头我要了,秦王殿下万万要抓尽涿月人,我突厥大业就由涿月人祭旗,还有,涿月王姬一定给我抓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秦王怎会在乎什么涿月族和那王姬的性命?   连声道好。   *   秦都,首辅院落。   沈如是正由着大夫又看了一次伤。   “夫人药上的及时,伤口愈合很快,已经骑马无碍了。”   沈如是松了口气,大夫一走,章纪堂便坐到了她身边。   “骑马无碍便好,正有一出戏,请你一同前往。”   沈如是微微皱眉,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又打什么主意。   男人没有解释,只是轻轻拍了她的肩膀。   “走吧。”   “去哪?”沈如是不明。   “关外。”章纪堂嘴角勾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第34章 明月 章纪堂看着远处大石上,独自一人……   秦王对于与关外突厥人拉开战争的事情, 一直持不同意的意见。   但在某天又突然松了口。   “这场仗可不是朝廷批下来的,出了岔子我可担待不起,首辅大人还是跟这我等一起上战场的好。”   秦王这么说, 章纪堂没犹豫便答应了, 但提及火器的时候,秦王又道, “秦兵还不习惯于用这一批火器, 章大人乃是文臣出身, 只怕也不会用,不若先不用带了,有章大人坐镇, 约莫不用火器也敌得过突厥人。”   这是突厥王子的要求,若是芒朝这边把火器用上, 突厥人死伤惨重,这出戏可就演的毫无意义了。   秦王在火器这件事上,以为会遭到章首辅的拒绝,但章首辅只是想了想, 没有说什么。   “可带少量以备不时之需。”   秦王松了口气,“也好。”   出关在即, 章纪堂暂时离开了秦王兵营。   秦王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眼睛眯了眯,稍后便立刻着人,提前一步去往关外传信。   ... ...   关外,突厥王子得到消息啧啧了两声。   “秦王可真是没用, 连个文官都搞不定, 带上少量火器又如何?让他们芒朝人知道我突厥不是吃素的!”   他想到这些年,得亏秦王贪婪,收了他的钱财, 让他在关外安心地休养生息,当然不只是休养,他还在逐渐吞并小的西域部落,只是近来有些部落不服他的统治,意图造反,他这才又想起了涿月一族来。   当年就该把涿月一族斩杀殆尽。   不过如今也不晚,等秦王抓了涿月人,他要亲自一一杀光给那些不安分的部族看,让他们好生看看不服他的统治,该是怎样的下场。   对了,还有那涿月王姬,他独独留她一人在这世上,想来更是一番好滋味!   突厥王子深吸了口气,准备弄死芒朝的首辅,和秦王达成协议,想必很快他就能一统关外,届时突破关内,突袭芒朝,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   宏图大业将展,还有谁能拦得住?   突厥王子想到这些,不免高高地扬起了嘴角。   他走出帐篷,大声叫着自己的突厥兵。   “都给我打起精神,突厥之转变就在此一战!”   突厥士兵们大声应和,呼声仿佛要扬起飞沙走石。   *   在此来到关外,沈如是有种说不出的恍惚之感。   上一次,还是入关之前与父兄离别,时隔八年,她再次来到关外。   天还是这么蓝,飞沙扑在脸上有细细的痛感,地上皆是砂石,风中没有人影,可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父兄离开时的模样。   那是父王抚着她的肩膀。   “会回来的,我的阿云那... ...”   沈如是眼眶一热,有人走近到了她身后。   他递过来一顶帷帽,让她带在头上,“风沙太大,之后只怕还有诸多血腥,夫人别看了。”   沈如是沉默着,她想看,但心中回想起父兄和族人,又觉不看也好。   她转过头问身后替她挡住大风的男人。   “您这次来关外要做什么?”   章纪堂微微笑,“不过是秦王让我做什么,便做什么罢了。”   沈如是微微蹙眉,他没有解释,反而抬手轻点了她眉间。   “皱眉做什么?高山明月怎么能皱眉呢?”   沈如是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知道... ....”   话还没说完,秦王的人突然来了。   来人匆忙的很,“章大人,出事了!