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别枝》 作者:荔枝很甜 ==============   作品简评:   前世,闻恕有个爱而不得的心上人,今生,他有幅惜之如命的画像。画中人就是心上人。俞州付家的五姑娘因与画中人极为相似,被立为皇后,从此圣宠加身,冠宠后宫。后来才知道,她就是那个画中人,亦是他的心上人。   本文从只有今生记忆的女主与有两世记忆的男主相爱,到女主恢复前世记忆,与男主解开误会,情节跌宕起伏,温馨感人。 第1章   红粉交错的纱幔从二楼檐上垂下,落在沉香雕花木栏上,将楼下的声乐和人影衬得影影绰绰。   那烟花柳巷的味道四处弥漫,整个红韶苑满是一副纸醉金迷、情-欲满载的景象。   高台上的姑娘弹着琵琶,神色却紧绷着,显然不大高兴。   这底下的男人没一个在听她奏乐,神早就被那狐狸精勾走了!   正此时,一紫衣男子砸了杯酒,大着舌头神志不清道:“怎么还没完啊!爷花重金来这儿,可不是来听这破琵琶的!”   有人趁机附和道:“对啊,宋宋姑娘呢!爷几个都搁这儿坐一晚上了,我们要看宋宋姑娘!”   “宋宋姑娘今夜怎不会客,老子可是特地为宋宋姑娘来的!”   “是啊是啊,宋宋姑娘人呢!”   眼看场面失控,老鸨忙上去笑眯眯的安抚着,又唤来好些个姑娘陪酒,才让这几位爷闭了嘴。   二楼纱幔旁的女子一只手轻轻搭在栏上,扫了一眼台下的人,随后漫不经心的碰了碰指间的红玉尾戒,眉梢眼角尽是睥睨的神情,偏她模样又实在明艳风尘,饶是露出这股子傲人的情绪,也叫人觉得是应当的。   随后一个穿着绿衣的小丫鬟从长廊另一头走过来,绕过几个拐角停在女子身旁,低着头道:“宋宋姑娘,闻公子来了。”   她抬了下眼,抬脚往香闺走去。   闺门推开,就见那身熟悉的玄色身影立在窗子旁,窗子支开了半边,外头正下着小雨,男人的肩头也湿了小半。   宋宋脚步轻慢地走过去,替他合上窗子,柔若无骨的手指勾住男人的腰带。   红韶苑的阁楼向来挡不住外头的声响,于是那些喊着骂着要见宋宋姑娘的声音一字不漏地飘了进来。   床下的衣裳早就散了一地,男人掐着她的腰,惩罚似的咬在她细白的脖颈上,在她耳边嗤笑一声:“你倒会勾人。”   外头的声音愈大,他的动作也愈生猛,宋宋承着他的蛮狠,红着眼说:“疼,疼,轻些。”   过了许久,床幔里头“吱吱呀呀”的声响才渐于平静。   她闭上眼,耳边尽是那些乌七八糟的话——   “宋宋姑娘!”   “我们要听宋宋姑娘弹曲!”   “宋宋姑娘…宋宋姑娘…”   ……   “五姑娘?”   “姑娘您醒醒,该起身喝药了。”   “姑娘…”   付茗颂猛地睁开眼,就见徐妈妈佝偻着背站在床边,手里还捧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见她睁了眼,徐妈妈忙唤来遮月将她扶起,一勺子汤汁抵在她嘴边,“姑娘昨日淋了雨,正烧着,快先将这药喝了。”   半倚在遮月怀里的女子生就一张叫人嫉妒的出色姿容,一双杏眸含着雾气似的,看谁都是含情脉脉的神情。   付茗颂怔了半响才回过神来,正想开口说话,嗓子却干涩地半个字都说不出,无奈之下只好先抿下徐妈妈递过来的一勺药汁。   遮月红着眼,硬生生将那点子眼泪逼了回去。   已是入春的时节,俞州这几日春雨绵绵,寒气逼人。   昨日更是下了场大雨,还鸣了好几个春雷,偏二姑娘自个儿在池边撞了五姑娘,才将新得的手链儿掉进了池子里,竟还赖五姑娘不长眼,非要她下水去捡。   那池子上的碎冰还飘着呢,光是碰一下就要冻手,五姑娘足足泡了大半个时辰,回来便发了病。   遮月抽了抽鼻子,抹了把湿.漉.漉的眼睛,带着零星哭腔道:“姑娘,您脸怎么红了?”   遮月以为付茗颂又烧了起来,忙用手探她的额头。   付茗颂偏了偏头,才从梦里那孟浪场景里回过神来。这梦她反反复复梦了半年,起初还因梦里过于欢-淫,醒来吓哭了好几次,如今倒好些,不过是身子有些热罢了。   她自然不敢同遮月说,掩人耳目似的抬手从徐妈妈那儿接过药碗,三两口喝完了药汁。   徐妈妈叹了声气,“姑娘往后仔细躲着些,二姑娘为人、”   忽然“砰”的一声,本就破旧的棕红小门被粗鲁地推开,一下撞到墙上,吱吱呀呀的像是要倒下了似的。   来人是付姝妍身边的丫鬟青檀,她不耐烦的瞥了一眼屋里的情形,几步走近,“不过淋了些雨就病了,我瞧你是装的吧?我们二姑娘前几日要的荷包你可绣好了?若是耽误我们姑娘赴春日宴,可有你苦头吃的!”   遮月一听这话,气急败坏的起身,“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姑娘好说也是府里的主子,岂容得你放肆?”   这话说的青檀直笑弯了腰,“你们姑娘一个偷摸爬上老爷床榻的贱人之女,连老太太都不待见,要不是我们小夫人心好,还不知道府里有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呢!”   青檀口中的小夫人便是府里的云姨娘,下人们在洗春苑才敢唤一声小夫人,到了外头,还是得老老实实喊姨娘。   见床榻上的人半点反应也没有,青檀觉得无趣,倒也懒得废话,“二姑娘说了,五姑娘若是不愿替她绣荷包,明说便是。”   付茗颂拽紧被褥的一角,点点头道:“快了,只剩几针便能绣好,大可叫二姐姐放宽心。”   青檀斜睨了她一眼,哼着声踏出这间破旧的闺房。   遮月气得眸子直泛酸,“仗势欺人的狗东西!”   徐妈妈搁下药碗,将遮月给差遣出去,“好了,姑娘刚醒着,莫要在她面前添晦气。”   遮月忙抹了脸,替付茗颂掖了掖被角,“那姑娘您歇着,奴婢去盯着后厨煎药。”   四下无人后,徐妈妈长长叹出一声气,“姑娘受罪了,下人胡言乱语,您莫要往心里去才是。”   付茗颂目光落在徐妈妈不大利索的右脚上,听话的点了点头,“天儿冷,您记得给腿上裹皮草,别冻着。”   徐妈妈又是一顿,疼惜的在她的乌发上揉了两下,“姑娘这命啊,老奴打小瞧着您,实在是老天不公……”   付茗颂没多言语,待徐妈妈阖上门后,那双眸子才轻轻抬了一下,几颗泪珠子便这么悄无声息的滚下来,砸在手背上,烫人得很。   ——   翌日清晨,天边才稍稍泛白,付茗颂昨夜熬了半宿,还没彻底醒过来,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   那嗓音听得付茗颂一个激灵,一下便坐了起来。   是云姨娘身边的姚妈妈。   姚妈妈为人严厉,付茗颂怕她得紧,起身三两下给自己穿戴好,忙小跑出去,见遮月正挡在姚妈妈面前,死活不让她靠近屋子。   眼见姚妈妈一个巴掌要落下来,付茗颂忙上前挡了挡,气儿都没喘匀,“姚妈妈可是寻我有事儿?”   姚妈妈剜了遮月这个不懂事的丫鬟一眼,冷声道:“小夫人唤你过去,你如今倒是胆子大了,敢让丫鬟拦着。”   付茗颂抠着绢帕,深知姚妈妈的性子,这时不顶撞她方可叫她消气。   果然姚妈妈见她这唯唯诺诺的性子,倒也懒得纠缠,抬着下巴叫她跟上。   一旁洒扫的丫鬟对此事早就见怪不怪,谁不知道府里的五姑娘是个连下人都能欺侮的主儿,老太太不叫她到跟前请安,老爷也不喜见她,左右也没人给她撑腰,她还要仰仗姨娘过日子,自然好欺负。   付茗颂跟着姚妈妈到屋里,才刚踏进门槛就听云姨娘一口好听的吴侬软语道:“跪下。”   付茗颂一怔,跪得极快。   一旁的付姝妍“噗嗤”一声笑出来,“瞧这性子,胆小得还不如一只鼠。”   付茗颂是真怕极了这二人,紧拽着裙摆,头都不敢抬,颤着声儿问:“姨娘今日,可是有什么打紧事儿?”   “你还说,我让你给我绣的荷包,都这么几日了连个影子都见不得,春日宴那日都找不到能搭衣裳的配饰,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付姝妍见她那张脸,又多瞪了两眼,“还有,说了让你在外头走动遮上面纱,你这是存心同我对着干,想用你这张脸勾引谁?”   付茗颂最怕从人口中听到勾引二字,是以猛地抬头,“我没有,二姐姐我——”   云姨娘也看不得她那张过于艳丽的脸,想起来便有些气,她重重将杯盏搁在桌几上,“你可是因着我不许你去春日宴,便故意同你二姐姐对着干?”   付茗颂连连摇头,尚未来得及开口解释,就听云姨娘软着声儿道:“茗儿,你娘当初只是我洗春苑一个洗脚婢,出了那档子事儿,老太太与夫人都不待见你,可是我不计前嫌将你留在院子里,你可不能不念这个情啊。”   付茗颂咬着唇,抬头便见付姝妍得意地晃着小腿,阴阳怪气说:“白眼狼,同她娘一样是个没心肝的。娘,我瞧就让她跪着,否则往后您的话她都不听了。”   话落,姚妈妈瞧云姨娘并未有其他说辞,便知是由着二姑娘的话来了。   她上前厉声道:“五姑娘,跟老奴来吧。”   付茗颂紧了紧手中的绢帕,到底清楚云姨娘和付姝妍的性子,没再多为自己辩解。   付姝妍想让她跪,便能找到千万个理由。若是驳了她的意,更讨不到好果子吃。   是以付茗颂老老实实跟着姚妈妈到长廊下,这春日尚未回暖,春雨虽小,但和着寒风便像夹了冰刀似的。   她这么一膝盖跪下去,冷得生疼生疼的。   付茗颂盯着台阶下的一个小水坑瞧,屋檐上的水滴落,便漾起一圈小涟漪。   只听主屋里母女二人说话间,提到了东苑那座宅子住进的人。   付姝妍惊呼道:“祖母娘家的故友?”   随后,她显然从付姝妍的声调里听出了几分雀跃,“祖母娘家从前可是京城的大官,那此人可是京城来的?不知道是哪位官员…”   “娘,他是姓沈么?倒是个清贵的姓氏。”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姓闻,沈是太后的姓氏,微服出巡借来用用。   这篇文不是重生文,就是前世今生,且两世身份不同,背景不同。   宋宋是茗颂的前世,关于女主的前世,身份不做剧透,但性格和这一世反差较大。这一世前期性格很胆小,是真胆小,会慢慢有转变,莫慌~ 第2章   比起府里的正室大夫人姜氏,云姨娘反而更得老爷疼爱,这事儿下人们都是门清儿的,老爷回了府,总会来洗春苑瞧上一眼。   姚妈妈心细,卡着付严栢来洗春苑的时辰,便叫付茗颂回了屋里,免得被瞧见。   然而付严栢今日却没得功夫,并未来洗春苑,反而去了老太太的寿安堂。   缘由无他,正是因付姝妍口中那位东苑的客人。   来人的身份实在太大,付严栢向来是个胆小谨慎的,一遇这等大事儿便拿不住注意,总要听听老太太的话才是。   谁知老太太闻言,眉头紧紧蹙起,显然这事儿极为烫手。   她搁下茶盏:“你说是京城大理寺来的人?怎没听人提起过,若真如此,徐大人理应知晓,好好款待才是。”   付严栢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母亲,那位大人特意嘱咐过儿子,府里上下都要瞒着,想必是不让外边知道。”   他说着警惕的瞧了眼窗外,随后嗓音压的更低:“儿子思来想去,莫不是特意瞒着徐大人?”   老太太眉头更紧了,徐壑作为俞州刺史,上头来人竟要刻意瞒着他,这事儿大了。   她转着拇指上的玉戒指,估摸着便是前个月伍成河溃堤一事,朝廷拨了十万白银修的堤坝,一夜间说溃就溃,若说这里头没点猫腻老太太可是不信的。   这事儿都惊动了大理寺,看来是真大了…   她眯了眯眼,抬眸看向付严栢,沉声道:“那堤坝之事,你可有从中贪取官银了?”   付严栢叫老太太这揣测吓了好大一跳,连连摇头:“母亲,儿子绝无可能做此事,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儿子怎敢?”   付严栢是俞州长史,却也是个闲官,徐壑身边倚重的不是他,堤坝一事,付严栢可没有过多插手。   老太太闻言松了口气:“既然此事与你无关,倒也不怕人查,那位大人说要你从旁协助,想必也是信你,这阵子口风都紧着些,好生替人办着事儿,万万不可懈怠。”   “儿子明白,儿子明白。”付严栢连忙应下。   只是这事确实也棘手,大理寺的人暗查此事,却要付严栢从中协助,若是到时候大理寺的人走了,徐壑安然无恙还知晓了此事…   付严栢头疼的闭了闭眼,这不是叫他为难么!   ——   这日,天正阴沉沉的,连着多日下着春雨,叫人心下也闷闷不乐。   不过付茗颂倒是乐得这天气,云姨娘不喜雨天,一到雨天便窝在屋里头极少出门,她也落个清静。   徐妈妈见她趴在窗头,替她加了件披风挡雨:“听说今日老太太娘家的故友要上府里来小住一阵,京城来的呢。”   付茗颂闻言倒没当回事,左右与她也不相干。况且祖母最顾颜面,轻易不叫家中庶女去见客,连付姝妍都是如此,更别说她了。   然而付姝妍自个儿揣测出东苑那位是京城来的,说不准有个一官半职,便总想往前头凑一凑。   云姨娘哪里不知这丫头的性子,笑瞥了她一眼:“别给你父亲惹事儿,你祖母好面子,小心惹她老人家不悦。”   付姝妍嘟囔了几句,还是好奇的紧,但也只能心里头想想,并不敢往东苑凑。   东苑本是一座荒废的院子,许久没人住过,但姜氏是管家的一把好手,三两天便收拾的仔仔细细,跟新的似的。   此时姜氏正杵在主屋外头,也十分摸不着头脑,里头那位究竟什么来路,老爷竟这般低声下气的,亲自陪着一路走过来,她这个当家主母都不得进内。   不过她到底有分寸,见此情形,反而叫下人更仔细伺候着,断不能生半点闪失。   屋里头,付严栢没姜氏这么气定神闲,一脑门的汗,擦都不敢擦,低着头立在主座一旁,小心开口问:“不知沈大人住进鄙舍,可是有何吩咐?”   又是好一阵安静,付严栢吓的大气不敢喘一口,心想着京城来的大官当真是会摆架子。   座上的男子着了一身银白暗纹锦缎,有些头疼的拧了拧眉心,随后略带着不耐烦,侧头去看付严栢,沉声道:“俞州长史,付严栢?”   “是,是属下,大人请吩咐。”   闻恕抿了抿唇,头疼的厉害,一时又将付严栢晾在那儿。   伺候在一旁的元禄见自家这位主子神情显然是十分不耐,又半响没再开口,便忙将付严栢给打发了:“我家大人初来乍到,略有不适,你便先下去吧。”   付严栢松了一口气,擦着汗道:“是,若是沈大人有任何需求,吩咐便是,吩咐便是…”   待人走远了,元禄将门窗都阖上,才急忙给座上的男人递了杯热茶:“皇上,可是身子不适?”   闻恕漠着脸接过茶水,没应这茬,反而问:“查请了?”   元禄不敢耽搁,立即回他:“正如皇上所料,那修河款确实未经付长史之手,他虽为徐刺史的下属,为人却胆小的很,正因此才不受重用。”   闻恕无甚情绪的笑了一声,低头转着杯盏。   元禄见此,笑着道了一句:“付大人这性子胆小,恰好不爱生事,住进付家来确实比住在外头好些,皇上所料可比奴才查的快多了。”   借机元禄还拍了个马屁。   只不过大理寺可没有姓沈的大人,付严栢只要稍微打听一二便可知。但再一想,付严栢胆小怕事,就算对皇上的身份心有存疑,也不敢妄动。   闻恕起身拍去袖口上的雨水:“旁的功夫没学会,倒是同那些溜须拍马的学了不少。”   元禄被堵了一句,讪讪碰了碰鼻子,又想起了正事儿,忙道:“奴才打听到过两日徐壑的夫人会在百春园操办春日宴,这日子去的人多,趁此皇上可要派人过去将同徐家有交情的人都摸仔细了?”   “朕自己去。”   闻恕想也不想便接了这么一句,又说:“叫上付严栢跟着。”   这俞州地方不大,事不少。   他此番前来,倒也不为查什么堤坝,这事儿自有人办,不过却是想瞧瞧这偏远穷困的小城,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   一晃两日,便到了春日宴的日子。   付姝妍打扮的像朵含羞待放的花,整个人娇艳艳的,腰间是付茗颂绣的荷包,很是精美,实在衬她这身衣裳。   今日她可不能被付姝云给比下去!   付茗颂太了解付姝妍,付姝妍眼珠子一转她便知晓,二姐姐今日定是要同四姐姐较个高下。   四姐姐是嫡女,这嫡女与庶女之间,向来没有和睦可言。   她心下唏嘘,姨娘不许她去,倒是给她省事儿了。   亲自望着付姝妍出门去,付茗颂也高高兴兴回她的屋子,将没临摹完的几个字又拿出来写上几遍。   平日付姝妍在府上,闲来无事便要拿茗颂寻乐,好容易她出府去,付茗颂便将前些日子落下的功课抓紧补上。   如今女子不兴上学堂,都是清夫子上前来教。可依云姨娘的性子,生怕付茗颂压了付姝妍一头,每到夫子上门的时辰,云姨娘总能找到事儿让她做。   她也只好平日里偷摸着闲工夫,将夫子暗地里给她递的书目一一寻来,多瞧两眼。   只可惜,付茗颂安逸不过一个时辰,便被付姝云身边的丫鬟急急忙忙唤出去:“二姑娘落了水,浑身都湿透了,我们姑娘差奴婢来唤您带件干爽衣裳过去,姑娘可别耽搁了。”   付茗颂一顿:“二姐姐落了水,四姐姐为何要我去送衣裳?”   丫鬟不耐烦:“这奴婢哪儿知晓,五姑娘去问四姑娘便是。”   不多会儿她手里便被塞了件衣裳,急忙给推进了马车里。   付茗颂还懵着,直着腰板颠簸了好一会儿,心想不会又是什么折腾她的把戏?   思此,她忙从腰间抽出一条面纱遮上。   然而本以为是四姐姐诓她,没想付茗颂刚从园子后门进来,便见着湿哒哒蹲在一边的付姝妍。   她眼睛都哭红了,见付茗颂来,气的起身夺过衣裳披在身上,瞪了她一眼:“怎么是你来了?谁许你来的!你、你成心看我笑话是不是?”   付茗颂被她一推,往后退了好几步。   付姝云忙道:“是我请五妹妹帮你的,你倒是还不领情,亏得五妹妹替你拿衣裳,你再不去后院换上,是嫌人还丢的不够多么二姐姐?”   她可是众目睽睽之下掉进的池子里,今日来的都是俞州有头有脸的人,这脸面可不丢大了么。   “你、你们欺人太甚!”付姝妍抱着衣裳,哭着跑到客房里。   付茗颂被她二人这一出弄的懵了一瞬,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叫付姝云当刀使了,付姝云知晓付姝妍不待见她,是让她过来存心给付姝妍添堵呢。   踩在石子路上的姑娘只露了双眼睛在外边,被面纱遮盖的朱红小嘴轻启,无奈的叹了声气,就听付姝云对着付姝妍跑走的方向嗤了声:   “丢人现眼,叫她花枝招展的顾着美,这才掉进池子里,这可是自找的。”   说罢,她目光落在付茗颂的面纱上:“是她让你戴着吧?她就是嫉妒你长的好,你倒是还挺听话。我说五妹妹,你性子怎就这般怯弱?合该她欺负你。”   付茗颂抿了抿唇:“四姐姐…”   见她又这般唯唯诺诺的,付姝云嫌弃的移开眼:“行了行了,不为难你,回府去吧。”   付茗颂松了口气,不敢在此地久留,扭头便往小门处去。   付姝云撇撇嘴,忽然见前头两道身影走来,她没来得及喊住付茗颂,就见她直直撞了上去,付姝云跺了跺脚,蹭的一下躲进了柱子身后。   父亲今日陪客人赏春,又遇着付姝妍落水的事儿,脸面都丢光了。五妹妹这撞上去,可没好果子吃。   付茗颂确实吓了一跳,匆匆站稳后,绷紧了脸:“父、父亲。”   付严栢皱眉斥道:“女孩子家,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付茗颂不敢顶撞,僵着身子站在那儿,也不知要不要挪开路。   忽然,一道凌厉的目光从斜侧方落在她身上,付茗颂莫名心下一紧,朝付严栢身边的人看去。   男人一身雪青色锦缎衬的他面色比寻常男子还要白一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像是断崖似的,多看一眼便要坠下去。   付茗颂真就无意识后退了小半步,被他眸子里的翻江倒海吓得呼吸一滞,指尖都僵住。   男人喉结滚动了一下,心脏仿佛被攥紧,那浑身上下像是剥筋抽骨似的疼。   他思绪一下被扯远,耳边响起一道绵长的娇媚声:“疼,疼,轻些。”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要忍住,忍住! 第3章   洗春苑里,付姝妍趴在云姨娘怀里,哭的付严栢脑仁突突直跳。   就见他大手往桌几上一拍,吓了云姨娘好大一跳。   “行了!哭哭啼啼,丢人现眼!”   付姝妍哽了声,立即止住哭腔:“爹、爹……那池子边本就地滑,四妹妹明知道还忽然出现,妍儿也是被吓着了。”   云姨娘帮着说话:“是啊老爷,妍儿的性子你也知晓,今日的事儿她最是难受,也不是有意的。”   付严栢重重闭了闭眼,虽说略有不快,但到底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很快他将目光移开,落在站在角落一声不吭的小女儿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   付茗颂的娘于他始终是件不光彩的事,因而付严栢向来也没怎么正眼仔细瞧过她,如今这么一看,难得想起那个十五年前与他只有过一夜交情的女人。   这么长的光阴早就模糊了付严栢对那婢女的印象,但却记得那人长的十分艳丽,付茗颂大抵是承了她娘亲的相貌。   思此,付严栢握拳抵在嘴边轻咳了一声,将思绪拉回来,才问:“茗儿,今日那沈公子,你从前可是见过?”   前头在百春园,闻恕盯着付茗颂太久,饶是付严栢也看出了猫腻。   付茗颂一怔,怯懦的摇头:“没,从来没见过。”   付严栢皱眉,有些疑惑:“当真?可我见他看你的神情,不像是不相识的模样。”   “许是认错人了也说不准,何况我当时戴着面纱,看不清也是常有的。”付茗颂认真解释道。   付严栢绷着脸点了点头,确实也是。沈大人初来俞州,茗儿又打小在后宅长大,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如何相识。   付姝妍听了个头尾,一下从云姨娘怀里坐直,红着眼瞪向付茗颂:“你见过沈公子了?”   不等付茗颂回话,付姝妍便转而向付严栢抱怨:“父亲,五妹妹平日不轻易出门,今儿可是够巧的,我说她怎么平白给我送衣裳,原来打着主意呢…”   “妍儿!”云姨娘呵住她,随即柔声对付严栢道:“老爷可别往心里去,她们姐妹二人感情好,说话一下就没把门。”   付姝妍咬唇瞪了付茗颂一眼,祸水!就活该一辈子锁在这小宅子里,省得出去勾引人!   付茗颂早也习惯了付姝妍的恶言恶语,反而无甚表情的站在那儿,只是对上付严栢打量过来的目光,她还是喏喏道了句:“是四姐姐喊我去送衣裳的。”   付严栢按了按眉心,现下他哪还有闲工夫处理这些芝麻小事,是以没在洗春苑坐多久,便起身回了书房。   他前脚刚走,云姨娘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对着付茗颂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道:“跪下。”   而东苑里,元禄也好不到哪儿去,已经在这小几边跪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了。   他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竟还是猜不出他的心思,连自个儿为何要跪着都尚未有头绪。   闻恕心中翻江倒海的,一下涌上来的种种往事叫他脑仁疼的要炸开似的,面色铁青,放在腿上的手紧握成拳。   元禄试探的开口询问:“皇、皇上?可要奴才将陈太医喊进来?”   闻恕冷眼偏头看他,缓了好半天方才沉声道:“朕让你查,不是你说付家子女四人,二男二女?”   元禄一顿,忙伏下身:“奴才有罪,是奴才没查清,当初打听时确实未曾听闻还有位五姑娘,是奴才疏忽,望皇上恕罪!”   这事儿确实是元禄疏忽,但他却不知这多出一位五姑娘,究竟是触了哪一根龙须,竟让皇上这般大怒。   “查,现在立刻给朕去查,再打听不清,朕瞧你这个大内总管也不用干了。”   元禄只觉得脖颈一凉,连滚带爬的出了主屋,小心翼翼阖上门,一摸脑袋全是汗。   在门外听了个一星半点的侍卫王沥好奇的紧,压着声问:“皇上这是怎么了?”   元禄对着王沥摆了摆手,气虚道:“皇上的心思,岂是我能窥见的。”   说罢,元禄也不敢耽搁,匆匆出了东苑。说来他也好奇的紧,付家五姑娘那么大个人,他之前愣是没听到半点风声,不应该啊……   付家的下人嘴难得严实,元禄花了几个银子方才向一个妈妈打听了几句。   碰巧那妈妈是老太太院子里的,年岁也大,对当年的事儿知道的一清二楚,四处扫了一眼,低声将事情原委用三两句话说了个清楚。   原是五姑娘生母趁付严栢酒醉勾引人,这才诞下一女。   “正因如此,老太太与老爷都不待见她,夫人更是不愿碰这个烫手山芋,这不才养在姨娘的院子里,外头说云姨娘心好,可五姑娘那可是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老太太那儿从来不提及五姑娘,府里下人有样学样,自然也当没这个主子。”   妈妈说着连连摇头:“也是个可怜人哟。”   ——   傍晚时,连日的春雨又至,伴着几个响雷,天边划开一道光亮。   洗春苑的绿衣小丫鬟打着油纸伞钻到拐角处,收了元禄的银子说:“五姑娘在主屋外跪着,大抵是又惹小夫人不快了。”   “你们五姑娘常常这么跪着?”元禄皱了一下眉,付家这位五姑可真是有些可怜。   那丫鬟一顿,支支吾吾的,直到元禄又给了一锭银子方才说:“这还算轻的呢,云姨娘有时不高兴,便让姚妈妈教训五姑娘,姚妈妈是粗人,力道也大…”   丫鬟没再继续说,但元禄也知晓了其中意思,又多给了几个钱,便打着伞回了东苑。   他轻手轻脚推门进了屋,就见闻恕用湿帕子擦着手,额间一片冷汗。   元禄忙上前去:“皇上又做噩梦了?”   座上的男子抬了下眸,嗓音清冷的如春雨一般:“说。”   元禄诶了声,将从几个下人嘴里打听来的整合整合仔细说了一通,就见男人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下去,元禄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奴才打听来的便是这些。”   闻恕一双如墨的眸子往窗外瞧了一眼:“她还跪着?”   “是。”   “付严栢可知晓?”   元禄一顿:“想必是不知,那姨娘是个会来事儿的,人前装的一副慈母的模样,既是罚了五姑娘,应当不会叫付大人知晓。”   闻恕低头冷笑一声:“那就让他知晓,你去。”   元禄又是一顿,皇上是要帮五姑娘?就那么隔着面纱见了一面,还不知面纱底下是何相貌,难不成就动了心思?   元禄满心疑惑的应声退下,拍着被雨水打湿的衣袖,疾步往书房去。   付严栢正为刺史与大理寺这两边事儿头疼,没想到东苑就来人了,吓的他忙起身迎人进来:“不知这位大人来此,可是沈大人有事吩咐在下?”   元禄叹了声气,也没打算同付严栢绕弯子。   “并非大人有事,只是我这个做奴的多事。今夜这雨怕不是不会停了,春雷惊人,姑娘家跪在雨夜里,怕是要吓着。”   付严栢一头雾水:“大人这话?”   元禄笑了两声:“五姑娘毕竟年纪小,若是受了寒气,到底要受罪。”   闻言,付严栢浑身一僵,仿佛被雷劈了似的,面色窘迫的扯了下嘴角:“是在下御内无方,叫大人见笑了。”   “无妨,无妨,只是向来见不惯后宅这些欺负人的把戏,这才上前讨扰两句。”元禄昧着良心道。   欺负人的把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付严栢要再听不出意思便白瞎了他当这么多年的官,忙义正言辞道:“多谢大人,在下定好好训诫内人。”   见付严栢这般上道,元禄笑眯眯的离开。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雨里,付严栢当即就绷紧了脸,抽出角落的纸伞大步朝洗春苑走去,那架势着实将洗春苑的丫鬟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只见付严栢径直走向主屋外的长廊,一片阴影落在付茗颂面前,她苍白着脸抬起头,也是十分惊讶:“父亲?”   “你姨娘让你跪的?”付严栢语气不善道。   付茗颂张了张嘴,眼里的犹豫付严栢看的真真切切,却没见她抱怨,只摇摇头说:“是我惹姨娘不悦了。”   付严栢一口郁气哽在胸口,冷哼一声:“如何惹她不悦,能叫你雨夜里跪在外头!”   他声音洪亮,险些将正侧卧在软榻上的女人吓的滚下床去。云姨娘面色慌乱,急匆匆拿了桌上的团扇,迈着小碎步走出去。   一看果然是付严栢,她僵着嘴角扯出一抹笑意:“老、老爷怎冒雨来了?”   说罢,她又低头道:“茗儿这丫头也是,怎还跪在这儿?又不是打紧的事儿,我没往心里去,你这丫头倒是……快起吧,回屋里喝口姜茶。”   付茗颂看了看云姨娘,又瞧了眼付严栢,直到付严栢开口叫她起身,她方才撑着地面,揉着酸疼的膝盖起来,低声道:“谢姨娘。”   云姨娘面色一僵:“你这孩子,与我生分什么,快回屋里去,往后可莫要这般傻了。”   待付茗颂一瘸一拐回了屋,付严栢目光凌厉的落在云姨娘身上:“瞧你干的好事!”   云姨娘捂着胸口,瞪大眼睛胡诹道:“老爷这是做什么,茗儿的事儿…也不是我让她跪的,是那丫头做错事,自个儿要跪在外头。”   再说,一个不得宠的庶女,付严栢向来也不疼爱她,云姨娘不正知如此,才敢这般苛待付茗颂么?   怎么今日他倒忽然为付茗颂鸣不平了?   “府里来了人,你在后宅给我惹是生非,叫人知晓岂不是下了付家的脸面!到时候传出去,说我付严栢的小妾苛待庶女,你脸上难道就光彩!”   云姨娘一愣一愣的,有些心虚道:“不说妾这些年教养茗儿,外人都知道妾的好,就说东苑与洗春苑一南一北,老爷是不是多虑了?”   “妇人之见!”付严栢怒喝。   小屋里,付茗颂卷了裤腿,将冻僵的腿泡在热水里,遮月正一下一下给她揉着:“姑娘又受罪了,不过好在今日是老爷来了,没想到老爷还是帮着姑娘的。”   付茗颂默不作声的掀了掀眸,还有些恍惚,父亲今日,是帮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皇上,心疼了   ——   茗颂小可怜前期是真可怜,真胆小,不敢反抗,她也是真的怕云姨娘   *目前中午十二点更新哦 第4章   付严栢今日脾气实在不好,连对着云姨娘的软声软语都没松下脸,又说了几句硬话,话里还有意无意提点她要一碗水端平。   待付严栢走后,云姨娘一张脸脸色铁青,指甲都要陷进掌心里了。   一碗水端平?怎么个端平法?付茗颂又不是她的骨肉!   不过这丫头倒是好有本事,不知怎么叫老爷知道的这事儿。   云姨娘冷笑一声,吩咐姚妈妈道:“叫小厨房送碗参茶过去,别冻着那丫头。”   姚妈妈稳稳应声:“是,老奴这就去。”   此时寿安堂里,付严栢一身沾了雨水的湿气,就着热茶抿了一口,紧促着眉头始终未松开。   老太太就那么瞧着他:“你说是沈大人身边人知会你的?”   “是,如此家事,还叫外人来知会儿子,实在是儿子御内无方。”付严栢低头认错。   老太太的心思总归更深一些:“如此家事,又如何让外人先你一步知晓,连你都不知,他若非有意打探,又如何知?”   说罢,老太太又问:“你说沈大人在百春园见过茗儿一回?”   付严栢一怔,赶忙回话:“是,可那会儿茗儿面掩薄纱,说来也不算是见过。”   老太太眯了眯眼,茗儿…   这个孙女儿,她可有几年没见过了。虽在一个屋檐下,但老太太是轻易不让她到跟前来,突然提及,竟都不记得她的长相。   是以翌日清晨,老太太身边的安妈妈破天荒的去洗春苑,当着云姨娘的面儿好声好气将付茗颂给请了过去。   付姝妍浑然不知这是演的哪出戏,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娘,祖母竟然要见五妹妹?”   云姨娘亦是一脸难看,也是奇了怪,忽然间一个两个都对这贱丫头上了心……   付茗颂一路战战兢兢跟在安妈妈身后,上一回见老太太还是三四年前,她现在还记得老太太那双凌厉的眸子,叫人看得直哆嗦。   她犹豫的张了几次口,小声问:“祖母这回唤我过去,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安妈妈一愣,笑了起来:“五姑娘莫紧张,老太太就是想着许久没见姑娘,叫您过去说说话呢。”   付茗颂点了点头,自然是不信的。   进了里屋,老太太捻着佛珠断坐在檀木雕花主座上。   付茗颂怕惊扰了她,低声轻唤:“祖母。”   闻言,老太太也没急着看她,只慢条斯理道:“坐吧。”   付茗颂迟疑了一瞬,并不敢坐。   老太太蹙眉,这才抬头看她,沧桑的眸子中划过片刻震惊。   果真是出落的亭亭玉立,那相貌,饶是老太太活了一把年纪,也不由暗暗点头,是个美人坯子。   可姑娘家长成这般模样,并不是好事。   “说起来,你我祖孙二人也三四载未见过,你可有怪过祖母?”   付茗颂心下一惊,没忍住抬了下头,对上老太太那双半分余温都没有的眸子又匆匆低下:“未曾,祖母本就喜静,茗儿怎么敢怪祖母。”   老太太满意的点了点头,倒是个还算稳妥的。   “昨个儿傍晚,你跪在洗春苑的事儿,是东苑的客人知会你父亲的,寻个机会好好谢谢人家才是。”老太太抿了口茶,状若无意的说。   付茗颂猛地抬头,东苑的客人?   见她一脸惊讶,老太太眉头微挑:“怎么,你不知晓这事儿?”   付茗颂一下会了老太太的意,满脸恐慌的跪在老太太跟前:“祖母明察,茗儿从未私自会过什么人,上回百春园时父亲也在,除此之外,我与那位客人半分交集都不曾有。”   付家家风严谨,老太太最恨败坏家风的人,就如憎恶她生母一般。   这种私会外男的帽子一旦扣下来,老太太又怎会让她在府中多留一日?   老太太停了一瞬,还未说话,那边安妈妈脚步匆匆的进来,后头领着元禄。   元禄见一女子伏地跪在堂前,见怪不怪的朝老太太道:“我们主子想见见您。”   老太太一顿,心里惊讶,面上却还不慌不忙的:“茗儿,你下去。”   付茗颂抬头,还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但又不敢驳了老太太的意,只好先起身离开。   只那一转身,却将一旁双手倒插在袖口悠哉悠哉的元禄给惊到了。   他面色如被雷劈了似的,一直到付茗颂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他都未回过神来。   那、那模样……   怎会如此相像?   “大人,大人?”安妈妈大着胆子推了推元禄:“大人这是?”   元禄猛地惊醒,没头没尾问了句:“那可是贵府五姑娘?”   安妈妈看了看老太太,方才应道:“正是五姑娘,昨个儿还多亏了您,否则我们老太太都不知五姑娘受了委屈。”   元禄眉头攸的一松,心下一团迷雾总算是散开去。   怪不得,怪不得皇上上了心…   皇上那幅宝贝的如命一般的画卷,为了那画中女子,宫里进了又死了多少贵人,元禄这么些年见过无数相似之人,却只有刚刚那位五姑娘最是相像,若说是同一人也不为过。   思此,元禄心中十分肯定,这五姑娘该转运了。   他回过头对老太太道:“我们主子在东苑候着。”   老太太一顿,这么多年,可没谁使唤过她。但她到底是个识大体的,只犹豫了一瞬,还是起身同元禄往东苑去。   ——   付茗颂并未回洗春苑,在寿安堂不远的小亭子里坐着,两只手绞紧,惴惴不安的扣在腹前。   遮月见她面色苍白,着急道:“姑娘,究竟出了何事?”   付茗颂像听不见遮月说话似的,满脑子都是老太太看过来的那双眸子,里头冰冷冷的,像冬日的井水一般死寂。   她耳边忽的响起一道道回响,有云姨娘的,有老太太的,还有下人的闲言碎语:   “你娘就是个不要脸的贱蹄子,趁老爷醉酒爬上她的床才生下的你,脏了付家的门!”   “你既是我付家的骨血,冠了付姓,便要谨言慎行,不可辱没付家名誉。”   “这五姑娘的模样,媚的哟,同她娘倒是一个样儿,也不知将来要勾的哪家公子哥茶饭不思…”   …   ……   付茗颂眼神空洞的落在绣花鞋尖上,细弱的双肩微微耸动,抬手将落下来的泪珠子擦去,带着微弱的哭腔道:“遮月,我不是那种人。”   遮月叫她吓了一跳:“姑娘?老太太是怎么您了?您别吓奴婢呀!”   付茗颂头疼的很,想起连着数月做的孟浪之梦,难不成她骨子里,当真就是脏的?难不成真就如同付姝妍说的那般,她天生就是下贱的命?   思此,她猛地起身,叫池子边的冷风灌了一大口,捂着嘴咳的半张脸都红了。   这边遮月忙里忙慌的给她拍背顺气,那边老太太在东苑满脸惊色,握着拐杖的手显而易见的发颤:“你、你方才说什么?”   闻恕漠着一张脸,想到元禄昨个儿打听到的那些,对这付家老太太他便是半分好脸色也摆不出来。   他眉头一皱:“庄侍郎也曾是先帝倚重之人,在京城亦是有清廉的好名声,老太太难道就甘愿就俞州蜗居一辈子?”   砰的一声,老太太的拐杖一下落了地,她颤颤巍巍的起了身:“你,你这话是何意?”   老太太娘家姓庄,父亲庄毅曾是工部侍郎,家中风光数载,一个贪污的罪名下来,一夜倾覆,流放俞州,从此名望不在。   若非如此,她如今也应当在京城,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才是。   可庄家是被诬陷的!父亲为人清廉,怎可能做这档子事,但墙倒众人推,偌大京城,竟无一人愿意还他清白!   “大人可是知道些什么?”   老太太心下存疑,庄家的事过去有近五十载,此人就算是官职再大,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能知道什么?   闻恕抬眸,眼底一片清冷:“朝廷数次拨款给俞州,如今却还是一片荒凉,民怨载道,若是付家此次好生协助大理寺,待此事了,说不准付大人有机会调往京城任职,老太太就不思念故土?”   元禄悄悄瞥了眼那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男人,什么俞州什么大理寺,哪怕没这档子事儿,就算付严栢什么也不做,依皇上的性子,也定是要将他迁往京城的,否则怎么把五姑娘带回去?   老太太心下大惊,不可置信道:“你、你能做主?”   闻恕眉间凛冽,低头抿了口茶。   老太太收起了震惊的神色,稳了稳情绪,好半响才说:“庄家落败,我儿虽也只是个小官,但付家清清白白,若是大人别有所图…”   男人捏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朝老太太看去:“别有所图?”   老太太顿了顿:“我家那个五丫头,虽是庶出,可也是个清白姑娘,我们付家。”   嗤。   老太太话没说完,就遭闻恕一声冷笑:“多虑了,只是我向来见不惯此事,顺手做件好事罢了。”   老太太一张脸霎时涨红,这说的,倒像是她自作多情了!   不过果然五丫头那事儿是这位插手的,否则一个下人怎敢管主子的事?   是以在她眼里,只是这官大人好面子,有意这样说罢了。   此事倒是提醒了老太太,这个五丫头,是时候该好好栽培栽培,就算不是眼前这位,往后就是许个小门小户,也不能叫她忘了时刻都要帮扶付家的本分。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我就是顺手做件好事   元禄:我信你个鬼   ——   我发现有的小可爱没有看文案或者忘记了,我再啰嗦一下,这篇文是男主有记忆,一开始就有,至于女主,是一开始没有。 第5章   老太太出了东苑,面色实在算不得好看,停在石子路上就问:“五丫头回洗春苑了?”   安妈妈回:“想必是,方才那脸色,吓的不轻呢。”   老太太又是一声冷哼:“只见过一面便能引得这大理寺的人为其鸣不平,这五丫头也是好本事,放在姨娘的院子里,倒是老婆子我糟蹋她了。”   安妈妈知晓老太太说的是气话,只听着,也不敢回嘴。   可气话归气话,老太太说完顺了顺气,叹声道:“挑些缎子首饰,给五丫头送去,敲打敲打云姨娘,做事莫要过了火,真当付家无人了!”   “是,老奴这就去。”安妈妈应声道。   -   付茗颂忐忑不安坐在闺房的小轩窗旁,将老太太的话翻来覆去在心中过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遮月领着安妈妈进门,她方才慌张起身,以为是老太太又要唤她过去。   安妈妈见她这模样,不由失笑:“老太太见五姑娘穿着单薄,特意吩咐老奴送几匹鲜艳厚实的缎子,改日让绣娘来为五姑娘量个尺寸。”   付茗颂不可思议:“祖母给我的?”   安妈妈笑着颔首,将红木托盘递给遮月,正转身要走,付茗颂又将她喊住:“安妈妈,祖母可还说了什么?”   安妈妈还是那副慈祥的模样,回头笑着道:“老太太就是心疼五姑娘,旁的也没多说。”   待人走后,遮月捧着那托盘,瞧着精致的绸缎,满心雀跃:“老太太竟然差人送物件来,老太太眼里可算是有姑娘了!”   付茗颂抿了抿唇,祖母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这头付茗颂正苦恼着,那边门外就听到付姝妍的声音,随后砰的一声,摇摇欲坠的闺门就被重重推开。   付姝妍瞥了眼圆木桌上的锦缎和几个精美的匣子:“祖母寻你去作甚?你说什么了?”   “祖母还没同我说上几句话,便被旁人叫走了,我也不知。”付茗颂避重就轻,想要敷衍过去。   “你不知,那祖母怎会差人送东西给你?莫不是你向她老人家哭诉,说我娘苛待你吧?”付姝妍语气不善,若真如此,她定要撕了付茗颂的嘴!   “怎么会?”付茗颂辩驳:“二姐姐也知晓,祖母一贯不喜欢我,今日差人送物件来,只是怕我丢了付家的里子。”   这话倒是不假,老太太不喜欢付茗颂那可是阖府上下都知晓的事儿。   付姝妍脸色好看了些,才将目光落在那些首饰匣子上,随意挑拣了几个,问也不问就拿了去:“反正你也用不上,糟践了祖母一番心意。”   那可是老太太送给姑娘的物件,遮月想拦上一拦,被付茗颂扯住了衣裳:“别生事。”   待付姝妍趾高气昂离开后,遮月跺脚道:“姑娘!二姑娘就是见您胆子小,方才一而再再而三欺负到您头上的,奴婢看四姑娘说的对,您不必这样害怕的,这毕竟还在府里,有老爷和老太太做主呢!”   付茗颂顿了顿,反问遮月:“你见父亲和祖母,几次为我做过主?”   遮月一噎,泄气的垂下脑袋。   也是,若有人做主,姑娘便不会被磋磨成这般软乎乎的性子,像团面团似的,谁都能捏一把。   -   本以为老太太只是突发奇想才想着见付茗颂,谁知翌日一早,老太太精神抖擞叫来几个小辈说话,其中便有付茗颂。   这回连云姨娘都深觉不对劲,嘱咐着付姝妍在外收敛着些。   付姝妍气闷,拖着嗓音应了声是。   到了寿安堂,付姝云倒是早早来了,手里藏了几颗杏仁,偷偷招手让付茗颂过来,付茗颂瞥了眼四处,见付姝妍没看她,才小心谨慎的走过去。   “四姐姐晨安,姐姐来的真早。”付茗颂小声道。   付姝云偷摸着给她塞了一口杏仁:“祖母不爱小辈在跟前扰了她清静,好容易叫我们姐妹过来说话,母亲一早便将我从窝里拽了起来。”   付姝云说着,还颇有些怨念。   付茗颂点点头,这厅堂清静,她不敢再说话,便老老实实站在一边。   付姝妍见她们二人站的近,鼻腔里哼出一声阴阳怪气来:“平日不见你与我这般亲近,倒是会巴结四妹妹。”   不等付茗颂再开口,老太太便从侧卧打了帘子出来,姐妹三人不约而同绷紧背脊,噤了声儿。   “都坐吧。”老太太沉声道。   付姝妍刚想往座椅上走,见其余二人都没动,刚迈出小半步的脚又缩了回来。   这细小的举动,也没能逃过老太太的眼睛。   付姝云甜甜的朝老太太一笑:“谢祖母。”   说罢,她便坐在老太太左下手的位置,双手交叠,坐的端端正正。   嫡女先坐了,付茗颂与付姝妍这才有样学样的坐下。   付茗颂特意挑了离老太太远些的位置,坐下后就听付姝云和付姝妍一句一句挑拣着好听的话哄老太太高兴。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能逗老太太高兴,只好闭嘴不言,低下头盯着绣花鞋尖,安安静静的,仿佛厅堂里没有她似的。   可即便她这般安静,老太太的目光也还是落在她身上。   “茗儿,你二姐姐与四姐姐皆说了学业,你呢?”   话落,先坐不住的可是付姝妍。先生来府里授课,可娘想着法子给付茗颂找事儿做,她哪知道什么学业啊?   付姝妍忙笑说:“祖母,五妹妹她。”   “我问的是你五妹妹。”   老太太无甚情绪的说了一句,付姝妍脸色一下又红又白,在付姝云看好戏的目光下讪讪闭了嘴。   付茗颂抬头,对上老太太苍老的眸子,莫名从那里头看到些期冀。   她抿了抿唇,慢吞吞说:“茗儿愚笨,不如二姐姐与四姐姐,还有许多学不会的。”   老太太眯了眯眼:“是学不会,还是学不到?”   闻言,付姝妍险些从座椅上蹦起来,又硬生生克制住,偏过头死死瞪着付茗颂,臭丫头,要是敢胡言乱语,回去定让娘扒了她的皮!   付茗颂绞紧双手:“是、是我脑子慢。”   话落,她分明清楚看到老太太眸里的光暗了些。   老太太收回目光,没再同她说话,又了几句家常,让安妈妈将几块糕点给姑娘几个分了,以身子疲惫为由,早早叫她们散了。   待几人离开后,老太太方摇头道:“这五丫头,不是个能成才的性子。”   方才分明给了她机会,她却连这一点小事都不敢为自个儿争取,性子胆小如此,不是个能寄以厚望的。   安妈妈递了杯茶上去:“五姑娘打小就在姨娘膝下长大,不如四姑娘爽朗倒也正常,老太太这两日怎么想起五姑娘来了?”   老太太叹了声气,倒也没多说。   如何说,难不成说她老婆子想用一个庶女换前程,才想着现下栽培她,不知来不来得及。   正思此,付严栢脚步匆匆从门外进来,喘着大气唤了两声母亲,咽了两口茶方才缓过来:“儿子打探了一番,可那大理寺并未有姓沈的大人,东苑那位,究竟是什么人?”   老太太一怔:“当真打听清楚了?”   “当真无误,母亲,现下怎么是好?”   老太太思索片刻,手中上下捻着佛珠:“既是为了伍成河溃堤一事前来,查的是刺史徐壑,必是奉旨前来,姓沈……”   老太太滚着佛珠的手指一顿,当今外戚,太后一族,正是沈姓。   如此一来,若不是大理寺的人,说不准是国公府的人。怪不得口吻嚣张,竟敢许诺她将付家迁往京城……   她肃着脸道:“不必惊慌,他吩咐什么你照做便是,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切莫懈怠。”   付严栢叫老太太这么一唬,心下亦是绷紧了弦:“是,是是,儿子谨记!”   老太太这么一想,又觉得头疼的很。   付家若能与国公府的攀上关系,本是件天大的喜事,可偏生是五丫头这个出身卑贱又不争气的……   着实叫她伤神。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的小马甲捂的还很严实 第6章   付茗颂躲开两位姐姐,自个儿一人往小路回了洗春苑,进了屋,忙捂着胸口坐下,平复了好一会儿,又倒了茶压压惊,才将方才在寿安堂强压下的惧意散去了些。   祖母是何意?   难不成是要为她抱不平?   她虽胆子小,但却也不是全然没有脑子。洗春苑的事儿逃不过老太太的眼睛,老太太若是要为她抱不平,直接做就是。   姑娘两鬓落了几缕发丝下来,脑袋低垂,揪着眉头,一边担忧老太太那儿话说不周到,惹她老人家生气,一边又怕云姨娘那头变本加厉,付茗颂只觉得眉心疼的厉害。   那梦里翻来覆去的场景忽然从眼前一闪而过,她猛地摇了摇头。   “五姑娘在么?”外头有人唤了声,听声音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茶茹。   付茗颂起身推了窗,就见茶茹将几本书卷和笔墨送到遮月手中:“老太太让我送来的,说是叫五姑娘闲来无事多看看书练练字,她抽空会查的。”   遮月难掩喜和惊,连连向茶茹道谢。   老太太这三番两次的动静,自然叫人往深里猜。府里几个姑娘都到了议亲的年纪,想是,老太太也终于想起五姑娘了吧。   毕竟再不得宠,总不能放在府里养成老姑娘,可既要嫁出去,那也不能丢了付家的脸,可不得好好拾掇一番。   这么一想,老太太的举措便也没那么怪异。   只是付姝妍可耐不住了,祖母怎么关心起付茗颂了?   若是那丫头在祖母面前得了脸……   那可不行,她凭什么,一个爬床贱婢生的种!   旁人左猜右猜,付茗颂倒是不敢妄加揣测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送了纸笔书卷,她便窝在房里好好练就是了,有了这借口,还能挡几回姨娘找茬,倒也清静。   只是本以为茶茹说老太太抽空要查只是说说而已,却没想只隔两日,老太太又差人唤来她过去。   这回没有付姝云和付姝妍,只她一人,这便显得有些叫人摸不清。   付茗颂心下的弦绷得紧紧的,连同背脊都忍不住绷直,到了老太太跟前,却见堂内还有一人。   上回元禄来寿安堂请老太太,付茗颂正在老太太跟前跪着瑟瑟发抖,压根也没敢抬眼瞧,是以没认出他。   只恭恭敬敬立在老太太身旁,小心唤了句祖母。   元禄许是在闻恕身边伺候久了,时时刻刻都笑着一张脸,看着和蔼可亲的,付茗颂忍不住抬眸多瞧了他几眼。   就听元禄笑意更深道:“我家主子听闻五姑娘下的一手好棋,想请五姑娘帮着破一局。”   闻言,付茗颂一惊,她何时说过自己下的一手好棋?   老太太更是心下嗤笑,破棋局?五丫头一个深居内院,且还十分懂得藏拙的人,他一个外男,如何听说的?   老太太心中腹诽着,面上却不动声色:“我家这五丫头深居后宅,才艺不精,如何能帮着你家主子?”   元禄耐着性子道:“能不能,且看老太太愿不愿意让五姑娘试上一试了。”   老太太手中的佛珠滚动的愈发快,活像心中的算盘似的。   最后她抬眸看向身后的丫头,水灵灵的姑娘,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   元禄见状,识趣的退到门外,堂内一下只剩了她祖孙二人。   这几日老太太的种种无常,付茗颂皆看在眼里。   她垂眸对上老太太的目光,终于还是没忍住:“祖母,您可是有话要说?”   老太太又睨了她一眼:“你到我跟前来。”   茗颂一顿,往前走了两步,屈着身子,一副仔细聆听祖母教诲的乖巧模样。   “你现下正十五,是可以议亲的年纪了。虽说,我确实是不喜你生母,但到底你是付家的孩子,唤我一声祖母,在我眼里,你与姝云姝妍姐妹二人,是无差的。”老太太语调缓慢的说。   付茗颂一顿,有些难以置信的看了老太太一眼,似是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荒唐,老太太亦是睨了她一眼,继续道:   “只是人各有命,你的出身毕竟不如你两位姐姐,有些苦罪受了,也未必是不好的。”   堂前的姑娘又是一顿,将头低了下去。她吃的这些苦,于老太太来说,是她的福气,她便只能拿这当福气。   “祖母说的是,茗儿心下明白,也感念祖母。”   不管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老太太听着却是挺舒服的,不由面色舒缓了些:“你是个听话的孩子,若是能许门好人家,倒是极好的……”   老太太长叹了一声气:“你随外头那位去东苑,依着吩咐,量力而行,多的不要说不要问,可记住了?”   茗颂懵了一下,老太太的话头转的实在太快,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记,记住了。”   正转头要踏出厅堂前,付茗颂小腿猛地一缩,磨磨蹭蹭转身朝老太太道:“可、可是,如此会不会不大好?”   毕竟是外男,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何况上回老太太刚敲打过她,她怎么会不记得?   老太太眯了眯眼:“是我让你去的,我看谁敢说闲话,再说还有安妈妈跟着,不碍事。”   付茗颂点了点头,不敢再耽搁。   从寿安堂的长廊到后园的林子,又穿过一条石子小路,刚过寒冬,还有几株腊梅摇摇欲坠,同这盛开的姹紫嫣红开在一处,倒别有些新意。   彼时,东苑主屋里的男人靠在书案座椅处,梦里亦是一团花团锦簇,女子身上的幽香飘至鼻尖,肌肤细软的他总想伸手揉搓两下,此时便要引的她一声娇媚——   忽然门外被轻敲了两下,意想之中的娇媚声没落下,闻恕猛地睁开眼,眸中的旖旎渐渐散去,嗓音微哑道:“进。”   元禄推门进来:“主子,五姑娘到了。”   闻恕搭在案上的指尖一顿,强压下冲动方才面不改色的说:“叫她进来。”   元禄诶了声,才转头唤了茗颂来。   屋内昏暗,只半开了一扇窗,光线落在书案的棋盘上,看不清男人的脸。   分明是在付家府上,可付茗颂呼吸都忍不住放浅了些,大气不敢喘一口,谨小慎微的踏进黑木门槛。   方才听老太太嘱咐,此人应当是很要紧的,不是寻常亲戚家,马虎不得。   因是在闻恕面前,元禄的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些:“五姑娘,过来坐吧。”   书案旁有把木凳,想必是给她安置的。   付茗颂闻言,抬脚过去坐下,仔细在棋盘上扫了一圈,只是拿起黑子时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我棋艺不精,许是帮不上什么忙。”   男人低声应了一句,起身紧了紧袖口,往前走了两步到她身后,将仅有的那一点光都给挡住了。   元禄退到门边,与安妈妈对视了一眼,仿若无事的移开目光。   “能解出来?”闻恕垂眸看她,方才梦中还在身下的人就在眼前,只见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付茗颂眉头一紧,便下意识抬了头,那双媚人的杏眸微抬,背着光却也看不清眼前人的长相,只觉得身形削瘦高大,有些压人。   她犹豫了一下:“我试试。”   “先把这处拆了试试?”他点了点被困住的一处棋子,嗓音低沉道。   付茗颂仔细听着,正犹豫着从哪出落子好,就听他又说了句:“放这儿。”   她蓦地抬头,执棋的手忽然顿住。   既然都会,要她来做什么?   付茗颂正怔愣时,头顶传来一声低笑,等她回过神来,手中的棋子被夺走,男人有意无意的划过她指尖。   她蹭的一下起身,桌椅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阵难听的响声,引的安妈妈和元禄都下意识瞧过来。   只是闻恕身形高大挡在她身前,从门外看过来,是看不见她的。   付茗颂吓的呼吸一滞,瞪大眼睛。   就听他眉眼沉着,嗓音清冷的:“可知道我是谁?”   看她眸子里那毫不掩饰的惊恐万分,闻恕便知道,她是不记得了。   若是记得,从前的宋宋,定不会叫自己在付家过的这样惨淡。   “别怕,没人看到。”他如是说。   付茗颂眸子瞪的更大了,这是什么话!   此处空间狭小,叫他堵在书桌旁,付茗颂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   可她往左一步又或往右一步,男人全然没有要让的意思。   闻恕握住她的手腕,目光紧紧盯着她:“你当真不记得了。”   她胳膊细的仿佛一折就断,他微微蹙了蹙眉头,付家是不给她饭吃?   说罢他便松了手,茗颂当即将两只手都背到身后,退了好几步撞到架上,书架晃了晃,两册书落下来直砸在她脑袋上。   “……”   她紧紧抿着嘴角,眸子里包着两弯眼泪,若是眼前的人再说些羞辱人的话,她定是要哭出来的。   闻恕顿了一下,真是好出息,这样便能将她弄哭了,从前怎么不见她这般胆小?日日投怀送抱的不知道是谁。   他倒抽了口气:“回去吧。”   本来也只是想看看她,只是再呆下去,怕是要吓坏她。   作者有话要说:   没名没分,只能使点手段才能见面T^T还把人吓着了 第7章   付茗颂是头也不回地冲出东苑,像是后头有什么虎狼在追她似的,安妈妈跑了好几步才追上她:“五、五姑娘,您这是——”   安妈妈一惊,“诶哟,五姑娘您怎么哭了?可是沈公子欺负您了?”   付茗颂哪敢说,只抬手抹着眼泪道:“我、我没下好。”   安妈妈一顿,眼角弯弯的笑起来,“这算什么事儿啊,瞧把老奴吓的。大不了让老爷给东苑找位解局高手来,啊?”   付茗颂点点头,这才收了眼泪,腿软地回了洗春苑。   那边她走后,闻恕又是一夜噩梦,半夜惊醒,脸色难看得很。   他不睡,元禄自然也没得睡,顶着俩困顿不行的眼睛伺候在一边,“皇上,可要叫茶水?”   “周贤何时到俞州?怎么,他当是游山玩水,不舍得来了?”   听他这话里的不耐烦,元禄可为周大人捏了把汗,“周大人来信,说是路上遇事耽搁了,这两日正快马加鞭往这儿赶呢。”   周贤才是正儿八经大理寺的人,此番伍成河溃堤一事儿,本是他亲理。   但皇上不知怎的一时兴起,朝堂事宜又有国舅操心,他便得了功夫来这一趟。   说来说去,也是闲的。宫里沉闷无趣,他又心有所牵。   只可怜了周大人,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当差,老难了。   “徐壑的身家查清了?”   闻言,元禄忙将手里的信封递上去,“清了,皇上过目。”   这里头,可都是徐壑在俞州各地的宅子门铺,甚至连京城他都置办了宅院。一个小破地方的刺史,一年能有多少油水,还置办了京城的宅院,看来是确定自己终有一日能升官了。   背后要说没人,鬼才信。   只是这俞州地处偏远,本这事儿也惊动不到京城,可连年饥荒,再加之伍成河溃堤,淹了多少人家。   徐壑也是太贪了些,若是拿些银两赠灾安抚难民,也不至让难民纷纷涌往京城,这才惊了朝堂。   闻恕将折子反扣在桌案上,“明日让付严栢来。”   元禄应下,见皇上目光落在窗外,并未有睡下的意思,偷偷捂嘴打了个呵欠。   趁着夜色好,试探道:“奴才瞧五姑娘,长的与那幅画里的女子甚是相似。”   男人眉间微动,目光移了一寸,“多话。”   元禄笑笑,看来他是猜的不错了,宫里啊,又要多一位主子咯。   只是不知这位,有没有那个好运气。   ——   付茗颂有没有那个运气,现下谁也说不好。但如今旁人眼里,她可是转运了。   老太太这几日没少叫她到跟前,又是读书又是写字的,付姝云这个嫡女可都没这个待遇呢。   云姨娘摸不准老太太的意思,但终究也不敢再动不动让付茗颂跪,若是罚出个好歹来,只怕要生事。   就连付姝妍都没少被耳提命面,要她收敛着,也多去老太太跟前卖个乖,可关键是,祖母压根不见她啊!   付姝妍心下有气,又不能对着付茗颂撒,险些将自己憋出病来。   好在姜氏不知起的哪门子兴,竟然发了帖子,请几位官太太官小姐来府中吃茶,还请了戏班子唱曲儿,难得的热闹。   问缘由,姜氏只道是开春了,图个喜庆。   往日这种上桌会客定是没有付茗颂什么事儿的,可这回寿安堂特地送来两身新衣裳,云姨娘便只好大发慈悲,许她一并去园子里听曲儿。   付茗颂刚一到园子里,便见竹林后头父亲同人在说话,正是那日举止出格之人,付茗颂有些怕他,立即移开目光。   “五妹妹!”前边儿付姝云正朝她招手,她这么一喊,惹的诸多官家姑娘齐眼看了过来。   有的知道这么个人,但却不多见过,难免惊讶,更有的压根不知付家有个五姑娘,更是新奇地多瞧了两眼。   付茗颂脚步踌躇着不知要不要走过去,付姝云便不耐烦,几步过来将她拉着,“磨磨蹭蹭的,好容易你那姨娘许你来这种场合,不趁机多瞧两眼,小心往后没得看。”   付茗颂低声道:“四姐姐你慢些……”   付姝云扬扬下巴,朝付姝妍的方向道:“诺,她笑的多欢啊,你怕什么。”   这种小宴上,付姝妍向来不会放过能和身份高贵的姑娘们攀谈的机会,可付茗颂是没有这胆子的。   那头,姜氏端着身子走过来,斥道:“别拽着你五妹妹,外头拉拉扯扯的,不成规矩!”   付姝云一下挺直了背脊,松了付茗颂的手,委屈应:“知道了。”   随即姜氏又缓和了脸色朝付茗颂道:“你祖母差人寻你呢,几位夫人也都在,过去吧。”   茗颂一顿,心下的弦又绷紧了:“是。”   姜氏眼看她打了帘子进去,脸上的神情逐渐冷淡,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付姝云的脑袋,“都是议亲的年纪,你祖母却唤你五妹妹不唤你,你还不上点心!”   付姝云懵了一瞬,略有惊讶:“祖母要给五妹妹议亲啊?”   姜氏皱着眉头,虽老太太没直说,可这种人前的场合她都让五丫头到跟前伺候,什么意思不是明摆着么。   她也着实摸不透老太太心底的打算,要说也该先打算姝云这个嫡女才是,怎么现在反而瞧上五丫头了?   付茗颂像座雕塑似的立在老太太身后,有夫人头一回见她,难免打听两句,“这是…怎么从前没见过?”   老太太面不改色的笑笑,“我家五丫头,从前身子弱,养在房里,鲜少出门。”   众人一笑而过,倒也没深究。   付茗颂识趣的接过安妈妈倒好的茶给老太太送去,就听对桌上那位穿金戴银的妇人捏着嗓音说话,“这俞州啊连日下着雨,天儿也不见好。”   她说话,便有人连连应和,不敢冷场。   老太太眼珠子一转,只笑说:“可不是,不过刺史夫人可不比旁人,徐大人正值壮年,有的是升迁的机会,说不准往后也不必忍受这俞州的破天儿了。”   这话说的妇人捂嘴直笑,“借老太太吉言了,不过要说升迁,我家哥儿比他父亲争气,已上了京城,拜入高贵人家门下,我啊就盼他能学出个门道来!”   听几人谈话周旋,付茗颂忍不住多看了说话的妇人一眼。   原是刺史夫人,怪不得穿着如此富贵。   可就连付茗颂这个养在宅院的姑娘家都知,年前伍成河溃堤,刺史撇不清干系,上面不定就什么时候查下来,怎么这夫人半分都不紧张,还这般喜庆?   她正揪着眉头偷偷琢磨着,就见老太太忽然抬眸撇了她一眼,付茗颂一怔,没懂老太太这一眼有何深意。   又是一番茶余饭后的交谈,付茗颂都一桩桩一件件的听着,听到些新奇有趣的,也忍不住瞪大眼睛。   这宅院之间的门道,可谓叫她开了眼。   一炷香的功夫,老太太面露疲惫,姜氏便过来接了场子,“母亲若是累了,便回房歇着吧,这有我在呢。”   老太太点点头,拄着拐杖起身,付茗颂忙小心翼翼扶上,“祖母当心。”   姜氏见此便说:“五丫头,送你祖母回寿安堂。”   付茗颂一顿,只得应下。   说起来老太太近日关心她,可她不知怎的,同老太太呆在一处心里就难受的紧,总觉得老太太说话句句是个坑,生怕一不留神便踩进了坑中。   小径上,老太太气力十足地问话,半点没有疲惫的模样,“今日刺史夫人说话,你可有何感想?”   感想?   付茗颂歪头瞧老太太一眼,随即低眉小声道:“茗儿不敢。”   老太太步子一顿,“你不敢?我问你话,你连答都不敢,往后我要如何期望你为付家争一份荣光!”   付茗颂叫老太太突然震怒吓得杏眸都瞪直了,就听老太太又问:“今日听了那么多,就没半分想法?”   “有,有的。”她这回没胆子再说不敢,只好挑些不打紧地说:“听了夫人们说话,深觉后宅之深,过去是我目光短浅了。”   “你这眼界,是窄了。”老太太摇头,“还得多听多看,往后嫁出去,愣头愣脑的,半分用处也没有!”   付茗颂抿了抿唇,不敢辩解。   直至老太太进了寿安堂,她方才重重舒了一口气。   饶是她再愚钝,今日也不免对老太太的话多揣测。   祖母这是有意替她说亲了?   可上头嫡姐庶姐的亲事都未有着落,何以轮到她?   许是今日忧心忡忡的,付茗颂今夜早早便躺下,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那如烟如雾真假难辨的梦,一下涌入脑中——   室内明亮宽敞,金碧辉煌,女子一身烟粉色袄裙,侧坐在男人腿上,双手环着他的脖颈,投怀送抱地献了香-艳一吻。   她又媚又艳的眸子落下两颗金豆子,小嘴控诉着:“今日轻些,腰还疼着呢。”   男人说了两句什么,随即将人抱起来放在镶金的桌案上,果盘掉落,洒了一地的果子。   袄裙落地,女子紧紧拉住他的手。   男人伏在她耳边,咬了咬她的耳垂,“宋宋,听话,松手。”   作者有话要说:   香-艳的前世,好想告诉你们宋宋的故事,嘤嘤但是时候未到,忍住T^T   ps女主这是做梦,零零碎碎的梦,并且记不得梦里男主的样子   pps晋江好抽,我都是十二点更新的,如果你们目录刷不出来,点上一章往下翻页,翻到最后就能刷出新章了 第8章   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元禄收了滴水的纸伞斜放在门外,从衣襟里掏出干燥完好的信纸,推门进去,里头的人早就穿戴完整地起身了。   到了俞州后,闻恕便日日梦魇,不大能睡得好。   元禄将信纸呈上,“皇上,查清了,徐家儿子拜在魏老门下,付大人近日也将俞州官僚的名册梳理好,奴才一并呈上。”   这魏老将军是鼎鼎有名的大功臣,两朝元老,威望颇深,以清廉出名,颇受敬仰。这事儿牵扯到他身上,也够出乎意料了。   可闻恕面上却波澜不动,“待周贤到了,将查到的细末告知他,不必同徐壑客气了,早了结俞州的事务,早些回京。”   原还打算将附近几个穷困的州县都巡查一回,现下,他却没这个闲情逸致了。   元禄诶了声,正欲退下,又被闻恕叫住,“那边…如何了?”   “奴才盯着呢,自打上回皇上同老太太说过话后,老太太对五姑娘上了心,那姨娘也收敛了不少。”元禄仔细答道。   见闻恕没有别的吩咐,元禄这才敢抬脚退下,顺带合了屋门。   周贤是今日午时刚到俞州,一到驿站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付家。   他一边匆匆跟上元禄的脚步,一边急切地问:“诶哟,皇上究竟是为何来俞州?莫不是还有密情?”   周贤脑补了一出权利争夺的大戏,不由一下严肃起来。   “皇上就是久居深宫,看不清外头民生疾苦,这才来视察一番。噢,这宅子是俞州长史付严栢的,皇上有意提拔他,周大人近日办公,也多劳烦劳烦他,好给个升迁的由头。”元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周贤惊讶地扬了眉头,来不及问缘由,便已行至东苑。   只是谁也没料到,不等周贤提审徐壑,便先传来了徐壑身死家中的消息。   ——   付茗颂这么一觉睡醒,外头就已变了天儿。   她一身烟青色锦裙,外头搭了件湛蓝色春衫,正要往主屋去。   别人家姑娘给主母问安,她就不同了,她只需给养她的姨娘问安便可。   才行至半道,就见两个在外偷懒的丫头倚着柱子说话。   “听说徐大人死了,真的假的?”   “还能有假?刺史夫人那哭声,隔着条街都能听见,你可别说出去,我还听说是服毒自杀,遗嘱都留了呢,说是……畏罪自杀。”   最后那四字,丫鬟说得格外轻。   付茗颂垂头,眉间轻轻一皱。昨日才见过刺史夫人,今日刺史便死了?   畏罪自杀?因为伍成河溃堤一事?   这都过去要两个月了,若是刺史大人真有罪,那他死得未免晚了些。   那丫鬟又道:“老爷都被叫去问话了呢,你说刺史死了,与老爷何干?”   “这事儿,可不要牵连付家才好,我在这儿做得好好的,可不想换东家。”   丫鬟又说了些什么,付茗颂已掉头往回走,寻了别的小路去云姨娘那儿,又被告知姨娘一早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她正满腹心事的一脚踏出主屋,便撞上哭红了眼的付姝妍。   付姝妍一愣,随即指着她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   茗颂怔了一瞬,小心翼翼地问:“二姐姐怎么了?”   “怎么了?你个没有脑子的!父亲出事儿了你还不知?我娘都去大夫人院里等消息了,你还这儿闲逛!若是父亲真出了事,付家,付家可要完了!”付姝妍瞪着眼一口气说完。   说罢,付姝妍拉住付茗颂的手腕,“你不是在祖母面前挺得脸么?你去问问祖母,这事儿究竟打不打紧。”   付茗颂挣扎了一下,“这事儿,这事儿有大夫人,轮不到我问祖母,二姐姐是不是逾矩了。”   “逾矩?”付姝妍不可置信地笑了声:“我说付茗颂,你是真在祖母面前得了脸,如今敢这般同我说话了?你也不瞧瞧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付茗颂叫她戳了戳脑门,发丝散了几缕下来。   而付姝妍却不肯松手,今日一定要她去祖母跟前问明白了。   姜氏那边能问老太太,但云姨娘却没那个身份问,便只好拉下脸去问姜氏,可姜氏向来与云姨娘面和心不和,半个字不肯透露,只让云姨娘眼巴巴等着。   思此,付姝妍剜了付茗颂一眼。   寿安堂里,屋门紧闭,只有两个丫鬟在外头看着,见二位姑娘过来,忙往前走了两步问:“二姑娘,五姑娘,老太太与人议事,怕是不得空。”   付茗颂正要顺势离开,又被付姝妍拉住了手,“五妹妹担心父亲安危,在院里哭了好一阵,我作为姐姐,实在不忍,才带她到祖母跟前问个三两句,全当宽心了。”   付茗颂睁大眼睛听她胡说八道。   付姝妍的声音不小,老太太在屋里眯了眯眼,转而看向一旁的男子。   闻恕显然没想到付茗颂这时候会来,捏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随即勾了勾唇,道:“倒是孝顺。”   老太太并不大高兴,讪讪一笑,“老身教导无方,大人不必放在心上,接着说便是。”   闻恕抬头往窗外看,元禄眼尖儿地问,“这五姑娘也是孝顺,不若就让她进来一并听着?”   “也好。”闻恕状似随口道了一句。   老太太看了他主仆二人一眼,便使眼色让安妈妈请人进来。   付茗颂正压低声音和付姝妍争执着,不料屋门被拉开,安妈妈从里头出来,“五姑娘,老太太请您进屋。”   付茗颂付姝妍皆是一愣,付姝妍着急忙慌道:“那我——”   “老太太只请五姑娘进屋,二姑娘若着急,门外候着便是。”   闻言,付姝妍瞪直了眼,下意识抬眸往屋里看,她这个方向,正好瞧到闻恕半个身子。哪怕只一个侧脸,也叫付姝妍下意识抽了口气,耳根通红。   付家怎会有长成这个模样的男子?   而待她回过神来,安妈妈已领着付茗颂进屋,将屋门给合上。   茗颂没料到老太太屋里还有人,而且还是东苑的人,她脚步滞了一瞬,朝老太太走去,“祖母。”   “你为着你父亲的事儿,哭了?”老太太问话。   付茗颂心中紧了紧,这都是付姝妍瞎说的,她压根也没哭过。可老太太这样问,她总不好说实话,便小心谨慎的回了句,“是茗儿不够沉稳,叫祖母见笑。”   老太太摆了摆手,“一旁坐着。”   是以她忙坐下,乖乖巧巧地叠着手,目光落在老太太身上,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一段插曲过去,老太太才问:“不知犬子还有何处能帮得上忙?您尽管差遣他做事儿,他不敢懈怠的。”   老太太说话这样恭敬,付茗颂眉间微动,这个男人定是有什么大来头。   她想到那日在东苑,莫名心口一紧。   而老太太说完话后见闻恕久久未答,忽然发觉他目光早已从她身前错过。老太太顺着看过去,便瞧见付茗颂露出一截的手腕上一圈红痕。   老太太眉心一跳,“手怎么了?”   莫名其妙地,整屋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付茗颂这才发现方才付姝妍力道太大,竟生生在她腕上留下一圈红痕。   她忙起身答老太太的话,“是不小心磕着了。”   这痕迹,怎么也不像是磕着了。老太太心里精着,但此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便想着敷衍过去。   谁知,有人不想敷衍。   “磕着?哪儿能磕成这个样子,我倒是好奇了。”闻恕淡淡道。   付茗颂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惊恐万分地看着他,又对老太太解释了一遍,“这就是无意磕着,不打紧的祖母。”   “往后仔细着点,姑娘家,莽撞不得。”老太太说这话,便是要揭过这事的意思。   小姑娘战战兢兢地站在老太太面前,浑身上下连发丝都像绷紧了,有多害怕,就有多谨小慎微。   男人眸色沉了下来,他最见不得她在人前小心翼翼的样子,顿时心下来气,搁下茶盏便起身,一声不吭踏出寿安堂。   老太太错愕一瞬,望着付茗颂的目光愈发复杂,“你先下去。”   付茗颂求之不得,说了两句场面话便福身退下。   而安妈妈却这会儿将付姝妍给叫进屋里头,付姝妍以为祖母总算想起她来,满心雀跃的踏进主屋,“祖母,妍儿可担心——”   “砰”的一声,一盏滚烫的茶水溅到付姝妍的纱裙上,紫陶碎成好几片,吓得付姝妍退了两步,“祖、祖母?”   “混账东西!你娘便是这样教你,随便对着自家姐妹动粗的?”老太太中气十足地骂道。   付姝妍一脸懵怔,还不等她反应过来,老太太便又喝道:“跪着,跪到天儿暗了再起!”   “祖母,祖母……”付姝妍看老太太往内室走,只剩自己一人在厅堂跪着,顿时委屈地抹起了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又气又心疼 第9章   景福苑里,云姨娘已被姜氏晾在偏房好半天,早就没了耐心。   正欲找个借口离去,一向稳重的姚妈妈疾步上前,姚妈妈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云姨娘脸色大变,蹭地一下起身,“顶撞了老太太?”   “是,说是叫老太太罚在堂前跪着。”   姚妈妈皱眉,这二姑娘平时在自家院子里是娇蛮了些,但从来不敢在老太太面前造次,也不知这回为的何事。   云姨娘更是吓得腿软,匆匆就往寿安堂赶。   安妈妈客客气气地朝她笑了笑,“老太太最见不惯自家姐妹不合,今日被气狠,也是乏了,说是云小娘来,也不见的。”   云姨娘还没进门变被挡了回去,瞠目结舌地问:“姐妹不合?”   不是说得罪了老太太,哪里又冒出个姐妹不合的罪名?   安妈妈皮笑肉不笑的答:“老太太心疼五姑娘,常叫她到跟前来,今儿个发觉她手腕受了伤。”   云姨娘嘴角一僵,不敢再问,安妈妈这话,想是老太太让她说的,那老太太的意思,不是敲打她这个姨娘是什么?   云姨娘脸色难堪的回了洗春苑,一路气到心肝儿发颤。   这老太太,怎么就一时兴起注意起了五丫头?   付茗颂还不知老太太叫付姝妍进去是罚了她,才刚将遮月送过来的药饮下,蜜饯都来不及放进嘴里,便听门外姚妈妈来请她的声音。   待付茗颂一路提心吊胆去了云姨娘屋里,本以为又是一顿刁难,谁知今日云姨娘那张脸暖和的跟春日的花儿似的,朝付茗颂暖融融的笑着。   “快坐下。”云姨娘笑道。   付茗颂迟疑一瞬,就见丫鬟搬了木墩过来。   “我听说妍儿那丫头,今日拉你去见老太太了?”   付茗颂抬头,琢磨着措辞道:“二姐姐担忧父亲,难免心中焦急难安。”   “但她再着急,也不该拽着你到你祖母跟前,实在不稳重。”云姨娘摇头,又道:“外头风大,喝口茶暖暖身子。”   付茗颂惊地背脊都下意识挺直了,抬眸看云姨娘,抿了抿唇,等她接着说。   云姨娘又笑笑,“茗儿,这么些年,我可曾亏待过你啊?”   ——   姜氏在屋里听丫鬟打听的消息,端庄的眉头挑高一寸,“因为五丫头?”   “是,奴婢听说,是二姑娘对五姑娘举止粗鲁,碍了老太太的眼,这会儿云小娘回了院子,五姑娘正在云小娘屋里呢。”   姜氏忍住翻白眼的举动,却没忍住嗤笑一声。   这个云氏,除了会拿五丫头开刀,还会些什么。   若是平日,姜氏定要笑上两句,她一贯瞧不上云姨娘。可今儿府里遇了大事,付严栢被带走还未回府,她实在没那个心思操心洗春苑的事儿。   付家就这么表面风平浪静,实则人心惶惶的过了三两日。   这几日姜氏差人打听消息,又刚哄好付姝云那丫头,正头疼地倚在榻上,眼还没闭,就听外头一阵吵闹。   “夫人,夫人!老爷回了,正在前厅呢!”门外小丫鬟满脸欢喜地一路小跑进来。   姜氏抬眸,连忙起身过去,“回了?”   “回了,回了!”丫鬟高兴道。   姜氏顾不上别的,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一身,便匆匆往前厅赶。   此时,周贤正背手在身后,吃了付家一盏茶才道:“此番查伍成河贪腐一案,牵连俞州多名官员,若是没有付大人,恐怕本官也是难办啊。”   付严栢一听,忙躬身道:“不敢,不敢,承蒙大人不嫌弃。”   周贤抚须笑了两声,圣上口谕,他哪敢嫌弃。   “今日得空,付大人同家人小聚一番,我也趁此同沈大人祥禀此事。”   付严栢一愣,做了个请的姿势,待周贤身影消失,他脸色才陡然一缓。   这周贤乃大理石少卿,提到沈大人,话语间的恭敬连付严栢都听得出来,不知他家东苑究竟供了哪一尊佛。   ——   许是打定主意不日回京,闻恕这几日没闲着,乘马车将俞州几处灾民繁多的地儿走了个七七八八,每日回到屋里脸都是黑的,元禄也不大敢招惹他。   今日因周贤有事要禀,这才一整日都留在付家。   元禄推门进来,“皇上,周大人到了。”   男人补了最后一笔,收狼毫,稍一颔首,周贤便低头上前。   “老臣参——”   “说要事。”他极其不耐道。   “……是,经受伍成河修筑堤坝一事,凡有贪取官银者,微臣已将名记录在册,只是,徐壑已死,若是往下深究,怕牵扯过大,臣难以定夺。”   话落,窗外一阵风吹进来,将书案上七零八落的白纸吹地满地跑。   周贤好奇地偷瞄了一眼脚边的纸,上头赫然一个宋字,叫人摸不清头脑。   “此事既已交由你办,如何定夺不下?旁的细末不必再报,给朕查到头,哪怕是查到皇家,也照查不误。”   闻恕语气淡淡,却听得周贤一脑门汗。   “'是,是,不扰皇上歇息,微臣告退。”   说着,周贤就小碎步似的往后退,却又被喊住,这一惊一乍的,他这颗老心脏着实有些受不住。   闻恕手中把玩着价值不菲的红玉,道:“付严栢协助查案有功,明日起任从五品奉训大夫,俞州事毕,启程赴京任职。”   周贤半天回过神,这是…宣旨了?   “皇上,那付严栢此次虽协助有功,可此人胆小怕事,为人圆滑,怕不是——”   “咳——咳——”元禄捂嘴咳了两声,“哟,俞州风大,老奴呛着了。”   周贤一顿,看了看元禄,又看了看座上的男子,顿时明白过来,“是,微臣领旨。”   待出了屋门,周贤满脸疑惑,拉着元禄就问:“那付严栢什么来头?虽说这奉训大夫是个闲官,品级与他那长史一职差的也不大,可京中的闲官,可不是谁都能当啊?”   元禄扯回自个儿的衣袖,笑了声,“皇上心中自有定夺,说不准,回了京周大人便有答案了。”   周贤被元禄这虚头巴脑地说了一通,拍了拍脑门,更好奇了!   翌日,周贤背手站在付家大堂,一本正经的宣了皇上口谕,可谓天上掉馅饼,所有人都被砸得回不了神。   唯有对一切心知肚明的老太太很快反应过来赶忙跪下,其余众人才跟着接二连三跪下。   付严栢颤着声儿,“臣、臣接旨!谢皇上圣恩!”   周贤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两眼付严栢,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留付家老小阖家欢乐去了。   付严栢回头将老太太扶起来,“母亲,咱们付家,要赴京了?”   姜氏也惊讶的回不了神,“这可是真的,没想这回,我们是因祸得福!”   老太太心中也是讶异,但她讶异的并非付严栢调任京城一事,而是这调任的旨意如此之快,虽只是皇上口谕,但要从遥遥京城将口谕送到俞州,也是要提前几日方可得的。   前几日,俞州刺史还没死呢!   老太太眯了眯眼,看来东苑那位官大人,真的是了不得,动作竟这样快。   他所求为何,当真只是一个五丫头?   付严栢送老太太回寿安堂的路上,几次见老太太欲言又止,好容易到了屋里,他才问,“母亲可是有话要说?”   老太太提了一口气,又摇摇头叹气,这么一来一回好几次,才将上回在东苑的事三两句交代。   付严栢一下没反应过来,忽然瞪直了眼,一张嘴险些将自个儿呛到,“五、五丫头?母亲的意思是,我这回调任京城,是因为五丫头?”   作为一家主君,付严栢难免接受不了自己升迁调任竟是因为家中女眷,心下复杂的不知说什么是好。   老太太见他愣在那儿,拄着拐杖坐下,“也不是坏事儿,自古以来,姑娘们的婚事本该就以家族兴衰为主,五丫头若能得一桩好亲事,哪怕是为妾,也是福分。”   付严栢回过神来,沉吟片刻,“母亲说的是。”   “你这个当父亲的,也得有个当父亲的样儿,莫要委屈了那丫头,也少让旁人说闲话。”老太太又说。   付严栢忙点头,“儿子谨记。”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都宣旨了   你们怎么都想着养肥我QAQ 第10章   付严栢调任,还尚未有正儿八经的旨意下来,老太太又为避免事多,下了吩咐不许出去嘴碎,因而只付府一家沉浸在喜悦里。   但到底是桩喜事儿,也为给付严栢洗尘,姜氏在桂春园里摆了一桌。老太太没说话,也允了她的做法。   自打上回被老太太敲打一番后,云姨娘和付姝妍都收敛了不少,衣裳都不敢穿太艳丽的。   付茗颂跟在身后,安安静静得一声不吭,云姨娘正殷勤地拉了木椅,想唤她过来坐下,那边老太太便先开了口,“茗儿,来。”   姜氏与云姨娘难得默契地一顿,桌上众人你望我我望你,直至付严栢轻咳一声,“难得一家人聚在一块儿用饭,不必拘谨,开动吧。”   说罢,他犹豫了一瞬,夹起一块肉伸手递到付茗颂碗里,“多吃些,清清瘦瘦,付家又不是没粮了。”   付茗颂意外的抬眸对上付严栢的目光,受宠若惊地睁圆了眼睛,“谢父亲。”   付严栢方才那话并非有意,可落在云姨娘耳朵里,仿佛是在变相说她饿着五丫头,一下子嘴里的饭菜就不香了,味同嚼蜡地夹着饭粒。   付姝云戳了戳碗里的肉,好奇道:“父亲,若是调任京城,那咱们家是不是风光了?”   这话倒是惹得老太太笑了两声,连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下来,“京城繁盛,届时你们姐妹几人,也可多长长见识。”   姜氏趁机朝付姝云道:“你啊,没点姑娘家的样子,当心到京里丢你父亲的脸,我瞧这些日子,你也少同那些个小姐姑娘去吃什么茶,多去你祖母院里请教规矩才是。”   老太太不动声色笑笑,这个姜氏,想来是近日她请五丫头来得频繁,她怕这嫡姑娘叫庶出的抢了风头。   “四丫头若是不嫌我老婆子唠叨,来便是。”老太太笑着道。   话落,云姨娘忙给付姝妍使眼色,可付姝妍打心里害怕老太太,可不敢往老太太面前钻。   付姝妍撇开脸佯装看不见云姨娘的动作,反而给付严栢添了菜,甜着嗓音道:“父亲近日操劳,多吃些才是。”   她只要得父亲疼爱便好,毕竟父亲才是这府里的当家主君。   云姨娘无法,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这顿饭一人一句地应着,面上看着不可谓不热闹,付茗颂低头听着,一直到碗里的饭菜都要空了都没抬头附和一句。   姜氏注意着这丫头,忽然提了句,“过两日便是庙会,让云儿带着五丫头去添些首饰和衣裳,母亲看可好?”   付茗颂突然被点了名儿,心下存疑地看向姜氏。   老太太眉头一扬,“你有心了,这样也好,待离了俞州,可再没逛俞州庙会的机会了,让她们小辈去热闹热闹。”   姜氏温婉地笑着应是,付茗颂忙正襟危坐:“谢过母亲。”   云姨娘嘴角僵硬,这会儿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忽然之间付茗颂成了付家的香饽饽,一个两个上赶着对她好,云姨娘实在不知这是从何时开始的?   这五丫头,难不成忽然间镶金了?   饭席散去,付姝云拉着付茗颂往一旁走,狐疑问道:“母亲让我带你买首饰去?”   付茗颂扭头看她:“应该,是这样说的。”   付姝云眉头一皱,停住脚步,嘴里若有若无地“啧”了一声,“为何?”   付茗颂也正苦恼着,听付姝云这样问,同她一起摇了摇头,姐妹二人在树荫底下你望我我望你,最后付姝云烦躁地摆了摆手,“去年庙会,你好像不曾出过门吧?前年,你也没去过吧?”   说罢,付姝云又嘀咕,“真是土包子,这回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瞧。”   付茗颂一愣,一抹淡淡的浅笑挂在唇边。   四姐姐的娇气劲儿不比二姐姐少,但心多少不是坏的,甚至还挺好。   ——   伍成河溃堤,大理寺接手此案,徐壑一死,这事儿不但没完,反而仅是开了个头。   周贤近日忙得昏天黑地,连带付严栢也脚不着家。可即便如此周贤也不敢再拿这事讨扰皇上,人家是微服私访,可不是给他大理寺出谋划策的。   因周贤这般谨小慎微的求生欲,闻恕这几天很是得空,日日握着经卷,时不时打听两句洗春苑的事,倒是平和得很,没给元禄找麻烦。   元禄乐呵呵递上一碟子剥得干干净净的橘子,这两日付家不断送来好吃好喝的,显然是将皇上当神佛供了。   “皇上,俞州盛产甜橘,您尝尝?”   闻恕目光从经卷中移开,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又听元禄道:“明日俞州城西有庙会,奴才听说是俞州为数不多的热闹日子,皇上既是出宫,可要去瞧上两眼?”   元禄见男人脸色半点波澜都没有,也知晓这位主子除了他那副宝贝的画,对旁的事儿一点都提不起兴致,便又添了句。   “奴才听说,付老太太放了五姑娘那日出门。”   这回,闻恕掀眸撇了元禄一眼,搭在书卷上的手终于挪动了一寸。   ——   俞州城的庙会算得上是俞州数一数二的大日子,人头攒动,红灯笼一盏盏挂在小摊上,混合着吆喝声,叫人一下找不着东南西北。   付茗颂活了十五年,一次也没来过这样的场合,往前她在云姨娘眼皮子底下,几乎是日日缩在屋里。   她被付姝云拉着四处跑,身上穿的还是昨儿刚做的新衣裳,处处小心,怕叫人给勾坏了。   “四姐姐,四姐姐。”她小喘着气,“咱们是要去何处?再往前走,可没什么人了。”   付姝云脚步一顿,忽然回头打量她,随后才慢吞吞说:“母亲让我带着你,我也不能将你丢下,要不她回去定要责骂我。”   付茗颂认真盯着她瞧,然后呢?   “我是不得已才带着你,一会儿去了那地方,回府之后你可不许同人说。”付姝云唬她。   还不等付茗颂从她话里反应过来,便被她拉着停在当铺外头,一个偌大的“当”字赫然立于眼前。   付姝云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首饰匣子,叮叮当当地晃出几个成色并不好镯子和簪子,熟门熟路的兑了些银子后,便直奔药铺。   随后,付茗颂便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同一个陌生的男子大眼瞪小眼。   眼看她那位娇花儿似的四姐姐端来一碗汤药,面上温和得要滴出水,还带着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将药碗递过去,“你伤可要好了?”   付茗颂心下突地一跳。   那男子看着病容憔悴,嘴角却带着一丝疏离又难掩风流的笑意,“多谢姑娘近日照料,我已大好,只是不知这位…”   付姝云一怔,懊恼的闭了闭眼,险些将人给忘了,这才转过来道:“五妹妹,这事儿说来话长。”   付姝云似是在想措辞,拉着付茗颂走到一边,抿了抿唇,“就是前阵子,嗯…有一日夜里,我途径一条巷子时,见着有个人倒在地上,先生不是说,做人要心中存有善念么?”   心存…善念?   付茗颂眼皮跳了一下,多年在云姨娘院子里生存的直觉告诉她,今日掺和进这桩事里,怕是要惹麻烦。   “所以我就将人救了,留在药铺里养身子,也算是功德一件,你说呢?”   付茗颂咬着唇,目光戚戚地回望过去。   私藏男子在药铺里,付家家规甚严,若是让祖母知晓,定是要动家法的。   付茗颂像一片蔫儿了的芭蕉,有气无力道:“四姐姐大可甩开我,何必叫我知晓…”   被看破了心思,付姝云尴尬的笑了声,“明日我还得来一趟,怕引起母亲怀疑,你近日那么得祖母疼爱,若是你同我一道出来,是不是好些?”   付茗颂哪敢掺和这件事,一下将手抽出来背在身后,温吞吞道:“我、我觉得不好。”   “你若是帮我这次,往后付姝妍欺负你,我替你对付她,如何?”付姝云打着商量。   闻言,付茗颂一顿。   她们说话声虽小,但架不住这屋子也小。   身后的男人慢悠悠地喝着药,听两个小姑娘商议此事,还颇觉得有趣,唇角一弯,仰头将药汁饮尽。   只是谁也不知,这药铺正对着的酒楼里,闻恕立在窗前,盯着药铺看了半响。   直至房门被推开,元禄面色绷紧,“皇上,二姑娘拉着五姑娘进的那间铺子,若是奴才没看花眼,里头的人,似是恒王殿下。”   闻恕显然也没料到,眉间倏地蹙起,目光紧落在元禄身上,“看清了?”   元禄犹豫了一瞬,“殿下,应是老毛病犯了。”   闻恕眸色沉下来,抬脚便下了楼,往药铺去。   说起来,这位恒王殿下因心口疼的老毛病被太后强扣在宫里个把月了,前阵子自请离宫去皇家别院调养身子,这会儿莫名出现在俞州,那之前岂不是欺君了?   啧,啧啧啧。   元禄心中为恒王暗叹不好,一边紧跟上,就见一身鲜艳的姑娘满脸愁苦的在药材柜旁踌躇,身后便是一片白帘子,那帘子后头,正是收容病患的屋子。   显然,付茗颂是在候着她那四姐姐出来。   姑娘低垂着脑袋,两弯细眉揪在一起,心中惴惴不安。   原本若只是救人倒也好,可四姐姐瞧着没少来,这便有些不好了。   付茗颂这一眨眼的功夫,将若是叫人知晓的后果都设想了一遍,连到时候要如何应对姜氏和老太太,都统统在心下演练了一回,再一抬眼,心中那根绷紧的弦似是叫人拉了一下,弹了回来,“噔”的一声回响——   闻恕狭长的双眸微微阖了一下,自高而下地望着她,压低声音问:“你在这里,替谁守门?”   付茗颂一怔,没想他一开口是这句话,下意识挡在了帘子外,活像只受惊的兔子,连连摇头,“没,没谁。”   作者有话要说:   逐渐被四姐姐带进坑里,茗颂宝宝心里苦QAQ   ——   俞州的剧情还差一点 第11章   四目相对,茗颂逐渐败下阵来。   她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强装镇定,实则心快跳出来了,好在付姝云这时掀了帘子,打破僵局。   然而付姝云也是一惊,她见过闻恕,东苑那位,说是祖母娘家的故友,因而付姝云下意识就把闻恕与老太太划上了等号。   见闻恕目光透过帘缝,她忙将帘子放下,背脊挺直,同茗颂如出一辙的假镇定,“沈公子怎会在这儿?”   闻恕看了看这姐妹二人,就见那小姑娘懊恼地垂下头,似是在想一会儿用什么措辞好将他打发了。   男人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口吻淡淡,“同四姑娘一样,来瞧个人。”   瞧人?瞧谁?   付姝云警惕地望着他,就听身后有动静,还不待她反应,里头的人便拖着不利索的身子过来帘子彻底揭开。   一时间清清冷冷的药铺好生热闹,几个人在这儿门边大眼瞪小眼,就见那方才还病容风流的男子一下愣住,半天后,听他僵硬地喊了声:   “二哥。”   ——   本就不大的屋里,闻恕端端坐在唯一的长椅上,大夫来给闻争把过脉,又开了两副药才走。   闻恕一双眸子凌厉地盯着床榻上的人,那人便低着头,也一句话没有。   元禄见无人先开口,尴尬地笑了两声,一句恒王殿下卡在喉咙里,改称道:“三公子到了俞州,也没同大人报个信,幸而四姑娘心善,还得多谢四姑娘了。”   突然被点了名儿的付姝云晕乎乎地点了点头,又摇头呐呐道:“不必……”   既然元禄给了台阶下,闻争便顺着下来了,“是…本想通知二哥,没想老毛病先犯了,谢过四姑娘。”   可是,正如闻恕不知闻争在俞州,闻争又哪里知道他在俞州?   若是早知道,他才不会撞上来。   付姝云被谢了两次,终于发觉自己可能救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原也是看他相貌出众,言语又幽默,这几日寻借口多来了几回,已属大胆,现在也有些怕了。   母亲说过,东苑这位不可招惹,她虽不聪明,但到底还是惜命的。   是以付姝云一下拉过在一旁发呆的茗颂,“既然公子找着了家人,那我与五妹妹便不讨扰了。”   说罢,她想也不想拽着茗颂掉头就要走。   “等等。”闻恕拧眉将人叫住,“手怎么了?”   付姝云反应了一下,才发现他问的是付茗颂,转头看过去,就见付茗颂挠了两下脖子,手腕出露出一小片红点。   付茗颂一怔,下意识将手放下,付姝云这才看清她脖子上星星点点的红疹子,着急忙慌问:“你——不、不是,五妹妹,你可觉得哪儿不适?你别吓我!”   她就将人带出来绕了一圈,万一出点什么事儿,母亲定要罚她的!   付茗颂盯着自己手背上的疹子,一脸茫然的模样,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似的,小声道:“就是,有些痒……”   闻争因心口疼这个毛病,打小也是泡在太医院的,一眼便瞧出来,这五姑娘大概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发物,无甚大碍。   他心下正这么轻飘飘地想着,就见面前长椅上的男人起身,三两步走上前,食指中指并拢轻推了一下人姑娘的下颔,看了眼病况,头都没回地吩咐元禄,“去叫大夫。”   元禄应了声,匆匆领命。   付茗颂叫他冰凉的手指碰了一下,整个人一缩,往后退了一步。   付姝云这会儿还在想回府后如何同母亲交代,压根没看出这边二人的不对劲,反而是倚在榻上的闻争,眉头惊异一挑,看戏似的将手搭在软垫上。   “食了梨花?”闻恕突然问。   今夜庙会热闹,一路过来,付姝云拉着茗颂吃了多少小玩意儿,付茗颂自个儿也不知这红疹子是因为哪一样吃食。   被闻恕这一问,她才想起来,在街口时是被付姝云灌了一口梨花酿酒,甜的腻人   见她神情便知定是如此,男人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以后记着,别吃了。”   付茗颂顿了顿,犹豫的点了下头。   只是她都不知是因为梨花,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元禄领着大夫过来,瞧过之后,才开了方子,嘱咐了忌口之后,倒也没有旁的交代,确实如闻争所料,无甚大碍。   但到底有些痒,茗颂忍不住伸手去挠,却被一只扇柄敲了手背,“别挠。”   闻恕这一声低喝,将屋里几人的目光纷纷引了过来,连付姝云都迟疑的看了他一眼,这沈公子,好似对五妹妹很关怀……   付茗颂抬头对上男人的眸子,他脸色并不大好看,比方才看闻争的脸色还难看。   好像长在她脖颈上的疹子,碍着他的眼似的。   付茗颂受不住被他这样瞧,有些不知所措地拉扯了一下付姝云的衣角,“四姐姐,我们回吧。”   不多久,姐妹二人离去,这屋里一下只剩三人岿然不动。   只听一声轻笑,元禄循声往恒王那儿看去。   就听闻争打趣道:“皇兄到哪儿,都有好福气。”   连来这么个破地方巡查,都能有美人在眼,怎么不是福气呢。   闻恕神色凌然地回望过去,“一月前请旨到别院养身,现下却出现在俞州,闻争,你可知欺君何罪?”   闻争倏地敛了嘴角,不敢造次。   ——   回到府里,付姝云果不其然叫姜氏训了一顿。   因是姜氏让付姝云带着付茗颂出去的,结果回来人起了一身疹子,姜氏自然不能推脱,立即带着郎中到洗春苑来。   大夫人都在这儿,云姨娘就是装也得装出关心的模样,忙不迭地打理了下发髻,那付茗颂屋里陪着。   她做了个十分夸张的表情,像是自家孩子摔断了腿似的,“唉哟,这——怎么起了这么一身疹子,姑娘家的身子,要是落了疤可怎么好?”   被众人团团围住的茗颂无措的坐在塌上,心想除了痒了些,并无大碍,可这些人却没留给她说话的空隙。   “自是请了最好的大夫,开了最好的药,不会叫茗儿留疤的。”姜氏字正腔圆道。   “是么,可还是该注意些好,你说是不是,茗儿?”云姨娘笑着道。   这二位字字句句都是争锋相对,自打上回付严栢被大理寺的带走,云姨娘不得不向姜氏打听消息却被冷落在外,这二人的仇怨又添了一笔。   付茗颂正襟危坐,按照一贯的法子,中规中矩道:“茗儿谨记母亲与姨娘嘱咐,定小心照顾身子。”   付姝云也忍不住插了一句,“大夫都说,好在没食用过多,明儿一早就能好利索了。”   姜氏与云姨娘对视一眼,又都不屑地移开目光。   付姝云游神似的跟后头站着,方才被姜氏念叨一通,她这会儿才想起来一件打紧事儿!   那个沈公子,不会暗地里同祖母告状吧?   虽、虽说她是好心救人,可到底也算是私会外男,要是被祖母知晓——付姝云抖了一下,面色煞白。   一直到姜氏与云姨娘面上功夫做足离去,付姝云还找了个借口留下。   遣开丫鬟婆子后,付姝云忙问:“五妹妹,方才那事儿,那个沈公子,他不会同祖母说吧?”   付茗颂闻言,一颗心霎时提了起来,这事儿,她也算掺和了?   她颦眉犹豫,付姝云救的是沈公子的家弟,若是他知恩,应当要守口如瓶才是。   可许是因为几次见他的感觉都不大好,付茗颂对他是否知恩心下存疑。   忽然,茗颂手腕一凉,低头就见付姝云正仔细给她涂药,顿觉不好。   果然听付姝云缓缓道:“五妹妹,你同那沈公子,可是相熟?”   “不——”   “明日待你疹子好了,你陪我去一趟东苑,可好?”付姝云双眸真挚地望着她。   付茗颂常年中规中矩的习惯提醒她,这般做是不好的,是会给自己招惹祸事的,开口便要委婉回绝付姝云。   却又叫付姝云及时堵了一句,“若是祖母知晓了,责罚下来你也得受着,祖母严苛,你不怕么?”   “……”   付茗颂抿了抿唇,想到老太太那双无甚温情的眼,心下紧缩。   可再想到另一双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眸子,突然觉得下颌一凉,冷不丁颤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付怂怂? 第12章   这夜付茗颂注定睡不好,脖颈间的痒意叫她忍不住抬手想挠,倏地想起那落在手背上的扇柄,又生生停下。   辗转好几个来回,才皱着眉头睡下。   她是睡下了,可闻恕却迟迟入不了眠。   这疹子仿佛生在他身上似的,叫他心下瘙痒难耐,耳边尽是女子哼哼唧唧说难受的声音。   闻恕闭了闭眼,有些气急败坏地撑起身,踱步到桌边灌了两杯冷茶。   他捏着杯沿,力道有些大,像是恨不得将这茶盏捏碎似的。   蓦地传来他一声情绪不明的笑,似是气的。   那压在脑海里,无人特意勾起就要想不起来的记忆排山倒海的涌过来。   那半明半昧的光影里——   宫女着急忙慌的声音:“皇上,宋宋姑娘莫名起了疹子,已经请了太医就诊,说是姑娘体质不耐食梨花,您,您可要过去瞧瞧?”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皇上与宋宋姑娘这几日正闹别扭,宫女话里亦有犹疑。   男人垂下眸子,并未动身,看着像是毫不关心的样子。   随后夜里,他避开宫人,还是忍不住去瞧了她一眼。   这么一眼,闻恕还是在她楚楚可怜泛着红的眸子里败下阵来,终是忍不住将人从床角抱起来,三分无奈七分心疼,“受不住也不准挠,挠破相了,朕可就不要你了。”   原本还憋着泪的眸子顿时掉了两颗泪珠子,委屈道:“那你将我丢出去吧,本来我也就是皇上捡回来的,不值钱。”   男人一顿,无奈地叹了声气,“宋宋,你听话一点。”   那夜里,他也不知说了多少好听话,才将人哄的睡下。   她总有这样的好本事,让他瞧她一眼便舍不得冷着她。   至于再往后的事……   闻恕一下睁了眼,并不愿意深想。   只是他这眸子一闭一睁,面前的烛火都已经燃尽了。   这个时辰,天正亮。   闻恕按了按肩颈,窗外的小道上仅有几个洒扫的丫鬟小厮,这个时辰还早,连元禄都不会来扰他清梦。   这时辰按理说,若没有天大的事儿,元禄断断不会来扰他,众所周知,皇上清早醒来脾气最是暴躁,他可没有想不开往上撞的习惯。   因而,元禄望着面前的四姑娘,以及被四姑娘拉着的五姑娘,面色还颇有些为难,道:“两位姑娘稍候,容奴去通传一声。”   付茗颂偷偷捂嘴打了个呵欠,低声道:“四姐姐,我们这个时辰来…不好吧?”   付姝云一脸困顿但强打起精神:“就是挑这个时辰,没什么人瞧见。”   付茗颂低头不语,又生出一种偷偷摸摸、做贼心虚的心慌来。   须臾,元禄一张笑脸复返,“四姑娘,五姑娘,里边请。”   付姝云仰起脸道了个谢,便带着付茗颂一同往屋里走。   今日来,按着付姝云的说法是来贿赂人的,因此付茗颂怀里抱着个食盒,还提着一捆栗子糕饼,隔着老远都能闻见香味儿。   闻恕本有些意外,但在看见付茗颂怀里满满当当的物件后,顿时了然。   他看了付姝云一眼,想必是这不大着调的四姑娘所为。   付姝云朝他讨好的笑笑,偷偷碰了碰付茗颂,茗颂恍然,上前将食盒与外带的糕饼都摆在空旷的书案上。   闻恕抬眸瞥了她一眼,付茗颂迟疑一瞬,按着付姝云的话,将那栗子糕饼往前推了一推。   她最会说场面话,稍一思索便摸出了一句,“沈公子远道而来,想必还没尝过俞州最有名的糕点,四姐姐有心,特一早叫人去城西买的。”   话落,付姝云摆出了一张得体的主人家的微笑,“沈公子是客,这都是应当的,应当的。”   男人嘴角噙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别人看不真切,元禄可是看得真真的,一下子心就落回了肚子里。   闻恕眉头微微扬了一下,示意付姝云接着说。   付姝云干笑了两声,“我思来想去,救了沈三公子这事儿,虽是好心,但也不必大肆宣扬…这个,府里规矩甚严,恐惹闲言碎语,叫长辈不悦。”   闻言,闻恕食指在桌案上叩了一下。   闻争并非与他一样是太后所出,担不上一个沈字,但付姝云哪儿知道这么多,想着既然是兄弟,唤那人一声沈三公子也没什么不对的。   闻恕没立即答付姝云的话,眼神掠过付茗颂落在元禄身上,“香木可备好了?”   元禄忙低头,道:“备好了,各品种成色都备了些许,供老夫人挑选。”   俞州盛产香木,太后又喜在寝宫点香,这回来,闻恕也没落下吩咐元禄去采买,也算是给太后递点新鲜玩意儿。   闻恕微微颔首,转而朝付姝云道:“沈某对香木不甚了解,四小姐既为俞州人,可否帮着挑选一二?”   他说是可否,可那话里并未有恳求的意思,在付姝云犹豫的空隙,闻恕往椅背一靠,“老太太那儿,我自当守口如瓶。”   付姝云蓦地睁大眼睛,那这是一笔勾销的意思了?   她眼角瞬间弯了起来,连连点头称好,心底一块大石头落下,就这么高高兴兴地跟着元禄都隔壁厢房挑香木去了。   付茗颂一愣,犹豫着抬脚跟上,就听座上男人问了句,“你陪她来,也是怕老太太责罚?”   茗颂脚步顿下,屋门大开,因而还能听到隔壁厢房里付姝云的说话声,让她稍微心安,回过头犹豫了一下,似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我应了你四姐姐,可没有应你。”他语调缓慢,可说的话,就不那么讨人欢喜了。   付茗颂一双杏眸瞪圆了些,又惊讶又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这叫什么话,难不成他还要刻意同祖母举发她不成?   闻恕见她那又气又无可奈何甚至还想缩起来的胆小模样,转了转指间的扳指,“你四姐姐拿吃食贿赂,你呢,你拿什么贿赂我?”   付茗颂被他问得当头一懵,这怎么还拆开算呢?   她眉目一蹙,“你这是何意?我本也未曾做过亏心事,为何要贿赂你?”   “也是,说来救人算是功德一件,老太太知晓,说不准还要夸上你两句,五姑娘认为?”   他一本正经,神色肃然,若不是眼尾那一毫上扬泄露出丁点笑意,还以为他是说认真的。   当然,付茗颂没能看出那一毫笑意,当即便露了怯。   若是老太太听了这事儿,指不定心里会怎么想她。   小姑娘何其无辜,咬了咬唇,心里七上八下的,正这时却又听那人道:“罢了,当是五姑娘欠的人情,日后再还。”   付茗颂那颗小心脏犹如被人拽着抛向高空,又狠狠落下。   这时候,她总不成还要同他道谢吧?   姑娘拽着裙摆两侧,唇角抿得紧紧的,十分严肃又警惕地盯着他。   那双静默的眸子里倒是难得浮现一丝生机,她若不是在付家被磋磨成这个性子,此刻开口,定是要同他理论几句。   就在付姝云的声音越来越近时,闻恕有意压低声音,“可要记清了。”   从前的宋宋,在讨好他这方面可谓是无师自通,但到底这两世,总有不尽相似的地方。   “你说什么?”   付茗颂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人怎这般同她计较?   姑娘错愕地抬眸问他,却见他神情尽收,端坐在那儿,好似一个字也没同她说过似的。   而此时,她断然想不到,他口中的“人情”,是要她如何还的。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表示他还没开始计较,这辈子就是来讨债的,这才哪到哪:) 第13章   付姝云回去的一路显然要比来时心情大好,面上都明艳了许多,“这个沈公子,家中应是十分富庶的,那香木,哪里要我挑,个顶个的上等货,整整一箱呢。”   她念念叨叨地,见时辰不早了,方才道:“你快回吧,趁还早,省得撞见付姝妍刁难你,今日算我欠你的人情。”   付茗颂蓦然回过神,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拐了个道回了洗春苑。   她皱了下眉头,总觉得那个人瞧她的眼神不大对,说话间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熟稔,至于如何不对,如何不可言喻,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只是原以为能悄悄回到屋里不惊动任何人,没想刚一踏进院子,就见往常这个时辰还在梦里的云姨娘焦虑的在树下来回打转,瞧见她回来,眼里跟放了光似的。   付茗颂嘴角方平,心道完了,已准备好叫云姨娘责罚一顿的准备。   “我说,我说茗儿啊!你这一大早上哪儿去了,不同人知会一声,也不带个丫鬟出门,怪叫人担心的!”云姨娘面上的担忧和松一口气的神情都不像是假的。   她这么没来由的关怀,倒叫茗颂不知所以,试探着轻声问:“姨娘一早寻我,可是有事?”   云姨娘正要开口,不远处主屋里便传来一道声音,是老太太的。   付茗颂一顿,祖母来了?这么一大清早,她老人家怎会到洗春苑来。   要知道老太太一向看不上妾室,自打云姨娘进门,老太太一只脚踏进洗春苑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而且每回都没好事。   这回,付茗颂与云姨娘反而像是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小室里,老太太坐在原属于云姨娘的主座上,云姨娘自然只能坐边上。   茗颂端着身子站在老太太跟前,由老太太上下打量她,因为站得太直,还轻微晃了一下。   直到这一晃,老太太才大发慈悲的开了口,“身体不适,一大清早的怎不在屋里歇息?”   付茗颂将头又低了一瞬,回老太太的话,“四姐姐寻我到园子里探讨刺绣,这便起早了些。”   “哦?”老太太惊讶地扬了眉头,“这倒是稀罕,难得四丫头勤快。”   付茗颂抿了抿唇,面上看不出来,实则心里那根线紧绷得就快断了,在老太太面前撒谎,实在考验人。   不过好在老太太并无意追究此事,话头一转,道:“听说你同大夫道,身上这疹子是因食了梨花?”   茗颂顿了顿,“是…也不完全是,那日贪嘴,食了许多零嘴儿,也分不清是因哪一样。”   “云小娘照顾茗儿十五年,可知她是对哪一种吃食不耐?”   老太太这回马枪杀得云姨娘猝不及防,面色一僵,磕磕巴巴道:“额这,兴许是因为梨花。”   “兴许?”老太太反问,“当初可是你毛遂自荐要将五丫头领到膝下,却连她身子不爽利的缘由都不知,倘若是二丫头,你这个当娘的也能不问不管?”   云姨娘叫老太太一番话吓得当即从椅子上弹起来,“是妾照顾不周,但、但妾也是很关心茗儿的,外头都说。”   “外头说?你是如何作秀博贤名的,可否要我给你说一通!”   这话实在是严重了,云姨娘当即便跪下,连连喊着冤枉。   付茗颂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反应过来后忙道:“祖母,这事都怪我,怪我贪嘴不知分寸,祖母莫要气坏身子。”   此时室内,老太太气势磅礴、面色肃然地坐着,门内在的丫鬟仆人皆是大气不敢喘一口,生怕谁先出了动静要被老太太出气责罚。   忽地,老太太面色一松,“不怪你,怪你姨娘,养而不周。不过也是,一个二丫头尚且没教好规矩,不知嫡庶尊卑,哪还能腾出精力教养一个非自己所出的姑娘。”   话落,茗颂与云姨娘倏地一顿,纷纷抬头望向老太太。   “茗儿这疹子虽不是大病,可若照顾不周,怕坏了身子,妍儿那丫头又礼节不周,身为亲娘,也该全心全意教导。”   老太太话里停了一瞬,由安妈妈扶着起身,恍若在说一件寻常事似的,“既然如此,茗儿便搬去寿安堂,待身子好利索了,再定归处。”   搬去寿安堂。   再定归处。   这话里一连几个字,都像是往平静的湖面丢了颗石子,一下荡起圈圈涟漪。   老太太说罢未曾久留,付茗颂与云姨娘一个忘了抬头,一个忘了起身,维持着那姿势好一会儿,直至姚妈妈上前将云姨娘扶起。   云姨娘看着受了不小的惊吓,惊魂未定的扭头看着付茗颂,像是要将她浑身上下看出一个窟窿来才罢休。   ——   老太太这话才刚放下不多久,整个付家便传遍了,老太太不满云姨娘怠慢,要接五姑娘到身边养着。   那头姜氏一听这消息,反而没意料中那么惊讶,这几日母亲对五丫头的转变,她也看在眼里。   姜氏合了账簿,“去我私库里挑几样好的给五丫头送去。”   吴妈妈是姜氏从娘家带来的婆子,做事利落,也不多话,领了吩咐不问缘由便下去了。   这付家上下,从主子到奴仆,没有一人不在心中猜测老太太的用意。   可除了知情的几人,谁也不会料到老太太是想拿付茗颂给付家换个光明前程。   元禄笑着摆好果盘,“付家老太太,倒是个有眼力劲儿的,心思也不少。”   敢在帝王面前玩心机手段,可谓是犯了大忌,可闻恕这会儿也只勾了勾嘴角,并未动怒。   虽说老太太别有用心,但到底在进京前,那丫头日子能好过些。   思此,闻恕又不甚耐烦地问:“俞州几个涉事官员,罢官流放就可,何以停滞这么些日子?”   元禄听出来,皇上这是嫌周大人办事慢了。   “说是遇到些棘手的,不过这两日应当也快了,奴才正想着问,水路行至十日,陆路不过四五日——”   “走水路,这事王沥去办。”闻恕打断他,顿了顿又说:“既都是回京,便让付家的一道回吧。”   元禄一脸我就知道的神情,笑着点头应下:“那是走一艘船,还是——”   “要不要朕将码头的去处,走哪条水路都一并写下来给你瞧瞧?”男人冷笑着瞥了他一眼。   元禄倏地闭上嘴,不敢再有意打趣他,至于是一艘船还是两艘船,就全靠他伺候帝王这么多年的直觉了。   直觉说,他若是胆敢安排两艘船,恐怕是要丢去半条命。   是以翌日一早,元禄便动身去寿安堂同老太太商议了此事,美其名曰是沈大人随行护卫较多,若是付家一道赴京,可规避许多风险。   恰好今日付严栢来给老太太问安,闻言刚撑起胳膊,“这怎么好意——”   “那老身便恭敬不如从命,谢过沈大人好意了。”   老太太笑着截断付严栢的话,付严栢瞧了瞧自家母亲,讪讪往椅子里挪了一寸。   元禄走后,付严栢才赶忙扭头问:“母亲,这沈大人连大理寺少卿都要毕恭毕敬的,与我们同行,怕是不妥吧?”   老太太从鼻腔里哼了声,“你啊就是个一根筋的,人家为何要与我等同行,你当是给自己添累赘的?”   经老太太这么一点,付严栢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语气未明,“是…为着五丫头?”   老太太笑笑未答,但那意思就写在脸上了。   付严栢抿了口茶,略有犹豫,“五丫头还小,那沈大人也不知什么来路,如此这般,儿子觉得不大妥。”   “你这会儿倒断起父亲的架子了?放宽心吧,老婆子我又不是要将五丫头卖了,那众目睽睽之下,难不成那沈大人还能抢人不成?”   说罢,老太太又说:“何况他若真对茗儿有意,待到了京城,两家也能商议一番再做定论,他虽不知来路,但定位高权重,若能成了,是茗儿的福气。”   付严栢叫老太太这番话说得无言以对,深思过后也觉得挑不出毛病来,只好点头应是。   此时寿安堂东面的寝屋里,安妈妈正帮着拾掇物件,见付茗颂往对窗看,顺嘴解释道:“那是兰姑娘的屋子,说来这不日便要赴京,老太太差人去庙里给兰姑娘递了信儿,这两日也该回了。”   付茗颂一顿,抬头又看了那紧闭的小小轩窗一眼。   安妈妈若是不提她险些要忘了,当年庄家夫妇在来探望老太太的途中遇了难,随后老太太便将庄家唯一的姑娘放在身边养着。   一养便是七八年,如今庄玉兰也已十六的年纪。   付茗颂应了安妈妈一句,“我也许久不曾见过兰姐姐了。”   安妈妈今日难得话多,道:“是啊,兰姑娘孝顺,两年前老太太那场大病过后,她二话不说便去了庙里为老太太祈福,一去就是两年,老太太本也疼爱她,如今这疼爱,怕是只增不减。”   付茗颂往琉璃瓶里插花的手忽地一顿,若有所思地看了安妈妈一眼,就在安妈妈要抬脚退下时,声音极低地道了句谢,“谢安妈妈提点。”   安妈妈摇头,“老奴哪敢提点姑娘。”   遮月捧着银丝托盘走过来,“姑娘,夫人差人送的,一套成色上好羊脂玉镯子,奴婢瞧着很是贵重。”   见付茗颂一脸深思熟虑,安妈妈忍不住笑道:“夫人一番心意,姑娘收下吧,往后这种事儿还多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俞州这边剧情终于走的差不多了,下章就要赴京了啦~   其实虽然老太太不是真心的,但茗颂宝宝现在也算是不知不觉躺赢中吧?吼 第14章   两日过后,一众贪官污吏流放的流放,革职的革职,这阵仗太大,付严栢调任京城一事便也瞒不住了。   原本还上赶着安慰刺史夫人的那些人家头一调,纷纷跑到付家贺喜。   老太太许是想着往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回到俞州再见这些个墙头草,并未热心招待,敷衍地打发了不少人。   二月廿六,倒春寒过去,已至暖春,付家举家赴京,一时间付府这座小宅子显得空荡荡的。   姜氏扶着老太太出门,一边还回头问吴妈妈,“重要物件都搬到船舱去了?”   “诶,都搬了,老奴盯着呢,剩下些不打紧的玩意儿,都和着银两分了,该遣散的人也都散了。”   姜氏这才扭头朝老太太道:“母亲放宽心吧。”   老太太点点头,又道:“可给扬儿与平儿递了信?”   付家两位公子如今正在冀州,拜在一位文坛大家门下,已是半年未曾回到家中了。   如今付家迁往京城,自然是要递信儿让他们知晓。   提到儿子付毓扬,姜氏脸上也有了笑意,“递了信儿,扬儿回信说过几月后学成了,便启程赴京,母亲宽心。”   今日便要上船了,老太太心中快意,面上也有了笑,“你办事,我总是宽心的。”   这时,一直不声不响跟在后头的庄玉兰亦是附和了一句,“有夫人在,姨奶奶才能少操心呢。”   姜氏笑着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丫头确实是会说话。   庄玉兰昨个儿一早便回了府里,刚回来就能将老太太哄的笑呵呵的,这本事在小辈儿里可是难得了。   起码付家几个小辈儿,没人有这本事。   例如那五丫头,姜氏余光瞥了付茗颂一眼,见她垂着眸子走路,一声不吭,也不知道趁今日老太太高兴,在人前多说几句好听话。   不过,倒也是个实心眼的。   忽然,付姝云从后头小跑着跟上,压低声音喊了付茗颂一声,随即亲昵地挽上她的胳膊,“五妹妹!”   自打上回药铺那事之后,付姝云总觉得她和付茗颂也算是共患难了,待她的亲昵也愈发明显。   庄玉兰不知缘由,本来回府后听说姨奶奶将付茗颂放在身边养就够惊讶了,这会儿见这个向来看不惯庶女的嫡姑娘同她走得这么近,心中的惊讶更多一分。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刻意,付茗颂莫名其妙地也瞧了她一眼。   庄玉兰尴尬一笑,很快就收回视线。   付姝云叽叽喳喳地在付茗颂耳边说着京城的景象,都是从话本子里看来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直到上了马车,她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叫姜氏给撵回了车厢里。   付茗颂与庄玉兰一左一右坐在老太太身侧,一路上庄玉兰都在同老太太话家常,多是说她在寺庙里被僧人指点悟出的理,老太太又信佛,听得倒是津津有味。   茗颂不敢插话,只挺直背脊端正坐着,一路下来觉得腰疼的慌。   好容易下了马车,她缓缓松了口气,就听不远处付姝云道:“今日码头怎这般空旷,往常不是人最多么。”   付茗颂眉头一扬,四处瞧了眼,果然没什么人,好似今日开船的只付家一家。   且这船也大得很,实在奢侈,府中账务一向由姜氏料理,她这回也是真舍得。   然而她一脚刚踏上甲板,就见东苑那位沈大人的家仆从船舱内走过,付茗颂一愣,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元禄恰好也看过来。   元禄脚步一顿,远远朝她低下头,似是行了个微不足道的礼。   付茗颂滞了一瞬,还没来得及深想,就叫后头的人催了两声,堪堪打断。   ——   船舱共分两层,付家一家老小被安置在下一层,付茗颂的屋子就挨着老太太,在最里间,也最是安静。   这次赴京,她特与老太太提了要将遮月与齐妈妈带在身边。   遮月便也罢了,齐妈妈腿脚不利索,老太太本不愿让她带着,还是付茗颂废了一番口舌,险些惹的老太太不悦。   齐妈妈心里感念她的恩情,又觉得十分对不住她,从付茗颂手中接过衣裳,正要开口道几声谢,忽然船舱一晃,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姑娘突然捂嘴弯腰,呕了好几声。   方才在甲板上用膳时她便头晕眼花,又怕给老太太添事儿,忍了好一阵,终于挨到老太太回房,她才匆匆离席。   这会儿又颠了一下,实在是扛不住。   齐妈妈见她小脸煞白,匆匆将人扶起来,“姑娘可是晕船?”   付茗颂咬着唇,将胃里那点子恶心的感觉压下去,有气无力地应了声,从遮月那儿接过茶水抿了几口,钻进被褥里朝她二人摆了摆手,轻声道:“我歇会儿就好了,若是祖母寻我,再将我唤醒。”   “诶…”遮月捧着一碟果子,看姑娘实在乏了,才只好作罢。   二人轻手轻脚出了房门,遮月才皱眉道:“夫人此行带了郎中,姑娘这般挺着,倒不如我去将郎中请来。”   齐妈妈张了张嘴,姑娘不请郎中自然是怕多事,她这句话一个打转咽了下去,今时不比往日,现下已不是在洗春苑的时候了。   若是老太太知晓姑娘身子不适还未请郎中来看,说不准反而要怪罪她们这些做下人的。   思此,齐妈妈心下一松,“你去夫人那儿将郎中借来,就道是姑娘病了。”   遮月一愣,忙点头应下。   谁知遮月询问姜氏身边的吴妈妈后,却被告知郎中前脚刚被云姨娘请去,说是二姑娘头疼的不行。   遮月又去云姨娘屋里,果然见郎中正给付姝妍瞧病,云姨娘自然是先心疼自家姑娘,轻飘飘一声让她等着。   这一等,半个时辰都过去了,付姝妍缠着郎中问这问那,活像是要学医的架势。   她心知这二姑娘怕是刻意为之,心下气闷,却也不能顶撞主子,只好先离去。   齐妈妈闻言皱了皱眉头,也只能吩咐人做些清淡的,以防姑娘晚膳用的少,醒来要饿着肚子。   没曾想付茗颂这一觉睡到了夜里都没有要醒的意思,遮月心下莫名有些慌,姑娘向来浅眠,且没有贪睡的习惯,从天未暗睡到这个时辰,还是没有过的。   果然她大着胆子掀起床幔一探,叫付茗颂浑身的滚烫给吓了一跳,忙挑灯敲了郎中的屋门。   半个时辰后,遮月又是擦身子又是喂药,偏偏姑娘这烧就是退不下去。   郎中候在门外,捂着嘴打了个呵欠道:“老夫瞧五姑娘许是在船舱里头晕气闷,这才发了高热,也不打紧,说不准一两个时辰后便无碍了。”   遮月见他一脸不耐,药也开了,法子也用了,只好放人回屋。   她正万分焦急时,就见廊道拐角处元禄脚步匆匆过来,身后还带了位白胡子老者。   ——   后半夜,元禄方轻手轻脚上了楼,见屋里灯火未灭,便知道皇上是还在等着了。   他忙推门进去,见闻恕抬头看过来,禀道:“五姑娘服了药,应当是无碍。”   男人面上无甚神情,实在看不出心里头在想什么,但元禄伺候他这么久,其他瞧不出,是喜是怒还是能瞧出来的。   反正现下,怎么也不是喜。   半响,闻恕才哑着声道:“让后厨开火,待她醒来送到面前的,要是热的。”   元禄诶了声,犹豫着问:“恒王殿下身子未好利索,明日可要太医去给他瞧瞧?”   男人皱了下眉头,“随意。”   元禄应声,退下时还忍不住偷偷瞧了他一眼,这差得也太多了些…   也是稀罕,宫中那么多位贵人,虽都是皇上自个儿看上纳进宫的,可全都当了摆件,也没见他对谁上过心。   ——   翌日一早,付茗颂刚醒,元禄那儿便得了消息。   是以几位厨娘陆陆续续摆了好些粥和茶点上去,因不知付茗颂的口味,光是粥便上了四五样。   老太太本还不知昨夜的事,叫元禄这么大阵仗一闹,方知她烧了一夜,当即便起身往隔壁屋去。   正逢付茗颂一脸懵地盯着小几上冒着热气的吃食瞧,老太太也睨了一眼,拧着眉头道:“身子不爽利,怎不早些请郎中来。”   付茗颂撑着桌沿起身,唇珠微动,呐呐道:“不是大事,祖母,我吃不下这些。”   厨娘未说是谁送的,又恰逢老太太过来,付茗颂自然以为是老太太吩咐的,心下还颇有些受宠若惊。   老太太应了声,并未否认,“用不下就叫人撤下几样,不必勉强。倒是你这病,可叫郎中来瞧过了?”   不等付茗颂回话,遮月便应道:“回老太太的话,奴婢请了夫人带的随行郎中来瞧过,可惜不见好,好在沈公子身边的大夫医术高明,昨夜里一副药下去,姑娘这身子也不烫了。”   “噔”的一声,付茗颂手中的汤匙掉进碗里,发出一道清脆的响。   她面上划过三分慌乱七分惊讶,“沈公子与我们同行?”   蓦地,她突然想起昨日上船时远远见了一面的元禄。   说罢,付茗颂担忧的朝老太太看去,解释道:“祖母,这事我不知——”   老太太打断她,“沈公子心善,待你身子大好了别忘道声谢,莫要叫人觉得我付家的姑娘不懂礼数。”   付茗颂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见老太太面色并未有不快,才犹豫着应下,“…是。”   作者有话要说:   付怂怂:感觉很慌张   ——   昨天元宵我忘了,今天评论发红包== 第15章   老太太的话叫她心下忐忑,总觉得走哪儿不大对。   付茗颂味同嚼蜡地吃下一碗红豆粥后,揉着有些涨的小腹起身,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是了,老太太最看中男女大防,尤重名誉清白,沈公子再如何也是外男,可老太太言语中却并未要她避开,实属奇怪。   “遮月。”她抬头道:“你去后舱瞧瞧,小厨房可还备有吃食,送去给沈公子,替我道个谢。”   遮月诶了声,领着吩咐退下。   老太太不提点她,她也不能自己乱了分寸,若是亲自去,万一叫人误会,反而糟糕。   遮月动作极快,又恰好小厨房刚依元禄的吩咐开了火,剩下不少膳食,还都是热的,遮月给了厨娘几个碎银子,挑了卖相好的呈上去。   是以元禄解开食罩的那一刹那,还笑呵呵的道了句,“五姑娘真是有心了。”   闻恕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食盒上,嘴角似笑非笑的弯了弯,拿他的东西谢他,可真是有诚意。   虽是如此,闻恕还是尝了几口,“让白太医仔细着,一行十日,她的身子吃不消。”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熟知她的体质,看着瘦,实则更瘦,一把抱起来都是骨头,硌得慌,舟车劳顿便能要她半条命。   元禄现下已经十分习惯,半点都没大惊小怪,“是,奴才定让人好生看着。”   ——   一连五六日,因付茗颂病了一场,老太太便没让她在身边伺候,又怕她吹了冷风,连用膳都没让她一道。   如此一来,她的日子过的还算舒适,这赴京之路,倒叫她过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只有一事叫她心下郁郁,就是那个李大夫,三天两头给她诊脉送药,偏偏称是医者父母心,拦都拦不住,也只好由他去。   直到抵京前一日,姜氏在甲板上置了桌椅,许是打听到她身子痊愈,也差人请了她过去。   姜氏差人来请,付茗颂总不好找借口不去,何况她确实已大好,总躲着人也不像样儿,便叫遮月给她重新梳了发髻,换了身清爽的衣裳过去。   老太太已然就坐,一旁庄玉兰正殷勤地给她布菜。庄玉兰知晓老太太的口味,添的也都是老太太爱吃的,少不得要被夸奖几句。   但老太太身旁那个位置,显然是给茗颂留的。   她步子稳当地走过去,规规矩矩道:“祖母。”   老太太朝她颔了颔首,示意她坐下。   “身子可无碍了?”说话的人是付严栢。   付茗颂刚坐稳,冷不丁被他这句话吓得险些又要站起身,才捏起的汤匙又放下,“大好了,劳父亲挂念。”   付严栢向来没关心过她,这会儿自己也不大习惯,问过之后就也没再说别的。   一时间气氛有些静谧,只有汤匙撞碗的轻响。   忽然,姜氏身边的吴妈妈从舱内出来,“夫人,沈公子已用过晚膳,便不来了。”   姜氏眉头一扬,看向老太太。   这回请人,可是老太太让她请的,不过姜氏也没想到竟还会被回绝,也是稀罕。   老太太闻言也只淡淡道:“罢了,用饭吧。”   姜氏点头笑笑,“五丫头多吃些肉,瞧这瘦的。”   付茗颂手里的竹筷一顿,慢半拍地朝姜氏颔首:“……是。”   对面付姝妍苦着一张脸扒拉碗里的米粒,上次被老太太教训了一顿后她再不敢在人前说付茗颂的不是,只好趁着人不注意瞪了她一眼。   付茗颂瞧见了,却移开了目光,这便叫付姝妍心中更恼火了,偏偏还不能拿她怎么样。   此刻,船舱上层,闻恕正同闻争下棋。   闻争自打被闻恕逮了个正着后,日日身边都有人看管,就连上这船舱,都并非自愿。   但他不敢说,生怕又糟人冷眼。   元禄领着三两厨娘来布菜,将两双竹筷放置好后,才轻声打断二人。“皇上,殿下,该用膳了。”   闻争手执白子一顿,当即放下,往桌案扫了一眼,“这虾丸子是俞州一带的做法吧?”   没想恒王殿下对吃食还有研究,元禄笑了两声应道:“回殿下,正是。今日这道菜,还是付家大夫人亲自下厨做的,说是她们老太太好这口,这不,方才还差人来请皇上呢。”   闻争倒也不避讳闻恕还没执筷,用竹筷戳了戳那虾仁,“是么,倒是有心。”   “可不是,不过皇上龙体尊贵,住进付家已是屈尊,哪能同他们再一道用膳呢。”元禄摇摇头,多嘴说了这么一句后就觉得身后烧得慌。   他扭头一瞧,皇上不知何时放下棋子,双眸冷冰冰的瞧着他。   元禄背脊一僵,转念一想,肠子都悔青了。   “回绝了?”闻恕抿了抿唇问。   元禄磕巴了一下,温吞吞道:“要不,奴才再去说一声?”   闻争听了一耳朵,忍不住撇过头去一笑,这元公公啊,能伺候皇兄到如今,还没被他的喜怒无常给吓晕过去,也实属难得。   闻恕慢悠悠的拢了拢衣襟起身,又慢条斯理地折了折袖口,“出去走走。”   说罢,一桌膳食未动,闻恕留了个背影给闻争。   身后的人一挑眉,倒也不觉惊诧。   毕竟,从他这位皇兄凭着“眼缘”二字往宫里纳了不少贵人,又凭“碍眼”二字处死了不少贵人之后,闻争已经对他所有举止见怪不怪了。   只是那付家五姑娘看着小巧可人的,可惜了。   ------------   闻恕这出去走走,一走便走到了甲板上。   姜氏一愣,旋即摆上了得体的笑,“吴妈妈,快添副碗筷。”   元禄方才分明已经回绝了,可姜氏并未问他怎么又来了的缘由,也算是很有眼里劲儿,谁也没给谁难堪。   闻恕顺着她的话自然坐下,当皇帝当惯了,说出“讨扰”二字时,还忍不住眉头一皱。   他目光掠过正安安静静用饭的小姑娘,她身子有些紧绷,状态像是随时准备防御。   闻恕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合着他明里暗里帮了她这么多,这丫头比怕她家老太太还怕他。   云姨娘还是第一回 见他,可看饭桌上的人都没有要介绍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声,“这位…便是沈公子吧?”   闻恕偏头侧目,目光停在云姨娘身上约莫只有一转眼的功夫,可那面无表情,眸色沉沉的模样,叫云姨娘冷不丁一僵。   姜氏似笑非笑地瞥了云姨娘一眼,云姨娘尴尬恼怒移开目光,也不敢再多嘴。   反而是付姝妍,认出是上回在祖母屋里隐约瞧见一面的人,好奇地多打量了两眼。   付严栢清了清嗓音,“此番赴京,还多亏了沈公子身边的护卫,才让此行得以一帆风顺,待到了京城,付某必当设宴相谢。”   闻恕抬眸睨了付严栢一眼,“不必。”   原本阖家欢乐的气氛叫他往这跟前一坐,忽然变了味道。   无人敢轻易开口,就连原本汤匙碰碗的声响都不由放轻了许多。   偏生闻恕没有半点觉得不妥,坐在那儿频频饮茶,一口荤素都没动。   付姝云几次想开口询问那个生了病的沈三公子,见饭桌上的气氛逐渐严肃,也堪堪闭了嘴。   这几人间,属庄玉兰最过心细。   她未见过什么沈公子,但刚回府时也听下人说了一嘴,这会儿见老太太与付严栢都对此人敬重有加,难免多抬头看了两眼。   这一看,就见男人的目光在付茗颂身上多滞留了一阵。   待到用完膳食,庄玉兰扶着老太太回房里,并未着急离去,坐在老太太跟前绣了朵梅花,哄她老人家开心了,才状若无意道:   “姨奶奶,今日那沈大人,浑身透着一股矜贵劲儿,倒是少见呢。”   老太太待她亲厚,没责怪她随意打听,反而道:“他身份尊贵,切莫冲撞了。”   庄玉兰应了声是,像是唠家常似的又说:“那沈公子应当是个良善之人,我听说前几日茗儿妹妹身子不适,还是他借了大夫过去呢。”   老太太低低应了声,叹道:“茗儿这丫头……”   庄玉兰屏气等老太太说下去,却见老太太息了声,她一颗好奇心七上八下的,茗儿这丫头…如何?   -------------   船只悠悠驶往京城,星夜笼罩下的海面泛着光。   临到京城前一夜,付茗颂却无端做起了梦。   梦里也不再是生香醉骨的场景,而是潮湿冰冷的天牢。   女子一身牢衣跪地,面前有只手擒住她的下巴,空旷低沉的嗓音都透着凉意,他说:“宋宋,服个软,不成么?”   付茗颂猛地惊醒,竟发了一身虚汗,右手压在胸口上,心脏像是要从那里头蹦出来似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点了灯,用力抓了抓胸-前的衣襟,才惊魂未定的靠在床头。   遮月见里头有光,拢着衣裳上前来,“姑娘,您怎么醒了?”   她又说:“就快抵京了,您再歇会儿吧。”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解锁新梦境~   恭喜开启新地图~ 第16章   午时,巍巍宫墙内,斜靠在塌上的女人一身黑色金丝锦裙,金凤雕花步摇端端正正簪在发髻上,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高贵大气。   戴着墨绿暗纹护甲的手捧起参汤,缓缓抿了一口:“皇上今日可要抵京了?”   许姑姑接过那饮了一半的参茶,又递上干净的帕子:“回娘娘,是该到了,国舅爷差人在宫外候着,这么些日子,怕是攒了一堆折子要皇上过目。”   沈太后舒眉一笑,想起什么嘴角又蓦地放平:“他若是能分些心在后宫上,我这会儿早能抱上孙儿了。”   这话,许姑姑就不便多言了。   皇上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当年他勤于纳妃,太后还以为龙嗣有望,谁知一晃几年,连个皮毛都瞧不见。   这事儿,早成了太后的心病。   外头有太监挑了帘子,低头匆匆上前:“禀娘娘,皇上回了宫,这会儿与国舅爷在御书房议事呢。”   太后摇头一叹,就知会如此。   有这般勤于政务的皇帝儿子,她也不知该喜该忧。   ——   闻恕寻访俞州一事,除了沈国公,并未有别的朝臣知晓。   因而他这一去一回,竟是悄无声息,半点风声都没透露。   不过周大人端了俞州一锅贪官污吏倒是闹的沸沸扬扬。   但叫人更惊奇的,还是皇上下旨提拔俞州长史付严栢一事。   本调任个长史也不算什么大事,关键就关键在,这付家老太太,可是当年因贪污被贬的工部侍郎之女。   那时这事闹的全京城都沸沸扬扬,如今上了年岁的官员,都大多还对此事有些印像。   不过到底,也是过去了。   如今的是付家,而非庄家。   此番安置付家府邸的,还是内务府颇得脸的王公公。   付严栢或许不知,这王公公在宫里也是红人一个,付严栢一个从五品官员的府邸,若非有人特意吩咐了,压根犯不着他亲自跑一趟。   王公公在宫里当差十来年,早成了人精,虽不知这付家里头有什么门道,但总之有门道就对了。   他尽职尽责的领着付严栢在新府邸绕了一圈,还乐呵呵的嘱咐了好一阵,又道了三两句恭喜。   付严栢待这公公唠好嗑后,才试探的问:“此次调任京城实乃皇上隆恩,不知皇上可有召付某进宫谢恩?”   王公公笑笑:“皇上近日忙着与国舅爷等一干大臣商议政务,怕是要在御书房困上几日了。”   付严栢点点头,理解道:“是,皇上政务繁忙,应该的,应该的。”   送走王公公后,姜氏便着手分配院落。   这从五品官员的宅子不算大,格局与俞州付家倒是相差无异,姜氏按着从前那样,很快就分好了院子,又叫人重新写了匾额,连院名儿都与从前大多一致。   废了大半日,才总算是安顿下来。   姜氏尽儿媳的本分,搀着老太太绕着新院子的角角落落走了个来回,婆媳二人话家常,付茗颂与庄玉兰在后头跟着,也不好插嘴。   见老太太与姜氏已经在前头的亭子里坐下,庄玉兰似是有些无趣,找她解闷道:“茗儿妹妹往后就是与我住同一屋檐下了,我心下是真欢喜,总算能有个姐妹同我做个伴了。”   付茗颂抿嘴笑笑,往老太太那头看了一眼:“祖母最疼兰姐姐,往后我若哪里做的不对,还望姐姐提点。”   庄玉兰摇头,又说了些客套话才问:“也不知上回与我们同行的沈公子是哪家的,刚一抵京就不见了人影。”   付茗颂一顿,喏喏道:“祖母不许小辈多问。”   庄玉兰一噎,只好将其余话都一并咽下去。   不一会儿,姜氏离开,她二人才上前,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起身。   ——   待付严栢回到屋里,姜氏正愁眉苦脸的对着名册为难。   付严栢褪了外袍挂在梨木架子上:“怎么,母亲唤你过去说了甚?”   姜氏抬头:“说是待你上朝几日后,与朝臣熟悉熟悉再设乔迁宴。”   付严栢不以为然:“乔迁宴自是要办的。”   “可母亲要请国公府的来,你、你说,你这从五品小官,如何请的动国公府,还非要巴巴递上请帖,岂不是叫人看笑话。”姜氏眉头拧起。   国公府那是什么人家,当今太后的娘家,哪儿是他们这种小门小户能请的动的?   老太太平日里最有分寸,怎么今儿撞邪似的竟要请国公府的来。   付严栢刚要弯腰坐下,闻言动作一滞,须臾后落座:“照母亲的吩咐做吧,如此也好,若是来了,说明他对五丫头是真有情意,若是被回绝了,日后也能不耽误五丫头说亲。”   姜氏懵了,合上册子打量他:“老爷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付严栢摇头一笑,老太太的嘴也是严实,抵京前一晚才将此事告知他,他便也没想再瞒着姜氏,三两句话将此事头尾说了个明白。   当然,自是略去了他是沾着五丫头的光才得以调任京城这事儿。   姜氏眼珠子都听直了,好半天才起身道:“那不是母亲娘家的故友么?怎么,怎么成了国公府的人了?”   付严栢气定神闲的揭了茶盖往嘴边递,润了嗓子才说:“京城沈姓不多,有那般好本事的更是凤毛麟角,除了国公府的,还有哪一家?”   “那他就当真对五丫头有意?怎么就对五丫头有意…”姜氏念念叨叨的坐下,颇有些不可置信。   但她回过神来后,心中难免有些酸。   若真是如此,五丫头与国公府的攀上亲事,将来那可是飞上枝头成凤凰,叫人羡慕了。   不过要说是个十全的好事,倒也不是。如若要她的云儿给人做妾,姜氏定是一万个不愿意,再大户的人家,妾室也终究是妾室。   思此,姜氏释然许多:“那我届时递个帖子。”   翌日午后,没等到姜氏发帖给国公府,一则太后口谕便从天而降,砸了付家一个措手不及。   说是太后请三位姑娘进宫喝茶,别的只字未提。   姜氏一听腿都软了,皇宫那是什么地方,太后又是什么人,岂是三个黄毛丫头能应付过来的。   若是一句不小心得罪了人,说不好要连累整个付家!   太监见姜氏一张脸血色全无,好心宽慰道:“夫人不必担忧,太后爱热闹,没少宣京中的贵女进宫陪着说话吃茶,这可是旁人得都得不来的殊荣呢。”   姜氏僵着脸连连应是:“公公说的是,那、那待我这几个丫头拾掇一番,以免冲撞了太后娘娘。”   很快,姜氏就差人分别去了寿安堂和洗春苑报信,云姨娘自然不用说,当即吓的要晕过去,老太太虽稳得住,可也好半响没搭上话。   她眯了眯眼:“我们付家一个蝼蚁小官,如何叫太后注意到。”   安妈妈想了想:“莫不是真的如那公公所言,太后娘娘爱热闹?”   老太太哼笑,这话唬弄那些丫头怕还好,她一个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怎还会信?   太后那是何等尊贵的人物,她就是再爱热闹,也有皇帝的三宫六院陪着,再不济京里也还有那么多官家贵女,怎么也轮不到她们付家的姑娘。   老太太扶着桌角起身,面色凝重:“叫五丫头换一身得体的行头,到我跟前来。”   顷刻,付茗颂便着一身鹅黄色襦裙,上身多穿戴了一件米白色短衫,一头云髻梳的整整齐齐,两支碎花簪显得素净又雅致。   往老太太跟前一站,总算没叫老太太挑出毛病。   不过就说她这长相,稍一拾掇,总不会差的。   太后宣召进宫一事,老太太自己虽觉得有猫腻,但怕她过于紧张反而坏事,宽慰道:“太后娘娘宣你们三姐妹进宫,想必也只是想过个眼,你莫要畏畏缩缩的,太后问什么,你只管答便是。”   付茗颂紧张的肩颈都端平了,两手扣紧置腹前,屏气道:“是,我、我记下了。”   “……”   老太太无奈的撇开眼,觉得头疼的很,心里忽然埋怨起了云姨娘,若不是她将人养成这幅德性,她也不必这样操心。   “去罢,去罢。”老太太挥了挥手。   作者有话要说:   见婆婆== 第17章   姐妹三人相顾无言,默不作声的抬脚上了马车。   紧密的车厢内,三人坐的端端正正,心中的忐忑都能从那紧绷的嘴角处泄露出来。   就连付姝妍今日都没有半句废话,拽着锦帕的手心都出了汗。   一路只听车轮辘辘,驶向令人畏惧的巍峨皇宫。   朱红宫门,寂寥宫道,处处都透露出庄重之感,哪怕是这绿柳红花做点缀,也丝毫没有削弱此处的庄严肃穆。   内官更是少言,一路领着姐妹三人往永福宫去,一句多余的攀谈都没有。   付姝云身为嫡女,虽有时不着调,但此刻腰板挺的比谁都直。   她抿了抿唇,想到来时姜氏千叮咛万嘱咐,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模样,她此刻也忍不住慌了。   是以,她寻求慰藉的扭头一瞧,就见她那五妹妹小脸紧绷,一双眸子垂望着脚下,付姝云顿时就泄了气。   这时候,指望谁也不能指望这丫头,她那芝麻大点儿的胆,过会儿在太后面前别哭出来便很好了。   而此刻,永福宫里的人正有条不紊的将菓饼糕点一一呈上。   沈太后端坐在九金绘鸟塌上,正瞧着年初宫中的细账。   许姑姑从屏风后绕进来:“娘娘,三位姑娘到了。”   闻言,太后从账上挪开目光,眼尾稍稍上扬,双眸中透露出些许好奇,语气中还有些急不可耐:“快请进来。”   许姑姑会意的笑笑,示意一旁的小太监将人请进来。   说起来,娘娘就一个儿子,如今做了皇帝,她本也是很欣慰,该在这后宫中安享余年才是。   可自打皇上十六岁生辰那年大病一场,性格忽变,娘娘便没少操他的心。   尤其是皇上今岁二十有二,后宫嫔妃不少,但阖宫皆知,皇上勤于政务,日夜都与奏章为伴,到如今膝下别说一子,连个半女都未曾有,太后难免劳神。   昨夜听说他在俞州时待付家一位姑娘极为上心,她一早便等不及想瞧上一眼。   至于她想瞧什么,许姑姑心知肚明。   自然是期盼着,这位被瞧上的莫要再因为那劳什子画像欢欢喜喜的被抬进宫里,最后若是能寥寥度日还也罢,可要是无意又碍着皇上的眼…   只怕又落的个凄凉下场。   然而,恐是怕什么来什么,沈太后满怀期冀的瞧着三位姿容上乘的女子从前殿稳步走近,随后目光一顿,落在那簪着碎花步摇的姑娘身上,嘴角渐渐放平。   景阳宫那副画像,她曾匆匆瞧过一眼,画中人长相已记不大清,但近两年宫中新进的贵人五官总有几处相似——   她瞧着眼前这位,便知道这定是那个让皇帝待之不同的人。   也知,皇帝这是心魇。   付家姐妹三人还跪在绒毡上,太后回过神:“快起吧,许姑姑,给姑娘们赐座。”   宫人置好座,付茗颂眼瞧付姝云与付姝妍皆道谢落座,也恭敬道了句谢太后,方才正着身子坐下。   “听闻付家有一嫡两庶,不知哪位是嫡姑娘?”太后缓缓问。   付姝云一个激灵:“回太后,臣女姝云,乃家中嫡女。”   沈太后从许姑姑手中接过杯盏,低头饮茶时目光有意无意掠过左下手的人,那这位,应是庶女了。   一张小脸素净,长的确实绝美,称一句天仙下凡也不为过。   与之相比,宫中那些贵人,五官虽似,却没这般灵气。   “姝云,倒是个温婉的好名字。”夸赞后,她才转头问茗颂:“你呢?”   付姝妍本以为下一个就要问她了,谁知太后一转眼瞧付茗颂去了,哽的她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付茗颂亦是一怔,起身福腰回道:“臣女茗颂。”   茗颂…   太后嘟囔了一句,心说也是个好名字,游神似的颔了颔首,一时间竟忘了去问付姝妍。   付姝妍等了许久,没等来太后同她说一句话。   只依稀可见太后面露疲乏,留她们多坐了一小会儿功夫,赏了些新鲜玩意儿,便差人送她三人出宫去。   好似这回请她们来,仅是问闺名的。   珠帘落一声响,太后这才疲惫的垮了肩,揉着太阳穴发疼的地儿,有气无力的往后倚。   许姑姑伸手替她按着穴位:“娘娘也莫太急了,左右皇上也依着喜好纳了不少贵人,多一个也无妨。”   不提还好,一提太后连胸口都发疼:“他若是真欢喜倒也好,可你瞧瞧这两年,人是进了不少,可这与叫她们在后宫守活寡,有何异?”   太后揉了揉心口,又道:“哀家都不忍心瞧,何时他才能忘了那幅画?我瞧那和光大师,哪里是驱邪,分明是叫他撞了邪。”   “诶哟娘娘,这话可不好说!这和光大师据说可是开过天眼,能知过去晓将来,娘娘莫要冲撞了神明才是。”许姑姑愁眉苦脸道。   太后一听这话,更气闷了。   什么神明,再这么下去,她大楚该断后了!   —   此时,付家三姐妹刚坐上回府的马车,那边御书房的人才堪堪离席。   元禄送走了国舅爷,忙疾步又推门而入:“皇上,方才太后召见付家三位姑娘,其中便有五姑娘。”   闻恕同沈国舅议了一早的国事,正饮了两口茶水润喉,闻言忽的抬头:“她进宫了?”   元禄揪着眉头稍一思索:“依奴才看,太后娘娘想必是听了什么不确切的风声。”   座上的人眉心颦起,她胆子那般小,怎遭得住太后刨根究底的问。   须臾他道:“摆驾。”   太后还在为这事心口发闷,正一股子郁气无处可发泄,偏生当事人还自个儿撞了上来。   闻恕来时步伐比平时快了不少,肩上还落了几片永福宫外头的桂花花瓣儿,若是仔细听,还能察觉他气都未喘匀。   “儿臣给母后请安。”说罢,他视线四下轻扫了一圈。   沈太后从那大楚快要断后的悲痛中缓过来,见他如此,没好气道:“皇上且放宽心,哀家不会做阻拦之事。”   闻恕收回目光,眉头稍稍舒展,抿唇道:“儿臣知道。”   “既是知道,何必抛下政务匆匆赶到?”沈太后扶着许姑姑的手腕起身:“哀家乏了。”   因子嗣一事,沈太后见他便总来气。   闻恕侧身让了一步:“她胆子小,母后若再无故将她宣进宫,恐怕将人吓着,下回有事,您问儿臣便是。”   太后往内室走的步伐一顿,精致的妆面划过片刻惊诧,回头瞧了闻恕一眼。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只叫人瘆得慌。沈太后叹了声气,处死妃嫔时,他怎不怕将人吓着?   造孽。   依她瞧,就是儿大不由娘,皇上不愿她插手此事,才寻借口将她打发了。   闻恕见太后进了内室,才抬脚出了永福宫。   “你明日亲自去承天寺一趟。”他朝元禄道:“请和光大师进宫。”   元禄愣了下:“现下是三月,和光大师每年三至六月在寺中闭关,说是强行出关损耗元气……”   闻恕缓缓抬眸,薄唇轻启:“去请。”   “…是。”元禄垂下头,不敢多言。   作者有话要说:   太后:造孽   —   全文最大的bug,偷看过作者大纲的,开了天眼的,和光大师 第18章   马车回往付宅的一路,付姝云都在拍着胸口连连叹道:“原来太后娘娘是这般样子的,倒是如人说的一样,笑与不笑皆庄重,我方才吓的好几口气都没喘匀呢!”   若是往常付姝云这样说,付姝妍定是要明里暗里嘲讽她几句,现下却难得不抬杠,附和道:“谁不是,我后颈都僵了,真不知道太后寻我们去是为甚,难不成就是为了赏赐我们?”   付姝云亦是一头雾水:“五妹妹,你说呢?”   付茗颂抬起脸,思索片刻,摇头道:“太后的心思,怎是我能猜到的。”   付姝云道了句也是,便没在此过多纠缠。   太后莫名召了付家三位姑娘进宫,虽未有什么坏消息传来,但还是叫付家上下提心吊胆。   连老太太都在前厅候着,频频遣人去门外等。   姜氏与云姨娘一前一后在跟前伺候,心里也都七上八下的,云姨娘沉不住气,扣着手道:“这太后,不会为难她三人吧,都还是小丫头,哪里经得住太后问话。”   姜氏见老太太愁眉不展,心里虽也慌,但到底是一家主母,面上丝毫不露:“母亲放宽心罢,云儿身为嫡姑娘,在人前向来谨言慎行,会护着姐姐妹妹的。”   云姨娘被噎了一道,只好将后头的话统统咽下去。   姐妹三人归来时,便被叫到前厅。   老太太面色凝重的问:“太后娘娘与你三人说了甚?”   付姝云拧眉:“问了我与五妹妹的闺名,赏赐了些小物件,随后就差人送我们离宫,并未说什么旁的话。”   付姝妍在一旁点头:“是啊,倒像只是过眼,瞧完便没了。”   老太太听罢神色更凝重了,浅淡的眉头紧锁,心中指不定怎么在猜测太后的意思。   她抬头望向还没开口说话的姑娘:“在太后面前,可有露怯?”   老太太只问了她一人,付姝妍一下没忍住抿嘴一笑,付茗颂这性子也够叫人操心了。   付茗颂一顿,正要开口,又被付姝云截了话:“祖母放心吧,五妹妹说话少,瞧不出露怯的。”   老太太这才将整颗心放进肚子里,正欲撑着拐杖起身,付茗颂便上前搀住她。   老太太余光扫了她一眼,心道除了性子太软和了些,其他都好。   —   三月中旬,付严栢上朝已第七日,但据说皇上龙体有恙,已让国舅爷监国半月有余。   因此,付严栢至今还未见过皇上,他递上去要进宫谢恩的帖子,也仿佛石沉大海,没了着落。   不过许是皇上亲自提拔的缘故,诸朝臣一时对他还尚且算热络,也只字不提当年庄侍郎贪污一事。   他的仕途,还算稳当。   老太太信佛,在俞州时便没少往寺庙供奉香火钱,现下儿子仕途稳当,她觉得都多亏了菩萨,想来想去,哪怕是到了京城,也不能亏待神佛。   姜氏最知如何讨她欢心,差人打听了一番,知承天寺有高人,香火旺盛,菩萨常常显灵。   果然与老太太一说道,老婆子二话不说,挑了个吉日就往承天寺去。   此行无趣的很,至少对小辈来说是如此。   付茗颂与庄玉兰因是老太太跟前养着,不好不随老太太来,而付姝云,则是叫姜氏揪着耳朵来的。   这种能在老太太面前卖乖的好事,姜氏怎能叫她缺席。   一路行至京郊,来往马车不绝,还未进庙门,便知里头是个什么盛况。   待进了庙殿,殿前赫然一座金身菩萨,颇显庄重。   听闻这尊菩萨,还是因着庙里有高人,皇上给这高人三分薄面,才赐了一座纯金造的菩萨像。   庄玉兰正要接过香烛,忽然就听老太太道:“五丫头,你到跟前去点香。”   庄玉兰一顿,堪堪收起动作。   茗颂颔首应了声是,将香烛点燃插-上。   她随着老太太跪拜了三下,又忙着去扶老太太起身。   庙殿门外置了张方桌,正有个沈穿蓝色旧衫的和尚坐在那儿,面前摆了观音灵签、龟壳、铜币,以及一只破旧的狼毫和签纸。   和尚瞧着年岁还小,老太太是不信这个年纪的僧人能有什么厉害的,便想绕过他往其他神像去跪拜。   谁知付姝云却起了兴致:“祖母,我想卜一卦。”   姜氏扯了扯付姝云的衣袖:“卜什么卦,陪你祖母上香去。”   卜一卦,倒也耽误不了多久,老太太近日心底又舒畅,难得好说话:“孩子要去你就让她去,拦着她做甚。”   姜氏一笑,也只好放她过去。   小和尚推了推面前的签捅和龟壳:“不知姑娘想算为何?”   “算运气,小师傅可能替我瞧瞧?”   付姝云艺着小和尚所言,抽了灵签丢了龟壳,巴巴的望着他。   和尚瞥了眼灵签,抬头望付姝云,她并未指明哪方面的运气,可他替无数人算过卦,卦可能不准,但人心摸的倒是挺准。   瞧着面带桃花的,想必是想算姻缘,又碍于家人,不大好说出口。   思此,和尚了然一笑:“姑娘这一签,乃中上之签。心中所想之事,尚且要经一番波折,若是咬牙过去了,便是一片大好。”   付姝云闻言,严肃的点头,还想再问两句时,就听姜氏开口示意:咳——   付姝云只好闭嘴,拉过一旁的付茗颂便赶了上去。   叫她这一拽,茗颂的衣袖拂过桌前,轻飘飘的将签捅与龟壳扫落,小和尚忙伸手接住签捅,却还是落了一支签。   他弯腰去捡,刚一碰到灵签便缩回了手,再瞧一眼落地的龟壳,只听小和尚嘟囔:“天下之坤位,不是凤凰之象?”   啧,难不成他记错了?   付姝云这一个算卦的功夫,就见老太太身侧少了个人,她随口一问:“兰姐姐呢?”   姜氏心下一叹,往人群拥挤的灵愿树看去:“那儿呢,替你祖母求平安。”   说罢,一行人又进了另一座庙殿。   那边,庄玉兰将写有自己姓名的灵签挂上最矮的树梢,双手合十,闭眼在树下祈愿,看着虔诚无比。   她这一生别无所愿,一愿嫁得良婿,二愿夫家体面富贵。   庄玉兰十指紧扣,朝灵树拜了一拜,这才睁开眼回头去寻老太太。   忽然,身后一道干净清爽的男音道:“捐了香火钱,下山吧。”   “世子,夫人让您在这儿等着,说要找高人替您算卦呢。”小厮提醒他。   那人似是一叹:“这占卜算卦,哪能当真?”   庄玉兰被这道声音吸引了注意,回头一瞧,竟还是个白净少年,浓眉大眼的,俊秀之外还带着些许富家公子的清冽。   小厮替他将灵签挂上树梢,苦口婆心的劝自家世子爷对着灵数拜上一拜,偏生对方是个不信神佛的,说什么都不肯弯腰。   她瞧着那树梢上的灵签,正是沈其衡三字。   须臾,有个中年女子在庙殿唤了声衡儿,人便从她面前走过。   一阵木香,叫人心下隐隐一动。   ——   又过三日,付宅开始置备乔迁宴,姜氏已将帖子都分了出去,可她对国公府的回帖并不抱期待。   清早,庄玉兰如往常一般去给老太太问安,行至门外却听到姜氏的说话声,她鞋尖一个打转,欲要避开时,就听姜氏缓缓道:   “儿媳仔细打听了一番,那国公府仅一个儿子,名沈其衡,与长央侯家订有婚约,可惜那侯府姑娘身子薄弱,长年卧病在床,这不,还未完婚过门呢。”   姜氏顿了顿:“还听闻是个品性端正的,也颇有文采,国公夫人亦是个讲理之人。若是茗儿能嫁进国公府做妾,想必也能过的省心。”   庄玉兰浑身僵住,听到最后如晴天霹雳。   姨奶奶要将五丫头给国公府做妾?   那可是国公府啊,寻常人家几辈子都攀不上,哪怕是做妾,也未必能有那个福分,老太太怎会想为五丫头讨这门婚事?   庄玉兰不可置信的往回走,脚步忽然又顿在了青苔石阶上,沈其衡?   国公府世子,沈其衡?   原是国公府的,怪不得那日瞧见,便觉他与常人有异。   庄玉兰忍不住一笑,姨奶奶与大夫人也想的太美了,人家国公府的妾室,也不至于要一个小官家的庶女,何况付茗颂还有那种娘亲…   正这时,丫鬟捧着帖子一路从长廊穿了过来,庄玉兰将人拦住,好奇问:“谁家下的帖?”   “回兰姑娘的话,是国公府的回帖,说是国公夫人届时要来吃酒呢。”   作者有话要说:   舅妈来了——猜舅妈来干啥?   秦氏是闻恕的舅妈,沈其衡是闻恕表弟,就这个关系~ 第19章   国公夫人应邀赴宴,老太太与姜氏互换了个眼神,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   看来,这事算有着落了。   因此,不说老太太如何对茗颂,就是姜氏这一两日也是成天往寿安堂送东西,全是些颜色鲜艳的布料,还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就连付姝云都没这个待遇。   这天上会不会掉馅饼付茗颂不知道,但姜氏定不会无缘无故这般待她。   这日,遮月红着眼打水进来,气的嘴角都微微颤着。三番四次想开口,却又生生给忍下了。   付茗颂实在看不过去,朝她抬起脸:“青檀又来找你麻烦了?”   往常能将遮月气哭的,通常都是付姝妍身边的大丫鬟青檀,奴随主,都是欺软怕硬的。   可这回若只是青檀还好,遮月忍不住抽噎一声,抬手擦去眼泪:“奴婢听外头说,老太太与大夫人有意将您许给大户人家做妾,奴婢也不愿信,可夫人近日这般殷勤…奴婢怕是真的,姑娘已经够苦了,就盼将来嫁得个清闲人家,怎能给人做妾呢!”   付茗颂懵住,神情久久凝滞。   她握着沉香木梳炳的手心紧了紧,僵硬的嘴角勉强扯出一道弧度:“怎么会呢,别听外头瞎说。”   付家虽是小门小户,但幼时她曾听老太太暗讽过云姨娘,她说“宁为穷人妻,不做富人妾”。   如今又怎会让付家的姑娘给人做妾,不可能的。   付茗颂神情恍惚,心下暗道没这回事,可转念一想这一月来老太太与姜氏待她的转变,若真是遮月所言那般,一切就仿佛有了合理的解释。   —   小宅院里流言蜚语传的快,姜氏暗里训诫过自己院子里的下人,但堵不住总有嘴碎的,不多久这话就传进了老太太耳里。   这日,老太太特意叫来庄玉兰与茗颂到跟前做女红,时不时瞧一眼那生的妩媚动人的面容,没见有异,老太太犹疑的撇开目光。   “兰儿这刺绣手法,可生疏了不少。”老太太眯着眼看庄玉兰手里的绢帕。   庄玉兰被老太太说的耳根一红,不大好意思的低头诺诺道:“在庙里只想着诵经,反而落了功课,叫姨奶奶见笑了。”   老太太对她总是宽容,笑罢便只道一句无妨,随后才去看茗颂的。   要说府里姑娘的手艺老太太心下都跟明镜似的,五丫头平日是不声不响,为人沉闷,但也十分沉得住气,一坐便是一晌午,做起这种针线活来,倒是最出众。   不知是不是觉得与国公府结亲有望,老太太如今看她这个孙女,怎么瞧都顺眼。   除了性子窝囊,倒不比其他几个丫头差。   待到晚膳的时辰,老太太只留了付茗颂一人。   庄玉兰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早就波涛暗涌,屏着气离开。   室内只剩她祖孙二人,老太太这才正了正脸色:“外头的传言,你可听说了?”   付茗颂没料到老太太会主动提起,不由错愕的仰起头:“听了一两句,但茗儿不会听信谣言的,请祖母放心。”   “此话怎讲?”老太太亦是不曾料到她会这般说话。   “祖母曾说过,宁为穷人妻,不做富人妾,怎会将我许给高门大户做妾室,何况上头两位姐姐都未说亲事,轮不到我的。”她说到最后,声音逐渐低下去,似是谈论婚嫁有些羞涩。   她虽是无意,但却将老太太的话给噎住了。   那句“穷人妻,富人妾”是她所言,可已是五六年前说的话,这丫头竟记到如今?   “话虽如此,可也不能一概而论,这做妾未必就不如妻,还得看门第才是。”   老太太抿了口茶,说起话来底气难得不足。   老太太这话恍若晴天霹雳,屋内陡然一静。   付茗颂下意识睁大眸子,瞧了老太太半响,才出口问:“祖母,这是何意?”   “茗儿,祖母就问你一句,若是高门显贵,是你父亲一辈子都不敢高攀的那种人家,如若有意于你,你可愿嫁?”   老太太双目直直望着她,瞳孔里似是蹿起一束光。   付茗颂呼吸重了几分,胸口沉闷,有些喘不上气。   她养在云姨娘膝下,见多了妾室的不易。   这一生不求富贵,但求顺遂。   可要她忤逆老太太的意思说个“不”字,实在太难。   付茗颂几次想开口,却见老太太目光愈发凌厉,如若答案不叫她老人家满意,恐怕这么多日的祖孙和睦,顷刻间就要化作泡影。   姑娘嘴角紧绷,牙关阖紧,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拽着裙摆,蓦地她低下头,声音小的几近听不清:“我不愿。”   老太太眉头微挑,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她知这丫头许是不愿为人妾,但没想以她的性子,竟敢直截了当的说出口。   “倘若,能为你父亲的仕途添砖加瓦,能助付家家宅兴盛,你也不愿?”   付茗颂浑身一震,老太太这是拿家族兴衰在要挟她,考验她。   此刻若说不愿,便是不顾父亲仕途,不将付家兴盛放在眼中,是为不孝。   室内的姑娘唇齿紧闭,只字不言,额前的虚汗,咬紧的下唇,浑身上下都告知老太太,她为难。   老太太忽的一笑,端起一旁的杏仁露,舀了几勺送进嘴里。   她长叹一声:“非我老婆子逼你,这么些年,我放你在姨娘的院子里便是要你懂得,认清自个儿的身份比什么都重要,将来你哪怕是嫁个平庸人家,婆家若是听说你亲娘的事儿,当真能不嫌弃你?”   茗颂心下攸的一紧,脸色煞白。   老太太见她如此,才眉头舒展道:“既然嫁的平庸也过不好,不如嫁的富贵,付家好,你才能好,你说可是?”   瞧她没别的动静,老太太缓缓起身往内室走,心道果然还是个小姑娘。   “祖母,我还是不愿。”   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落下,仿佛一颗小石子砸下来,老太太背影一僵,脚步停滞一瞬,径直回了内室。   ——   当晚,元禄在景阳宫门外侧耳听完经过,摇头一笑,抬脚进了宫殿。   连日操劳国事,闻恕整个人都清瘦不少。虽说有国舅监国,但到底积压了不少需他亲理的事务。   虽然外头看来,他在纳妃这事上过于荒唐了些,但到底并非是沉迷声色之人,日日与书案为伴,也不是夸大的。   尤其还有伍成河一案要他操心。   元禄端了莲子羹上来,见烛火快燃尽,又点了两盏灯,室内这才算通亮些。   他上前提醒道:“皇上,夜深了。”   闻恕一顿,抬头往窗外看,果然见暮色沉沉,树影摇曳。   他往后一靠,抬手捏了捏眉心,满脸不掩的疲惫:“付宅可都还好?”   这是他每日都要问上一句的,往常元禄会将付茗颂整日的行踪事无巨细的报上来,今日却不这样说了。   元禄顿了顿:“付家上下传遍了,那付老太太要为五姑娘定亲,说是要五姑娘给大户人家做妾室。”   闻恕捏着眉心的手忽的一顿:“定亲?”   他声调显然沉了下去,竟在暖春里还衬出三分凉意。   元禄眼尾弯了弯:“奴才还听说,大夫人姜氏前几日差人打听国公府,问了世子的名字,还问了婚事。”   闻恕凝眉瞧了他一眼,立即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他当日说姓沈,老太太便将他当成国公府的了,怪不得在俞州时,供他如供菩萨似的,原就打着能与国公府结亲的目的。   不过,老太太竟以为他是要纳那丫头为妾?一个清白人家,倒也真舍得将姑娘送去给人做妾。   还真是一家子虚以委蛇,豺狼虎豹。   元禄又道:“五姑娘不愿,顶撞了老太太。”   拒绝了两回,称得上是顶撞了。   闻恕眉头稍稍一挑:“她顶撞了老太太?”   “奴才也觉稀罕,五姑娘平日里唯唯诺诺的一个人,在洗春苑叫姨娘欺负了都不敢声张,今儿却顶撞了老太太,想来也是真不愿为妾。”   男人搭在奏章上的食指无声扣了两下,看起来脸色比方才好些,端起莲子羹小饮一口,抿着碗口的嘴角不动声色的弯了弯。   还算是有些脾气,挺好。   “明日,宣付严栢进宫谢恩。”他道。   元禄微微一顿:“皇上,明日您可宣了长央侯商议税务,只怕不得空。”   闻恕眉头一蹙,只好先行作罢。   他侧身,视线落在窗外,透过重重树荫看向承香居的方向。   此刻承香居,和光着一身百衲衣盘腿坐在廊下,手里捏着一封信纸,上头是当今圣上的字迹,写的,是未来皇后的生辰八字。   而不久后的某个早朝,他便要在文武百官面前正儿八经的宣称,这生辰八字对应的是国运昌盛,而此刻出生的女子,则是上天选定的中宫之主。   此非天命,而是皇命。   须臾,和光仰头望天,轻声一叹,嘟囔着道:“歪打正着,也不算弄虚作假。”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其实能看出,茗颂宝宝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点点勇敢的~   ps我知道你们想看进宫,但是马上进宫的话人设剧情都会太突兀了,还有个庶女身份摆在那儿,皇上正在给她铺路,你们别急,我按照大纲写,不然会崩的QAQ 第20章   三月十九,付家设乔迁宴。   