方才秦王和世子在帐中议事,不知怎么突然出现了贼人刺杀王爷和世子,眼下王爷与世子皆受了重伤,兵营一片混乱,王爷昏迷之前,请您全权掌管秦兵!”   章纪堂听说,顺势问了两句是何情况,而后沉吟起来。   “竟然如此不巧,既然如此,那我只能领命代为掌管了。”   秦王的人走了,章纪堂换了衣裳准备去接管秦兵。   漫天风沙遮眼,沈如是上前叫住了他。   “您不觉得奇怪吗?秦王和世子突然都遇刺,还都无法掌事,让您代为掌管。如今开战在即,这岂不是太过巧合了?”   她满脸的严肃,看过来的眼神充满了焦急。   章纪堂只看了一眼,心下便软了下来。   他俯身到了她身前。   她莫名其妙地看他,绷着小脸向后退了一步。   章纪堂又向前一步,她又退了一步,章纪堂还要向前,被她叫住了。   “您怎么还有闲心闹着玩?!”   章纪堂没有再逗她,只是轻声道,“夫人为我担心我已经知晓了,不过为夫做事,夫人放心好了。”   为夫... ...   沈如是努力忽略他的用词,不过也在他眼中看到了态度。   看来他已经料到了。   她便没再多言。   很快,章纪堂接管了秦王给他的兵。   沈如是抬眼见着那群兵一个个纪律散乱,便知道没有什么好事。   翌日,在山坳处同突厥人遭遇,果然只先锋部队便被打得落花流水跑了回来。   秦将在章纪堂面前哭。   “章大人,突厥王子亲自带人来了,实力极其强劲,我秦兵没有王爷和世子带领,个个怕的厉害,提不起劲来,如此下去,突厥人很快就能攻到您的营地了!”   章纪堂不慌不忙,那就把秦王爷让你们带来的火器全都装备上。   那秦将便使人装备了火器,又去同突厥人对战了一程。   这一仗打得稍稍长了些。   下面的兵问那秦将,“大人这猫抓似得打仗,火器也不好生用,还拖这么久,是为何意?”   那秦将撵了他,“你懂什么?火器也好排兵布阵也罢,这都不要紧,要紧的事咱们要输,还要让那章首辅相信,这样才能让这位首辅亲自带兵上战场!”   “啊?首辅亲自带兵?若是伤了他可怎么办?!这还得了?”   那秦将却笑了,“这可就同咱们不相关了,我也只是办秦王交代下来的事罢了。”   下面的人不懂,秦将再一次带兵返回了大营。   “首辅大人,火器也顶不上用处了,如今军中毫无气势,恐怕不是您亲自领兵不成了!”   章纪堂闻言不再多言,站起了身来。   “既然如此,本官便带一次兵!”   那秦将偷偷看了他一眼,心道,这恐是首辅唯一一次带兵了。   ... ...   是夜,秦兵在章纪堂的带领下突袭突厥人。   然而突厥人早有预料,竟然全都兵器在手等待,章纪堂带着秦兵刚到,就被突厥人齐齐围了起来。   侍卫想要护着章首辅迅速逃离都来不及了。   突厥王子扬鞭打马走上前来,看着自己眼前的芒朝首辅,啧啧两声。   “我当首辅大人多大的能耐,原来也不过如此。用你们芒朝的话说,没那个金刚钻,为何要揽瓷器活?既然来送死,我也只好不留情了。”   突厥王子扬起了头看向章纪堂。   可章纪堂突然说了一句话,令他一时不明。   章纪堂道,“有没有金刚钻先不提,只说突厥王子可还记得此地是何地?”   突厥王子左右看了过去,他在西域征战多年,处处都有他征战过的痕迹。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这里,好像就是他当年与秦王合作,设下天罗地网,置涿月族于死地的地方。   突厥王子一哼,“怎么?芒朝的首辅还晓得涿月族的事?”   他说着,没了许多耐心,“当年涿月族人要在此地覆灭,你章首辅也是一样,莫要废话了,早早受死吧!”   他不给章纪堂说话的机会,拉满一弓,径直要向章纪堂射来。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天边有火光锃亮。   突厥王子转头看去,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又在某一瞬间突然到了他面前。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掉头要避开,可已经晚了。   轰隆一声巨响之后,战场震荡,砂石漫天,被击中的突厥兵纷纷追落马下。   那突厥王子,自然不例外。   ... ...   待到战场平静下来,火器奇袭下的对战双方势头已经完全翻转。   突厥王子被绑在地上,他不知道章纪堂的火器是怎么从天而降,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是怎样的命运。   西域眼看就要一统了,从未被击落马下的突厥王子,此刻竟被绑在地上。   