因国公夫人秦氏赏了付家这个面子,其余本不愿赴宴,亦或是还在观望中的人家,也都纷纷而至。   一时间,这乔迁宴热闹非凡,倒衬得付家有多兴盛似的。   可老太太心里明白,这都亏得秦氏赏脸,她也明白,都是因为五丫头。   但老太太也没料到五丫头还颇有些倔,竟对为妾一事这般抗拒。   那日她回拒了两次之后,老太太便没再唤她到跟前,有意冷落她,这么几日,想必她也能想开些。   何况今日,这秦氏来就是为了她,总不好叫外人看了笑话。   是以老太太叹了一声:“去瞧瞧五丫头,让她一并上前厅去会客。”   安妈妈抬头看了老太太一眼:“是。”   —   今日来的人,身份最尊贵的当属秦氏,国公府夫人,还有诰命在身,免不得旁人巴结。   是以茗颂到前厅时,就见几人围坐在一旁,反而有些冷落了主母姜氏。   不过姜氏也是十分有眼力劲,虽说是自个儿家中办乔迁宴,但并未有要与秦氏抢风头的意思,反而陪坐在一旁笑着。   瞧见老太太来,她赶忙起身:“母亲来了。”   姜氏扫了茗颂一眼,心下松了一口气,原还担忧这祖孙二人闹矛盾,她今日没机会出席,那不就白请了国公夫人。   老太太满脸和蔼,朝秦氏行了个礼:“今日多谢沈夫人赏脸,付家才得以蓬荜生辉啊。”   秦氏扶了扶她,倒也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老太太不必多礼,是我要谢付夫人给我下帖子才是,否则我一人在府里,也是闲得慌。”   氛围一下大好,几人都眼角弯弯的,你来我往,恭敬客气的很。   趁老太太与秦氏攀谈时,姜氏悄然起身:“茗儿,你随我去催一催你四姐姐。”   付茗颂一顿,抬眼瞧出姜氏眸中的示意,是有话要对她说的意思,只好抬脚跟出去。   “母亲,怎么了?”她一双葡萄般水灵的眸子望向姜氏,倒让姜氏有些说不出口。   只听姜氏微微一叹:“今日有贵客在,我知你心中对祖母有怨气,但今日,可不能同你祖母逆着来。”   付茗颂张了张口,只小声应道:“我不敢。”   她从来都不敢顶撞老太太,哪怕在嫁为人妾的事情上,她鼓足了浑身上下的勇气,也只敢对老太太说不愿。   旁的话,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姜氏见她这可怜模样,心下也不大忍心,其实她倒觉得,这国公府她们付家没必要非去高攀,偏安一隅也不是不好…   可老太太的心思,她这个做儿媳的总不能忤逆。   “罢了,你进去吧,否则你祖母找你找不见,又闹心。”姜氏摆了摆手。   茗颂进到前厅时,正好几位夫人在自夸家中的姑娘和公子。   不知谁提了一句:“听闻世子前几日替皇上解决了江南洪涝一事,连我家官人都在夸赞,世子年纪轻轻,才干却不比他们这些年长者少。”   “这子都随母,还不都亏得有位如沈夫人这般聪慧的母亲。”   “沈夫人真是好福气,我家哥儿若是能有世子一半聪颖,我呀也就能少操心了!”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将国公府世子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   秦氏抿嘴笑着,虽知她们都是看人下菜的,但任谁被夸自家儿子都难掩畅意。   老太太眉头也舒展开来,听着她们这般说,那沈其衡定是人中龙凤。   茗颂正想悄然从后头绕过,谁知秦氏眼尖,抬眼往这儿一瞧,眉眼轻挑了一下:“这位是?”   她这么一声张,引得喧闹的厅内霎时一静,众人纷纷扭头看过来。   付茗颂一怔,脚步停滞了一瞬,随后疾步走到老太太身后,垂着头不敢说话。   老太太嘴角划过一抹了然的笑意,既然秦氏要装作不知,那便陪她演下去好了。   “五丫头,见过几位夫人。”老太太示意道。   付茗颂朝众人微微颔首:“茗颂见过各位夫人。”   她那微一低头,一张白皙娇艳,又略显清冷的面容一下呈现于众人眼前。   发如泼墨,黛眉杏眼,端庄秀气的鼻下,一张樱红小嘴抿在一起,眼尾一点红痣,叫整张脸略显妩媚。   是倾城的相貌,可多瞧两眼,并不讨女人家喜欢,尤其是这些上了年纪的主母们,都知张了这么张脸,放在谁家都是祸水。   老太太才应道:“这是我家五丫头,平日鲜少见客,叫各位见笑了。”   秦氏多打量了她两眼:“是个端正的孩子,来,到我跟前来,我瞧瞧。”   老太太眉头又是一挑,嘴角掩藏不住笑意:“五丫头,到沈夫人跟前去斟杯茶。”   付茗颂顿了顿,心下有些发虚,生怕在这种场合丢了老太太的脸面。   她硬着头皮过去,乖巧的拿起茶壶,一手按着茶盖,给那还未饮尽的茶盏里又添上些许:“沈夫人,请用茶。”   秦氏接过,抬头认认真真打量她。   果真是美的不可方物,不过太后话可说错了,不是这五姑娘与宫中的贵人们相像,而是那些人像她才是。   这五官生的,一分一毫都恰到好处,宫中的丽妃也好,姚美人也罢,多少都有一处同她相似。   不过也就三五分罢了,又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人,怎可能完全一样。   秦氏心下一叹,正如太后所言,这五姑娘进了宫,要么多添一桩人命,要么多一个守活寡的,怎么说都是造孽。   好不容易消停了两月,还以为皇帝心魇已去,没想还是如此。   茗颂眉心不由一紧,这个沈夫人瞧她的眼神,怎这样奇怪。   像是…怜悯?   秦氏陡然收起神色,扬起一抹笑意:“生的真是像朵花儿似的,若是日日到我跟前瞧着,兴许饭都能多用两碗呢。”   说罢,众人皆给面子的笑起来。   秦氏这话不过随口一说的场面话,可老太太却不这么以为,只道是秦氏过了眼,十分满意。   想要日日瞧着,可不就是十分满意么。   思此,老太太快意一笑:“沈夫人有那般出众的儿子,怕是平日便能多用两碗饭,哪里要这丫头在面前瞧着。”   秦氏低头抿了口茶,笑着摇头。   茗颂退到老太太身后,见众人不再瞧着她,才渐渐放松下来。   就听老太太又道:“上回伍成河一事,世子办事令人信服,若非如此,恐怕我儿等一干人,还要滞留在俞州好一阵。”   忽的,秦氏懵了一瞬,一下竟反应不过来老太太指的是哪位。   一旁正与人唠嗑的王夫人闻言转头过来,不解道:“这世子前些日子不是帮着沈国公监国么?怎还抽空去了趟俞州,我竟不知。”   “……”老太太嘴角的笑蓦地一僵,忽然感觉有些不大好,她亦是好奇的朝秦氏看去。   秦氏到底是个聪明的,心下一个打转,大抵能将来龙去脉猜测出来。   想来,皇上是冠着沈姓办事,老太太自个儿瞎琢磨的。   秦氏抬眼又望了那站在老太太身后的丫头一眼,她可不能叫衡儿背下这桩没来由的债。   “怕是老太太听误了耳,衡儿从未离京过,怎可能到俞州去?何况伍成河那一案,皇上交由大理寺来办,哪有让旁人插手的道理。”秦氏笑笑。   老太太显然大惊,不过很快就在人前敛了神色,不自觉抓紧了手中杯盏,茶水早已凉了,她还往嘴里送了两口。   “是么,那恐怕是我上了年龄,记岔了。”她如是说。   秦氏见她这般神情,不由一笑,随即便说要出去走走,老太太也没心思拦她。   付家园林修的还算雅致,好容易甩开了那些个阿谀奉承之人,秦氏头疼的寻了处石墩坐下。   丫鬟扇着蒲扇道:“夫人,这付家小门小户,你何必自降身份来吃她们家的酒。”   姜氏摇头,正欲答话,便听竹林后头两道声音传来:   “庄姑娘真是可怜,为替老太太祈福,自请去庙里两年,谁知回来后竟被五姑娘夺了宠。”   “谁说不是,要说还是五姑娘命好,亲娘一个爬床贱婢,生下她后便没了,还以为五姑娘在府里要遭人白眼,谁知老太太护着。”   “你瞧五姑娘长的,跟那话本子里的狐狸精似的,恐怕是承了她娘的本事。”   随即,那两人不由笑出声来。   秦氏循声望去,不屑的弯了弯唇角,身侧的丫鬟以为自家夫人被扰了清静,正要出口阻拦,却被秦氏拦住。   待宴席散去,回国公府的路上,丫鬟忍不住道:“夫人,那付家的五姑娘瞧着,也不像人说的那般不堪。”   秦氏瞥了她一眼:“连你都瞧出来了,这般低劣手段,怕是那丫头得罪谁了,故意想叫我听见呢。”   她活了半辈子,半辈子都在宅院里,这种小打小闹的手段,怎能轻易糊弄她。   秦氏挑开窗幔,见天色还亮着,忙吩咐道:“打个转儿,去宫里吧。”   宫里有人,可是为皇上这造孽的事儿操碎了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   舅妈机智== 第21章   永福宫内,太后原在小憩,听说秦氏来,赶忙披了件薄衫出来。   因是见自家人,穿戴倒也不必太繁重。   秦氏搁下茶盏,起身欲要行礼时又被太后拦住:“快别客气了,你方才从付宅来的?”   “娘娘还真是上心,要我说皇上左右也抬了不少人进宫,多一个也不至叫娘娘这般操心吧?”秦氏好笑道。   沈太后一脸疲倦,唉声叹气地坐下:“你怕是不知,皇上派了眼线在那宅院里,你见哪一回,他这般上心的?”   秦氏眉头一扬,这下也颇有些好奇:“眼线都派出去了?这倒是稀奇,依皇上的性子,回京已半月有余,若是有意,早该将人纳进宫才是。”   沈太后低头抿了口茶,心想上回她召付家姑娘进宫,皇上竟抽身往她永福宫跑了一趟。   那时她还不觉有甚,后来仔细一琢磨,稀罕了,也没见他对宫中妃嫔这样上心的。   这么一来,沈太后对那五姑娘愈发上心,便托宫外的秦氏好生打听打听。   秦氏眉心略有犹疑,缓缓道:“人是生的绝美,不过依我瞧,这五姑娘性子略胆怯,不是个有城府之人,娘娘若是怕此般姿色将来会扰乱后宫,倒可以宽心。”   只听沈太后一声冷哼:“哀家倒是想找个能乱后宫的来,你瞧瞧我这宫里,一颗石子砸下去都惊不起半点水花,她若是真能将皇上迷的神魂颠倒,那是菩萨显灵了!”   秦氏抿嘴一笑,但也不好跟着打趣,堪堪安慰了一阵,这才离宫回府。   许姑姑送走了秦氏,见太后愁眉不展的倚在榻上,忍不住劝慰:“娘娘,您就别操心了,左右这皇上想做的事儿,您也不好拦啊。”   沈太后听这话更头疼了,起身摆了摆手:“更衣吧。”   “您不歇着了?”许姑姑忙扶上她。   沈太后语气郁郁道:“我如何歇的下。”   朝臣催立后,折子都催到她这儿来了!皇上登基三年,至今不提立后,难不成他想一辈子空置后位?   别的事她尚且由着他来,可此事她绝不能坐之不理,总不好真叫这血脉,断送在她儿手中,那她百年以后,又如何有脸面对列祖列宗。   景阳宫里,闻恕瞧了一夜的折子,才堪堪闭上眼,就听元禄脚步匆匆的赶来:“皇上,太后娘娘来了。”   男人眉目十分不耐烦的蹙了一下,嗓音略显沙哑:“又怎么了。”   元禄干巴巴笑了声:“奴才瞧着,太后脸色不大好看。”   闻恕睁眼,十分头疼,大抵也能猜到太后是为什么来。   果然,他一出寝殿,就见沈太后将几本折子丢到桌案上,语气不善:“你自己瞧。”   闻恕无奈一笑,不用瞧也知上头都是些什么,他缓缓道:“朕瞧这些老臣也是糊涂了,竟越过朕讨扰母后,实在该罚。”   听他这丝毫不知悔改的话,太后更加气闷:“立后不仅是家事,还是国事!诸臣忧心皇上,忧心国事,何罪之有?”   闻恕慢条斯理的落了座,又慢条斯理的饮了茶,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直叫沈太后脑仁疼。   她语气缓下来:“罢了,哀家也不逼你,但我这话也放前头了,自今日起,皇上一日不立后,宫中一日不进新人。哀家为皇上退一步,皇上也当为哀家退一步。”   男人闻言,眉头下意识的挑了挑,抬眸看向太后,嘴角不动声色弯了一寸:“成。”   “你,你应了?”沈太后面露惊讶,不可置信的抬头去看座上的人。   她以为皇上对付家姑娘那是势在必得,不日便要下诏将人抬进宫里,依着付家的官位,封个嫔位至多。   难不成,她多虑了?   闻恕一眼瞧出太后心思,直言道:“朕将和光接进宫,正是要他算立后一事,毕竟母后也说了,立后乃国之大事,不可草率,此人选必当要慎重,再过几日,应当就有答案了。”   沈太后叫他说的一脸哑然,竟是觉得很有道理,不由凝重的点了点头:“你既自己有打算,那哀家也省得操这个心了。”   沈太后又疑惑的看了他两眼,最后迟疑的离开。   她踏出景阳宫的雕花门槛,脚步攸的一顿,皱眉道:“皇上那话,不会是唬哀家的吧?”   许姑姑笑笑:“和光大师可是真的在承香居住着,这事应当不会有假,皇上好容易想开了,娘娘该高兴才是。”   太后心里舒了一口气,脸色总算好看些。   —   沈太后便这么在永福宫等了起来,头一回无比期盼那和光大师早日窥得天机,好叫皇上早些立后。   许姑姑见她还在翻那本名册,忍不住摇头笑:“娘娘这两日可都瞧上好几回了,再怎么瞧也瞧不出一朵花来呀。”   沈太后神清气爽的笑笑:“这长央侯府的二姑娘是个不错的人选,琴棋书画样样精,听说那一手好字,还颇有风骨呢。”   说罢,她转而又道:“魏的三姑娘也好,脾性好,是个宽容之人,可惜啊魏家已有姑娘进宫,姐妹二人共侍一夫,不好。”   太后说着,摇了摇头。   这魏家有两朝元老魏老将军,还出了个战功显赫的魏小将军,如今正是鼎盛之时,若是能立魏家嫡女为后,那是最好不过了。   可惜,皇上年前刚抬了魏家庶女进宫,再迎嫡女,便不那么好看了。   “哀家瞧,立后人选还得再慎重,叫礼部再呈一份名册来。”   “是,礼部侍郎已——”   “娘娘,娘娘——”许姑姑的话被莫名打断,小太监跌跌撞撞的从殿外小跑至前,急的像是着了火似的。   许姑姑拧眉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回头再将娘娘惊着,你、”   “出大事,出大事了!”小太监咽了咽口水:“和光大师算得一卦,卦象乃,乃——”   沈太后听着着急,眉头一皱:“乃什么?”   “说说是将来中宫之主的生辰八字,皇上命他当着众朝臣的面儿宣读,如今满朝文武都知晓了!”   这边小太监话刚落,沈太后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又有宫女匆匆而至,手里抱着一叠折子:“娘娘,这些是朝臣递来的,说是一定请娘娘过目。”   许姑姑一愣,忙接过来呈上。   太后抿着唇瞧了一眼,礼部侍郎常大人,左寺丞吕大人,右副督御史易大人,通政司参议韩大人…   无一不是举荐自家女,缘由却出奇的一直——皆因乙酉鸡年,七月初七,卯时一刻生。   太后凝眉肃穆,想来,这便是和光大师算出的生辰。   不过,她怎不知竟还有这么多官家贵女是同一日,甚至是同一个时辰出生的?   当真是糊弄人!   沈太后撇下折子:“瞎胡闹!皇上在作甚?”   小太监顿了顿,支支吾吾道:“在、在瞧折子,说是要挑中宫人选。”   沈太后:“……”   她竟不知,自己的儿子对立后竟这般勤勉上心。   ——   此时付家,付严栢下了朝便去陪老太太说话,顺带将中宫生辰这事儿当趣事儿调侃了一番。   他摇头笑道:“母亲是没瞧见,刚一散朝,那些个朝臣便写了折子往上递,也说不准,这馅饼还真砸自家门前了。”   老太太这几日愁眉不展,笑是笑不出来,只随意敷衍了几句。   付严栢瞧她这模样,低头一叹:“此人既不是沈家的人,应当也是别的什么要紧人物,这事儿也不一定就吹了,茗儿还小,母亲不必急在一时。”   老太太搁下茶盏,双手并上佛珠:“这么些日子也没个消息,他若真有意,就算是露一面也好,可你瞧,这不是吹了是甚?”   可若真如此,他何必为一个五丫头,大费周章将付家举家迁往京城?   老太太心下多少还是留有一丝期冀的。   忽的,老太太一顿:“你说乙酉鸡年,七月初七,卯时一刻生?”   付严栢不知怎又绕到这上头来了,愣了愣:“是,据说那大师菩萨附体,灵验。”   乙酉鸡年,七月初七…   那不是五丫头生辰么?   老太太生怕自己记糊涂了,抬头问安妈妈:“五丫头是何年生的?”   安妈妈毕竟是府里的老人,一应大小事物都记得清清楚楚,只稍稍一愣,便答:“回老太太,五姑娘正是乙酉鸡年,七月初七生的,老奴若是没记错,五姑娘出生那会儿,天堪堪亮,应是卯时一刻。”   咯噔一声——   付严栢险些摔了手中的杯盏,恍若是馅饼砸在自家门前,语气都有些激动:“可是真的?”   老太太眉头紧蹙,一下瞧出付严栢的心思:“旁的便罢了,中宫的心思你也敢动?小心折了付家的气运!”   付严栢叫老太太一斥,讪讪敛了神色:“儿子明白,不过是觉得惊奇,没想茗儿这丫头,还是个颇有福气的。”连生辰都与皇后一致。   老太太郁郁寡欢了几日,心中又对茗颂那两声不愿心生怒气,再一想起她在跟前畏畏缩缩的模样,活像她老婆子会吃人似的,老太太心里便不大畅快。   她不由沉下脸道:“这种福气,再如何也轮不到她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太后:不立后不纳妃   皇上:成 第22章   老太太有意冷着茗颂,一是心里头为国公府这么好一桩亲事没了,心下难免可惜,二也是为敲打敲打她。   上回那事,老太太心里头可还没有过去呢。   是以,老太太这几日都只叫了庄玉兰到跟前伺候,仿佛是没有付茗颂这人似的。   整个寿安堂上下,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瞧出来五姑娘又失了宠。   遮月唉声叹气,好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怎么又…   她见窗台旁的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拨弄古琴,忍不住上前道:“姑娘,老太太这会儿在屋里指点兰姑娘苏绣呢。”   付茗颂一处针脚落了个偏,抿了抿唇,祖母为的什么与她置气,她心里明白。   她将手中绣了半朵花的帕子丢进竹篮里,起身道:“你去让后厨做碗参汤,给祖母的。”   遮月闻言一喜,利索的点头应下。   姑娘能主动与老太太求和是再好不过了,若是二人都这么僵着,只怕与老太太的祖孙情谊都要被耗没了。   不过付茗颂亦是没料到,老太太发起脾气来竟这般执拗。   她端着托盘候在门外,安妈妈从里头从来,朝她摇了摇头:“五姑娘先回吧。”   付茗颂抿着嘴角,挣扎地又问了一句:“祖母真不愿意见我?”   安妈妈叹气:“五姑娘兴许不知,老太太脾气硬,需得人哄着,她今日不愿见您,说不准明日就愿意了,您说是不是?”   她这话的意思,是叫茗颂明日再来。   就算明日老太太也不愿意见她,好歹她的心意到了,能叫老太太心里舒坦些。   茗颂颔首应下,伸手将托盘呈上:“有劳安妈妈替我送进去,凉了就不好了。”   里头,老太太凝神听着外头的谈话,哼笑一声。   须臾,安妈妈将参汤搁在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倒也没矫情的叫撤下,反而端了起来:“还算是有些脑子。”   庄玉兰坐在老太太坐下的小墩子上,见状一脸不明所以:“姨奶奶,茗儿妹妹可是惹您不快了?”   老太太未言明,只应了声“嗯”,又道:“你茗儿妹妹被姨娘养成个小家子气的性子,你向来识大体,又聪慧,多教教她才是。”   这话听着是在夸庄玉兰,可庄玉兰嘴角一僵,心下并未有多高兴。   老太太的意思,还是在为付茗颂考虑。   她懂事的应了声儿:“好,兰儿明白。”   待到太阳落了山,老太太身子乏了,庄玉兰才堪堪退下。   刚一踏出屋门,她脸上乖巧的笑容攸的敛起,眉头一皱,神色略显茫然。   上回乔迁宴之后,她显然注意到老太太冷落着五丫头,至于缘由,难道不是因国公府的亲事吹了么?   可看老太太今日的意思,并未要一直冷着五丫头,难不成国公夫人听到那等传言,还能抬五丫头进门?   思此,庄玉兰烦躁的拽了拽绢帕,都走到自个儿屋中了,忽然身子一转,往对屋走去。   三月的天,气候暖和起来,屋里便闷的慌。   庄玉兰刚一低头挑了帘子,入眼便是付茗颂端着身子坐在红木圆桌旁,执笔在白纸上练着簪花小楷。   她一头青丝随意的挽起,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如此清爽的装扮在她身上,偏偏丝毫不显寒酸,反而还有一种简单极致的美。   丫鬟在一旁轻摇着蒲扇,主仆二人时不时说笑两句,倒是十分惬意。   饶是庄玉兰心下再怎么觉得凡事过犹不及,也不得不承认付茗颂的美太过了,但却没有丝毫不及的。   见她来,付茗颂匆匆将狼毫搁在梨木笔架上,起身惊讶道:“兰姐姐怎么来了?”   庄玉兰回过神,尴尬的扯着嘴角一笑:“我今日在姨奶奶房里,听到你来,但那会儿…”   付茗颂一下听出了她话里的窘迫,但这窘迫是为她而窘迫的。   “是我惹祖母不快了,祖母不愿见我也是应该的。”姑娘低头苦涩一笑。   闻言,庄玉兰面露心疼,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姨奶奶平日并不爱与小辈计较,你这究竟如何得罪了她老人家,说来与我听听,我还能替你在她面前说道说道。”   付茗颂噤了声儿,老太太要塞她进高门大户做妾的事阖府上下都传开了,庄玉兰想必也有所耳闻,但却不知她因这事儿冲撞了老太太。   可她也不愿拿这种事在明面上再说一回,左右并非什么体面的事儿,何必拿出来丢人现眼。   庄玉兰见她闭口不言,究竟是不是因为国公府的事也不得而知,心里很是烦闷。   她只好笑了笑:“祖母是个强悍之人,也是个颇爱立威的,你做几日乖巧状,她定不会再与你置气的。”   付茗颂见庄玉兰苦口婆心,心下也领了她的好,抿嘴一笑,道了声谢。   —   付茗颂有一点好,就是善于放下身段,卖乖卖好,她这么些年在洗春苑就学会了这么一件本事。   是以,哪怕老太太连着三两日不见她,她也依旧每天恭恭敬敬、本本分分的端着补品到老太太屋门前站着。   每日还不带重样的。   弄错国公府的事儿老太太只同付严栢说过,姜氏尚被蒙在鼓里,对老太太近日这般举措尤为不解,忍不住在付严栢面前说道两句。   她拨着算盘珠子道:“你说母亲怎么想的,我都恨不得将山珍海味往茗儿那屋里塞,她倒好,还冷落起人来了。”   付严栢褪下长衫,颇有闲情逸致的给屋里的兰花剪枝叶,叹了声气:“茗儿这丫头,没福分呐。”   姜氏手中的动作一顿,正欲开头询问,忽然一阵珠帘拨动的声响,丫鬟脚步匆匆而至:“老爷夫人!宫里来人了,说是宣老爷进宫面圣。”   姜氏与付严栢脸上如出一辙的懵然,还是付严栢先反应过来,惊慌失措的起身寻了官服,姜氏手忙脚乱替他束紧腰带。   而今日来请人的,还是那个王公公。   马车一路扬长而去,付严栢与王公公相对而坐,他忍不住打探道:“不知今日,皇上宣鄙人可是有要事?”   王公公弯眼一笑:“付大人不必太过慌张,许是皇上忙了这么多日,总算瞧见大人递的帖子,想着让您进宫谢恩呢。”   付严栢舒了一口气,点了两下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只是这时辰,天色都快暗下来了,此时宣他觐见,怪渗人的。   付严栢就这么战战兢兢随王公公去了御书房,眼见那座庄严肃穆的宫殿愈来愈近,他两条腿都在打颤,忍不住深深倒抽了一口气——   这气没喘匀,就听里头砰的一声响,杯盏哗啦啦的碎落。   王公公脚步不由一顿,朝付严栢笑了笑,可付严栢这会儿可是半分都笑不出来。   紧接着殿门被从里头拉开,通政司经历李大人浑身抖的像筛子从里头跌跌撞撞出来,跌坐在外头石板上,头顶的乌纱帽掉了都不自知,正大喘气擦着额前的汗。   王公公见怪不怪,弯腰给他递了张帕子:“皇上今儿个,又发怒了?”   李大人拍着胸口:“何止发怒,老夫再晚些出来,怕是要尸骨无存了!”   身后的付严栢心口一紧,早听闻当今圣上喜怒无常,今儿个可真不是好日子,这不是往刀口上撞么!   王公公笑笑,起身隔着殿门道:“皇上,奉训大夫付大人到。”   说罢,王公公身子前倾去听里头的声响,直到元公公拉长声音喊了声“进——”,他这才笑呵呵的推门请付严栢进去。   付严栢低头往里走,心下犯嘀咕,方才那声音怎那般耳熟,好似在哪听过,在哪儿听过来着…   不过此刻情景并容不得他多想,王公公低声咳了咳,他腿一软便跪了下去:“微、微臣叩见皇上。”   须臾,丁点声响都没有,付严栢下意识想抬头瞧瞧,头抬到一半,又堪堪垂下。   此时,闻恕正对着烛火瞧那些递来的折子,无一不是说自家有女,符合中宫生辰的。   元禄瞧了眼跪着的人,又瞧了眼坐着的人,伸手给他添了杯茶:“皇上,可要让户部去查?”   闻恕勾唇一笑,这么几个时辰,该贿赂户部的早就贿赂了户部,连户部那记录在册的生辰八字,想来都已改好了。   他漫不经心合上折子:“交由沈其衡查,查出篡改户贴者,一应按欺君处置。”   元禄一顿,笑着应是。   这般吩咐下去,还哪里要沈世子查,只怕那些个鸡贼的朝臣,自个儿就将折子收回去了。   跪在大殿中央的人听到熟悉的三个字,耳尖动了动。   正琢磨着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时,就听高座上的人笑了声,那笑声也极为耳熟,听的付严栢浑身汗毛都要立起来。   “朕还听说,付大人府中准备与国公府结亲,倒不知真假。”   男人语气正常,还带着三分笑意,按理说不该如此渗人,可付严栢莫名浑身发抖,心中快速打了个腹稿,硬着头皮抬起头——   轰的一声,付严栢面色煞白,仿佛叫一道雷   劈中,呆若木鸡的望着前方坐着的人,心下只剩二字。   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伸出小手给你们顺顺毛~别急,别急~   其实要不是皇后这个位置,皇上应该早就把她带进宫了   ps关于茗颂进宫这件事,老太太不会阻拦的,毕竟付家不亏还赚了,她只是觉得茗颂的身份不可能,配不上 第23章   眼看付严栢被吓懵了神,元禄抵唇轻咳一声:“付大人,皇上问您话呢?”   付严栢猛地回过神来,慌张的禀手在前,颤着声儿答道:“回皇上的话,此事荒唐,国公府高门显贵,岂是微臣能高攀的,自是为假,为假……”   他这话说的,甚是心虚。   闻恕勾了勾唇角,低声道了句是么,将付严栢吓的禀起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猜到,东苑里供的那尊佛,竟会是当今圣上啊!   老太太猜测是国公府世子时他便觉得已然是高攀不上了,现下,现下他还哪敢打这主意?   闻恕见他显然害怕极了,索性往后一靠,一本正经的恍若是在谈政务似的:“付大人可知中宫生辰一事?”   付严栢一顿,头都不敢抬:“是,此、此事微臣知晓。”   “付家可有人合这生辰八字?”他眉头微微一挑。   话落,殿内攸的一静。   只见付严栢神情极其复杂,方才听了一耳朵户贴的事,付严栢自是不愿摊这趟浑水,下意识便要否认,可耳边蓦地响起“欺君之罪”四字,硬是将原打的腹稿给咽了下去。   他犹豫道:“微臣家中,虽是有合生辰八字之人,但小女不过一庶女,实在不敢妄想。”   “不敢?”闻恕慢条斯理的端起早已凉了的茶抿了一口:“朕借你两个胆,可敢?”   这回,付严栢算是彻底懵了,连畏惧都忘了,傻愣着与座上那人对视。   付严栢确实个没半点能力之人,遇到这事自个儿就先慌了,且连揣测的胆子都没有。   若是现下在这儿的是老太太,以她的玲珑心思,定能平稳应对。   付严栢果真是个榆木脑袋,连元禄都瞧不下去,开口提示道:“皇上的意思是,付大人家若有合八字之人,大可递折子呈到礼部,至于后头的事儿,便不劳大人操心了。”   付严栢呼吸急促,从而扭头去看元禄,随即忙应声道:“是,是微臣疏忽,待明日一早,微臣定将折子呈上。”   闻恕无甚情绪的应了声“嗯”,付严栢并不知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只好再去瞧元禄。   直至元禄给他打了个退下的手势——   付严栢试探道:“不扰皇上歇息,微臣…告退?”   无人应答,付严栢慢吞吞的爬了起来,又磨磨蹭蹭的退到了门边,见皇上真没有要留他的意思,这才大着胆子退下。   刚一脚踏出门槛,他便体会到方才那李大人两腿抖的像筛子似的感觉,堪堪扶住玄色方柱才没出丑,抬手一抹额前汗,如被抽干了魂魄似的随着王公公出宫去。   元禄瞧着付严栢身影消失,方才道:“皇上,白日里太后娘娘差人来了好几回,明日再来,奴才可挡不住了。”   闻恕偏头一笑,瞧着此刻心情很不错:“明日朝后,去永福宫请安。”   元禄错愕一瞬,皇上舍得上朝了?   不过也是,已回京数日,也不好再叫国公爷代为执政下去。   ——   长夜漫漫,天边黑云堆积,乌压压一片笼罩在整个皇城之上,这个时辰也早已过了宵禁,只路边几盏灯还亮着微弱的光。   付严栢僵直着身子一路乘马车至付宅,心中惴惴不安,好容易揣摩出来的圣意都来不及细想,又暗道一句“不可能”,给压了下去。   五丫头一个庶女,皇上再如何相中她,封一嫔位已顶天了。   何以至于是中宫之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样想   刚回府中,付严栢下意识便要去寿安堂同老太太商议此事,行至半路又想起这个时辰,老太太恐是睡下了,只好讪讪而返。   夜里,他便点了灯烛,心绪复杂的写下几个字:   奉训大夫付严栢之女,   付茗颂,生于乙酉鸡年,七月初七,卯时一刻。   收笔后,他摇头失笑,怎可能呢?   翌日休沐,付严栢差小厮将折子递到礼部,天一亮便去了寿安堂。   老太太正洗漱完,早膳已摆至桌前,见他来,不由一笑:“今日怎得空陪我老婆子用膳了。”   “母亲。”付严栢一夜未睡,脸色难看至极:“昨个儿皇上召见,命儿子往礼部递写有五丫头生辰的折子。”   噔的一声,老太太手中的汤匙掉落,砸进装有清汤的碗里,溅出几滴。   付严栢又道:“您可知东苑那位,为何姓沈?”   老太太苍老的双眸紧紧盯住付严栢,心底一个想法呼之欲出,她撑着桌沿起身,一手攥紧抵在心口。   怪不得,怪不得太后上回要召见付家女进宫。   见老太太已猜到,付严栢缓缓点了点头。   “儿子昨日实在惶恐,现下回过头想,他应是要五丫头进宫的,只是即便进宫,以五丫头的身份,怎敢位至中宫?”   “自然不可,你莫要胡乱揣测圣意,恐惹流言蜚语!”老太太又道:“此事,你万不可主动掺和,全看宫中如何想。”   见此,付严栢也不敢再谈论此事,道了声是便欲离去。   正这时安妈妈从屋外来:“老太太,五姑娘这回做了糯米粥,听闻老太太好这口,亲自做的呢。”   付严栢闻言,脚步一顿:“难为她一番好心,让她进屋里一道用饭罢,我也许久未见她。”   安妈妈侧目,见老太太没说话,眉头舒展开来。   付茗颂以为老太太今日还是不会见她,因而穿着的十分素净。   见安妈妈来,便想将手里的托盘递过去。   谁知安妈妈笑笑:“老爷在里头,让姑娘进去呢。”   茗颂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低低应了声是。   须臾,待她进到屋里,老太太与付严栢皆是齐刷刷看过来,像是她脸上沾了什么东西似的。   “祖母。”   她声音又轻又软,是在小心翼翼试探老太太的情绪,老太太怎能不知。   老太太撇过眼,实则是心下乱糟糟的,不过到底应了声,这事便算是翻篇了。   茗颂正襟危坐,腰板挺的直直的,一边偷瞄老太太,一边小口往嘴里送粥点。   “清瘦了不少,不必学着外头那些姑娘家节食,小心坏了身子。”付严栢一句话,将她的目光拉了过来。   付茗颂一下没察觉到他竟是在关心自己,迟钝的应了声是,过了半响,又道:“谢父亲。”   付严栢:“……”   他心下叹了声气,别说五丫头不习惯,他忽然做这事,心中也很是别扭。   ——   短短一日,因闻恕一句“欺君之罪”,递到礼部去的折子少了大半。   又有沈其衡这般刚正不阿的人办事,很快就将全京城中符合生辰八字的人家给挑了出来。   偌大京城,竟也只有二人。   一是伯爵府陈家的嫡幼女,陈如意。年芳15,正是说亲的好年纪,合适。   二是奉训大夫付严栢付家的庶幼女,付茗颂,年芳十五。   除了家世,亦适宜。   沈其衡当即便亲自将这二人的户帖送到宫中。   “此二人生辰八字相应,年纪也适宜,请皇上过目。”   沈其衡十分严肃,毕竟此事关乎立后,关乎国事,他接下差事前叫母亲嘱咐了许久,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闻恕像是早就知晓似的,连户帖都没碰一下,颔首道:“你办事,朕是放心的。”   对面的少年一笑,欲要说些自谦的话时,又听他道:“你再跑一趟永福宫,亲自递到太后手中,太后比朕要着急。”   他说话中含着细微的笑意,但却叫人不知这笑从何来。   沈其衡迟疑的瞧了他一眼,阖上殿门后,抱着画卷往永福宫的方向去。   户帖呈上,沈太后果然急不可耐的伸手接过。   这一看,她浑身血液直冲头顶,险些没晕过去。   合着什么不立后不抬新人,什么和光大师,什么礼部上折,全是做戏?   如今满朝皆知,她这个太后还不得不陪他一道胡闹?   许姑姑忙搀住她:“娘娘,娘娘千万保重身子。”   沈太后摆了摆手,目光望向沈其衡。   沈其衡文采卓越,刚正不阿,浑身上下都透着少年儿郎的精神劲儿,沈太后向来对这个侄子疼爱有加。   她招手唤他前来:“衡儿,你说这二人都适宜,可有哪个更适宜一些?”   要沈太后来说,二者都未及她心中所愿。   沈其衡面露难色,这是国事,他岂好妄议。   不过见沈太后这般热切的看他,他沉吟一瞬,败下阵来,抬手点了点右手这一帖。   作者有话要说:   选表嫂,沈世子你要慎重   这个剧情走完,我估摸还有一章能让他们见面== 第24章   沈太后眉心一蹙,一颗心沉了下去:“为何是她?怎么说也是伯爵府陈家身份更尊贵一些,陈家祖上还曾出过开国功臣,要说中宫之位,陈家嫡女也是担得起的。”   沈其衡颔首:“姑母所言甚是,只陈家这位嫡幼女是个体弱多病的,恐怕难以为后宫操劳,更难为皇家开枝散叶。”   说到体弱多病,沈太后果然面色一变。   沈其衡的亲事当初就是她做主定的,谁知大了之后那长央侯家的姑娘竟要靠药罐子吊着命,连累了衡儿这么多年都未曾娶妻,她肠子已然悔青了。   “何况,”沈其衡沉默片刻:“伯爵府亲近老王爷,如若立陈家嫡女为后,恐日后生事。”   沈其衡口中的老王爷乃先皇手足,当年争夺皇位没争过先皇,如今这念想依旧还在。   总之是个不安分的。   他这话说的,已实属大胆,要不是面前的人是他姑母,沈其衡断断不敢这般直截了当。   若说他前面那番话只叫沈太后犹豫了一瞬,后面这番话,便叫她心下当即否了陈家女。   沈其衡为人正直,且熟知朝中明争暗斗,若是旁人来说这番话,说不准是得了付家的便宜,替付家说好话来的。   但她这个侄子,却万万不会。   “付家女出身低微,如何担得起如此身份?”   沈太后叹了一声,其实她也并非看中门户之人,皇后人选,只要心存善念,大方娴熟,能近的了皇帝身侧为他开枝散叶就很好了…   这么多年,闻恕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早将她对皇后的期许磨的只剩这么点儿了。   沈其衡低头一笑:“姑母,不论身份,单论付家女与和光大师所算的生辰八字相合,便已是比一般人尊贵一等,此乃关乎大楚国运,谁敢拦?”   太后叫他这么一说,心思完全跑偏了,彻底偏向付家这一头。   沈其衡前脚刚离宫,后脚元禄便将永福宫姑侄二人的对话惟妙惟肖的仿了一遍。   元禄一张脸笑的跟花似的:“皇上料的果然不错,太后娘娘最信沈世子的话,沈世子又是个聪明人,朝中局势如何,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闻恕笑笑未答,只猜下一步,他这个心急的母后,该设宴相邀了。   —   三月廿九,晴空万里,草长莺飞。   姜氏接到宫帖,太后在宫中设春日宴,邀从五品以上的女眷到宫中赏花吃酒。   她不由心下大惊,往年邀的都是四品以上,今年却是从五品。   姜氏不知其中缘由,可老太太自然知晓,这是谁沾了谁的光,她心底跟明镜似的。   姜氏可从未进过宫,此刻情绪不由有些激昂,一张脸笑的灿烂:“明日进宫,儿媳带上云儿一道,让这丫头也瞧瞧别人家姑娘是如何端庄稳重的。”   老太太点头,可她心里清楚,太后娘娘想见的,可未必是付家的嫡女。   “五丫头在小娘膝下养成了个畏缩性子,你明日带她一道去见见世面。”她道。   “啊?”姜氏忍不住一惊,随即迟疑应下:“是,五丫头也是命苦。”   这事叫洗春苑那头知晓后,云姨娘免不得又是一通闹。   若只是付姝云去也就罢了,可连付茗颂那个爬床玩意儿生的庶女都能去,她的女儿为何去不得?   云姨娘又是哭又是闹的,在付严栢怀里磨了好一阵:“老爷,您就一道去,怎么就不成了,都是自家姐妹。”   付严栢皱眉,母亲让茗儿去,那是有缘由的,妍儿去不是添乱么。   云姨娘胡搅蛮缠的付严栢脑仁疼,竟是发了好大一通火,直将云姨娘吓的衣裳都拢好,不敢再纠缠。   翌日午时,付茗颂温吞吞的搭上马车帘框,姜氏与付姝云都已在里头坐稳。   姜氏见她顿在那儿,扬眉道:“怎的了?”   付茗颂抿抿唇,犹犹豫豫的拽了拽裙摆:“我能否不去?”   她是什么身份,自己心里头有数,何必要去赴这种宴呢…   姜氏心里本也有些不痛快,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心软下来:“你祖母的吩咐,我不好违逆。”   付茗颂张了张嘴,只好缄口不言,默默提了裙摆上来。   一路上付姝云兴致高涨,对宫里很是好奇。与之相比,付茗颂则沉默许多,若仔细瞧便能发觉,她拽着帕子的手握的有些紧。   手心甚至沁了些汗,湿-漉-漉的。   此时正值未时,云层团绕,春光乍泄。沁心湖中央漾开一圈光晕,几条锦鲤争先恐后的追着光束。   湖西便是曲荷园,春日繁花似锦,一团团一簇簇,饱满娇艳,一看便是日日受人悉心照料的。   这森严皇宫,连朵花都显得比外头娇贵,也难怪有人趋之若鹜。   付家被安置在左侧最末一桌,今日来的女眷中,从五品已是品级最低的了。   秦氏身为国公夫人,自然是右侧最头桌,此时一头一尾,秦氏侧脸远远能瞧见,付家五姑娘安安静静的坐在姜氏左后,也不与人攀谈。   倒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   现下合中宫八字的只剩两人,沈其衡口风严谨,未曾向外透露半个字,连秦氏都是从沈太后口中才得知的。   如今满朝文武,各府女眷,应当不知晓此事才对。   但今日陈如意却来了,她向来体弱多病,大小宴席都极少出面,今日来,恐怕是得了风声了。   秦氏正这样想着,那头沈太后便从沁心湖东面款款而至,一身黑色宽袖外袍,缀以金丝纹路,头顶的七彩孔雀簪下坠着殷红月牙。   大气,庄重,典雅,皆可修饰于她。   众人忙正身而坐,待太后落座后,方才俯身,众口一致道:“太后娘娘万安。”   沈太后一笑,免了众人礼,目光直落在最末那桌,随后缓缓移至前方,她面色和蔼,笑着道:“如意身子可好些了?”   陈如意脸色比寻常人要白,是那种面无血色的白,桃红色口脂反而衬的她身上病气更重了。   她扬起脸一笑:“谢娘娘挂念,如意近来觉得身子比从前轻快,大夫说再调养个把月,兴许便能好多了。”   是么。   秦氏忍不住一笑,这么病了十年,今日倒是说好就能好。   沈太后语气十分关怀:“来哀家身边坐着,让哀家仔细瞧瞧。”   伯爵夫人钟氏心中一喜,忙压低声音道:“快去。”   依沈太后今日的态度,这皇后人选定是如意无疑。   随即,又听沈太后扬声道:“付家五姑娘在何处?”   话落,众人窃窃私语,哪个付家?哪个五姑娘?   正低头小酌着果酒的人呼吸一滞,险些打翻了酒盏。她睁大眼睛朝沈太后看去,一时忘了动作。   好在姜氏回过神,忙从她手中夺了酒:“别慌,去上前见过太后。”   虽她也不知太后娘娘怎会点到五丫头,但到底是当家主母,反应比这些小丫头快多了。   付茗颂屏住呼吸,疾步上前:“臣女茗颂,给娘娘请安。”   沈太后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像是在仔细端辨她的容貌,半响她问:“你可知你的生辰,与我朝和光大师所算得的生辰一致,换而言之,便是凤凰命。”   咯噔一声——   众人都惊了,不可置信的齐眼望过来,什、什么命?   付茗颂一张略施粉黛的小脸忽的惨白,惊慌失措的跪地,两手交叠垫在额前:“臣女身份低微,不敢妄想。”   坐在一侧的陈如意莞尔一笑,心下还隐隐生出一丝怜悯。   从五品小官之女,还是庶女,偏有皇后命格在身,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她正想着,就见沈太后下了石阶,亲自弯腰将人扶起:“有何不敢?此乃天命,又岂有以身份论天命的道理?”   陈如意的嘴角渐渐放平,着急的抓了抓绢帕,求助的望向自家母亲的方向,这话何意?   —   一炷香过后,沈太后坐在黄罗伞下与官眷们吃酒,放了姑娘们到园里赏花。   但她目光有意无意就扫过付茗颂,秦氏低声一笑,知道这是沈太后有意在考量她。   如果付家这丫头是个虚荣且沉不住气的,怕是同陈家那个一样,都无望了。   可此时,付茗颂正被几道陌生的目光打量着,低头不言,活像要将自己缩进壳里似的。   须臾,不知打哪儿传来的话:   “我听说如意也是那个时辰生的,如意岂不也是皇后命?”   “她怎能同如意比,如意好歹也是勋爵世家,那什么付家,我今日前都没听说过。”   “我还听说,”说话的人有意压低声音:“她亲娘是姨娘的洗脚婢,爬了主君的床才生下她的。”   “啊?还有这事儿,她怎么还敢出门呀…”   “你没瞧见,她模样十分俊丽么?像不像话本子里的狐妖?”   几道声音渐远,有人捂嘴笑骂:“快别说了。”   付茗颂猛地握紧手心,一不小心就将付姝云塞给她的桂花糕捏碎,沾了一手糕点碎渣。   像被人抓住什么不耻肮脏的把柄,她浑身的血液好似从头顶倒回至脚底,沉甸甸的,冰凉凉的,咬紧的下唇轻轻颤抖,杏眸微微泛红。   付姝云一双大眼睛狠狠瞪着远去的背影,小声骂:“狗眼看人低,付家怎么了?说不准以后父亲要升官呢,她们求付家还来不及!”   说罢,她回头一瞧,不由怔住:“你、你可别哭,这是在宫里呢。”她四下望着,生怕有人瞧见。   正此时,一旁洒水的宫女手一偏,一瓢水直直朝付茗颂脚边泼来,宫女慌忙跪下:“奴婢有罪,还望五姑娘恕罪!”   “五姑娘若是不介意,可随奴婢先去换身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表示,不骚操作一下是见不到媳妇儿的==   终于写到这里,下章能让他俩见面了QAQ 第25章   粉衣宫女一路低着头往前走,眼瞧穿过几条宫道,越往里走,越是森严。   付茗颂脚步迟疑的慢下来:“这是去何处?”   宫女见她察觉,倒也没瞒着,脸色一改方才的慌张模样,冷静的垂眸回话:“回五姑娘的话,此路去景阳宫,皇上想见您。”   付茗颂猛地停住脚,眉头狠狠一跳,不可置信的瞧着说话的宫女:“皇上?”   她吓的眼眸下意识睁大,方才微微泛红的眼底衬的楚楚可怜的。   正这时,宫女停下步子,背部笔直的弓起:“姑娘进吧,皇上在里头等着呢。”   景阳宫门敞开,里头有宫女太监在洒扫修花,各司其职,且极为严肃,一个开小差的都没有。   但他们余光都不约而同的往门外的人瞧了几眼,又不约而同的在心中为此人默哀。   旁人不知晓,可她们这些伺候在景阳宫的早就见怪不怪了。   除却太后娘娘与伺候的宫人以外,凡是进了景阳宫门的女子,大多无甚好下场。   只是不知这位是哪个人家的姑娘,如何就得罪了皇上,也真是倒霉。   茗颂站在红漆门槛外,双腿像是千斤重似的,望着眼前的森严壁垒,怎么都迈不开腿。   领她一路过来的宫女见她害怕,想开口宽慰两句,可半响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泄气的垂下头。   付茗颂抿了抿唇,声音又轻又慢:“姐姐可知,皇上宣我是为何?”   宫女抬头:“五姑娘折煞奴婢了,皇上的心思奴婢们猜不透,实在不敢妄断。”   付茗颂失望的松开手心,一步一步缓慢的好似在试探的走过去,她对余光很是敏感,自然能察觉那几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只叫她心下愈发慌张。   推开那道门,姑娘的视线自下而上,先印入眼帘的是台阶上的一张紫色琉璃方桌,四角砌的略有弧度,桌角是四头口衔玉珠的龙。   再往上,是空无一人的青龙木椅。   雕梁画壁,白石玉栏,处处彰显富丽尊贵。有两排宫女如雕塑似的立在台阶下的两端,双手交叠置于腹前,低头不语。   付茗颂小心翼翼的推门而入,那步步谨慎的小模样,像只误入宝地的猫。   而那几名宫女全然没有要与她搭话的意思,付茗颂呼吸不自觉重了几分,心里蓦地想起沈太后的话。   生辰八字,是因生辰八字?   除此之外,她再想不到别的皇上召见她的缘由。   付茗颂故作镇定的挺直了背脊,殊不知额前早就紧张的冒出了细汗。   忽然,门帘轻响,她恍如被惊到的猫儿,小脸惨白的循声望去。   只见一步一步,那身玄色暗纹长袍从几道坠帘中若隐若现,依稀可见男人高挺的鼻梁,付茗颂攸的收回视线,忙低头去看自己的绣花鞋尖。   还不等闻恕走到面前,她便已经姿势标准的跪好了。   闻恕脚下一顿,清冽的眉眼不由一蹙:“……”   跪的比谁都快。   男人声音略有些无可奈何:“起身吧。”   付茗颂此时双手叠起垫在额前,以十分标准的磕头跪地姿势跪在他面前,此刻闻言,双臂微微一顿,慢吞吞的收了手,又慢吞吞的撑地起身。   可从始至终她都垂着眸,好似面前站的是什么凶神恶煞,看一眼便要瞎了似的。   二人就这么相对而立,颇有些僵持不下的意思。   闻恕见面前的小姑娘下颔都绷紧了,硬是不敢抬头瞧一眼,抿紧的唇甚至干涩到泛白,眼底还有些泛红…   他眸色沉了一寸,方才在曲荷园发生了什么,他清清楚楚。   闻恕侧目:“坐。”   付茗颂轻轻道了声谢,这才在跪坐在软席上。   小几上摆了糕点和茶水,一只色泽鲜艳的白玉杯与茶壶紧靠在一起,那只杯盏上还刻有蜿蜒的纹路,她不懂玉器,也瞧得出这杯盏极其贵重。   身后的宫女跪在小几边,身后替她倒了茶。   付茗颂伸手接过,指腹紧紧贴在杯口。   他将目光复又投向那个企图将头埋到茶水里藏起来的人:“礼部呈了折子来,合中宫生辰八字的,全京城只有二人,五姑娘便是其中之一,你如何想的?”   付茗颂神经紧绷,完全没听出这道声音是如何的耳熟,只心中想着,果然叫她猜对了。   以她一贯的应答方式,她轻声答:“臣女不敢。”   又是不敢。   闻恕眉头一皱:“你很怕朕?”   这全天下,可有不惧天子之人?   付茗颂扣紧手指头:“皇上乃万——”   “抬起头来说话。”闻恕打断她。   付茗颂呼吸一滞,紧紧抿着唇角,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   殿内亮堂堂的,两面的窗投的光线恰好都聚集在台阶之上。   身材颀长的男子立于阶上,玄色暗纹长袍上绣有金丝龙纹,盘绕交错。   再往上,薄唇轻抿,英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眼眸将眉眼衬得十分清冷又凌厉,只见刀削似的剑眉微微上扬了一寸:   “看清了?”   刹那间,付茗颂一双杏眸瞪大,耳边仿佛在嗡嗡响,她手一晃,滚烫的茶水落了一滴在虎口处,她猝不及防的松了手。   那白玉杯从姑娘手中脱落,又从小几上打了好几个转,砰的一声摔在地上,精致的纹路瞬间断裂开——   两侧的宫女皆是一惊,都不约而同的绷紧了后背,低下头为她闭眼默哀,脸上的怜悯毫不遮掩。   完了,完了完了,敢在皇上面前摔杯子,这是如何的大不敬啊。   就连一旁的元禄,都可惜的望着地上的残片。   这套杯盏原有十二只,甚得皇上喜爱,可惜伴君如伴虎,这杯盏也没能幸免…   到如今,只剩两只。   现下,只有一只了。   付茗颂愣住,脸色一白,吓的本就泛红的眼眶更深了几分。   男人眉头提了提,语气不明的笑了声:“还没有人,敢在景阳宫砸杯子。”   面前的人猛的一颤,当即便伏身跪下:“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男人上前几步,居高临下的站在她身前,慢条斯理的弯腰蹲下身子:“抬头。”   小姑娘吓的肩颈都在发颤,一抬头就看到近在眼前的一张脸,下唇咬的都快没了血色,拼命藏都藏不住怯意。   她听过市井传闻,当今圣上患有隐疾,阴晴不定,出手见血。   因而此刻在付茗颂眼中,弯腰蹲在她面前的,仿佛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要将她一口吞噬的鬼魅。   这么一想,就更骇人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望着那双深邃的眸子,吓的声音发颤,越来越低:“我赔给你…”   —   她三魂丢了七魄的出了景阳宫,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宴席上,又是如何回到付宅。   夜色深处,姑娘怀里紧抱着被褥,翻来覆去,辗转难侧。   都已至府中,她一颗心似乎还没落回肚子里。   犹记今日那只骨节分明又修长的手触到她的下巴,耐心十足的擦去她的眼泪,带着诱哄的语气:   “你拿什么赔?”   “拿你赔给我,可好?”   思此,茗颂心尖一颤,皱着眉头又翻了个身。   许是叫今日之事吓着,这夜她睡的并不踏实,频频噩梦。   依旧是梦里的大牢,潮湿阴暗,空气中都渗着腐烂的味道。   缩在角落的女子双手抱膝,紧接的是太监尖锐的嗓音,“皇上说了,赐死。”   最后一个字被有意拖长,在空旷的牢房里千回百转。   楠木托盘搁置在女子腿边,上头赫然躺着一只白色陶瓷瓶,瓶身绘着一朵红色水莲,红的能滴出血。   忽然,付茗颂猛地蜷起身子,手指狠狠拽住胸口的衣裳,那个地方痉挛似的抽疼,仿佛毒至五脏六腑,快要死了。   须臾,有两道声音愈发近:   “这是谁家下的帖子?”   “喏,这不写着么,伯爵府陈家姐妹。”   “陈家姐妹与我们五姑娘何时有交情,怎么将帖子下到这儿来了?”   此时,付茗颂猛然惊醒,窗外正是天光大亮,她还保持着拽着衣襟蜷缩进被褥里的姿势,许久才缓缓松开。   那梦里的疼痛感逐渐消散,门外两个丫鬟的说话声又一字一句飘进:   “外头都传开了,五姑娘与伯爵府嫡三姑娘都合中宫生辰,说是太后娘娘要从中挑选一人呢。”   “嘘,老太太不许人论此事,你小心挨板子…不过陈家这帖子,岂不是鸿门宴?”   “谁知道呢,这陈家有勋爵在身,后位定非她莫属,未必就将五姑娘放在眼里。”   “五姑娘这回,可不算是福气,是倒了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这章写了好久,皇上见茗颂的剧情本来想写的和文案一样,感觉你们好像会比较喜欢文案hh,但是搭上前后文,写完我一看感觉怪怪的,就改成这样了==   ps:茗颂的梦境是碎片式的,不完整,不连贯,如果你们依据一个梦境去推断前因后果的话,可能是错的(←懂吗懂吗懂吗 (快捂住我的嘴巴 第26章   正如旁人所想的,陈家姐妹邀付茗颂到自家府中小聚,就算没安坏心思,以她的身份过去,也免不得让旁人讥讽嘲笑。   正如在宫中那回一样。   她寻借口打发过去,可没几日,陈家姐妹像是同她较上劲儿似的,又下了一道帖。   不是到府中小聚,就是去茶楼赴会。   可京中都传遍了,陈付两家皆出了个凤凰相的姑娘。   而最后能进宫的,想也不用想,自然是陈如意。   如此一来,付茗颂岂不是成了笑话。   这流言蜚语传进了付宅,连姜氏都觉丢了面子,老太太却十分沉得住气。   上回在宫里,太后那句“岂有以身份论天命的道理”彻底印证了老太太心里所想。   她惶恐之余又转念一想,满朝皆知太后急着抱嫡孙儿,那陈如意可是个缠病多年的…   陈家定也知道自己的劣势,才这般上蹿下跳的。   如此一来,若是选了五丫头,似也合理。   不过这种猜想,老太太并未对任何人透露过,只怕若落了空,还要平白叫人看笑话。   因而她并未像陈家那般上赶着主动做什么,反而是安安分分的等着,此事旁人说了都不算,宫中所言才作数。   可她虽不主动,却也不想付茗颂连陈家的邀约都不敢赴。   实在过于胆怯,老太太最不喜她这别人进一步她便退一步的性子。   思此,老太太便自作主张应了约,付茗颂想回绝时已然是晚了。   马车一路驶至长青街尾,在福记茶馆停下。这茶馆清幽雅致,多是小姐公子在此处会友。   付姝云扶了扶发髻上的桂花吊坠簪子:“你瞧瞧,歪了么?”   付茗颂摇头:“没。”   付姝妍则白了她二人一眼,兀自先行上楼去。   待到了阁楼外,里头传来三两道女子的欢笑声,付姝云受了姜氏的嘱托,这会儿十分体贴的宽慰她道:“你别太紧张,上回我去陈家府里吃茶,陈家待人十分周到客气的。”   正如付姝云所言,陈如意对谁都是十足的温婉体贴,但旁的人,却不是了。   坐在付茗颂左手边,身着蓝衣印花襦裙的女子名韩知年,乃通政司参议嫡女,瞧着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模样,好似凭她这长相,再如何心直口快也会叫人说是可爱。   韩知年托腮一笑,好奇道:“听说茗颂原与姝妍同住一院,那你姐妹二人关系定很好吧?”   闻言,付茗颂捧着瓷杯的手一顿,对上韩知年好奇的眼神,她勉为其难扯出一抹笑:“二姐姐…是待我很好。”   话落,她能听到付姝妍轻轻哼了一声。   韩知年像还不满意似的,又问:“诶?可是你与姝妍并非一母所出,为何养在一个院子里?”   这时,坐在韩知年对面的黄衣女子唐秀也点头附和道:“一般,不都是养在主母的院子里么?我家中姨娘所出的庶妹,没了亲娘也是养在我母亲膝下。”   对着这两双好奇至极的眼睛,付茗颂抖了抖唇,正要开口时,陈如意好似看不下去了:“人家的家事儿,你们二人再问,可要逾矩了。”   韩知年吐了吐舌头,这才没继续问下去。   陈如意常年患病,许是这个缘故,叫她整个人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毫无攻击性。   她伸手给茗颂添了杯茶:“生辰的事茗颂妹妹也听说了吧,现在外头都在传,也不知道太后娘娘究竟如何想呢,我真怕进宫,皇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听着都骇人。”   付茗颂抬头瞧了她一眼:“我也是如此想的。”   陈家大姑娘陈思意就坐在陈如意右手边,听了付茗颂这话,笑着提壶给韩知年倒茶,一边还问:“那你是不愿意进宫了?”   此时,韩知年手里正端着满盏的茶,只见她一边笑着同陈如意说话一边起身,那茶盏好似无意间举到了茗颂左肩上——   猝不及防的就要倾倒下来。   忽然,韩知年尖叫了一声,引的在说话的众人纷纷抬头去看,只见那冒着热气的茶全泼在了韩知年手腕上,娇嫩的肌肤肉眼可见的烫伤一块,瞧着都疼。   而她捏着杯盏的手指被一只手往回压,这才迫使她将本要往外泼的茶水全泼在了自己身上。   咯噔一声,陈如意手里的空杯落地,因起身太急,她用绢帕捂着唇咳了几声:“如意见过六公主。”   陈如意眼神扫过叫竹门隔开的隔间,不由慌了神,她听到了多少?   其余几人皆匆匆起身,瞳孔瞪大的瞧着眼前这一幕。   六公主怎会在这儿?   韩知年已然疼的要晕过去了,瘪着嘴哭着,又不敢将手从闻昔手中抽出来。   闻昔面无表情的扫过陈家姐妹二人,那眼神的意思似是看穿了她们的把戏,叫陈家姐妹不由都僵在原地。   陈如意呼吸错乱:“六公主这是?”   闻昔松了手:“看韩姑娘拿不稳杯盏,本想搭把手,谁料还添乱了,允秋,去叫个大夫来。”   她说这话时眼里没半分愧疚的意思,哪里是想搭把手,她分明是故意的!   可虽这六公主非太后嫡出,却嫁了京卫指挥使薛录,身份显贵,谁又敢说她半个字?   一刻钟后,允秋请来了大夫,韩知年一边上药一边哭,陈如意贴心的在身旁哄着她,顿时场面便有些杂乱。   茗颂听韩知年的哭声,忍不住蹙了下眉心,垂眸时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那只杯盏上。   闻昔不经意朝她走近了两步,轻言:“若是泼在你脸上,现下哭的可就是你了。”   付茗颂一怔,猛地仰脸对上她的目光,趁众人不注意,她低着声音偷偷说了句:“谢六公主。”   这声六公主,还是听陈如意喊的,付家姐妹三人,未曾有机会见过她。   正此时,对面的珠帘被揭开,一红棕常服、面容清俊的男人从里头出来,对着闻昔微一点头,转而出了阁楼。   闻昔侧目瞧着付茗颂,话里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愉悦:“以后再谢也不迟。”   付茗颂迟疑一瞬,在她专注的目光下缓缓点了两下头。   待闻昔走后,方才站的远远的不敢说话的唐秀捂着胸口小声嘟囔:“什么啊,这六公主与驸马不在自家府里调情,跑来茶馆作甚,吓死我了。”   唐秀这句调情倒说的不错,茶馆门前,薛显清负手站在马车旁等着自家妻子,见闻昔过来,嘴角抿了抿,并不是很愉快。   “早知换个地方。”他拢了拢闻昔的衣裳,又说:“你平日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今日怎么,善心大发?”   闻昔抬头朝那阁楼的窗子看了一眼:“你懂什么,我帮的是自家人。”   说罢,她仰头对薛显清眨了眨眼:“你不是想将四卫营的差事一并揽下么,我有法子让皇兄点头应下。”   —   两日后,通政司参议韩大人因瞒报四民建言一事,惹圣上大怒,被贬官出京。   陈如意听了这消息,险些没晕过去,一下联想到六公主闻昔。   就连韩知年哭着来府里求助,陈如意都没敢见她。   许是怕这事儿与六公主有关,担心被她看出破绽,陈如意这几日忧心如焚,病情加重,好容易在外走动了两天,又不得不卧床养病。   陈家见此愈发着急,生怕如意的病会让付家占了先机。   于是,京城关于付家五姑娘的传言霎时满天飞。   亲娘趁老爷酒醉爬了床,自幼被府里小娘抚养长大,生的一张魅主惑君的脸,谁知道骨子里是不是同她娘一般肮脏龌龊。   这话如愿以偿的,传进了宫里。   沈太后听着许姑姑将市井传闻在耳边说了一回,只觉得脏的很。   她冷哼一声:“陈家干的?”   许姑姑点头:“娘娘慧眼,如意姑娘这些日子病了,在府里卧床歇息,想来,当家做主的也是急了。”   “用这么个下三滥的手段,养出的姑娘又能省心到哪儿去?我要真让陈家的做主中宫,宫里可还有安生日子过?”沈太后皱眉。   说罢,她又问:“那付家的五丫头如何了?”   “在府中呢,外头流言蜚语,怕是闹的心慌。”许姑姑又说:“陈家拿此事做文章,如今五姑娘的身份最叫人诟病,若是皇上当真有此意,只怕…”   只怕,丢的也是皇家的脸面。   “皇上此计,已令和光大师将话放了出去,满朝皆知,事已成定局,哀家总不能还拦着。”沈太后捏了捏眉心。   何况,皇帝那个性子,她也得能拦得住。   既是拦不住,她也只能铺路了。   —   四月十七,沈太后宣了姜氏进宫。   两面山河手绘屏风团起一个小隔间,里头只太后、许姑姑与姜氏三人。   姜氏平日里是个十分端的住的人,可面对太后,终归是差了些火候。   沈太后见她局促,笑道:“哀家未曾生过女儿,见你府上的丫头个个精致又伶俐,可是羡慕不来啊。”   姜氏惶恐:“得娘娘垂青,是那三个丫头的福分。”   沈太后又笑:“是你教的好,姝云有你这样的母亲,想来定是被教养的很好。”不等姜氏再回话,沈太后又言:“可惜茗颂丫头也是个极好的苗子,没能记在你名下,倒是叫小娘捡了个大便宜。”   话落,姜氏原本上扬的嘴角一僵,连带着神色都迷糊起来,她又生硬的笑了笑:“娘娘有所不知,五丫头如今养在她祖母膝下,并非是小娘。”   太后不语,意味深长的笑笑,又道:“宫里新进了几匹料子,颜色过于艳丽,放在我这永福宫糟蹋了,不若下回让茗颂丫头进宫来,叫宫中绣娘给她量身衣裳。”   姜氏又是一僵,心下惶惶,又惊又喜:“臣妇替五丫头谢过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其实我觉得茗颂在闻家人这儿是团宠== 第27章   寿安堂,门窗大开,带着初夏气息的暖风从四面的窗子吹了进来。   老太太端起面前的陶红瓷盏抿了一口新进的碧螺春,衰老的眼眸轻抬,目光落在窗外的凉亭下。   付茗颂你身鹅黄色袄裙,衬得身材纤瘦高挑,庄玉兰与付姝云唠着什么趣事儿,她也只静静的笑着。   这么一眼,还颇有些岁月静好、光阴慢慢的意思。   老太太搁下茶盏:“你真心想将五丫头记在自己名下?”   姜氏叫老太太看的心底有些发虚:“儿媳想着,五丫头毕竟非云小娘所出,按理说,记在主母名下也合情理。”   如今局势逐渐明朗,沈太后就差挑破那层窗户纸说话了,姜氏也不是个傻的。   付家若能出一个皇后,虽然不是她的女儿,姜氏心中也有些怅然,但到底五丫头若是真当了皇后,往后云儿嫁的定也不会差的。   这样的便宜,正如沈太后所言,不能叫云小娘捡去。   老太太哼笑一声,倒也没说不可,只是问了句:“太后娘娘召你去,说了甚?”   姜氏捡了重点说:“都是夸五丫头的好,我瞧着娘娘对五丫头还颇有些好感。”   老太太垂了眸子,沉默片刻:“若是一开始你就肯将这丫头记在你名下,说不准她如今,也是个大方性子,罢了,依你所言吧。”   姜氏嘴角扬起:“儿媳定会像待云儿那般善待五丫头,绝不叫她受委屈。”   两日后的四月十九正是好日子,族谱上姜氏名下,添上了付茗颂的名字。   姜氏没强求茗颂同她一院住,是以茗颂依旧留在老太太身侧。   好似除了族谱上那一笔,也并未有何别的变化。   但就是添了这一笔,付家的五丫头就从庶女成了嫡女。   姜氏对她的好又有目共睹,这偌大宅院,倒也没人敢轻慢她。   而上回沈太后召姜氏进宫的消息传出去后,这京中的风向陡然一变,付家一夜间门庭若市,那雕花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云姨娘闷了一肚子气,一连几日,变将洗春苑的杯盏砸了个彻底。   好一个姜氏,她倒是会捡便宜!五丫头她养了十五年,如今眼看她有机会飞上枝头,凭什么姜氏说要就要走了?十五年前她怎不装一回大方?   眼瞧姜氏与付茗颂你来我往、母女情深的模样,云姨娘终于是坐不住,红着眼到老太太跟前诉了一番苦。   “母亲,我养了茗儿十多年啊,夫人这回说要走就要走了,茗儿又不是物件,我、我也舍不得啊…”   云姨娘捏着帕子捂嘴哭,这是她惯用的伎俩,可惜老太太不是付严栢。   老太太叫她哭的脑仁疼,沉着脸道:“行了,你待茗儿究竟如何,还要老婆子我一字一句替你回忆?记在姜氏名下,她好歹是个嫡女,在你名下,只会叫人笑话。”   云姨娘一口牙险些咬碎,这死老太婆说起话来还是半分情面都不讲!   “可是母亲,我养茗儿那么些年,耗费的精力,吃的苦,我瞧见她便想起她生母,你说我、我这十五年也不好过呀!”云姨娘又哭道。   可这句话仿佛踩到老太太痛处,布满纹路的眼尾皱起:“你有何不好过的?装着装着,你还当真了?”   云姨娘一怔,哭都忘了哭。   “我瞧你这日子是过糊涂了,你以为你把五丫头夺回去,便能沾她的光了?妾室便是妾室,五丫头若真能替付家光宗耀祖,那她也必须得是嫡女!”老太太一气不喘的呵完这句话。   云姨娘已然是吓懵了,本以为多少能得老太太可怜,谁料老太太会因此大怒。   老太太见她傻愣着,冷冷瞥了她一眼:“滚回去,往后就当没养过五丫头。”   “是,是…”云姨娘捂着胸口,半个字都不敢再说。   —   四月廿一,老太太请的章先生到府里给三位姑娘授课。   临到下堂,遮月小声道:“姑娘,老太太说今日要到她跟前学点茶呢。”   付茗颂颔首:“我记着呢。”   不知何时起,老太太对她要求愈来愈高,学的东西也杂了起来,不仅要听先生授课,还要回去学花艺茶艺,姑娘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显然好几日没睡好过了。   付姝云侧身过来:“祖母近来对你这般严苛,是真打算将你送进宫去。”   她说着皱了下眉,依旧是觉得不大可能。   何况宫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付茗颂这丁点大的胆,连付姝妍都能欺负她十多年,丢进宫里,怕是连骨头渣都不剩。   付茗颂瞧前头付姝妍也看了过来,低声道了一句四姐姐别乱说,便起身往寿安堂的路上走。   老太太早已置好了茶具,茶盏里茶膏也已调好,炉鼎上水正欲沸腾,一切都刚好。   “来了。”老太太抬了抬眼:“水沸了。”   说罢,老太太将滚水注入茶盏里:“待这茶铛中冒出鱼鳞状的水泡,就可将水注入茶盏,煮水也有门道,还须多听多看。”   茗颂坐下,将桌前的茶筅递给老太太:“是。”   紧接着,老太太用茶筅击拂茶水,那双布满青筋的手变戏法似的,茶面上赫然浮出一副花鸟图。   付茗颂还是第一回 见老太太演示,没料到老太太这双手能这般灵巧,也不愧是高门显贵出身,哪怕是娘家败落了,这手艺依旧不减。   老太太边演示边道:“你如今要学的还很多,不仅是茶艺花艺,最要紧还是磨练性子,对上不乱,对下不虚,方可在人前站住脚。”   “祖母…”姑娘眉头皱了下,想问又不敢问。   老太太揭开茶盖从鼻下轻轻掠过,那扑面而来的茶香味儿叫她长长舒出一口气。   “你若能为付家光耀门楣,往后便无人再敢说得你半个字。就算你不愿,此事也由不得我不做主,更由不得你做主,可懂?”   这与要将她嫁到高门显贵做妾不同,做妾有的商量,进宫,却是没得商量。   茗颂久久未应,她自幼便盼着能嫁一良胥,不要锦衣玉食,不要家财万贯,为人清白善良,待她好便足已。   现如今,是不可得了。   要她进宫,又与要她送命有何异?   一时间,祖孙二人皆沉默不言。   此时一丫鬟匆匆绕过廊道,挑开了帘子道:“老太太,六公主在府外,说是请五姑娘移步。”   老太太放下茶具,惊讶的撑着拐杖起身:“还不快请六公主进府?”   “可…”丫鬟为难:“六公主不愿进,只请五姑娘移步。”   付茗颂与老太太互望一眼,上回六公主在茶馆帮了茗颂的事儿,老太太早有耳闻。   她颔了颔首:“你去吧,小心谨慎些,莫要慌张出错。”   付茗颂一顿,忙点头应下。   付宅大门外,一辆绿顶马车十分引人注目,闻昔揭开车帘:“我是顺路来接你。”   她又道:“太后想见你。”   —   申时。   景阳宫里,门窗闭起,一片昏沉。   闻恕靠在檀木座椅上,一只手还搭着桌案的奏章,双眸紧闭,是累坏了。   他这个皇帝,当的并不轻松。   元禄有意放慢脚步,将手里捧着的册子动作轻慢的放在桌案上,生怕将好容易歇下的人吵醒,谁知闻恕睡的实在浅,一下便睁了眼。   他眉头一皱:“什么时辰?”   “回皇上,申时一刻。”   闻恕低低应了一声,垂眸瞥了眼记事册上的内容,只几个不起眼的数字。   元禄顿了顿:“五姑娘方才在永福宫呢。”   男人眉头又是一皱:“又做什么?”   “量衣裳,太后娘娘赏赐。”元禄又说:“六公主让绣娘将量好的尺寸送上让皇上过目,她还说…”   “凤凰霞披,礼衣凤袍皆耗时过长,可要着手准备了?”元禄说罢,紧紧盯着帝王的神色,生怕错过一厘一毫。   须臾,原本神色略有郁郁的人哑着声音一笑:“此事,让闻昔着手办吧,她求的事儿,朕应了。”   虽早有准备,但元禄听到这话仍是忍不住大惊,这,这便是定下了?   元禄连连应是,欲要退下时又被喊住:“她还在永福宫?”   元禄笑道:“六公主陪五姑娘在沁心湖赏锦鲤呢。”   闻恕轻点了下头,随即折了下袖口起身,门窗一开,外头亮堂堂的。   沈太后正忙着校对礼单,立后与寻常人家不同,这下礼更为要紧。   闻恕来时,沈太后头都未抬一下:“皇帝好雅兴,怎有功夫到哀家这儿来?”   “母后。”他低笑了声:“您打算何时下旨?”   沈太后一顿,将礼单合上:“这事儿哪轮得到哀家打算,我瞧你心下,已然选好了日子。”   “人是儿臣选的,但您是太后,何时下旨理应同您商量后再做定论。”   商量?   他还知道商量二字如何写?   “那我若一直不定,你就一直等着?”沈太后斜眼看他。   闻恕沉吟片刻,目光略过被压在茶托下的礼单:“礼都备了。”   沈太后一听他这笃定的语气就来气,搭着许姑姑的手背起身:“又不是给你的。”   说罢,沈太后便要抬脚往内室去,却听闻恕声音低沉,带着些许难掩的疲惫。   “吉日难挑,便选最近的一日吧。”   沈太后脚步一顿,又听他缓缓道:“儿臣等不及,也不想等了,若再不立后,朕怕吓着她。”   他活过两世,最擅隐忍。   可好像只有在这件事上,忍不得,也不想忍。   须臾,沈太后妥协的叹了声气——   “五月廿三,哀家瞧过是个好日子,让钦天监再瞧瞧,若是成,便下旨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肝爆了,终于在十分钟前写完了==   虽然是三更,但都想要评论(懂吗?   ps:原本写的是五月初二,因为我看的日历这年刚好是闰年,所以四月到五月中间其实还隔着一个润月,怕你们误会半个月就成亲,我改成五月廿三,大概还有一个月(其实没什么差,我就是觉得缝制礼服啥的半个月不够@~@) 第28章   圣旨迟迟未下,立后人选成谜,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有甚者拿这事儿开了赌局,两边的压注竟成五五开。   直至四月十九,和光大师以神力听天命,一句话定了这大楚后位。   四月二十,钦天监以夜观天象为由,将立后大典定在五月廿三。   圣旨一下,满朝哗然。   付严栢忽然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从五品奉训大夫成了未来皇后的父亲,称一句国丈也是应当的。   可有沈国公在,自然没人敢如此称呼。   原还在观望的朝臣纷纷上帖拜访,将付严栢这奉训大夫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付严栢这几十年来谨小慎微,还从未享受过这等待遇,这几日面上都带着红光。   姜氏亦是心下庆幸,还好将五丫头记在了名下,否则还不知道洗春苑那位要如何嘚瑟呢。   而家里供着一位未来的皇后,任谁都不敢懈怠。   如今的吃穿用度,姜氏皆先顾着茗颂,但凡是好的,都往寿安堂送,半分错都叫人挑不出来。   就连老太太,都未再让茗颂同付姝云与付茗颂一道听课,不仅单独请了先生来教课,还请了嬷嬷教规矩。   付家上下,全然是围着她在转。   未时一刻,付茗颂掐着时辰踏进老太太屋里,可今日小几上却未摆放茶具,空落落的。   她偏头问:“祖母,今日不学点茶了?”   老太太握着藤条编织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扇着风,付茗颂瞧着,习惯性的要接过来。   “坐下,不是你该干的事儿,往后切忌,别跌了份儿。”老太太沉声道。   付茗颂一愣,抓着裙摆落座。   老太太倾身,提壶给她添了杯水:“你可知伯爵府那大夫人钟氏?”   怎么会不知,茗颂缓缓点了点头。   老太太又道:“那你可知,她为何着急想将姑娘送进宫当皇后?我问你话,你尽管便是。”   付茗颂抿了抿唇,眉头轻轻一皱:“若是陈家女儿坐稳中宫,于陈家也是千好万好,伯爵夫人着急,也在情理之中。”   就听老太太一声嗤笑:“还有呢?”   面前的姑娘一双犹疑的眸子看向老太太,半响才泄气道:“茗儿愚钝,望祖母指点。”   老太太叹了声气,手中摇晃的藤扇停下:“钟氏娘家也是官宦人家,世代为官,父亲是正五品户部郎中,算得上体面,可钟氏原不过家中庶女,机缘巧合得陈伯爷青睐,哪怕陈家老太太并不待见她,她也如愿以偿嫁进陈家,成了伯爵夫人,后与钟家便来往甚少。”   说罢,老太太睨了她一眼:“可这男人三妻四妾惯了,待你好的了一时,还能好的了一世?如今这个年岁,没了青春容貌,又无家族庇佑,连个小妾都能踩上她一脚,她现下能傍身的,只剩儿女。”   付茗颂背脊一僵,对上老太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下领悟其中深意。   老太太轻笑了声:“你说这般情境,她能不急?”   茗颂张了张嘴,半响才应下一声是。   老太太顿了顿,语速放缓:“我知你对付家有怨恨,恨付家待你不好,但五丫头,你亲娘的事不必我再多说,你要怨,也该怨她才是。”   闻言,付茗颂呼吸一滞,胸口沉闷的应道:“茗儿不敢。”   老太太这才点头继续道:“你与付家始终是一体的,想在后宫站稳脚跟,保住性命,便要想法子让家族兴盛,兴盛到将来,可护你平安。如若付家败落,你身为付家人,难免叫人看轻。”   不等她答话,老太太撑着桌沿起身,摆了摆手往内室走去:“今日便到这儿,你回吧。”   见她出来,遮月打伞迎了上去:“姑娘,老太太她、”   “她说的也无错。”付茗颂垂眸看着青苔石阶:“何况我娘亲所为令人不耻,祖母将我记在夫人名下,我也算是得利了。”   遮月张了张嘴想宽慰她,却半个字也说不出。   她打小伺候五姑娘,知她最介意的,便是自己亲娘所为。   每每二姑娘为难她,但凡只要提到此事,五姑娘必会红着眼缄口不言。   娘亲二字仿佛付茗颂的死穴,她不敢说,亦不敢辩。   —   一连半月,礼部与尚衣局成日成日往付家跑。   绣娘每隔三日就要给她量一回身段,以防胖了瘦了,到时做出的礼服不合身。   眼瞧大典在即,付茗颂愈发紧张,成日的做噩梦,梦醒后一身虚汗。   此时睁眼,天边还留有余晖。   遮月伺候她起身,将发髻重新梳了一回:“姑娘近日嗜睡,又频频噩梦,可是过于紧张了?”   她低低的应了声嗯,问道,“上回先生说的那册书,你可借来了?”   遮月放下木梳,“尚未,姑娘这会儿便要?”   付宅占地小,并未单独辟出书阁,恰好付严栢又是个爱藏书之人,是以书籍几乎都在书房里摆着。   “我想走走,顺道去书房。”她睡久了,骨头都是软的,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左肩。   恰好趁天色未暗,应当碰不到父亲,她心里暗想着。   庭院幽深,穿过回廊小径,树荫下蝉鸣不绝。   夏日又闷热,她没走两步脖颈便出了细汗。   平日付严栢为不叫旁人打搅,书房落地偏远,是单独隔开的一间院子。   只三两个外套在此处洒扫,见付茗颂来,纷纷低头退开。   书房门窗皆紧闭着,踏上两个青苔石阶,付茗颂伸手正欲推开门。   忽然听到里头一声动静,像是什么人撞到架子,紧接着哗啦啦的书册落满地。   付茗颂手一顿,下意识就要退开。   忽然,里头一声尖锐的嗓音,还带着哭腔,在这幽静的院落显得突兀无比,听的人头皮发麻。   她脚步下意识一顿,便听一道熟悉的哭声传来,是云姨娘——   “你打我?五丫头记在了夫人名下,你们一家都跟着沾光,倒是嫌弃我了?老爷,天地良心,我自进府来事事为你想,就连您酒后动了那贱婢的事,我也一口咬定是她勾的您,甚至还将她的孩子养在膝下,老爷都忘了么!”   付茗颂猛地抬头,下意识屏住呼吸,就听付严栢厉声道:“此事不准再提!你是疯了不成?”   云姨娘声音低了下来,“我本不想提,五丫头原是养在我膝下,如今飞黄腾达,就给了大夫人,老爷可有想过我?”   须臾,付严栢声音也软了下来,好言相劝道:“付家好,自然也有你的好,你何苦争眼前这一点?”   云姨娘还在哭,付茗颂已经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眼前仿佛天旋地转,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天都塌了。   耳边轰隆隆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狼心狗肺,同她娘一模一样。”   “你娘当初只是我洗春苑一个洗脚婢,出了那档子事儿,老太太与夫人都不待见你,可是我不计前嫌将你留在院子里,你可不能不念这个情啊。”   “亲娘趁着主君醉酒爬了床,生出的姑娘能是什么好东西。”   “她怎么还敢出门呀…”   “你亲娘的事不必我再多说,你要怨,也该怨她才是。”   …   …   忽的,面前这扇门被从里头拉开,付严栢的脸赫然于眼前,他大惊失色,随后又趋于镇定。   “你,你何时来的?”   付茗颂呼吸声略重,胸口沉闷的像喘不上气来,错过付严栢的肩头望向云姨娘,云姨娘亦是叫她突然出现给吓的瞪大了眼。   她眼底一寸寸泛红,用力咬住下唇,方才让声线听起来沉稳一些:“方才姨娘说的,可是真的?”   付严栢脸色彻底沉下来,藏了这么多年肮脏龌鹾的事情突然被摊开,顿时颜面无光。   但他在小辈面前,一贯不肯示弱。   “你来书房作甚?”   —   入夜,凉风习习,老太太屋里灯火通明,屋门紧闭。   老太太与付严栢坐在圆木桌边,云姨娘心下戚戚,站在付严栢身后一声不敢吭。   姜氏匆匆赶来时,便听到付茗颂声音极轻极慢,但一个字一个字说的清清楚楚,“当初是父亲醉酒强了我娘,而非是我娘做了不耻之事,祖母您早就知晓?”   姜氏猛地顿在原地,不可置信的扭头去看付严栢,付严栢对上她的目光,竟是心虚的移开了。   老太太也沉着脸,一声不吭的望着地上那错落的光影,但脸上丝毫未见愧疚之色。   仿佛这事,压根不值一提。   “您,您三番两次拿这事敲打我,”付茗颂眼眶微红,眼神却平静的像一湾毫无波浪的池水,“可您分明知道,我娘是无辜的。”   她盯着老太太瞧,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蓄积在眸中的泪啪嗒一声掉下来,砸在木质的地上。   “那这么多年,为何都说我辱了付家的门面,真正让付家不光彩的,不是父亲么?”   砰的一声,姜氏吓的陡然回过神,轻轻捂住胸口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一掌拍在圆木桌上,双眸紧紧盯着付茗颂,起身气力十足道:“你父亲是我们付家的顶梁柱!没有他,付家就垮了!他的声誉,岂是你能随意诋毁的?”   “那我呢?”姑娘声音轻的像夏夜飘来的一阵风。   老太太这才将目光分了一寸给姜氏,“你不是都已经记在大夫人名下,已是嫡女了,还有什么不满?难不成要为一个死人,赔上你父亲的名誉!”   姜氏这才理清来龙去脉,不由心下大惊,但她到底不能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只好先柔声劝道:“茗儿,夜深了,有什么事明儿一早再商量,可好?”   付茗颂像全然听不见姜氏说话似的,只一心盯着老太太,“请祖母将她的牌位,入付家宗祠,记付家族谱。”   “你胡闹!”老太太瞳孔微张,“再有半月便是立后大典,怎可闹出事端,平白惹人笑话!”   眼看二人争执不下,老太太的怒火一触即发,姜氏忙道,“遮月,快将你家姑娘带回房中,好生照顾。”   这夜,付宅几人注定失眠。   茗颂连夜噩梦,哭干了泪,又受了凉,三更半夜发起高热。   寿安堂请来郎中,一阵兵荒马乱。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还没写到皇上,下章吧==明天有对手戏   我知道你们想看对手戏,但这个剧情必须先写,不然茗颂会一直因为亲娘的事情自卑,她对狐狸精、勾引这些字眼很敏感,因为以为是真的,她觉得自己本身就是不光彩的存在,所以受的那些委屈,也是应该的 第29章   寝屋里点着两盏烛火,依稀能听见人走动的声响,还有郎中、丫鬟、老太太和姜氏说话的声音。   付茗颂眼皮沉沉,怎么睁都睁不开,最后呼吸趋于平稳,跌入梦中。   一间简陋的草屋,屋外的树篱围成了圈,几只鸡鸭蹲在里头。   绑着羊角辫的七八岁小姑娘坐在矮木墩上,将窝头掰的细细碎碎握在掌心,有一搭没一搭的往里丢。   栅栏外头走过的街坊四邻路过,总忍不住瞧她一眼。   所有人都说,宋家生了一对精致娃娃,宋宋丫头长的要比她哥哥还漂亮,长大了定是个小仙女。   宋宋听着总咧嘴笑,不好意思的捂住脸。   屋上的烟囱冒着烟儿,里头一阵香味儿飘了出来。   小丫头扭头耸了耸鼻尖,最后一把将手里的窝窝头丢进鸡圈,正要从树墩上爬下来时,忽然被人抓住羊角辫——   “嘘,快吃。”一个长相与她有三四分相似的小男孩将雪糕塞给她,“别叫爹娘瞧见。”   羊角辫被松开,小丫头一双眼睛笑成了月亮:“哥哥对我最好,宋宋最喜欢哥哥了。”   男孩嫌弃的皱起眉头,又扯了扯她的羊角辫。   夏日炎热,男孩掬了一捧凉水拍了拍脖颈,宋宋便在一旁啰嗦道:“哥哥,会着凉的。”   “不会的。”小男孩说。   后来夜里,他果然着了凉。   一个穿着破布衣裳,但容貌姣好,身段也优雅的女人招手叫来她:“宋宋,爹爹在烧水,娘要照顾哥哥,你去村口叫李大夫来可好?”   小丫头一口应下,拽着几个铜板就跑了。   村口离家很近,很近很近的。   她小跑过去,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见到李大夫。   只是不知为何,这回去村口的路幽黑漫长,那条石子路像走不到头似的…   忽然,眼前泄出几丝光,身边有人在说话,可她脑袋昏昏沉沉,听不大清——   男人声音低沉绵长,像从冰窖里打了几个转似的,“付家能有今日,付大人能升至从五品,缘由为何,心中可有盘算?”   跪了一屋子的人,跪在最前头的就是付严栢。   他脑袋扣在地上,心下一凛:“微臣知,知是沾了五丫头的光。”   “朕顾未来皇后体面,才给付家颜面。”他掀了掀眸,“可就算没有付家,她也还是皇后。”   话落,老太太猛地抬起头,脸上是少见的惊慌失色,“未照顾好茗儿,是付家人失责,还望皇上恕罪。”   “是,是是,立后大典在即,付家未照顾好茗儿,确实有罪。”付严栢连连应和。   闻恕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眼神扫过说话的二人:“付大人可还记得,她的生母姓甚名谁?”   付严栢一怔,目光呆滞的望向面前坐着的男人。   时隔十五年,他连那个丫鬟的脸都要记不清了,又如何会记住她的名字?   “记不得了?”   男人隔着床幔捏着里头人的手心,像是把玩物件似的,有一搭没一搭的捏着。   付茗颂眼底逐渐清明,屏住呼吸听外头说话,待到无人应答时,她才动了动手指,想要抽出来。   闻恕一顿,侧目望去,却没松开手,反而还有意握紧了。   茗颂身子微微僵住,哑着嗓子小声说:“姓陈,单名一个芯字。”   男人眉头一挑:“陈芯?”   “嗯。”她隔着床幔回应他。   闻言,老太太与付严栢皆错愕的抬头看去,老太太不许人在府里提她生母的名字,可十五年过去,她竟记得这样清楚?   须臾,坐在床榻边的男人才缓缓开口:“既然皇后想立生母牌位于宗祠,记族谱,付大人可有异议?”   他说的是皇后,付茗颂指尖稍顿,无意颤了一下,指甲隔着床幔划过男人掌心,像是有意勾他似的。   闻恕不由一怔,慢吞吞的看了她一眼。   付严栢哪敢有异议,可出于本能反应,他还是回头看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缓缓垂眸,认命似的吐出一口气,皇上深夜前来,是为五丫头讨公道的,这她倒是没料到。   见老太太闭眼颔首,付严栢方才扭头应,“是,待天一亮,微臣便差人刻牌位。”   付茗颂像是怕他忘了似的,着急的从床上坐起来,一时挣开了摁住她的那只手。   她嗓子干涩的难受,还是努力一字一句说清:“我娘没有做那些事,不仅要立牌位,还要还她清白。”   也是还她自己一个清白。   可若是还了她生母清白,之前付家默认的种种言论,便都做不得数了,这岂不是打付家的脸面?   老太太抬头,看了眼闻恕,才轻声道,“你想如何还她清白?”   现在再如何做,旁人也不会信,只会以为付家是碍于未来皇后的颜面,不得不做做样子,给皇后生母体面罢了。   可就算如此,她也要。   付茗颂沉默半响,因为嗓子实在烧的难受,她压着喉咙轻咳了两声,才道,“请法师来府中,做法超度。”   如此,便能让人看到,付家五姑娘的生母,也是有尊贵可言的。   老太太狠狠压住一口气,稳声道:“半月后便是立后大典,此举,怕是、”   “无妨。”闻恕忽然打断老太太,停顿片刻又道,“大典之前,挑个日子把这事办了。”   老太太与闻恕对视一眼,忙低下头,也不敢再吭声。   屋内霎时静下来,付茗颂隔着床幔依稀能见满屋子的人跪着,气氛顿时有些诡谲。   正此时,遮月一路低头捧着药碗过来,小丫头也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吓的说话都在发颤。   “皇、皇上,姑娘的药煎好了。”   闻恕微一颔首,侧身与床榻里的人一个对视。   付茗颂背脊一僵,生怕他揭开床幔,就在这僵持不下时,闻恕却一个打转出了内室。   众人皆松一口气,付严栢忙起身将老太太扶起,姜氏揉着膝盖,一脸懵的望着床榻那头,遮月揭开床幔,正一口一口给茗颂喂药。   付茗颂抬眸对上姜氏的目光,冷冷静静的,又低下头移开。   姜氏一怔,多看了她两眼。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上竟会为了一个五丫头,深更半夜的亲临付家。   —   一个时辰过去,太医开的药有安神的作用,刚醒来不久的人又昏昏沉沉的睡下。   只是烧并未退,急的太医在后厨对着药材团团转。   闻恕负手立在长廊下,一半身子落满了月光,一半则藏匿在黑夜中,将帝王不怒自威的气质衬的更慎。   他不走,旁人便也只能在一旁候着。   姜氏偷偷捂嘴打了个呵欠,揉了下困顿的眼睛,见遮月从屋里出来,忙问,“可退烧了?”   遮月一对细眉拧在一块儿,“姑娘方才醒来还好些,怎么睡下后愈发烫了…”   此言一出,男人剑眉一蹙,下意识看向太医,太医被这一眼看的险些没跪下,“这,这许是有几味药对五姑娘无用,待微臣再做调整,再、”   “行了。”闻恕不耐烦的打断他,随即转身进了屋里。   没人敢跟进去,众人皆面面相觑。   片刻,闻恕抱着怀里被裹紧的人从里头出来,元禄一看,心下猛跳,正欲开口提醒时,被付家老太太抢了话——   老太太一张脸略有疲惫,拄着拐杖上前,着急道:“皇上,如今还未过立后大典,您、您这是要将五丫头带走?有违礼制,恐是不妥吧。”   元禄便将话咽了下去,扭头去瞧帝王的脸色。   这番举措,确实不妥,十分不妥,元禄心里偷偷嘀咕着。   不过看皇上这架势,妥不妥他都是要将人带走的。   果然,闻恕这人怎么会在乎那点礼制,他垂眸瞧着老太太:“付老太太还是顾好朕给的最后那点颜面,安分些才好。”   老太太被噎住,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外头有是一阵脚步声。   管家领着两个内官过来,其中一个身着暗红官服,瞧着便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太监。   走近一瞧,元禄愣了一瞬,忙问,“白公公不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着,这深更半夜的,怎来付宅了?”   白公公乃太后身边最得脸面的太监,他出面,必定是带着太后的旨意。   只听他笑了声,四下一扫,朝闻恕的方向过去,这架势,太后娘娘猜的还真不错。   “奴才,给皇上请安。”他禀手行了一礼,“太后娘娘口谕,五姑娘病重,怕误了半月后的立后大典,特命奴才接五姑娘去永福宫静养,待身子好利索了,再送回付宅。”   闻恕目光瞥过白公公,双眸微阖,似有探究。   白公公被他瞧的讪讪一笑,低声道,“娘娘说了,皇上要将人带走,让奴才来善后。”   元禄一顿,低头笑了起来。   …   眼瞧皇上小心翼翼抱着五姑娘上了马车,车帷放下,帷幔轻轻一颤,马蹄声起,车轮辘辘,碾过石板,缓缓驶往皇宫。   白公公两手倒插在袖口,唏嘘道:“皇上对这五姑娘还真不一般呢。”   元禄见白公公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忍不住瞧了他一眼,“更不一般的白公公怕是还没见过。”   说罢,他歪过脑袋,“太后娘娘这回可真是及时。”   白公公回以一声轻嗤,“更及时的元公公怕是还不知呢。”   太后娘娘,可是在五姑娘刚一病下就知晓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元禄:你厉害你厉害 第30章   这个时辰,道路上是半个人影也没有,一行人便显得尤为扎眼。   尤其是马车碾过石板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在夜色里显得愈发突兀。   茗颂被裹在被褥里,裹成了一团,只有小半张脸还露在外头,因高烧未退,两只耳尖红彤彤的,像只醉了酒的狐狸。   稍显风情的眉头轻轻蹙在一起,觉得实在热,忍不住将手挣出被褥。   方才那未做完的梦,忽然而至,一下将她又推入黑夜的小路上——   绑着两个羊角辫的小丫头小跑至村口,见李大夫正从里头出来,是要关铺子回家了。   宋宋喘着气扯了扯李大夫的衣角,面色慈祥的老人瞧见她,两道白眉弯起,笑问,“宋家丫头,这天儿都暗了,怎还在外头溜达啊?”   “我哥哥病了。”宋宋脆生生说,“李大夫,您能不能去给我哥哥瞧瞧病,他身子可烫了,像着火了一样。”   “那小子又贪凉了?”宋宋小丫头已经不是第一次给她哥哥叫大夫,回回都是一个缘由。   只见宋宋咬着唇点点头,一张水嫩嫩的小脸蛋皱成包子,她也不想。   李大夫摇头叹气,正要点头应下时,忽见天边火光起,一簇簇黑烟往上升,像凝了一团乌云,笼在宋宋来时的方向。   大火将整个宋家的草屋掩埋,木梁塌下,堵住了门窗。   …   闻恕怀里的人一双美目紧闭,好似被梦里那团大火烧着了似的,额前汗珠密集,呼吸沉重,一只手拼命往闻恕怀里探,无意间碰到他腰间冰凉的玉石,竟就拽着不松手了。   男人眉间一紧,伸手将被褥往下扯,露出她红扑扑的整张脸。   只见小姑娘唇瓣微微蠕动,一张一合的。   闻恕低头,就听她一声声喊“哥哥”,连着喊了好几声,直至眼尾湿-漉-漉的滑过一道泪痕,方才没了声响。   他两指捏住姑娘的下巴,轻轻将她整张脸掰正,目光凌厉的落在她泪湿的眼睫。   她如今有哪个哥哥能让她在梦里哭着喊?   付毓扬还是付毓平?   —   午时一刻,日头正晒。   闻恕下了朝直摆驾永福宫,都不用吩咐,抬轿的太监便直觉往那条路去。   自打付家那位五姑娘,准皇后进了永福宫的降雪轩,连着烧了两日也不见醒的,皇上便日日都至永福宫。   给五姑娘瞧病的太医都换了一波又一波,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降雪轩里供了位主子。   沈太后刚拾起竹筷,就见许姑姑从殿外来,她不由一叹,“皇上又来了?”   许姑姑笑笑,“说来陪娘娘用膳。”   一声冷哼,沈太后兀自夹了菜进碗里,“鬼扯。”   来人挑了挑眉,没听见似的,神色自然的踱步过来,“母后。”   许姑姑给他添了碗,有意替这母子俩缓和气氛,“太后娘娘今日已宣过太医,还拨了好些人在降雪轩伺候呢。”   沈太后又是轻嗤一声。   闻恕忍着笑,默不作声弯了弯嘴角,“儿臣谢过母后,膳房换了御厨,不知可还合母后胃口?”   啪嗒一声,沈太后叫他气的吃不下饭,将竹筷拍在了筷著上。   “你明知道还未过立后大典,深更半夜亲临付家,明目张胆将人带回来,皇帝就不能再忍忍?”   闻恕嘴角一抿,眼尾轻提看了沈太后一眼。   那一眼仿佛就在说:忍不了。   沈太后冷着脸,说到底也不是真的因这事生气,她就是看着闻恕这一石子丢下去砸不出个水花的性子,若是这事能提前与她商量商量也好,难不成还怕她拦着?   沈太后心里实在憋的慌。   十六岁生辰之前分明是个温文儒雅的人,沈太后一想就胸口疼,只能宽慰自己他是病了一夜,把脑子给烧坏了。   正此时,大宫女秀青挑开帘子,伏身上前,“娘娘,五姑娘醒了。”   闻恕一顿,抬头对上沈太后的眸子,就见沈太后撇开眼,搭着许姑姑的手背起身,“皇上用完膳回景阳宫去吧,茗颂丫头既是在永福宫,哀家自会照顾。”   说罢,沈太后便抬脚往降雪轩去。   直至见她背影消失在殿内,闻恕在缓缓移开目光,嘴角轻提,倒是未有不悦。   他侧目朝元禄道:“付家如何了?”   元禄上前一步,“付大人一早便递了消息来,说三日后宜做法,问五姑娘届时可要回府?”   她自然是要的,闻恕沉吟片刻,“你亲自去,以朕的名义请法师至付家府上。”   元禄一顿,忙点头应是。   五姑娘还未过门,若是皇上插手,这面子就大了,但同时亦是亲自打了付家的脸。   “奴才还有一事要禀,”元禄声音低下来,“也是这两日才发现的,付家那位姨娘…与人私通了。”   后头五个字,元禄说的格外格外轻,像是怕脏了闻恕的耳似的。   男人闻言,似是颇有兴趣的抬起眉梢,蓦地嗤声一笑:“什么人?”   “盛喜楼的二当家,听说付老太太喜好盛喜楼的糯米糍,付夫人孝敬老太太,隔三差五差人送来,这一来二去,不知怎与云姨娘攀上了。”   这云姨娘如今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风韵犹存,那银铃般的嗓音和诱人的身段,都还不减当年。   可付严栢虽正值壮年,却不解风情,那云姨娘看着就是个不省事儿的,这事发生在她身上,倒也不稀奇。   元禄又问,“这事儿,可要奴才去推一把?”   他心里门清儿着,这姓云的姨娘可没少给五姑娘苦头吃,逮着机会,便是往死里整也不为过。   闻恕目光掠过降雪轩的方向,“将消息透露给她,不必声张。”   受了那么多年委屈,抓到了云姨娘的把柄,也该要她自己来处置才对。   元禄迟疑片刻方才应下,心中忍不住犯嘀咕,让五姑娘知道又能如何?   他推一把,岂不更快?   —   降雪轩,付茗颂浑身乏力,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伸手接过沈太后递过来的药碗。   汤药味儿浓重,飘的整个屋子都是。不过因闻争的缘故,沈太后早已习惯了这个味道。   见她拘谨,沈太后抬手碰了碰她落在脸颊的发丝,往耳后别,才笑着道,“还有半月立后,哀家担忧宫外郎中医术不精,养不好你的身子,再误了病情,才自作主张将你带进宫的,你不怨哀家吧?”   茗颂忙摇了摇头,她哪儿敢责怪沈太后,“承蒙太后照顾,是臣女的福泽”   说罢,她歪过脑袋又补了句:“谢过娘娘。”   随后她低头的动作一顿,可她记得,昨日皇上去了付家,原来是沈太后吩咐的。   思此,茗颂心里对太后的感激又更深了一分,不由将背脊停止,愈发恭敬。   沈太后仔细瞧着她,端端正正坐在床榻上,捧着药碗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送。   就在沈太后正欲吩咐人拿蜜饯过来时,茗颂手里的药碗已经见了底。   她眉头都不皱一下,一点儿也不喊苦。   就连闻争那么大的儿郎,喝药都还就着蜜饯…   沈太后顿了顿,“宫中药物齐全,又有御医调理你的身子,左右都进宫了,便待身子大好再回吧。”   茗颂一顿,抬眸看她。   沈太后一下会意,笑说:“哀家听说了付家的事儿,你不必多想,自会有人替你操心。”   付茗颂并未听出沈太后话中的“有人”是什么人,苍白的小脸闪过几丝犹豫。   她转身在药碗搁在窗头的梨木架上,从床榻上爬下来,光着双脚踩在木板上,跪地道,“付家生事,臣女给娘娘添乱了。”   如今这个关节,息事宁人是最好的,可偏偏她还折腾出了事端,更是在成婚前还将自个儿折腾病了,这是如何大不敬。   沈太后垂眸,目光落在她身上许久,并未要她立即起身,半响才道,“付严栢不过从五品官员,说到底,你的家世实在不足一提。”   她额头叩在手背上,背脊一僵。   “可既然皇上选中了你,哀家也过了眼,应了此事,你家世如何也无甚重要,一个奉训大夫,哀家还能指望你父亲为皇上保江山不成?娘家无法给你太多倚仗,何必叫他们拿捏在手里,若真如此,那才是丢了皇家的颜面。”   闻言,跪在地上的人抬起一双杏眸看她,沈太后这意思,她可是会错了?   沈太后见她一脸迟疑,心道还真是个心思简单的,不似寻常后宅女子那般,个个玲珑剔透。   “哀家可不想有朝一日大楚的皇后,是个胆小怯懦,叫外戚拿捏在手里的。”沈太后一边说,一边伸手将她扶起,“可懂?”   —   降雪轩内室实在过大,许是寻常无人住,也未放置什么摆件,显得极其空旷。   夜里,宫女又来送了一回药,将门窗合上方才退下。   小姑娘紧裹着蚕丝被,颈下的长枕过高,她索性屈手垫在侧脸。   换了一处地方,她翻来覆去也没睡好,心里翻来覆去琢磨着沈太后的话,不由有些焦虑。   她不过一个小官之女,还是庶女,不识大体,也未曾有过见识。   一朝出错,万劫不复。   姑娘背身咬住下唇,若是当初可以晚出生那么一刻钟就好…   正思此,忽然伸过一只手,粗糙冰凉的掌心贴在她额前。   付茗颂吓的呼吸凝滞,浑身一僵,就听那道熟悉的声音,略显低沉疲倦,“去拿个软枕来。”   她不敢回身,绷紧了身子维持原有的姿势,只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远了又近。   姑娘双眸紧闭,纤长的眼睫轻轻颤着,头顶的长枕被人移开,随后有只手托起她的后颈…   终于是没绷住,还是睁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是这样,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茗颂脑袋枕着皇上的掌心,四目相对中==付怂怂表示有点害怕   【明天恢复中午十二点更新吧】每次都是准点更的,每次晋江都延迟,无奈了… 第31章   四目相对时,二人皆是僵住。   闻恕正调整软枕位置的手微微一顿,也没料到她没睡下。   不过男人仅一瞬的错愕,很快就神色自然起来,但手上动作却没再继续,继续捧着姑娘的脑袋,也未松手。   付茗颂僵了半响,脖颈有些累,下意识挪了挪位置,闻恕觉得手心被摩-擦的麻麻的。   她睁大眼眸看他,脸色难掩惊讶和不知所措,似是都没想到要起身跪拜。   闻恕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拇指在她脑袋生轻轻摩了两下,低头看她,忽然凑近,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睡不下?还是不习惯?”   茗颂张了张嘴,堪堪回过神,侧了身子欲要起身,那只垫着她脑袋的手却忽然一松,压着她的额头,“免礼。”   不知是不是夜深的缘故,男人声音显得尤为清凉低沉,像是从山谷里盘绕而至。   若是旁人如此,定会显得轻浮无比,可他那双的眼睛,偏偏叫人觉得认真无比。   像是透过她,在看什么贵重的物件。   付茗颂愣愣的看着他,闻恕伸手掖了掖她的被褥,动作稍显亲昵,却收的极快,并未有要久留的意思,很快便起身离开。   被他一连串举动弄懵,直至听到宫女合上屋门,付茗颂忙压住心脏的位置,那处砰砰砰跳的不行,是被吓的。   —   两日来,沈太后怕她拘谨,虽同住一宫,却极少叫她到跟前来,膳食皆由宫人直接送去降雪轩。   直至第三日,沈太后才邀她到主殿一同用膳。   长桌上摆了三副碗筷,其中一个位置却无人。   许姑姑在一旁添菜,一边还笑道,“皇上今日下朝晚了,怕是又叫哪个朝臣给绊住了脚。”   付茗颂往空席瞧了一眼,没敢接话。   在老太太跟前养成的习惯,付茗颂说话向来谨慎,能不言语定紧紧闭嘴,用膳时更是安静的连丁点声响都没有。   姑娘消瘦的脸颊,没什么血色的唇,小心翼翼的模样,看着都叫人于心不忍。   沈太后心下忽然一叹,想起闻昔来了。   当年闻昔生母玉妃久病不治,香消玉殒后,她因膝下未有过女儿,便将才九岁的闻昔接到跟前养。   刚来时,也是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连不小心打碎了茶盏都会下意识紧张的打量她的脸色。   思此,沈太后没忍住伸手给她添了几样菜,一边添一边道,“大病初愈,多吃些,补补身子。”   “瞧这瘦的…”   “御厨做的可合你的口味?”   闻恕来时便见这样一番情形,付茗颂的小碗堆的像小山一样高,很努力的在接受沈太后的好意…   也不知道拒绝的。   半个时辰,沈太后像喂饱了自个儿养的仓鼠,心满意足的起身离开。   付茗颂一手揉着胃,一手抵在嘴边,生怕自己要吐出来。   闻恕在对面瞧着她,眉头皱起,“吃不下大可直言。”   见她难受的吞咽了一下,他又缓和了脸色,口吻略有无奈,侧目吩咐元禄:“去太医院,拿些消食药来。”   元禄不疑有他,应声退下。   闻言,付茗颂偷偷抬眸看了他一眼,却被逮了个正着。   方才她便一直躲着他,不看他,也不同他说话,这会儿猝不及防撞上,她强装镇定的迎上男人的视线,忍住胃里的不适,“……谢皇上。”   说罢,又匆匆移开目光,像是多瞧他一眼会惹祸上身似的。   闻恕瞧她这模样,又气又好笑,分明处处帮着她,真是个没良心的。   末了,付茗颂像一片蔫儿了的芭蕉,就在脚步打转要回降雪轩时,又被叫住。   是元禄从内殿赶出来,身后还跟着个紫衣宫女,便是上回泼了水,将她带到景阳宫的那个。   元禄一张脸笑起,“五姑娘,皇上瞧您身边伺候的丫鬟少,日后左右也要进宫,特从景阳宫拨了个宫女伺候您。”   说着,紫衣宫女上前,双手扣在腹前道:“奴婢素心,见过五姑娘。”   茗颂错愕,下意识抬头往殿内看去。只能看到一抹背影,背脊笔挺,清冷疏离。   —   五月十三,付宅设坛。   法师是元禄从道观请来的高人,姜氏待他恭敬,丝毫不敢有半点怠慢。   此次做法的一应事宜,皆有姜氏亲自操办。不得不说她确实是个极称职的主母,但凡是后宅的事儿,仔细谨慎,就没有办不好的。   付茗颂回府,姜氏亲自接她下了马车,嘘寒问暖,无一不至。   见她身后的人是宫女打扮,嘴上不说,言语里却愈发恭敬客气。   “法师已至内院,一应事物备齐,就等时辰到了,”说着便至内院,姜氏领她仔细瞧了一圈,“五丫头,你看可还有不妥的?”   实在再妥不过了,从里到外,就没有能挑出差错的。   她自然能感觉到,从进门起,姜氏处处赔着小心,恍若供菩萨似的。   可如今于姜氏眼中,她与菩萨确实无异。   付茗颂抿了抿唇,扭头道,“没有不妥的,辛苦母亲了。”   姜氏一怔,听她还喊母亲,不由将心放回了肚子里,笑道:“不辛苦,我应该做的。”   此时,付姝云从长廊缓缓而至,看了茗颂一眼,朝姜氏道:“母亲,时辰要到了,可要将人都喊来?”   不等姜氏答,付茗颂便开了口:“自然是要的,设坛做法超度,讲一个心诚,人自然要到齐才是。”   “是,是是,五丫头说的有理。”姜氏连连点头。   见自家母亲走远,付姝云神色不自然的站在原处,见付茗颂看她,她抬手碰了碰脸颊,着急道:“你、你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啊?”   “没。”她摇摇头,随即收回目光,“我去给祖母问安。”   “诶,你——”付姝云叫住她,磕磕巴巴的,犹疑道:“我从前,可有,可有恶语中伤过你?”   茗颂一笑,“四姐姐也知道了?”   “能不知道么,你闹的那么大,翌日一早,阖府上下都传遍了。”付姝云干巴巴的说完,又问,“我有是没有?”   “我不记得了。”茗颂想了想,煞是认真道。   她是真不记得了,印像中幼时她见付姝云的次数并不多,常年只呆在洗春苑那一隅之地,等到大了些后,付姝云并不常同她往来。   只记得这位四姐姐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最不喜的人是付姝妍,逮着机会便能将付姝妍堵的两弯泪包在眸子里。   闻言,付姝云像是怕她改口似的,忙接话,“那就这么说定,就当没有好了。”   未时三刻,云层团绕,日头藏起,难得清凉。   法师净手后,从院子的东南方迈向坛边,取了三只香,点燃后朝东方三礼。   一应礼节过后,方才闭眼诵经。   老太太入座后,一张脸便没浮现过任何神情,让她在这张椅子上坐下,已是一件十分没有面子的事儿。   一个丫鬟,哪怕是入了宗祠,记了族谱,那也是妾室。   观妾室超度,已是十分叫她无颜的事情。   而付严栢,自然也是如此想。   半个时辰过去,众人皆显疲惫。   付姝云抬手打了个呵欠,被姜氏一记巴掌拍在胳膊上,疼的她立即挺直了腰背。   付严栢亦是口干舌燥,欲要起身倒茶时,身边的小姑娘声音轻轻的道:“父亲去哪儿?”   付严栢动作一顿,又坐了回去:“无甚,有些渴罢了。”   付茗颂颔首,朝一侧的遮月道:“你去给父亲倒杯茶。”   说罢,她又回头,“法事未完,冒然离席,怕是会坏了法师做法。”   她说话时轻声细语,仿佛堵了一嘴棉花在付严栢口中,不痛不痒,但憋的慌。   又一个时辰后,云团散开,法事才堪堪完。   所有人都像霜打的茄子,唯有茗颂那背脊依旧挺的直直的,像是半点不累,捧着刻有陈芯二字的牌位往祠堂去。   付姝妍见她走远,云姨娘揉着腰讪讪玩笑道,“五丫头,似是有些不同了,腰杆子都比寻常挺的直。”   姜氏瞥了她一眼,呛声道:“被冤枉了十多年,好容易还了生母清白,自然是能抬头挺胸。”   云姨娘嘴角一扯,语气酸溜溜的,“我瞧是因如今身份不同了,皇后娘娘的尊贵是多了不得,云泥之别,岂会将付家放在眼里。”   “皇后自然了不得,你一个妾室,敢与皇后比?”   “你——”云姨娘睁大眼等着姜氏。   “够了!”老太太长拐拄地,厉声斥道。   姜氏与云姨娘这才堪堪闭了嘴,各自收回视线。   付严栢头疼,挥手叫她二人退下,这才馋着老太太往寿安堂去。   他犹豫道,“母亲,五丫头她…不会再为她生母闹出事端吧?”   老太太脚步慢下来,“她年纪小,遇到这事心里一时不平也是常事,但眼看便至立后大典,她不会再闹的。”   再生出事,只怕宫里亦会不悦。   付严栢连连点头,心里松了口气。   —   按礼数,生母牌位超度后进了宗祠,身为儿女须为亡母诵经。   一直到戌时末,付茗颂才塌出祠堂。   夏夜凉风习习,直将她吹的一脸清醒。回头望了一眼立在祠堂的牌位,心里还是有些发堵。   姑娘鼻尖一酸,嘴角抿的紧紧的。   遮月见她如此,张了张嘴,半天都找不到宽慰的话。   十五年受的委屈,岂是一日能抵消的。   须臾,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往寿安堂的方向去。   天色昏暗,路边的槐树都只能看个大概的轮廓。   忽然,花坛边拐过一道人影,梳着双髻的丫鬟迎面而来,似是没料到这个时辰会撞上人,她吓得双手一松,一封信便轻飘飘落了地。   遮月提灯一瞧,信封外头半个字都没有。   见那丫鬟神色慌张的弯腰去捡,遮月眼疾手快拦下,“你是哪个院的,我怎没见过你?”   谁料就这么随意一问,那丫鬟竟扑通跪下,哭着道,“五姑娘饶命,奴婢只是替人传话,什么也不知啊!”   作者有话要说:   云姨娘这一趴走完,茗颂宝宝该成婚了== 第32章   给主子们递个信儿原也不是大事,然这丫鬟神色有异,加之信封外又未有署名,这才叫人心有存疑。   可这个方向,是去洗春苑的。   从遮月手中接过信,付茗颂好奇的看了那丫鬟一眼,随即才将目光放在信纸上。   【亥时二刻,留门。】   姑娘夹着信纸的指尖不由一顿,这个时辰,这几个字,任谁都会想岔吧。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发觉信封里还装有重物,拿出来一瞧,已是摔断了的玉簪。   可即便摔断了,她也一眼便能认出,这簪子是云姨娘的,还是她尤为喜爱的一件首饰,曾连着好几日都戴着。   一件私物,一封信,一句留门。   怎么看,都尽显暧昧。   可信纸上这字虽粗犷有力,是男子的字迹,但付茗颂见过付严栢的字,端庄工整,绝非这般。   何况,以她对付严栢的了解,他也不是个懂情趣的人,更做不来这等事。   稍一思索,便有了答案。   但她难免心惊,老太太这般重颜面之人,云姨娘竟然敢在付家的宅院会男人?   她将信纸折起收进信封,低头道:“你——”   “奴婢什么都不知,奴婢今夜,也未曾给谁递过信,也未曾见过五姑娘!”丫鬟将头磕在地上,浑身抖的像筛子,生怕这事儿连累到自个儿。   付茗颂一顿,轻声道:“你回吧。”   丫鬟连连应是,踉跄爬起,一下便跑的没了踪影。   —   付宅正中的园子有一处水榭亭台,能将整个付宅的格局尽收眼底。   自然,也能瞧见洗春苑的内里。   许是天色已晚,洗春苑中连个走动的丫鬟都没有,空寂的院落,几间屋子皆是门窗紧闭,连簇光也瞧不见。   在这个时辰,也是正常的。   夏夜风凉,付茗颂抬手搓了搓手臂,在这儿望了一刻钟,眼看过了亥时二刻,莫不是她想错了?   遮月悄悄打了个呵欠,“姑娘,会不会弄错了,云姨娘怎可能如此大胆,何况她对老爷——”   蓦地,遮月睁大眼睛,瞧见个身穿灰棕长袍的男子从后边的林子里匆匆至洗春苑门前,回头四下打量一眼,方才推门进去。   说巧不巧,正好往主屋的方向去,只见他在窗子旁停了一瞬,随后那屋门,便从里头拉开了。   遮月全然懵了,饶是她眼神再不好,也能瞧出这人定不可能是老爷啊。   身高,体量,哪哪都不像。   这个时辰,一个外男进了姨娘房中,鬼鬼祟祟,除了偷-情,还真想不出别的缘由了!   震惊过后,遮月一改困意,整个人精神焕发,肃起脸道,“姑娘,这事若是传出去,按照规矩,云姨娘可是要沉塘的。从前咱们小娘子的事就是从她嘴里传出来,生怕外人不知她宽容大方,如今她干出这般龌鹾事儿,咱可不能放过她!”   付茗颂缓缓收回目光,偏头瞧遮月,见她拳头都握紧了,忍不住笑问,“那你说如何?”   “自然是让众人皆知,从前她如何对姑娘的,就叫她也尝尝这滋味儿。”   月下的姑娘嘴角轻敛,方才她瞧见这一幕时,一股气血涌上头顶,恨不得将云姨娘的肮脏事广而告之,再将从前她的那些污言秽语,一并还回去。   如此一来,付姝妍便要受到曾经与她一般的待遇,甚至更为凄惨。   生母私通外男,光是这项罪名扣下来,将来就连她的婚事都得受到牵连。   正如老太太曾经敲打她时说的,就算是一般人家,都瞧不上她。   而她那个向来注重颜面的父亲,怕是要告假三日,无颜见人了。   —   清晨,姜氏梳洗过后,早膳还来得及用便匆匆踏出屋门,见茗颂着一身青绿色站在廊下,她忙迎了上去。   “五丫头今日怎过来了?昨个儿我让吴妈妈将嫁妆记了册子,你可瞧过了?”姜氏说话恭敬小心,将她请进屋里。   “瞧过了,母亲心细,都妥当。”她笑笑,将信纸连带摔断的玉簪搁在桌上,推给姜氏,“昨个儿,瞧见云姨娘屋里进了人,也不知是谁,茗儿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告知母亲的好。”   说罢,小姑娘捧起杯盏抿了口茶,到底还是有些紧张。   姜氏听的一愣,迟疑的打开信纸一瞧,再联系这丫头的话,脸色一变。   她抬头屏退了丫鬟婆子,又将信收到了匣子里,“可有外人知晓?”   见她摇头,姜氏脸色一松,长长舒了口气。   若是一般事儿,她自然乐得云姨娘栽跟头,可这事若是闹大了,只糟践付姝妍的婚事也就罢了,若是还牵连她的云儿,那便不值了。   思此,姜氏又是一怔。她能考虑这些,可五丫头全然不必,立后大典定下,左右也跑不了。   姜氏心下微动,起身看向她,“五丫头,这事我记心上了,你的婚事是皇家大事儿,一应时宜都有内务府和礼部的人操持,说到底我帮不上忙,但你放心,该付家做的,我定仔仔细细,半点不落。”   说罢,不等茗颂回话,姜氏紧接着又说,“我知你在云小娘那儿受了不少委屈,这事虽不好声张,但该处置的定处置。”   茗颂嘴角轻轻弯了弯,说话依旧小声:“谢过母亲。”   姜氏哪里敢担她一声谢,摇了摇头又道:“不过…你尚在闺中,这证据,便不说是你递的,可好?”   姜氏话说到这个份上,茗颂微微讶然,她还以为要废一番口舌。   如此,算是最周全了。   —   五月十九,绣娘最后来量一回身材,便要将礼服的尺寸的给定下。   谁知这么接连一月来,她反而瘦了,本就巴掌大的腰肢更不堪一握,这腰围处又得再改改。   姜氏也在这日将她的嫁妆定下,光是瞧名册上记的物件,好似要将付家给掏空似的。   而最最要紧的,是一处庄子。   地处京南,好地段。   这庄子虽算不得姜氏私库,但却是一直由她打理,算是能拿出的最好的一处了。   连遮月都不由惊呼,“姑娘,这样好的庄子,夫人竟舍得。”   付茗颂合上册子,倒也不觉惊讶。   姜氏做了几十年的大夫人,最顾体面。如今她记在姜氏名下,便是她的女儿,是嫡女,嫁的还是那可望不可攀的九五至尊,她就是咬着牙,也得全了这尊贵。   可茗颂想想这缘由,小脸并未有多少喜色。   天色稍沉,姑娘揉了揉眼睛,已是有些困意,正欲叫遮月给她拆发髻时,徐妈妈腿脚不大利索的走来,珠帘一阵轻响。   “姑娘,姜氏将人捆了,叫了牙婆子来,身契都收了,吴妈妈特地来知会老奴一声,说是老爷与老太太都知晓了。”   闻言,茗颂扬起头,“是要发卖了?”   安妈妈低声道:“原该沉塘的,但此事不宜做大,夫人便想了这么个法子,届时便对外人道是回乡养病了,老太太和老爷未吭声,允了。”   可依姜氏对云姨娘多年厌恶,找的牙婆子怕也不是个好的。   一朝发卖,云姨娘可是完了。   茗颂抿了抿唇,脑袋轻轻点了下,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儿。   须臾,她又问:“二姐姐呢?”   “在老爷跟前哭呢。”   闻言,付茗颂彻底收回目光,低头应了声。   还能在付严栢面前哭,已是好的了。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灭,京城笼罩在一片漆黑中。   皇宫东面,景阳宫还燃着微光。   元禄一边燃了火折子去点龙涎香,一边回身道,“五姑娘没声张,这事交友付夫人办了,说是要发卖了,老奴倒觉得此举尤妥,既未放过恶人,也周全了该周全的。”   闻恕神色淡淡,她向来都很聪明。装傻充愣是她的本事,卖巧做乖也是她的本事,胆小怯懦,不出头,不拔尖,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小只,谁也看不到才好。   不管置于何地,她总有应对的法子。   可这一点,真叫人高兴不起来。   男人手中翻着绣娘记下的数字,眼看几日下来,腰围越来越小,虽他看不见,可光是想想那腰,怕是一折就断,握都握不得。   男人眉目一蹙,还不如在永福宫养着。   元禄见他瞧着那几个字,脸色难看,一下便猜到他在想甚,是以轻言道,“素心捎信道,五姑娘几日来无甚胃口,甚至还连夜噩梦,许是要大婚,紧张了。”   这话,不如不说。   男人脸色凉凉的撇开册子,也是,她怕他怕的都不敢拿正眼瞧他,现下吓到吃不好睡不着,也不反常。   指不定梦中,他还是个索命的鬼魅。   作者有话要说:   还真是。   以后睡在闻恕床上,付怂怂夜夜噩梦==(我把玩具车推过来给你们了,自行脑补   下一章能成婚了吧 第33章   五月廿二,立后大典前夜。   付家灯火通明,脚步声四起。   素心将繁杂贵重的礼服仔细叠好放至桌案,转身见四姑娘来,很有眼力劲儿地退下了。   付茗颂正将明日要戴的发簪一一从匣子中摆出来,其中那只金凤凰尤为扎眼,简直是叫人心生羡艳。   付姝云低头瞧了眼手里捧的匣子,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儿了,“咳,咳——”   闻声,铜镜前的人抬眸看过去,略有讶异,“这个时辰,四姐姐怎么来了?”   付姝云嘴角一抿,语气酸涩,“我怎么不能来,外头都忙着呢,你明日大典,谁敢睡啊,连母亲都还在一件件对嫁妆,那么多,怕是我成婚时,付家都要备不出嫁妆了。”   听这语气,瞧这脸色,又不甘,又羡慕。   但实则付姝云也知晓,皇家下的聘,可是更为隆重,母亲置办的嫁妆,也都合理。   付茗颂看她干巴巴地说完话,下巴微微一点,指了指她手里的东西,“这是何物?”   这说起来,就更气了!   付姝云紧了紧怀里的匣子,十分不舍、满眼羡慕、忍痛割爱地将东西搁在妆台前,活像是割了她一块肉似的。   随后,她撇过头,“你看吧。”   付茗颂见她这副别扭模样,迟疑的打开锁扣,就见里头林林总总躺着小山高的首饰。   有成色上好的白玉簪,嵌在簪头的珍珠圆润饱满,色泽明亮,瞧着便是顶号的品次。   还有蝴蝶尾戒、累丝珠钗、紫玉镂金簪、璎珞坠、珊瑚手钏等,哪一样不是上好的。   付姝云偷偷斜眼瞧,就那紫玉镂金簪,她可是向母亲讨要,磨了她三日都没舍得给,这回一口气,竟全给了五妹妹。   她心里不吃味儿,那才有鬼了。   付姝云咽了咽口水,好意提醒,“这都是母亲从私库里出的,母亲说了,宫里要打点的多,给你备的嫁妆又多是大件儿,这些首饰说不上贵重,但聊胜于无,你就收下吧。”   付姝云心口不一地转达姜氏的话,目光还黏在那支镂金簪上。   “四姐姐,你挑吧。”付茗颂将匣子朝她推了推。   付姝云撇开视线,兀自搬了木凳坐下,“我才没那么丧心病狂呢,连你的嫁妆都惦记。”   说罢,她顿了顿,“何况你是皇后,我哪敢惦记你的东西,往后五妹妹可是付家最体面的人了,再没人敢欺负你,你心里得意坏了吧?”   付茗颂看着她一脸羡慕又不甘,忍不住轻声笑道:“那往后,我接四姐姐一道进宫住,如何?”   “我才不要。”她想也不想回道,那宫里是什么吃人的地方,她也是有所耳闻的。   说罢她又抿了抿唇,回头瞧了眼,确认屋中无人,方才凑近她低声问:“你知道姚家,姚文清么?”   姚文清,她见过一回,正八品国子监监丞姚大人家的嫡长女。   姜氏初设乔迁宴时,姚文清还同她说过几句话。   付姝云又凑近一寸,道:“她有个嫡妹,姚文丽,并非一母同胞,而是她家继室所出,如今已是宫里的姚嫔了,你可知道为何?”   姚嫔……   付茗颂一顿,摇了摇头。   付姝云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将小木凳搬得更近些,“她眼下有颗红痣,听说皇上就为那颗痣,将她纳进宫的。”   说罢,她便瞧了一眼付茗颂眼下的红痣,意思是说,真巧。   茗颂一怔,忽地想起什么,只觉得手心一痒,仿佛那日在东苑他指尖无意划过她手心一样。   怪不得,第一次在俞州春日宴上见到,他竟那样看她……   “依姚文清说,皇上曾经有过一个女人,何时不知,姓甚名谁也不知,那幅传于众人口中的画像,画的应当就是那女子,这才会有前两年勤纳妃的事儿。”   付茗颂听着付姝云描述,脑中渐渐清晰,懂了。   抽丝剥茧,大抵不过是皇上有个爱而不得的心上人。   付姝云正了正身子,“这也就是众多说法里的其中一种,我可不是故意搬弄是非吓唬你,就是提醒你万事小心,既然这恩宠不是独一份儿的,你更要谨慎,伴君如伴虎,指不定何时就触了老虎的胡子,小命难保。”   闻言,付茗颂回过神来,看着付姝云眨了眨眼笑,“四姐姐费心了。”   “我才没费心,”付姝云神色不自然的反驳,起身又说,“我是怕你连累了付家,我可还未成婚,还不想叫你连累呢。”   —   遮月进来为她拆卸发髻,宽衣沐浴。   一番折腾,已是亥时。   她翻来覆去,总算是在后半夜沉沉睡去。   不知是否因付姝云的那席话,今夜她又做了个荒唐的梦。   半新不新的梦境,梦中人依旧。   梨木雕花妆台前,女子一身砖红累珠叠纱裙,那张生就妩媚的小脸,未施粉黛前显得有些稚嫩。   她咬了咬唇,眼含秋波的嗔道:“若是给我描坏了可如何是好?”   男人半坐在台前,闻言轻笑,俯身勾住她的下巴,吻了吻她开开合合的小嘴,“无妨,坏了就坏了,朕亲自给你洗了,嗯?”   最后,果然描坏了妆。   他拧干湿帕,一点一点擦去女子脸上的粉黛,便又露出一张素净的小脸。   只觉他拇指指腹磨着左眼眼下,那动作带着几许男女间的旖-念,气氛忽然便有些暧-昧了。   再过半响,男人粗糙的指腹翻山越岭,处处点火,屋内喘息声渐渐,堙没在娇吟求饶声中……   酣畅淋漓,醉生梦死。   “姑娘?姑娘该起了,宫里的嬷嬷在外头候着,可不能误了吉时。”遮月晃着她的手臂。   付茗颂冒了一头虚汗,正处水深火热中时,硬生生叫遮月给晃醒了。   她睁眼时一片懵怔,尚未清醒,便被匆匆忙忙推到了妆台前。   瞧见这妆台铜镜时,她脸色顿时红了个彻底。   可仔细去想那梦中的人,却又记不得模样。   -------   今日描妆梳发皆有宫里的嬷嬷来,丫鬟们伺候不上,便眼巴巴站在一旁瞧。   那嬷嬷一双巧手,用沾刷点了口脂,勾出她本就饱满的唇形。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竟将向来柔净之人化成了迤逦妖娆的模样。   那细长的眉尾上挑,平白无故添了一丝风情。   就连描妆的嬷嬷都不由一顿,她分明是往端庄大气上描的妆,怎……   她手上动作不由一顿,想着从何处再改改,却见付茗颂眉梢眼角本就生得妩媚无比,平日素着脸还好,这但凡描妆,浓也好淡也罢,只会衬得更深。   嬷嬷心下一叹,怎一个倾国倾城之姿。   紧接着,又有两个嬷嬷来,一左一右腿去她身上的白色寝衣,又一件件给她穿上,就连那亵衣都是新制的,上头绣着正嬉戏交缠的一龙一凤。   付茗颂缓缓移开目光,不知怎的想起那场荒唐的梦,云霞悄悄爬上了耳根。   紧接着,上身又加了件暗花金丝双层广陵大袖衫,外罩为孔雀毛制的霞帔,胸前有几颗红宝石,衣摆坠着流苏。   捎金描银的曳地长裙抖落,仿佛是踏着一地彩霞而来的仙子,流光溢彩,身若芙蓉。   直至那顶沉重的凤冠压在她的脑袋上,方才压下一丝妩媚勾人,添了些许庄重可敬。   遮月看傻了眼,伺候姑娘这么多年,她竟不知姑娘这样适合红衣浓妆,简直就是话本子里能让无数公子哥倾心的绝色美人啊。   不过这话,遮月自然是不敢讲。   吉时到,宫人举着八面孔雀扇走在面前,身后是两顶红罗伞。   她手持一柄鎏金扇半掩着脸,提群缓缓踏出门槛。   老太太、付严栢与姜氏都在院子里候着,付茗颂抬眸看了付严栢一眼,付严栢一顿,面上的笑容不由一僵。   直至将她送出付家大门,亲眼见那顶花轿消失在长青街口,付严栢才堪堪收回视线,担忧道,“母亲,你说茗儿……是不是还咽不下那口气?”   老太太斜眼瞧他,冷哼道:“换做是你,你能咽下?”   付严栢一噎,讪讪撇开头。   老太太往花轿消失的方向又瞧了一眼,“你就偷着乐吧,无论如何她再怨你,也得称你一声父亲,这皇后娘娘,好说歹说也是从咱们付家大宅里出来的,是祖上积德。”   “是,是,母亲说的在理。”付严栢连连点头。   -------   花轿不颠不簸,行至大清门,半个时辰后方才在午门停下。   女官手捧史卷圣旨,宣读完后方才弯腰将跪拜在地上的人扶起,“娘娘快请上凤撵。”   付茗颂抬手扶了扶摇晃的凤冠,朝她微一点头,这才抬脚踩上凤撵,坐直了身子。   三品以上官员一路迎接跪拜,她却是绷着脸,面无表情。   乍一看,还真有些母仪天下的气质。   可候在那九十九阶之上的男人见她如此,知道她心里定紧张得不成样了,能在群臣面前一路豪无差错走过来,不知心跳还在不在。   应当是不在了,思此,闻恕忍不住弯了弯唇。   付茗颂一步步稳稳走过来,一路垂眸仔细着脚下,生怕踩着这曳地裙摆。   直至站在闻恕面前,她还伸出脚尖将裙摆往前踢了踢,当真是较真得不得了。   闻恕手心朝上伸到她面前,“上座。”   付茗颂一愣,这才抬起脸,小手缓缓放上去,汗湿的手心叫闻恕抓在手里。   男人多瞧了她一眼,见她神色镇定得不得了,将原要拆穿她的话咽了回去。   罢了,已是很不容易。   二人落座,史官宣读。   这过程约莫是要半个时辰,阶下的朝臣瞧着个个都严肃着脸,认真无比,实则早开起了小差,一双双眼睛偷偷打量着座上的人。   这付家五姑娘,还有许多人未曾见过,实在好奇得不得了,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叫皇上撇下伯爵府嫡女,选了她为后。   这一眼,众人纷纷无声抽了口气。   而此时,付茗颂明显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不由将肩颈端得更平,被闻恕捉着放在膝盖上的小手不自然的动了下。   男人侧目,目光探究的询问她。   面若桃花的姑娘十分正经地仰脸看他,小声说:“皇上不用牵着臣妾。”   臣妾二字,闻恕向来不喜,但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是出奇的好听。   他饶有兴致问:“为何?”   茗颂顿了顿,“有人在瞧,如此不好。”   她是将她那套礼法,用在他身上了。   男人喉腔中发出一声嗤笑,眉眼不屑地抬起,“朕三书六聘娶来的皇后,怎么还牵不得?”   四目相对,她终是敌不过,心脏滞了一瞬,又绷着脸转了回去。   他那么一句似调情的话,却将她吓破了胆,若非是在此,小姑娘定要顶着她那一头凤冠,跪下认错的。   闻恕弯了弯唇,转回身时,又神色尽敛,丝毫看不出情绪。 第34章   从早至晚,宣读,跪拜,祭礼的环节一样不差,光是听女官读典籍,便是耗费了几个时辰。   听得茗颂一度昏昏欲睡,凤冠沉沉,随时能将她的脖颈压断似的。   好容易熬到了结束,她直挺的脊梁早已僵硬,被宫女太监搀扶着登上凤撵。   依礼,皇后应先至景阳宫,如寻常姑娘嫁人那样,在房中等着新婚夫君来。   景阳宫外头瞧不出喜庆,但寝殿里头,那张洒满红枣花生桂圆的床榻,却喜庆得扎眼。   与这屋中原有的模样,格格不入。   寝殿中间摆置着一张圆桌,略显突兀,应是临时加的,上头罩着大红桌布,放置了一鼎金色琉璃壶和一对酒盏。   女官将她安置在床榻一角坐下,便俯身退下,“奴婢们在外候着,娘娘若有事儿,只管叫唤。”   付茗颂颔首应了声“嗯”,女官才放心退下。   持了一路的鎏金扇,她胳膊早就酸的发颤,按俗礼,这柄扇得一直手持到新郎来,才可放下。   不知是谁定的规矩,实在累人。   几番犹豫,茗颂一寸一寸将扇柄下移,露出一双眼睛在四下扫了一眼,见确实无人,背脊一垮,长长呼出一口气。   付茗颂抬眸,目光从下至上掠过寝殿的每一处角落。   打眼一瞧,陈设样式都略显冷淡,极有那人的味道。   靠西墙的那一处摆了张长桌,桌上摆了几本书册,一支夹在梨木架上的狼毫,几页宣纸,便再无其他。   实在是半分人味儿都没有。   她脖颈一转,瞥见床头的黄木支架上搁了个圆圆胖胖的紫色盒子,茗颂未作多想,很快便收回目光,老老实实的坐着。   —   大殿内,闻恕漠着张脸听朝臣一个接一个敬酒,眼看天边的月亮愈来愈亮,这些个朝臣却全无自觉。   武官接连敬酒,文官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话信手拈来,好似要说到天明去似的。   元禄在身后捂嘴打了个哈欠,心下微微一晒,实在不怪这些人没眼力劲儿,皇上不苟言笑,脸上向来无甚表情,究竟是喜是怒,谁能瞧得出来?   就在礼部侍郎一番祝词后,眼见刑部侍郎不甘落后,捏着酒盏欲要起身时,“噔”的一声,闻恕将手中的金色酒樽搁在桌上,泼了几滴酒出来。   殿内倏地一静,众人抬头望向他。   他忽然起身,冷然道:“诸爱卿回吧,今日便到这了。”   毫无前兆,直叫人摸不着脑袋。   闻恕喝了酒,走出寝殿,叫凉风一灌,清醒了大半。   他坐上龙撵,闭眼捏了捏眉心,忽然出声问:“几时了?”   元禄往前走了几步,跟上龙撵,“回皇上,还差一刻钟便子时了。”   男人眉头皱起,她至景阳宫已两个时辰了。   一刻钟后,恰好子时。   闻恕推开寝殿的门,才刚一点动静,付茗颂猛地坐直,立即将鎏金扇举至面前,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是以闻恕进来时,便看到她端端正正举着扇柄,一动不动,像幅精美的画像。   闻恕走过去,低头看她,“累吗?”   应当是极累的,女子出嫁本就是件累人的事儿,从早饿到晚不说,还得尊各种俗礼,更莫说是立后大典了。   三跪九拜,还顶着一袭繁冗的嫁衣,仿佛能将里头这小身板压垮。   付茗颂一顿,缓缓移开鎏金扇,一双被描的妩媚风情的眸子抬起,朝他摇了摇头。   闻恕望着她忽然一顿,欲要开口的话卡了在喉咙里,只见男人眸色暗下来,喉结微微滚动了几下。   究竟是谁给她描的妆,半分都……不显庄重。   闻恕抬手去卸她脑袋上那顶又大又重的凤冠,此次服饰一应由闻昔安排,闻昔又是个较真的性子,礼部这回的凤冠,制作的是真实在。   光上头两颗拳头大的红宝石,就够沉的。   他拿在手里颠了两下,真是难为她戴了一整日。   付茗颂揉了揉额前被凤冠压出的印子,提着曳地长裙随他至圆桌前,见他将合卺酒倒满,递了一只酒盏过来。   在烛光下,酒面仿佛渡了层金箔。   瞧着,亦真亦假,如梦如幻,像是要将人溺进去似的。   茗颂伸手接过,呼吸有些不稳,头晕目眩的感觉一瞬即逝。   缘由无他,只因闻恕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实在是烧的慌,烧得她心发慌,胸口直跳。   “喝了合卺酒,俗礼便算成了。”闻恕看着她道。   随即将酒举到她面前,一股醇正的酒香飘至鼻尖。   茗颂微一颔首,捏着酒盏的手绕过他的胳膊,交叉,走近。   低头饮酒的那一瞬,闻恕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他哑着嗓音道:“去将钗环卸了。”   这话是何意,傻子都能听出来。   姑娘轻轻“嗯”了声,忙转身去寻妆台,才想起景阳宫应当不会有这样的东西才是。   是以,她只好站在全身铜镜面前,将钗环一件件拆下握在手里,青丝散落,及至腰间。   一件件褪去嫁衣,只剩暗红色的里衣,整个人显得单薄无比,但曲线尽显。   梨木架上是一盆干净的水,她拧干湿帕,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将脸上的粉妆给洗净,今日描了大半个时辰的成果,顷刻间化作了泡影。   闻恕见她磨蹭许久,不由换了个姿势,继续等着。   付茗颂再害怕,那也是不敢叫他等的,手上动作不由加快几分。   又过一刻钟,她素着小脸走至床边,脑中想着教导嬷嬷教她的流程,稍一沉思,轻声问:“皇上,可要宽衣?”   这句话,就真的只是问是否宽衣,半点旁的意思都没有。   那张脸上,甚至没有羞涩。   闻恕抬眸看她,她仿佛是在执行一桩严肃又重大的事,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过是在认真过流程罢了。   比如说给他宽衣,那是因为这一步,确实要宽衣。   闻恕起身,双臂展开,盯着她道:“好。”   小姑娘严肃地点点头,双手环住他的腰,当真认认真真给他解起腰带来了……   甚至,还挺快。   两只手准确无误地摸到暗扣,“啪”一声便解开,一瞧便是没少练。   付茗颂有一瞬错愕,闻恕里头穿的是与她一样的暗红里衣。   他一贯穿的都是暗色服饰,没料到一身红却也别有风情,尤其他肤色很白,不知是不是养在深宫的原因......   “你看够没有?”   付茗颂一怔,匆匆移开目光。   男人一手覆上她的细颈,拇指轻移,似有若无的磨了一下,“嬷嬷都教过吗?”   教过什么,可想而知。   茗颂低着头,不敢看他,轻轻点了点头,“嗯。”   立后之前,教导嬷嬷什么都教过她,从外到里,一应具有。   —   窗外蝉鸣声起,风过树梢,吹的桂花树抖落一地的花瓣儿,花香肆意漫开,偷偷飘进。   床幔一半勾起,一半垂下,同那些衣裳一并堆落在原木板上。   这夜,从头至尾,酥、疼、麻,她前十五年从未体会到的,都结结实实尝了个便。   那细腻白嫩的月几肤是经不住掐的,一掐便留下印子。   闻恕起伏之余,用指腹摁住她的嘴角,轻哄道:“别咬自己。”   姑娘松了牙关,两行泪没入枕间。   她没料到是这样的,翻看图册与亲身经历竟然是大不相同,如水中浮萍,情难自禁。   至最后,她隐约听到男人口中唤了声,宋宋。   半个多时辰后,闻恕将她汗湿的发丝捋到耳后,男人的声音略显低沉沙哑,他低头道,“不是说好,都教过的?”   茗颂脑子昏昏沉沉,闭了闭眼,竟觉得有些丢人。   原本,她以为都学会了。   这夜,闻恕叫了三次水。   待最后一次时,他将人抱起走向耳房。   洗净后,茗颂抱着被褥,闭眼沉沉睡去。   她已经累到,连怕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闻恕拿过床头架上的紫色盒子,里头是淡黄色的膏体,冰冰凉凉。   他用指腹抹了些许,转头看向浑身惨况的人,脸上却是一丝一毫的懊悔都没有。   就连这去肿的药,都知定会用得上。   男人屏住呼吸,面无表情的收回手,拢好被褥。   —   许姑姑在景阳宫门外的长亭上候着,直至方才给寝殿送水的小宫女小跑来,她才打起精神,上前两步道:“里头,可还好?”   宫女脸色通红,“皇上叫了三次水,应当...应当是还好。”   应是好的吧……   她没说的是,方才她见皇后娘娘露出的半边肩颈,青青紫紫,密密麻麻的,怎一个香-艳了得。   光是想想,小宫女便不自觉咽了口水。   许姑姑一听三次水,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赏了她两个银子,便匆匆赶回永福宫。   沈太后闻言一愣,欣慰地笑道:“那便好,哀家就怕又和以往一样,光是娶进宫里当摆设了,现在看来,皇上总算是想开了。”   这夜,沈太后总算安心睡下。   翌日一早,沈太后容光焕发,早早洗漱穿戴完,等着儿媳来请安敬茶。   正此时,小太监匆匆上前,“娘娘,景阳宫请御医了。”   咳,咳咳咳咳咳——   沈太后一口茶尚未咽下,便叫他这句话呛着,起身问,“出何事了?”   太监一脸郁郁,“这,这奴才打探不出啊,皇上没让人进去伺候,谁也不知御医去做甚的......”   沈太后沉下脸,气得两眼一黑,往后跌坐至榻上,抖着手指向外头,“摆驾,摆驾!”   太监连连点头,“是,是是,奴才这就去传凤舆。” 第35章   安静空旷的景阳宫,静的像是无人居住似的。   闻恕喜静,伺候在殿前的早早就习惯于轻手轻脚的做事,不敢生出半分声响。   寝殿外,遮月着急的来回徘徊,里头传了太医,她又见不着姑娘,加之又有妃嫔死在宫中的传闻,遮月脸都白了,生怕、生怕就……   素心稳重的立在一旁,见她如此,好言劝道,“皇上宣了太医来,遮月姑娘不必太担忧。”   遮月脚步挺多,看着她张了张口,又泄气的闭上嘴。   素心原是伺候在殿前的宫女,也就是皇上的人,自然是偏帮皇上,哪里知道她心里的恐慌。   此时,屋内比之殿外更加安静,香炉中缓缓飘散着苏合香的味道。   床幔遮的严严实实,完全瞧不清里头的人。   太医跪在床榻边,用帕子覆盖在那只手腕上,这才敢搭脉。   只见他眉头一皱,神情十分认真,接着,眉头皱的更紧看了。   闻恕瞧着,脸色也不大好看。   太医顿了顿,收回手,低着脑袋道:“微臣诊断,皇后娘娘应是受了凉,又、又疲惫过度,气虚,体乏,低热,加之娘娘本身便体质薄弱,不是个强健之人,因而更易病倒,倒也不是大事儿,开两幅药,歇几个时辰便能恢复。”   闻恕侧目,看向床幔里的身影,“仅是如此?”   “额…”太医将头又低了一寸,“服了药后,歇几个时辰应能转醒,不过,不过就是…”   “说。”他不耐的蹙了蹙眉。   太医摸了把额前的汗,颤颤巍巍道:“就,就是娘娘年纪较小,身子薄弱,初经人事,不宜过度…”   话落,屋内是好一阵寂静,静到太医缩了缩脖子,恨不能给自己几个巴掌,这个嘴啊,何必多言!   “下去吧。”男人淡漠的掀了掀眸。   太医求之不得,扶了扶头顶上的乌纱帽,松了口气。   须臾,素心端了碗参汤进来。   这时床幔已被挂起,她一眼就能瞧见那是个什么情形,饶是多年在景阳宫伺候,练就了面不改色的本领,也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怪不得宣御医…   她轻声道:“皇上,参汤备好了,可要奴婢伺候娘娘用下?”   “不必。”他淡淡应了声,随即伸手将睡的昏天黑地的人扶了起来。   素心面色一瞬惊诧,捧着碗递上前,闻恕拿着汤匙,一勺一勺,极具耐心的往小姑娘嘴里喂。   眼见一碗参汤快要见底,付茗颂似是被呛着,眉头一皱,嘶哑的嗓子咳了两声,正这时,殿门外风风火火闯进一人——   沈太后面色凝重,见素心捧着药,心下更是一沉,疾步上前将药碗接过,低头一瞧,乌漆麻黑的,也不知是个什么药!   “你,你这是做什么?”沈太后怒道:“人可是你非要娶的!这丫头如今是皇后,可不是你那些随随便便抬进宫的嫔妃,若是出个好歹,朝野上下,你如何交代!”   又是好一阵寂静。   素心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还保持着双手捧药碗的动作,见沈太后劈头盖脸一顿骂,人都吓傻了。   而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此时也难得一怔。   片刻,闻恕整顿好神色,抿唇看向沈太后,“母后,在想什么?”   他微一顿,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药碗上,“参汤都洒了。”   沈太后目光凝滞,就这么面色凌厉的与闻恕对上视线,手中动作一顿,半天没说上话。   她这才将目光移向床榻上的女子,还穿着昨日大喜时的暗红色里衣,但领口皱乱,白皙的肌肤上,隐约还能瞧见些五颜六色的…   沈太后就这么默了好半响,拿着药碗的手一晃…   参汤?   她轻咳了两声,将碗递给素心,走近两步,低头端详着闭眼未醒的人,迟疑道:“这是怎的了?”   男人面不改色,抬手用指腹擦过茗颂唇角上的汤渍,“风寒,无碍,太医已开了药。”   沈太后忽的缓了两口气,点了点头道:“风寒…是该叫太医瞧瞧。”   说罢,她正了正神色,“无甚,大婚第一日便病了,哀家一时心急,既只是风寒的话,便让太医好生调养。”   沈太后面色尴尬,她也是过来人,瞧床上的人这番模样,再联想至风寒,傻子都能瞧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张了张嘴,却又紧紧闭起,最后只道了一句“哀家乏了”,便转身离去。   比之来时,脚步可要温柔许多。   素心捧着冷了的参汤,犹豫的递上前去,“皇上,这…”   “下去吧。”   素心颔首,轻声退下。   殿门阖上,四面无声。闻恕低头,只能听到怀中人平稳的、浅浅的呼吸声。   他抬手至她细白的脖颈,碰了碰夜里他咬出的那些痕迹,当真羸弱,这样便病了,跟朵娇花儿似的。   这样一副身子骨,如何在大宅院里长这么大的。   闻恕垂眸看着靠在胸口的这张脸,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心头缭绕。   片刻,他将人安置在床榻上,掖好被角,正欲起身时,又听她皱眉唤了几声,哥哥。   闻恕起身的动作一顿,眉间一沉,究竟是哪个哥哥,叫她这般魂牵梦绕的。   —   大婚三日不上朝,闻恕也没想能把茗颂折腾病了,是以闲着也是闲着,便到御书房将两日来积压的奏章给批了。   夏日闷热,殿内置了冰,元禄持着锦扇缓缓摇晃,叫那冰面上的凉气飘向座上的人。   须臾,男人狭长的双目微阖,目光下移,落在署名的三个字上。魏时均。   伍成河溃堤,至今工部都未能拿出一个满意的法子。   实在是先前国库已拨了十万白银,现下不可能再叫朝廷拨出这银子,只能工部自个儿通过各州县调款去补这漏洞,如此一来,谁也不愿趟这滩浑水。   这魏时均乃护国将军府老将军的嫡幼子,文不成武不就,没能像他兄长那般继承父亲衣钵,只在工部一个不起眼的主事之位上浑水摸鱼。   可这份对修河一事写的满满当当,逻辑清晰的折子,竟是魏时均写的。   “魏家近日可有变故?”   元禄一顿,抬眸稍作沉思,挑拣着反常的事儿说:“旁的倒是没有,就是那魏主事,近日很是勤勉,常常去将军府向老将军请教政事儿。”   魏家兄弟早已分府别住,许是已有继承衣钵的魏小将军魏时栋,这魏时均反而被忽略放养,近一阵子,却频频出入将军府,难免叫人注意。   闻恕合起折子,捏着一角上下晃悠,轻轻拍打在桌案上,又问:“那是来了什么人?”   哪怕是魏老将军魏起平,也不过一届武夫,性子直爽,并非细腻之人。   这折子,总不是他教魏时均写的。   元禄叫他这么一问,眉头忽的一扬:“倒有一人,魏家府上新来的门客,上回翰林院的孔大人还同奴才说过一嘴,听说才十七的年纪,却颇有文采,名为…”   元禄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好似叫,宋长诀。”   文采…   闻恕低头复又将折子内容看了一遍,岂止文采,应是人才,可惜了。   元禄在一旁伺候茶点,眼见那小山一样堆积的折子空了一摞,他往窗外瞧了一眼,正犹豫着是否要提醒一声,埋头政务的人忽然合起手中的折子。   —   茗颂这一觉睡到天昏地暗,寝殿的门窗闭合,还放下了布帘,一片昏暗,全然不知现下是什么时辰。   她撑着浑身酸痛坐了起来,感觉身上空落落的,低头瞧了眼,不由闭了闭眼。   回想昨日,那绣着龙凤缠绕的亵衣生生被扯坏…   姑娘抿了抿唇,忍着委屈,动作缓慢的扶着床榻下来,双脚刚一着地,竟是站都站不住。   闻恕刚一推门进来便瞧见这么一幕,见她蹲在床榻旁,半天都没动静。   他眉头一蹙,抬脚过去,直至站到她面前,蹲在地上的人似是被吓着,慌张的抬起脸,那双泛红的眼睛猝不及防暴露在他面前。   委屈的,害怕的,无措的情绪,都能在她那双眼睛里看的分明。   付茗颂也没想他会忽然出现,吓的险些跌坐在地,抬着头一脸怔然的看着他。   一个垂眸一个抬头,就这么对视了好半响。   闻恕忽然弯腰,直接将人抱了起来放在床上,“哭什么?”   语气说不上好,甚至还有些清冷。   小姑娘定然是叫他吓到,包在眼里的两湾泪硬生生忍住不敢落下来,抬手一边擦去眼泪一边摇头道:“没有。”   “……”   见她如此,男人脸色蓦地一松,叹气道:“哭就哭了,朕没凶你。”   他目光下移,“还疼着?”   茗颂愣了一下,从耳根至脸颊忽然爆红,违心的摇头,轻声应:“不,不疼了。”   很疼,疼的整个身子像被利剑刺穿,剖成两半似的。   不过,他是知道她在说谎的。   这种事怎么可能不疼,何况昨夜他用了几分力道,他自己知道。   闻恕伸手拿过架上的药盒,口吻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儿,“肿了,夜里给你抹过一次药,应当是没好。”   仰起的那张小脸微微僵住,一双水洗过的眼睛睁大,落在床边的双足,紧紧并在一起。   像是听到什么污言秽语似的,恨不得能捂上自己的耳朵,闭上眼睛,但她不敢。   可面前的始作俑者,却半点不觉羞愧,握着那方方正正的盒子,问道:“你自己涂药,还是我来?”   话落,茗颂惊起,迅速从他手里接过药盒,“我、我自己来。”   她的脖颈也一并红了个彻底,整个人像只煮熟的虾,欲盖弥彰的伸手将床幔放下,随后钻进被褥里。 第36章   床幔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闻恕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坐在小几旁兀自添了一盏茶。   他大抵能想象出里头的人此刻的神色,约莫是下不去手。   以她打小学的规矩,这种事情,足以叫她面红耳赤,难堪至极。   中间素心进来送过一碗药,她还没从床上下来。   男人食指一下一下叩在桌案上,耐心降到最低时,哗啦一声,床幔终于揭开。   付茗颂耳根通红,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匆匆地下,手里的药盒仿佛烫手山芋,迅速放下,就着架上的一盆冷水洗净了手。   十根手指头,洗得干干净净。   她在梨木架旁来回徘徊,又停至床前,咬着唇,视线在地上扫了一圈,不知所措地看了那头安静喝茶的人一眼。   闻恕眉梢一提,“找什么?”   茗颂走过去,犹豫地张了张口,声音还略有些沙哑,“想换身衣裳,要去给太后敬茶。”   闻恕准确无误的抓住了“太后”二字,不由一顿,好心提醒她:“该改口叫母后了。”   她脸色一白,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似的,连连点头,“是,臣妾记下了。”   闻恕倒没要同她计较称呼的问题,又提醒她,道:“现在已至亥时一刻,母后也歇下了,明日再去敬茶吧。”   这话犹如惊天雷,面前的人一双杏眸忽然抬起,茗颂呼吸滞了一瞬,亥时一刻?   那她岂不是误了时辰给太后敬茶?   这新媳进门,哪怕是在寻常人家也十分讲究敬茶的规矩,何况是在宫里。   从前在付家,她就是晚半刻钟给老太太问安,都要叫她黑着脸晾好一阵,又遑论现下她是误了给太后请安?   闻恕掌心贴着药碗,直至感觉凉了些,正要叫她坐下喝药,伸手去拉她的手腕,却发觉她手背凉得很。   他蹙眉,道:“很冷?去添件衣裳。”   他算是瞧出来,这人有多娇弱,再叫风一吹,指不定病到几时去。   付茗颂心下那根弦“噔”的一下断裂,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她忍不住酸了酸眸子,满脸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母后…可有说什么?”   闻恕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说甚?”   茗颂犹豫地抿了抿唇,唇瓣轻动,更加谨慎地望着他。   男人双眸一觑,顿时了然。   她是怕她这一病,未去永福宫敬茶,得罪了太后?   闻恕一句“你想多了”呼之欲出,可见她神色紧张,紧张之下还带着些许慌张,忍不住又将话给咽了下去。   十五年在付家,她该就是这么过来的。   处处谨慎,处处小心。   “母后今日来瞧过你,她没生气,明日你再去敬茶就是了,既已成婚,便不在乎这些礼数。”他破天荒得多说了两句。   闻恕敢这么说,并不是太后不尊礼法,恰恰相反,沈太后曾经是个再重规矩不过的人了。   这些年叫他这个亲儿子气得没了脾气,才成了如今这样的好婆婆。   付茗颂一颗心轮回了肚子里,下意识吞咽了一下。   当真是吓死了。   闻恕也不废话,将人拉过来坐在腿上,递上药碗给她,“喝了。”   茗颂伸手接过,可神色却十分不自然,十分的,僵硬。   虽说已行夫妻之礼,可她却并未觉得与他关系有多亲密,莫说坐大腿这种动作,就是牵个手,都叫她心下惶惶。   何况……   何况她浑身上下,只套了衣裤,里头空荡荡的,连亵裤都没有,昨日不知道叫他扔到哪里去了……   是以,腿上的人难受地挪动了下位置…   闻恕眉头一蹙,虚虚扶在她腰上的手催促地捏了捏她腰间的嫩肉,“别乱动,喝药。”   茗颂一骇,忙仰头将药汁喝下,一口都不带停的,全然不惧苦味。   饶是如此,在她喝完药后,闻恕还是塞了一块方糖给她。   姑娘身子一顿,许是头一回喝完药有人给她喂糖,又惊又恐地偷偷瞥了他一眼。   随即,闻恕拍了拍她的腰,是要她起来的意思。   又过片刻,宫女送来崭新干净的亵衣亵裤,还有牙白色寝衣。   须臾,付茗颂在这张龙床上躺下时,才发觉有哪里不对。   许是喝了药的缘故,她眼皮沉沉,昏昏欲睡,正当思绪快飘散,忽的睁开眼。   新婚头夜宿景阳宫没错,可第二日,应回皇后的昭阳宫的。   —   帝后大婚,普天同庆,宫里仍旧张灯结彩,处处挂红。   深宫许久未有这样大的喜事,难得喜庆。   一般都言“新人笑,旧人哭”,可这皇宫里头,却没人能称上一句“旧人”的。   正因皇上未曾偏宠过谁,连尔虞我诈的手段都实在少见。   美人无数,无动于衷。   贵人们默契地将此归结于那幅众口流传的画,有的当皇上情深义重,有的,则当是那和光大师给皇上下降头了。   总而言之,谁都得不到圣宠,倒也公平。   又加之曾有不知好歹的妃嫔意图近身,却全都落的个凄凉下场,久而久之,没人再敢起这个心思。   可如今,立后头一夜,景阳宫一夜叫了三次水的事儿传开,原本沉寂的后宫,忽然心浮气躁起来。   她们这才知道,皇上也并非谁也不碰,并非不可近身之人。   长夜难明,阁楼上飞来一只信鸽。   立在雕栏旁的女子一动不动,宫女见状,只好亲自拆了信。   “娘娘,二公子来信,说是…”宫女蹙眉,顿了顿,“他前几日递了折子上去,未有回应。”   这意思便是,想叫她到皇上面前点两句。   魏时薇烦躁地撇开眼,这种事情都不知是第几次了,魏时均还真当她有几分本事,皇上不愿搭理他的折子,她岂能唤得动?   思此,她抬眼往景阳宫的方向看去,“你说,皇后究竟有何本事,竟能做到如此?”   宫女叹气,回头将信纸条丢进烛火中,燃尽。   —   辰时,鸟鸣四起。   沈太后喝了新媳敬的茶,一脸温和将人扶起,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身子大好了?”   付茗颂点点头,稍一思索准备好的腹稿,轻声道:“昨日没能来给母后敬茶,是臣妾坏了规矩,望母后恕罪。”   沈太后一笑,眼神瞥向气定神闲坐在一旁品茶的罪魁祸首,拍了拍她手背,“与你无关。”   闻恕眉头轻提,唇角划过一丝笑。   按例,沈太后备了赠新媳的礼,一番赏赐,一番谢恩,又是一炷香的时辰过去。   紧接着,沈太后给许姑姑使了个眼色,许姑姑立即带了个嬷嬷上前来。   约莫五十上下的年纪,在主子面前腰板都挺的这样直,付茗颂不由多看了一眼,应当不是一般的宫人。   闻恕见此,便明白太后用意了。   还未等沈太后先开口,他便皱眉打断,“朕已安排了人在昭阳宫伺候,无须母后费心了。”   沈太后便知他会这般说,挑眉道:“哀家挑的孙嬷嬷可不是伺候起居的,皇后年纪小,未经事,这宫中庶务总要一点点开始学,孙嬷嬷自哀家当皇后那会儿便陪着了,有她在身边,皇后总归能学得更快,待到那时,哀家也好归还凤印。”   提到凤印,付茗颂脸色也不由认真起来。   见闻恕还要再拒,沈太后哼了哼声,提壶倒了盏花茶,慢条斯理道:“哀家掌管后宫数十年,这点,皇上的人便比不得。”   母子二人四目相对,谁都不让谁。   这情形,永福宫的人见得多,倒不当回事儿,太后和皇上常有争执,但总归有人先服软。   有时是太后,有时,皇上也得退一步。   可茗颂没见过这阵仗,被两道视线夹在中间,一动不敢动。   须臾,无人开口,殿内气氛一滞。   “要不就……”她忽然开口,引得左右二人皆看过来。   小姑娘吓得又闭上嘴,端端坐好身子,目光不知放哪儿好,索性看向孙嬷嬷,一本正经道:“臣妾瞧着,孙嬷嬷挺好,合眼缘,我挺喜欢的。”   左侧的一道目光紧紧落在她脸上,付茗颂有意躲开,偏了偏头,“谢过母后。”   沈太后一愣,旋即嘴角上扬,拿起茗颂扣在腹前的小手,“哀家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懂分寸,明事理。”   说罢,沈太后往她身后睨了一眼,“既如此,便让孙嬷嬷带你到内室拿历年记载的典录,先从六局二十四司瞧起,东西二宫庶务,多经由此。”   付茗颂一看便知太后有话要同皇上单独说,想也不想便点头应下,起身随孙嬷嬷往内室去。   眼瞧她身影走远,沈太后微微一叹,“皇上立的皇后,倒是个十分乖巧的。”   闻恕往内室瞧了眼,“她惯不会拒绝人。”   “怎么,皇上觉得哀家欺负她了?”   “儿臣不敢,只昭阳宫的人都已安置好,大可不必将孙嬷嬷放在她身前。”   沈太后侧目瞧他,撑着身子缓缓起身,给笼子里那吱吱叫的鸟儿扔了几颗花生米,语气悠长,“让你的人教她,皇上舍得教?孙嬷嬷虽严,可严师出高徒,哀家能将她当儿媳疼,可哀家,难不成还能替她掌管一辈子后宫?”   闻恕垂眸,他自然知道太后所言不错,否则方才,便也不会退那一步。   “这皇后,不仅是你的皇后,还是大楚的皇后,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不可出差错,你就是心疼,也只能瞧着。否则你当初便不该立她为后,抬个妃位进来放在身边疼着不就成了?”   半响,他抿了抿唇,“母后说的是。”   —   艳阳高照,宫女撑伞在一旁。   闻恕见孙嬷嬷随在身后,手里抱着比他御书房的折子还高的典录,大抵能想到后头几月她得吃多少苦。   蓦地,他冷冰冰弯起唇角,“朕今日可是帮过你,是你自个儿要逞强的。”   茗颂脚步一滞,以为他是生气了,闻言低下头,也不敢说话。   走出好几十步,才又仰起脸同他道了个谢。   那叫个生分。   闻恕叫她这样无意堵了一下,脸色更难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茗颂每天:   “臣妾不敢”   “皇上恕罪”   “谢皇上”   皇上日常被气死 第37章   四面投奔来的光,将昭阳宫的殿堂照得透亮。一众眼生的面孔,夹杂着几个从付家随亲来的陪嫁丫鬟,分两排,跪得整整齐齐。   她四下一瞧,直至瞧到了徐妈妈,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闻恕安置的人都是从景阳宫拨来的,个个做事谨慎,许是受原主子影响,不论宫女还是太监,面色皆严肃得很。   孙嬷嬷将典录放置在长板桌上,当真是厚厚一叠,瞧着比她前几年看的书都要多。   不过孙嬷嬷也知此事不急一时,新主子刚入主昭阳宫,按理今日众妃嫔应当来给皇后请安才是。   是以,孙嬷嬷一笑,“娘娘,您今日还须会嫔妃,这典录先不急着瞧。”   付茗颂点头应下,却又道:“嬷嬷可否给本宫说说妃嫔名册,几时进宫,家世背景,或是……可否有身负恩泽的?”   孙嬷嬷叫她这一连串给问愣了,家世背景,身负恩泽?   不过孙嬷嬷很快便反应过来,倒也是,这初来乍到,若不摸清那些贵人们的底细,得罪了不好得罪的,怕是难办。   孙嬷嬷点点头,将名册递上给她。   这上头记载了众人的身份,进宫年岁及何年进宫,算得上是应有尽有。   好在她平日闲着便爱翻阅书册,看得快,记得也牢,短短半个时辰便将所有记录在册的人都瞧了一眼。   她心下大抵记了数,三十二位,其中妃位仅三人,嫔位八人,贵人九位,剩下十二位皆在常在以下了。   这些人里,家世最上乘的,便属护国将军府魏家的魏时薇了。   茗颂抬手将名册翻至魏时薇的那页,眉头不由一皱,哪怕是家世最尊的,也不过是个庶女,这宫中的美人,并无哪个身份算是贵重的……   她瞧得入神,并未发觉孙嬷嬷一脸惊诧地瞧着她。   缘由无他,这皇后娘娘在瞧完一轮后,竟能又准确无误地翻至魏妃娘娘这页纸上,恰好魏妃又是这名册中家世最尊贵,最不容得罪的一位。   孙嬷嬷心道,总不能是巧合。   对照着宫中地图,付茗颂越瞧神色越迷糊,指着图中某处问:“嬷嬷,这贵人常在住得偏远也就罢了,高位妃嫔怎也这般远?”   孙嬷嬷撞上她那双眼尾略微上挑的杏眸,蓦地回过神来,正了正神色道:“皇上喜静,轻易不叫人打扰,是以内务府便如此安置了,娘娘可是想重新安置住处?”   她连连摇头,道了两声不用。   此时,日头正高高挂起,从支摘窗投过的光铺在了桌案一角。   约莫还有会儿功夫,身着一身贵金凤袍的姑娘仿佛被先生临堂抽查似的,又仔仔细细将那名册一页页翻过去,生怕漏了要紧的——   孙嬷嬷笑问:“娘娘,您可还有要问的?”   付茗颂手上动作一顿,抿了抿唇,试探道:“这宫里,可有圣宠在身的?”   以她自小在付家宅院里生存的经验,人分两种,一是能与她相安无事的,二是能生事儿的。   别的她不会,摸清底细,对症下药,她倒是十分懂得。   孙嬷嬷顿了顿,只犹豫着道:“三四月前姚嫔进宫,那会儿皇上倒常叫她到跟前伺候笔墨,旁的……也再无其他了。”   姚嫔……   进宫前四姐姐才与她提起,国子监监丞姚大人家的嫡女,姚文丽。   就是那个与她一样,左眼下有颗红痣的。   半个时辰后,茗颂瞧见姚文丽,果真见她眼下一颗红痣,在那白皙的脸上十分显眼。   不过却在左眼正下方,而她的,则是在左眼眼尾下,位置略有偏差。   —   大婚一过三日,闻恕日日叫那些个磨人的朝臣堵在御书房,从早至晚,几乎是宿在书房,忙得不可开交。   可他忙,有人却比他更忙。   自打那日礼节性的见过诸妃嫔后,茗颂便一头扎进六局二十四司的典录中。   日也看,夜也看,甚至抱着典录伏案睡下……   孙嬷嬷果真是位严师,半分未有懈怠,饶是瞧她累瘦了一圈,也不过是吩咐膳房送来些补品。   素心捧着托盘来,见她揪着眉头,一手摁住书页,一手执笔记下,全然未发觉她走近,不由好笑的唤了她一声:“太后命人送了红枣桂圆粥,娘娘近日劳累,是要多补补才是。”   “嗯……”   姑娘头都未抬,敷衍地应了声,手中的狼毫半分都没有要放下的意思。   正此时,遮月从屏风处绕了进来,“娘娘,魏妃求见。”   流畅的笔尖一顿,茗颂仰起脸,不得不将书册合上。   —   魏时薇端端坐在镶金镀银的座椅上,见珠帘挑起,她方起身行了一礼,“娘娘近日繁忙,臣妾还上门讨扰,实在有罪。”   她抬眸,就见付茗颂今日的着装要比两日前她见到的简洁得多,不过是一身浅红秀金长裙,搭了件暗红薄衫。   偏就是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实在凸显风情。   饶是她一女子,都忍不住暗暗赞叹,魏时薇抿了抿唇,更莫说是男人了。   思此,魏时薇收起脸上的神情,却是与她话起了俞州的好风光。   一刻钟过去,茶也见了底,茗颂握着空茶盏,将之捏在手中把玩,终是忍不住抬眸看她。   魏时薇一怔,话语也倏地停滞,只好迎上那双眼睛道:“俞州乃娘娘家乡,伍成河溃堤,死伤无数,大量流民逃进京城,想来娘娘也于心不忍。”   她停顿一瞬,抿了抿唇。“皇上也尤为伤神,为之操劳,这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魏时薇以为言尽于此,以为总能叫她亲自去瞧瞧皇上,顺带提及伍成河一事。   四目相望,对面那张灼若桃花的面容却半分都不为她的话吃味,反而添了一丝愁容,“宫中庶务多,光是六局便已是学不过来,魏妃既知皇上为何忧虑,若是得了空,不如去瞧上一眼。”   魏时薇一愣,见她满脸认真,当真不像说笑的。   她、她为了学宫中庶务,连这点功夫都腾不出来了?   —   今年的夏日来得比往年都要快,因而不过六月,便已是十分炎热。   这暑气加上怒气,可谓火上浇油,连带两日上御书房面圣的人都是爬着出去的。   闻恕捏着奏折一角,扔到桌前跪着发抖的人面前,“足足给了一月半,你们就给朕瞧这个?看来是油水太足,将你们吏部的人养废了。”   吏部侍郎又是一抖,颤颤巍巍捡起折子,“微、微臣有罪,还望皇上再宽限两日。”   男人阖眸,烦躁的捏了捏眉心。   元禄从殿外来,瞧了眼这可怜兮兮的杨大人,转而道:“禀皇上,大理寺周大人求见。”   须臾,杨大人如劫后余生,在殿外同周贤打了个照面,他拍了拍周贤的肩,给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周贤进到御书房,果然见皇上脸色不对,想来也不奇怪,刚大婚不久,便被接二连三的政事缠住身,换谁能有好脸色。   是以,他也不磨蹭,直入主题道:“皇上,徐壑之子两月前得了消息回俞州奔丧,两日前,死在俞州小巷里。”   闻恕抬眸看他,“你觉得,此事何人所为?”   周贤皱眉垂眸,徐番拜在魏老门下,总不是意外…   刚回去奔丧便遭遇刺杀,若说不是灭口有谁信?   可他乃大理寺少卿,说话做事皆讲求证据,若无证可依,便不好乱下定论。   他犹豫一番,摇头道:“微臣无能,尚未有头绪,不过微臣还有一事要禀。”   周贤面色凝重,抬头又说:“伍成河溃堤,流民逃往京城,其中似是混入了东芜人,临河街一带,两日死了四户人家,伤口皆为波齿砍刀,乃东芜武将最常用的利器。”   蓦地,气氛一滞。   座上的男人眉目沉沉,紧绷着脸看向周贤。   同方才浑身冒着火气不同,现下是浑身散着冷气,叫人仿佛是坠入了冰窖。   若是周贤所言为真,天子脚下,竟混入了东芜人,且不说其他,护城的禁军便脱不了干系。   可这禁军,可是六驸马,京卫指挥使薛显清掌管……   一炷香后,周贤禀明要事,一刻也不敢耽误,转身便回他的大理寺处理公务。   闻恕目光落在烛台旁的折子上,正是魏时均递上的那份。   流民窜入京城,伍成河事急。偏赶上这个紧要关头,魏时均这个草包递上了折子。   忽然,殿门“吱呀”一声,小太监推门而进,犹豫了一瞬道:“禀皇上,魏妃求见……说是,尊皇后娘娘吩咐,来送茶点的。”   