他看向章纪堂,“你要做什么?我要多少钱我都给你?我给秦王的,都可以双倍给你!”   章纪堂笑着摇头。   突厥王子一阵口干舌燥,“那你要带我去芒朝受降?”   若是如此,只怕要出更多的钱了?而对于他的宏图伟业更是重创。   可章纪堂还是摇了头。   突厥王子有种不好的感觉,“你到底要怎样?”   章纪堂没有回答他,反而转身走去了不远处,随后,他同一人联袂而来。   那人带着白色的帷帽,穿着素色的衣裙。   突厥王子不明白为何有个女子前来,但当他看到那女子帷帽下的容颜时,心头突然一跳。   他不详的预感瞬间来临。   头顶乌云散去,明月在高山上照亮世间。   “你、你不会是那涿月王姬吧?”   沈如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被缚被扔在地下的人。   “你猜的没错,我父兄的仇,我涿月一族的仇,我亲自来报了。”   突厥王子睁大了眼睛,目眦尽裂。   他不知芒朝的首辅怎么同涿月的王姬在一起,但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冷光闪过,他再也看不到高山上的明月。   *   月静静高悬山巅。   章纪堂看着远处大石上,独自一人静默坐了很久的沈如是。   他轻步走了过去。 第35章 必要 您是一朝首辅,我只是落魄西域部……   关外的夜风清凉, 凉意里夹杂了秋冬的冷意。   章纪堂轻步走了过来,看向坐在大石上的人,她静静坐着, 风吹起她的细发轻轻飘动。   章纪堂将披风替她披在身上。   她没有回头, 低声道了一句“谢”。   章纪堂看了她一眼,静默地坐在了她身边。   风吹到男人身上, 为她挡去些许凉意。   两人都这般静默地坐着, 有鹰从头顶飞过, 偶而发出一声嘶鸣。   半晌,章纪堂先开了口。   “西域有个传说,说涿月族的王有了一位次子, 那次子能骑善射,小小年纪就曾射下天上的飞鹰, 猎杀地上的虎豹,十分厉害。可是涿月王只有王妃一妻,王妃也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那次子来历不明,相貌又十分出众, 就仿佛西域传说中的神女。于是西域便传闻,涿月王同神女生了这个次子。”   他轻声说起西域的传闻, 风时而紧时而缓,又在风暂时的停下的时候,章纪堂也顿了一下。   沈如是转头看了过来。   “这传闻怎么不继续说了?”   男人见她来了兴趣,低声一笑, 又继续说起来。   “涿月王的这位次子, 很快就因为传闻是神女之子,在西域各部族声名鹊起,甚至传闻传到了本族, 涿月族人也好奇,自己的王何时有了这样一个神秘的次子。直到某日,他们亲眼看着涿月王带着那位次子去林中猎杀黑熊,次子小小年纪,一箭射中了熊的眼睛。众人皆欢呼,可那熊发了疯的扑了过来,一下惊奇了那次子的马。次子倒是没从马上坠落,被涿月王一把拎了起来,这一拎,抖开了他外面的衣裳,众人看清那次子眉眼身形,好巧不巧的,竟然同自家王姬一模一样。”   他说到这,看住沈如是的眼睛,“你说巧不巧?”   沈如是不禁勾起了嘴角。   那是她十二岁的时候,缠着父王待她去打了一年的猎,换成了男儿的装扮,因而生出的传言。   她当时也没能想到,怎么生出神女这一说。   她不由道,“西域人多信神,这传言当时传的有鼻子有眼,连我母后都快要信了,同我父王置了两天的气,那次射熊我差点坠马,倒也把这传闻平息了下去。”   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说起来,竟然还历历在目。   她目光朝着远处的山巅看去,男人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那传闻平息之后,西域各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涿月王姬长得美又善骑射,没多久,各部族皆遣人去涿月一族,求娶涿月族的王姬。阿云那王姬名声大振,但是涿月王对这些前来求娶的人一个都看不上,只怕他们会亏待自己的掌上明珠。”   沈如是低头浅笑,章纪堂弯了眼睛,继续说着,“便想着在自己族中寻一个青年才俊。可惜,阿云那王姬自己眼界也是非常之高,选了几月都没选出来。后来为王姬选婿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他这么说,侧头去看一旁的坐着的人儿,那人儿轻轻摇了摇头。   “倒也不是。那时我父王就已经不满于突厥的暴虐,准备投靠芒朝,父王是想等到合族来了芒朝,再在芒朝人里为我选婿的,只是... ...”   她没说下去,声音轻轻的有些许哽咽。   男人却将她的话头接了下去。   “只是,彼时我还没有考中进士,涿月王自然也是看不上我,不过如今考中了进士,不知道你父王可看得上?”   话音落地,她便转头看了过来。   明月映衬的她眼睛闪耀着高山白雪的光亮。   章纪堂问她,声音轻轻地在风中飘荡,“不知阿云那王姬这般看我做什么?”   “这些事情你怎么都知道?”   章纪堂没有回答反而问,“难道不是传闻的这样?”   沈如是摇摇头,“是这样,但这些事情太久远了,久远的我都快忘了。”   章纪堂却笑了,“一点都不遥远,盛名在外的阿云那王姬,眼下不还是要选婿吗?就是不知道你父王到底瞧不瞧得上我这个芒朝人?说起来,我非西域人,倒是恰恰合了你父王的心意。”   这话落了话音,风中吹来一阵花香。   不知是什么花香,在如水般清凉的夜里,平白增添一丝丝柔和的暖意。   男人微微侧头看住沈如是的眼睛。   “你说呢?”   月光在他脸上勾勒出一道轮廓线,花香与吐气的温度混在一起,尽数地扑到了沈如是的鼻尖。   有风吹着衣摆轻拍,将他的衣摆拍在了她的裙摆上面。   他缓而慢地靠近,仿佛真的要从她口中听出一个答案。   湿热的吐气交错着在两人中间缠成密密网,像是将人兜头罩住了一样。   沈如是在他明亮的眼眸中,心下突突快跳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匆忙道。   这话说完,连她都听到了慌乱的意味。   男人果然勾起嘴角笑了起来,玩味似得嚼着她的话,“哦,你不知道,倒也不是拒绝呢... ...”   沈如是一气,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是别想收回来了。   她心头跳的越发快了。   首辅大人也笑得越发玩味,越发暧昧,轻声地提醒她,“眼下不知道没关系,只不过和阿云那王姬提到的契约,你可别不知道了。”   沈如是一下想起了那个一辈子的契约。   她心跳的更快了,这种慌乱的感觉真是太不好了,她必须立刻停止。   她深吸了一口气。   “您若是觉得涿月族有用,就将涿月族留下,若是觉得没用,便驱逐就是。涿月一族前路如何,同某一个人没什么关系,便是我也是一样的。”   她又板了脸说了冷话,说完,却忍不住用眼角去看男人的神情。   男人这次,目露几分思虑。   沈如是见他如此,不知怎么就突然起了身。   “您是一朝首辅,我只是落魄西域部族的王姬,您没有必要娶我为妻。”   她站着,拉着脸看着他。   章纪堂抬头向她看过去,“你是觉得我没必要,还是觉得你自己没必要?”   沈如是抿了嘴,不肯松口,扬起高傲的脑袋,“都没必要。”   方才不知名的花香从空气中散去了。   秋夜的凉意又穿插在了两人之间。   男人看着她,思索之意更浓了。   可她不想见到他这般神情,立刻道,“这次大仇得报,是我欠你的恩情,日后自然会报答,至于其他不相关的事情,就不要提了。我也该回到我自己的部族去了。”   她说完转身走了,脚步快得紧。   章纪堂看向她的后背,轻轻叹了口气,又同之前那般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才是真正的脾性啊... ...”   *   丹竹见到自家姑娘脸色不好的回来,问她怎么了,“姑娘是不是同首辅大人吵架了?”   沈如是并没有和首辅吵架,她只是心里慌得厉害,偏偏这种慌乱没有人能安抚。   那契约是她不许提的,章纪堂的问题也是她说不知道的。   她也不晓得自己在慌乱什么。   她摇头,什么都没解释,带着丹竹回了涿月族的落脚地。   “以后没事不必提章首辅。”   丹竹只好道是。   *   章纪堂灭了突厥王子的事情,把秦王父子吓得从“病床”上跳了起来。   秦王脸都白了,秦王世子还在旁添油加醋。   “父王,我们要借刀杀人,现在人把刀给掰断了,这可怎么好了?那章纪堂是不是转过头来,要问责我们了?”   秦王比他想到的更多,“他明里说不动大量火器,暗地里却神不知鬼不觉的把火器运了过去,就在我眼皮子地下,我都没能察觉,这章首辅的本事真是让人发寒。他回来恐怕就不是问责这么简单了,他怕是早就知道我们要借刀杀人!”   秦王世子眼皮一跳,“那怎么办?要不要提前准备,待他回来直接将他做掉?!”   