闻言,桌案那头,一主一仆皆抬头望过来,小太监倍感压力,吞咽了下嗓子,硬着头皮问:“皇上可要宣见?”   —   夜幕笼垂,从皇宫高楼上往下望,万家灯火,流光溢彩。东南角的昭阳宫泛着微弱的光,只寝殿门前挂着两盏烛灯,里头一片昏暗。   闻恕推门而入,便瞧见床幔垂下,依稀可见里头蜷缩着个小小的身影,似是贪凉,一只白皙的小脚还贴着墙。   他就这么看了半响,绷着脸俯身捉住她的脚踝往被褥里放。   似是惊动了睡梦中的人,只听一声轻哼,付茗颂翻了个身过来,皱了皱眉,依旧没醒。   怀里那本未翻看完的典录被她压在手心下。   大婚不久,他费尽心思娶的皇后,一次都没来瞧过他。   可偏偏又乖得很,窝在她的昭阳宫里,认真熟悉庶务,半分都不懈怠,还真是个好皇后。   闻恕一顿,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还真就有这种本事,面都不用露,便能叫他兀自憋了几个时辰的郁气,一句话都不用说,又能叫他的郁气散得干干净净。   男人伸手,指腹在她掌心缓缓摩挲,一下,一下。   那双清冷的眸子,似是要透过她的胸口看出点什么。   大抵这人真就没有过心肝。   从前没有,现在依旧没有。   偏偏,他还拿她没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害,总看到有小宝贝纠结,觉得性格变了,还是一个人吗?但其实茗颂的性格和宋宋是有部分重叠的,只不过这部分恰好是皇上没来得及见过的样子,她俩依旧是同一个人 第38章   寝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闻恕褪下长衫,掀开薄被,将蜷缩成一团的人揽进怀里。   几乎是同时,床上的姑娘眉头一皱,细汗从鬓间、鼻尖渗出——   火光四起的屋子,无处可逃。   编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撕心裂肺的哭喊,本能的、下意识的拼命想往火里冲,被赶来的村民及时拉住。   大家七嘴八舌地在说话:   “宋宋丫头,这火太大了,你去不得啊!”   “你赵叔他们去打水了,很快就将火灭了,不会有事,啊?”   “你爹娘与哥哥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还有人在问:“这火是如何起的,怎就突然起火了呢?”   “约莫是天干气燥。”   眼见火势愈来愈大,村民提水灭火,待这火光灭下,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屋子几乎已被烧尽,只剩炭黑的几根柱子,屋顶坍塌,半个人影都瞧不见。   宋宋挣开护住她的几只手,小腿踉跄地往那头跑。   她脸色滞了一瞬,喃喃地喊了两声“爹娘”,又哽咽着唤了几句“哥哥”。   只见她呆愣在一旁,不知从何处找起好。   紧接着,有村民帮着翻开废墟,小丫头才回过神来,蹲下身子,使不上劲的小手拼命挪开都要烧成碳的木头,“哥哥,哥哥。”   她抬手擦了擦眼泪,那张小脸便脏了,平时爱美的人也浑然顾不得,一处处翻开废墟,“哥哥你在哪啊,宋宋找不见爹娘了…”   随后,村民翻出两具成人的尸体。   李大夫忙过去探了探脉搏,神色凝重,摇了摇头。   宋宋抹着眼泪,盯着爹娘的尸体看了好一会儿,小小的身子晃了两下。   “我哥哥呢…”   “赵叔叔你瞧见我哥哥了么?”   “我找不到我哥哥了…”   ------   正这时,付茗颂猛地惊醒,浑身虚汗。   待她睁眼时,才发觉月要身叫人紧紧箍住,几乎整个人都落进一个灼热的怀里。   她双眸瞪大,被面前这张脸吓了一跳,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怪不得这样热。   梦里小丫头撕心裂肺的哭声似乎还飘至耳边,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耳朵。   这是个什么梦?   许是感觉到怀里的人不安分,男人眉宇微蹙,双手使劲,将人彻底摁在怀里。   茗颂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何时来的?   今日,不用上朝么?   —   今日早朝时,闻恕未至,可元禄却是到了。   不仅到了,还是携着一卷圣旨来的。   元禄朝阶下众臣一笑,像模像样的举起圣旨,清了清嗓音道:“皇上说了,伍成河修堤这事儿,拖不得。”   话落,魏时均猛地抬起头,面上不动声色的藏着笑意,果然。   他满脸希冀,目光灼灼望着元禄。   “皇上有旨,工部主事魏时均献策有功,赏银百两——”   魏时均脸上的希冀更甚,笑眼盈盈。   “修河一事,全权由大理寺寺丞黄大人接管,督察院监查,请黄大人领旨吧。”说罢,元禄卷起圣旨。   他佯装无意瞥过魏时均,只见他满眼错愕,须臾又一脸惊愤,是想必是气得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百两白银便将他打发了?   魏时均懵了好一会儿,不甘地收回目光,本以为接下伍成河的差事就是大功一件,谁料,竟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散了朝,他便头也不回,黑着张脸乘车往长青街去。   福记茶馆,二楼最里间。   “砰”的一声,门被狠狠推开,撞至白墙上,狠狠抖了两抖,惊得窗边的鸟儿都飞远了。   里头,一身银白长衫的少年男子手握一只紫砂杯,听到这声响,也不过抬头睨了一眼,半分没被他吓着。   魏时均三两步过去,夺过少年手中的茶盏,“你不是说,皇上看过折子后,定会认同这法子?怎么现下他却将这差事交给他人!”   宋长诀皱眉,慢条斯理的擦了擦被魏时均碰过的指尖。   分明年纪不大,可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阴鸷,却真叫人不寒而栗。   魏时均忍不住放下杯子,缓了缓道:“这法子分明是我献上的,现下给了别人,你说皇上究竟如何想的?”   宋长诀心下冷嗤,真是个草包,就他还想争过魏时栋?光是脑子就已落了下乘。   皇帝若是真将这差事给他,那才真是又鬼了。   “不论如何,这计策确确实实入了皇上的眼,在下可没忽悠二公子。”   “可——”魏时均气闷,当时宋长诀确实只说定会入皇上的眼,却没说这差事准落在他头上。   宋长诀轻飘飘道:“能立功的事又不止这一桩,另外想法子就是了。”   魏时均一顿,狐疑地看向他,问道:“你有别的打算?”   “临河街这两日死了几户人家,人心惶惶,不若再献一计?”宋长诀抬眼看他。   魏时均自然道好,可随即又迟疑问:“你既替我兄长出谋划策,又给我出主意,你究竟帮哪头的?”   一声轻嗤落下,宋长诀漫不经心倒了茶,“谁也不帮,拿人钱财,□□,如是而已。”   魏时均从茶馆离开时,日头正高高挂起。   方才还一脸镇静的少年忽的捂住右耳,一道撕心裂肺的稚嫩哭声响起,震得他耳膜疼。   须臾,他习以为常地饮下一杯茶压下这幻听,松了口气。   —   已至午时,炎热的暑气铺在地面上,活像是起了团火,要将这些娇花烤成干似的。   昭阳宫内置了冰,丝丝凉气漫开,本该凉快。   可这会儿,茗颂两鬓发丝黏在脸颊上,薄薄的寝衣也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她早早便睁了眼,已保持着这一动不动的姿势两个时辰了。   身侧的人一只手搭在她腰间,稍稍挪动,便惹得他掌心收紧。   且他双眸紧闭,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也不知他昨日何时来的。   蓦地,她想起魏时薇说,他近日忧虑劳神,应当是累坏了。   是以,茗颂偏头,大着胆子侧脸瞧他,还是头一回瞧得如此仔细。   剑眉之下,一双紧闭的眼眸,一点不逊女子的纤长眼睫,高挺的鼻梁下,薄唇轻抿。   可惜平日里一身龙威,反而压住了他的好皮囊,叫人见了他便怕,根本无心去欣赏他的皮相。   姑娘轻轻抿起嘴角,不知为何,这般打量他,总觉眼熟,在哪见过……   忽然,像是被她这灼灼目光扰了清静,熟睡的人眉宇轻皱,猝不及防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她如置寒窟。   几乎是同时,茗颂立即闭上眼,眸子紧紧阖起,眼睫都还微微颤着。   怎么装,都装不像。   男人似是反应了好一会儿,目光从她脸上挪到了床幔外,帘慢都垂下,丝毫瞧不见外头的天。   不知白天黑夜,更不知现下几时。   他又侧身去看她,带着刚清醒时沙哑的嗓音,道:“睁眼。”   那小扇子似的眼睫颤得更厉害了。   闻恕轻笑一声,有意凑近她,“你再不睁眼,难不成,是想同朕接着躺下去?”   那调笑的语气,滚烫的呼吸,每一样都能让人心跳骤停。   眼看姑娘那唇角都轻轻咬住了,却偏偏不肯睁开眼。   直至,寝衣的衣带被勾住。   她猛地睁开眼,屏住呼吸,“皇、皇上万安……”   万安?   闻恕眉头一提,在床榻上同他道万安,还真是……   见她眼底一片淡淡的乌青,男人手忽然一顿,道:“孙嬷嬷严苛,你要实在累了,大可叫停,宫中庶务多,不急一时。”   茗颂哪里还有心惦记孙嬷嬷,被他这烫人的目光凝视得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闻恕眉头轻轻一抬,“实在不懂的,问我也成,可有要问的?”   被桎梏住的人连连摇头,板着身子道:“没,没有要问的,孙嬷嬷教得仔细。”   闻恕低声道了句“是么”,目光紧紧盯着她,感觉到身旁女子害怕得一个颤栗,缓缓勾起唇角,似笑非笑,语气不善道:“朕有要问的。”   “是你让魏妃给朕送茶点来的?”   茗颂一怔,仔细回想了一番,她确实对魏时薇说过,若得了空去瞧一眼皇上……   他的指甲划过她的耳朵,姑娘嘴里溢出一声“嗯”,似回应,又似无意。   她双眸含雾,无辜地望向他。   闻恕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你别这样看着朕。”   他最不喜见她委屈无辜的神情,像是要让人不受控的溺进去。   闻恕将她下巴抬起,叫她仰起脸看着他,“让别人来,你就不能自己来?嗯?”   茗颂当真委屈,咬着唇,带着细微的哭腔,话都说不利索,“孙嬷嬷教得严,要学的有很多……”   大楚兴玩香,内务府的香料更是各式各样,也不知近日她用什么香,味道出奇得好闻。   闻恕抬眼看她,“往后每隔两日,来一趟御书房。”   身下的人似是思索了一阵,竟是无比真挚地问了他一句:“为何?”   那对细眉轻轻蹙起,她不记得宫中还有这条规矩,孙嬷嬷也没同她说过,难不成是…   …她记漏了?   闻恕一滞,盯着她那张脸,看着看着,又气笑了。   仔细算算,成婚已有五日,今日是第六日。   而面前这个人,依旧是敬他,畏他,小心翼翼,与她待付家那些人,并无甚差别。   目前最大的长进,便是敢抬眼看他,再多一分,也没有了。   可又真的怪不了她,这便叫人心下一股郁气,只能憋着。   闻恕松了手,替她整理好亵衣,“起吧。”   寝殿门推开,元禄不知候在外头多久,赶忙迎了上去道:“皇上,魏主事又递折子了。”   闻恕伸手接过,并未立即去瞧。   须臾,他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那奏章上的内容,唇角蓦地一弯,这魏时均何时变得这般体恤民情了?   修筑堤坝,抚慰民心。   递的折子,一封比一封有脑子。 第39章   又隔两日,魏时均的折子迟迟没有消息。宋长诀给他出的主意都是极好的,正如他所言,定能入皇上的眼。   可偏偏,这皇帝像是故意晾着他似的,回回都得拖个三两日。   书房内,闻恕一遍遍看着那封从魏时均手上递来的奏章。   字迹潦草难看,谏言却极有智慧。   闻恕缓缓勾了勾唇,“啪嗒”一声将折子丢在桌案上,吩咐元禄道:“明日一早,给魏时均行赏。”   元禄一怔,“诶”了声应下。   这意思便是赞同了魏主事的提议?   才短短几日,连着两回给魏主事行赏,看来这回,魏家这个草包公子可是要翻身了。   又过片刻,沈其衡一路风尘仆仆,身披暑气而来。   他额前冒着些许细汗,将手中的纸卷呈上,共有两页纸。   一页是张人像画,另一页则是寥寥几行字。   字上所言:宋长诀,年十七。去年十月至京,长住魏府。   闻恕抬眼看沈其衡,眉头一扬,意思大抵是:这便没了?   沈其衡蹙眉,薄唇轻抿了抿,他还头一回露出这样挫败的神情   “此人像是凭空蹦出来的,在各府门客中属佼佼者,颇有才华,却不知家住何处,也不知师从何人,查来查去,全然是一张白纸。”   闻恕瞥了一眼画像上的人,当真是清俊少年,眉宇间却多了分本不属这年纪的狠厉。   “你说他去年十月便至京了?住在魏家?”   沈其衡颔首,“错不了,去年十月一场诗会,他便是那时展露锋芒,魏老将军十分欣赏他,便带回府中留作门客了。”   “去年十月,恰是伍成河刚动工。”闻恕沉下眉眼。   沈其衡这便听不懂了,仰头直问:“皇上的意思是,伍成河与魏老有关?”   别说旁人信不信,沈其衡都免不得大吃一惊。   放眼整个京城,三代老臣中,只魏老将军算得上最忠贞清廉之人。   当年随先帝征战南北,汗马功劳,定居京都后,又以其刚正不阿、清廉直爽的性子,处置过一批中饱私囊的酒囊饭袋。   饶是如今年迈,不敌当年,但谁人见他不称一声魏老。   这样的人,如何会贪修河款,而至百姓于水火?   静默片刻,闻恕才缓缓道:“周贤查错人了。”   不应该是魏老,如今那个护国将军府里,可不只魏老这一个将军。   —   未时六刻,高悬于顶的日头被云层遮挡,灼热的太阳光消散,清风拂过,倒添一丝凉意。   付茗颂身着宽大凤袍,袖口往上拉了几分,露出一小节洁白的手臂,正将那糕点一盘一盘精致摆放,自小而上往食盒里装。   素心在一旁帮衬,欣慰地笑道:“娘娘总算想起去瞧皇上了。”   这皇上忙起来没日没夜,娘娘若不想着点,只怕这新婚夫妇,该生分了。   思此,素心锦上添花的挑了只湖绿色玛瑙簪给她戴上,“这颜色衬衣裳。”   茗颂见她欢喜,便也就随她了。   凤舆悠悠,一路穿过几条宫道,缓缓抬向御书房。   元禄远远瞧见那么个橙黄小点,便动作利索的推门进去,“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这时,凤舆已停至门外。   闻恕抬头时,正好从半开的殿门瞧见她弯腰踏下,繁冗的凤袍似是碍着她的步子了,被提起来扯了两下。   紧接着,她从宫女手中接过食盒,款款而至。   闻恕知道她会来,从未时一刻起,足足等了半个时辰。   付茗颂将食盒放置在他面前,轻声细语地道:“皇上万安。”   她今日来了,应了他的要求来的。   本本分分,规规矩矩,她还真是听话。   随后,他便见她从食盒里拿出一碟,一碟,又一碟,直至摆满了半张桌子,随后望着他,似是问他喜好哪种口味。   闻恕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道:“朕是叫你来加餐的么?”   没料想他会这样问,茗颂显然一愣,怕他不喜,解释道:“臣妾不知皇上口味,便多做了些来。”   又怕他觉得浪费,小姑娘忙补了句:“吃不下的,赏给宫人。”   她如此说,闻恕还真不好意思不吃两口。   他惯来不喜甜口的食物,偏生她带来的全是糕点。   是以闻恕只能在这甜食里挑了三道最不甜的,各尝了一口,就着凉茶才散去那腻人的味道。   付茗颂瞧了这被动过的三样,心中了然,很快便叫人来撤了走。   随即,殿内静了下来。   一身华服的姑娘有些手足无措地杵在桌前,一面想着立即就走会不会不太好,一面又想会不会扰了他理政。   正为难着,座上的男人开口问她:“可会磨墨?”   自然是会的,茗颂忙点了点头。白皙的手腕从他面前绕过,拾起面前的砚台,加了水,力道恰好地磨动。   忽然,她眼眸随意一瞥,眼尖地发现散乱的奏折中,有一份册子,上头写着“付毓扬”三字。   茗颂下意识一顿,注意力被吸引了去,磨墨的动作便慢了下来。   闻恕听到这越来越慢的声音,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目光黏在桌案上,顺着一瞧,眉头蓦然提起。   “你这个哥哥,倒是是个有几分学识的,比付严栢强上许多。”他放下狼毫,似是累了,抬手捏了捏眉心。   付茗颂顿了顿,记忆里大哥哥与三哥哥自幼便上了冀州,拜在孟文之老先生门下。少有回府的时候,上一回见到他二人,已是两年前了。   若说付毓扬是个什么人,许是不在付家长大的缘由,他大抵还能称上“温雅”二字吧。   可皇上为何要查他?   付茗颂瞧了合眸歇息的人一眼,犹豫再三,嘴里的话一打转,却是问:“皇上累了?”   那边男人低低应了声“嗯”,眼都没睁。   付茗颂见桌角那么一摞未翻看完的折子,全然出于好意,轻声道:“皇上若是看着累,臣妾可以给皇上念。”   她说罢,无声数起了那摞奏折究竟有几本,是以并未发现听到她这话时,男人身子忽然一僵。   他猛地睁眼,一刻不错地盯着面前女子的侧脸瞧,神色复杂,目光有一瞬叫人不寒而栗。   闻恕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耳畔响起那道声音,“皇上若是看着累,宋宋可以给皇上念。”   那时候他如何说的,他应了声好。   他将涉及江山的政事,一桩桩,一件件,毫无防备地摆在了她面前,恍如给了她一把匕首,给了她刺向自己的机会。   须臾,男人抬手揉了揉胸口。   闻恕久久不答,付茗颂便没再提及此事,垂眸安安静静地磨着她的墨。   “你念吧。”静默半响后,他哑着声儿如是说。   闻言,小姑娘手上动作停下,伸手跨过半张桌子去够角落的折子。闻恕给她搭了把手,随即就见她一只脚有意无意屈起,脚尖着地,应是累了。   他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三分之一的位置给她,“坐吧。”   她惊讶地抬头瞧他,这样挤,还不如不坐。   可见男人眼里似有催促意味,茗颂犹豫片刻,磨磨蹭蹭地过去坐下,腰身笔挺,丝毫不敢碰到他。   见此,伺候在一旁的元禄背过身子,朝殿内的几名女侍挥了挥手,众人默契地低头退下,半点声响都没有。   念折子是她见他疲惫,好意所提,是件正经事。   可这会儿挤在一处,又是夏日,她总觉得热得慌。   茗颂正了正身子,轻言慢语地用她那糖梨似的小嗓,从通政司上奏的四民谏言到吏部拟定的税改政策,一一念过。   闻恕乐得清闲,提壶倒了盏茶,时不时举杯抿一口,侧头望着身边的人。   那张嫣红小嘴,好似天生就适合念折子。   思此,他眸中划过一道自嘲的笑意。   不对,她这张嘴,是最适合骗人的。   茗颂念得好好的,甚至颇有种沉迷其中的意思。   “今夏酷暑,江北一带旱灾严重,所收无几,赋税——”   她蓦地一顿,感觉到搭在腰间的那只手不安分起来,隔着薄薄的布料有一搭没一搭的磨着里头嫩肉。   “赋税如何?”他一本正经得问。   “赋、赋税甚重……”她翁声道。   忽然,殿内落下一声轻笑。   闻恕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将脸转过来,“你是故意来勾朕的吧?”   付茗颂一双杏眸微微睁大,很是委屈,分明是他动手动脚,怎还倒打一耙?   这话她自然不敢说,只在心下偷偷腹诽。   闻恕眉头提了提,“怎么,不服?”   茗颂往后仰了仰,下巴挣开那只手,认命的摇了摇头道:“臣妾不敢。”   瞧她这一脸任由你欺负,反正她也还不了手的模样,实在叫人忍不住。   奏折掉在地上无人问津,姑娘细嫩的脖颈贴着男人灼热的手心。   闻恕惩罚性地在她下唇咬了一下,力道还不轻,疼得她眼冒泪花,抵在他胸口的双手下意识推搡了一下。   男人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   过了好一会儿,闻恕松开她,见她口脂花了,抬手抹去她唇角的一抹红晕。   “下回再说不敢二字,就不是这样放过你了。”   茗颂耳尖一红,这人漠着脸时一本正经,叫人看一眼便心生胆怯,可偏偏到这种时候……调得一手好情,一举一动,皆叫人脸红耳赤。   被欺负过的人紧绷着身子,在他灼灼目光下点了点头,弯腰去捡掉在桌下的奏折,见一张画像被压在桌角下,她扯了扯,同奏折一道捡起。   待将画像放在桌案上时,她方才看清,画中是个清俊少年。   —   黄昏时刻,一日内被两人赞为清俊的少年,正倚在茶楼的窗台,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手中的扇柄。   若是就这么远远瞧着,定会被误以为是哪家温润的公子哥。   魏时均推门而入,人都没站稳,声音便先传来,略有振奋,“皇上果然采纳了我递上的折子,如此下去,不出多久我也该升官了。”   魏时均满脸得意,明明八字还没一撇,他这尾巴就要翘上天了。   不等宋长诀回话,他兀自饮下一杯茶,又说:“我爹自诩清正,不肯为我在朝中牵线搭脉,如今不靠他,我也照样能谋个高官!”   宋长诀嘴角一抽,当真没忍心揭他的短,反而顺着他的话道:“以你今后的仕途,若能娶个有助益之人,想来更是锦上添花。”   闻言,魏时均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这话倒是不错。”   宋长诀佯装无意透露道:“你兄长倒是看上了付家的四姑娘,你也多上上心,莫要落了下乘。”   魏时均一顿,付家的…四姑娘?   皇后的嫡姐?   魏时均那眼珠子一转,宋长诀就大抵知道他在想甚,达到目的后愉快得弯了弯唇角。   不过,他很快又冷下神色。   用魏时均掩皇帝耳目,能撑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经皇上这么□□下去,怂怂大抵是先动“情”后动心,她现在已经快要习惯了== 第40章   魏时均是耐不住性子的,刚得知魏时栋有娶付姝云的想法,便派人去打听了一番。   这一打听,刚萌生的想法便窜的愈来愈高。这付家在朝中尚未站稳脚跟,却出了一个皇后,如今多少人想拉拢付严栢。   可惜那付严栢生性胆小懦弱,对拉帮结派的退避三舍,至今哪头都不沾。   若是能娶了付姝云,皇后的嫡姐,以如今皇后在宫中受宠的程度看,他想不到有何坏处。   魏时栋可真是精打细算。   这回说什么,他都要抢在魏时栋前头。   是以,当闻恕例行赏赐,宣魏时均进宫时,魏时均一脸诚恳,双手秉持,跪下道:“微臣别无所求,但求皇上赐婚。”   被他这大嗓门一喝,元禄正给闻恕添茶的手抖了一抖,热茶便洒了出来,他忙用宽大的袖子擦去。   闻恕眉头一提,他倒想瞧瞧这魏时均背后的人,究竟还能给他出何主意。   魏时均仰头,装的一脸情深义重:“几日前,微臣在街边与付四姑娘见过一面,自此夜夜难明,茶饭不思,微臣对四姑娘一见倾心,还望皇上赐婚!”   对上魏时均的目光,闻恕慢条斯理的想了想:“奉训大夫之女,付姝云?”   魏时均略有诧异,皇上这话说的,像是与自己的老丈人家丝毫没有交情似的。   他点了点头,“正是。”   这种事,又不是尚公主,魏时均若真这般情深义重,大可备好彩礼去付家提亲。   虽说他不过一个小小工部主事,但却是魏老将军的嫡子,再如何,配上付家也是绰绰有余。   可他却转个弯求赐婚,无非是知自个儿花名在外,怕付家不愿将嫡女许给他罢了。   闻恕废了几句唇舌,将魏时均暂时打发了。   眼瞧魏时均一步三回头,颇为不甘的离开,元禄才敢出声,笑道:“皇上,这魏主事常年宿在花楼,竟也有夜夜难明的时候,真是稀了个奇。”   —   临近晚膳时,闻恕准时放下阅了一整日的公章,摆驾昭阳宫。   自打立后以来,景阳宫恍如一座废弃的宫殿,皇上每日夜宿只有两处地方,一是御书房,二便是昭阳宫。   本以为此时应已布菜,谁知来时半点饭菜香味儿也没闻见,反而见几名宫女跪坐在小几便,手捧一摞宣纸。   背对殿门的姑娘半趴在桌案上,袖口卷至小臂之上,手执狼毫,一笔一笔抄写佛经,纸上是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   她的字是极为端庄秀气的,每一笔都是压着性子写的,工工整整,半点不错。   待到宫女纷纷起身行礼,付茗颂手上动作一顿,扭头望去,果然见他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姑娘不由一怔,平日他都是在她睡下后才来,未醒时又走了,今日来的这般早,她倒是没想到。   闻恕抽走她手中的狼毫丢在山水笔架上,瞥了眼她脸上和手上的墨渍,“用膳了?”   茗颂顿了顿,忙扭头去看窗外的天色。   见她如此,定是忘了。   闻恕瞥了眼宫女手中的一摞纸,不由皱眉:“主子忘了传膳,你们也忘了?”   几乎是于此同时,宫女们一并跪下去,低头抿唇,“皇上恕罪。”   忽然,闻恕的袖口被扯了一下,他侧身过去,就见小姑娘紧了紧眉头,“是臣妾要她们不许打扰的。”   言下之意,莫要错怪她们。   闻恕瞧了她一眼,撇过头去。心道,还挺会护短。   一顿晚膳,安安静静,谁也未开口说话。   她在付家时便养成了这个规矩,连汤匙与银筷都是轻拿轻放,生怕惊扰了谁似的。   夜里,闻恕占了她的长桌案,百无聊赖的翻着她架子上放着的《南屏游记》,耳边时不时传来水声荡漾。   翻着翻着,闻恕指尖顿住。   这游记记载了许多新鲜事儿,其中一部分便是南屏盛产的吃食。   打这一页起,但凡书中提及的食物,都会附有一张“图解”,画的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闻恕嘴角弯了弯,分明就是个小孩儿,平日里端着像个三五十的正经人。   又过半柱香的时辰,男人的耐心险些耗尽,蓦地鼻尖飘过一阵皂角的清香。   姑娘半湿着发尾,光着脚从耳房过来,银白色丝质的薄衫,怎么遮也遮不住里头的玲珑。   闻恕看她的目光从来都是毫不遮掩的,她自然瞧的懂。   今日他又来的这样早,伺候他也是理所应当的,这点心理准备,她在进宫前便已做好了,不过…   姑娘顿了顿,在原地停了一刹,自打上回洞房后,他其实并未再碰过她,只那一次实在不是什么很好的记忆。   “愣着做什么,过来。”   付茗颂猛地回神,疾步朝他走去。待停至桌前,才发觉他手里翻的是《南屏游记》,她攸的一滞,竟有些欲盖弥彰的伸手拿过,连忙放到架上,“臣妾疏忽,明日定让人置些皇上爱看的书过来。”   闻恕顿了顿,扭头见她垫着脚尖将游记放在最高的那层,忍住不笑话她:“没见过的东西,画不好也是常事,往后有机会,朕带你去见见。”   啪嗒一声,那本书册从姑娘手中脱落,付茗颂身子僵住,像是什么姑娘家的秘密被察觉了似的,耳根至脖颈,红了个彻底。   待到为闻恕宽衣时,她也没抬起脸,脑袋像是要低到地里去。   那双芊芊玉手环住男人的腰身,一下便解了腰带,原本修身的衣裳变得宽松,闻恕忽然道:“今日,魏时均来求赐婚,求的是你四姐姐。”   付茗颂正好将他的外袍脱下,冷不丁手中一顿,对上他的目光:“魏…时均?”   男人眉头一扬:“你认识?”   “不认识,听过。”她想了想,随即轻轻皱了下眉头,“大抵,不是四姐姐喜好的样子。”   听她这话说的,闻恕饶有兴致的打趣了声:“你还知道你四姐姐喜好怎样的?”   姑娘抿了抿唇,没应声。四姐姐喜好何品性的她是不知,不过,她喜欢模样好的,若是像那话本子里的翩翩公子哥最好。   就比如,恒王那模样的。   须臾,烛火吹灭。   薄被覆身,脊背抵着滚烫的胸膛,付茗颂等了半响没见他有动静,窸窸窣窣的挪了挪脚踝。   随即,腹部被摁住,“不想睡了?”   她顿了顿,翻了个身过来。夜里瞧不太清他的脸,反而壮胆。   她仰起头,温吞吞的问:“魏家求娶四姐姐,皇上应了?”   闻恕没料到她还惦记这事,低眉道:“尚未,怎么?”   黑夜里,小姑娘眉头微不可见的紧了紧,“魏时均他…不是个可托付终身之人,四姐姐若是许给他,大抵就完了。”   闻恕搭在她腰间的手收了一寸,“付家想拿你换富贵时,可没有这般顾虑。”   话落,付茗颂一怔,肉眼可见的沉默下来,半响没说话。   闻恕垂眸,就见怀中的人那小扇子似的睫毛一下一下的扑腾着。   蓦地,付茗颂慢吞吞道:“那是祖母和父亲做的,不该牵扯她,何况…四姐姐人不坏,她就是娇气了些,从前她看不惯二姐姐,还有意无意替我解过围。”   她颠三倒四说了半响,最后总结出一个结论:“她待我,还是挺好的。”   谁料,这话落下后,得来的却是男人的一声冷笑,“她待你挺好的?”   “旁人待你好,芝麻粒大小你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他捏了捏她小巧的下巴,蓦地抬起,“朕待你不好?”   付茗颂杏眸睁大,一时哑然。   半天,她却只小小声的问了句:“皇上能否回了魏家,别将四姐姐嫁过去。”   这下,他可真的气笑了。   闻恕:“朕怎么就没发现,你还挺会气人。”   —   然而,闻恕没答应魏时均,却也未曾拒之。魏时均心下着急,也等不及圣旨了,自个儿抬着彩礼便敲了付宅的大门。   说话间,他一句“我已向皇上求了圣旨”将付家上下打的措手不及。   魏时均的名声,满京城谁人不知,撇开他还顶着个魏老将军嫡子的身份,谁还看得上他,谁又能心甘情愿嫁他?   老太太顾虑甚多,并未立即回拒,好声好气的将人给请回。   付姝云在院子里干瞪眼:“祖母这是何意,她难不成,还真想将我嫁给那个草包浪子啊?”   姜氏摁着她的肩颈让她坐下:“你祖母还未言明意思,你急甚?”   “母亲!”付姝云皱眉,“祖母是什么人,她从前还想将五妹妹嫁去做妾呢,为了付家的荣誉,她便是将我卖了也不足为奇!”   姜氏被她这么一呛,骂了句“胡说八道”,也细细思量起来。   门第归门第,品性也得好才是。若真叫云儿嫁了魏时均,只怕往后的日子得哭着过,她自是不愿的。   —   魏时均这般忙里忙外的,不过是怕被魏时栋抢了先。   可他却不知,如今魏时栋哪有功夫去顾什么儿女情长,不过是宋长诀担忧皇上盯上魏时栋,拿魏时均博眼球添乱罢了。   而魏时栋的心思,已然全放在如何争名夺利上了。   魏家书房,魏时栋抬手放下支摘窗,这才放声道,“还要等,还要等多久?既已让皇上知晓东芜人在临河街杀了百姓,此刻请兵东芜,岂不正好?”   宋长诀看他:“我可没让你杀人,你一夜杀了四户人家不够,前日又死了一户,你干的?”   魏时栋不以为意的嗤笑一声:“既是要做戏,自然是做的越真越好,皇上对东芜怒火越旺,我请命出征东芜时,他才会应下。”   宋长诀冷眼瞧他,他还真是想立军功想疯了。   罢了,罢了。   宋长诀闭了闭眼:“再等等吧,刚出事你就立即请命,难免惹人怀疑。”   出了书房,宋长诀乘马车去了药铺。   他揉了揉右耳,将银两丢在柜桌上,“幻听,噩梦,开两副安神药。”   作者有话要说:   捉急,我好怕写的你们看不懂嘤   你们要是觉得迷糊可以吱一声,我哭着发现当世重生果然会比较好写,但我太爱这样前世今生的设定辽 第41章   宋长诀一副安神药下去,当晚早早便歇下。   谁知却是做了个十分长的梦,长到他在睡梦中都能亲身体验到光阴流逝的感觉。   然而一睁眼,脑中却只剩一个绑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唤他哥哥的场景。   宋长诀扯了扯嘴角,烦躁的掀开被褥。   什么鬼梦,他何曾有过妹妹?   此时,闻恕靠在沉香木制的座椅上,翻看着刚从宫外寄来的密信。   原他以为魏家兄弟身后的幕僚,不过一个颇有学识的少年,可连沈其衡都查不到此人来历,他方才对这宋长诀上了心。   甚至不惜派出密探去查探一个十七岁少年的身份。   东芜人。   提刑按察使司副使,宋尹之子。   再往下翻,便是宋尹生平,整整两页纸。   二十年时间里,一路从小喽啰做到了四品副使,却因站错了派系,成了诸王争储的牺牲品。   满门抄斩,年仅五十四。   闻恕双眸一觑,宋长诀是如何成为这满门抄斩的漏网之鱼他不感兴趣,不过他究竟为何选中魏家作为栖身之地,倒是可以推敲一番。   然,还未等他细细琢磨,周贤便顶着日头请见。   他从殿外匆匆而至,气都未喘匀就急着道:“亏得皇上指点,微臣查了魏老将军两月,却半点蛛丝马迹都未查探到,反而是那魏小将军,从年前便开始招兵买马,置备军器甚至是炮火,因年年军营都会扩充军力,倒是无人察觉不妥。只微臣往下一查,发觉这账对不上,刑部拨下去的公款,远远不够。”   换而言之,魏时栋这扩充军力的银子,不知从何而得。   闻恕食指在案上轻点了几下,“还有呢。”   周贤顿了顿,十分保守道:“修河款贪污一案,还差些证据,微臣不敢断言。”   如今已是抽丝剥茧,矛头指向明确,他虽不敢断言,心中也已有了结论。   六月中旬,夏日已至最甚。不知是不是这绵热的暑气使然,魏时栋怎么坐也坐不住,忍个三五日,还是将请兵的折子递了上去。   这一递,某些不为所知的意图,也随之浮出水面。   闻恕盯着桌案上的请兵书,眸色晦暗难明。   沈其衡封锁城门,挨家挨户的搜查登记,却至今未发觉东芜人的踪迹。   一夜死了四户人家后,不多久又死了一户,正是人心惶惶之际,这时候,魏时栋请兵出征东芜。   真是巧了。   宋长诀,难不成想利用他大楚的兵力报复东芜?   —   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眼至七月。   离皇后的生辰不足五日,各司忙的脚不沾地。   立后以来头一回千秋宴,马虎不得。   这时京城的天已热到付茗颂日日都要置冰,遮月手里的蒲扇一刻都不能离手。人也乏的很,一到午时便打不起精神。   可偏偏又快至她的生辰,庶务繁多,一会儿都不能耽搁。   往年来她从未过过生辰,云姨娘自是不记得,哪怕是记得,也不会许她过。   没想头一回生辰,竟是要在宫中过。   遮月手握蒲扇,轻摇慢晃道:“尚衣局送来几款新料子,说是要制千秋宴的礼服,娘娘忙完手里的,便去瞧一眼吧。”   付茗颂对着受邀的官员名册,瞧见付家时,不由微微一顿,走神的应了声遮月的话。   听说付毓扬和付毓平都回京了,大抵千秋宴上要打个照面才是。   只是不知付毓平知晓了云姨娘的事儿,现下是个什么心境。   此时,素心捧着一碗冰镇梅子汤过来,汤面上还冒着丝丝凉气,她放下道:“元公公方才传话来,天儿太热,皇上让娘娘今儿不必过去了。”   不等付茗颂说话,遮月愉悦的笑着接话:“皇上可疼娘娘了。”   这大半月来,遮月的胆子可谓是愈来愈大,旁的不说,便是常常将皇上对娘娘的好挂在嘴里,颇有些得意的模样。   但这也不怪她,实在是皇上来的太勤了,勤到昭阳宫的宫人,都有些飘飘然。   偏是她们娘娘最为沉得住气,一点儿都没有恃宠而骄的意思。若是换做旁人,指不定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比如那姚嫔,刚进宫时被皇上叫到跟前伺候了几回笔墨,便以此为宠,事事都争头一份。   可遮月毕竟是打小伺候她,陪着她那么多年过来的,最是知道她的性子。   她那哪里是沉稳,分明是不敢。   别瞧着与皇上一副帝后和睦的模样,可她连个娇都不会撒。   遮月瞧着伏在桌案上的人,这一张精致的小脸,若是撒个娇,男人的腿怕是都要软了。   她抿抿唇道:“上回奴婢听皇上问娘娘想要何生辰礼,娘娘可想好了?”   付茗颂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平静的摇了摇脑袋:“如今宫里的日子要比付家安生许多,没什么想要的。”   遮月张了张嘴,无声叹了口气。   付茗颂大抵知道遮月在为何失落,可遮月不知,她还能不知吗?   姚嫔为何能到皇上跟前伺候笔墨,这宫里的嫔妃是为何被抬进来的,她又是为何受宠?   不都仗着一张脸,与皇上那珍藏的心上人相似罢了。   偷来的福分,还有何可贪心的。   正这会儿,有宫女匆匆绕过刻花屏风,稳步上前道:“娘娘,姚嫔在内务府闹起来,这会儿…正跪在内务府外头呢。”   付茗颂惊讶的扬了扬眉头,小脸仰起:“为何?”   “说是,不满内务府这月少给了两匹布料,后来查了账簿,从前是月月多给,这个月,内务府的公公按例发的。”   宫女说着,还有些别扭的低下头。   这其中的道理,明眼人一瞧便知。   从前都说姚嫔受宠,内务府巴结着,自然事事都紧着。   如今一经对比,姚嫔失宠了,自然便没了这福利。   付茗颂放下手中的账簿,缓缓起身走了两步:“那为何跪着?”   “皇上知晓,称姚嫔坏了规矩,说罚便罚了。”   瞧瞧,这便是帝王无情。   几月前还唤人到跟前伺候笔墨,今日却能半点情面不讲。   她重新捧回账簿,低头看了起来。   —   一晃眼,七月初七。   宫内灯火通明,歌舞缭绕,借着付茗颂的生辰热闹一回,太后脸上也是喜庆满满。   今日来的皆为从五品之上的大臣,其中不乏未见过新后的,饮酒时都忍不住从宽大的袖口处偷偷瞄上一眼。   小辈皆安置在第二道坐席上,男女分至两侧,相熟的公子哥们持扇寒暄,姑娘们则交头接耳。   只伯爵府陈家,与这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只听有人戏笑道:“还好陈如意没来,否则只怕脸面都丢没了。”   这话叫付姝云听了,忍不住弯唇笑。真是群墙头草,平日里捧高踩低,关键时候还落井下石。   她手肘抵在小几上,撑着下巴,四处转了一圈,目光百无聊赖落在那金灿灿座椅上的人身上。   付姝云忍不住羡慕一叹:“五妹妹如今,可真是叫人羡慕不来。”   话落,小臂让姜氏拧了拧:“胡说八道什么呢,没个规矩,说了几回要喊皇后娘娘。”   “是是!我记下了还不成么?”付姝云吃痛的皱着眉头。   只见付茗颂端端坐着,嘴角噙一丝淡淡的笑意,整个人恍如一尊流光溢彩的神像。   闻恕举杯至唇边,余光瞥了她一眼,一只手悄无声息绕到她脊后,手心贴着薄薄的布料:“靠会儿,最少还有一个时辰,你想就这么端着?”   她僵了一瞬,微微颔首,闻恕又将果子递给她。   沈太后往这这处一瞧,嘴角泄出几分笑意,手握金丝绣花扇,借着摆动的动作半掩着脸,多瞥了几眼。   只是她这儿子日日冷着个脸,举止再贴心,怕是也像隔了层浮冰的暖流,再怎么也淌不进人心里。   时至今日,她瞧着茗颂那丫头,对皇上倒是依然恭敬,可却并无几分爱意。   是好,也是不好。   那头,魏时栋多喝了几杯酒,起身至廊下迎着冷风,一下将酒气吹散。   他朝身后的少年道:“你是没瞧见,皇上压根没多想,待我亦如往常一样,你无须忧心。”   宋长诀盯着魏时栋的后脑勺,夜色隐匿的阴鸷布满眉头:“那为何迟迟不准奏?”   至魏时栋的请兵书呈上,已是有小半月了。任他如何旁敲侧击,闻恕总能有意无意的挡了回来。   不拒,亦不允,态度着实叫人费解。   魏时栋果然是个行军打仗的,头脑简单的就像一条直道,连个弯都不会转,想也没想便回:“皇上自登基以来便不兴起战,只怕劳民伤财,想来是犹豫不决。”   说罢,他又没忍住说:“我瞧是临河街的事儿闹的不够大,若非你瞻前顾后…”   宋长诀冷冷望着他,紧紧握住了拳,若是功亏一篑,只怪魏时栋这颗棋子太自以为是!   不多会儿,殿内一阵嘈杂,是开始朝臣例行挨个行祝词了。   魏时栋睨了宋长诀一眼:“你随我一道进去,你一个府中门客,当有谁识得你?”   宋长诀眉头一紧,他怕就怕魏时栋已打草惊蛇,若是皇上起疑,着人查了他身边的人…那更要探一探了。   思此,少年眸色微沉,抬脚随魏时栋进了殿内,一时间叫那震耳欲聋的声乐声震的耳膜都在响。   须臾,他抬头望去,却无意撞上另一双干净的眸子。   宋长诀呼吸一滞,一瞬不错的对上她的目光,只觉脑袋嗡嗡响着,疼的他半边身子都在颤,像是要炸开来似的。   付茗颂却是微微一顿,好奇的多打量了两眼。   缘由无他,只因这人的画像,她好似在御书房见过。   忽然,虎口处刺痛了一下,付茗颂回过神,侧身望了眼掐着她虎口的人:“皇上?”   “别瞎看,喝点酒。”他顺手将自己的酒樽塞进她手里。   随即,他有意无意瞥了宋长诀一眼。   宋长诀微怔,直到那疼痛感散去方才回过神。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见到了 第42章   黑夜沉沉,圆月高悬,星眸无几,一簇烟火炸开,给本寂寥的黑幕添了几分人味儿。   除却皇宫里为皇后生辰所燃放的烟火外,依稀还能见宫外也紧随其后得炸成一片五颜六色。   宋长诀靠在凉亭角落的一根红漆方柱上,食指一圈一圈揉着太阳穴,耳边响起一道清脆稚嫩的声音。   ——“哥哥对我最好,宋宋最喜欢哥哥了。”   宋长诀用力捂住耳朵,似是想赶走这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声音。   他紧皱眉头,囔囔道:“宋宋…”   是谁?   须臾,他又蓦地想起方才在大殿上,皇帝意味深长瞧他的那一眼。   宋长诀不甘地弯了弯唇,果然…功亏一篑,魏时栋这个蠢货!   —   此时,大殿之上,宾客渐渐散去,沈太后也以身子乏了为由,亥时不到便回了永福宫。   闻恕则因周贤临时求见,不得不去一趟御书房。   付茗颂回到昭阳宫时,还未从那喜庆热闹的场面中回过神,只觉有些恍惚。   不是有些,是十分恍惚。   “娘娘。”素心走过来,面色颇有些犹豫,“付家大公子递了牌子请见,已在宫外候了好一阵了。”   付茗颂正饮茶解酒,闻言手腕处顿了顿,茶水洒了几滴出来。   今日宴上并未有付毓扬的身影,他却在宫外等着。   她隐约猜到缘由,心下缓缓一叹,咬着唇想了半响,直至素心又问了一声,付茗颂方才点了下头。   等付毓扬的这会儿功夫,她随手摘了发髻上的一只钗环,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把玩,神色有些呆滞。   不多久,殿门边露出一块深棕色衣角。   付茗颂抬头,便见一抹身量修长、体型清瘦的男子,与记忆里那个温润儒雅的人重叠。   她实在太久没见过这个哥哥了,瞧见这张脸,还十分的陌生。   “皇后娘娘万安。”他伏身下跪,声音干净嘹亮,一下将她的思绪拽了回来。   付茗颂顿了顿,还是开口唤他一声“大哥哥”,道:“起身吧。”   莫说付茗颂不习惯,付毓扬又何曾习惯?   本就不常回府,见到这个妹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可哪怕如此,他也未曾见过这样端庄隆重的她,眼尾那一抹被拉长的线,衬出她三分威仪。   “谢娘娘。”付毓扬起身,薄唇轻启,似有几分犹豫。   殿内静了一瞬,付茗颂抿唇浅笑,“大哥哥是为四姐姐的婚事来的?”   被看破了心思,付毓扬下意识抬了抬眸,才刚起身又跪下,秉手在前,“是,魏时均花名在外,母亲不忍云儿嫁过去受苦,日日忧心,恳请娘娘做主,回了魏家提亲。”   付茗颂抿了抿唇,眉头下意识一蹙,“这事儿我同皇上提过一回,皇上至今也未曾下过赐婚旨意,既是寻常下聘,四姐姐不愿嫁,母亲只管回了便是,家中有长辈,再如何也不该我插手。”   她这番话说的周到又周到,说起来,怎么都不该求到她面前。   付毓扬脸上有几分挂不住,抿了抿唇,“母亲若是能做主,也就,不求娘娘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中究竟如何,再没有人比她更心知肚明。   当初,老太太能盘算将她与人为妾,如今,能攀上护国将军府,想来老太太亦是十分动心。   思此,“啪嗒”一声,钗环被轻放置小几上。   “母亲若是执意不肯,想来祖母也是无法的。我也不愿五姐姐嫁与魏家,可付家家事,我亦不愿插手,大哥哥请回吧。”   付毓扬没料到她这样三两句话便回绝了他,来之前姜氏反复强调,五丫头是个软心肠的,再多说几句,她必会点头应下。   可付毓扬瞧着她,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半响,他低声道:“祖母与父亲所为我已有所耳闻,是付家有愧。娘娘言之有理,云儿的婚事,至多不过母亲顶撞祖母一回,实在不该惊动娘娘。”   说罢,他低头下去,眉间似懊恼地紧了紧。   她说的确实不错,此事只要母亲硬气一些拒了老太太,本就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皇上还未下旨赐婚。   话落,又寒暄了几句,付毓扬并未久留,起身离去。   遮月见人走了才敢出声,忍不住道:“明摆着是夫人叫大公子来的,如今四姑娘的处境,与娘娘当初倒有几分相似,但那会儿,您可是自个儿回了老太太,从未叫旁人插手。”   闻言,付茗颂好笑的瞥了遮月一眼,“我能叫谁插手?”   她想了想,还颇有些羡慕的望向殿门外,“四姐姐比我有福分,还有娘亲与哥哥为她苦恼奔波。”   自小她便极为羡慕付姝云,骄纵也可,顽劣也可,姜氏虽日日念叨她,但却也总能给她善后。   而有付严栢从中对比,付茗颂一直便对付毓扬这个哥哥颇有好感,他那从骨子里露出的温和,怎么也不像是假的。   记得两年前付毓扬回俞州付宅,还给几个妹妹带回些姑娘家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其中付姝云手中那串彩带铃铛,最为夺人耳目。   殿门之外,闻恕脚步微微一顿,眉头下意识颦起。   他抬脚跨进雕花门槛,甚至还能撞上付茗颂眼神中来不及收回的羡艳之色。   这叫他心中那点不快,更深了几分。   谁准她为旁人伤神的?   此时,付茗颂匆匆敛起神色,起身从铺着金丝地毯的台阶走下,“皇上不是去书房议事了?”   说话间,她给遮月打了个手势,遮月便及时递了盏茶过来。   闻恕并未伸手去接,动作熟练地拉着她的手腕,将人按在座上。   随即,一阵葱香味儿飘了进来。   几乎是同时,付茗颂藏在层层华服下的肚子,发出一道饥饿的声响。   闻恕瞥了她一眼,宴席上,旁人是吃饱喝足,倒是她端了一整晚皇后的架子,就算是吃,也只是朱唇轻启,尝了个边角罢了。   还被他灌了一杯酒,胃里能舒服才怪。   元禄捧了碗长寿面上来,似是因烫手,放下后便捏了捏耳垂。   他笑道:“娘娘今儿生辰,皇上特命御膳房多添了一道,这生辰,都是要食长寿面的。”   付茗颂面上划过一道错愕的神情,眼神怔怔地盯着这长寿面瞧。   直至银筷被塞到手里,男人语气清冷道:“怎么,不想吃?”   她下意识紧了紧手心,连连摇头,轻声道了句谢,左手手心贴在碗上,低头小口小口吃起来。   好半响,胃才恢复知觉。   一碗面见底,闻恕才缓了脸色,略有愉悦的弯了弯唇,肩颈一松,靠在椅背上。   他这副悠然的神情,却是叫元禄心下惊讶不已。   伺候在闻恕身边的宫人,几乎人人都知这七月初七是个需得提心吊胆的日子,每年这日,本就阴晴不定的帝王,比往日还要阴晴不定。   去年有个小太监在御书房当差,失手碎了茶盏,向来不理会这些小事的皇帝,可是足足罚了他二十个板子。   那小太监没了半条命,此后但逢七月初七,必是人人自危。   可也无人知晓,这大好日子,究竟哪里碍着这帝王的眼了?   然,今日破天荒的,元禄竟瞧见他笑了。   付茗颂吃完面,没立即叫人撤了托盘,反而捏着汤匙,一勺一勺喝着汤。   不得不说,御厨的厨艺极合她的胃口,同付家重油重盐不同,宫里的膳食大多清淡又不失鲜味儿。   她杏眸微垂,这么多年,竟是第一回 吃长寿面。   见她手中动作停顿,闻恕瞥了元禄一眼,低声一句,“撤了。”   付茗颂还没来得及放下汤匙,后头伸来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往后一带,她手上微松,汤匙掉进汤碗里。   她忙扶住椅背,才没跌进男人怀里。   她瞪大眼睛瞧着他,眼底那点淡淡的、微不可见的粉色,在他眼里便放大了几分。   “这是要哭了?”他眉头轻轻一提。   付茗颂微愣,轻轻磕着下唇,除了床榻之上,她是不敢在他面前哭的。   闻恕一只手绕过她身前,在她巴掌大的腰背上压了一下,叫人彻底跌进他怀里。   他一手揽住,一手擒住,逼着她抬起脸。   宫人见此,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听,亦不敢看。   于她们而言,皇上与皇后这便是夫妻情-趣,旁人瞧不得的。   “是为你那个大哥哥,还是为朕这碗面?”他如是问道。   付茗颂一怔,不知这二者为何要放在一起比较。   可她隐约能听出来,闻恕对付毓扬,带着些莫名的敌意,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为何而来的敌意。   付茗颂轻声细语,有哄他的意味,“他是为了四姐姐的婚事来,臣妾说清,该是不会再来了。”   她习惯性的揣测他的情绪,从而能从善如流回话,不至于惹怒他。   这是她的生存之道,十六年来皆是如此。   可偏偏今日,依旧出了错。   闻恕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所以,你是为了你哥哥,这眼眶才红了一圈?”   付茗颂又是一愣,还没来得及深想,便叫他松开下巴,屈指敲了敲额头。   “少拿你那小脑袋揣摩朕的意思。”   他这两下敲得可不轻,原本没想哭的人,疼得霎时红了眼,想抬手揉一揉都不敢,一声不吭地受着。   闻恕凝着眉头道:“哥哥有何好的,帮扶不了你,亦是护不住你,你十个哥哥,都抵不过一个朕,有这伤春悲秋的功夫,不如多用几顿饭,省得总是晕过去。”   他愈说愈偏,原本只是眼眶微红的人,叫他这番话说的,浑身上下,就连藏在绣鞋里的脚趾都泛着粉。   “还饿么?”他忽然问。   付茗颂尚未缓过神来,慢吞吞地朝他摇了摇头,便被他拦腰抱起,直走向内室。   她惊了一下,忙拽住他的衣领,又吓得松开,正不知这双手往哪儿放时,便已被妥当放置在软榻上。   男人一边在她衣带上摸索,一边低下头,正此时,付茗颂匆匆抵住他的胸口。   “不是,不是因为大哥哥。”她微微喘着气儿,语速比往常要快几分。   闻恕挑眉,示意她接着说。   他眼眸狭长,不上挑也不下垂,乍看之下凌厉的很,叫人心生畏惧,可细看,却有几分多情。   尤其是这般自上而下的垂着眸,莫名多了几分柔和。   她抿了抿唇,移开目光,“是被长寿面烫着了。”   半响,内室里落下一声轻笑。   闻恕弯了弯唇,一贯清冷的眉梢难得沾染了些许笑意。   “是么?”   他拇指指腹贴着她的下巴,轻轻磨着,“那得怪御膳房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哥哥有何好的。   宋长诀:微笑   ——   上辈子他俩没见过,所以认不出来的 第43章   这夜,屋内的声响比屋外的蝉鸣声还要嘹亮。   她方才没落下的泪,一滴不剩的在这翻江倒海中流的干干净净,沾湿了被褥,沾湿了他的肩,顺着下颔流向脖颈,再往下……   可这种时候,她流的泪不仅没叫男人怜香惜玉,反而更加助兴。   付茗颂咬住手背,仿佛湖畔边摇摇欲坠的树叶,风浪狂击之下,飘落在湖面上,成了一片浮萍。   不知过去多久,男人动作渐慢,低头轻轻吮住那张动人的小嘴。   他有意抵住她舌下,引的她呜咽一声,银丝勾着唇角,又被他抬手擦去。   这样,他似乎还能尝到一点点香味儿,是方才那碗长寿面的。   男人修长的手一根根抚过她显而易见的肋骨,低低喘着气道:“再多长点肉,硌得慌。”   付茗颂脸颊微烫,并不愿在这种时候听他说话,可也不敢直接捂住耳朵,便只好闭上了眼睛。   哪有,哪有占尽便宜,还嫌人硌手的……   又过一刻钟,闻恕叫了水,却仍是没起身。   他屈膝跪在她双腿-间,余兴未尽的擒住她的下巴,星星点点的吻,最后落在她右眼眼尾之下,近乎虔诚的碰了碰那颗诱人的红痣。   也几乎是同时,付茗颂眼睫一颤,沉溺的感觉忽热散去,睁开眼瞧着他。   闻恕抬了抬眉头:“怎么了?”   她小嘴微动,又严丝无缝的抿住,一言未置,只朝他摇了摇头。   闻恕未多想,将汗湿的人抱起,随手拽了件不知是谁的衣裳,往她后背一披,这样便抬脚走向耳房。   窗边透过几缕凉风,他抬头瞧了眼天色,忽然一道敲锣声落下,在黑夜里绕了好几个回转。   子时了。   …   …   宋长诀一只手搭在门栓上,一刻都未犹豫,直落了门栓,推门而去。   少年身量修长,可却单薄,尤其在夜里衬得更甚。   他只手握一柄短剑,驾马往西郊的林子走去。   这京城的地形,宋长诀早就烂熟于心。现在这个时辰,城门总之是出不去了,他也无意大张旗鼓出城门,西郊的林子是唯一一处通向城外,守卫还不严的地带。   他眉目冷冽,不由抿了抿嘴,依皇帝瞧他的那一眼,魏时栋所为多半已暴露了,而他之所以还安然无恙,无非是大理寺的证据未收集全…   待一切都备好了,他作为出谋划策之人,如何能跑的了?   宋长诀紧握缰绳,待快至西郊时,下马徒步。   忽的,他神色一紧,望向前方来回徘徊巡逻的官兵。   今日看守的人明显比往常多一倍,不对,不对……   他抿了抿唇,立即掉头就走,谁料两侧的斜后方分别围上一队禁卫军,光瞧那衣着打扮,便知是宫里的人。   不多,仅十人。   但他知道,今夜走不掉了。   领头之人是闻恕身边的侍卫王沥,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宋长诀,还算彬彬有礼道:“宋公子,我们皇上想请宋公子到宫中一叙。”   宋长诀朝他扯了扯嘴角,似是衡量了一下自身的处境,最终将手中的短剑丢了过去。   —   子时八刻,宋长诀踏进慎刑司破旧的铁门,四下一扫,寻了处干净的角落坐下,随即闭上眼,半个字都没问。   王沥有些惊讶,在牢门外站了片刻。他原还以为,这小子该会有许多要问的,没想就这么不声不响,一言未置。   也好,省得他多费口舌。   紧接着,空旷的大牢内响起一阵铁链窸窸窣窣的声音,咔嚓一声,牢门落了锁。   再然后,脚步声走远。   宋长诀眉心轻轻蹙起,若说心中没有一点郁闷那是不可能的,他谋划了这么久,还是走进了这么个鬼地方……   许事已成定局,宋长诀紧绷了一夜的心弦,彻底松开来,靠着墙头,呼吸渐浅。   彻底睡过去前,他脑中划过一道人影。   正是宴席之上,身着暗红凤袍的女子。   不知是否因断了几日安神药,他多梦的老毛病又犯了,且今夜,还是个很长的梦——   大抵是草鞋踩过泥地的簌簌声,两道脚步一前一后,推开破旧的屋门。   五岁大的小男孩忙从榻上爬下来,一边往外跑,一边喊着爹娘。   他跳到健壮男人的怀里,被他抱起,就见娘亲手中还抱着个女娃娃,很小,就团子那么点大,怯生生的。   “阿诀,你不是一直想要妹妹吗?爹娘给你添个妹妹,好不好?”   小男孩细细的眉头蹙起,伸手戳了下那个粉团子,“可是,这不是我亲妹妹啊。”   他说完这话,仿佛陷入了沉思。   可紧接着,三岁大的粉团子,在两个大人的指引下,磕磕巴巴的朝他说了两个字:“哥,哥…”   说罢,她便将头埋在娘亲的肩颈上。   小男孩一怔,为难的抠了抠手指头:“那…那好吧。”   梦境中的时光飞逝,转眼间,话都说不利索的女娃娃摇身一变,成了穿着布衣裳,绑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只听砰的一声,院门被推开,男孩扭头望去,便见她跌跌撞撞冲了进来,直往他身后钻,哭的跟只花猫似的。   他再一瞧,原来是这丫头不知怎么招惹了村口李大夫家的犬,约莫是追了她一路。   她扯着他的衣角,一声声哽咽着喊哥哥,吓的脸儿都白了。   “宋宋别怕,宋宋你把手松松,你这样我怎么把它赶出去。”   “宋宋,你再哭,爹娘该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   …   梦境缓缓抽离,宋长诀眉头颦起,梦呓般唤了声:“宋宋,宋宋别怕…”   宋长诀忽的睁开眼,恰好对上牢房上方,窗口透进来的光,就这么明晃晃的打在他脸上。   他撑起身子,低低缓出一口气。   宋宋?   宋长诀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小他认识的姑娘中,应是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   自打上回生辰宴后,昭阳宫的内室里,几乎是夜夜留一盏灯。   至于给谁留的,不言而喻。   元禄显然能瞧出皇上近日心情大好,连带着犯了错的宫人,都不过是轻飘飘揭过。   如今长了眼睛耳朵的人都知道,皇后娘娘风头正盛,且是从未有过的盛。   这时间一长,免不得叫人嫉妒。   尤其姚文丽前些日子叫闻恕罚跪在内务府外,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已是心生怨恨。   等了多日,却不见皇上宣她到御书房磨墨,这心里更加堵得慌。   现下她一出现,准没好事。   素心忧心道:“娘娘,姚嫔来了,说是给太后抄了一卷经书,劳娘娘转交。”   还真是会投其所好,且以太后为由,又不得不见,饶是素心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付茗颂对姚嫔的印像,该是宫里所有嫔妃中最深的一个。   缘由无他,就因她眼下那颗特殊的红痣。   待被请了进去,姚文丽便朝她绽了个动人的笑,那颗痣便显得尤为有韵味。   付茗颂目光从她眼下移开,对上她的眸子:“姚嫔有心了,明日给母后请安时,定会将此转交。”   说话间,姚文丽便一瞬不错的盯着她看,罢了还叹了声:“娘娘真是天仙一样的姿色,臣妾自小,还未见过比娘娘姿容还出众之人。”   恭维的一句话,叫人挑不出错,亦是接不上话。   付茗颂扯了扯嘴角,敷衍的应了声:“这后宫嫔妃中,姚嫔的姿色已是数一数二,此话…便是见笑了。”   “那又有何用,皇上看中的,不过是臣妾眼下的一颗痣罢了,旁的,都入不了他的眼。”她状若无意的接了话,又佯装惊讶道:“不说臣妾都未发觉,娘娘眼下,亦有颗红痣呢,想来皇上应是爱极了。”   付茗颂抬眼,想到夜里男人回回都要吻那处,心下莫名一堵。   姚文丽的话就像是在提醒她,后宫众人,不过是那幅画的影子。   不等她细想,就听姚文丽那婉转的嗓音轻轻一叹:“当初,皇上还念着臣妾这颗红痣,时不时便宣臣妾到御书房磨墨,说来说去,亦是沾了光,还有何不满足的。”   这话听起来,三分感慨,三分惆怅,三分淡然,还剩一分意味不明。   素心在一旁听着着急,几次想开口打断,又生生咽了下去。   她偷偷瞥了眼付茗颂的神色,却半分都瞧不出情绪。   姚文丽又话了几句家常,眼见天色渐暗,这才依依不舍的扭着细腰离开。   至小径上,她回眸瞧了眼昭阳宫的牌匾,心下的不平可不是一星半点。   要论家世,姚家与付家旗鼓相当,可她姚文丽,可是嫡女。   几月前内务府还得巴结她,现下,个个见风使舵。   这宫里的圣宠哪有经久不衰的呢,得宠是,失宠亦是。   —   魏时栋干的混账事儿,周贤顺着扩充军力一事,顺藤摸瓜,抽丝剥茧,将证物呈了上去。   一直待到戌时,才堪堪从御书房内离开。   王沥正从牢房过来,见素心满脸忧虑的候在门外,忍不住道:“这是生何大事儿了?”   素心朝他张了张嘴,想想又闭上了:“皇上今日忙,我再等等。”   王沥颔首,也不纠结,忙抬脚进了内殿。   他拱手道:“皇上,宋长诀那小子已关押两日了,可要提审?”   本以为皇上扣押宋长诀是为定罪魏时栋,可现下压根用不着宋长诀,魏时栋已是跑不了了。   他实在不知还留宋长诀有何用?   闻恕抬眼:“不必,他如何?”   王沥笑道:“吃好喝好,那小子全然不当自己在坐牢呢。”   见无要事,王沥指了指门外:“皇上,素心在外头,候了应有一会儿了。”   元禄哟了声:“该不是昭阳宫有事儿吧?”   须臾,素心才得以面圣。   她将姚嫔的话一字不错的陈述一遍,殿内众人皆漠了脸色。   就连一向粗心的王沥,都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轻声道:“属下先行告退。”   说罢,他疾步出了御书房,还贴心的合上门。   啧,啧啧,王沥摇了摇脑袋。   没想这后宫,也会有争宠的一日,这皇后娘娘真乃神人。   亥时,龙撵在昭阳宫门外停下。   闻恕进到寝殿时,一片漆黑,连盏烛火都没剩。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推迟到晚上九点,会更的!3.10   皇上:今日没留灯 第44章   付茗颂侧卧在床榻上,背对着床幔外,   闻恕站定瞧了会儿,随即踱步到案边,一手执起火折子,将烛芯点燃。   微弱的烛光靠近床榻,在墙上勾勒出女子的阴影,以及那上下眨动的睫毛。   付茗颂翻过身,仰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双手撑着被褥坐了起来。   见架上摇曳的烛火,她抬眸解释道:“素心说皇上今日忙,臣妾便没差人留一盏灯。”   闻恕眉头轻抬,姑且认了她的解释。   他没宽衣,直接就着玄金色龙袍坐下,“姚嫔今日,叫你不高兴了?”   付茗颂呼吸一滞,连忙摇头道:“她有心了,给母后抄了一卷经书,臣妾瞧着那字,是费了心思的。”   谁问她这个了?男人眉头轻蹙了下,付茗颂这人就像一团棉花,软软糯糯,却叫人束手无策。   偏偏,他最讨厌束手无策之事。   闻恕伸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叫她挪过来些,好能瞧清她的模样。   付茗颂一愣,倒是乖巧照做,被褥压在膝盖下,跪坐着与他面对面。   他低头瞧着面前的人,“还有呢?”   “皇上不是都知道?”她轻声反问。   这话叫她说出口,好似是在说,知道还问什么?   许是付茗颂自个儿都没发觉,这话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情绪。   谁知,她这话一出口,便惹的原本面无神色的人低声一笑,在夜里显得格外渗人。   付茗颂立即反应,她方才居然敢反问他?   她下意识挺直背脊,解释道:“臣妾的意思是——”   “是什么?”他毫无预兆的俯身下来,高挺的鼻梁就在她眼前,只见他凑近闻了闻,“什么味儿?”   付茗颂叫他这番动作弄的一惊一乍,回过神后也低头闻了闻,迟疑道:“新进的香料,太重了?”   闻恕彻底绷不住嘴角,好笑的望着她,眼底的戏谑浮起,压着声儿道:“这香料里,放了醋么?”   姑娘错愕一瞬,撞见他眼底那点笑意,呼吸猛然一滞,脖颈涨红,偏生又故作沉稳的抿着嘴角。   她眉心揪成一个小小的“川”字,正儿八经回他:“这得问内务府了。”   话落,闻恕彻底笑出了声。   付茗颂拽着被褥的手心一紧,不自在的换了个坐姿。   闻恕抬手压在她发顶上,一张口,却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她一无所知,他要如何同她道曾经?   且不说她是信与不信,他都没有半点想让她记起的意思。   半响,他只轻声道:“朕娶你,立你为后,与你眼下那颗痣无关。”   付茗颂一怔,抬头看了他一眼。   见她不信,闻恕又道:“至于姚嫔,朕是宣她伺候过笔墨,但旁的也再没有了,往后若还有人到你面前嚼舌根,罚了便是,气坏了自己,得不偿失。”   “我,我没生气。”她蹙了蹙眉,如是说。   忽然,灯芯燃尽,烛光不见,一片漆黑。   付茗颂摸黑下床替他宽了衣裳,正踮脚将衣物挂在梨木架上时,身后的人握住她的腰,缓缓道:“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她动作一顿,一丝诡谲的、怪异的、捉摸不透的感觉缠了上来。   还未等她抓住,肩颈一凉,领口被斜拉下,男人凉薄的唇轻轻擦过,痒痒的,麻麻的。   他伸手将她碍人的长发撇到一边,从后面绕到她身前,去摸她腰侧的衣带。   付茗颂呼吸渐乱,忽然想起什么,认真问道:“那皇上觉得,姚嫔与臣妾很像?”   姑娘紧紧抿住唇,其实她想提及的是那幅人云亦云的画像,可借她十个胆子,她也是不敢的。   肩颈上的吻微微一顿,闻恕笑了笑:“不像,自然是不像的。”   和光大师的笔墨,没能画出她十分之一的神韵。   他本以为,有人的眼睛像她,有人的眉宇像她,有人的身影像她,可自在俞州见到她时,闻恕就知道,这世上本无一人像她。   就连那个画中人,也都是失了真的。   付茗颂自然不知他心中的波涛暗涌,只觉他手上力道渐重,她拿脚后跟轻轻踩了下男人的脚背:“疼了。”   闻恕停下动作,将她衣领整理好,“睡吧。”   付茗颂被他惹的发麻,一句“睡吧”将她所有感官都剥离,猛地回过神。   夜里瞧不清他的脸,压根也揣测不出他的情绪。   这便骇人了。   闻恕弯腰掀起被褥,刚要回身喊她,忽然寝衣下摆便被她拽住。   “方才是,踩重了么?”   软软的,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忐忑不安的。   即便是夜里看不大清,他也几乎能从她的语气中猜出她此刻的神情。   定是轻皱着眉头,抿紧嘴角,小鹿般的眸子,盛满慌张与试探。   这便是她。   闻恕无声弯了弯唇,这就怕了?方才吃味儿置气时,胆不是挺大的。   他反手抓住那只忐忑的小手,暧-昧的揉了揉她的手心:“怎么,想要了?”   那只手猛地抽了回去,速度极快的爬到了里侧,躺下,闭上眼。   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今日不行,昨夜不是伤到了么?再忍忍。”他拍了拍她的背。   可她再没应他的话。   —   七月二十,已至夏末。   最难熬的酷暑已过,京城大街小巷,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可偏偏这时,魏家门庭凋敝,空荡凄凉。   六驸马薛显清带兵,一夜间将魏家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此大的阵仗,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魏家那战功赫赫的小将军,竟是贪污修河款,致使伍成河溃堤之人。   然,最叫人唏嘘的是,魏时栋敛来的修河款,没有一分落在自家荷包中,却是全用于扩充军力。   为能出兵东芜,再立军功,甚至不惜在临河街杀害百姓以嫁祸东芜人,还真是煞费心思。   魏家世代忠良,一夕蒙羞。   魏老将军长跪于宫门外请罪,一把老骨头顶着烈日,双手揽着先皇赐下的牌匾,声音洪亮道:“犬子不忠,老臣有愧先皇,有愧百姓!还请皇上收回荣宠!”   几位身就暗绿朝服,头戴乌纱帽的朝臣停驻,摇头叹道:“满门荣光,毁于一人,实乃可惜。”   “近年皇上休养生息,不兴起兵,这魏小将军好战,急功近利,大错啊。”   “谁能料到。”几人连连叹着可惜。   此时,元禄伸着脑袋瞧了眼这外头的情形,立刻收回脚,往御书房去。   他轻声道:“皇上,魏老还在外头跪着呢,带了先皇亲赐的牌匾,求皇上收回呢。”   闻恕抬了抬眉头,将军章反扣在桌案上:“他那是想以此提醒朕,叫朕莫忘了魏家的赫赫战功。”   元禄笑笑,并未接这话,只道:“那奴才差人,将魏老送回府上?”   闻恕颔首,嘱咐了句好言相劝,便又差人将宋长诀押了上来。   这么几日下来,宋长诀身形愈发消瘦,原一丝不苟束起的发冠,也散了几缕发丝下来。   叫王沥摁着肩膀跪了下去,他面色清冷的抬头看了眼座上的男人,薄唇紧闭。   闻恕见他这骨头十分硬的模样,反而欣赏的笑了笑:“宋长诀,东芜提醒按察使司副使宋尹之子。”   宋长诀不为所动,丝毫不显意外。   “魏时栋已被收押,他认了幕后出谋划策之人是你,你可有异议?”   随即,王沥便将魏时栋亲手画押的证词递到他面前。   宋长诀眯了眯眼,不由冷笑,还真是有的没有的都往他头上栽。   蠢货一个,他以为如此他能撇清干系?   至多,也就是多一个人陪他上黄泉路罢了。   闻恕起身,手中还捏着茶盏,慢悠悠的踱步至桌前,抿了口茶问:“年纪轻轻,计谋了得,可知败在何处?”   话落,宋长诀轻嗤了声:“魏时栋那个蠢货,急功近利反被误。”   思此,他面色更为阴沉。   原只是提议魏时栋尽可能扩充军力,以免皇帝准允出兵东芜时,还要耗费半年时间在此。   谁知那蠢货,竟不惜动修河款,一发不可收拾。   “是因为你。”   宋长诀一愣,这才抬眼看他。   面前的男人身形修长,明明生就一副好相貌,却莫名极具压迫感,不怒自威,果然是大楚皇帝。   闻恕垂眸看他,弯了弯唇:“是你,心慈手软,一面给魏时栋支招,一面又为替他收拾烂摊子,给魏时均出招,修筑堤坝,安抚百姓,你做的太多了。”   闻言,宋长诀眸色更深了一分。   原来,败在这儿了。   “你想借大楚兵力报私怨,如今这念想落了空,若是依魏时栋的供词,这罪名大多压在了你头上,你可认?”   宋长诀握紧拳头,他人地盘,他还有的选?   蓦地,王沥将圣旨在他眼前摊开。   是工部主事一职的下诏书,顶替的,正是魏时均。   宋长诀猛地抬头,又听王沥笑着将认罪书推过来:“这两样,宋公子择一便可。”   眼看宋长诀的身影走远,王沥捡起地上的认罪书,揉成了一团道:“皇上,真就放过这小子了?魏家的事,可是他在搅浑水。”   结果不罚也就罢了,还给了官当,年纪轻轻任了工部主事,这都什么好事儿,王沥心中腹诽。   闻恕落座,并未应话。   —   此时,昭阳宫内。   太医每隔三日便来请平安脉,已是惯例了。   李太医搭完脉,抚须道:“老臣开了这么多时日静心的药,可于娘娘来说,并无甚效用,不知娘娘夜里,可是多梦?”   付茗颂一顿,还未来得及回话,遮月便急匆匆道:“是,是多梦,娘娘还在俞州时便有这毛病,还时常夜里惊醒呢。”   李太医皱眉,又问:“不知娘娘梦中,可有何骇人之景?”   这,遮月就答不上来了,她低头去看座上的人。   付茗颂一愣,迟疑的点下头。   “那不知娘娘,可否言明梦中之物?”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今天晚了   我想以后把更新时间挪到晚上九点,中午十二点更新我老半夜码字,熬了一个月,熬不动了…   如果没更的话,可以看看文案,我尽量准时更 第45章   付茗颂叫太医这么一问,下意识拽紧了手中的绢帕,撇开眼,抿了口凉茶。   梦里的骇人之景实在太多了,每一幕都叫她梦醒后心惊胆颤,汗流浃背。   见她神色如此怪异,李太医收回探究的目光:“老夫也并非解梦之人,待过些时日,这症状若还未消失,再请高人为娘娘解梦,如此可好?”   “劳烦李太医了。”她颔首道。   待素心送走李太医,遮月摇着团扇,不解道:“娘娘怎不与太医道梦境,说不准,有解的法子呢?”   付茗颂一顿,朝她张了张口,却又泄气道:“梦醒后,便记不清了。”   遮月失望的叹了声气,兀自嘟囔道:“那可如何是好,看来娘娘下回一定要记清了写下来才成……”   姑娘随口应了声,匆匆转移了话题。   这叫她怎么说,那红粉床幔之内的温柔乡,阴冷大牢中的断肠药,亦或是小桥流水边的茅草屋。   皆是光怪陆离,惹人非议。   李太医从昭阳宫离开,又拐道朝御书房去,将方才搭脉瞧出的症状与开的药方,事无巨细的道了一回。   他道:“娘娘这是多梦之症,梦中惊醒,气血两虚,身子才愈发薄弱,长此以往,只怕不宜有孕,就算是怀了身孕,怕也是……”   李太医顿了顿,意思已经清晰明了了。   闻恕抿了抿唇,她多梦他是知道的,梦中时常是哭着惊醒,可又似醒非醒,常常哭着哭着就又昏睡过去。   他眉间沉了下来:“瞧了这么多日,便没法子了?”   李太医叫他这一问,脖颈一凉,脑袋立即低了下来,拱手道:“微臣开了定神静心的方子,可实在不知娘娘梦中之景,找不到郁结所在,无法对症下药啊。”   “郁结?”   李太医颔首,只道:“微臣不善解梦,可夜夜多梦,实乃少见,又是噩梦,怕是皇后娘娘,心有所牵。”   一句“心有所牵”叫座上的人微微一滞,心中莫名一堵。   他细细查过付家两兄弟,常年于冀州求学,与付茗颂的交集,只会少,不会多。   那她梦中唤的哥哥,究竟是何人?   闻恕手中翻来覆去的折腾那枚玉扳指,最后啪嗒一声丢在长案上。   可笑,难不成幼时,她还有什么心心念念的竹马不成?   这夜,付茗颂替他宽衣时,见他嘴角轻轻抿着,神色黯淡,只当是他乏了,也未曾多问。   —   魏时栋的罪名认的快,见东窗事发,他也无甚可辨,因此不过两日,便下了流放的诏书。   他干的这事儿,桩桩件件,随便拎出哪一桩,都足以死刑处之。   现下仅是流放三千里,终生不许反京,好说也捡回一条命,已是皇上给足了魏家的脸面。   何况此事并未波及整个魏家,此前所有军功、恩赐一样都未曾收回,甚至是魏老夫人的诰命,都依旧在身。   但魏家的荣光,也就止步于此了。   现下,最一头雾水的,当属还喜滋滋做着升迁梦的魏时均了。   怎么一夜之间,他的乌纱帽便跑去宋长诀头上了?   元禄宣完旨,笑呵呵的安慰道:“二公子任主事一职多年,这出的纰漏,实在太多了,皇上这也是兜不住,实在没法子了?”   魏时均那芝麻粒小的眼睛瞬间瞪大:“这是何意?前阵子我献计有功,皇上还赏了我呢!你、你这诏书该不会是假的,联合宋长诀那厮糊弄我吧?”   说罢,他便夺过圣旨。   元禄也不拦着,只笑道:“二公子是有功,可功不抵过,皇上看重有才能之人,如今朝中忠臣多,可智者少,皇上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   魏时均气急败坏的吼:“你们知道宋长诀是谁么?给魏时栋出谋划策的人是他!他分明是从犯!”   “二公子慎言。”元禄轻飘飘道。   魏时均这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咽了下去,那头丫鬟便匆匆而至:“公子,付家来人了。”   “不见!让她们滚!”   丫鬟被吓的脸色一白:“是付家大夫人差人告知,说、说是寻人算了二公子与四姑娘的八字,实在不合……”   “……”   此时,付姝云正眼巴巴的望着苑门外,揪着帕子道:“吴妈妈怎还不回?”   丫鬟笑着呈上一碗冰镇莲子汤,“姑娘急甚,左右付家还未收魏家的礼,老太太也打消了念头,这会儿不过走个过场,您且放宽心吧。”   “谁说不是,近日来我日日噩梦,梦中都是那魏时均的大脸盘子,你瞧瞧,你瞧瞧,我这眼底都是乌青的。”   她手执一只小巧的铜镜,仔细扒拉着眼睛。   这会儿,姜氏陪着老太太说话。   吴妈妈从侧门进,正往寿安堂去给她二人回话。   付姝妍恰从园子一侧露了脸,见吴妈妈脚步匆匆,随口一问:“府里近日,可有大事儿?”   自打云姨娘被发卖后,付姝妍窝在屋里数日,整个人愈发瘦弱,仿佛风一吹便要飘走了似的。   整日以泪洗面,外头的事儿,都没了打听的力气。   前两日,才稍微转好了些。   青檀回话道:“魏家小将军被流放,魏主事也丢了官职,听说老太太消了要将四姑娘嫁过去的念头,夫人方才差吴妈妈人去回话,想是刚回。”   付姝妍嘲讽的嗤笑一声,老太太做事儿,还是这般拜高踩低。   她紧紧咬住下唇,若是她娘还在府里,如今也该为她谋划亲事了。   想到云姨娘,付姝云脸上恨意更甚,紧紧盯着寿安堂的方向。   青檀催促了声:“姑娘,还去么?”   付姝妍回过神,提步往外走去,弯腰上了马车。   今日,她邀了姚文清听书。   —   魏家的事儿完,初初入秋。许是暑气未散尽,天儿还是有些热的。   遮月拿着皂角从她胸前划过,不由脸一热:“娘娘的衣裳,好似都小了些,奴婢过会儿再替您量个尺寸。”   付茗颂一下会意,低头瞧了眼,脸一热,低低应了声。   遮月从架子上拿了件薄料衣裳,一边伺候她换上,一边随口唠道:“前些日子,姚夫人与姚家大姑娘进宫,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姚嫔近日可安分了,今日又差人送上一叠手抄经书,面都没露呢。”   付茗颂点点头,如此也好。   不知为何,她瞧着姚文丽眼下那颗痣,心下还是添堵。   遮月将她胸前的衣带打了个结,稍稍一个用力,付茗颂便觉得紧的慌,她偷偷伸手松了松。   待梳洗好,她这才慢条斯理的坐上凤舆。   昭阳宫到御书房的路只有一条宫道,虽已至秋,这道路两旁的花草却依旧锦簇,不过是同夏日里开的不是一个品种罢了。   微风徐徐,一阵花香扑面,付茗颂捏着帕子捂在嘴边,眉头一皱,轻咳了两声。   今日难得的是,付茗颂到御书房时竟空无一人,她正脚步一顿,忽然珠帘轻晃,元禄从内室出来,声音压的极轻:“娘娘,皇上近日劳累,正小憩呢。”   御书房里间是有内室的,虽不比寝殿大,但也安置了床榻,桌案,一应俱全。   她轻手轻脚的将食盒放置在桌边,低头瞧了他一眼。   男人双眸紧闭,薄唇轻抿,眉宇间透着几丝显而易见的疲惫。   她还第一回 见他这个时辰睡下,想来近日是真操劳了,怪不得……   夜里也少折腾了她几回……   忽然,安然睡下的人眉头一蹙,付茗颂吓了一跳,忙乖乖坐下。   闻恕眼睛都没睁,竟直伸手过来拦住了她的腰,将人压在身侧,哑着嗓音道:“何时来的?”   付茗颂半坐半躺在这窄小的床榻上,任由他双手捏着她腰间的细肉,“刚来,皇上不睡了?”   “怎么睡?沐浴完来见朕,嗯?”他反笑道。   他嗅了嗅姑娘身上的味道:“又换香粉了?”   付茗颂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整理着衣裳道:“没,与昨日的一样,怎么了?”   闻恕眉头轻提,只当是自己记错了。   二人厮磨了好一阵,就在她袄裙险些落地时,男人收了手,一层层重新替她系好,“回景阳宫吧。”   付茗颂轻喘着气,闻言好奇的抬头望他。   “近些。”他道。   顶着头顶这还高悬着的日头,怀着见不得人的心思,付茗颂一路红着脸到了景阳宫。   谁料衣带都还没解,男人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紧盯着她脖颈瞧。   付茗颂一怔:“怎么了?”   闻恕眉头沉了下来:“痒么?”   他不问时她还未察觉,猛地一问,付茗颂顿了顿,忽然觉得浑身都痒,下意识要伸手挠,被他反握住。   他将她衣袖拉上,果然露出一片红疹,许是刚生出来,还只是淡淡的粉色。   闻恕缓缓抽了口气,只好先宣太医来。   李太医来时,瞧了眼症状便执笔写下方子:“不碍事,许是碰了发物,症状还轻,用一两日药便可好全了。”   待送走李太医,闻恕脸色便难看至极。   他分明吩咐过,宫中禁用梨花,她是如何碰上的?   须臾,景阳宫跪了一众宫人。   御膳房的,内务府的,还有伺候在昭阳宫的。   为首的便是内务府的王公公,他向来是皇上身边大红人,这还头一回跪的这般颤颤巍巍。   只听他无辜道:“皇上明察,自打娘娘进宫后,内务府一应禁用梨花,吃的,穿的,用的,都一点儿不沾啊!”   瞧他撇清干系,御膳房的旁公公也忍不住:“奴才亦是每日严查膳房食材,自打皇上吩咐,奴才们便从未用过梨花做膳,皇上明察!”   昭阳宫的宫人更是吓的话都说不利索,个个都担心被治罪。   闻恕抿了抿唇,“元禄。”   元禄“诶”了声,忙到跟前去:“奴才在。”   “查,挨个查。”他漠着脸,眸色凌厉的弯了弯唇,“查出是谁,就按谋害皇后的罪名处置。”   他倒是想瞧瞧,谁敢跟他玩这个心眼。   众人一颤,大气不敢喘一口。   内室里,付茗颂正揪着眉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见他来,也只一脸无辜的望着他:“没食梨花,一点都没。”   男人眉头紧蹙,握着她的后颈让她抬起头:“朕瞧瞧。”   这疹子愈发红了,现下还好,夜里只怕她要睡不下了。   —   翌日,元禄双手倒插于袖口,倚在御书房门外唉声叹气,一夜过去,颇显倦态。   恰逢宋长诀随工部大臣前来面圣,有气无力的道了声:“宋大人。”   宋长诀对这宫里人是无甚好感的,敷衍的应了声,便又撇过头,安安静静在门外等着宣见。   就见台阶下一个小太监匆匆而至,那嗓音听着像是要哭了,“元公公,奴才们可真问不出旁的了,连十二司都细细查问过去,真就没搜到梨花。”   元禄亦是脑袋疼,“皇后娘娘那日,真就没去过旁的地方了?”   “真就没了,昭阳宫至御书房,就途径那么条宫道,会不会,皇上弄错了?”   