秦王头痛不已,“只怕没这么简单,且看他出什么招数吧!”   可秦王父子忐忑地等着章首辅出招,却见章首辅什么都没说,反而来看了看他们父子的“伤情”,然后说了句,“秦王和世子伤势这般严重,我回京之后可得尽快禀明陛下,另派人前来接管秦兵才是。”   他说完就走了,留下秦王父子面面相觑。   秦王琢磨了一阵,口干舌燥起来。   “这章纪堂恐要让皇上削藩了,就像他要动那些皇亲贵勋一样,如今是连我这等一字王也要动了!”   秦王世子比秦王更加沉不住气,“那父王还不想办法做了他?”   秦王摇头,“不成了,就算做掉了他,皇上也会怀疑,除非... ...除非皇上不信章纪堂,反而怀疑与他。”   “皇上只把他当成自己人,咱们怎么才能让皇上怀疑他呢?”   秦王也不知道。   一夜冥思苦想,翌日,他突然叫了秦王世子。   “你马上出发,去一趟京城,秘密行事不要被人发现。”   “父王让我亲自去京城?是为何事?”   秦王眯起了眼睛,“找定国公,窦太后的父亲定国公。我们不好办的事,不代表定国公也不好办,到底是太后之父。我想,定国公更愿意看到章纪堂失势吧。”   *   一连几日,沈如是都没有见到章纪堂。   而章纪堂也没有来寻她。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总在晚上要睡觉的时候,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一时耳边是那男人的话语,一时又是那些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众人的追捧。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虚的,她从前从没想过的问题在她脑海中来回穿梭。   可不管是真的还是虚的,章纪堂都没有来。   沈如是让自己尽量不去想他,也不许丹竹提。   可丹竹这日跑了进来,一开口便是首辅。   “姑娘,首辅大人他... ...”   沈如是皱眉,“他是来了吗?我可没说要见。”   但丹竹连连摆手。   “不是,姑娘,朝廷来人把章首辅押回京了!说他拥兵自重,蓄意谋反!”   沈如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第36章 跟我 我不是来报恩的!我是来答应你一……   秦王府。   秦王看到定国公的密函, 喜上眉梢。   “定国公还是老成,又在京里久了,深谙帝心, 不论是哪一位皇帝, 也不论是多心腹的大臣,只要手持重兵重器, 又在边陲非禀出战, 皇帝定然会猜忌。再有旁的老臣上折子弹劾, 章纪堂这一次不死也要脱层皮,想要做帝心第一人,是想都不要想了。”   秦王乐得不行, 也服了定国公办事利落,直戳要害。   秦王世子也笑了起来, “皇上不放心,下令押章纪堂回京,还要我亲自去。”   秦王拍了拍世子的肩膀,“这正是你表现的时候, 这一路指不定还要有旁的动作,你届时与定国公的人接洽, 万万将这事办妥。我们在秦地也就安稳了,且在京中也有了定国公这个盟友守望相助。”   “父王放心,儿子明白。”   秦王同世子起身,前往了章纪堂的宿处院落。   那院子已经被京中拨来的禁军控制了起来, 章首辅到底是首辅, 没被五花大绑,仍任由他坐于堂中。   秦王乍一看到他独坐中堂,自己和世子迈步而入, 竟然还凭空生出一种被章纪堂“请君入瓮”的感觉。   但此处已经被京中禁军控制,也有定国公给他的密函,章纪堂是别想翻身了。   秦王大步上前,几步到了章纪堂脸前。   “章首辅,别来无恙?”   他说着叹了口气,“倒也不是本王不替首辅说话,只是这出关的战事,必得朝廷批了才成,你我怎么能自作主张呢?”   他看向章纪堂,章纪堂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微微一笑。   秦王见他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心下便是一气。   眼下突厥王子死了,突厥虽然还有老突厥王,但是老突厥王年迈多病,恐怕下面的人会乱起来,到时候秦地免不了麻烦,没有了突厥王子每年的友好交易,又是一笔大损失。   还不都是怪章纪堂,非要趟这趟浑水?   他没了什么耐心,“章首辅,自作自受可怪不得旁人。”   章纪堂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秦王爷,倒也不用高兴的这么早,不论如何,我杀突厥王子有功,朝廷到底会怎么判,皇上到底会怎么想,还说不准呢。”   