话落,小太监脑门便挨了元禄一巴掌:“胡说八道什么,皇上怎有错?”   忽然,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站在角落的少年抬了抬眉:“皇后娘娘,碰不得梨花?”   元禄一顿,转过身瞧他。   宋长诀淡淡道:“宫里不是有么,我还闻见过。”   元禄如遇救星,忙上前几步道:“宋大人在何处闻见过?”   这宫里,不该有啊。   宋长诀懒得同他说,只往宫道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他自小对梨花香味儿很是敏感,虽不知缘由,但总不会闻错的。   哪怕是混在百花中,他也不会闻错。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狗鼻子 第46章   宋长诀说罢,御书房的门便被从里头拉开,太监道了句:“宋大人,进吧。”   宋长诀敛眸,颔了颔首。   在踏进御书房时下意识往后瞧了一眼,就见元禄带着一行人风风火火的在宫道两侧的花丛中探头探脑。   他收回目光,转身望向前不久才见过的人。   然而,元禄的鼻子是没有宋长诀灵敏的,他就是对着那一簇簇颜色各异的花嗅上半个时辰,也闻不出梨花的味儿。   他负手在这条道上来来回回,眯着眼从这花团锦簇中,试图找到哪怕一小朵梨花也是成的。   可别说梨花,就是片花瓣儿都找不见。   太监们躬着身子,顶着日头口干舌燥的:“宋大人,会不会弄错了?这里头少说十多种花,哪怕真掺进梨花,寻常人也闻不出啊?”   元禄一抹脑门的汗,迟疑的往方才宋长诀的方向看了眼。   说的也是,宋长诀那小子,不会还记恨着那事,忽悠他的?   正欲收手时,元禄余光一瞥,瞧见暗蓝色袖口沾了一片白,不疑有他的伸手拍去。   才拍了两下,他蓦然停住。   他捻了捻衣袖,将指腹放置鼻下仔细一嗅,转身在花丛上胡乱抹了一把,细腻的白色粉末将暗蓝色的袖口蹭白,若不是衣裳色暗,几乎是瞧不出的。   —   酉时,日头落下,彩霞铺满半片天,从小轩窗上投落下一地橘红。   两面屏风围绕在梳妆台两侧,搭出一处紧闭的空间。   瓶瓶罐罐占满半个台面,遮月握着棕红药瓶,用指腹沾了些,轻轻抹在她破皮的后颈。   她抿抿唇,话里还带着细微的哭腔:“娘娘别再用手挠了,若是留疤了可怎么是好?”   上回在俞州时便将遮月吓的不清,她这一身细皮嫩肉的,蓦然生出疹子,实在骇人。   付茗颂埋头在臂弯里,一日过去,病殃殃的。   她有气无力的反手在背上指了指:“这处也涂些药。”   寝衣后摆被掀开,冰冰凉凉的触感在背上漫开,她方才缓缓叹了口气。   闻恕盯着被抓出血丝的地方,眉间一紧,给遮月打了个退下的手势。   遮月犹豫的顿了顿,想从镜中知会付茗颂一声,可那人趴在妆台上,眼皮都未抬一下。   末了,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落下:“谁让你伸手挠了?”   付茗颂一怔,猛地直起腰,猝不及防的从镜中看到男人的身影。   她嘴角轻轻抿起,极少极少露出这样委屈的神情。   疼痛她还忍得,可痒便真的,真的忍不得。   而且,太医开的药她也老实喝了,这疹子不见好,反而愈来愈红了。   闻恕亦是发觉了,抬手扯了扯她的衣领,果然是又生出一片红疹,昨儿还没有。   付茗颂仰起头看他,眼里还包着两弯要落不落的泪。   她小声道:“痒,还疼。”   可这能如何是好?他倒是愿意替她受着,但也没有别的法子。   每每遇上这疹子,饶是闻恕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叫她忍着。   忽然,遮月去而复返,在屏风外道:“皇上,元公公在外求见,说是有事要禀。”   闻恕侧目应了声,在她脑袋上揉了揉,低呵了声“不许挠”,这才抬脚出去。   元禄忙迎上,一手挡住嘴边,低声耳语了两句,就见男人狭长的眼眸微觑,抬眼望向寝殿窗外的盆栽。   “去吧。”   元禄领了命,这才退下。   不多久,这昭阳宫寝殿外的一片盆栽,瞬间被搬了个空。   阵仗过大,不出半个时辰,昭阳宫的动静便传进了各宫中。   姚文丽瞪直了眼,手心压着桌案起身:“怎、怎么可能?”   不过几包花粉而已,粉末她还瞧过,那般细腻,不仔细瞧根本是瞧不出的。   元禄怎可能会发现?   宫女亦是吓哭了:“娘娘,这可如何是好?若是真叫皇上查出,可说了,按谋害皇后之罪处置啊!”   “你嚷嚷什么!”姚文丽怒喝,随即稳了稳心神,才道,“不会的,她昭阳宫出的事儿,与我有何干?”   姚文丽说罢,底气不足的坐了回去。   她紧咬下唇,本只是想叫昭阳宫那位生几日疹子,伺候不了皇上罢了,并未想谋害皇后,这样大的罪名,她如何担的住……   蓦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殿外的宫女跌跌撞撞跑来,气喘吁吁道:“娘娘,元、元公公带人来,说是请娘娘走一趟。”   咯噔一声——   姚文丽愣了神,心下紧绷的那条弦,猝不及防的断了。   —   此时,日头已经彻底落下山了。   喧闹声繁杂的街市上,一辆马车缓缓驶过,车轮碾过凸起的石板,不禁颠了一下。   宋长诀身形一晃,手中的竹简落地,他不耐烦的蹙了蹙眉,冷不丁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等等。”   他揭开车帘,目光落在马车斜后方的摊子上,只见那摊前写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梨花饼。   马夫递了两个铜板,从商贩手中接过,转手便到了宋长诀手中。   车轮辘辘,驶往宅院。   宋长诀捧着纸袋瞧了半响,直到这饼冷了都未动一口。   不知为何,他竟想到宫中那碰不得梨花的皇后娘娘。   碰了梨花,她会如何?   夜里,宋长诀喝下安神药,就着薄被睡下。   然今夜,这药效像是全然没了作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梦境袭来——   枣树下,小男孩拿着只小铲子,费力将树墩旁的土松开,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树墩旁坐着的小丫头,晃着两只小腿在乘凉:“哥哥,你要不要宋宋帮你呀?”   男孩咬牙道:“不用。”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土终于松开,他将去年爹娘埋下的梨花酒给挖了出来。   “宋宋,拿碗。”   “好。”小丫头应了声,颠着脑袋上的羊角辫跑进屋里,又噔噔噔的捧着两个不大的瓷碗回来。   闻着这酒味儿,宋宋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她还从来没有碰过酒呢。   男孩抬头看了她一眼,犹豫道:“就喝一点儿,你尝一口就好,否则要被爹娘发现,我可是要挨鞭子的。”   宋宋连连点头,脑袋就快探进酒瓶子里了:“好,好。”   结果当晚,那丫头生了一身的红疹子,哭的惊天动地。   宋家夫妇一问,小男孩一顿打,依旧逃不过。   翌日一早,他趴在床头绘图,用竹签沾了墨,一笔一划,将这村子里里外外种有梨花的地儿都划分出来。   最后圈出一块安全区,指着这处道:“往后只许在这块玩儿,知不知道?”   宋宋小丫头忍着难受,带着哭腔道:“娘说了,远远瞧见不碍事,不吃到肚子里,就不会出事的。”   “不行,听我的,我是哥哥还是你是哥哥?”   宋宋瘪了瘪嘴:“哦…”   “哥哥你还疼么?”   “不疼。”   “哦…”   …   …   宋长诀梦醒,缓缓睁了眼。今日怕是梨花味儿闻多了,才做了这么个没头没尾的梦。   他侧身往窗外一瞧,才过子时而已。   —   然而今夜,亦是有人不得安然睡下。   未免她忍不住再将身子挠破,闻恕用衣带将她两只手捆紧,付茗颂挣了挣,还真没挣开。   可身上实在瘙痒难耐,她窸窸窣窣的蹭了蹭身子,直将身后的人蹭出一团火。   终于是没忍住,闻恕掀开被褥坐起,垂眸望着她。   她忍着难受,他还得陪她一道忍。   付茗颂动作一顿,翻过身子瞧他:“要不,臣妾换处地方睡吧。”   闻恕瞧她这可怜巴巴的模样,认命的闭了闭眼,将她箍紧在怀里:“别再乱动了。”   他一只手从她寝衣下摆探进去,覆在她后背上。   男人的手心冰凉,一下压住那点痒意,付茗颂这才静下心。   接连这么熬了两日,没了窗外那作祟的盆栽,她身上的红疹未加重,好的便快了。   被抠破了皮,结了痂的地方留下一道浅褐色痕迹,亦是快淡去。   付茗颂对着雕花铜镜,仔细瞧着脸色下颔处新生的皮肤,用指腹蹭了蹭,缓缓松了口气。   还好,没破相。   素心上前道:“今儿一早,姚嫔已认了罪,听闻姚家夫妇在宫门外跪了有两个时辰了。”   付茗颂眸色一暗,轻轻应了声。   遮月唏嘘的望着窗外新搬来的盆栽,愤懑道:“若不是元公公查的快,还不知娘娘这苦头要吃多久。”   这盆栽正对着窗口,每日一推窗,风再一吹,只怕是旧疹未消,新疹又来。   姚嫔可真是蛇蝎心肠,活该进慎刑司磋磨,遮月抿唇想着。   素心接过她的话:“据说是新上任的工部主事在御书房那条宫道上闻见了梨花香,太后娘娘听闻这事儿,还说要行赏呢。”   付茗颂仰头一问:“工部主事不是魏时均?”   “上回魏家出事儿,皇上借此削了魏主事的官儿,如今这位,还听说曾是魏家的门客,叫什么…宋长诀。”   翌日,恰逢休沐。   元禄敲开宋家宅门,一脸和善的望着那脸色不大好的少年。   宋长诀冷脸瞧元禄:“不知元公公,又有何贵干?”   “瞧宋大人这话说的,上回您可帮了大忙呢。”元禄说罢,笑呵呵道,“太后娘娘口谕,请宋大人进宫领赏呢。” 第47章   巳时,入秋的日头正暖,门窗大开的永福宫内一片祥和。   付茗颂叠手坐在贵妃椅上,乖巧的仰起脸叫沈太后看个仔细。   沈太后捧着她那张玉琢的脸儿,小心捏着下巴左右摆动,只有下颔处留有一抹浅褐色。   她宽心的点了点头:“好在恢复的快。”   若是留下疤痕,那可就不是小事儿了。   付茗颂低下头,伸手摸了摸下颔那处,“劳母后费心了,两日这痕迹便能消下去,倒也还好。”   沈太后嗤了声:“姚嫔进宫近一载,哀家只当她年幼骄纵,不料竟敢玩这种手段,若是元禄未查清,你这脸怕是得毁了。”   说罢,沈太后又言:“哀家思来想去,姚嫔这罪名,往大的说便是谋害皇后,既是按此罪处之,不若杖死如何?”   付茗颂一怔,“杖死”二字蓦地灌进她耳里,叫她不由错愕一瞬,随即抿了抿唇角:“依母后的。”   她低头饮了半盏茶,压下心中那点不知所措。   一刻后,杨姑姑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娘娘,宋大人到。”   闻言,付茗颂下意识抬头望去,正从屏风镂空处瞥见一抹淡蓝色身影缓缓而至,紧接着一道声音落下:“微臣参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宋长诀如今十八,声线介于少年与成人之间,既低沉,又空灵,像是山谷里清泉击打石壁似的。   沈太后叫人撤了屏风,付茗颂才垂眸去看他。   宋长诀抬头,对上她探究的目光,起身的动作莫名一顿,移开视线。   付茗颂瞧了眼沈太后,方才开口道:“听元公公道,若非是宋大人嗅觉敏锐,这回恐怕得大费周章了。”   宋长诀拱手,无甚情绪道:“元公公严重,微臣不敢担。”   “既是有功,自要受赏。”沈太后一笑,瞧着他道,“哀家听闻,你是皇上亲自任命的工部主事?”   宋长诀顿了顿,“是。”   沈太后又言:“皇上看中有才干之人,你年纪轻轻,能得皇上赏识,实属难得。”   宋长诀已有些不耐,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娘娘谬赞。”   须臾,杨姑姑手捧金丝托盘上前,上头赫然一块色泽光亮的羊脂玉。   瞧着,便属上乘。   宋长诀亦不推脱,利落的收下,“微臣谢太后娘娘赏赐。”   沈太后笑叹了声:“魏家如今,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是看在魏老的面上,哀家也劝过皇上,留魏二官职,左右这工部主事也不是大官儿,且也不止一位。”   宋长诀这才抬起头,不由提了提眉尾。   这沈太后,假借行赏之名,却另有话要说。   “可皇上,偏要罢了他的官,命你继任,想来宋主事在皇上面前,应能说上几句话才是。”   付茗颂捧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想寻个借口退下,却又插不上话。   她这左右为难的模样,正巧落进宋长诀眼里。   宋长诀勾了勾唇,回话道:“微臣人微言轻,只怕在皇上那儿,也说不上几句。”   何止说不上,任职这几日,皇帝只将工部历年留下的烂摊子推给他,旁的,半个字都未曾多言。   说是皇上亲自任命,近日又常被宣于殿前亦是,难免被人当作新晋的红人。   沈太后亦是如此作想。   “总之,这魏家还是得有个一官半职,老臣的面子,该给,还是得给啊。”沈太后说罢,低头抿了口茶。   宋长诀会了意,沈太后这才作罢。   须臾,太医便来给沈太后请平安脉,付茗颂趁此退下,恰与宋长诀一前一后出了永福宫。   宋长诀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人的后脑勺看,直至她在台阶前停住脚,他才随之停住。   他朝付茗颂作了个拱手的姿势:“微臣告退。”   借着明亮的光线,付茗颂这才仔细瞧清他的模样。   少年眉清目秀,不过抿紧的嘴角和略微紧蹙的眉心透露着些老气。   与之年龄不符的老气。   付茗颂下意识多瞧了两眼,实在觉得眼熟,可一时实在想不起来。   小径上,龙撵明晃晃停驻,从闻恕的方向看过去,这二人便像是在叙旧了。   元禄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今日,太后宣宋大人进宫,说是要行赏呢。”   闻恕没应声,目光一错不错的望向那两人。   他眼眸一觑,就见付茗颂唇角微扬,似是笑了下。   忽然,付茗颂踩空了石阶,闻恕心口一紧,就见宋长诀伸手拉住她的胳膊。   就那么一瞬的功夫,他很快便收回手,又低下头说了几句什么。   —   近午时,日头渐盛。   轿撵一路抬往昭阳宫,付茗颂时不时用余光扫了眼身侧的男人。   闻恕今日静的可怕,一时这般,她心下有些发慌,忍不住问:“皇上可是累了?”   男人轻轻抬了下眼,极其淡漠的应了声。   直至昭阳宫,他都未曾同她多说一个字。   付茗颂迟疑的跟在身后,连遮月都瞧出不对,低声道:“娘娘,您,您这是与皇上闹别扭了?”   付茗颂叫她问的一愣,神色自若的摇摇头。今日她还没机会同他多说几句话,怎会与他闹别扭?   思此,付茗颂吩咐道:“许是政务繁忙,累了,领人布菜吧。”   遮月应了声,低头退下。   付茗颂抬手拨开珠帘,一声轻响,却没引的坐于椅上的男人抬眸看过来。   她蹙了蹙眉,仔细回想了一番,确定今日不曾做过什么惹怒他的事儿,方才轻声上前。   不得不说王公公是机灵鬼,内务府送到昭阳宫的香粉,每一种味道都是他喜欢的。   付茗颂愈走近,香味儿也愈近,叫人心神不定。   她止步于桌案边,轻声道:“皇上,可要用膳了?”   闻恕这才抬眼瞧她,冷不丁弯了弯唇,笑的渗人。   付茗颂一顿,下意识便要退开,猛地叫人握住腰。男人忽的起身,将她摁在桌沿边。   她吃痛的哼了声,不知所以的望向他。   “与宋长诀,聊的可高兴?”他轻笑一声,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付茗颂一怔,醍醐灌顶,连连摇头。   “没有?”男人似笑非笑道,“那你同他笑什么,嗯?”   付茗颂身子不断后仰,腰窝叫他掐的还有些疼,忍不住否认道:“臣妾没笑。”   “旁的没学会,倒学会撒谎了?”   “怎么在朕这儿,你就不会笑?”   “怎么不说话了?”   谁知,那红着眼眶的人竟一个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感觉到手心灼热的呼吸,她一下又收回手,试探的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近乎安抚的,一下一下舔舐。   湿软的触感在他唇缝游走,最后小心翼翼的探了进来。   半响过后,付茗颂红着脸看他。   男人喉结滚动了一下,哑着嗓音轻笑了声:“有长进。”   —   八月初二,姚文丽处以棍刑处死的圣旨一下,姚家夫妇二人双双昏厥过去。   姚文清吓懵了神,哭着便往付家跑。   皇后娘娘碰不得梨花的事儿,可是付姝妍同她说的。   可这会儿,付姝妍自己都吓坏了,一听姚文清找上门来,匆匆叫丫鬟将她打发了去。   付姝妍扶着小几坐下,拽着绢帕的手握成拳头,抵在胸口。   她哪知道这事儿能闹这样大,竟还闹出了人命。   正这时,青檀推门进来,神色慌张道:“姑娘,老太太请您去一趟。”   付姝妍一愣神,脸色又白了一分。   寿安堂中,老太太与姜氏一左一右而坐,脸色皆是难看的很。   付姝妍故作镇定的走上前,柔柔弱弱道:“祖母,母亲。”   这回姜氏最为坐不住,不等老太太开口,便先问道:“我方才见姚家姑娘上后门来寻你,被你身边的丫鬟撵了出去?”   付姝妍呼吸一滞,未及回话,老太太浑厚又冷厉的声音缓缓而起,“你跪下。”   紧接着,老太太摇摇晃晃的撑着拐杖起身,姜氏忙上前搀扶住她,“母亲,您身子不好,这丫头便交由我处——”   砰的一声,连姜氏都不由止住话,惊的张了张嘴。   就见老太太举着拐杖,半点力气没省,一棍子打在付姝妍的腰背上。   付姝妍身子娇弱,哪禁得起老太太这一棍,闷哼一声,直晕了过去。   “混账玩意儿!是想拖累整个付家!”老太太厉声道。   姜氏大气不敢喘一口,只好挥手让吴妈妈上前,闭了闭眼道:“叫人将这丫头抬回屋里。”   老太太斥道:“不许!丢进祠堂,好好反省反省!”   “是,是是是,快,快将二姑娘抬往祠堂。”姜氏连连应声。   经这么一番折腾,姜氏馋着老太太坐下,愈发小心道:“母亲,二丫头的性子,是叫小娘养坏了,还得好生磨磨才是。”   老太太嗤声:“再留她在付家,只怕还要生出事端!”   姜氏一下听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犹疑道:“母亲的意思是?”   “四丫头的亲事暂且不急,她是嫡女,得好生仔细挑选人家才是,至于二丫头,你近日便多上上心,门第清白便可,旁的,也无甚可挑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dbq   ps:哥哥和宋宋走的是亲情路线,没有暧昧,没有 第48章   自姚嫔被杖死,宫中一时气氛肃穆,半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妃嫔应礼请安,亦是不敢在昭阳宫多留,恍若多留一刻,便要命丧于此似的。   一时间昭阳宫,倒是前所未有的风平浪静。   未时,膳房每日雷打不动的送来药膳,依沈太后的吩咐,补气血。   沈太后的心思,阖宫上下都明白。   遮月将金勺递给她,拾起锦扇在一旁轻摇慢晃:“半个时辰前六公主进宫了,这会儿在永福宫坐着,奴婢听闻,好似是怀了身子。”   蓦地,捏着金勺的那只手微微一顿。   “太医可瞧过了?”她说罢,往嘴里送了口粥。   付茗颂下意识蹙了蹙眉,这药膳说不上难以下咽,可这一股浓郁的药味儿,怎么也算不得好。   遮月回话:“瞧了,太后高兴的合不拢嘴,忙就请了太医瞧过,两个月了呢。”   闻昔有孕是喜事,可付茗颂这会儿却有些食不知味,她低头瞧了眼小腹,忍不住犹疑道:“遮月,你说皇上频频来昭阳宫,我这肚子,为何半点动静都未曾有?”   按理说,不应该啊……   没料到她会如此问,遮月摇扇的动作忽的一滞,她顺着话意低头瞧了眼付茗颂的小腹,磕巴道:“娘娘,这、这事儿也急不得,许是缘分未到呢。”   “是么。”她喃喃道。   付茗颂一抬头,便能看到架上那尊白玉雕刻的送子观音,还是沈太后亲赏的,甚至连摆放的位置,都是挑好了风水。   沈太后想抱孙儿的心思,全写于脸上了。   偏偏,闻昔有了身子,沈太后对她这个皇后的期冀,可谓是更大了。   果然,前脚闻昔刚离宫,后脚,扬姑姑便将送子符亲自送来。   付茗颂面色一僵,捧着那楠木匣子不知所措。   杨姑姑瞧出她为难,宽慰道:“太后娘娘是求孙心切,听闻承恩寺的送子观音灵验,这才托六公主求了送子符,盼着娘娘能早日怀上龙胎,亦是一番好意。”   “是,姑姑说的是。”   眼瞧杨姑姑离开,主仆二人你望我我望你,还是付茗颂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去将这符,放在枕下吧。”   遮月抿了抿唇,伸手接过,应了声是。   她心下不由嘀咕,这又是送子观音,又是送子符,也免不得她们主子心里焦躁。   —   八月十二,临近中秋。   虽说不设宫宴请百官,但宫中礼节甚多,她依旧落不得清闲。   幸而月末秋猎,闻恕已连着三两日在御书房议事,夜里少了人折腾她,倒是能省些精神劲儿。   这夜,她早早吹了烛火,揽着冰丝薄被沉沉睡去。   可待白日里醒来时,整个人却像是蔫儿了的芭蕉,半分精神都打不起。   薄薄的寝衣被汗水打湿,两鬓的发丝贴在脸颊上。   遮月叫她这潮红的脸色吓了一跳,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娘娘可是身子不适?奴婢去叫太医。”   “不必。”她伸手拽住遮月的衣袖,“做了个噩梦,不打紧。”   遮月吩咐宫女放了热水,扶着她起身道:“想是李太医的药不起作用了,娘娘这回,可记得梦中之景?”   付茗颂摇了摇头,褪了汗湿的寝衣,白皙的双足踏进浴池里,缓缓坐下。   温水包裹住她整个身体,半刻钟,她紧绷的身子才恢复了些知觉。   她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梦中孟浪的声音。   蓦地她耳根一红,抿了抿唇道:“皇上几日没来了?”   遮月舀水将她发梢打湿,想了想才道:“应是有三日了。”   三日了,才三日。   付茗颂咬了咬唇,从前做这样的梦,梦中的男人向来是看不清脸的。   可昨夜那个梦,她竟能仔仔细细,清清楚楚的瞧见将她压在身下之人的面容。   不是闻恕是谁?   总不能是三日未见,她便想他了?   姑娘一双杏眸满是不解,实在对这梦心存疑惑。   她侧了侧身子道:“遮月,今日那药量,要比往日加上一倍。”   “啊?”遮月一顿,迟疑的点头应是。   遮月正欲转身拿巾帕,见珠帘外一抹玄金色身影晃过,她忙低头跪到一边。   付茗颂听到声响,扭头后望,见他这时候来,免不得惊讶,眉头轻轻扬了一下,“皇上怎么来了?”   男人眉宇间还透露着几分疲惫,蹲下身子,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水珠。   “怎么这个时辰沐浴?”   付茗颂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话,闻恕瞧她这脸色便猜出:“又做噩梦了?”   她垂下眸,低低应了声。   应当,也算是噩梦,且梦里还十分累人。   池里未放花瓣儿,水又极清,从他这角度望下去,可谓一览无余。   姑娘丝毫未察觉,频频扭头与他说话时,那两座山峦便半浮在水面上。   男人粗糙的指腹在她肩颈处磨了两下,付茗颂未察觉,只顾着中秋那日的安排,“皇上觉得,如此可妥当?”   “妥当。”他哑着声音道。   那只不安分的手从她肩颈滑下,付茗颂声音猛地一顿,抬眸去看他。   闻恕轻笑:“还有力气吗?”   那头,遮月忍不住吞咽了一下,趁二人没注意她,弓着身子,三步两步的往后退,总算退出门外。   浴池中,哗啦一声响动,遮月恨不得把头低到地里,耳根子都要滴出血了。   里头,付茗颂仰头看他,撑着池底往边上挪了个位置。   男人一只手置于她两腿-间,催促的拍了拍。   付茗颂慢吞吞的摆好姿势,心道青天大白日的……   天知道,闻恕今早过来,本只想就着她的温柔塌睡个安稳觉,却没想一进寝殿,她当真能勾人魂。   茂密的丛林被拨开,姑娘身子微微颤栗,轻哼了声。   她的反应简直取悦了面前的男人,落下一声轻笑。   付茗颂闭上眼,不听,亦不看。   半个时辰,池水早就没了温度。   从浴池里出来的那一刻,付茗颂双腿都在发颤,随手拿了件巾帕,胡乱擦拭两下,随意套了件薄衫在身上,她靠近门帘唤了声“遮月”。   不等她吩咐,遮月便将一身干净的衣裳递了进来,逃命似的退下。   借着给他扣腰带的距离,付茗颂这才看到他眼下的一片乌青,大抵也能猜出他这几日,定是未曾睡好过。   她哑着嗓音道:“皇上睡会儿吧。”   “嗯。”   “内务府进的凝神香颇有些提神醒脑的作用,下回臣妾送些去御书房,您就不必来回跑了。”她如此道。   闻恕随口应下,心道与香无关,他这来来回回的缘由,难道不是她么?   —   转眼八月十五,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应沈太后的吩咐,未免铺张浪费,今夜只设家宴。   白日里付茗颂安排完一应事宜,将内务府新进的凝神香送往御书房。   谁知今日,却是扑了个空。   伺候于此的小太监笑着道:“方才沈世子来,这会儿与皇上一同在御花园下棋呢,娘娘可要等皇上来?”   付茗颂微微颔首,只捧着那装着凝神香的匣子进了里间,又叫太监拿了火折子来。   她轻声道:“先点了香,将门窗合上。”   太监低头应是,又匆匆关好门窗。   这皇后娘娘来御书房,实在来的太勤了,小太监放心,合上门窗后便到门外候着。   付茗颂从匣子里挑拣了块完好的凝神香,却见那香炉上铺了厚厚一层灰,她不由一顿,元禄不像是这般不仔细的人。   她想也没想,抬手便用帕子扫去面上的灰尘,刚将香炉盖儿揭开,咚的一声,眼前那面墙竟挪动开来。   付茗颂怔了怔,心下顿悟,生怕瞧见什么不该瞧的皇家密辛,忙就要将香炉盖儿放回去,可已经晚了。   眼前的一小面墙,已经彻底转了过来。   她心慌意乱的抬眼,忽的顿住。   火折子落地,烧尽成灰。   墙上赫然挂着一幅画,画卷泛黄,却依旧能瞧出画中之人。   付茗颂如雷轰顶,杏眸睁大,不可置信的瞧着面前的画。   她耳边忽然灌进一道声音,立后前夜,付姝云的话——   “皇上曾经有过一个女人,何时不知,姓甚名谁也不知,那幅传于众人口中的画像,画的应当就是那女子,这才会有前两年勤纳妃的事儿。”   …   …   付茗颂下意识走近一步,目光紧紧盯着画中人。   每一处,每一寸,饶是眼尾那颗痣,都与她分毫不差。   是当真,一分一毫都不差。   若非她这过于张扬的神态,付茗颂当真就以为画的是自己了。   她呼吸急促的伸手碰了碰,胸口如被一只手攥紧,难受的喘不过气来。   画卷左下角落了两个字。   宋宋。   “宋宋?”付茗颂喃喃道。   原来夜里他时不时唤的那几声,是这两个字。   可是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怎么会…   蓦地,她心道,怪不得,怪不得……   付茗颂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这幅画,不知缘由的,眼泪啪嗒一声便落下。   正此时,外头传来声响。   她忙将香炉盖儿放好,轻轻转动了一下,那面墙又转了回去。   手忙脚乱中,凝神香被碰落在地,她忙蹲下身子去捡,内室的门便被推开——   作者有话要说:   jj很抽,这两天如果有评论不见的,不是我删的… 第49章   一室静谧,雕花木门推开,“吱呀”一声,尤为突兀。   付茗颂呼吸一滞,手心紧拽着几块凝神香,不知所措的保持着蹲下的姿势。   她仰起脸,惊慌未定的站起身,眼下还有尚未褪去的微红。   闻恕眉头稍稍一抬,望向她手中的香块:“怎么了?”   付茗颂连连摇头,“内务府送来的凝神香,不小心碰掉了。”   说罢,她侧身出了内室,不料却恰好撞上侯在一侧的沈其衡。   沈其衡亦是一顿,低头拱手道:“微臣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安。”   今日家宴,沈太后是邀了国公府一家,沈其衡在此也无甚意外。   付茗颂微微颔首,极力扯出一抹笑意,“沈世子多礼了。”   说罢,她匆匆抬脚离了御书房,活像后头有豺狼虎豹似的。   沈其衡好奇的挑了下眉头,目光落在内室轻轻晃动的珠帘上。   里头,闻恕弯腰捡起桌案下遗落的一块凝神香,起身时恰好瞥见桌角的香炉。   蓦地,男人的目光一暗。   擦去的灰尘,挪动的位置,显然是叫人动过了。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香块,目光落在地上烧尽的火折子上,顿时了然。   男人嘴角抿的紧紧的,太阳穴猛地一跳,回想起方才那姑娘的神情,直觉不好。   元禄挑开帘子进来,“皇上,晚宴已置好,该是时候摆驾天巧楼了。”   话落,却无人应答。   元禄嘴角一顿,顺着闻恕的目光看过去,眼尖儿的发现香炉叫人擦拭过,他心下一跳,扑通跪下。   “奴才疏忽,许是哪个刚来的不懂事儿,都、都是奴才未吩咐妥当,还请皇上降罪!”   元禄自是知晓香炉背后动不得的原因,因而这御书房的打扫,向来不假手他人。   闻恕眉间微暗,沉声道:“摆驾吧。”   元禄又是一顿,狐疑的抬头瞥了一眼,这才匆匆起身叫了龙撵。   —   天色稍暗,余晖落在沁心湖面上,波光粼粼,只叫人赏心悦目。   天巧楼位于湖东,从阁楼上望下去,一览无余。   今日宴上,除却沈国公一家,来的皆是亲近的几位皇亲,气氛倒是融洽。   付茗颂与闻恕分别坐于沈太后左右,姑娘十分周到的时不时给沈太后添菜倒酒,一晚上嘴边的浅笑就未曾放下过。   可偏偏,就是没抬眸看过他一眼。   闻恕面无神色的握着酒盏,掌心贴着杯沿,来回转动,心下暗暗数着她饮了几杯酒。   旁人在说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脑中只有方才姑娘在御书房中不知所措的模样。   约莫一个时辰,沈太后酒后头疼,这家宴才算散去。   付茗颂扶着她上了步撵,嘱咐素心:“吩咐御膳房做碗醒酒汤,给永福宫送去。”   “是,奴婢这就去。”素心应声道。   付茗颂在原地站了会儿,方才那几杯酒下肚,头亦是有些昏。   她揉了揉太阳穴,刚一转身,就撞上男人坚硬的胸膛。她踉跄两步,闻恕伸手扶住,才堪堪站稳。   “头疼?”他抬手按在穴位上。   她猛地一僵,撇过头应了声。刚抬脚要走,便被桎梏住手腕。   “躲了朕一晚上,你还想躲哪儿去?”他垂眸道。   付茗颂仰起脸,“臣妾为何要躲着皇上?”   “你动了朕的暗格,你当朕不知?”   话落,付茗颂一滞,彻底没了声儿。   秋风四起,凉意渐渐。泛黄的树叶叫一阵风抖落下来,惊了三两只鸟儿,扑腾着翅膀飞向高空。   闻恕从遮月手中接过披风给她系上,“走走,醒醒酒。”   说罢,不容分说的握着她的手腕,往前方石子路上去。   身后随行的宫人跟了一队,轿撵就停在不远处,见此情形,纷纷一愣,只敢远远跟在主子身后。   付茗颂心里七上八下的,走至半道上,才抬眸轻声道了句:“我不是有意动的。”   闻恕抿了抿唇,许是饮过酒,嗓音有些浑浊,“她叫宋宋。”   付茗颂一怔,脚步攸的停滞,仰起脸看他。   闻恕停下脚步,低头对上那双好奇的眼睛,轻声一笑:“长的同话本子里那种会勾人魂的狐狸精似的,朕初见她,便是叫她勾了魂。”   面前的人眉头轻轻皱了下,吞吞吐吐的应了声:“哦。”   “白日里可吟诗赋,夜里可谈风月,还唱的一口好淮腔,尤擅琵琶。小小年纪,一支‘凤栖台’跳的名动南北,朕当初觉得,这世上女子,应都如她那般才是。”他声音轻缓道。   付茗颂咬了咬唇,从他口中,好似能想象出那人的模样。   灵动、张扬,美艳的不可方物。   她忍不住道:“然后呢?”   “然后?”闻恕勾了勾嘴角,“朕将她接进宫,以为是段良缘。”   他抿了抿唇,笑意尽敛,“直至一封封密函从御书房内传了出去,什么诗赋风月,计谋而已。”   付茗颂听的一愣,杏眸睁大,心口猛地一缩,呼吸微滞:“那,她呢?”   “死了。”   “咚”的一声,付茗颂几乎能感受到耳膜被重重敲了一下,眼前一晃,她喃喃问:“怎、怎么死的?”   男人垂眸,目光紧紧盯着面前这张脸,静默半响,才哑着嗓音道:“自尽。”   姑娘面上一阵错愕,似是没料到这种结果,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   闻恕一只手揉捏着她的下巴,像是在把玩物件似的,含笑道:“宁愿死也不肯留在朕身边,她心里,当真是没有朕。”   付茗颂心下沉甸甸的,目光呆滞的望着他。   闻恕神色一转,“今日看到那幅画,是不是叫你觉得委屈了?”   任哪个女子,应都不愿成为另一个女人的替代品。即便从始至终就是她。   付茗颂怔怔的抿紧嘴角,半响朝他摇了摇头。   他给她的够多了,若不是他,说不准今日,她便真叫老太太许给哪个大户人家做妾了。   付茗颂攥紧手心,这还有什么可委屈的?   闻恕垂眸,定定的看着她。   他大抵能瞧出她在想什么,不由捏住她的下巴道:“可以委屈,朕许你委屈。”   他原本以为,若有机会再见到她,定要将从前那些账一笔一笔讨回来。   可对着这样一双将前尘过往忘的一干二净的眸子,如何都下不了手。   不仅是下不了手,还想哄着。   他甚至都搞不明白,为何非得是她?   大抵,这便叫做栽了。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亲了下那张紧紧抿紧的小嘴,顺着姿势,干脆环着腰直将她抱了起来,走向不远处的轿撵。   “委屈够,就该回宫了。”   付茗颂叫他吓了一跳,“皇、皇上……”   —   “死了。”   “自尽。”   “她心里,当真没有朕。”   夜里,付茗颂翻来覆去,脑中反复闪过这几句话。   不知为何,心里堵的慌。   她自小在付家小心谨慎,也不过想活着罢了,人在何种境地,才会有自尽的念头?   许是叫这故事吓着,临近天明时,她又做了同一个梦。   瓷白色瓶身,红色水莲花纹。   锥心刺骨的疼,疼的她浑身蜷起。   一睁眼,天光大亮,身边早就没了人。   她缓了几口气,挑开床幔唤来遮月伺候洗漱,直至听到寝殿里有宫人在走动,一颗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   晃眼几日过去,秋意渐浓,盛夏绽开的花儿一朵两朵的落地,平添一丝萧瑟。   沈其衡仔细瞧着这几份呈报,眉头稍稍一扬:“短短半个多月,这工部历年堆积,解决不成的大问题,都已处理的十之七八了,想来这宋长诀,当真是个人才,仅一个工部主事,倒是有些委屈他了。”   宋长诀此人,除了脾气古怪,脸色冷了些,浑身上下都是才干。   闻恕从来都是个惜才之人,难得没有反驳沈其衡的话。   他食指在桌案上轻轻扣了两下:“再过半月,寻个时机将他升为工部郎中。”   沈其衡顿了顿,从正六品升至正五品,可是直升了两级。   如此关照下去,这小子迟早升至侍郎。   宋长诀的性子,颇有些桀骜不驯的意思,如今已是不好办,到时候恐怕更加棘手,总得寻个法子磋磨磋磨才是。   思此,沈其衡离宫后,乘马便去往宋宅。   说是宋宅,实则只是个简陋的宅院,他任职的突然,朝中似是还没来得及给他安置宅子。   院门未关,沈其衡轻叩了两声,无人应答,他便直接推门进去。   入眼便见那单薄的少年背对着院门,执笔不知在写些什么,连有人来访都不知。   沈其衡蹙了蹙眉,走近一瞧,却是见他在作画。   然而下一刻,沈其衡便笑不出来了。   这画中人,实在眼熟,不是皇后娘娘是谁?   几乎同时,宋长诀听到身后的动静,抬手便将一沓宣纸覆在上头,回头瞧见沈其衡,惊讶之余,警惕性十足:“沈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沈其衡这才将目光从那宣纸上收了回来,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眼,将手中的帖子递给他。   “皇上听闻宋大人擅长射箭,这回秋猎,特邀宋大人一同前往。”   宋长诀迅速的伸手接过,嘲讽似的赶客道:“有劳沈世子还亲自送上门。”   沈其衡肃着一张脸上马,回眸望了眼紧锁的院门。   私画皇后肖像,他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哥哥先想起来还是怂怂先想起来? 第50章   自那日后,付茗颂便频频噩梦,回回都临近天明时。   梦醒后一头虚汗,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她将此归咎于那幅画,毕竟同一个已死之人长的一模一样,任谁都会害怕恐慌。   可付茗颂不敢再往下问了,例如对此行计谋之人,闻恕为何还留她画像,心心念念?   例如,他当初在俞州见到她时,是不是觉得像极了?   再例如……   不能问,也不敢问。   若是问了,难免还显得斤斤计较。   付茗颂伸手摘了朵窗外的花,两腮鼓起,咬了咬下唇。   遮月见她推了窗,忙从后头给她搭上一件薄衫,又将汤婆子塞进她手中。   她轻声道:“姑娘来月事,吹不得风。”   如今这天,毕竟已经转凉了。   遮月又道:“皇上一早吩咐膳房做了参汤,娘娘趁热喝,暖暖身子。”   付茗颂点点头,伸手接过,抿了口才问:“衣裳物件可都备好了?”   过几日便是秋猎,她身为皇后自是要随行的,可天岚山地远,一去便是好几日,光是随身物件,便是不少。   遮月连连应下:“素心都备着呢。”   —   往年秋猎的地点多定在天岚山与兽黄山两处,一处于西北,一处于东北,行程皆为三至五日。   而今岁西北大旱,为振民心,此次秋猎便定在了天岚山的皇家围场。   八月廿三,皇帝亲点的王公大臣、将士及随行军队、宫人,共三万余人,人欢马嘶,旌旗蔽日,簇拥着皇轿,自宫内一路浩荡驶向城外。   马车约三尺宽,车璧雕龙画凤,金黄轿顶,坠着数串红玛瑙,随着马车一晃一晃,尽显庄重。   外头的欢呼簇拥声,真是好不热闹。   可里头的人,再没心思去品这热闹。   马车明明一路稳当前进,连颠都不曾颠一下,但付茗颂却东倒西歪的,险些一头栽到一旁的矮几上。   闻恕实在看不过去,伸手擒住她的下巴,将她脑袋转了过来。   付茗颂瞬间清醒过来,懵了会儿才道:“嗯?”   他拍了拍自己的肩颈,“睡会儿,天岚山路远,最快也需三日。”   何况,她今日为何困成这样,他二人都心知肚明。   须臾,付茗颂轻轻应了声,右脸压在他肩头,当真闭眼睡下了。   闻恕侧目看着肩上这张小脸,慢吞吞的伸出手,有一搭没一搭揉着她的腰。   见她呼吸轻浅,小嘴微张,男人侧过头在她唇上碰了碰,就见她皱了下眉头,嘟囔了句“不要”。   待她醒来时,天都已经暗下来了。   她睁眼时,男人正捧着竹简看的认真。付茗颂不敢打扰他,好奇的伸手揭开帘幔看,忽的一阵秋风灌进来,她忙又匆匆放下。   三日后到天岚山下时是黎明前一个时辰。   薛显清带军布围,将天岚山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众人纷纷安置好营帐,稍作歇息。   待到天明,辰时。   猎物被驱至围圈,闻恕已换了身劲装,乘马上前。   正此时,树林中飞出一只白鸟,只听一声鸟鸣,闻恕拽了下手中缰绳,停在最前。   他开弓拉箭,射杀了几只猎物。   见他收手,后头的大臣蠢蠢欲动,一哄而上。   这是规矩,每年涉猎的第一箭,定是要由帝王亲射的。   付茗颂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她没见过这身打扮的闻恕,更是未见过开弓射箭的他,一时新鲜。   男人一回头,就见她瞪大了眸子好奇的打量。   闻恕微不可见的弯了弯唇,将弓箭交由薛显清,这才翻身下马,走至她面前:“待他们狩猎归来,约莫也要两个时辰,朕带你四处走走?”   元禄在后头应和道:“这秋日的天岚山枫叶最盛,东面的山头更是满山红火,娘娘第一回 来,可要仔细瞧瞧才是。”   说罢,王沥便牵了匹黑马过来。   —   丛林一侧,一道目光紧紧黏着那道身着华服   的身影,直至她上了马,走远不见,宋长诀才缓缓收回视线。   他这一偏头,就见沈其衡不知何时靠在树边,侧目望着他。   嘴角还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总之,没有半分善意。   “宋大人对皇后娘娘的好奇心,未免太旺了些,可不是好事儿。”沈其衡紧紧盯着少年那双的眼睛,试图瞧出些什么破绽。   可丁点都没有,宋长诀的防备心实在太重。   他嗤了声:“怎么,沈世子如今,是在看犯人?”   四目相对中,□□味一触即发。   沈其衡四下扫了眼,手握马鞭上前两步,有意压低声音道:“私画皇后肖像,若是叫皇上知晓,你确实要成阶下囚。”   宋长诀双眸一觑,并未应声,可却瞧不出一丝慌张。   五年前宋家满门抄斩,那时他不过一个孩童,独自摸爬滚打至如今,死或不死于他而言,似也不过一件寻常事而已。   沈其衡脸色一松,并未想在此多刁难他,抬起手中的箭,道:“早听闻宋大人擅射击,不如试试?”   宋长诀漫不经心看了眼他手中的弓箭,面无神色的伸手接过。   试试?   那就试试。   须臾,两道马蹄声忽起,惊了一林子的鸟儿。   宋长诀蓦地从他眼前蹿过,沈其衡一怔,似是没想到他竟真会骑马。   沈其衡紧拉缰绳,迅速追上。   二人相继停在一堆杂草上,目光紧紧盯住树丛后的麋鹿。   几乎是同时,宋长诀拉开弓箭——   “咻”的一声,两支弓箭一块射了出去。   一支打在树桩上,一支正中。   沈其衡一顿,懊恼的蹙了蹙眉,就见宋长诀下马,慢慢悠悠的将那鹿拖了出来,用麻绳捆好绑在缰绳上。   一眼都未瞧沈其衡,驾马走了。   沈其衡深吸一口气,“……”   他目光随着那道张扬的身影,嘴角一扯,蓦地气笑了。   这般不可一世,皇上若是真想栽培,怕也是难。   何况,他未必不是一头狼,养不养的熟还不可知。   —   两个时辰后,闻恕骑着黑马缓缓而归,下马时,连着付茗颂一块儿抱了下来。   付茗颂双脚落地,晃悠了一下才站稳。   在马背上颠了近乎一个时辰,她浑身的血液都翻涌而上,小脸泛着粉,倒是添了几许鲜活气。   诸臣狩猎归来,满载猎物。   这皇家狩猎,就是个展身手,表忠心的好时机。   例如闻恕刚一塌进营帐,便逢那四营参将石羌牵了只半死不活的猎豹上来,单膝跪下,抱手道:“微臣将此猎物呈于皇上。”   豹,可是难得了。   众人面面相觑,难怪这石参将这般有底气。   闻恕弯了弯唇,牵着只软软嫩嫩的手,指甲有意一下一下刮着她的掌心。   目光却落在那人身上,“石参将好本事,大楚有你这样的将士,是福气。”   石羌没料到闻恕能记得他,一时欣喜,嘴角都快咧到耳后去了。   元禄笑笑,打了个手势命小太监将这猎物收了。   这秋猎有一点好,便是巩固君臣情谊。   这不,皇上一句话,想必这石参将正感天动地,恨不能为大楚洒一腔热血呢。   帝后落座,又是一阵寒暄。   付茗颂端着身子,从未见过如此情形,趁此机会,她忍不住将众人脚边的猎物一一看过去。   甚至有许多,她都叫不上名字。   她的视线在这营帐内一处一处扫过,直至瞧见一只半趴在地上,尚且算是鲜活的麋鹿,付茗颂下意识抬了下眼。   宋大人?   宋长诀猛地收回目光,恍若无事的撇过头,冷不丁又撞上沈其衡的视线。   沈其衡攥紧手心,这回总不会有错了。   逮着一次是巧合,那逮着两次算什么?   宋长诀这小子还真是,什么不该想想什么,他有几条命,竟敢觊觎皇后?   半个时辰过去,这场君臣交谈才堪堪收场,众臣散去。   眼看宋长诀要走,沈其衡甚至都顾不上沈国公的话,抬脚便跟上去,长臂一伸,拦在了他面前。   “你若还想要仕途,我劝你收收心思。”   宋长诀眉头一皱,他知道沈其衡在误会什么。   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宋长诀拿出了十足的耐心,朝沈其衡扬起一抹十分敷衍的笑意,“沈世子误会了。”   沈其衡扯了扯嘴角,皇上惜才,他又如何不是惜才之人?   以宋长诀的聪明才智,他能效的力,绝非只是工部。   思此,沈其衡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凝眉道:“误会?一日叫我逮住两回,你敢说你心中没有半分不轨之心?”   “没有。”宋长诀面无表情的应道。   没有?   沈其衡自是不信的。   他眯了眯眼,正巧见付茗颂低身走出营帐,而闻恕则被沈国公缠着,约莫又在道公事。   沈其衡目光落回宋长诀脸上,正要开口再问时,忽然身后一声响破天际的嘶吼,一匹红棕马儿发了狂似的脱了缰绳,直奔向那一身绣凤画蝶裙装的女子。   此时,付茗颂一愣,显然都未反应过来。   营帐中的人见此心下一滞,三两步向前。   几乎是想都未想,他抬手拿过弓箭,开弓,射箭,一气呵成。   那马儿高仰着的双蹄顿了顿,一声哀啼,侧身倒下。   可这前一刻,付茗颂只感觉到一道重力将她推开,紧接着是一道低沉隐忍的闷哼——   她跪倒在地,感觉膝盖一阵刺痛。   宋长诀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被马蹄踏中的胸口疼的要裂开似的。   那出于本能的要冲上前的心思,他也捉摸不透,可这会儿,却容不得他琢磨了——耳边,眼前,皆是一幕幕陌生的场景。   而沈其衡脑中更是一片空白,侧目一瞧,身边早就没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得推一下剧情   沈其衡内心:没有?? 第51章   顷刻间,场面慌乱,有人高呼太医。   遮月与素心忙围到付茗颂身旁,俩人吓的脸色苍白:“娘娘,娘娘您伤哪儿了?”   遮月哭道:“娘娘,您别吓奴婢啊!”   付茗颂神色呆滞的看向一旁的宋长诀,可宋长诀好似失去了意识,只眉头还紧紧皱着。   忽的,付茗颂的脸被一只手强行掰向一边,印入眼帘的是闻恕那张沉的堪比夜色的脸,她心弦一松,一下昏睡过去。   —   戌时,日头落山,天边的余晖将整个天岚山印的红红火火,恍如一幅上了彩墨的风景画。   可这会儿,实在无人有心赏景。   营帐外,朝臣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   “这宋大人的马儿怎忽然受了惊,实在太险了啊!”   “谁说不是,方才我可在场,看的真真儿的,若不是宋大人及时,恐怕皇后娘娘今儿,受罪啊。”   “宋大人可伤的不轻,两个时辰了,御医还在里头呢。”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众人唏嘘,连连抚胸,宋长诀今日的反应,确实叫人叹为观止。   此时,营帐里头,四处帘幔垂下,一片昏暗。   素心点了盏烛火,探头一瞧,床榻上的人露出两只细长嫩白的腿,膝盖上蹭破了皮,闻恕正低头在那两处伤口上药。   素心轻声道:“皇上,奴婢来吧?”   男人眼都未抬一下,“不必,出去。”   素心不敢多言,应声退下。   见她出来,遮月忙迎了上去:“娘娘可醒了?”   素心叹气,朝她摇了摇头。   除却膝盖上的那两处伤,倒也未曾伤到别处,可许是受了惊吓,太医开了副安神药,不知是下了多大的剂量,两个时辰都不见醒的。   眼见天边的余晖都散去,夜幕沉下。   付茗颂叫梦里那匹冲上前的马儿吓醒了,猛地睁眼,却只能瞧见床榻旁画山刻水的屏风。   她怔怔的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方才惊险的一幕。   外头有人低语,她约莫能听出是闻恕和沈其衡的声音。   隐隐约约听到了个“宋”字,付茗颂蓦地一滞,脑海中一下浮现那少年的面容,对他今日之举,既惊讶又意外。   须臾,话语声止,哗啦一声,帷幔被揭开。   似是没料到她醒了,闻恕脚步顿了顿,走过来坐在她床头,“别乱动。”   付茗颂没动,就那么仰起脸看他,“宋大人,如何了?”   男人薄唇紧抿,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有太医在,不会有事。”   闻言,付茗颂松了口气,移开眼神,缓缓点了下头。   忽然间,闻恕倾身下来,一只手捏着她后颈,将她的脑袋摁在肩头。   付茗颂猛地一颤,似是能感觉到面前的人呼吸略有些急促。   她抬手抱住闻恕的肩,试探的唤了声,“皇上?”   “嗯。”   迟来的恐惧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他方才甚至想过,若不是宋长诀,那四只马蹄踏下,面前这弱不禁风的人可能受得住?   定是受不住的。   可偏偏,救她的人是宋长诀。   —   夜色昏沉,太医围坐在一头,已不知给宋长诀灌了多少药下去。   中间他醒来过一回,还是叫那药给呛醒的。   宋长诀转醒,叫明亮的烛火晃了眼。   那一瞬间,所有的记忆如泉水一样涌现,灌进他脑子里,将那些让他头痛欲裂、琢磨不透的种种,一下子揉碎了,一一摆在他面前。   当年那场猝不及防的大火,烧断了屋门的出路,最后关头,木窗被砸开,仅十岁大的小男孩,还发着高热,直接就被丢出窗外。   他口干舌燥的往后瞧,只听到爹娘在喊:“阿诀,去找宋宋,去找宋宋……”   哐的一声,撑着屋顶的柱子塌了一根,整座屋子斜倒下去。   小男孩的眼睛叫泪水给糊住,摇摇晃晃的往前走,最后一个踉跄,一头栽进了前方的灌木丛里,彻底晕了过去。   他耳边有几道嘈杂的声音,说话声,叫喊声,最刺耳的是一道哭声,他努力的想睁眼,可眼皮沉重,怎么都醒不过来。   待睁眼时,却是被马车颠醒的。   只听那一身绫罗绸缎的老者笑道:“可算醒了,这都睡了三日了。”   小男孩愣了一瞬,几近是哭着哀求:“您能送我回去么?我妹妹找不到我,会哭的。”   只可惜,三日的功夫,足以物是人非。   他赶回村子,已没有那座草屋,也找不见自己的妹妹。   此后,他随老者长居江南,变着法打听消息,却连“宋宋”两个字,都未曾听到过。   直至十一年后,他运送江南的绸缎抵京,听说了名声大噪的红韶苑。   里头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水灵,男人魂牵梦绕,女人咬牙嫉恨。   那说话的人咧嘴一笑,“可惜你是没福气,你若是早个一年来,说不准还能目睹那花魁风采,那叫一个绝色,可惜咯,不知叫哪个有钱老爷赎了身。”   宋长诀一贯对风月之事无动于衷,听此也不过扯了扯嘴角。   那人“啧”了声,兀自说道:“不过,也不是见不着,那老鸨可真是个人精儿,留了好几幅宋宋姑娘的画像,观摩一刻钟,便要好几个铜板,偏还真有人——”   “你说谁?”宋长诀猛地揪住对方的衣领,瞳孔紧缩。   “宋、宋宋姑娘,就是那青楼头牌嘛,你这人刚才还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怎——”   话未说完,宋长诀便起身离开,直奔那花街柳巷去。   他出手便是两锭银子,老鸨笑的合不拢嘴,大方的将他领去画室。   统共六幅画,每一幅都是珍品中的珍品。   “爷,这便是我们宋宋姑娘,您瞧这模样,标志的嘞,光是这画,便有不少人重金想买,您说这我哪能卖啊,这可是——”   “谁给她赎的身?”宋长诀出声打断,垂于衣侧的双手握成拳头,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画中的人,脖颈上佩戴着一块水绿色佛玉,这块玉,是她第一次唤他哥哥时,他亲手送的。   “我问你,谁给她赎的身。”   …   …   宋长诀眼神呆滞的望着前方,眼前像是皮影戏似的,有声有色。   “宋长诀,宋长诀。”   沈其衡伸手拍了拍他的脸,皱眉问一旁的太医道:“这是怎的?”   太医们面面相觑,面露难色,“这宋大人伤重,也许是惊吓过度,一时神志不清,也是常有的,常有的……”   正说着话,呆滞不动的人猛地捂住胸口咳了几声,疼的他额间青筋暴起,双眼胀红。   “醒了,醒了醒了醒了!”   “宋大人,您可觉胸闷气短,头晕眼花啊?”   “可有别处疼痛难忍?”   “亦或是可有何处毫无知觉的?”   宋长诀久久未答,垂眸不动。   太医倒抽一口气:“宋大人,您可能听得见老夫说话?”   沈其衡皱了下眉,刚抬脚要走,方才还一动不动的人蓦地抬起头:“皇后娘娘,可还好?”   沈其衡脚下一顿,侧身望他,眉头下意识一挑:“托宋大人的福,除却暂不能走动以外,尚且还好。”   少年握紧拳头,憋了半响,长长舒出一口气:“那便好。”   他倚在床头,闭目不言。   见他没别的话说,沈其衡这才离开。   —   长夜下,沈其衡刚一出营帐,就着护卫军手中的火把,瞥见薛显清押着一人,五花大绑的,看不清脸。   “这又出何事了?”   薛显清嗤了声,拽了把这人身后的麻绳,将他头抬起来叫沈其衡瞧了个清楚?   沈其衡一顿,这不是魏时均是谁?   魏时均被堵了嘴,呜呜呜的叫喊个不停。   薛显清道:“许是叫宋长诀那家伙顶了官职,怀恨在心,竟给马下药,这不,刚搜出来。”   魏时均又呜呜了两声。   沈其衡扬了扬眉,伸手拍拍魏时均的肩,“魏二公子,怎就如此想不开。”   这回,也算栽大了。   他那个表兄的脸,可比包公还要黑。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恢复记忆,可以认认真真当一个神助攻了   【3.18请假,一整天都要陪家人在医院做检查,实在来不及写…我之后有空给你们补上】 第52章   亥时末,圆月高悬于树梢之上,巡逻兵四处手持火把,四处走动,脚踩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静谧,冷清。   丁点风吹草动都能听得清。   正是此时,一声哀嚎彻天,躲藏在树上的鸟儿惊起,抖落了一地枯黄的树叶。   魏时均被压在长板凳上,面色涨红,疼的一个鲤鱼打挺,又被元禄捏着脖子摁了下去。   元禄一脸悠哉的靠在石墙上,叹道:“魏二公子还是省省力气,可还有三十大板呢。”   已下了二十个板子,魏时均这娇公子哥儿早就受不住了,再来三十个,恐怕也只剩一口气在。   魏时均那张肥脸上密密麻麻的冷汗,哭喊道:“皇、皇上饶命啊,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对皇后娘娘下手啊!”   元禄听着,摇头笑笑。   他若是故意为之,可就不是五十个板子这般简单了。   营帐里,薛显清与沈其衡立于座前,听外头鬼哭狼嚎,情绪没有半点波动。   沈其衡更是握着腰间的玉佩在发呆,刻意等到薛显清退下,才抿着唇上前一步,“皇上,宋长诀醒了。”   闻恕面色如常的抬起头,既是醒了,剩下的便是太医该操心的,他一句都未曾多问。   反而颔首道:“趁此,该给他升官了。”   沈其衡也正有此意,救了皇后乃大功一件,此时不升官,更待何时?   “回京后,微臣便着手办。”   说罢,沈其衡并未立即离去,双脚像黏在了地上似的,将腰间的玉佩握愈发紧。   以他看来,宋长诀对皇后未免过于上心,甚至是醒来第一句问的,便是皇后娘娘。   沈其衡犹豫此事是否要告知闻恕,可半响下来,终是咽了话。   给宋长诀一百个胆子,他又敢对皇后做什么?   他能做什么?   思此,沈其衡松了口气,拱手退下。   团在座前的两面扇形屏风印着门外晃动的树梢,闻恕眉头轻轻拧起,眼一眨不眨的盯着瞧。   男人的直觉,向来也不比女人差的。   今日那马受惊扑上去时,宋长诀想都未想便挡了这飞来横祸,旁人便也罢了,可宋长诀……   绝非侠肝义胆之人,不冷眼瞧着便算好的了。   蓦地,闻恕眼眸一觑,脑中浮现出当日,永福宫外的画面。   他嗓音低沉,淡淡道:“元禄。”   元禄猛地被他一喊,吓的一个激灵,忙应道:“奴才在。”   “太后宣宋长诀领赏那日,永福宫外,他可是扶了皇后一把?”   啊?   元禄一头雾水,顺着他的话去回想当那日的场景,好像,似乎…有这事儿?   他不太确信的点点头:“老奴记得,似是有的。”   说到这儿,元禄笑起来:“想来这宋大人还帮过娘娘不止一回呢,上回那梨花也亏得宋大人。”   谁知他这一句,全然是火上浇油。   闻恕抬眉,轻轻道了句:“是么?”   -   付茗颂背过身子由着遮月拿半湿的帕子在她身上擦拭,随后才伸手套上衣裳,在腰间系了个结。   闻恕过来揉了揉她的后颈,示意遮月退下。   外头魏时均的惨叫声愈来愈弱,但这天岚山隔音实在算不得好,低弱的呜咽声也能传进她耳里。   方才遮月同她说了始末,付茗颂对魏时均倒也没有半分同情。   她仰起脸,下意识伸了只手给他,“宋大人可醒了?”   她依旧是惦记着宋长诀,毕竟今日马前那一推,实在是叫她惊心动魄,记忆犹新。   临昏过去前见他的脸色,实在是算不得好。   “醒了,应当无甚大碍。”闻恕回她,一边将她的手握在手里揉搓着。   他目光落在她屈起的膝盖上,“疼?”   原还没多少疼痛感,叫他这一问,眼前的姑娘抿了抿嘴角,一双水洗过的眼睛瞧着他,缓缓颔首。   当真是惹人疼的面孔。   闻恕心下一声叹息,拇指指腹蹭着她的后颈,绕过膝下将人抱起放在腿上,“疼也忍忍,往后就离朕近些,省得出事。”   不知哪个字戳中了姑娘的笑点,她抿着唇弯了弯嘴角。   闻恕低头瞧了她一眼:“明日在营帐里待着,养伤,不必出门。”   原本,她身为皇后,也应与臣子同欢才是。   付茗颂瞥了眼被缠绕鼓起来的膝头,现下确实是欢闹不得,便只得应声道好。   气氛正好时,闻恕不知搭错哪根筋,忽的一个用力捏了捏她的脸颊,疼的付茗颂脊背挺直,呜咽了两声。   她捂着右脸,不知所以的望着面前的人,“皇上?”   闻恕垂眸,仔仔细细瞧了瞧这张脸。   他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你能不能安分些,别叫朕操心。”   付茗颂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一声不吭,就当是应了。   —   秋意渐浓,天岚山的风都透着凉意。   三五日下来,付茗颂的腿伤好全,一番梳洗穿戴后,便随着众人一道至宴上。   犹如大病初愈,免不得朝臣奉承,更甚是攀比着谁送上前的猎物更滋补身子,又是一番唇枪舌剑。   唯有静静坐在一旁的宋长诀,只字未言。   可要论功,谁的功劳比的过他?   朝臣明争暗斗,闻恕未出声阻断,双手握拳放置腿上,侧头瞥了眼宋长诀。   恰逢宋长诀来不及收回的目光,隔着喧闹声二人相视一眼,几乎是一瞬间宋长诀便移开目光。   看似沉着稳定,实则露了拙。   平日里那双不显山不露水的眸子,明晃晃写着探究与警惕。   闻恕迟疑的眯起眼,他在打探什么?   那头,沈其衡一声“宋大人”,打破了群臣争乱,营帐内一下归于平静。众人纷纷望向宋长诀,似是才想起他也在,讪讪闭了嘴。   大功臣在这儿,有他们什么事儿?   沈其衡:“宋大人舍身救了皇后娘娘,大功一件,臣等佩服。”   这一言,众人皆连连点头,应声附和:   “是啊,宋大人那日反应真是极快,非常人所能啊。”   “宋大人着实了不得,少年可畏啊。”   “要说还是魏二心胸狭隘,当初他在工部时,浑水摸鱼,可是半点功绩都未曾有,哪像宋大人,短短一月,功绩百出!”   “正是,那安淮县的河渠,难了多少人,若非宋大人,怕是还得耽搁下去。”   几人一边说着,一边点头附和,却叫几个工部的脸色不大好看。   自宋长诀任命工部主事以来,所有功劳都成他一人的。   沈其衡抬头看了闻恕一眼,后者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陶瓷茶盏,咯噔一声,众人一惊,纷纷住了嘴。   闻恕忽然颔首道:“众爱卿说的有理,宋大人确实年少有为,安淮乃大楚枢纽之地,论功,宋大人可是头等功。”   宋长诀正眼对上他,余光瞥见付茗颂,抿了抿唇道:“此事乃工部上下的功劳,微臣不敢冒领。”   闻恕倒也没想给他在工部招敌,见他如此,并不勉强他认下这庄好事。   他默不作声将付茗颂的手捏在手里,又道:“那宋大人众目睽睽下救了皇后,此事,总不会是工部上下的功劳。”   宋长诀眉间一蹙,目光侧移,落在付茗颂身上。   他胸口沉闷,十分克制的才能语调平静道:“皇后娘娘,无事便好。”   说罢,他肋骨抽疼,忍不住握拳捂住唇咳了两声,还未痊愈的伤口叫他这么剧烈的颤动了一下,疼的面色微微泛白。   几乎是同时,闻恕掌心落了空。   他淡漠的侧身一瞧,就见付茗颂紧张的偏过半边身子道:“宋大人,可是伤处还未好全?”   宋长诀颤着拱手道:“谢娘娘挂心,有太医在,微臣已大好。”   付茗颂蹙眉,少年苍白的脸,单薄的身子,怎么瞧,都算不得大好。   “遮月,将李太医叫来,给宋大人好生瞧瞧。”   遮月连连点头,匆忙揭了帘子而去。   右侧,朝臣队列中的沈其衡见此,眉头微微一扬,下意识看向闻恕。   就见他眉目阴冷,扯了扯嘴角……   听见沈其衡笑,位于他前头的薛显清好奇的回首瞥了他一眼。   沈其衡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并未多言。   须臾,李太医到,闻恕干脆将人散了,仅薛显清留了下来。   趁李太医给宋长诀把脉这会儿功夫,薛显清上前,有意的压低声音:“皇上,闻昔有话要微臣转达。”   薛显清一个习武之人,冷不丁这般说话,闻恕皱了皱眉:“说。”   “咳。”难得薛显清面露难色,“闻昔来信,苏姑娘回京了,已进宫见过太后。”   闻恕顿了顿,清冷的目光打在薛显清脸上,薛显清不自在的站直了些,他也不爱管旁人的家长里短、情情爱爱,可自家夫人的话,总不好回绝……   闻恕淡淡道:“苏禾守孝三年,孝期过了,自然要回京,有何大惊小怪的?”   薛显清张了张嘴,摇头道:“确实无甚大惊小怪,闻昔…总是操这些有的没有的心,微臣回京后,定好好说教她。”   闻恕没再理会他,径直走向宋长诀,李太医已收了药箱,他听到付茗颂道:“宋大人伤重,回京的路上,骑马也不便,不若乘轿吧。”   宋长诀摇头:“谢娘娘关怀,可于理不合,怎敢劳娘娘破例。”   “宋大人家中,可有人能照料?”   “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照料,不过倒有个小厮,不碍事。”   付茗颂一顿,抬眼看那少年,呐呐的张了张口,还未及出声,忽然被身后一股力量拽了过去。   “你是为救皇后受的伤,”闻恕拉住付茗颂的后腰带,将人扯到身旁,方才继续道:“回京路上乘轿是应当的,待回了京,挑两个机灵的宫女贴身伺候。”   宋长诀比闻恕矮了半个头,只得抬起眼看他。   瞥见付茗颂腰间横过的那只手,他默不作声的蹙眉:“微臣,谢皇上厚爱。”   —   宋长诀出了营帐,忍不住往后瞧了眼,泛白的双唇紧紧抿在一起。   皇帝,闻恕……   他未曾见过上辈子的皇帝,却也是听过他的名字,一模一样的两个字,会是巧合么?   作者有话要说:   论卖惨,皇上可能比不上哥哥 第53章   傍晚时分,闻恕领一队精兵与薛显清分两路围猎,皇帝亲自出场,将此次秋猎的氛围烘托到最高。   一直到天沉下来,一行人才归来。   付茗颂在屋里轻轻打了个呵欠,抬头往窗外瞧一眼,隐隐能瞧见远处的灯火通明。   她好奇的合上手中的书册:“谁赢了?”   闻恕与薛显清分路围猎,定是能比出个高低。   薛显清乃武将出身,骑马围猎自然是不在话下,可她听说往年的围猎,薛显清总是惜败。   素心顿了顿,有些迟疑道:“奴婢听说,薛大人赢了,比之皇上,多了三只梅花鹿。”   她说着,还用手指比划了一下,随后慢吞吞的收回手,“也是难得,从前皇上可没输过呢,娘娘您没见过,从前皇上还是太子时,宫中设宴,投壶、射箭亦或是打马球,可都没人能赢的过皇上,先皇还因此夸赞过皇上呢。”   投壶,打马球?   付茗颂歪头想了想,似是不大能想象出这样冷冰冰的人,还会在人前参和这些热闹?   此时,那三只梅花鹿被单独拎了出来,以瞧出谁输谁赢。   朝臣一顿,原准备了一肚子恭维皇帝的话,叫这结果弄的,一时间有些懵。   往年,可都是皇上赢啊。   沈其衡来迟,见此情形,瞬间了然,笑道:“薛大人这骑射的功夫是愈发好了。”   闻声,薛显清偏头瞧了他一眼,摇头叹道:“哪里是我的功夫好,分明是皇上今日心不在焉。”   说罢,二人皆朝座上的人看去,只见他兴致缺缺,挥手叫来人将猎物分了。   薛显清若有所思,道:“许是今日我同皇上道了那苏姑娘回京的消息,才叫他分了神。”   沈其衡脱口而出,扬眉道:“苏禾?”   薛显清颔首,“除了苏禾还有谁?”   薛沈苏三家自幼相识,小一辈的都算得上青梅竹马。偏这三家又都受先皇倚重,故而常常进宫,苏禾也算是同闻恕自幼长大的交情。   在闻恕十七岁生辰之前,性情温和,谦谦君子一个,那时最与他说的上话的,当属苏家嫡长女苏禾。   那个时候如何成日围在闻恕身边,一口一个太子殿下,小女儿家的娇俏和爱慕,全都写于眼底。   加之太后也十分喜爱苏禾,众人皆以为这二人能生出一段佳缘,偏后来他大病过后,一改往常,对谁都是冰冰冷冷。   沈其衡记得,那阵子苏禾成日都是红着眼,好一阵的时间,闻昔还常常到苏家安抚她。   后来苏太傅逝世,苏禾下江南守孝,这众人以为的良缘,便彻底断了,再没能续上。   如今三年孝期一过,沈其衡倒险些忘了这码事。   不过当初他便觉得,皇上心中应是没有苏家女的。   若是有,便没有如今付家什么事儿了。   沈其衡虽未成过亲,未经男女之事,偏偏歪打正着的,在这种事上的直觉,向来比薛显清这个已成家的准上许多。   例如,他十多岁时便觉得六公主对薛显清这个木头有意,后来果然成真了。   —   夜深,群臣散去。   闻恕踏进营帐,便伸手解了披风,递给元禄。   忽然,他脚下一顿,没立刻进屋里,唤来素心道:“点上香。”   素心会意,忙点了火折子,将香炉中崭新的香块点上。   这香味儿同昭阳宫常用的香,是同一种,但来天岚山这么些天,还从未点过香。   付茗颂闻见熟悉的香味,仰头瞧了一眼。   素心甩灭火折子,轻声道:“奴婢见娘娘身上叫蚊虫叮了个包,今儿才想起来这香有驱蚊的功效。”   见闻恕进来,素心伏身退下。   他穿了身玄色骑马装,比之一般的衣裳要贴身许多,在这不太明亮的光线中,身形显得愈发消瘦。   付茗颂将狼毫搁置下,打量了一眼他的脸色,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   “过来。”男人忽的开口。   闻言,她将腿上的书反放在桌几上,磨磨蹭蹭的走过去,“皇上要歇下,还是要沐浴?”   闻恕没应她的话,只捉起她一只手在掌心里反复揉捏。   付茗颂当他输了围猎,心情郁郁,犹豫着宽慰道:“不过三只梅花鹿而已,说不准是薛大人那条路,猎物较多呢。”   她抬起眼,一脸认真。   闻恕顿了顿,眉头下意识一扬,喉咙里发出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你倒挺会安慰人。”   可他哪里是在意那三只梅花鹿,只是一想起今日宋长诀咳了两声,他掌心便落了空……   怎么想怎么都不好过。   可他得要多小肚鸡肠,才能同她计较一个外臣,何况还是个有功的外臣。   可男人待这种事的肚量,当真没有比女子大几分。   “嘶……”付茗颂倒抽一口气,脸颊叫他捏的生疼。   实在不知又哪里得罪了他,付茗颂警惕的后退了一步,可这举动,着实碍了他的眼。   闻恕冷笑,“躲朕?”   她摇头,直接被握着腰拉了过去,灼热的掌心贴着她的腰窝,像只暖炉似的。   她低下头,贝齿轻磕住下唇,熟悉的前兆,她最明白不过。   比之皇宫里修葺完好的宫殿,天岚山上的建筑则简陋许多,并不隔音。   闻恕一边低头吻她的眉眼,一边用指腹摁住她的嘴角,轻声嘱咐道:“小点声。”   她睁眼望着床幔顶端,眼尾一点一点泛红,咬着唇点了两下头,随即一颗泪珠子滑向耳后。   于是,静谧的营帐内,难免多了几声娇腔。   “皇、皇上。”   付茗颂仰起脸,两只水做的眸子,如含了一湾秋水,两只手握住男人的一只手腕,阻止他没有分寸的肆意妄为。   这夜里,终究有几声挠人心扉的哭腔飘出窗外,惹的人脸红心跳。   不知多久,付茗颂软有气无力的侧卧蜷起。   闻恕从身后抱住她,薄唇温热,亲了亲她的耳朵。   她乖乖配合,不拒不闹。   付茗颂吸了吸鼻子,但多少也能理解一些。   帝王的心高气傲,在众多朝臣面前败给了薛显清,想必是极为受挫的。   她也,不是不能谅解。   是以,姑娘十分宽容的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脊,嗓音轻哑,哭腔未消,“不碍事,下次能赢回来。”   说罢,她眼皮疲累,阖眼沉沉睡去。   闻恕一顿,难得哑然,蓦地勾唇失笑,她这个脑子……   这夜,付茗颂梦了一晚的梅花鹿,成千上百,在后头追着她跑,可谓壮观。   —   九月初十,秋猎最后一日。   付茗颂悠悠转醒,身侧的人已然不见。她唤来遮月伺候梳洗。她浑身皆是青紫,遮月不瞎,一瞧便知始末。   她细心道:“娘娘要不要上点药?”   付茗颂一顿,避开遮月灼灼的目光,侧头去捡床下的衣裳,“不必。”   昨夜,闻恕早就给她用过了。   他在做这事时是不肯温柔半分,但事后,尚且还算周到。   咳,她耳根一红,抿起嘴角。   外头隐隐传来欢呼喝彩之声,她仰头望去,却瞧不到营帐另一端。   遮月解惑道:“是武将在比武呢,明日便要回京,倒都活络起来。”   付茗颂点下头,任由遮月一件件衣裳往她身上套。   她侧耳听外头的声响,约莫也明白其中的门道。   秋猎一年一回,好容易能在皇帝面前露一手的机会,若有幸,说不准还能得帝王赏识,这些个人精怎能错过。   思此,付茗颂忽然回过神,偏头问:“宋大人如何了?太医今日瞧过了?”   遮月将最后一件短衣腰带系上,“瞧过了,都瞧过了,说是要静养,且只能回京再好生调养了。”   付茗颂脑中又闪过宋长诀将她从马前推开的一幕,少年疼得额间冒汗,满脸惨白,依旧咬牙不吭声的模样,她只觉得心中愧疚难安。   她食指缠绕着腰间香囊下的流苏,眉心微蹙:“明日回京,宋大人的轿撵提前备好,挑几个身强力壮的抬轿,万万不可颠簸,路上伺候的人也需多安置几个,吃的、用的,都得仔细些。”   说罢,付茗颂抿了抿唇:“若不是救我,他也不会伤的这样重。”   此时,另一处的营帐中。   小厮递上茶水给宋长诀,迟疑的挠了挠头。   方才李太医在时,宋大人捂着胸口,咳的面色泛白,怎么李太医一走,便像没事人似的?   他忍不住道:“大人,您这伤,究竟是打不打紧?”   说罢,小厮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他。   只见宋长诀斜睨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起身,“噔”的一声,将茶盏搁在长木桌上。   那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伤重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你猜   皇上:开始磨刀   【最近很忙+卡文,有时候可能会晚点,如果迟了会写文案上】 第54章   三日的行程,足以至京。   宋长诀的轿撵尤为明显,被围在一队护卫军中稳步向前,连颠都未颠一下。   轿子宽敞,长座椅上铺着层厚厚的羊毛垫,左手边一张小几,摆满果盘。   他随手拿了颗龙眼握在手心里翻来覆去的把玩,食指勾起布帘的一角,便能看到前方奢华大气的车舆。   宋长诀垂下眼,嘴角轻轻抿起。   当初他刚打听到宋宋的消息,便得知她于牢中自尽,彼时宋长诀怎么也不信,费了一番功夫,将伺候她的婢女救下,才不得不信。   他不知道那场大火之后,他的妹妹经历过什么才会落在奸佞手中,过着本不该她过的日子,替他们做事,替他们死。   可他知道,下令将她押入大牢的人,是皇帝。   于闻恕而言,是被欺骗,被背叛,怎么能不恨?   思此,宋长诀眉头紧紧蹙起,如若他还记得,还能待她好么?   宋长诀抬手捏了捏眉心,疲惫的阖上眼,浅浅睡去,耳边护卫军的脚步声也渐远,铠甲与兵器碰撞的声音消失不见,周围静了下来。   不知多久,轿撵停下,落地时略微倾斜,宋长诀缓缓睁开眼。   小厮在外喊道:“大人,到了。”   宋长诀揉了揉僵硬的臂膀,弯腰下轿,才发觉轿撵直接抬回到宅院外。   而随行回来的除却抬轿的宫人外,还多了两个水灵的宫女。   其中一个紫衣的较年长,垮了一步出来道:“宋大人,奴婢名阿渺,皇上命奴婢们照顾宋大人,直至宋大人伤势痊愈。”   宋长诀眉头一扬,点头应下。   —   昭阳宫中,付茗颂沐浴过后,浑身打扮得体,便直往永福宫去给沈太后请安。   此行天岚山大半月,该有的规矩,倒也是省不得。   沈太后听闻她在天岚山受了惊,吓了好大一跳,见她安然无恙于眼前,心下总算是舒出一口气。   她捏着付茗颂的指尖,上下左右的打量,摇头道:“瘦了,可得补回来。”   沈太后寄希望于她能早早怀上龙胎,对她的身子是格外上心,掉了半块肉都难免念叨。   好在付茗颂耐心十足,沈太后念,她便听着,也不吭声,只是望着她笑,乖巧听话的很。   沈太后说累了,低头抿了口茶,这才算罢了。   瞧见女子婀娜的身影远去,沈太后又欣慰又惆怅的叹息一声。   当初皇帝不近后宫,她愁,甚至盼着哪怕是能来只勾人的狐狸,只要能为皇家开枝散叶,怎么都行。   如今一切都往她所想的靠拢,是好事。   许姑姑见她神色如此,好似她心中的蛔虫,一下便道出她心中所想,“太后娘娘可是担忧苏姑娘?”   沈太后收回目光,搭着许姑姑的手缓缓起身,“苏禾那孩子我看着长大,她对皇上有心,哀家能瞧出来,若是从前,哀家巴不得她能进宫,可如今不同了,使不得。”   许姑姑不吭声,这年轻一辈儿的情情爱爱,她也是参不透。   怕就怕那苏姑娘想不开,钻了牛角尖。   —   果不其然,元禄刚一脚踏进御书房,便被小太监偷摸拉到墙角,小太监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抓耳挠腮的,半响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元禄不耐烦道:“怎么,景阳宫着火了?”   太监摇头,指了指桌角的暗红盒子:“前几日苏姑娘常进宫陪太后娘娘说话,将此物呈上,说是献于皇上。”   从前皇上还是太子时,外头都谣传苏姑娘乃将来太子妃,在宫里伺候过几年的人,应当都知晓此事。   可再后来,皇上大病过后,苏太傅病逝,苏姑娘回乡守孝,紧接着皇上又性子大变……   难免叫人浮想联翩,这约莫只有“情伤”二字得以解释。   小太监虽是如此想,但元禄一直伺候在皇上身侧,是知各中顺序的。   分明是皇上先性情大变,苏姑娘再回乡守孝,但这苏姑娘的情谊,元禄一个事外人都瞧得分明。   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二人立在墙角,各怀心思的盯着那暗红盒子瞧,忽然“吱呀”一声,纷纷回过神,各司其职。   然,不等元禄将苏禾的礼呈上,闻恕先开口道:“磨墨。”   耽搁了半月,御书房的奏章又堆了半人那么高。   闻恕坐下后便未抬起头,元禄自是找不到机会说话,只好作罢。   直至黄昏,日头落下,笔墨都干涸,书案前的人方才将狼毫置于山水状的笔架上,两叠奏折叫人随手一推,“噔”的一声,桌角那盒子顺势掉了下去。   闻恕抬起头,元禄心下一跳,忙弯腰拾起。   他拍了拍上头的灰,呈上道:“皇上,苏姑娘前几日赠的礼,皇上不在宫中,便搁置在御书房了。”   他伸着胳膊呈上,可座上的人只是低头睨了眼,并未有要接过的意思。   元禄这便会过意,照以往处置,收进抽屉里落灰。   闻恕放下折起的袖口,是要摆驾的意思了,蓦地想起什么,他皱了下眉头道:“叫礼部和内务府的给宋长诀安置好宅子。”   都升至五品,还有功在身,若不赐府邸,不知的还以为他有意苛待。   元禄顿了顿,回话道:“这事儿,今儿一回宫,皇后娘娘已宣了王公公商议此事,这会儿给宋大人的宅子,选址应当都定下了。”   话落,御书房内一阵静默。   没有缘由的,元禄忽然觉得脚底有些发凉。   闻恕面无神色的整好袖口,偏头道:“也好,那差两个太医去瞧瞧伤势。”   这……   元禄抿了抿唇:“娘娘午后便遣了李太医去,早早就回了。”   说罢,元禄讪讪一笑:“娘娘不愧为皇后,都能想到皇上前头去。”   闻恕睨他一眼,抬脚往龙撵处去。   她倒是体贴,一脚刚踏进宫中,就能将手伸到宋长诀那儿。   —   偏偏,宋长诀这伤势不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李太医回回报忧,唉声叹气。   “只怕是年纪轻轻,要落下病根。”   闻恕冷脸听着,待李太医要走时,又堪堪喊住他:“不必告知皇后,若是问起,就说大好了。”   李太医一怔,心想皇上许是怕娘娘担忧,连忙点头应下。   七日后,宋长诀搬进崭新宽敞的宅院中,升官旨意一下,恭维声不绝,个个同他套近乎。   宋长诀一改往日孤僻,竟是和颜悦色的一一应付,叫那些个朝臣受宠若惊,约着宋长诀去酒楼吃酒,宋长诀以伤病为由暂拒之。   一时间,他倒也混的风生水起。   且有一点反常的是,往日宋长诀浑身上下死气沉沉,哪哪都提不起兴致,偏要有人宣他,他才肯进宫述职。   近日,却是主动递宫牌,带病议政,不可谓不敬业,就是闻恕,也不能说他半个字不好。   偶尔有时,宋长诀刚退下便能碰上付茗颂,偶尔则是走在官道上,恰巧远远瞧上她一眼。   三五日下来,他总算是将付茗颂来御书房的日子和时辰摸透。   这日,宋长诀从御书房内退下,抬头望了眼天色,步子缓慢行至宫道,来来回回在两旁的盆栽处观望。   十分有雅致。   小厮随在他身后,一脸迷惑:“大人,您不出宫吗?”   宋长诀“嗯”了声,皱眉道:“这兰花开的好。”   小厮挠头,仔细瞧了一眼。心道,是挺好,能不好么,宫中的花可比宫外的人都娇贵。   忽然,身侧的人咳了两声,小厮抬头看过去,就见他家大人握拳抵在唇边,一手抓住胸口的衣襟,大有旧疾复发的意思。   他忙伸手扶上:“大人可是伤口又疼了?”   宋长诀一副快要倒下的样子,无力回话。   不远处,皇后的凤舆缓缓而至。   —   已过未时,闻恕第三回 抬起头,眉心紧了紧,复又重新拾起狼毫。   最后一次时,他终是开口道:“皇后今日可是忙?”   他桌前,连口喝的都没有。   元禄抬手唤来小太监,回话道:“奴才差人过去瞧瞧,许是什么事儿给耽搁了,皇上可是饿了?”   闻恕疲惫的捏了捏眉心,往后靠在椅背上,觉得肩颈酸疼。   他扯了扯嘴角,这也算是叫付茗颂给惯的,她那双柔若无骨的手巧的很,平日这会儿,她该乖乖站在他身后捏肩了。   那头,小太监赶到昭阳宫,扑了个空,一番打听后匆匆回到御书房,小喘着气:“回皇上,奴才问过,宋大人离宫途中伤处发作,恰娘娘路过,将人就近安置在云砚轩,已宣了太医。”   话落,元禄担忧的上前一步:“喲,可严重?”   小太监颔首:“听说是险些晕过去。”   元禄叹道:“这宋大人真是拼命,不若多歇息几日,将身子养好再复职才好,皇上说可是?”   忽的,一声轻晒落下,引得太监两人皆低头侧目而视。   只见那帝王嘴角似有若无的勾起,“啪”一声,还淌着墨的狼毫被拍在桌案,墨渍甩在干净的宣纸上,晕出一朵墨花儿。   马蹄踩的那一脚重是重了些,可这么些日子,便是刀伤剑伤也得养好个七八成,他愈发严重不说,还能带病上朝,偏隔三差五往御书房跑,比谁都勤,就差将那“勤”字刻在脑门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好一个宋长诀。   元禄叫他吓了一跳,忙抽掉最上头的白纸,以免墨渍渗到下一张。   “皇、皇上?”   闻恕斜睨他一眼,接过小太监递上的帕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叫墨渍染黑的食指,“摆驾。”   “宋大人劳心劳力,朕该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一眼看穿   哥哥:我再装装 第55章   一盏茶的时辰前,宋长诀被抬到云砚轩,李太医从太医院匆匆赶来,又是按压伤处,又是把脉,一番折腾。   隔着两道珠帘,付茗颂着一身白金色凤袍立于前,两手扣紧置于腹前,难掩担忧之色。   方才她路过宫道时,宋长诀脸色惨白,实在可怜。   见她如此,遮月宽慰道:“娘娘,太医在呢,您不必忧心,无事的。”   正说着,“哗啦”一声,李太医揭开珠帘而来。   付茗颂忙上前两步,“可是因上回马蹄踩踏落下的毛病?”   李太医心中颇有疑惑,脉象诊断,这宋大人除了体虚一些,并无其他毛病,可他时不时胸口疼痛,咳嗽,分明又是有病……   究竟是哪一处出了问题?   思此,他眉心拧起,拱手回话道:“应当是如此,从脉象看不易察觉,许是伤及内脏。”   李太医也只能作此解释。   付茗颂一双杏眸睁大,抿了抿唇,“李太医前阵子诊脉,难道未曾发觉宋大人身子有异么?本宫可记得,你说是大好了。”   她向来不会说重话,可这话里,责备的意思却不言而喻。   因而这话一落下,李太医便匆匆下跪,“微臣疏忽,望娘娘责罚。”   一众宫人低下头,连呼吸声都下意识放轻了些。伺候新主子这么些日子,还未曾见她动过怒。   须臾,付茗颂软和下脸色,轻轻道:“起吧,宋大人的身子,还望李太医能好生照料。”   李太医连连应是,退到一边写了药方,吩咐宫人上御药房采药、煎药。   —   宋长诀坐于榻上,将外头的言语一字不落的听进耳里,在付茗颂道“本宫可记得,你说是大好”时,若有所思的扯了扯嘴角。   李太医来宋宅诊脉,宋长诀回回以病容待之,怎可能大好了?   他抬眼,透过珠帘的缝隙,能模糊瞧见女子姣好的侧脸,轻轻抿住的唇……   隐约有幼时的影子。   宋长诀起身,珠帘又是一声轻响,少年苍白着一张脸,朝她拱手道:“微臣身子不济,幸得娘娘路过。”   付茗颂摇头,请他坐下:“若非救本宫,宋大人又怎会落下病根。”   宋长诀又握拳咳了两声:“微臣该做的。”   遮月递上一杯茶给他,又悄声退到一旁。   宋长诀断断续续说了好些话,大多是在谢付茗颂挑选的宅子,以及请李太医瞧病这事,不过说两句咳两声,也实在叫人于心不忍。   遮月常常随付茗颂去御书房,大多时候都在御书房门外候着,时不时也听说过这宋大人的事儿。   听说是个足智多谋、浑身才干之人,但也听说,是个淡漠冷然之人,现下看来,分明还算和气。   见他茶盏空了,遮月又上前添满。   末了,室内忽然静了一瞬。   宋长诀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轻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握紧。   他忽然压低声音道:“微臣那日,瞧见娘娘马前遇难。”   付茗颂不知所以,好奇的抬眼望他。   “微臣曾有一家妹,与娘娘有几分神似,”他抬起脸,“若是她还在,如今应当十六了。”   付茗颂一怔,倒是没料到宋长诀会同她说私事,一时间忘了应答。   宋长诀笑笑,复又低下头,“微臣唐突了。”   “令妹……”付茗颂皱眉,思索措辞。   “幼时家中起火,死了。”   “咯噔”一声,付茗颂手中的茶盏脱手落下,茶水湿了衣裳,她还愣愣的盯着宋长诀看。   不知宋长诀的话中,哪一个字戳中她心窝,只觉得心口生疼生疼的,缓不过气,亦说不上话。   “娘娘!”遮月惊呼,忙捡起地上的完好的杯盏,用帕子擦去她身上的茶渍。   闻恕来时,便见这兵荒马乱中,宋长诀眼神复杂的凝望着他面前的姑娘。   蓦地,他侧眸望过来,一脸坦荡,没有丝毫心虚。   —   将至十月的天,清冷萧索,但宫中到底还是添了不少生机勃勃的绿植,反添春意。   然而,这一路宫撵而过,不仅未感春意,还平白多了丝冷意。   男人下颔紧绷,红唇紧抿,眉宇沉沉。   元禄深感不好,皇上这分明是动了怒。   他频频抬眼去瞥皇后,却见她望着前方直发愣,半点危险都未察觉。   元禄心下疲惫,悄声叹气。   直至宫撵半道打了个转,付茗颂才回神,四下一望,扭头问:“不回昭阳宫么?”   闻恕眼都未抬,半个字都没回她。   付茗颂早习惯于帝王的喜怒无常,便也未放在心上,只是苦恼的低头瞥了眼茶水沾湿的裙子。   不过片刻,她便又出了神。   一路行至景阳宫,进到内室,宫女递上干净的凤袍,付茗颂到屏风后头换上,正欲转身出去时,叫遮月轻拉住袖口。   遮月的声音约莫只有蚊子那般大声,轻轻道:“娘娘,皇上脸色不大对,您小心些。”   付茗颂讶然,点头应下。   须臾,宫人悄声退至门外。   付茗颂踩着双高脚的银白色绣花鞋,走在木质的地上发出一道道清脆的响声。   她这才发觉,方才一路上,闻恕似是没同她说过话。   “皇上?”付茗颂走至他身后,轻轻拉了拉男人的衣袖。   “噔”一声,闻恕将手中把玩的扳指搁在小几上,抬头望她,嘴角扬起一道渗人的弧度。   他开口道:“私会外臣,朕的皇后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付茗颂叫他一句“私会外臣”砸懵了神,她认真道:“一众宫人,还有李太医在,怎叫私会?”   这罪名,哪里是她能担得起的?   闻恕眯了眯眼,从座上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还会顶嘴了。”   那种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语气和神情,一贯是付茗颂最怕的。   她一下住了嘴,轻轻咬住下唇,无辜又委屈。   蓦地,闻恕笑了。   他上下打量一眼付茗颂刚换上的衣裳,慢条斯理道:“说什么了,还将茶打翻了,嗯?”   他说话间,走近了两步。   不待她答,男人掌心已经贴近她腰侧,“宋长诀性子冷清孤僻,究竟能与你说什么?”   这下,付茗颂再是温吞,也明白过来他发的是哪门子的怒火。   但她对闻恕口中的“性子冷清孤僻”存疑,她虽与宋长诀接触不多,可几次下来,除却觉得他身上自带几许悲凉,其余给人感觉,尚且算的上温和。   当然,这话付茗颂不敢讲。   她抬手摸了摸男人的侧颈,解释道:“宋大人身世可怜,年幼时便死了幼妹,许是眉眼与臣妾有些相像,才多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闻恕一顿,宋长诀,哪里来的幼妹?   他不动声色的捉住她的手:“宋长诀亲口说的?”   她点头应:“宋大人也是可怜人。”   趁他脸色缓和下来,付茗颂指尖轻动,在他掌心挠了一下,那讨好诱哄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她如今,已经知道如何给虎顺毛了。   闻恕低头看她,“下不为例。”   他两根手指擒住她的下巴,警告似的在她下唇咬了一下,惹的人溢出几声娇软。   待到付茗颂那张小脸叫他搓红,他才肯罢手。   “在这等着。”   他撂下这句话便出了景阳宫,回到御书房后,将暗阁里一摞密函底下,有关宋长诀的那叠拿了出来。   仔仔细细过了眼,也没找到任何有关宋家女的蛛丝马迹。   忽然,他捏着纸卷的手轻轻顿住,一种熟悉的感觉戛然而生。   当年,他亦是这般一张张,一卷卷的看过去,不过却是宋宋的卷宗。   那时他迫切的想要了解她的曾经,大多却只有她成年后的踪迹。   有关她的幼年,不过寥寥几笔带过。   时隔一世,那些当初看来不重要的名字,只在脑中留下模糊的影子。   闻恕皱眉,究竟是什么被忽略了?   见他走了神,几张纸飘至桌脚,元禄轻声提醒道:“皇上?”   男人恍惚回神,低声应了声“嗯”。   末了,他又抬头道:“宣沈其衡觐见。”   —   九月二十六,正值休沐。   长青街两旁的树光秃秃的,只剩一地枯黄的落叶,可却丝毫不显冷清。   小摊上热气腾腾的烟雾,络绎不绝的行人,吆喝声,招呼声,无论四季如何,这长青街永远是京城最繁华热闹的一处。   盛喜楼地处长青街正中,恰是最好的地段,加之又有京城第一酒楼的美名,几乎是日日人满为患。   今日尤甚,朝臣成群,最爱上这盛喜楼来把酒言欢,攀交情、谈八卦,时不时还能交换些隐秘的消息。   宋长诀被几位大人围着灌了几口酒,一人坐在窗口吹着冷风,清醒了几分。   沈其衡举着茶盏过去,“解酒。”   宋长诀睨了眼,并未拒之。   “宋大人初为官,可还适应大楚的官僚氛围?”他指的是吃酒这种场合。   “尚可。”   沈其衡点点头:“也是,令尊也曾为官,耳濡目染,宋大人适应的应当比常人要快。”   这时,宋长诀才掀起眸子看他一眼。   “说来惭愧,当初查宋大人的底细,竟是查不出更深的,不过据我所知,宋大人一家三口,与我倒是相同,未曾有兄弟姐妹,幼年定是有些许无趣吧。”   沈其衡不显山不露水,可每个字都打在节骨眼上。   谁知,宋长诀却是扬起嘴角,朝他笑道:“那却不是,我曾有一幼妹,名唤宋宋,长到八岁那么大,小小的一团,谁见了都喜欢。”   沈其衡没料到宋长诀会直言,不由错愕一瞬,他真有一幼妹?   可暗探传回的消息,并未提及这点,难不成是漏了线索?   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宋长诀难得多了两句话。   “可惜一场大火,我没能护好她。” 第56章   —“微臣曾有一家妹,与娘娘有几分神似。”   —“幼时家中起火,死了。”   这夜,秋雨磅礴,平添凉意。   闻恕怀里揽着一人,背脊弓起,肩颈缩了一下,翻了个身往他胸膛钻。   她眉心紧蹙,眼皮挤出了两道褶,睡的极其不安稳。   闻恕正要伸手将她眉头揉开,就见姑娘唇瓣一张一合,眉间拧的更紧。   “哥哥,哥哥……”   闻恕动作一顿,抿唇看着睡梦中呢喃不止的人。   付茗颂拼命往闻恕怀里靠,梦里那只大黄狗对她紧追不舍,总是就差那么一点,就要咬上她。   就在羊角辫小丫头推开自家屋门,哭着躲到男孩身后时,付茗颂一下惊醒,满脸不知所措。   闻恕用指腹抹去她眼下的湿润,无甚情绪的问:“梦到谁了?”   须臾,付茗颂怔愣过后,只是摇头,似是还处在半梦半醒中,余惊未定,往他怀里贴。   闻恕一只手环过她的腰侧,掌心贴在她背脊上。   粗糙的触感磨着细嫩的肌肤,一下一下安抚,直至怀里的人呼吸渐稳,他方才将人挪出怀中几寸。   他目光紧紧盯着身侧这张脸,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记忆一下被往前拉扯好多年,回到那年卷宗杂乱的书案上——   有关她幼年的详述,仅寥寥几行,极容易被忽略:   玄扈三十七年,宋家失火,一家四口,仅存一人。   丧生妇人一人,许萍。   丧生男丁二人,宋卫,宋…   宋—长—诀。   他忽然意识过来,她口中唤的那几声哥哥,既不是付毓扬,也并非付毓平。   几乎是同时,闻恕翻身下床,径直走至梨木架上,拿过长衫与腰带。   穿戴整齐后,经过床榻,他弯腰给她掖了掖被角,随后推门而出。   守夜的小太监挑着灯,站的东倒西歪,正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吱呀”一声响,吓的他当即清醒。   小太监抹了抹嘴角,“皇、皇上这是去何处?”   闻恕站定,声色清冷,“御书房。”   —   卯时,天还未大亮,沈其衡便赶至御书房求见。   原以为还要等上一阵,谁知早早元禄便候在门外,见他这个时辰来,还颇为惊讶。   屋檐外飘着细雨,沈其衡收了油纸伞,亦是眉头一扬:“皇上在里头?”   元禄往前走了两步,嗓音压的极低,似是怕惊扰了房里的人。   “夜里来的,奴才瞧着不大对,沈世子千万保重。”   沈其衡侧头瞥了他一眼,缓缓颔首。   元禄若是说“瞧着不大对”,那便是闻恕极度阴晴不定的时候,大多朝臣都十分有眼力劲儿,这种时候,能躲则躲。   沈其衡犹豫了一瞬,还是推门进去。   刚一抬头望过去,饶是他也忍不住一愣。   座上的男人脸色憔悴,将本就冷白的肌肤衬的愈发冷清。   薄唇紧抿,仿佛能滴出冰来。   沈其衡直入主题:“微臣探过口风,宋长诀毫不遮掩,确实有一幼妹,不知是何缘故,暗探竟错漏此消息。”   闻恕抬起头,桌案上满满的宣纸铺开,仅一个“宋”字,他写了成千上百遍。   他问:“人是如何没的?”   沈其衡:“说是死在一场大火中,可皇上,宋长诀心思沉重,言语不能尽信,若是宋家曾起过火,怎未记录在案?”   再如何,当年宋长诀的父亲也是提刑按察使司的,官儿可不小。   失火丧女这种大事,怎可能连半个字的案底都没留下?   沈其衡实在不信宋长诀的话。   然,沈其衡一番话后,隐没在半明半昧光影中的人一颗心俶尔提起,震动之后,又猛地坠下,缓缓归于平静。   记录在案?   谁说未曾记录在案,那卷宗,曾还经过他的手,一页页翻过去,一行行入了眼。   闻恕抿唇,默不作声提了一口气:“他可提起宋家女的闺名?”   沈其衡颔首:“提过,名唤宋宋。”   闻恕紧紧盯着他,半响后,轻扯了扯嘴角,似喜非喜,叫人琢磨不透。   沈其衡还要再说,忽见座上的人低声轻咳,声音沙哑,随即握住一旁的杯盏,抿了几口茶。   一个宋长诀,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十八岁少年,至多,也就是城府深了些,怎至于叫一向不将谁放于眼里的闻恕上心?   沈其衡皱了下眉,“秋雨天凉,望皇上保重龙体。”   静默中,沈其衡轻声退下。   他信步走向元禄,下巴朝御书房的方向抬了抬:“传个御医来瞧瞧。”   —   戌时,天色将黑未黑。   小厨房热了三回姜汤,付茗颂撑着下巴,捧着竹简,目光却频频落向门外。   元禄差人知会,说是皇上兴许是受了风寒,却未宣见太医。   大抵意思便是,太医无法,请皇后娘娘多多上心。   他平日黄昏会至昭阳宫,用膳过后,再回御书房批阅奏章。   是以,付茗颂半个时辰前便吩咐下去,煮好了姜汤,偏今日不见人来。   她眉心一蹙,吩咐素心将姜汤亲自送了过去。   此时,御书房内伺候的宫人退至门外,仅元禄一人在里伺候。   他立在座椅之后,一动不动,生怕衣裳的摩—擦声都会惊扰梦中人。   桌案上摆放着宋长诀的肖像,元禄左瞧右瞧,也实在瞧不出有何花样,皇上盯了一炷香的时辰,究竟是在看甚?   元禄目光侧移,见他坐姿端正,微微低头,薄唇紧抿,双眸阖起,细听之下,是清浅的呼吸声。   忽的,闻恕眉间一蹙,耳边响起一道声音,空旷,悠长,百转千回,冰冷沁骨——   “宋宋,服个软,不成么?”   身形单薄瘦弱的女子,被他捏着下巴被迫仰起头,略微上挑的杏眸里,平静,冷寂,仿佛一滩死水。   见她不答,男人半弯下身子,指腹从她眼尾滑至嘴角。   “朕放你出去,乖乖呆在朕身边,好不好?”   这回,无动于衷的人终于抬起眼。   却是朝他摇了摇头,声音极轻,极软,“不好。”   男人嘴角放平,眸色暗了下来。   一时寂静,能听到牢狱阴暗处,石壁上水滴落的声音。   “宋宋,你心里,可曾有过我?”   她还是平静的朝他摇头,虔诚、认真,发至肺腑。   真叫人不得不信。   “咚”的一声,思绪被打断,拽回眼前。   闻恕镇定的睁开眼,就见桌案上宋长诀的肖像被收至一边,面前摆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姜汤。   元禄没料到这么一下能将他吵醒,忙低头道:“皇上,姜汤是皇后娘娘命人送来,说是天冷,暖胃。”   “皇后娘娘”四字,叫他一下顿住,心弦一松,缓缓舒出一口气。   他掌心贴在瓷碗边沿,温热的触感,一颗心彻底落回原处。   “几时了?”   正巧,“噔”的一声,铜锣声落下。   元禄低头:“回皇上,恰子时。”   —   夜深,寝殿点着微弱的烛光。   灯芯仅剩指甲盖那么一小截,烛火摇曳,随时都可能熄灭。   付茗颂身着暗红寝衣横躺在床榻上,一头乌黑的青丝半垂在床榻地上,半边床幔落在她头顶,右脸下压着竹简,衣袖卷至手肘,露出白皙一片。   闻恕立于榻前,垂眸看她。   他弯腰,捏住竹简一角,稍稍用力,正欲从她脸下抽出来时,付茗颂皱了皱眉,似被惊动。   她迷糊的睁开眼,还未将面前的人看仔细,一片阴影压下,蓦然被堵住嘴。   “呜……”   她下意识挣扎了一下,闻恕动作就约狠厉。他唇间带着秋雨的清凉,还有一丝姜汤的辛辣。   急促的、疯狂的、霸道的。   不带任何情念的撕咬,像只濒临暴怒的凶兽。   他撬开她的牙关,逼的她无处可逃,只能乖乖就犯。   付茗颂仰起脸,胳膊攀上他的后颈。   近乎窒息的感觉令她无意中红了眼眶,两行泪从眼尾滑过,没入青丝中。   终于,在她快呼吸不过来时,闻恕稍稍抬起脸,薄唇将贴未贴的靠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颊上。   “皇上。”付茗颂抬起她那双水灵灵的眸子唤他。   她手摸上他的后颈,分明觉得有些低热,想起元禄说的话,付茗颂挣扎着坐起身,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她皱眉说:“许是受凉了,唤个太医过来瞧瞧,好不好?”   他没应话,灼热的掌心贴着她的腰侧,上下磨蹭。   付茗颂亦未言语,只睁着双杏眸瞧他,好似他要做什么都随他的样子。   闻恕抚了抚她的脸,“就一直这么乖多好。”   他指腹摁着她的唇:“朕不跟你计较了,你乖一点,嗯?”   付茗颂以为他还在意宋长诀的事儿,忙点头应好。   他今夜十分不对劲,付茗颂不敢招他,任由他脱去身上一件件衣裳,被抱到他面前坐着,换了一个又一个姿势。   他像泄愤似的,蛮狠不讲理。   他既嫉妒她梦中的人非他而是宋长诀,又怕她当真能记起。   记起那个宁愿死都不愿留在他身边的坏丫头。   不若就如现在这般,一无所知,乖巧听话。他也不求她能将他放心上,只要人在就行了……   所求不多,只要一个人而已。   在最后昏睡过去前,付茗颂还在同他讲条件,嘱咐他明日一早一定要传御医。   夜半,闻恕将人抱进耳房洗净。   —   翌日,天还未亮,宋长诀捧着书卷坐在窗边。   他侧身吩咐小厮道:“去门外等着。”   小厮一头雾水:“大人,等谁?”   宋长诀低头,轻飘飘道:“元公公吧。”   他若是记得,今日便会等到元禄。   他若记不得,今日便无人来访。   于是,小厮在宋宅门外站了一整日,从天明至黄昏,眼见天色要沉下来,连半个人影都未等来。   宋长诀抿起唇,猜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表示不想认这个大舅子 第57章   付茗颂没料到一夜过去,闻恕的身子会这样烫。   昨夜她累昏过去,可记得他精力十分旺盛,若非她受不住,指不定要折腾到天明……   太医瞧过,只道是受了风寒。   素心将药煎好送来,付茗颂轻声唤醒他。   除却房事,闻恕的自控力一向很好,即便是病了,依旧清醒,漠着一张脸,同往日无异。   她喂一勺药,他便喝一勺药,不曾发脾气,也不曾刁难她。   药碗见底,付茗颂伸手递给素心,正欲起身时,闻恕捉住她的手腕。   她眉头一扬:“皇上?”   寝殿里的温度比外头高,付茗颂仅就一身薄裙,衣领较低。   他目光下移,伸手碰了碰她的锁骨,那处有一道牙印,还挺深。   是昨夜情到深处没忍住,他咬的。   “疼不疼?”   付茗颂一顿,耳尖泛起粉红,轻轻摇了摇头,欲盖弥彰的伸手提了提衣领,屏退了室内的宫人。   —   傍晚,日头落下,余晖洒下,宅院里一片金灿灿。   然,景美,却并不如人意。   薛家后宅,闻昔一口一口抿着杯盏里的茶,直至见底,又提壶满上。   她抬手揉了揉耳朵,实在听不得这哭声,只好开口道:“你要哭到何时去?茶都凉了。”   面前的人与闻昔一般大,过了下月的生辰,便是二十了。   她身形纤瘦修长,眉眼细长,不似那些个大美人灵动,却是极为耐看。细看之下,还有几分江南女子的清秀文雅。   这样一张脸哭起来,男人最是受不了。   苏禾止住哭声,小声抽泣道:“你也嫌弃我了?”   苏禾自幼与京中皇亲相熟,而众多人里,闻昔则是关系最亲近的一人。   当年若不是太傅病逝,苏禾回乡守孝三年,二人也不会三年未见。   闻昔最知她心中遗憾什么,可事已至此,她近二十,皇兄已立后不说,心中怕是当真也没有过她。   “你在我这宅院里头哭有何用,这京中好男儿多的是,你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这话,三年前闻昔就提点过她,可苏禾哪里听的进去。   当年听不进,如今亦是听不进。   眼见苏禾大有接着哭的意思,闻昔赶忙打住她:“诶诶——祖宗,我喊你祖宗行么?薛显清可快回来了,你再哭下去,他可是要恼的。”   薛显清面冷,脾气不好,这一辈中,苏禾也挺怵他,闻言果真收了泪。   她捏着帕子道:“我听说皇上立后,是因和光大师算出的卦象?”   这事当初闹的沸沸扬扬,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苏禾知晓也不奇怪。   闻昔颔首:“是如此,还有个伯爵府的陈如意,你知道她的,体弱多病,太后不喜。”   苏禾抿了下唇,“那皇上与她,也并未有多少情分。”   那个“她”指的是皇后,付茗颂。   闻昔侧眸瞧她,大抵知道她心中如何作想,若是她没亲眼见过,许是也以为皇上对皇后并无多少情分。   可她瞧见过,她也不会瞧错。   甚至于闻昔觉得,这和光大师会不会只是个幌子。   闻昔静默一阵,缓缓道:“苏禾,你与我姐妹相称,我是为你好,才如此同你说,你可记清了。”   苏禾扭头看她。   “别再惦记皇上了,也别折腾出事端,他可不会护着你,若是伤了皇后,你二人自幼的情谊,可就都毁了,何必闹的如此难堪,人你得不到,体面也不要了?”   苏禾定定的望着她,半响,偏头道:“我知道了。”   瞧了眼天色,苏禾起身离去,正撞上归来的薛显清,她朝他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薛显清见她那泛红的眼眶,朝闻昔扬了扬眉:“为了皇上?”   闻昔捏了颗梅子放进嘴里,叹声道:“还能为了谁。”   须臾,丫鬟从院外匆匆而至。   闻昔稍稍坐正:“朝哪个方向去了?”   丫鬟低头:“苏姑娘的马车,往西北边去的。”   闻言,闻昔泄气的垮了肩颈。   苏家府邸在南边,西北边,那是皇宫的方向。   真是倔,偏要吃了苦头才知出路。   —   戌时,闻恕睁眼醒来。   薄被被掀起,寝衣敞开,腰带散在一旁。   他伸手胡乱摸了一把,听到拧水的声音,侧头望去。   贴身薄裙勾勒出她婀娜的身段,笔直站在架子旁,未免沾湿衣袖,将衣袖卷至手肘上,重复拧了三次才将帕子拧干。   一回身,便见原本平躺的人坐了起来,正一动不动盯着她看。   付茗颂脚下一顿,疾步上前探了探他的前额,兀自道:“不烫了,不烫了。”   她拿帕子去擦他的侧颈,弯下腰问:“皇上,可有何处不适?”   闻恕躺了半日,浑身酥麻,见她目光盈盈,顷刻回过神来,似是疲惫的双手环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小腹上。   付茗颂一顿,僵直在那儿。   素心进到寝殿来便瞧见这一幕,吓得脚步一止,远远的低下头。   付茗颂挣扎开,“何事?”   素心还是低着头:“前太傅之女苏姑娘,差人送了份礼来,道是补给皇上皇后的新婚贺礼。”   苏姑娘?   付茗颂想了想,不仅未听过,好似还未见过。   然闻恕却一下会过意,他眉头下意识一皱,“收下,记录在册。”   素心应声退下,不敢打搅。   付茗颂将折成四折的帕子摊开给他擦手,好奇道:“前太傅,可是皇上的老师?”   闻恕应了声“嗯”,又道:“三年前病逝。”   她点点头,并未在此深究。   正此时,元禄的声音在寝殿外想起,似是小心试探道:“皇上,沈世子在外求见,可要宣见?”   这个时辰,沈其衡来作甚?   不过沈其衡向来是个知分寸的人,既是请见,应是要事。   —   一炷香后,御书房。   沈其衡见他精神尚佳,稍稍放下心来,这才道:“皇上,微臣有事要禀,事关宋长诀。”   闻恕一顿,抬眸看他。   沈其衡皱眉:“微臣仔细想过,宋长诀虽足智多谋,可毕竟非我大楚之人,甚至还给魏家兄弟出谋划策,实在难以信任。”   闻恕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沈其衡提了一口气,脚步也不自觉向前一步:“近日,他在打听付家,微臣以为,他另有意图。”   话落,室内一阵静默。   闻恕双眸微觑,打听付家?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沈其衡见他面色无所动,攥了攥拳头,终于道:“微臣甚至见他在院中私画皇后肖像,此乃大不敬,居心叵测,实难猜测。”   若非宋长诀莫名提到幼妹,沈其衡多番查探未果,却得知他在打听付家,行为诡谲,口中之言真假难辨,沈其衡也不至于将此事挑明说。   忽的,殿门被推开一个角,元禄挤身进来,“皇上,宋大人在外求见。”   沈其衡一顿,他来做什么?   宋长诀似也没料到沈其衡在,睨了他一眼,随后拱手道:“微臣参见皇上,此时讨扰,是有一事请求。”   他抬起头,抿了抿唇道:“微臣近日得到消息,家妹并未丧生火中,可却下落不明,天下之大,微臣只身一人,实在难办。”   沈其衡惊了,这又是哪一出?   昨日平白蹦出个幼妹也就罢了,今日又忽然称其未死?   简直比话本子还要精彩。   闻恕起身,负手走至桌前,目光凌厉的对上他的视线。   须臾,他缓缓道:“若是朕助你找到了,会如何?”   宋长诀放下手,“若家妹平安喜乐,微臣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宋长诀。”闻恕一字一字念出他的名字,勾了勾唇:“你好大的胆子,敢试探朕。”   少年半点不让,径直回望过去。   刹那间,室内沉寂,仿佛连窗外的风声都能听得清。   他想了一整日,种种推论告知他,闻恕一定知道,他一定知道。   否则,在他告知沈其衡宋家还有一女名唤宋宋,却如何也查探不到时,以帝王的猜忌之心,不可能什么也不做。   除非,他知道他说的幼妹是何人。   一旁,沈其衡皱起眉头,难得糊涂。   —   半个时辰后,闻恕乘上龙撵,元禄一句“去昭阳宫”还未喊出声,便被他堪堪打断:“今日,太后见谁了?”   元禄一顿,“苏姑娘,前头进宫,陪太后说了会儿话。”   说罢,他又问:“皇上,那现下是去?”   闻恕眉眼沉下:“永福宫。”   他闭上眼,想到宋长诀那句“若家妹平安喜乐”,不由冷笑一声。   用得着他说,难道,他还会害她不成?   忽然,龙撵停滞,元禄道:“皇上,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世子已被移出群聊 第58章   夜幕低垂,秋风拂过,下过雨的京城凉意四起,月色铺洒在永福宫外的荷池上,银光闪闪,意境十足。   然,下了龙撵的人一眼都懒得欣赏,径直朝里去。   这个时辰,按理说沈太后早该歇下,可此刻永福宫灯火通明,意味着沈太后不仅未睡,还在等人。   至于等的人,已经来了。   沈太后倚在贵妃榻上,两手捧着一串佛珠,在烛光下细细欣赏。   古棕色的佛珠,一颗颗圆润饱满,富有光泽。   闻恕缓缓走近,沈太后未抬头,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这苏丫头有心,特上承恩寺求开了光的佛珠,她知道哀家信佛。”   闻恕挑了一处左下手的座椅坐下,身姿笔挺,瞧了一眼,“苏太傅德高望重,乃朕恩师,于朕有恩。”   听他如此,沈太后便知后头定要跟一句“但是”,她稍稍起身坐直。   “苏家仅有一女,于情于理,都该多加照拂,她年岁已长,身旁又无近亲长辈,母后看她自幼长大,不若为她择一良胥,也算不负苏太傅。”   听听,听听。   她这个儿子,说话滴水不漏,字字句句为人想,还偏挑不出一出错来。真是气人。   沈太后将佛珠递给许姑姑,侧身看他:“皇上以为哀家不想?哀家看她长大,知她最重情谊,一颗芳心错付,哀家心疼,恨不能将京中最好的男儿配给她才是,可人家心里眼里,全是个没心肝的!”   闻恕眸色沉下,抿唇不言。   关于苏禾,哪怕是十七岁生辰前,他也未曾动心过。至多,苏禾也只是个玩伴,同薛显清、沈其衡,甚至是闻昔,都无任何差异。   是以,闻恕心中并无半点愧疚,面无神色到近乎无情,道:“让她进宫守活寡,母后就舍得?”   沈太后一口气提到胸腔,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他道:“儿臣舍不得,苏禾不似宫中那些身份低微的庶女那般安分,她性子傲,若是进宫,迟早叫皇后受委屈。”   沈太后神色复杂,犹如一只被吹大的囊袋,还未来得及炸,便叫人扎破个洞,放了气……   今日苏禾来,还往昭阳宫送了新婚贺礼,依沈太后对闻恕的了解,便猜他会来,是以就在此候着。   可她现在头疼,头疼,实在不想同他说话。   “哀家累了,皇上回吧。”沈太后屈指抵上自己的太阳穴,“哀家就没想让她入宫,皇上若是真有心,便好生挑几位人选,送到永福宫,哀家掌掌眼。”   闻恕顺着沈太后给的台阶,颔首道:“儿臣尽快。”   —   宫门外,马车伫立。   宋长诀空手进宫,离宫时却捏着一本小册子。   他弯腰钻进马车,待马蹄声起时,才低头翻看。   魏启平、徐武、周盛旺、林途重……等等,不下二十人,有的宋长诀打过交道,有的则只是点头之交。   这些人,要么手握兵权,要么在朝中十分说的上话,例如这个周盛旺,正二品左都御史,都察院最能说上话的人,整个都察院自成一派,为周盛旺马首是瞻。   无论朝廷各部,但凡出现一言堂,必不是好现象。   宋长诀捏了捏眉心,疲惫的闭上眼,想起方才御书房里的谈话,并不多,三言两语述尽其意————   “挑明身份,于你有何益?”   “皇上看在微臣的面上,或许能待她好些。”   闻恕笑了:“宋长诀,你一个工部五品小官,你能作甚?”   宋长诀:“微臣有多大本事,皇上心知肚明。朝中势力分割,党派相争,皇后无势,付家靠不住,皇上就是能护她,也免不得同各臣周旋。”   “你觉得,你能成为她在朝中的靠山?”   “能。”   闻恕道了一个“行”字,丢下一则名录给他,分明是蓄谋已久。   宋长诀这才知道,这是上了他的当,今日,他有意等他自己找上门的。   马车停下,宋长诀静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下车。   一手扣住宋家大宅的门环,他忽的顿住,抬头望向一片漆黑,连星子都无几颗的天。   小厮迟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大人,这天有何不对劲的?”   月光落下,衬得少年一张脸柔和许多。   他蓦然弯了弯唇,“天色挺好。”   小厮讶然,侧头瞧瞧他,又抬头望望天,黑雾蒙蒙,哪里好?   —   闻恕低烧已退,可风寒未愈,未免让付茗颂跟着遭罪,本想摆驾回景阳宫,却得元禄一句:“皇上,最后一帖药还没服用呢。”   药汁在昭阳宫,闻恕犹豫片刻,点头应下。   他到时,素心与遮月一左一右守在寝殿外,手中各挑一盏灯,屋里头泛有微弱的烛光。   都这个时辰了,她还没睡下?   见她来,遮月面色一喜,轻声道:“皇上可算来了,娘娘等您用药呢,还以为您今夜不过来。”   闻恕眉头一扬,走进寝殿,果然见付茗颂趴在红棕原木桌上,一半脸都埋在臂弯里,手肘边放着碗早已冷却的药汁。   他没那么矫情,就着冷汤冷药也是能下肚的,可刚才将药碗拿起,趴在桌上的人耳尖一动,抬起脖颈,安静的同他对视了半响。   她似是刚从梦中惊醒,神色还有些迷糊,对着他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惊觉他手里捧着冷了的药汁。   付茗颂连忙起身,从他手中将药碗夺过,“冷了,让人热热再下肚,否则折了药效,不好。”   她嘟嘟囔囔的,将遮月唤进来,递了药碗给她。   闻恕垂眸看她,耳边惊响起宋长诀的话。   ——“宋宋是个怕疼也怕死的人,幼年时连只善犬都能将她吓的大哭,叫针扎一下,甚至能哭上三日,她非恶人。”   ——“何况,她已忘的一干二净。”   非恶人……可是她对他当真是狠的下心。   怕死么……那为何不肯低头求他。   一干二净么……她只是将他忘的一干二净而已。   “皇上?”付茗颂拿小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闻恕回过神,见她乖巧的站在面前,强行将思绪从过去的记忆中剥离出来。   他顺势在桌边坐下,瞧着是有话要说的模样,拽了拽她的手腕,示意她一并坐下。   “十月二十文试,各部要充纳人才,付毓扬上报了名字,你有何想法?”   付茗颂一愣,此乃朝政,不应问她……   何况,她是付家人,说多了难免有失公允……   见她这模样,便知她从未考虑过这事。   若是随便换一个人,都难免利用身份为娘家谋利,可付茗颂不会,一来她与付家并无多少情分,二来……   她不敢拿朝事求他,她还是挺怵他的。   付茗颂抿抿唇,“以大哥哥的才能,有六七成的把握是能过。”   闻恕扬眉:“若是落榜,那朕是留他不留他?”   不等她回话,他揉了揉姑娘的发顶,将盘好的青丝弄乱了几分,“那就留吧,付家人记住你的好,你娘亲在付家宗祠,也能体面。”   付茗颂身形一僵,耳边忽然响起在付家,她要求老太太将生母的牌位立在祠堂的那日,老太太那句“难道要为一个死人,赔上你父亲的声誉”……   付家的活人永远比死人重要,付家的前程永远比子女重要,从未有人愿意费心,去顾全她的体面,遑论一个牌位。   闻恕倒是没想那么多,付毓扬是她兄长,她又是他的发妻,于情于理,问上一句都是应当的。   谁料,她却走了神。   他在她虎口处轻捏了一下,付茗颂立即回过神,点头应好,轻声道了句“谢皇上”。   要事交代完,闻恕起身欲要回景阳宫,忽被扯住衣袖,付茗颂好奇的仰起头,“皇上去何处?”   这个时辰,他还病着,难不成还要处理政务?   付茗颂皱了皱眉头,心道如此不好。   “风寒,易过病气,今夜朕宿景阳宫。”他如此道。   不知是不是老天不配合,他说完这句话,窗外便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风夹着雨扑向窗内,将藕粉绣花布帘吹的飘起。   不及他回话,付茗颂小跑至窗前,探过身子将轩窗阖上,又匆匆跑回来,“下雨了。”   正此时,遮月送了药来,她瞧着他喝下,将瓷碗递给遮月,遮月伏身退下。   她看着他:“皇上今夜留下吧。”   闻恕看了眼窗外,朝她抬了抬眉:“不怕过了病气?受风寒可是要用药的。”   付茗颂摇头,朝床榻走去,伸手将床幔往两边勾起,“臣妾身子强健,没那么容易沾上病。”   闻恕不答,只看她忙前忙后,那纤细的小身板,哪里也不跟“强健”二字沾上边。   不过,闻恕确实就没打算走了。说起来,若是过了病气……   昨日早就过了,哪还等到今日呢。   —   翌日朝后,元禄怀里抱着十几卷画像,艰难的从内务府去往御书房。   谁知今日来了稀客,闻争。   元禄道了句“恒王殿下”,便将画卷放置桌案上,“皇上,都在这儿了,京中有身份,年龄又不过三十,还未有家室的,统共便没有几人。”   闻争手里握着个橘子,没正形的剥了皮,探头往前瞧了了眼,正好见其中一幅画像中的人,巧,他识得这人。   是以,他好奇一问:“这人犯事儿了?”   闻恕抬头睨他一眼,十分平静道:“给苏家相亲事,你在宫外,若是有合适的,多留意。”   “咳,咳咳——”闻争叫橘子噎住,讪讪道了句“真狠”。   苏禾对他什么心思,谁人不知?   依他对苏禾的了解,若是知晓此事,怕又是一顿好哭,闻争啧啧两声,抿嘴摇头。 第59章   十月二十三,未时末,日头偏西,将落不落。   考官收卷,秋试结束,长青街上各个衣着干净、手持折扇的男子大谈考题。   这些人大多是世家子弟,说起来压根不必赴考,不过来走个过场,若真运气好进了六部,往后还能在外吹嘘说是自个儿考上的。   付毓扬背手走在一旁,众所周知当今皇后是他幼妹,因而这些世家子弟,对他也难免奉承。   刚与他结识不久的席出杰凑过来道:“听闻付兄自幼拜在文坛大家门下,想必今日这考题,难不住付兄吧。”   付毓扬倒是实话实说,“难住了,怕是要来年再考一回。”   旁人都当他说笑,这些人里头,哪个不是来走过场的,即便是真考不上,动动关系不就成了?   何况,他还是皇后的兄长,这个面子,礼部还能不给?   不仅外人这样想,姜氏亦是如此道:“这回落榜,又是要磋磨一年,不如进宫去求——”   “母亲。”付毓扬皱眉,“父亲的面子里子都丢没了,您给儿子留留吧。”   姜氏讪讪住了嘴,她这个儿子,哪里都好,模样、学识,在她这个母亲眼里皆属上乘,就是性子实在清傲……   且非付严栢那般假清傲。   晚膳后,付毓平从洗春苑来,问了他考的如何,听他把握不大,拍两下他的肩,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付毓平年纪尚小,家中排第四,也不过比付茗颂大几个月,如今还未十七。   若非年岁尚小,他便能同付毓扬一同赴考。   回了洗春苑后,付毓平又钻进屋中,刚捧起经卷,房门便被推开。   来人带着几分戾气,连带着推门声都重了些许。   “你成日只知读书,娘的事,我的事,你便全然不管了?”付姝妍咬牙气道。   付毓平抬头,听她这话,大抵知道她打听出云姨娘的下落。   他握住拳头,挣扎一下,还是望向付姝妍。   “她现在,”付姝妍说着,红了眼眶,“叫牙婆卖到平周郡,在大户人家做奴,你说,你说大夫人心可真狠。”   付毓平紧紧抿住唇,姐弟二人你望我我望你,静默半响。   “咯吱”一声,付毓平起身走向高几,弯腰从高几下的一道暗格中拿出黄花梨制的匣子,回身放在付姝妍面前。   付姝妍沉着脸:“你这是何意?”   “我攒的积蓄,应够替娘赎回身契,剩下的,紧衣节食,还能撑些日子。”   “然后呢?”   “二姐,别生事了。”付毓平皱眉。   上回,姚家和梨花粉的事,付姝妍叫老太太丢进宗祠里,付毓平便已知来龙去脉。   实在心惊。   付姝妍瞪他,忽的就崩溃了,“你知道什么,你不在家中这些年,根本不知我与娘如何过的,处处讨好父亲与祖母,现下换来甚?父亲不疼我,祖母也不待见我,我的婚事交由大夫人照看,她能给我许什么好人家……现在,外头的人都在看我们笑话,她们背地里定是在传些闲言碎语!”   说话间,付姝妍捂脸蹲了下去。   付毓平心下难受,只好轻揽住她,“二姐,别想了,别想了,外头根本不知这件事,怎会在传闲言碎语?”   好容易哄睡了付姝妍,付毓平疲惫的靠在座椅上,问青檀道,“二姐近日可都有服药?”   青檀抿唇,“都用了,可也不见好,公子,姑娘她……不会出事吧?”   —   自云姨娘被发卖后,付姝妍的状态时好时坏,浑浑噩噩,平日里就在洗春苑这几平米地里走动。   酉时,见她转醒,青檀忙迎上去替她更衣。   付姝妍从妆奁中挑了几支贵重的簪子,小心用帕子折叠起来。   付毓平给的积蓄,全是银票,无需典当,可她自己身上却无多少现银,只好拿贵重物品去换。   青檀见她如此,呐呐道:“姑娘这是?”   她小憩半个时辰,精神比之方才好多,总算是能平静说话。   “四弟的银票替娘赎回卖身契,再加上我的,凑合着让她……”   让她如何?   这么些银子,能过的好到哪去?   思此,付姝妍咬咬牙,将这口气咽下。   典当行位于长青街最末,选址有趣,比邻珍宝阁。   一个卖首饰,一个买首饰。   付姝妍将簪子、戒指、镯子,甚至连最心爱的翡翠玉都一并当了出去,共二十六两。   正欲离去时,耳边忽然传进两道嬉闹的声音,就隔着一面空心墙————   “苏大姑娘,这白玉镯子你看得上么?我买下给你做下月的生辰礼如何?”   “筱姐姐送礼,我哪敢看不上?”   “你苏大姑娘看上的,可都非凡物,见过皇上了?”   付姝妍脚步一顿,说话的二人,其中一个叫万筱,郡王府长女,嫁了平章政事嫡子,身份可谓尊贵。   听她话里的意思,付姝妍便清楚了另一人的身份。   她阻止了青檀的催促,鬼使神差站在这儿,继续听。   苏禾声音低下来,“还未曾见过,怕…怕扰他清静,听闻皇后是个心善的美人,想也是非我能比。”   付姝妍握了握拳,心下嗤道:心善?人人都道付茗颂心善、可怜,可她分明是扮猪吃老虎,装的!   她疾步走向马车,深呼吸几口气,侧头看了眼苏禾,随即在青檀耳边说了几句话。   青檀神色复杂,为难道:“姑娘……造皇后的谣,不好吧。”   且,图什么啊?   哪有那么多可图的,有些人,不过是图个心里畅快罢了。   这夜,苏禾途径自家林荫道,无意听见丫鬟议论,无不是关于皇后。   例如,立后之前,付茗颂仗着身份强行将她那个爬床的娘立进祠。   例如,飞上枝头之后,翻脸不认人,不顾养大她的姨娘。   再例如,若不是陈如意体弱多病,后位根本轮不上她……   苏禾心下狠狠一跳,若不是和光大师算的卦象,说不准,根本没有立后这回事。   随后,背后议论的两个丫鬟叫苏禾拖下去打了两个板子,以示警戒。   长夜归宁,苏禾倚窗,想起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温文儒雅,气宇轩昂。   蓦然,面色一红,心念微动。   —   六部三年纳官一次,今年朝中又势必动荡,闻恕极看重能人,不得不给礼部施压,以保公允。   为这事,他宿在御书房两日了。   一早,付茗颂将早膳装进食盒里,递给素心道:“叫人送御书房去。”   素心接过,低头应是。   遮月给她添了件小衣,即将入冬,天儿又冷了。   付茗颂拿上绣了整整一个月的山河图,抬脚往永福宫去。   进永福宫大门,还未至殿前,便听闻争在与沈太后贫嘴。   她扬了扬眉头,“恒王来了?”   许姑姑应了声是,为她挑开珠帘。恰是此时,闻争一句话落下,声音不大不小,正巧能听清——   “我还以为,苏禾回京,如何也能封个妃位,以她的身份,至少也得是个贵——”   闻争说着话,忽见沈太后脸色不对,忙止住声,扭头看去。   许姑姑维持着打着帘子的动作,讪讪一笑:“太后娘娘,皇后来了。”   不必她说,有眼睛的都瞧见了……   沈太后斜睨了闻争一眼,似是在谴责他那张嘴没把门,随后朝门外招手,“快进来,外头风大。”   付茗颂脸上挂着笑,仿佛是没听见闻争说的话,闻争打量一眼,悄然松了口气。   说起来他皇兄是皇帝,寻常人家且还有个三妻四妾,这后宫也并非没有别的女人……   再多一个,又有何妨?   可不知为何,闻争下意识就觉得,这宫里怕不会再添人了,起码……是不会添活人了,闻争如是想。   付茗颂的苏绣出众,一副长四尺的山河图,一针一线皆用的苏绣手法而制,用的线多为蓝绿色,明暗交织,颇有意境。   沈太后赞不绝口,当即便差人挂在大殿之上。   末了,付茗颂起身退下,往御花园的方向去。   忽的,她脚步一滞,扭头望向素心,问:“苏姑娘与皇上,曾相熟?”   啊?   素心一怔,一时竟被她问住,睁大眼睛对视半响,匆忙低下头,避重就轻道:“从前苏太傅还在时,苏姑娘常随他进宫,与宫中皇子公主都相熟。”   付茗颂点点头,继续向前走。   素心抚了抚胸口,一口气尚未呼出,又见面前人脚步一顿。   她侧过头,明艳的眉眼微微上扬,“同皇上也是?”   付茗颂好奇的望着素心,却见素心少有为难,慢吞吞的张了张嘴,又慢吞吞的闭紧,来来回回几次,她便不问了。   她在付家长大,心思要比寻常女子都玲珑,抽丝剥茧,揣测实情的能力,更不落下乘。   短短几步路,她心中揣摩出几个字,大抵就是,青梅竹马,阴差阳错。   付茗颂蹙眉,胸口沉闷,许是天冷,空气有些冻人罢……   她脚下一个打转,往东面去。   “娘娘,您走错路了。”素心出声示意她走反了方向。   这条路从永福宫通御书房,与去昭阳宫的方向恰恰相反。   忽然,“哗啦啦”一阵声响,元禄怀里抱着画卷,视线被挡住,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撞上前来,画卷丢落。   素心下意识伸手在付茗颂身前一挡,惊呼道:“元公公?”   其中一卷画散开来,落在付茗颂脚边,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男子的脸。   付茗颂弯腰拾起,随口一问:“这是何物?”   元禄擦了擦汗,伸手接过,笑道:“这是给苏姑娘择婿的人选,皇上命奴才递给太后掌掌眼呢。”   递给元禄画卷的手指轻轻一顿,她“噢”了声应道。   亲自给苏家女择婿,付茗颂想不到,他还会做这种事。   她定定立在原地,倒是品不出现下的心境是个什么情况……   “娘娘,还去么?”素心小心问道。   付茗颂侧头看看她,颓靡道:“天冷,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品品,什么味道?(放心,不会叫怂怂受委屈   ps更新经常显示不出来,可以点文案右上角的下载 第60章   她回到昭阳宫时,未及午膳时辰,于是坐在小几边,撑着脑袋出神。   遮月与素心站在三尺远的红木方柱旁,二人你望我,我望你,眸子里尽是疑惑,谁也不敢出声打搅。   倏地,小几边的人手肘动了一下,遮月与素心皆抬头看去。   桌角摆放着名簿,逢年过节,宫内外皆来往赠礼,这些名字与礼品,都专门列在册子里,以免忘了。   付茗颂余光瞥见,下意识伸手拿过。   随手一翻,又恰翻至最后一页,记的是苏禾的名字,赠的礼,是绣品。   她眉头一扬,抬眼道:“苏姑娘赠的礼呢?”   素心忙答:“回娘娘,收进库房了,娘娘可是要瞧?”   她颔首,素心便回身往库房去,叫了两个人,才堪堪将绣品挪了出来。   这比付茗颂送给太后的,足足大了一倍不止,且她一眼就能瞧出来,苏禾用的绣法也是苏绣,绣功算得上极好的。   绣的是龙凤呈祥,一龙一凤,嬉戏其中,恍如活物。   送来时便已是装裱好的,金丝楠木的裱框,刻着草龙纹饰,大气,又心细。   付茗颂绕着这绣品走了两圈,才叫素心撤下。   走进寝殿,遮月给她递茶时听她长叹一口气,不明所以道:“娘娘,出何事了?”   付茗颂抬头看她,半响后,才出声道:“遮月,你说宫里的日子是不是太舒坦了?”   舒坦到,她竟然开始不知足了。   这宫里的山珍海味,没将她养胖,倒是将她的胆子给养肥了。   —   傍晚,闻恕揉着疲惫不堪的眉心起身,一推奏章,是要起身的意思。   忽然,永福宫的白公公至此,递上三幅画卷,“皇上,太后娘娘命奴才来,将挑好的人选呈上,若是无甚意外,苏姑娘定下人选后,请皇上赐婚。”   元禄今日送过去八幅画,太后剔除五副,仅剩三副。   闻恕点头,“自然。”   龙撵悠悠行至昭阳宫,一进殿门,便见一身银白长裙的堆在席上,女子侧脸对着他,低头翻阅史书,可谓认真。   见他来,付茗颂匆匆放下书册,宣人布菜。   趁这会儿功夫,闻恕伸手向她要书,付茗颂一顿,将手头的书册递给他。   男人随手翻看了一下,是国子监编纂的《后经》,记载了前三朝皇后的生平。   书内一页被折了个小角,内容对应的是明孝皇后,是两朝前惠帝之妻。   说来这个惠帝,传言甚广,其中最为广传的,乃痴情二字。   这惠帝痴情到何种境地呢,约莫是一辈子对邹阳郡主念念不忘,娶了明孝皇后不久,便迎邹阳郡主进宫,力排众议,封了个皇贵妃。   可惜,邹阳郡主体弱,不久便香消玉殒,惠帝心心念念一辈子,也与明孝皇后相敬如宾一辈子。   可幸,也可悲。   “皇上看完了么?”忽然,付茗颂出声打断。   闻恕抬眸,就见她掌心朝上,伸手过来,“看完了,还给臣妾吧。”   闻恕顿了顿,下意识扬了下眉头,倒是没多言,将书还给了她。   用膳时,付茗颂舀了一碗藕汤给他,便低头认真用膳,安安静静,半点声响也没有,是她一贯的习惯。   虽如往常无异,可闻恕总觉得哪里不对。   直至宫人撤菜时,他终于发现端倪。   例如,付茗颂最喜欢的鸡丝凉菜,今日一口未动。   还有,她用膳时不爱喝汤,今日喝了两碗。   —   深秋的天暗得快,须臾便夜幕沉沉。   照例,闻恕用完晚膳后便该去御书房,可今日他却脚步踌躇,都走到殿外了,蓦地一顿,侧头吩咐:“去将奏章和呈报拿过来。”   元禄会意,这是要在昭阳宫办公的意思。   他抬脚往寝殿去,素心便在身后磨磨蹭蹭,眼巴巴的望着他,欲言又止,唉声叹气   闻恕脚下一顿,侧目看过去,眉头略有不耐的拧起,“说。”   素心做贼似的往寝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确保无人,才将付茗颂一日的行程口述了一番,事无巨细,自然也包括恒王殿下那句说了一半的话,以及元公公半途中落下的画像。   宫中规矩甚严,她断然不敢揣测及议论主子,但今日少有的坏了规矩。   “奴婢觉得,娘娘心情不佳,还问了苏姑娘的事儿,奴婢没敢细说。”   倏地,闻恕颦眉。   不敢细说,是因宫中多有传言,众人信以为真。   可无关紧要的传闻,他向来不予理会。   闻恕进寝殿前,沉声道:“若谁敢在宫中议论谣言,按例处置。”   素心吓了一跳,直至见他进了屋,按着胸口想,谣言?   这夜,元禄抱来了奏章与呈报。   寝殿里仅一张长桌案,付茗颂见此,挪了一半给他。   足足一个时辰,二人无言,各做各的。   即将入冬,各宫又要添置新装、物件,她一样样核对过去,该减的减,该添的添。   砚台的墨已干涸,她低头道了句:“遮月,磨墨。”   无人应答,一室静谧。   付茗颂抬头一瞧,哪还有遮月,身侧空荡荡,只有一个闻恕倚在席上看她。   她手中笔墨一滞,还未想好是放下不放下,就听他低笑一声:“你打算何时和朕说话?”   这么长时日,已足够闻恕分清付茗颂和宋宋的区别。   前世她若是不高兴,便也不让旁人高兴,非磨的你也难受才算作罢,今生,恰恰相反,她善于隐忍与藏着。   付茗颂皱眉,他话里的意思,像是说她故意不理他似的。   蓦地,她一怔,好像还真是……   “你生气了。”男人平静地注视着她,且语气笃定。   付茗颂心慌意乱的将狼毫置于笔架上,语速比寻常快一倍,“臣妾生什么气?”   说罢,她转身便要离开,偏被人拽住宽大的衣袖,险些绊倒。   “你不说,朕怎知晓?”   四目相对,付茗颂双唇紧闭,那意思就差将“我不说”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她就这点最气人。   闻恕笑里带着点逼迫的意思,“你说不说?”   她抿住唇,低头将衣袖从他掌心中抽出来。   倏地,一阵天旋地转,男人环腰将她抱起,随后放在梨木架的长杆上,架子很轻,忽然承一个人的重量,难免晃了一下。   这时他还松了手,付茗颂吓的紧抱住另一根长杆,双脚悬空,瞪大了眼睛看他。   “你说清楚,朕就将你放下。”   付茗颂眼眸睁的更大,不可置信的瞪着他。   本来就心事重重,委屈重重,叫他这样一吓,那双明眸渐红,就当着他的面,一寸一寸,眼眶红了个彻底。   偏偏,她还倔强的低下头。   那模样,实在太可怜。   闻恕忍住,忍了又忍,还是伸手将她抱下来。   这个姿势,付茗颂不得不双腿盘上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颈上,泪珠子掉了两颗。   她哭并非委屈,而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过界了。   明知过界,还是想说。   付茗颂抬起头,眼睫上还沾着泪珠,双眸如藏着一湾秋水,含情脉脉。   她一个字一个字道:“画中人,意中人,皇上心中,究竟还有几个人?”   要知道,这句话于她而言,多难问出口。   —   翌日一早,永福宫内全然是另一种气氛。   沈太后将那三人的画像摊开摆在苏禾面前后,苏禾便盯着那画像看,看着看着,眼泪溃堤。   那叫个可怜兮兮,我见犹怜。   沈太后无声叹息,道:“你是哀家看大的,这是哀家,能给你最好的路了。”   苏禾捂住唇,哽咽不已:“苏禾谢过太后,只、只一时抉择不出……”   沈太后缓缓颔首,“哀家明白,婚姻大事,是该考量,若是这三人皆不合你眼,再换便是了。”   日头正盛,深秋里添了几许暖意。   可苏禾却觉浑身发冷,她站在宫中小径上,呐呐道:“皇上都还未见我,便替我找好了人家……”   夏意见自家主子失魂落魄,轻声道:“姑娘,算了吧。”   苏禾垂眸,是她,是她吧,是她煽动皇上与太后,否则怎么会这样快?   她想不明白,真想不明白,昭阳宫住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苏禾五指攥紧,“来都来了,不见见皇后,岂非失礼?”   —   此时,付茗颂悠悠转醒,浑身上下,仅一件薄衫罩着,胸前青青紫紫,还有些疼。   她手肘抵着床榻,撑起半边身子,耳畔响起一道声音——   他含笑道:“胆子大了。”   “你知道恃宠而骄、明知故问,这八个字如何写么?”   “朕不是惠帝,你也不是明孝皇后,苏家女更不是邹阳郡主,传言不可信,懂吗?”   “闹够了,气够了,能不能睡了?嗯?”   付茗颂愣愣的抱住被褥,恃宠而骄,说的是她么?   “娘娘!”   遮月匆匆而至,就在床幔外道:“苏姑娘求见。”   遮月昨日好生打听了一番,现下面对苏禾,如临大敌。   然,付茗颂从床榻上下来时,遮月猛地噤了声,碰了碰她露在外的肌肤,唏嘘不已。   什么青梅竹马,什么险些成为太子妃?   现下最得宠的,还不是她们娘娘?   对镜梳妆时,付茗颂忽然抬头道:“遮月,你知道恃宠而骄这四个字,如何写么?”   遮月吓得险些丢了木梳,呈委屈状,道:“娘娘,奴婢本分的很,从未仗着娘娘疼爱便肆意妄为……”   付茗颂从镜中与她对视几眼,半响,“噢。”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我也从未仗着皇上的疼爱便肆意妄为……   皇上:以后会的   恃宠而骄,这是个技能 第61章   隔着几扇厚重的檀木雕花屏风,苏禾端端坐在玫瑰椅上,长久的世家教养不许她四处张望,可苏禾实在过于好奇了。   先皇尚在时,昭阳宫住的是当今太后。   苏禾自幼常来,论宫外女子,应无人比她还熟悉这儿。   那时相熟的几个公主皇子还打趣过,说她迟早要搬进这座宫殿。   她抿了抿红唇,无意握紧手心。   此时,“哗啦”一声响,她猛地抬头往珠帘处看去。   有宫女伸手揭了帘子,正红宫装的女子抬脚而进,苏禾一下怔住,耳边仿佛是打了一道响雷。   饶是她身后的夏意,也免不得倒吸一口气凉气。   坊间传付家的五姑娘是个绝色美人,可传闻有几分可信呢,传着传着,失真的多的去了。   然而,此刻夏意觉得脸真疼。   可她顾不得脸疼,忙低头去看自家姑娘,果然见她呆若木鸡,下颔紧绷,一口牙怕是要咬碎了。   苏禾呆滞过后,晕头转向的起身行了个大礼,“臣女苏禾,见过皇后娘娘。”   对面人一句“平身”,苏禾复又归坐。   付茗颂一脸明媚,十六岁的娇俏可人,是苏禾早已没有的神韵。   可看起来,文文静静,撑不住场面。   撑不住场面的人唤了她一声“苏姑娘”,柔声道:“苏姑娘赠的礼,本宫很是喜爱,不知太后为苏姑娘择选的人,可有入苏姑娘眼的?”   遮月从方才的余惊未定中,怔怔地瞧了她一眼。   “咳,咳咳——”苏禾叫茶水呛住了嗓子,眼神对上付茗颂的,心下道:果然与她有关。   可身份悬殊,苏禾只能扯出一道笑意,“此事尚在考量,臣女刚回京不久,连人都未见全。”   一盏茶的功夫,寒暄客套,苏禾说一句,付茗颂应一句,从未冷场,但亦显生分。   分明也无甚可说的,可这苏姑娘像是不愿走了似的,遮月又上前给她添了一盏茶。   苏禾略微烦躁,她时不时瞥过面前这张脸,心里那点嫉妒是压不住的,是以,她想寻个好话头来追忆曾经。   女子最忌讳什么,身为女子才清楚。   苏禾撇过目光,却瞧见桌案上搁置的《后经》,视线不由一顿。   她忽的变脸,盈盈一笑:“娘娘爱看《后经》?”   不待人答,她兀自道:“惠帝情深,坊间广为流传,已成一桩美谈。”   她紧紧盯住主座上的人,恨不能拿透镜将她脸上的神情一丝一毫的收入眼底。   可付茗颂仅是慢吞吞顺着她的目光往书册上看了一眼,好似是思索了下惠帝的“美谈”,恍然大悟的扬了下眉头:“惠帝与邹阳郡主,是青梅竹马。”   这四字从付茗颂嘴里吐出来,苏禾胸腔猛地蹦了一下,背脊挺直。   又听她道:“本宫想起来,苏姑娘与皇上,亦是自幼相识。”   话落,宫人皆有意无意竖起耳朵,就连在一旁擦拭瓷器的小宫女,都免不得分了神,恨不能转过身去看。   苏禾像是生怕她不知,忙道:“娘娘可莫要听人胡诹,臣女与皇上至多算得上个友字,旁的再没有了,宫里的老人嘴碎,添油加醋,一传十,十传百,也不知传成个什么样来。”   四目相对中,饶是苏禾藏的再好,也免不得露出一丝窃喜。   那是想看她失态的窃喜。   正此时,素心捧着果盘上前,绕到苏禾身后,谁料会听到这样一句——   “自然是信不得,昨夜皇上还与本宫提及此事,道了一句他非惠帝,苏姑娘也并非邹阳郡主,这传言不可信,本宫心里都明白。”   素心伺候闻恕多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皇上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他竟还一个字一个字解释了?   还以惠帝与邹阳郡主为参照解释的?   这么一出神,素心站在苏禾身后,手中的果盘倾斜,一颗两颗葡萄从果盘滑落,顺着这倾斜弧度,恰恰好掉落在苏禾后颈上,滑落至身前。   “啊!”   苏禾叫葡萄上的冷水刺了一下,又没从付茗颂话中回过神,一时失态,猛地起身向前走了两步。   素心讶异,就见那那些剩下的沾了水的葡萄,尽数滚落……   一时间,昭阳宫兵荒马乱。   她猛地跪下,低头道:“奴婢该死!”   苏禾狼狈的用帕子擦拭后颈,那水滴甚至顺着衣领滑进身子里,她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憋住。   她攥紧绢帕,站在昭阳宫门外,半刻都不想多留,疾步抬脚往前去。   蓦地,她冷不丁停下,鼻尖微耸。   “夏意,你闻见了么?”   夏意侧头“啊”了声,“闻、闻见什么?”   苏禾提起衣袖,放在鼻尖下嗅了嗅,味道很淡,可她母亲喜玩香,她自小闻遍各种奇香,应错不了。   是方才皇后经由她身侧,沾在她衣袖上的。   苏禾低头皱眉,竟一时想不起。   须臾,她猛地抬头,一脸愕然。   —   此时,付茗颂出神的望着宫人收拾一地的烂摊子,素心低着头跪在她面前求责罚,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进耳朵里。   脑子里尽是“恃宠而骄”这四个字了。   要知道,自小这四字便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见过付姝妍仗着云姨娘和父亲疼爱,骄横放纵,也见过付姝云仗着姜氏能为她善后,肆意出错。   可昨夜,却有人将这四个字丢给她,好似间接告知她,她也有所依仗。   可她,有么?   “素心。”   素心还在为方才的无心之举低头认错,猛地叫她一喊,噤了声,抬眼看她。   “昨日我情绪如何?”   素心顿了下,实话实说道:“不大好。”   “如何不好?”姑娘眉头揪起。   素心仔细想想,“娘娘昨日膳前,统共与皇上说的话,不超过三句。”   但她平日话也少,素心又皱眉,“也并非因此,嗯……娘娘若是不高兴,极容易察觉,不信,娘娘问遮月。”   遮月被点到名,愣住片刻,连连点头,“奴婢也能瞧出来。”   付茗颂讶然,这样明显?   她以前在付家,不是最擅藏匿情绪的么?   姑娘脱了绣花鞋,双脚踩在柔软的毯子上,抱腿屈膝,下巴抵住膝盖,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直至冷风从殿外灌进来,她才仰起脸,咬了两下唇瓣,想到昨夜至深处,他抵着她的胸口,问她那句“你心里可有朕”   付茗颂抬手揉了揉温热的耳朵,恍如豆蔻梢头,开出一枝花骨朵。   如今,她也不过才十六。   —   未时,长亭下。   闻恕难得得空,与沈其衡面对面博弈,不过显然,他执的黑子要输了。   沈其衡抬了抬眉,落子瞥了他一眼,“皇上今日这盘,要输给微臣了。”   闻言,闻恕低头看了眼,索性放下棋子,伸手拿过茶盏润了润喉,破天荒道:“你说,若心上人与枕边人实为一人,可却不好言明,叫枕边人生了嫌隙,可有旁的法子补救?”   沈其衡手捏白子,猛地一顿,正欲要开口时,对面的人又摇头道:“罢了,你又未娶妻,问了你也不懂。”   沈其衡:“……”   沈其衡睨他一眼,回归正事道:“皇上如今愈发器重宋长诀了,微臣还是觉得不妥,宋长诀心思过重,且瞧着,就是个浑身傲骨之人,要他真心俯首称臣,难。”   闻恕勾了勾唇,从前是难,可人皆有弱处,宋长诀自己将弱处敞开,送上门来,岂有不用的道理?   正此时,不远处元禄弯着腰走过来,“皇上,宋大人求见。”   他抬眼往小径上看去,那头赫然立着个白衣少年,不是宋长诀是谁?   须臾,元禄将人请至此,宋长诀依旧面无神色道,“微臣有事禀奏。”   沈其衡识趣,寻了个由头便退下。   闻恕往对面的长椅处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才慢条斯理放下茶盏。   宋长诀皱眉:“微臣依皇上所言查了徐州盐运,确实经由林途重与周盛旺之手,虽隐晦了些,但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寻,微臣派人在账簿上动了些手脚,若是他二人因此反目,近日应能收到都察院弹劾的折子。”   林途重身为工部尚书,中饱私囊,以公徇私,近年能安然无恙,亏得周盛旺这个左都御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回且看他二人狗咬狗,能拉下一个是一个。   闻恕勾了勾唇,不得不说,宋长诀在这种时候用起来是极为顺手的,这种在账簿上动手脚的动作,那一身正气的沈其衡恐怕就想不到。   他颔首,惜字如金的道了两个字:“甚好。”   静默半响,宋长诀并未起身离去,可也未有旁的事要禀,只是就这么坐着,唇角抿紧。   闻恕杨眉,“还有?”   宋长诀指骨微曲,捏着茶盏,“微臣近日常梦见宋宋幼时。”   他停顿了一下,“有朝一日,她若是想起来了,皇上打算如何?”   宋长诀的担忧不无道理,他都能记起前世旧梦,付茗颂怎么就不会?   可依他二人上辈子的纠葛……   宋长诀冷了脸,他可不想听他妹妹再死一次。   闻恕放置在腿上的手倏地握了一下,半响冷睨他一眼,“你想多了。”   —   回到昭阳宫时,天色已暗。   桌前的膳食皆已冷,付茗颂团窝在软榻上等他用膳,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不及遮月喊醒她,便被闻恕一记手势屏退。   男人身影高大立于前,乌压压一片阴影垂下,挡住了烛光。   姑娘不适的蹙了蹙眉,缓缓睁眼。   一站一躺,一高一低,四目相对,谁也未先言语。   付茗颂不知是不是睡迷糊了,伸手拽住他垂在身侧的五指。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来晚了   我觉得那四个字换个角度品品,挺甜的 第62章   空气流动,烛火摇曳,映在墙面上的影子晃动,殿内只有刻意放慢的脚步声,是素心领着宫人将冷膳撤下。   她拽住他五指的一瞬,闻恕的记忆一下倒回。从前她也喜欢在椅上窝成一团,他政务繁忙,她便等着,等着等着就睡了过去,醒来后见到他还要抱怨,那张小嘴,能将两分的委屈控诉成十分,偏你还拿她没办法。   若是他没了耐心,眉头一蹙,姑娘便十分有眼力劲,不闹腾,哄他的话信手拈来,这从来都是她的本事。   就是这样一张善于花言巧语的嘴,在大难当头时,偏生不肯多说一个字,当初她但凡示个弱,哪怕是说一个“怕”字……   可她没有。   宋长诀说她怕疼,这个怕疼的人,宁可服毒自尽,都不愿留在他身边。   你说,他怎么敢让她想起来?   “嘶…”   付茗颂小手挣扎了一下,闻恕立即回过神,不知何时变成他拽住她的手,劲儿很大,白皙的手红了一圈。   她那点困意,顿时烟消云散。   “皇上,您可用膳了?”她仰起头问。   闻恕低低应了声,在她不宽敞的椅子上坐下,付茗颂不得不往边上挪一些,伸手去拽被他压住的裙摆。   忽然,一抹温热的触感贴在她额头上。   付茗颂微微一顿,抬起脸,便立即被堵住了嘴。   她溢出一道短暂的声响,乖乖仰头受着。   耳边宫人的脚步声极为刺激人,她垂在长裙上的双手胡乱摩挲,抓住一点衣角料,紧握成拳头,脖颈通红。   付茗颂一向注意分寸,极少在人前亲昵。   遮月红着脸背过身,刚朝宫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听“咚”的一声,布菜的小宫女手重,碗底磕到木桌……   闻恕松开她,纠缠过的唇泛着色-欲的红,与她眼尾的那一抹深色,有异曲同工之妙。   付茗颂稍稍垂下头,领口处便露出一枚印记,他眸色暗沉,伸手给她拉了回去。   “用膳。”他道。   —   十月三十,入冬。   京城的冬日冻人,每逢冬日,出行的人便少许多,马车行驶在路上,十分通畅,半柱香的功夫便抵达薛府。   闻昔坐在小院的摇椅上,享受她孕妇的待遇,手边摆了一桌糖梨纺的茶点,也不知那位指挥使大人要排多长的队。   一进内室,炭火的暖意扑面,苏禾解下小袄,羡慕的叹了声,“六公主这日子,可真是羡煞旁人。”   闻昔朝她身后的丫鬟看去,夏意手中抱着从永福宫拿来的三幅画,今日正是闻昔想瞧瞧,才特意嘱咐苏禾带来。   她招了招手,夏意便将画像递上。   “你若是好好找个人家,不久便能过上我这个神仙日子。”   闻昔一边调侃,一边摊开画像。   人她都认识,沈太后挑选的,定都是顶好的,无论学识亦或家世,根本都挑不出错来,非要说美中不足,便是样貌普通,比之闻恕,实在过于平平无奇。   可这女子选夫,家世学识才是最紧要的。   闻昔点了点头,“我瞧着这佟世岚最好,我上回宫宴见过他,彬彬有礼,是你喜欢的。”   苏禾反驳:“我何时喜欢?”   闻昔未答,只扬了扬眉。   从前的皇上,不正是彬彬有礼,谦谦君子么。   苏禾抿了抿唇,佯装无意道:“上回进宫,话里话外,太后都惦记着你腹中的胎儿,儿孙绕膝的希冀,都快写在脸上了。”   闻昔随口应:“指望着昭阳宫呢,平日里没少送助孕的药膳。”   说罢,她抬头瞧了眼苏禾。   苏禾只淡淡应了声“是么”,倒也没下文了。   闻昔如今嗜睡,仅半个时辰,便打了个好几个呵欠,最后嘱咐苏禾好生抉择未来的郎君,便抬脚进屋休憩。   出了薛府,一阵冷风灌进领口,苏禾顿时精神。   坐上马车,她问夏意道:“上回你打听的,昭阳宫的香块,是内务府送去的,负责点香的宫人,是素心?”   夏意不知缘由,只点头应是。   苏禾仰靠在枕垫上,眉头一扬。   素心,可是皇上的人。   —   十一月初二是出榜的日子。   秋试仅为六部招揽人才,乃先帝在时定的规矩,与科考不同,并不向外登榜,而是在各参考人的信封中装上纸条。   红色意为登榜,白色意为落榜。   礼部亲自敲开付家的门,递了信封过去。   付家围坐一堂,老太太、付严栢与姜氏皆神色紧绷的望着付毓扬。   付姝云受不了这紧张的氛围,伸手推了推自家兄长,“快打开瞧瞧。”   付毓扬皱眉,打开一瞧,白纸。   众人神色落寞,唯有叹息之声。   可不出片刻,礼部之人再一次敲开付家大门,送来一则授官书,眉眼带笑道:“恭喜付大公子,往后便是一家人,还望大公子,多多关照。”   白纸,却得了授官书,显然是受人照拂。   付毓扬神色略微凝滞,如若只是照拂,大可一开始便直接递上授官书,而非先叫他看到这落榜的白纸。   此举是给了谁的脸,不言而喻。   他头一次知晓,他这个五妹妹在皇上面前,竟能有这么大脸面。   付毓扬能瞧出来的细末,付家这些人精哪能瞧不出。   翌日一早,姜氏递了宫牌,千恩万谢,言语之中敬意诚诚。   可最紧要的,是姜氏无意道了一句:“这付家,终于再不止老爷一个当官儿的。”   付茗颂抬眼,看姜氏离去,细细品了其中的意思。   稍微回忆一下在付家的十五年,她会发现除她之外,小心谨慎的还有一人,那便是姜氏。   伺候付家的老太太,容忍付家的姨娘,甚至有时这姨娘不知好歹,姜氏也少有明面上刁难她的时候。   在俞州时,便有不少人夸她大方,夸她得体。   方才提到付毓扬任官时,姜氏一脸如释重负,仿佛都有了缘由。   姑娘捏了捏温热的杯盏,倏地弯了弯唇。   老太太要体面,付严栢要颜面,独独没了儿孙绕膝,没了阖家欢乐。   从前,她羡慕上头两个姐姐拥有的疼爱,如今再回头瞧瞧,整个付家,支离破碎,虚以逶迤,哪有什么疼和爱。   付茗颂搁下茶盏,陡然起身,往小厨房的方向去。   遮月跟在她身后,“娘娘,您可是要传膳?”   姑娘摇头,嗓音轻慢柔和,道:“做八宝膳。”   所谓八宝膳,不过是用糯米、红豆、绿豆、小红枣、莲子、花生、栗子、松子仁这八样食材熬制成粥,从前为讨老太太欢心,她没少做过这道膳食。   可自打进宫来,她这双手,便再没碰过那些炊具。   遮月道:“娘娘,您是饿了?”   “给皇上的。”   一阵风吹来,那几个字被吹散,落入遮月耳中时,平添了几许柔情蜜意。   她“噢”了声,给皇上的,那她不敢拦着。   —   宫道两旁的绿植又换了品种,两排整整齐齐的报春花,颜色各异,在寒风中肆意晃荡。   付茗颂提裙踩上石阶,见御书房外仅两个侍卫守着,不见元禄。   她只当元禄在殿内伺候。   可就在她踏上第一个石阶时,侍卫二人面色一紧,两个粗糙的大男人互觑一眼,竟露出慌张的神情。   拦?还是不拦?   可元公公此前吩咐过,皇后若是来御书房,若非皇上议政,那是拦不得的。   现在里头,确实不在议政,万一拦错了……他二人摸了摸腰,并不想挨板子。   是以,侍卫二人立直了身子,面露难色,斜眼看着皇后走近。   至于为何面露难色,只因一盏茶的功夫前,苏姑娘刚从这门槛踏进去。   苏禾回京已有些日子,是忍了又忍,等了又等,直至前日确定了昭阳宫点的香乃南阳进贡的美人香,这才胆敢请见。   她确信,皇上对皇后,绝非情爱。   苏禾跪在地上,眼尾泛红,“臣女不愿嫁人,还请皇上将这三幅画,收回吧。”   说罢,她伸手递上画像。   闻恕眯了眯眼,既没问缘由,也未有劝告,只道:“这事太后拿的主意,你不必往御书房跑。”   苏禾咬唇,抓着画轴的十指指骨略微泛白,似是鼓足了勇气。   她道:“臣女以为,自幼相识的情谊,皇上能懂臣女的心思。”   她手里,也只剩这一张牌。   可苏禾或许不知帝王凉薄,这点情谊于他眼中,轻如鸿毛。   闻恕无甚情绪的看她一眼。   苏禾提了一口气:“皇上能在昭阳宫点美人香,是不愿要皇后的子嗣,皇上与皇后并未有情愫可言,为何皇后就可以……难道,只因和光大师的卦象?臣女记得皇上是最不信神佛之人。”   苏禾说得急,未发觉座上之人的脸色,如浮了一层寒冰。   她还不死心道:“皇上知道,臣女自幼识香,美人香,是避子的。”   此香极为罕见,可苏禾闻见过。   为何她闻见过,自然是因幼时母亲常给姨娘们送此香块,往那香炉一点,她们是别想有子嗣的,否则那么些年,苏家怎会只她一个女儿。   —   ——“皇上能在昭阳宫点美人香,是不愿要皇后的子嗣。”   ——“美人香,是避子的。”   遮月瞪大双眼,惊得双手捂住唇,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侧眸瞧,就见付茗颂愣愣的垂下靠近殿门的手,那神情,与她如出一辙的不可置信。   付茗颂屏住呼吸,下意识缩回脚尖,往后退了一步。   她低头匆匆往回走,险些与前来的元禄撞上,元禄身后跟着宋长诀,怪不得他不在殿外。   元禄“诶”了声,“娘娘这是?”   “忽然想起来,做给皇上的点心忘在昭阳宫了。”说罢,她侧身而过,脚步匆匆。   元禄皱眉,“那遮月手中提的,不正是食盒么。”   元禄刚一偏头,就见一人从御书房内向此路来,面色惨白,眼眸湿润。   他口中一句“苏姑娘安好”还未说出来,一阵风似的,人就从他眼前而过。   元禄摸了摸鼻子,“宋大人,请吧。”   至殿外,宋长诀脚下一顿,回头喊住元禄,“方才那是何人?”   元禄道:“宋大人有所不知,那是前太傅苏家之女。”   踏进御书房,宋长诀蹙眉看着座上之人,一反常态的未先开口禀明要事。   四目相对,闻恕不耐道:“你说是不说?”   宋长诀:“苏家女与皇上,可有旧情?”   室内倏地一静,身后的元禄瞪大眼睛,宋大人疯了?   座上的人蓦地勾起唇角,凉凉道:“你昨夜,可是忘了服你的安神药。”   宋长诀漠然道:“微臣方才,见皇后娘娘走的匆忙,脸色难看。”   他直直望着闻恕,就见对面那人的嘴角,一点,一点的放平。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大舅哥的质问和凝视 第63章   日头半落,云层团绕。   洒向大地的光辉不敌冬日的清冷,半点暖意都没有。   付茗颂走的不算快,甚至于极慢,可每走一步,仿佛背着千斤重似的。   乍一看,她与往日并无异常,可若仔细瞧,便能察觉眼尾那处泛着淡淡的粉色,因极力隐忍,眼尾至太阳穴的青筋都隐隐有暴起的趋势。   遮月紧扣着手,一路担忧的看着她,可却半个字也不敢说。   直至昭阳宫,素心道:“娘娘,太后差人送了药膳,嘱咐娘娘趁热喝。”   遮月闭了闭眼,拼命在后头给她摇头,素心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不知其意。   付茗颂脚步一滞,回头看了一眼,声音轻慢道:“先放着。”   随即进了寝殿,遮月跟到殿外,不敢进屋。   付茗颂背着殿门站立许久,似是确定无人上前,眼眶才敢一寸寸泛红,眼泪像珠子似的,一颗一颗滚到地上。   没忍住一声呜咽,她忙用手捂住唇,往桌柜的方向去。   左上角摆放着个鎏金吊炉,现在并未燃香,安安静静的缩在角落里。   她伸手揭开炉鼎,里头还剩半块未点完的香,那味道她再熟悉不过,再熟悉不过……   内务府送来的香粉香块实在太多,可回回只点两种香。   一种是檀香,她喜欢。   另一种,素心道是紫叶香,称内务府特制,只因皇上喜欢。   因而回回,但凡闻恕来,点的必是紫叶香。   原来,是避子用的美人香啊。   姑娘眨了眨眼,任由滚烫的泪珠砸在手背上。她一边服用着助孕的药膳,一边闻着避子的香,何其可笑?   “啪”的一声,她失手碰掉吊炉,吊炉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里头的烟灰落了一地。   遮月趴在门外听着,泪珠子一颗接着一颗掉,哽咽着回头道:“娘娘屋里的香,是你点的,你可知道?”   素心当即怔住,脸色一白。   —   闻恕几乎是后脚便到的,来时,遮月与素心二人正杵在门外,你望我,我望你,一个红着眼,一个白着脸。   “咳——”   元禄轻咳一声,她二人立即看过来。   素心向前走了一部,面色担忧道:“皇上,娘娘她——”   “朕知道。”闻恕话里,依旧听不出情绪。   他推门进去,抬眼在四下扫了一圈,空荡荡的,仅有地上落下的吊炉能证明这屋里头有人。   闻恕走到桌柜边,垂眸望着歪倒的吊炉,心跳乱了一拍。   他眉头轻轻蹙起,寝殿不大,若是有个人,一眼便能找到。   是以,他径直走向耳房。   果不其然,锁住了。   他握住拳,在那门上轻敲了两下,这辈子为帝为王,他还是第一次抬手叩门。   “把门打开。”   静默片刻,没有半点声响。   付茗颂坐在干净的木桶边沿,抬头看着那扇门,担心它随时会叫人强行打开。   她手心攥着小半块美人香,香块边角硌的慌,可她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只盯着门瞧。   外头的人,只叩了两下门,说了一句话,便再没有动静了。   不知为何,她心下反而更难受。   你瞧,人果然不能贪心。   一个从五品小官之女,凭着一则没由头的卦象和一张脸,稳稳当当坐在这昭阳宫,你还想要什么?   付茗颂心下责骂道。   可终究,人心都是肉长的,该疼还是疼。   她撑着木桶边沿,缓缓下滑,坐在干爽的木桶里,屈膝,埋头于手臂中。   赴京那阵子,老太太与付严栢忽然对她好起来,她心中窃喜,以为祖母和父亲眼中,总算能瞧见她。   后来,付严栢在甲板上亲手给她添了菜,她惊的一时凝滞,待再想起,难免心下雀跃。   再后来……   姑娘轻轻弯了弯唇,一次次希冀与一次次失落中,她竟还未曾长教训。   倏地,“哐”一声——   付茗颂猛地抬头,便见原封的死死的木窗被推开,男人伸手从窗外绕到门栓,轻而易举便破了门。   他薄唇微张,小喘了两口气,只见木桶里的人,瞪着一双潮湿的美目,眨一下眼,便掉下一颗金豆子。   闻恕走近,弯下腰,只见她肉眼可见的绷起身子。   他抿唇,缓缓道:“美人香,确实是避子的。”   眼前的人已然屏住呼吸。   闻恕伸手覆在她的后脑上,“但并非不愿要子嗣,是你的身子尚在调理中,若是怀上,于你不好。”   付茗颂下颔紧绷,话是听进去了,可却是不大相信的样子。   他指腹滑过她眼下,又道:“怎么会不要你的孩子,你是皇后,若是不要你的,还有谁的?”   这话像是打开了水阀,一声低弱的哽咽,姑娘的眼泪像断了线,当着他的面溃堤成河。   “皇上不想要。”她带着破碎的哭声,断断续续道:“我只是同她,同她长的像而已,我又不是她……”   闻恕顿了一下,覆在她后脑勺的手都僵住。   “你说什么?”   “我不是她,只恰好生了张相似的脸,有幸得皇上疼爱而已,我知道,我都知道了。”她哽咽着道。   一张一模一样的脸,能得恩宠,却不配得子嗣。   不怪她会如此想,有些东西未搬到明面上,悄无声息藏在心底时,连藏着心事的主人都不知自己能有多介怀。   就如她后来再也未提及过那画中人,就如,她佯装忘了他夜里吻她时,喊的那声宋宋。   而一旦有了契机,往事重忆,才知一直都心有芥蒂。   闻恕手心发凉,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他眉心颦起,“不是这样。”   男人闭了闭眼,索性破罐子破摔,再睁眼时,掰过付茗颂的下巴,一字一字道:“我没拿你当替身,你和她大有不同,我从前心里是她,现在心里是你,难道不成吗?”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道:“我若是说,你比那幅画要紧,你信不信?”   付茗颂泪眼朦胧的望着他,用眼神传达了三个字——她不信。   —   日头彻底落下,连余晖都所剩无几。   就这样的天儿,元禄硬是走出了一身汗,他捧着手里的竹筒往昭阳宫走,活像上供似的,一点不敢将手里的宝贝磕着碰着。   至殿内,他绕过一个莫名其妙的火盆,低头将竹筒呈上。   闻恕侧头瞧了身边的人一眼,淡淡道:“点了。”   啊,啊?   元禄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的抬头,询问道:“点,点了?”   男人睨了他一眼,耐着性子道:“点了。”   付茗颂瞪大眸子,攥紧手心,似是不信这幅画真会被丢进火盆里。   可真当元禄从竹筒里将画像抽出来,摊开,小心翼翼丢置火盆中,那画中人的脸,顿时烧起一团火时,她终于坐不住,起身便要上前将画像救下。   闻恕眼疾手快拉住她,扣着她的肩道:“现在信不信?”   付茗颂张口,像被点了哑穴,忽然吐不出一个字来,缓缓偏头,就见那幅陈年旧画,渐成灰烬。   但此刻,元禄的心思最为复杂。   他惆怅又释然的盯着火盆瞧,伺候皇上的这些年,头两年,皇上还是太子,这画被安置在东宫的床榻旁,睁眼便能瞧见。   后来,皇上登基,政务繁忙,这画便被挪至御书房,往画前一站,能站两个时辰。   