这话气定神闲,说得秦王心中一突。   秦王定定看了章纪堂两眼,转身离开,立时便叫了世子。   “这章纪堂必不能留,他知道的太多,又同咱们已经对付上了。万一,万一让他在京城翻身,我等定要遭殃!”   “那怎么办?”   秦王让世子附耳过来。   “待到了京畿,你便联系定国公的人,最好能直接把章纪堂... ...”   话没说完,父子俩对了个不言自明的眼神。   *   秦王世子亲自押着章纪堂离开了秦都。   沈如是赶去的时候,押解的队伍已经离开了。   沈如是立时带着人追过去,可秦王世子和朝廷的人不知要做什么,竟然兵分几路混淆视听,章纪堂出了秦都很快就没了下落。   沈如是得了消息脸色发白。   “秘密押解回京,是怕人将他救走吗?”   丹竹在旁也着急起来,“姑娘,章首辅是不是... ...凶多吉少了?!”   “住嘴!”   丹竹被喝住,这是她在沈如是身边第一次被如此严厉的训斥。   丹竹顾不上难过,只是道,“章首辅于我们涿月族有大恩,姑娘让涿月一族全都出动,说什么也要把首辅大人救出来!”   话音一落,也有下面史牧等人也都出现了。   他们多多少少知道那次城门救善柳的事情,最后就是这位首辅大人给他们善后铺路。   不管他与自家王姬是怎样的关系,首辅章纪堂对涿月族的善意,他们都记在心上。   更不要说,章首辅替他们手刃仇敌!   “王姬,救出首辅,不能让他被奸臣祸害!”   “救出首辅!”   沈如是眼眶一热。   她不禁想到了那天从关外离开,她说得话那般不留情面。   她现在回想,止不住后悔。   他现在人被押走,被秦王的人包围,也不知怎样了。   秦王和世子都不是好相与之辈,他们必然不会让他好过。   他看着无限风光,权倾朝野,可背地里树敌连自己的数不清楚。   那些人看他失势又会怎样?   沈如是不敢再想下去,她看到自己的族人都站了出来,心下蓦然有了决意。   “好,救出首辅!”   *   救人此事并不简单,秦地距离京城遥远,章纪堂到底被押走了哪段路,沈如是的人竟然探查不到。   涿月人在中原行走也受限,沈如是心下急了起来,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她反复思量,直接让人奔去京畿等待。   果不其然,她的人手刚到达京畿的第二天,章纪堂的足迹便出现了。   史牧得了消息几乎跑到了沈如是面前。   “王姬,我们的人蹲守了三个时辰,亲眼看到首辅大人了!”   沈如是心头一跳,“他... ...有没有事?!”   史牧连忙摆手,“无事无事!首辅大人神情舒缓,一切安好。”   沈如是闻言鼻头酸了酸,心中连日悬着的大石落下了一半。   人找到了,没有事,就看要怎么营救了。   此处已经在京畿,眼看就要进京。   但沈如是有些顾虑,她低声说着,“秦王的人一路都没动手吗?”   史牧在旁听到了她的话,“王姬在想什么?”   沈如是摇摇头,“他没事就好,我们先不要贸然出手,不然被秦王抓到把柄对他不利。这样,你先让人盯住他们,若是有不明势力要介入,立刻禀报于我。”   史牧立时领命去了。   谁料就在当天晚上,章纪堂的关押地里突然乱了起来。   沈如是一听便道不好,立刻带人前去。   只是涿月人西域面相,他们不敢太过暴露以给首辅添乱,只沈如是带人潜了过去。   可她刚进入院墙,便听到里面乱了起来。   “秦王世子,你这是要做什么?!里面关押的可是首辅!”   秦王世子的声音随之传来,“首辅?他可是拥兵自重的叛国奸臣,还是不要污了圣上的眼!”   有侍卫立刻拔了刀,“首辅未进京之前,你敢杀人?!你就不怕我等禁卫回去如实禀告陛下?”   秦王世子笑了一声,“那怕什么?连你们一起杀了,岂不更成了首辅伙同禁卫意图谋反,我等也不过是为陛下将你们就地诛杀罢了!”   沈如是隐在院墙角落里,心头快跳了起来。   秦王世子果然要动手了。   但皇宫禁军也不是吃素的,齐齐将后面的院落围住。   那约莫就是章纪堂的院子。   沈如是看着情形,手下握紧。   可秦王世子根本没把禁军放在眼里,他拍了拍手,竟然又来了一队人马。   沈如是隐隐听到秦王世子同那当头的人也叫了一声“世子”。   沈如是定睛看去,暗道遭了。   竟然是定国公世子。   秦王世子拔了剑,定国公世子也拔了刀。   他们人数瞬间远在禁军之上。   那两位世子都笑了起来。   “只好送你们与章纪堂一起上路了!”   话音落地,院中冷肃之气一荡,短兵相接。   “王姬,我们怎么办?!不能让首辅被奸臣所害!”   沈如是闻言,转头向被围住的院落看去。   院子里静得异常,她看不到那人,却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悲凉从脚底而起。   他领皇命维护着芒朝的国泰民安。   眼下,却要被一众奸臣所害吗?   沈如是攥紧了手。   她刚要下令救人,忽然被人叫了一声。   “夫人!”   这一声唤得她耳边瞬间炸开,转头看去,竟然是葛效。   “你怎么在这?!大人呢?!”   “大人就在院中,夫人请随我来!”   院外的刀剑相接声铿锵入耳,沈如是不敢停留,立刻随着葛效从小门进了院中。   四野昏暗,唯独厢房里点了一盏明灭不定的小灯。   沈如是在孤寂的灯中走了进去。   房中男人负手而立,背向着她。   身形比上一次见面清瘦了许多,衣衫颇显松垮。   他未着平日锦衣,只穿了一件素衣布衫。   哪里还有权臣首辅平日里的风光模样?   沈如是鼻头酸的厉害了起来,她想开口,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抿紧了嘴,倒是背向她而立的男人低声开了口。   “你不该来。”   他开口便是此话,沈如是酸酸的心忽的被一刺。   “我怎么不该来?你救了我们涿月族,我就该来救你!”   她这般说,男人仿佛怅然一般地“哦”了一声。   “是吗?原来阿云那王姬是来在我死前,还上欠我的人情了。”   这话更刺人了。   素来都是沈如是刺他,没想到也有被他刺到的一天。   这一句刺得她鼻头的酸意上涌,可他接着又说了一句,“如此倒也不必了,这里乱得很,你走吧。”   沈如是睁大了眼睛。   可他始终连头都没有回,更没有看她一眼。   仿佛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曾有,就要这样失望地离开了。   酸意在沈如是意识到他的失望的那一瞬,齐齐涌入了眼眶。   院外的打斗声越发强烈了,仿佛下一息禁军就已经抵挡不住。   她眼眶热得厉害,嘴上却硬不下去了。   “我不会自己走的,要走你跟我一起走。”   她这般说,男人还是摇了头。   他侧过头向窗外望去。   “跟你走,然后呢?你还了人情,就可以心安理得的离开了,那我呢?朝廷已经不再信我,孤身一人在世间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他说到此处一顿,终于转身看了她一眼。   “所以,你何必要把我救走?我不要你报恩,你还是走吧。”   他说完,抬手,送客。   沈如是定定地看住他,一息两息。   房内的小灯忽然暗了一下。   下一息,沈如是突然上前冲进来他怀里。   “章纪堂,我不是来报恩的!我是来答应你一辈子的契约的!你跟我走好不好?!”   话音落地,昏暗的小灯突然亮了回来。   火光映在章纪堂眼中,映出他看向她的眼神中,爱怜里点点的笑意。   他抬手,将主动抱住他的姑娘,紧紧扣紧了怀里。   他声音低哑而沉定,沉定中有轻轻的笑。   “你说的话,我可都记下了,阿云那。” 第37章 落定 真真正正的一辈子的契约。……   “你说的话, 我可都记下了,阿云那。”   章纪堂的声音在沈如是头顶响起的这一瞬,沈如是便生出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她不禁抬头向他看去。   男人怀中的味道在她鼻尖轻蹭, 他嘴角微微勾起的笑意如同房顶的月牙。   没有什么十万火急, 命悬一线,有的只是他的胸有成竹, 一切稳妥。   沈如是眨了眨眼。   男人笑着问她, “怎么了?为夫相貌这般不凡, 惊着你了?”   沈如是:... ...   看来她真的上当受骗了。   她准备把他推开,但稍稍用力抵在他胸口,就被他抓住了手腕。   男人的手干燥温暖, 将她在夜风里浸凉的手团团握在掌心。   “要去哪?你说了要同我在一起一辈子的。”   沈如是:... ...   上当受骗时候许下的承诺,也算数吗?   可她没说出口, 就在男人怀里不知是不是贪恋那熟悉的气息,没再推开。   他的笑从眼角眉梢溢了出来。   是好看的,沈如是默默地想。   但下一息,他突然按住她的腰, 俯身到了她脸前。   她心下气息一滞,温热的唇碰到了她的唇角。   沈如是有种周身气血都不再运行的感觉。   倒也不完全这般, 这些气血都向脑袋里涌了过来。   她怔怔地睁着眼睛。   那水亮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章纪堂的脸。   章纪堂越发笑了起来,唇边却放肆开来,让她迎接下一瞬的攻城略地。   ... ...   直到怀中的人儿身子有些发软,章纪堂才堪堪饶过了她。   外面的刀剑相接声渐渐散了, 又在某刻终结。   章纪堂缓缓扶着怀里的人, 一面搂住她的腰,一面捧起她的脸。   她眼中尽是云雾,章纪堂直想将她立刻带回府里, 从此再不放她离开了。   可门却在此时被推开一条缝,有个人侧身向里看了进来。   明黄色的衣摆飘进来一片。   章纪堂刚瞧见,那门外的人便赶忙咳了一声。   “朕可什么都没看见。”   沈如是在这一句中立刻回来身,章纪堂无奈地叹了口气。   沈如是在他身后理了理自己不受控的面部表情,房外的那位不再偷窥,信步走了进来。   章纪堂施礼,“皇上。”   沈如是没想到以这种情形见到芒朝的皇帝,也跟在章纪堂身后行礼。   赵赋抬手将他们的礼免了。   “本也是朕打扰了,打扰了。”   沈如是的耳朵止不住烫了烫。   章纪堂清咳了一声,提醒赵赋要有为君的体面。   赵赋嘴上收敛了,眼中却还戏谑地看着章纪堂。   章纪堂没办法,只能自己开口问及外面的事,“没想到皇上竟御驾前来,不知秦王世子和定国公世子可都伏法?没惊着圣驾吧?”   赵赋摆手,“怎会?这番倒是让朕看清他们到底有多大的狼子野心。”   皇上没有多言,但眼下的情况已经十分明了了。   不论是秦王,还是窦太后的娘家定国公府,这下再也折腾不起水花了。   章纪堂想到安分的秦家,可被按住的窦家,在皇上大权收拢之前的朝中搅动势力,终于是就此熄灭了火光。   他拱手,“恭喜陛下。”   赵赋一步上前扶起章纪堂。   “此番多亏爱卿尽心尽力,真可以许给爱卿一桩事,你尽管开口。”   皇帝的亲口许诺。   沈如是听到便是心中一惊。   这在旁人眼中如同无价之宝一般,仿佛免死金牌。   她以为章纪堂怎么也得思虑一下,可下一息,他便开口说了来。   “臣谢过皇上。臣确有一愿,不知陛下可否同意西域涿月一族归顺芒朝?可否给涿月族在芒朝一个安定之所、安居之家?”   皇上闻言,笑着点了头。   “朕允了。”   话音落地,沈如是眼中水漫金山。   她不晓得自己为何落下了眼泪,只是心头酸的厉害,可能是男人对她的承诺时刻记在心间,又或是父王的夙愿、涿月一族的渴盼,终于有了回应。   有人在衣袖下面握住了她的手。   那力道很大,沈如是勉力地握了回去,努力地回应着他。   *   定国公府很快被拿下了,秦王还想负隅顽抗,可秦王唯一的嫡子世子就在朝廷手中。   结党营私,残害忠良,随便拿出一项来都够抄家灭族。   皇上开恩,念在章首辅平安无事,又念在窦太后的面子上,将定国公府削爵贬为庶民,秦王有顽抗作为,朝廷的人持火器将其活捉,削去藩王衔,就此圈禁终身。   继秦太后秦家安分之后,窦家也翻不起浪花来,朝中蠢蠢欲动的势力见状全都明白了皇上大权收拢的决心。   一众不安势力如云烟散去,朝堂就此清明。   章首辅告了一整月的假,说要休养调息,皇上笑着允了。   章纪堂立刻返回章府。   从前的府邸像是暗藏坚冰的水塘,处处都是陷阱。   后来他以契约娶了一位妻,那位契约妻看在他肯给钱的面子上,帮他料理了大半。   彼时章纪堂看着府中安定,每日回家都有人在等,已经十分开心了,他想这或许就是一生。   可那契约妻某天不肯履约,撕了契约,钱也不要了,直接走了。   府中一瞬间冷了下来,不仅冷,更是刺骨。   章纪堂有些不太想回忆起过往。   因为那些过往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下妻又回来了。   这一次也是契约妻,却是真真正正的一辈子的契约。   快马加鞭地回到了府上。   章纪堂已经闻到了饭香。   “夫人呢?”   下面的人回,“爷来的正好,夫人亲自下厨做了两道菜,眼下饭菜刚做好,就在正院。”   章纪堂嘴角都弯了上去,直奔正院而去。   踏进门,他便看到了院中摆饭的下人,看到了指挥着他们的丹竹,然后看到有人穿着水红色衣裙飘然而出,细长的发丝在肩头轻摇。   她一抬头,看到了他,那如水般明亮的眼眸立刻染上了笑意。   樱樱红唇轻启,他听见她的声音,“夫君回来了。”   章纪堂大步迎上前去。   他的妻在家等待,他如何能不回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