元禄常常觉得,皇上约莫是要同这画过一辈子。   宫里的妃嫔长相,皆按着画中人来找,他以为皇后胜在长得更像而已。   现下,元禄心里只有一个大胆的念头——   不是皇后像这画中人,而是皇后,本就是这画中人。   人都在眼前了,画的意义便没了。   此时,素心脚步踌躇,从殿外进来。   她看付茗颂眼下深红,想解释一二,可又不是时候,只好道:“皇上,李太医到。”   “宣。”   他拽着她的手腕,强行将人摁在椅子上,“你好好听,不信朕,总要信太医。”   李太医跪地在前,元禄将那小半块美人香递上给他,他的神色陡然一变,还猜测不出前因后果,那便是傻了。   他抬头询问似的望向闻恕,“皇上?”   闻恕抬了下下巴,“说吧,一字一句,一五一十,同皇后说清楚。”   李太医颔首,目光移向付茗颂,心中打了个腹稿,尽力说清道:“微臣给娘娘把脉时,便提过娘娘多梦,气血两虚,只微臣担忧娘娘思虑过重,话便未说全,气虚体弱,不宜受孕,哪怕是有幸怀上龙嗣,也未必能平安诞下,届时,只怕大伤元气,这美人香乃避子香中少有不伤身的,也是微臣,提议皇上用的。”   光是听前两句,付茗颂就已经僵住了,待李太医一番话下来,她心中便已弄清了始末。   她攥紧腰间的流苏节,贝齿磕住下唇。   静默良久,闻恕道:“都退下。”   众人低头倒走几步,匆匆退出殿外,长吁一口气。   一时间,殿内寂静,连清浅的呼吸声都听的分明。   而这一番折腾,付茗颂早就冷静下来,莫说是个误会,就算是真的,皇上不愿要子嗣,她也是不能说半个字的。   倏地,付茗颂起身,扶着玫瑰椅笔直跪下,低着头。露出一段雪白的后颈。   “臣妾有罪。”她道。   闻恕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低声问:“何罪?”   付茗颂看着他,原本想认罪的话缭绕在嘴边,倏地,眼眸一酸,“皇上不知道,母后送来的助孕药膳,很苦,很难喝。”   误会是真误会,可委屈,也是真委屈。   闻恕抿了抿唇,伸手将她扶起来,拇指压着她的侧颈,“以后不喝了,嗯?”   “嗯。”   “朕没骗你,现在信了吗?”   她犹豫了一下,“嗯。”   她一边应,泪珠子一边掉,闻恕低头,尝了一口咸味儿。   —   宋宅。   宋长诀秉烛,桌案上铺开一幅京城街市的图纸。   瞧了半响,他挑了处最繁华的地带,指着道:“你明日,将这间铺子买下。”   小厮疑惑,“大人,怎忽然买起铺子了?”   宋长诀淡淡道:“赚银子。”   说起来,他在魏家没少坑那两兄弟,加之这官儿升的也快,宋长诀只身一人,最不缺银子。   可他今日算看明白了,男人是靠不住的。   若她一如既往不愿留在皇帝身边,他一定带她走。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终究是错付了 第64章   翌日一早,道路两旁还有雾气未散,团在永福宫外的柳树旁,别有一番意境。   李太医被从昭阳宫又提到了永福宫,口干舌燥的将话复又说了一回,咽了下口水,这才退至一旁。   “噔”的一声,沈太后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杯底与小几相撞,发出一声轻响。   她眉间立即就蹙起,抿唇消化了会儿,道:“所以,这段日子来,哀家的药膳是白送了?”   闻恕“嗯”了声,瞧起来精神劲儿不大好。   沈太后又深吸一口气,“你怎不早说?”   闻恕缓缓抬眸,轻飘飘的睨了太后一眼,那眼里的意思,不由让沈太后一怔,讪讪移开目光。   他怎么没说,几次来永福宫,总有意无意提过子嗣的事。   要么说是“不急”,要么就是“政务繁忙”,明里暗里提示她,少催孕。   可沈太后哪里知道其中竟是这样的缘由,只当他性子闷,不愿让她这个做母后的插手私事。   可话说回来,皇家子嗣,如何算得上私事?   过了这个冬日,他便二十有三了,她怎能不急?   “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明说?”沈太后左想右想,这事还是赖他。   可问完这话,沈太后立即回过神,“你是怕哀家因这事对皇后有芥蒂,为难她?”   闻恕看了她一眼,没说是与不是,只道:“她生于付家,心思重,就是母后不为难她,她也难免胡想。”   依李太医所言,至多一年,治了她多梦的毛病,许是能大好。   若不是苏禾,根本不至于此。   此时,许姑姑从屏风外绕了进来,“娘娘,苏姑娘来了。”   苏禾手里持着宫牌,常来永福宫陪沈太后说话,今日来,也不奇怪。   只许姑姑这话落下后,沈太后却未立即应话,只抬眸与自己这个儿子对视一眼,她叹气道:“让她回吧,就说哀家身子不适,她明日,后日,也不必来了。”   许姑姑应声,低头退下。   沈太后扶着桌角起身,没好气道:“成了吧?就你昭阳宫的人宝贝,连哀家都瞒,你当哀家是能生吞活剥了她还是如何?”   她一边说,一边往外去。   闻恕皱眉叫住她,“母后去何处?”   沈太后步子一顿,“去瞧瞧那丫头,你也知她心思重,这会儿,指不定如何胡思乱想。”   闻恕生生将拦她的话咽了下去,半响,道:“谢母后。”   昨日夜里,他拥着她睡下之前,怀里的人仰头问了他一句。   她问:“母后知晓么?”   根本是藏不住的紧张,她为何担忧,他还能不知?   —   现下,那个心思重的人正倚在窗边,任由冷风往脸上打,小脸都冻僵了也浑然不觉。   遮月与素心自昨夜起便不大敢同她说话,生怕一个错字惹哭她。   要知道,皇上昨儿哄了半宿呢。   须臾,素心面色一变,朝窗边轻声道:“娘娘,太后来了。”   肉眼可见的,付茗颂身子一僵,忙抬脚往大殿去。   她知沈太后盼孙心切,正因如此,才分外愧疚,还不及沈太后说话,一颗泪珠便顺着脸颊落下。   沈太后笑笑,递上绢帕给她,轻拍着她的后背道:“你如今才堪堪十六,你瞧,闻昔十九才怀的身子。”   付茗颂顿住,抬眼看她。   “哀家思来想去,晚两年也好,哀家当年怀上皇帝,也十八了,老人都道,年纪过小不宜产子,若是一个不周,便要落下终身的病,还不若养养呢,你说可是?”   这番话,惹的狠狠咬住下唇的人,再难忍住。   她哽咽一声,“嗯。”   一盏茶的功夫后,沈太后弯腰踏上宫撵,懒懒的靠在一旁,嘴角不自禁扬了一寸,溢出一声轻笑,道:“哀家算是明白了。”   许姑姑闻言,回头问:“娘娘明白什么了?”   “明白,皇帝的魂是如何被勾没的。”   她说罢,往昭阳宫瞧了眼,想起当初同秦氏说的话,如今想想,倒是应验了。   那丫头一双可人疼的眼睛,光是掉一滴泪,别说男人,她瞧着都疼。   —   晃眼,三日过去。   苏禾第三次被拦在永福宫外头,终于是察觉不对,叫住许姑姑,试探道:“太后这病,可是严重?传太医了?”   许姑姑神色不变,道:“传过太医,需得静养。”   苏禾转过身,面上终挂不住笑意,出了宫门,便直往薛府去。   一见闻昔,她拽紧绢帕道:“太后,为何不见我?”   闻昔望着她,沉沉舒出一口气,总算还不至太傻,还知事情不对劲。   她温声道:“你说,你何必去给皇上添堵呢。”   苏禾一怔,眼眶立刻红了。   闻昔张了张嘴,劝慰道:“苏禾,算了吧,三年都过去了,你何必想不开,这世上大把好男儿,你又何苦去碰皇上那颗扎人的钉子呢?”   “我知道,我知道。”苏禾低头,彻底泄了气。   —   十一月中,久久未至的冬雪,终于落满京城,雪小,落地即化,瞧不见白茫茫一片,倒是石砖潮湿,远远望去,颜色都深了几分。   遮月蹲坐在一旁,扇着炭火,企图将这暖意扇的更盛些。   她家娘娘的身子,一到冬日便手脚冰凉,从前在付家时,冬日是最难过的。   素心从外头来,顶着一身风雪在炭火边站了站,待身子暖和了,方才敢走近。   她手中捧着一盒青团,膳房才送来的。   “娘娘,元公公方才知会,道是宋大人在御书房同皇上议事,天儿冷,娘娘不必等皇上用膳。”   低头翻书的姑娘微微颔首,将手伸进怀里,摸了摸暖炉。   闻恕这一耽搁,直至亥时也不见影子。   付茗颂畏寒,早早窝进了床榻上,小声打了个呵欠,侧身蜷起身子,抱着个尚有余温的暖炉,阖眼睡下。   子时,闻恕归来时便见她几乎是整个人缩成一团,而他刚才弯下腰,便见她睁了眼。   他眉头一扬:“没睡?”   付茗颂“嗯”了声,将暖炉搁置一边,欲要下床替他宽衣,就被她按住了被角,“躺着吧。”   须臾,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   他揭开被褥一角,即有冷风灌进来,付茗颂抖了一下,下意识朝他靠过去。   闻恕这才发觉,这人的手凉的像块寒冰。   他皱眉,“你的暖炉呢?”   付茗颂道:“冷了。”   自打上回美人香一事后,昭阳宫再未点过香,他也没再碰过她。   素心更是,许是怕她想起来难过,连香炉都给收起来了。   她悄悄仰头,见他双目阖上,眉间紧蹙,想来也知今日他是当真忙碌。   “皇上?”她轻轻唤道。   男人没睁眼,搭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以示回应。   忽然,一道温温软软的触感贴在他脖颈上,闻恕陡然睁眼,喉结滚动。   付茗颂抿了抿唇,低声道:“元公公说,皇上烧的那幅画,是宝贝。”   话落,男人皱起眉头,元禄何时变得这样多嘴。   她又道:“还说,皇上从前往那画跟前一站,能站两个时辰。”   闻恕侧头,睨了她一眼,抓住两个关键字,“从前。”   “烧了,不心疼么?”   她仰着脸,那双眼睛在月色下,恍若盛满了星子,流光溢彩的,叫人忍不住倾身吻下。   他的声线一贯清冷,这会儿带着点克制的暗哑,“不心疼。”   说话间,付茗颂屈膝踩着床垫,往上挪了几下,闻恕是侧身躺着,如此一来,四目相对,她就堪堪停滞在离他不到一寸的地方。   “噢。”她应了声,便不动了。   她身上甘甜的香粉味儿绕在鼻尖,任他再有定力,也无法做到坐怀不乱。   忍了片刻,闻恕深吸一口气,“还生气?”   付茗颂摇头,他都将画给烧了,她还气什么?   “那睡吧。”他心痒难耐的摸了摸姑娘的脸颊,背过身去。   小腹上抵着的灼热一下消失,付茗颂慢吞吞的开口,“嗯,明日,还是让素心将香炉摆回来吧。”   说罢,她便闭上眼。   闻恕一顿,笑道:“好。”   —   翌日一早,除了重归位的香炉外,一并来的,还有一只浑身绿油油的鹦鹉。   遮月提着鸟笼进来,神色复杂道:“娘娘……这,这是宋大人差人送来的,说是谢娘娘那几日的照拂,还说这鸟儿聪明的很,添个热闹。”   说罢,笼中的小东西扑腾着翅膀,尖声道:“热闹!热闹!”   遮月讶然,还真会说话?   倏地,小东西停住,稳稳落在杆上,换了句话说,“娘娘千岁,娘娘千岁!”   付茗颂一愣,眼角弯弯,真叫它逗笑了。 第65章   宫中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   李太医从太医院至昭阳宫,又被提到永福宫问话,这一路上,经了多少眼睛和耳朵,一传十,十传百,皇后身子不宜受孕的消息,便在宫中悄悄传开了。   老太太一直关注宫里的动向,稍一打听,立即就凝滞了呼吸。   付茗颂再不孝顺,再怨恨付家,那也是她付家走到宫里的姑娘。   皇上未曾因她而对付家施以恩泽,身为皇后的生父,付严栢至今还屈居副五品小官。   可那又如何?   朝野上下,还不是对他以礼相待。   可若付茗颂不能生孕呢?   无子可依,乃妇人最大的难事。   姜氏与付严栢被她叫至跟前,却不见她开口说话,夫妇二人互望一眼,付严栢给姜氏使了个眼色。   姜氏轻咳一声,倾身道:“母亲?”   老太太回过神,睨了他二人一眼,缓缓开口:“皇后的事儿,你二人都听说了?”   付严栢扯了扯嘴角,能不听说吗?   今儿早朝,便遇那些个官员阴阳怪气的找他打听,他这张脸,那时都不知变了几个色!   老太太看向姜氏,“这事可大可小,你乃皇后生母,理应进宫问候。”   姜氏讪讪点头,“是,是。”   “也莫忘给她支招,她从付家带走的几个丫鬟,皆是聪明伶俐的,该用还得用。”   这是要用丫鬟固宠的意思?   姜氏笑意僵住,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她又非皇后生母,这话总不好开口,这不是要她得罪人么?   “母亲,这……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老太太中气十足道。   姜氏缩回脑袋,搅着手中的绢帕,低声言语道:“皇后在母亲膝下养过,想必母亲的话,她更肯听一些。”   她又嘀咕说:“四丫头的亲事还没着落,扬儿亦是该娶妻了,儿媳明日还邀了王媒婆,怕是…抽不出空子。”   老太太瞪向她,鼻腔溢出一声冷哼,“鼠目寸光!”   出了寿安堂,姜氏往后瞧了一眼,随即甩了甩绢帕,“老太太还真当那皇后还是五丫头,想如何摆弄如何摆弄呢?”   吴妈妈担忧道:“夫人,您这若是得罪了老太太……”   “我在她面前卑躬屈膝了二十年,如今扬儿入朝为官,我自安心看顾他,何苦去做那得罪人的事儿?”   老太太眼里只有付家,只顾着付家好,一辈子发号施令惯了,当人人都得听她的。   也不想想,若非无奈,哪个女子会愿意往房里塞人?   不宜受孕,又不是不孕……   且皇后正当盛宠,这不是给人添堵么?   -------   日上,昭阳宫。   自打听了李太医的话,付茗颂才将多梦的毛病重视起来,哪个时辰该喝药,她记得比遮月都清。   辰时,素心将煎好的药汁与蜜饯一并呈上。   许是加大了药量,亦或是李太医改了药方,她这两日睡的沉,倒是一个梦都没再做过。   正执起玉勺,那头遮月疾步上前,“娘娘,老太太持宫牌在外候着,可要宣见?”   不怪遮月紧张,自打进宫后她便没见过老太太,对老太太的印像,还在付家那时,怵的很。   付茗颂亦是讶异一瞬,老太太来作甚?   “请进来罢。”她淡淡道,放下玉勺,连喝药的胃口都没了。   须臾,安妈妈馋着老太太上前,老太太在她面前停顿片刻,跪地道:“老身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瞧,饶是老太太再专横,论身份,也得给她这个曾经看不上的、下贱的孙女行此大礼。   付茗颂心下复杂,给老太太赐了座,“祖母起罢。”   老太太一坐下,目光便落在她小腹上,又移至药碗。   她眉头一蹙,方才来的路上,她见殿外的几个宫女眼熟,都是从付家带来的……   她将付家带来的丫鬟,安置在殿外伺候了?   “这药,可是助孕的?”   “噔”一声,玉勺掉进了药汁里。   付茗颂指尖一顿,脸色凝滞,同老太太对视半响,屏吸道:“祖母……是如何知的?”   老太太眼眸微眯,“皇后久居深宫,不知宫外这事儿,早传开了。”   又是长久的静默。   付茗颂确实不知这事会传开,事情发生的突然,她甚至也未想过这事传开会有何后果,老太太说出的这一刻,她方才乱了心神。   会有什么后果?   “皇后贵为六宫之主,此事可大可小,不必我老婆子多言,说大了,动朝堂,说小了,乱后宫。都说出嫁从夫,可女人这辈子,能倚仗的,只有子嗣啊。”老太太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老身知皇后对付家有怨有恨,但我今日所言,全是为皇后如今考虑,殿外几个从付家带来的丫鬟,用的好,便能固圣宠。”   最后几个字,老太太说的格外语重心长。   遮月一边听着,一边睁大眼睛,这是要娘娘往皇上身边塞人啊?   倏地,老太太往她这看过来,道:“我并非有私心要皇后塞付家人,若皇后信不过,遮月这丫头也是极好的,她,皇后总该信得过?”   闻言,遮月那双眼睛,险些瞪出来。   “扑通”一声,遮月连忙跪下,摇头道:“娘娘,奴婢没这个心思!”   她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生怕付茗颂真将她送到闻恕身边,那与送她去死有何异?   过后,老太太离开前,望着她道:“总不好将来,史官记载,当朝皇后心胸狭隘,不顾大局,有负圣宠罢?”   老太太的话,没有哪个字是大不敬的,但字字句句,都戳进付茗颂心里了。   可她也心知肚明,哪里是为她考虑,她这个皇后像是付家的一尊佛,得宠时泛着金光,笼着付家,若是失了宠,自然黯淡无光。   付茗颂抿唇,紧紧攥住绢帕,“祖母看顾着付家的顶梁柱便可,不必操宫中的心了。”   老太太一滞,就听她道:“遮月,差人送老太太离宫。”   她回过身,汤药早就凉了。   素心蹙眉,方才她不便插嘴,现下总算能说两句,她宽慰道:“娘娘,您不必将这事放心上,宫中又不是没别的妃嫔,皇上若真急着要子嗣,大可往别宫去,可皇上并未,说明并非付老太太说的那般严重。”   素心停顿一瞬,又道:“何况,谁敢在宫中胡言乱语?”   可这话,很快就被打了脸。   后宫这样大,什么话是没有的呢?   -------   午后,沁心湖泛着淡淡的日光,冬日天寒,此时便是一日之内最暖和的时候,因而锦鲤争相踊跃,逐着那光线去。   闻昔对湖而立,伸手洒了把饲料。   她今日进宫,说是陪太后说话,顺便给皇后问安。实则,她可是特意来见皇后的。   即便是在宫外,也挡不住她这旺盛的好奇心。   她凑到付茗颂身边,“皇嫂,趁着湖水还未结冰,您多瞧两眼,天再冷些,可就赏不了锦鲤了。”   付茗颂瞧了眼她的小腹,冬日衣裳厚实,她又才三个月的身孕,倒是一点看不出来。   不过,孕妇依旧是孕妇。   她颔首道:“湖边风大,还是坐下吧。”   闻昔点头,二人便往长亭下去。   宫女备了手炉,捧在手中,立即便暖和不少。   闻昔频频抬头看她,抿了口热茶润了喉咙,才道:“皇嫂,我听说……皇兄在昭阳宫,烧了那幅珍画?”   她没见过,但这画谁人不知?   闻昔乍一听薛显清说这画烧了,心里是一百个不信,还同薛显清打了个赌。   她一双细长的眼眸睁圆,当真好奇极了。   付茗颂剥着橘子的手顿了顿,抿唇轻轻点了下头,沉吟片刻,“是…烧了。”   闻昔咽了口茶水,恍惚的看了她两眼,正要夸她了不得,蓦地,藤墙后传来扫帚扫落叶的声音,和两道并不大的说话声,但因靠着藤墙,就听得格外清晰。   ——“你说,皇后不宜受孕,那皇上夜夜至昭阳宫,岂不是耽误了子嗣繁衍?”   ——“嘘,小心叫人听见。”   那小宫女讪讪降了音量,“皇后娘娘快赶上话本子里的妖妃了,人长得美,真是好。”   这头,付茗颂一个用劲,指甲戳进了橘子肉里,呲了一手的汁水。   闻昔瞧了眼对面的人,脸色沉下,“何时起,宫人胆敢妄议主子了?”   素心看了眼闻昔,又看了眼付茗颂,低声道:“按宫规,三十板子。”   她顿了下,见付茗颂未出声阻拦,便叫太监去动手。   闻昔离宫时,不放心地多看了她两眼。   她弯腰上宫舆时,叹了声气。未立后时,皇兄不近后宫,那时就无人说,谁谁谁耽误了子嗣繁衍,现下有了皇后,多嘴的人便多了。   小宫人嘴碎都还不算什么,嘴更碎的,当属那些个柬官。   -------   今日这事一桩接着一桩,遮月与素心便将她盯紧了。   可付茗颂这张脸,依旧是云淡风轻,瞧不出她在想什么。就是如此才叫人更着急。   见她用完膳,洗净手,抬头问:“皇上还在御书房?”   素心应声:“是,元公公方才来禀,说是今日叫几个大臣缠住了,让娘娘莫等着。”   付茗颂颔首,“你去将内务府的王公公喊来,本宫要瞧侍寝簿。”   啊……啊?   素心与遮月互望一眼,不得不点头应下。   而素心去内务府寻王公公时,王公公傻了眼,从书阁中翻了好半响,才将压箱底的侍寝簿翻了出来。   那上头,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付茗颂拿到手时,翻开一瞧,一片空白。   她怔了一瞬,“这是历年的?”   王公公点头哈腰,笑答:“是,娘娘瞧,每一页都标注着日子呢。”   付茗颂仔细瞧,是标注着,每一页上,只有年月日呢,再无其它。   他……这么多年,竟未招人侍过寝?   她还以为,宫外那些有关皇帝不近后宫的传言,都是假的。   姑娘抿了抿唇,瞥了眼侍寝簿,没有偏爱的吗,那……   “稍晚些,你将牌子送到御书房罢。”   话落,王公公怀疑自己听错了,侧耳又问了一遍:“娘娘说,送…送什么?” 第66章   这两年,莫说侍寝簿落了灰,就连各妃嫔的绿牌,都不知搁置在哪个鸡角旮瘩。   付茗颂这一句嘱咐,内务府人仰马翻,擦了绿牌摆在方形木盘中,王公公数了数,皱眉道:“丽嫔、郭美人的牌子哪去了?”   好一阵折腾,方才收齐。   亥时一刻,几位绿服大臣前脚刚从御书房出,王公公几乎是踩着点儿,后脚便在殿外请见。   闻恕蹙了蹙眉头,朝元禄点了下头。   这个时辰,内务府的来作甚?   须臾,王公公捧着那方形木盘,稳稳当当上前,举手作呈起状,“皇上,这、这包括皇后娘娘,共三十六位,牌子都在这儿了。”   话落,殿内倏地一静。   不仅是闻恕,就连元禄在内的六名宫人,皆无声望着王公公。   这场景,难免叫人想起三年前,王公公亦是举着牌子,站在同一个位置。   当时皇上只说了一句:往后不必来了。   自那以后,这嫔妃的绿牌,便再没出现过。   今日,王公公是吃错什么药了?   王公公手肘微微一顿,轻声道:“皇后娘娘命奴才来的。”   闻恕眉头蓦地蹙起,食指在桌前轻轻点了两下,“她还说了甚?”   “额…娘娘还翻阅了侍寝簿,见上头空白一片,便叫奴才稍晚些将牌子递上,再无旁的交代了。”   元禄眼珠子一转,侧身垂头道:“奴才听闻,今儿一早,付老太太进过宫,会不会因为那事……”   那事是哪件事,不言而喻。   闻恕目光沉沉盯着王公公手中的绿牌瞧,倏地一嗤,二话不说将牌子呈上让他翻,她还真是懂事,怎一个贤字了得?   王公公讪讪放下木盘,见元禄给他比了个退下的手势,这才三步两步退至殿外。   他一头雾水瞧着手中的绿牌,这是闹哪样?   -------   付茗颂今夜早早喝了药,李太医的药里加大了安神药的剂量,不出一炷香的时辰,她便困顿乏力的很。   遮月替她拆掉发髻,瞧着铜镜中的女子,实在忍不住道:“娘娘,前两日奴婢瞧您与皇上还好好的,且太后也未有过催促,压根不似老太太说的那样严重……这身子调个一年半载,再要子嗣也不难。”   付茗颂捂嘴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半撑住下巴,咬唇缓缓道:“正因如此,才更要考虑周全。太后与皇上宽容,我又怎能不为前朝后宫思量?未免有些不大懂事了。”   总不好因为她,让他在朝中为难罢?   她话说的漂亮,说完后心下微微一滞,揉了揉胸口,倾身上榻。   不知为何,那药效像是过了,一沾枕席,她睡意全无,一双杏眸一眨一眨地,隔着床幔望向窗外。   闻恕这个人,单看着,十分禁欲且不近美色,可他在床事上过分蛮狠且花样百出,逼着哄着骗着……   付茗颂翻了个身,真想到他对别人也如此,这心里头,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   但你说他真会翻牌子么?也不见得。   付茗颂睁着眼迟迟不睡,不就是在等么?等等看,看他今夜究竟宿在何处。   不知多久,床幔轻晃,时不时发出“吱呀”一声响,她翻了一个身,两个身,三个身……   忽的,付茗颂抱被坐了起来,皱着眉头看向紧闭的屋门。   她猛地闭了闭眼,付茗颂啊付茗颂,何时变得这样矫情了?牌子是你让递的,话也是你让说的……   他今日就算不来,又如何呢?   思此,她唇干舌燥,踩住两只绣花鞋下床,刚一仰身,便撞进一面铜墙铁壁,撞的鼻尖一酸,生生倒抽了一口气。   “嘶……”   四目相望,男人嘴角噙着一丝看破不说破的笑意,眉头轻轻抬了下,“一个时辰前喝了药,还不睡?”   付茗颂神色凝滞,站稳身子,道:“皇上怎来了?”   只听一声轻笑,闻恕斜眼看着她,“三十六个绿牌,朕左挑右挑,眼花缭乱,索性就来了昭阳宫。”   付茗颂心下一滞。   “喔……”   闻恕垂眸,见她踩在绣花鞋上的脚趾冷的蜷起,不由问:“下床做什么?”   “喝水。”她下意识回应。   男人转身至桌前,提壶倒了一杯白水,指尖一碰温度,他回头道:“冷了,让人提一壶来。”   “不、不用了,臣妾忽然不渴了……”   她咬了咬唇,侧身拽着被褥,在他灼灼目光下坐在床沿上。   闻恕走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给朕说说,你怎么想的?嗯?怎么想的?”   他话里还有几分怒意,天知道他方才在御书房是怎么叫她气笑的。   她是真大方,真的大方,大方得叫人挑不出错来。   付茗颂拽紧衣摆,低着头道:“皇上也知道,外头都传开了,若您还夜夜宿在昭阳宫,难免惹人非议。”   “所以你这就将朕让出去了,让得大大方方,干脆利索?”   “让”这个字,是禁不住仔细推敲的。   付茗颂拽着衣摆的手心,蓦地松开。   男人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眯了眯眼,唇角勾起,“所以,睡不着了?”   面前的人胸腔一震,只紧紧抿着唇,难得未矢口否认。   她承认,人性本贪,但凡有了一点,便忍不住索取再多一点,知道他心中有她,就恨不得他心中只有她……   这是不对的,这与她自幼给自己的规范,完全背道而驰,可这也是不可控的。   一个人对你好不好,有太多细枝末节可以去深究。   例如,那夜在付家发起高热,他坐在床榻边为自己讨回公道的样子。后来她听说,那日是他亲自将她抱回宫的。   又或是她浑身生起疹子,丑得她自己都没眼瞧,也未曾从他眼中看出半分嫌恶。   再是天岚山上,马前遇险,她半昏半醒时感觉抱着她的那双手有点紧。   她既不傻,也不瞎,可她不敢。   她怕极了对着这个人,时而产生的依赖和眷恋,已经敌过她对他的畏惧。   付茗颂轻轻扬起头,“臣妾知道,总有一日会怀上皇上的子嗣。”   “那你急甚?”   “怕,怕耽误了皇家开枝散叶,怕朝臣借此刁难皇上,怕母后觉得臣妾不够懂事,还怕对皇上,贪念过甚。” 她说到最后,眼眶发烫。   闻恕面色柔和下来,倾身低下头:“怎么个贪念过甚?”   付茗颂顿了顿,对上他琥珀色的眸子,食指在他胸腔上点了两下,点的他浑身发麻。   “就是,这个。”她说罢,便闭嘴不言了。   静默一瞬,闻恕捏住被角掀起,“躺下罢。”   付茗颂抿唇,一颗心落到深渊,屈膝躺进里侧。   须臾,烛火被吹灭,闻恕褪衣躺下。   倏地,她细腰被拦住,那只手渐渐收紧,男人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后。   “你知道朕怕什么吗?”   “怕有人没心没肺,捧着朕的一颗心,拿去喂狗。”   “你再敢糟践一次,试试?”   -------   翌日一早,早朝还未下,便传来则叫人唏嘘的消息。   据说,和光大师又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这次说的是:皇家第一个子嗣,必是中宫所出,若非如此,则有违天道,会降天灾人祸的。   这话一落,满朝哗然。   那些几日前还上奏劝导皇帝雨露均沾的柬官只能干瞪眼,心中再多不服,也只好忍着。   要知道,这和光大师可是有神佛转世名头,在民间颇有名望,纵然他们再有不服,明面上也无法与他呛声。   遮月兴奋地叽叽喳喳说着话,替她梳好发髻后,对着铜镜道:“娘娘,连老天爷都在眷顾您呢,这回看老太太还有何好说的。”   付茗颂一顿,握着白玉镯子,失神地套进手腕中。   哪里是老天爷在眷顾她,分明是闻恕。   他在告诉她,她担心的那些事,他都有办法一一化解,压根不足为惧。   此时,素心从殿外而至,领着个小僧人。   那小僧人道:“小僧见过皇后娘娘,家师请皇后娘娘至朝圣殿一趟,说是想为皇后娘娘卜一卦,不知娘娘可否赏脸?”   付茗颂杏眸微抬,自是听说过和光的名号,不敢叫他多等。   至朝圣殿,远远便见一个蓝衣和尚,双手合十于佛前诵经。   他瞧起来仅有二十五左右,光看相貌,极难叫人信服。   听脚步声近,和光睁眼,见到来人时弯唇笑笑。   他将木签递上,“请娘娘抽签。”   付茗颂迟疑地看他一眼,随手抽了一支签递还给他。   就见和光低头瞧的十分认真,随后像一个江湖神棍,翘起兰花指捏了半响……   “贫道对娘娘的病有所耳闻,若娘娘想早日摆脱这多梦症状,还请听贫道一言。”   他停顿一瞬,从小僧人说中接过一双普通的藏青色绣花鞋,道:“一月二十,宫中设宴,届时还请娘娘穿上这双鞋,这双绣鞋供在承恩寺一个月,有福泽庇佑。”   付茗颂一怔,犹疑地接下。   怎么听,都像是忽悠人的,她如此想。   一月二十,距今还有两个月,且那时,恰是皇上生辰。   待她离去后,那小僧人仰头问:“师父,这鞋何时在寺里供了一个月?不是昨儿集市上才买的么?”   和光嗤他一声,并未多做解释。 第67章   从和光大师手中接过绣鞋,付茗颂一路走一路打量。   和光的名号响亮,坊间都传,此人额间有一只凡人瞧不见的天眼,能通晓天意。   可依她第一眼瞧见和光,便不大相信。   何况她也清楚,和光在朝堂说的话,也都是皇帝授意的,一个僧人,怎能随意撒谎呢……   “娘娘,这鞋有何名堂?”遮月探头瞧了一眼。   付茗颂摇头,这双绣鞋普通到,连鞋面上的绣花的线头都没剪干净,任她上瞧下瞧,也瞧不出什么福泽来。   蓦地,她脚步停在潮湿的石阶上,抬眼正好见国公夫人秦氏从永福宫的方向往宫外走,脚步轻快,背影看着都精神抖擞。   素心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附在她耳后道:“昨日夜里,长央侯府哭丧了。”   付茗颂一怔,细柳似的长眉下意识挑了一下一下,“大姑娘没了?”   素心颔首,随即抿唇道:“虽说是丧事,可这侯府大姑娘拖了沈世子这么些年,明知大姑娘身子不行,过不了门,侯府愣是不肯取缔亲事,如今人没了,沈夫人总算能为世子爷打算了。”   听起来不大厚道,却不难理解。   沈其衡如今也二十出头的年纪,莫说妻,连个妾都未曾有,早成了沈夫人一桩心病。   付茗颂了然地点了点头,差人将绣鞋放回昭阳宫,便抬脚往永福宫去。   今日该去永福宫陪太后用膳。   宫中的规矩都是人定的,沈太后不喜每日有人来请早安,便改成了一月中特定的日子,其中每月初与月末,她得尽儿媳的本分,陪沈太后用一顿午膳。   也算得上是婆媳间维持关系的一种手段。   只今日,她来时竟难得见闻恕也在,他平日可是不会有这个闲情逸致陪沈太后用膳的。   卯时她醒时,这人已经不在了,这会儿猝不及防见着……   付茗颂耳后一热,想起昨晚他在耳旁说的都那句——   “你再敢糟践一次,试试?”   沈太后抬手唤她:“快过来。”   她忙回过神,抬脚过去,轻唤了声母后。   宫女布菜后,三人落座。   热气腾腾的膳食,围坐在圆桌旁,这幅画面,颇有种一家团聚的温馨感。   闻恕执起汤勺,给沈太后添了碗热汤,“喝汤暖胃,母后一到冬日便畏寒,多喝些。”   沈太后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哼笑,她这个儿子,若没点事儿,断然不会做这种殷勤事。   付茗颂一声不吭,低头给沈太后添了两筷子竹笋。   她是最善于捕捉细节的人,第一回 同沈太后用膳时,便发觉她喜爱这道菜。   后来沈太后又无意提了一句,过腻。   付茗颂当即吩咐御厨改了菜谱,如今这道竹笋清清爽爽,再无腻味。   不得不说,儿子算不得好,儿媳却真得她心。   她抬了下眼,“皇帝不用盯着哀家瞧,有事说罢。”   闻言,付茗颂也朝他看过去。   闻恕稍稍一顿,放下银筷道:“东芜起兵,北疆开战,儿臣思来想去,既贵为天子,理应为百姓祈福,钦天监道十二月初六乃祈福的好日子,届时,儿臣想携皇后一并去承恩寺,此行两日。”   他说话时,瞥了付茗颂一眼。   付茗颂睁大眼睛看他,祈福?   沈太后下意识蹙了蹙眉,皇帝为战事祈福是常事,可他去便去,带上皇后去作甚?   天寒地冻,怪折腾……   她转而看向乖坐在一旁,一言未置的人,轻声道:“皇后可愿意去?”   蓦地,付茗颂垂放在腿上的手被捉住,她冷不丁颤了一下,感觉到男人粗糙的指腹揉着手心……   她咬着唇,朝沈太后点了两下头。   闻恕弯唇,道:“有劳母后看顾后宫。”   —   一顿午膳过后,沈太后拉着她说了会儿话,便回了内室小憩。   长廊下,冷风吹得她小脸冰凉。   她仰头问:“皇上何时决定的要去承恩寺祈福?”   闻恕伸手将她衣领拢了拢,“昨夜。”   闻言,付茗颂杏眸睁大,“那钦天监是何时算的日子?”   男人睨了她一眼,唇角微扬,一声轻笑落下,那意思仿佛在说:你也信。   他低声道:“十二月初六,城西有场庙会,听闻昔说过,应是很热闹。”   话落,他就见那姑娘的樱唇一寸一寸张开,约莫能塞下一棵梅果。   付茗颂话里是一百二十分的不可置信,“皇上,要带臣妾逛庙会?”   -----------   上一回逛庙会,尚还在俞州时,且那回庙会给她的印像实在不好。   误食了梨花,还发了疹子。   可自打进宫后,她很自觉的知道,宫外的那些热闹是再与她无关了,是以十分惊讶。   夜里,她仍旧不敢相信,翻身道:“皇上,真是带臣妾去逛庙会吗?”   这话,她今夜问了不下三回。   她的雀跃形于色,闻恕捏了捏她的腰,“你要实在不愿意睡,做点别的?”   几乎是同时,寝殿内安安静静,付茗颂小声的翻了回去,再没出声儿。   闻恕从后揽着她,望着她小巧的耳垂瞧了半响,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带她出宫从来不是突然的决定,那回在桌案上看到的《南屏游记》,他便知道,付茗颂虽然在付家后宅长大,性子静的像一滩死水,可她骨子里是喜爱热闹的。   正如她喜爱那只叽叽喳喳会说话的鹦鹉。   他期待着什么时候,这人能在自己面前蹦两下就好了。   -----------   十二月初六,云层团绕,微光乍泄。   三辆马车驶过街市,最前一辆坐着三两侍卫,最后一辆则是宫女,中间这辆马车,自然坐着两个主子。   驶过长青街时,付茗颂掀开帘子多瞧了几眼。   这次与上次秋猎出行不同,这回她与闻恕皆褪下了龙袍凤服,她便敢大胆地往车外看了。   车水马龙的声音,叫她一时间有些恍惚。   一个时辰,至承恩寺。   虽说目的是逛庙会,但该做的面子还得做,从住持手中接过香烛,按规矩上香,一套流程下来,天也稍暗了。   下山时,她见马车上带来的换洗衣物,不由问:“皇上,这些不搬到禅房去?”   “嗯,今夜宿客栈,近些。”   “哦。”   她语调里已染上了几分欢喜,似是从未有过这种经历。   嘴角肆意扬起,又在闻恕看过来时,微微收敛了一些。   —   冬日黑夜渐长,是以才酉时,天便层层暗了下来。   城西建有城隍庙,一路上行人不绝,吆喝不断,嘈杂,又热闹。   不过,闻恕当真十分适应不了这种环境,还未走几步,那眉头便揪了起来,嘴角也抿得紧紧的。   惹的过往路人都忍不住退避三舍。   城隍街很长,两旁商铺亦是数不胜数,可行至一半,闻恕也发现了,身边这个人,没有一次停下来要买东西。   他方才分明看到,面谱、风筝、糖葫芦、糖人这些姑娘驻足的摊子,她就不想要?   蓦地,男人脚步停滞。   付茗颂一顿,侧身仰头,眉梢一扬,“怎么了?”   “你没有想要的?”他皱眉问。   付茗颂叫他问的一愣,就怔愣的这会儿功夫,闻恕已抬眸朝元禄吩咐道:“你去,将这所有小摊上的物件、吃食,各买一份。”   眼见元禄领着吩咐就要走,她连忙摆手,“不,不用,不用的。”   她抬头道:“那怎么拿得下?”   此次出行,一共就两个宫女,两个侍卫,两个暗卫,再加一个元禄。   十四只手,再翻个倍,也无法拿下所有东西。   闻恕抬了抬眉头,嘈杂的人群中,他下意识低下头说话,蓦然缩短距离。   他道:“那你自己挑,想要什么?”   付茗颂呼吸一滞,木讷地移开目光,目光落在方才走过的地方。   那处摊子人较少,上头挂着几样饰品,落在闻恕眼里,难免显得劣质。   付茗颂身上随便一样,都比这摊上的玩意儿来得强。   她伸手碰了碰一串铃铛手链,偏头小声道:“以前在俞州的时候,大哥哥送了四姐姐一串链子,就长这样。”   闻恕一顿,侧身望了她一眼。   他朝元禄抬了抬下巴,示意元禄掏钱。   “嗯,还有呢?”他低头问。   付茗颂顿了顿,“家里三个姐妹,父亲最疼二姐姐,皇上知道为何么?”   闻恕配合地应她,“为何?”   “二姐姐会哄人,将父亲哄的眉开眼笑,下职后父亲便给她带街边的糖人和梅花饼。”   “还有风车,上头挂满铃铛,风一吹,全是声响。”   …   …   “每年庙会,二姐姐回府后,都捧着一包糖芋饼,皇上知道糖芋饼么?”   元禄竖着耳朵在身后听,每听到一样,便记下,使唤人去买,可这皇后娘娘说着说着,许多吃食都是俞州的特色,这城隍街压根买不着。   他垮着一张脸,左右为难。   倏地,闻恕脚下一顿,“回宫后,找个俞州的厨子给你做,成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磕头认错QAQ   删了两千字,没写完这章,来晚了……   日六什么的,是我不配……不过半夜我会再更一章,早上起来看吧,我也不知道这个半夜是几点   ps前面两章重写了,没有看过的小可爱可以倒回去重看 第68章   就在他说,“回宫后,找个俞州的厨子给你做,成吗”,长夜下的女子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是最受不得人对她好的。   褪去凤服金饰,粉黛之下,也不过是张十六岁的年轻面容。   十六岁是如何的?   约莫就是,既有妩媚的天姿,又有少女的纯韵。   例如她这样红着眼眶看他一眼,那双杏眸印着庙会的五光十色,流光溢彩,如星如月,闻恕便忍不住想亲亲那处发烫的地方。   上辈子他遇见的宋宋,已经是十七了,她什么都会,且都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见她妩媚张扬的一面多,显少能见她单纯无害的样子。   这辈子,倒都让他瞧了个清楚。   寒风瑟瑟,倏地,一片鹅毛落在她肩头。   付茗颂猛然回神,眼眸睁大,一仰头,便见漫天大雪,纷纷扬扬。   久久未至的冬雪,落满京城的大街小巷。   不过眨眼间,城隍街的青石砖便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毯。   元禄忙撑起伞,“主子,雪大,要不回吧?”   闻恕扭头去看付茗颂,姑娘自是舍不得的,她难得出宫,难得见一次热闹,怎么舍得回呢?   许是方才闻恕给了她胆子,付茗颂扭捏了一下,拉住他牵着自己的那只手腕,“吃碗馄饨再回,好不好?”   怕他不应,她又急忙补了句,“冬日,就是要吃热的。”   闻恕垂眼看她,她那小心翼翼,生怕被拒的神情,像是个要糖的孩子,这叫人如何舍得拒绝?   可方才忽如其来的一场大雪,馄饨铺子早已人满为患。   元禄伺候他这么多年,想都不敢想皇上能坐在这种地儿用膳,想要出口阻拦,可阻拦的话,却生生卡在喉咙里。   莫说馄饨,就按刚刚要将整条街买下来的架势,皇后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他怕是也得吩咐人去摘。   苦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当差的?   元禄摇摇头,还是不多事儿的好。   须臾,付茗颂如愿以偿地在小店里坐下。   可就在等馄饨的这会儿功夫,她那张脸,红得像颗熟透的果子。   半刻钟前,离她不到一丈远的那张长桌上,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对周围人视若无睹得蜜里调油……   那小娇妻嘴里,唤出的一声声“官人”,听得人耳根子都要麻了。   付茗颂一抬眼,便见面前的男人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就在他寸寸不离的目光下,她藏在狐裘下的脖颈,早就红透了。   ---------   付茗颂对庙会的依依不舍,致使他二人回到客栈时,已将近子时。   “咚”地一声,锣鼓一敲响,彻底宵禁。   热闹的街巷空无一人,她推窗望去,仅有巡逻的几个官兵。   门外有轻哑的话语声,闻恕不知在同侍卫交代何事。   她搬了把椅子坐在窗边,从纸袋子里,将元禄买来的糖葫芦拿了出来。   即便是冬日,也还是化了一些。   她就这样望着窗外的雪,一点一点舔掉外头裹着的一层糖。   其实,自幼她便不喜冬季,冬季三个月,是她一年中最难熬的。   不仅是屋中炭火不够,须得受冷,更是心里头,总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忽然,“吱呀”一声,闻恕推门进来,正见她对着窗口吹冷风,二话没说便将窗子合上。   “回去之后敢得风寒你试试?”他冷声道。   付茗颂回头,手里那串糖葫芦,每一颗山楂都叫她舔过,糖浆已经全进她嘴里了。   嘴边,还有一抹红糖的色泽。   闻恕瞥了一眼,付茗颂手一缩,不敢让他吃她剩下的,便将糖葫芦放进了纸袋子里。   客栈的条件到底比不上宫里,没有汤婆子,也没有床幔。   梳洗过后,付茗颂抖开被褥,顿了顿问:“皇上,您睡里侧还是外侧?”   “外侧。”   “噢。”   于是,她很自觉的钻进里侧,盖上棉被躺下。   直至身侧的床垫也陷下去,屋中再无其他声音,付茗颂一动不动地仰望着雕梁,静悄悄的夜里,仅能听见她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声。   热闹过后的夜晚,总归要清醒一些。   她太明白他今夜对自己的好了,长达十六年的时间,付茗颂从未如此清晰地体会过,何为被人疼着。   她翻了个身,手指轻勾住男人的衣袖,“皇上。”   闻恕闭着眼,并未有回应。   姑娘柔嫩的手指向下,捏住他一根食指晃了晃,“皇上,您睡下了吗?”   男人眉间一蹙,显然未睡下。   但他此举,明摆着不想搭理她。   若是以前,付茗颂还就真不敢再扰他了,但她的胆子,可不就让他给养大的么?   付茗颂轻轻拧了下眉头,半撑起身子打量他,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回来便变了脸色?   她沉思片刻,心中生出一种想法,顿时叫人面红耳赤。   是以,她抿了抿唇,凑近他耳边,试探地,轻轻地,唤了一声:“官人?”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根和脖颈间,再加上她那一句娇媚动人的“官人”,任柳下惠怕也是按耐不住。   何况,他从来不是柳下惠。   “呜呜——!”   几乎是同时,付茗颂后颈被一只手压下,樱唇“砸”到闻恕嘴角,他细细的吮,拨弄,撬开。   直至她气息不足地推搡他的月凶堂,闻恕方才重重吮了一下,放开她。   他捻了一撮她的长发,在指间缠绕了几圈,“再喊两声。”   付茗颂一顿,说实话,对上他这双眼睛,她便喊不出来了。   但他想听吗?若是他高兴,她愿意再唤两声的。比之他做的那些,她这两声“官人”,算的了什么?   于是,姑娘俯身在他耳边,用那把可娇可媚的嗓子,温吞吞唤了三句“官人”。   闻恕几乎是红了眼,他发现这人一旦不怕他,一旦过了那条界限,便哪哪都能瞧出过去的影子。   就是这样,她不是勾人魂,她是要人命。   他哑着声音,道:“你躺下,闭上嘴,要不今夜都别睡了。”   “喔…”她讪讪地抿了抿唇,侧身而卧,被他揽进怀里。   --------   不知是不是被她这一出闹的,这夜,闻恕搂着怀中的人,做了个有关她的梦。   梦里的人,神情决绝,狠厉,不留半分柔情。   那双向来浓情蜜意的眸子,尽是嘲讽地望着他,“皇上还不明白么?自打第一次遇见,便是场精巧的设计,都是假的!哈,为了接近皇上,那曲凤栖台,我可是足足练了八年呢……我受够了对你强颜欢笑,受够了假意奉承!如今皇上知道了也好,不必再演了。”   —   他猛地睁开眼,心跳如雷,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方才稍稍安定。   闻恕下床倒了杯冷水,一饮而尽,又走至窗边吹了一阵冷风,方才彻底冷静下来。   回到床榻上,他将人掰过来,忍不住在她肩头咬了一口。   小混蛋。   你最好别想起来。   他竭力压抑住那点恨意,不叫它伤及眼前人分毫,努力去区分前世今生,重新去疼她护她……   可梦是克制不住的,陡然想起这一段,他恨不得掐死她。   “皇上……重。”   闻恕半压在她的身上,睡梦中的姑娘半推搡地移开,皱着眉头嘟囔了两句。   他撑起身子,脸色蓦地柔和下来,拍着她的背脊道:“没事,没事。”   ---------   翌日,回宫路上。   付茗颂发现,昨夜冷冰冰同她说“回去之后敢得风寒你试试”的人,才是得了风寒的那个。   完全不知情的人皱着眉头,疑惑道:“怎么就得了风寒了呢?是昨夜雪太大了吗?”   闻恕轻飘飘抬眼瞥她,模凌两可应了声“嗯”。   约莫是那杯冷水,和那阵冷风吹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晚上会有二更的吧   皇上逐渐分裂中,太难了 第69章   那日夜里,付茗颂软声软语地喊的那声“官人”,似是给二人之间加了一捧油,干柴烈火,愈燃愈烈。   后来好几个夜里,闻恕便是掐着她的月要,逼她喊,喊到满意了方可放过她。那脚腕与脚腕交缠在一起的黏腻感,足以燃烧掉所有的心智。   她大着胆子取悦、迎合,甚至于索求,那冬袄之下的小身板,被他调得敏感不已。   闻恕并非重-欲之人,独独对她情难自已。   他那略带薄茧的指腹,变着花样地折腾她,听她哭,听她求饶,听她欢愉,男人的恶趣味显露无疑。   阖宫上下,若是睁了眼的人,都能瞧出这帝后之间,不同以往的情愫。   若是不知情的人,怕是以为昭阳宫养了只千年狐妖,给那九五至尊下了情蛊。   谏官于朝中苦口婆心,无人问津,少有几个不知事的越过了闻恕,直至永福宫告状。   字字句句,所言无非是四个字:扩充后宫。   只听那几位一人一句道:   “自古以来,帝王专宠的后果,向来都是子嗣稀少,微臣也是为了皇上考量啊!”   “和光毕竟只是个修行的和尚,这子嗣繁衍乃天大的事,怎能听他胡诹!”   “望太后务必劝诫皇上,雨露均沾啊!”   沈太后揉了揉太阳穴,三言两语,最后以身子抱恙,才将这几个难缠的打发了。   须臾,殿内静了下来。   杨姑姑给她递了碗热茶,道:“娘娘,这事您如何思量?”   只听沈太后“呵”了一声,吹了吹碗面上的热气,“专宠一人,总比不近后宫来的强?若是连这一人都没了,哀家岂不只能去梦里抱子嗣了?”   扬姑姑叫她这番话答得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倒是不假,那些挑骨头的谏官从未回想过,这半年前的后宫,是如何的情景。   ----------   十二月二十,连下了十几日的雪絮将路边的野草彻底埋没,枯树上挂着一串串的红灯笼,另添新意。   年关将近,庶务繁多。   且付茗颂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外头的闲言碎语她晓得,沈太后虽未听进心里,但到底,她也不是真的愿意史官笔下,自己成了个祸国殃民的妖后……   是以,她以事多为由,已将闻恕挡在宫外三日了。   不过这也不算说谎,她这昭阳宫的事儿,当真是一桩一桩接着来,比她从前在付家见着的,还要新奇。   例如,今日一早,平日不声不响的丽嫔,为了内务府少她二两黑炭,跪在她跟前哭诉了足足一个时辰。   这一番哭诉,从头到尾,从里至外,委屈的不能再委屈了。   再如,那安华殿的安美人,同许明宫的郭美人,为一件狐裘,在内务府争了半个时辰,还动了手,那安美人力道过重,在郭美人那张芙蓉面上挠了一道血痕……   吓得王公公屁滚尿流地跑来昭阳宫求助,最后宣了太医,又是赏又是罚,这事才算了。   …   …   云云。   付茗颂从前如何也想不到,光鲜亮丽的后宫,刨开内里去探究,其实不若也就是那点事。   繁杂,累人,可也每每这时,她方才有一种,身处中宫的踏实感。   正此时,徐妈妈捧着一张帖子上前。   红底烫金,是喜帖。   自打进宫后,徐妈妈被安置在殿内做着清闲差事,她腿脚不便,付茗颂便没让她到跟前伺候,只将与付家联系的差事交给了她。   她三两步地走,缓慢至前,口吻略有感慨道:“娘娘,夫人差人递来的,二姑娘亲事已定,这是帖子。”   付茗颂一愣,付姝妍亲事定下了?   她忙接过一瞧,那帖子上,新郎官的名字写着“裴匀”二字,闻所未闻。   “这是何人?”   不等徐妈妈答,遮月便重重“哦”了声,“是永宁巷裴家,奴婢听说这裴公子是个读书人,裴家清贫,不过祖上也是出过状元郎的。”   付茗颂眉梢一挑,姜氏果真会挑选。   她是不大可能给付姝妍找什么好人家,但毕竟是付家嫁女儿,总不能嫁个太次的。   这种清贫人家,书香门第,说不准日后裴匀还能考取个功名,于面上,付家不丢人。   她轻合上喜帖,眼神迷离地望向窗外。   一年前的冬日,尚还在俞州。   那时的付家,小妾得意,主母规矩,除了她,所有人都十分神气。   她至今还记得,长廊之下,湖蓝色小袄、鹅黄色袄裙的付姝妍,晃着她头顶那只蝴蝶步摇,指着雪地的一处,慢条斯理地笑说:“付茗颂,你就跪那儿罢。”   她说,“付茗颂,你生来就是贱命,说不准到十八九岁,都没人议亲呢。”   可如今,全然是另一种光景。   而事情所有的转折,都从三月,开春之时,入住付家的那位沈公子开始。   ---------   夜里,付茗颂拥着被褥沉沉睡下。   许是白日里见了付姝妍的喜帖,她这夜的安神药好似失了效,频频梦起在付家时的日子。   那必定都不是好梦。   一开始,梦境还在洗春苑里。   云姨娘阴阳怪气的说话声,付姝妍居高临下的嘲笑声。   她跪在长廊下的石阶前,沙粒磨破了膝盖,真的疼,可她哭不得。   紧接着,是那片栽满荷叶、浮着碎冰的池子。   付姝妍昂着下巴道:“付茗颂,你下去给我捡,那可是祖母赏我的链子,找不见我可算你头上。”   倏地,梦境一转,到了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雕梁画壁,古色古香。   十二名穿着红裙的女子并排站在室内,手持一把黑色折扇,腰肢纤细,脖颈修长,个顶个的美人。   她们腰身前倾,握着扇柄的手伸出,手肘弯曲,维持着舞姿的其中一个动作。   豆大的汗珠滑落,“啪嗒”一声落在地面上,她身形一晃,紧接着藤条便落在后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她听见有人说,“你们之中呐,只有学得最好的一人,将来才能伺候贵人,其他的,都只能去那花街柳巷,伺候那些鬼男人,哪日被玩死在床榻上,也未可知!”   “一支舞都跳不好,看来,也就是那个贱命。”   “将来,也就是个任人玩-弄的玩意儿。”   —   “不,我不是,我不是……”   冬夜里,拥着被褥的姑娘一身冷汗,发丝贴在脖颈间,频频摇头。   她觉得手腕好酸,背脊好疼呀。   “娘娘,娘娘!娘娘您醒醒!”   有人在叫她,是有人在叫她……   付茗颂猛地睁开眼,被泪水糊住了视线,一时看不清面前的人。   遮月点了烛火,一下惊动了殿内的宫人,霎时间,昭阳宫一片通明。   她拽住被褥坐起来,神色呆滞地喘着气。   那是个什么梦,仿若真的发生过似的……   遮月轻拍着她的背,似是怕吓着她,轻言细语道:“娘娘,梦醒了,不怕,都醒了。”   付茗颂愣愣地点了两下头,浑身紧绷,尚未回过神来。   此时早过子时,这个时辰若是闻恕没过来,多半便是直接宿在了御书房。   可他已经三日没见过她,本也就想今夜来瞧一眼,不料这深更半夜,昭阳宫竟是灯火通明。   闻恕走至殿内,蹙了下眉头,“怎么回事?”   被逮住的小宫女缩了下脖子,磕磕巴巴道:“娘娘似是梦魇,梦中惊醒了,奴婢熬了安神药来。”   她手中,确实捧着一碗药。   男人眉心拧得更紧,大步走到寝殿,推门进去,就见五六个宫女围在床榻边。   付茗颂低着头,手握着青瓷茶盏,一口一口抿着热水,胃里渐暖,可那藤条打在背上的疼痛感,依旧消散不去。   蓦地,团绕在她身侧的宫人纷纷跪了下去,她抬头,就见这会儿本不该在这儿的男人,从殿外缓缓而至。   “砰”的一声,茶盏落下,热水洒了一地。   不及闻恕走过来,付茗颂掀开被褥,光脚奔至他面前,这一串动作,莫说宫人,饶是闻恕也吓了一跳。   待他回过神,姑娘环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一下将他的衣裳给打湿了。   闻恕手心刚贴上她背脊,便发觉湿-漉-漉一片,全是汗。   他将人抱起来,付茗颂便顺势环上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头,一声声哽咽道:“皇上,皇上。”   “嗯。”他抚了抚姑娘的背脊。   随即,朝遮月道:“放热水。”   遮月应了声,一步三回头地担忧退下。   待人都退下,闻恕捏着她的后颈,要她抬起头来,便见一张哭花了的脸。   他低头亲了亲,“明日,朕让李太医改药方,嗯?”   付茗颂连连摇头,哭的肩膀都在颤,“我,我梦到,我穿着舞裙在跳舞。”   她这话刚一落下,抱着她的人便是狠狠一滞,握着她细腰的那双手,都不禁加大了力道。   姑娘嘴角一瘪,红着眼眶道:“没跳好,藤条打在背上,好疼好疼,我不想跳了。”   她有意没说梦中那些肮脏话,哪怕是梦,她也不想叫人知晓。   但即便如此,那刹那间,闻恕清晰地感觉到嘴里的苦涩漫开,脑中顿时浮现一道声音:“为了接近皇上,那曲凤栖台,我可是足足练了八年呢。”   “好,好。”若是仔细听,便能发觉他话里带着颤音,“不跳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还好还好,赶上凌晨前…… 第70章   她向来浅眠,噩梦不断,比这还可怕、还疼、还真的梦,她并非没有梦见过。   例如即死的苦楚,她在梦中都切身体会过。   方才那梦里,也不过是一鞭子罢了,甚至比起在付宅中,偶尔云姨娘让姚妈妈动的手,这都尚且算轻。   可那梦里,女子畏惧、绝望、又拚命想要活下来的心境,当真疼的叫人一颗心揪起来。   付茗颂哭累了,细肩一耸一耸地抖动,蓦地,她带着哭腔,轻言道:“皇上,我这是不是撞邪了?”   闻恕叫她这冷不丁一句话弄得一愣,张了张嘴,竟顺着点了两下头。   他一本正经道:“也说不准,明日让人给你求个驱邪符。”   姑娘颔首应好。   殿内寂静一瞬,付茗颂好似才稳下心神,方才受惊离散的魂魄,缓缓归位。   而此刻,闻恕坐在圆凳上,她双腿岔-开环住他的腰,坐在他腿间。   素白的寝衣被汗珠打湿,曲线勾勒,那两颗莓果就抵着男人的月凶膛。   付茗颂扭捏的往后退了两寸,闻恕好似没发觉,兀自拍着她的背脊。   “还哭吗?”   叫他这一问,姑娘耳根一红,连连摇头。   方才是噩梦初醒,余惊未定。   现在缓过神,难免尴尬。   正此时,宫女放好了热水,退出寝殿。   见她一寸一寸往后挪,闻恕拍了拍她的腰,倏地起身,吓得她不得不夹紧双腿。   闻恕将人抱进耳房,放到地上时,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一脸正色,心无杂念。   花瓣团聚在她肩头,热水淹没至月凶前。   她感到后颈一热,闻恕俯身亲了亲后颈突出来的一处骨头。   薄唇摩挲,舌尖舔-舐。   痒痒的,麻麻的。   付茗颂一怔,忍不住绷紧身子。   可等了半响,却不见他有旁的动静,这才缓缓放松下来,靠在浴池边沿。   哭多缺水,闻恕也没敢让她在水里泡太久,不多会儿便将人提了起来,胡乱擦了擦身子,放到床榻上。   他弯腰替她掖好被角,似是转身要走的意思。   付茗颂忙拉住他,视线瞥过他腰下支起的一处……   “皇——”   蓦地,一只手覆在她眼上,掌心传来温热干燥的触感。   男人话里七分无奈三分调笑,“你别折腾朕,睡下罢。”   说罢,闻恕转身,泡了一刻钟的冷水。   ----------   一晃七日,下朝后。   宋长诀身着暗绿官服,跟在闻恕身后慢悠悠走,一边走,一边将要事速速禀了。   待禀明最后一桩事后,他脚步一滞,从腰带内侧拿出颗铜丸。   仔细瞧,这铜丸上密密麻麻的细孔,散着一股清淡的香味。   他道:“绥宁香,安神效用大,且让她试试。”   不怪宋长诀对这助眠安神的香料有研究,实在是之前那阵子,他这个多梦失眠的毛病,折腾得他精神恍惚。   虽他那个毛病,并非什么普通的病。   不过,若她只是心神不宁,倒也够用了。   闻恕蹙眉,“你又如何知晓的?”   少年勾了勾唇,笑意甚浅,道:“皇上就差将太医院通通拖出去斩首示众了,满朝上下,谁还不知她失眠症甚重?”   说罢,宋长诀举着铜丸至他眼下,抬了下眉催促他接过。   谁知,闻恕就只是垂眸看着,毫无伸手要拿的意思。   十二月末,已至深冬时节。   大氅披身,狐裘裹颈,可饶是如此,那冷风呼啸而过,枯枝黄叶簌簌而落,还是免不得让人脚底生凉。   宋长诀缩了下手肘,瞳孔微缩,握着那枚铜丸垂手至身侧。   闻恕睨了他一眼,喉结滚动,“她一直都多梦,可回回梦醒后,都称忘了,近日才多说了几句,于她而言,皆是光怪陆离,荒唐无稽。”   宋长诀握拳,这种症状太熟悉了。   闻恕脸色如这深冬一般,浸透寒意。   嘴角微微一抽,似是极其不情愿,“早在之前,她几次梦呓时就喊起哥哥,初时朕还以为,是付家那两兄弟。”   可她对付家那两兄弟,断是没有几分情谊。   那时候他便心下惴惴,最怕一睁眼,这人便什么都记起来了。   毕竟前有他,后有宋长诀,没什么不可能的。   闻言,宋长诀微怔,眼眶微微发烫。   他就这一个妹妹,认不得,见不得,说不得,他是盼她记起的。   可他也知那段记忆于她而言,定是剜心一样的难过。   他后来打听过,中间那八年她究竟如何过的,宋长诀想都不敢想。   --------   此时,宫道上,三五朝臣结伴离宫。   薛显清负手走着,与沈其衡论了几桩正经事后,才道:“皇上昨儿赏下一坛桃花酒,来我府里小酌一杯?”   沈其衡摇头,扯着嘴角苦笑一声,“家里看得严。”   闻言,薛显清眉梢一扬。   满京上下都知晓,长央侯府大姑娘没了后,沈家这位世子爷便成了京中的香饽饽,世家女眼中的佳婿。   沈家更是大宴小宴不断,秦氏挑儿媳都快挑花了眼。   偏偏三日前,长青街生了一起事故,不知谁家的马儿没拴紧,发疯似的在街边蹿。   付家那位养在老太太跟前的庄姑娘马前遇险,沈世子英雄救美,据说不仅伤了胳膊,还搂了人姑娘的腰呢。   当日,庄玉兰便亲自送了药酒与糕点,以示谢意。   秦氏是一万个不喜欢庄玉兰,此事一传,她看沈其衡就与看犯人无甚两样。   薛显清勾唇,问:“你与那位姓庄的——”   “没有。”沈其衡神色恹恹,道:“顺手帮了一把,那日若是你,你能见死不救?”   是以,这段英雄救美的佳话,注定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但即便如此,也抵不住庄玉兰心有所图。   且庄玉兰这心思,并未藏得太深,被老太太叫到跟前问了两句,便羞红脸低下了头。   老太太讶然,这个养在她膝下的姑娘,何时生起这样的心思,她竟万万未有察觉。   只见老太太眉头一皱,“那沈世子对你,可有情谊?”   庄玉兰一顿,自是没有的。   “兰儿不知,虽上回世子救了我,但仅此一面,再无机会,姨奶奶,我——”   “你可知,就是当初五丫头,也只能给那世子爷做妾。”   “兰儿明白。”   这是即便为妾,也无碍的意思。   一来一回,老太太也摸清了她的心思,却并未立即斥她收了心思。   原本她是想给庄玉兰寻个清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可她既心不在此……   毕竟当初这国公府,也是她攀而未得的。   老太太拄着拐杖起身,语重心长道:“若沈世子真对你有意,自是好的,若是无意,也莫要强求,丢了付家的脸面。”   庄玉兰连连点头,却又为难道:“可——”   “下月二十,乃皇帝生辰,宫中设宴。宫里定会给付家下帖子的,届时,你跟着夫人去罢,仅这一回,若世子无意,你便收了心。”   “是,是。”庄玉兰低头应。   老太太走后,丫鬟担忧道:“姑娘,可那陈家大姑娘届时也定也会进宫。”   这对沈其衡趋之若鹜的世家贵女中,伯爵府大姑娘陈思意便是其中一个,且对着沈其衡,那爱慕的意思就差写在脸上了。   庄玉兰笑笑,一个男人对你有意无意,是最容易感知的。就像她知道沈其衡对她无意一般,对陈思意亦是同样。   何况,当初陈如意争后位没能争得过付茗颂,陈思意也未必就比她妹妹强。   这家世背景换得的砝码,未必就有十足的胜算。   毕竟,事在人为。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配角真的是没有感情的推剧情机器……   还记得吗,庄玉兰之前在庙里见过沈其衡一面,一见钟情,后来以为老太太要将茗颂嫁给沈其衡做妾,偷偷在秦氏背后说茗颂坏话的那个   陈思意是陈如意的姐姐,在26章陈如意还在和茗颂battle的时候出现过一次,当时没什么存在感。 第71章   老太太要让姜氏带着庄玉兰一并赴宴的事儿,一下让付家内里暗潮涌动。   都在一个宅子里摸爬滚打几十年了,姜氏焉能不知老太太的心思?   她摇头嗤笑,转而对付姝云道:“你可不能同那庄玉兰似的,生出为妾的心思,听到没?”   付姝云不知她娘这又说的什么胡话,敷衍地点头应了两声。   ----------   一月十八,距宫宴仅有两日。   连下了半月的雪总算停了,天边泄出一丝暖光,笼罩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厚雪融化散出冷气,反而比前几日大雪时还要更冷一些。   屋中烧着炭火,付茗颂伸手推开花窗,感受一阵阵冷风扑面而来,她缩了缩脖颈,叫遮月拿狐裘来。   遮月嘟嘟囔囔的,伸手从梨花木架上拿过狐裘递上,也不知娘娘哪里沾上的癖好,烧着炭火,裹着狐裘,对窗吹风。   付茗颂就搬了把方凳,坐在窗边,将窗台当桌案,埋头看起庶务来。   每年皇帝生辰,宫中都设有宫宴,可这宫宴也无非是用来联络君臣、妇人间的感情。   幸而雨雪停了,否则宫宴怕是要耽搁。   忽然,噗噗两声,一根绿色鸟毛落在窗边。   付茗颂仰头望,就见那绿毛鹦鹉飞到窗沿上,这鸟儿养熟了,即便放出笼子,也不会飞出昭阳宫,倒是让人省心得很。   倏地,那小东西嘴巴一开一合,尖嗓嘹亮地唤了三个字,直叫付茗颂一张脸垮了下来。   “疼,轻点!疼,轻点!疼——”   就连在窗外扫雪的小宫女,闻之都不由一愣,握着扫帚柄呆呆地想了一会儿,随即一张脸爆红,忙走远去。   听这反反复复几个字便知,这昭阳宫的夜,有多香软。   “噗——”   遮月捂嘴一笑,伸手将鹦鹉从窗边捧下来,偷偷瞥了眼神色郁郁的女子,笑道:“娘娘,奴婢教训教训她。”   是以,遮月便捧着鸟儿往外走。   闻恕迎面而来,她立即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退到一旁。   可惜这绿毛鹦鹉没有眼力劲儿,尖嘴巴巴巴地重复那几个字。   “嘘!”遮月朝它道。   闻恕脚步一顿,往这头瞥了一眼,随即勾唇一笑,挥手示意她退下。   付茗颂背对他坐着,只听到有脚步声渐近,以为是遮月去而复返,头也未抬地吩咐道:“遮月,碳再烧旺些,不够暖和。”   “你将花窗开得这样大,如何能暖和得起来?”   一道清寒的声音传来,随即,一只手从她头顶而过,“吱呀”一声彻底合了她的窗子。   闻声,付茗颂抬起头,“这个时辰,皇上怎来了?”   闻恕站在面前,垂眸看她,道:“后日宫宴,和光前来贺寿,那时让他给你瞧瞧,说不准他有法子治你的病。”   付茗颂的多梦之症,已是药物压制不住的了。   自那日梦魇过后,她几乎没有一日睡好过。   有时梦见滔天大火,有时则是一袭舞裙,有时是绘着红色水莲的瓷瓶,有时是香软的风月之事。   那些风月事,都是曾经她断断续续梦见过的,可现下那梦里的人,却都有人一张同样的脸。   是闻恕。   她众多梦中,只有这一桩与众不同,也只有这一桩不能说予他听。   再如何亲密无间的关系,付茗颂也还是要脸的。   思此,她赶忙点了两下头。   若是和光大师真能治她的病,那自是最好不过。   -----------   转眼间,一月二十。   青砖上的雪尚未完全消融,雪水淌了一地,怎么扫也是扫不干净的。   遮月从屋外进来,道:“外头地滑,今日出门要格外小心着。”   她想了想又道:“要不还是传凤舆罢。”   素心蹲在床边,挑拣了一双金色绣鞋出来,衬付茗颂今日的衣裳。   坐在床沿上的女子倏地一顿,若不是瞥了一眼,她还真就忘了。   “遮月,那双绣鞋呢?”   其实她打心底里对那大师所言存疑,总觉那人不似得道高人,可这心底,还是对神佛之事存有敬畏。   何况,她可太想治好多梦这个毛病了。   遮月略有犹疑,手里这双鞋实在简陋,她道:“娘娘,真要穿么?”   她目光炯炯地瞧了两眼,将脚背抬了起来。   “嗯。”   须臾,她穿戴整齐后,前往永福宫,与太后结伴往百花园去。   此时,沁心湖西面的百花园已人满为患。   这园内有一块方形草地,官家夫人、世家贵女们,趁着这会儿帝后未到,三个两个团聚在一处,笑得花枝乱颤。   她一眼便看到身着鹅黄绒裙的付姝云,随在姜氏身后,身子站得端端正正,可一双手却背在身后玩手绳。   而叫付茗颂惊讶的是,姜氏怎把庄玉兰也带上了?   她脑子一动,第一个想的就是老太太。这又打的什么主意?   “今日皇帝生辰,怎不见他?”沈太后一句话,将她的视线拉了回来。   付茗颂忙答话:“与沈世子及几位大臣在御书房,说是耽搁不了多久。”   沈太后轻哼一声,“议政,议政,先皇尚在时,也不见像他这样忙。”   这话,付茗颂便不好应了。   二人一靠近百花园,便听太监拉长了尖锐的嗓音,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驾到——”   几乎是同时,嘈杂喧闹声立即消失。   众人于原地跪下,齐声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万安!”   待起了身,往席上一坐,便又是那套你来我往的奉承话。   闻恕不在,朝臣溜须拍马的技能无处可用,倒是付茗颂承了好些妇人们的好听话。   如今的她,已能欣然接下。   另一侧,姜氏左后坐着庄玉兰,此刻正掐着虎口往湖面上看。   这百花园建在沁心湖边上,可却比沁心湖高出好几丈的高度,平日为能观鲤,还特建了处望鲤台。   台面不过是用木桩搭的,靠近湖侧有腰身一般高的护栏。   她方才四下瞧过,若是沈其衡来,必经望鲤台。   这冬雪刚消融,四处都是雪水,若她一个不当心摔上一跤,依她对沈其衡的了解,不可能不伸手帮扶一把的。   这种事情,一来二去,她欠了沈其衡人情,再找机会还便不难了。   可任谁也料不到,会发生后来的事。   ----------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太后话说得对,嗓子干涩,抿了口热茶润润嗓子,便挥手放小辈出去赏景。   这冬日的百花园,别有一番风情。   且如今这个时节,沁心湖面的浮冰有几处已裂开了,几只锦鲤争相从那破冰口跃出,引得几家姑娘围在望鲤台上,惊喜不已。   可她们围在这儿,实则还是因这处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盛宠当道的皇后娘娘,一个是身怀六甲的公主殿下。   任谁,都想在这二人眼前露个面,因此庄玉兰站在一旁,便不显突兀了。   只听那几个叽叽喳喳的世家贵女们,道:   “臣女第一回 见皇后娘娘,便叫娘娘的容貌惊住了,简直是神女下凡,寻常人哪里能生得这个模样?”   “就是,且娘娘不仅玉貌花容,连脖颈都生得极美呢,如那湖上天鹅似的!”   “娘娘往这儿一站,胜过雪景呢!”   “是呀是呀,要不怎说这宫里,皇上独宠皇后呢,这后宫妃嫔,臣女瞧着没有一人比得上娘娘的!”   这些世家贵女中,不乏当初抬高陈如意、贬低付茗颂的,可她们这些人,最擅长的不就是见风使舵么?   闻昔摇头轻笑,低声道:“皇兄是被北疆战事给缠住了,你且再忍忍,待他来了,没人敢在你耳边吵。”   还不及付茗颂颔首,便远远望见几道身影缓缓而来,宫人、朝臣、妇人跪了一地。   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那身龙袍。   薛显清、沈其衡与宋长诀紧随其后,似是还未将公事道尽。   就在此刻,庄玉兰身子紧绷,估算着沈其衡走过来的步数,准备在这冰天雪地中滑一跤。   且这一跤还得滑得恰到好处,不能真结结实实摔下去,需得让沈其衡扶住她才行。   然而,不等庄玉兰找好契机,脚边忽然窜出一只白色幼犬,还低低呜咽了一声,吓得庄玉兰当即抬脚后退。   “砰”的一声,撞在了木栏上。   而谁也没想到的是,那栏杆竟就这样晃了两下,断了?   围在望鲤台赏景的姑娘们纷纷惊呼着往后退,付茗颂当即松了抓着栏杆的手,却免不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引得身子前倾,然而,本该是退后一步便能避免的灾难,可她脚底这双绣鞋却忽的打滑——   眨眼间,众人纷纷倒吸一口气,几乎是同时,“哗啦”一声,沁心湖面的浮冰碎了个   彻底。   对面的陈思意惊呆了,身边的小丫鬟吓懵了神,哭道,“姑娘,这、这如何是好啊!”   陈思意吞咽了一下,“慌、慌什么,那幼犬是丽嫔的,与我何干?”   她起初,只不过想让庄玉兰出丑罢了,谁知那栏杆能断?谁想得到?   而与此同时,那并行的几个男人皆是胸口一紧,闻恕手心紧握,那张脸倏地泛白。 第72章   冬末的湖面浮着冰,刚刚消融,正是最冷的时候。   众人心惊,眼见数丈高的水花渐起,纷纷惊叫不已。   几乎是同时,那抹玄金色身影从雪地一闪而过,直往望鲤台的反向跑。   那是下坡路,比之望鲤台,离沁心湖更近。   “扑通”一声,湖面荡起一圈圈涟漪,那抹身影淹没于湖面。   快到元禄都来不及反应过来,待回了神,他才惊叫道:“皇上!皇上!”   薛显清则三步并两步地奔向望鲤台,那还有个怀着他骨肉的公主殿下。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侍卫、太监皆跳了湖,没跳下湖水的,则在岸上卖力喊着皇上皇后,怎么也得体现一番衷心。   宋长诀一时回神,攥紧手心,一把拽过在岸边徘徊的元禄,“愣着作甚?宣太医!”   元禄叫他这一吼,耳朵嗡嗡响,一时竟忘了宋长诀不过区区五品官员,连连点头,道:“对,对对,快,快宣太医!”   宋长诀在一旁补充,说:“离这最近的一处宫殿是何处?烧炭盆,备暖炉、长巾和衣裳,快去。”   “对,快去,快去!”元禄急哄哄吩咐小太监。   ------------   一刻钟前,付茗颂从断裂的护栏处跌入湖中。   数丈高的望鲤台往下坠,她胸口紧缩,可不及多做反应,便已“砰”地一声落入湖中。   要知道,俞州位于大楚中部偏北,她不是江南水乡长大的姑娘,不会水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于是,她蹬了两下,顺着重力沉入水中。   刺骨的湖水淹没至头顶,溺水的窒息感濒临死亡,那瞬间,她眼前仿佛出现一只绘着红色水莲花的瓷瓶——   有太监的高喊声,“皇上说了,赐死——”   随即,湖水堵住了付茗颂的喉咙和耳朵,她四肢放松,不断往下沉,只有胸口处钻心的疼痛让她清晰感觉到,还没死。   但快死了。   这种等死的滋味儿太难受了,难受得叫人熟悉。   她鼻尖一酸,两行泪没入湖里,湖水分明堵住了耳朵,可那些声音是确确实实传进她脑子里的,容不得她忽视———   有小男孩尚且青涩的声音:   “宋宋别怕,宋宋你把手松松,你这样我怎么把它赶出去。”   “宋宋,你再哭,爹娘该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还有女人厚重又尖锐的嗓音:   “进了尚家的大门,便要照着规矩做事,只要你们听话,好处自少不了你们,将来攀上枝头,你们便知何为荣华富贵,再不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了,可知?”   “你们之中呐,只有学得最好的一人,将来才能伺候贵人,其他的,都只能去那花街柳巷,伺候那些鬼男人,哪日被玩死在床榻上,也未可知!”   “一支舞都跳不好,看来,也就是那个贱命。”   “将来,也就是个任人玩-弄的玩意儿。”   “往后,你便是这红韶苑的宋宋姑娘,记得在尚府学的,浑身解数地用上,这所有男人都将为你倾倒,你只需静静候着,候到贵人来,便可。”   紧接着,声音戛然而止。   她脑中仿佛崩断了一根弦,“叮”的一声————   付茗颂彻底阖上眼,任由身子往下坠,与此同时,眼前由黑转亮,她再睁眼时,却已置身于古色古香的闺房中。   她四下打量一眼,愕然地往前走了一步   倏地,她望见个十一二岁的姑娘,眉眼与如今的她已有七八分相似,顶着比她脑袋还大一倍的瓷器,站得笔直笔直,可细看之下,浑身都在发颤。   约莫一刻钟过去,连带着她头顶上的瓷器一并在摇晃。   付茗颂屏息,紧张地望着她,可那瓷器终究还是哗啦碎了一地。   门外进来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女子,她手持戒尺,没有一丝犹豫,手起手落,小姑娘掌心便破了皮,渗出血丝。   那人道:“这会儿功夫都站不住,去,去将昨日教的绣品做完。”   小姑娘耸着肩颈,“是。”   最终,因手心受了伤,那绣品也未完成。   妇人冷声道:“今日晚膳免了,这点事儿都做不好,往后饿肚子的机会,多了去了。”   “砰”地一声,闺门被锁上。   付茗颂蹙眉,刚要抬脚至门边,便见那小姑娘伏身于灯下,一面哭着,一面完成未完成的绣品,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桌几上。   “你这样难受,为何还要做?”   小姑娘仰头看了她一眼,“秦妈妈说了,只有做到最好的人,才能成红韶苑的花魁,那时候,便能遇见贵人,衣食无忧了。”   她低下头呐呐道:“我不想饿肚子。”   不待付茗颂深思红韶苑是个什么地方,身后仿佛有只手将她往前推,她猝不及防跌了几步,抬起头时,眼前的景象猝然一变。   四面都是红粉缎子,廉价的香粉味飘至鼻尖,她还未回过神来,便被一个老鸨打扮的妇人拉住手腕。   老鸨道:“宋宋啊,今日登台你忘了吗?怎还在这儿站着,贵客都到了!”   登,登什么台?   不及她多思虑,便被老鸨推至台前。   可她抬眸望去,却浑身僵直,那高台之上的红裙女子,那张脸,那个打扮,与她那些荒唐梦中,一模一样。   这首曲子不长,统共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台上的女子随乐声律动,衣裙翩然,仿若惊鸿。   每一个舞姿,每一个弧度,都恰到好处。   她如天生尤物,扭动一下腰肢,便能收走男人的魂。   台下的看客两眼放光,可这些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只见她目光悠远,准确无误地落在一个方向。   付茗颂顺着瞧了一眼,霎时间,耳边嗡嗡响个不停。   那是,闻恕?他为何在这儿?   倏地,琵琶声停,画面陡然扭曲,唱台、宾客一一消失,变成半开的花窗、梨木的妆台和红粉的床幔。   床幔里头,女子双臂缠住男人的脖颈,投怀送抱又欲拒还迎,一把好嗓子时不时发出的那几个“嗯嗯啊啊”的音调,足以让人癫狂。   这生香醉骨的、似哭似唱的腔调中,伴随着男人几道清寒又克制的声音。   他低低地唤:“宋宋,宋宋……”   情至深处,难自禁。   付茗颂彻彻底底僵化,如晴天霹雳,而那道响雷就结结实实地落在她耳边。   姑娘眼尾逐渐泛红,眸中缓缓蓄起水气,她猛地闭上眼,耳边蓦地传来一道声音——   “尚家私通外敌,泄露军事布防图,此事经由你手,你认是不认?”   付茗颂猛地睁开眼,就见眼前散落了一地折子,上头写有“密函”二字。   而方才分明还在翻云覆雨的二人,蓦然换了个场景和身份。   潮湿阴冷的牢狱中,一个身着龙袍,居高临下。一个身着囚服,跪于眼前。   女子下颔紧绷,却也只不急不缓地道了一个字,“认。”   “从始至终,你就是尚家送到朕身边的,是或不是?”   “是。”   “为达目的,虚情假意,逢场作戏?”   “是。”   男人攥紧拳头,额间青筋暴起,猛地嵌住她的下巴,“你所犯之罪乃死罪,头颅还得挂在城墙上任人观赏,你知不知道?”   女子平静地望着他,一言未置。   四目相对,僵持之下,男人蓦地一笑,眼尾微红,终是他先败给她。   他空旷低沉的嗓音都透着凉意,道:“宋宋,服个软,不成么?”   “服个软,朕放你出去,乖乖呆在朕身边,好不好?”语气低微,几乎恳求。   她朝他摇了摇头,声音极轻,极软,“不好。”   男人嘴角放平,眸色暗了下来。   一时寂静,能听到牢狱阴暗处,石壁上水滴落的声音。   “宋宋,你心里,可曾有过我?”   女子平静地摇了摇头,随即眼尾微微上扬,似是漫不经心笑了笑,她轻轻道:“皇上还不明白么?哪有什么巧合,都是假的呀。哈,为了接近皇上,那曲凤栖台,我可是足足练了八年呢……我受够了对你强颜欢笑,受够了假意奉承!如今皇上知道了也好,不必再演了。”   蓦地,付茗颂猛地攥紧胸前的衣襟,胸口一阵一阵抽疼。   那囚衣女子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敲在她心上。   倏地,男人转身离开,付茗颂一怔,连忙要躲开,却见他眼都不眨地走过。   他停滞在牢房外,一旁的太监端了个木盘,上头摆放着一只棕色瓷瓶。   就见闻恕朝太监抬了抬下巴,太监便端着木盘进了牢房。   那道付茗颂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   “皇上说了,赐死——”   她猛地瞪大眸子,转身往里赶。   不,不该这样的,服个软就能活着,为何不肯呢?   不是想要荣华富贵,想要衣食无忧么?   就在付茗颂赶至女子身旁,欲要夺走她手中的毒酒时,动作却猝然停滞。   这个瓷瓶,为何是棕色的?   可她记得,梦里那致死的毒酒,是用白色瓷瓶盛着,瓶身还绘着红色水莲。   就在她出神的一瞬,女子仰头,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我真的写了好久好久,本来想把后面的剧情写完,可是实在来不及了,我是个弱鸡TT   能看得懂吧?落水之后全是记忆,没有那么玄乎的,就当是一场梦~~~~~~ 第73章   “咚”的一声——   棕色瓷瓶滚落直墙角,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付茗颂呆怔地望着面前的女子,见她缓缓抬头,男人去而复返,就站在牢门边。   他抿紧唇角,下颚绷紧,蓦地嘴边勾起一抹笑,可那笑意不仅不达眼底,还凉得很,他说:“你就宁愿死,都不肯跟朕服个软?”   闻言,付茗颂又扭头去看跪在地上的女子,她垂着眸,一声不吭,了无生气。   “这两年,伺候在朕身边,假意奉承,就这样难为你?”闻恕嗤笑。   他走近,居高临下地紧盯着她,“有没有,哪怕一次,是真的?”   付茗颂屏息看她,不自觉攥紧手心,点头,点头呀。   须臾,清清冷冷的两个字落下,打破了所有人的希冀——   “没有。”   付茗颂亲眼见闻恕离开,见狱卒锁上了牢房。   方才那端着木盘上前的公公却还未离去,只见他走近两步,语重心长道:“宋宋姑娘,那酒里无毒,皇上试探您呢,您何必跟他僵着,服个软,认个错,其余的皇上都能替您摆平。”   无毒?   付茗颂一时恍惚,直至那公公消失在牢房外,她才回过神来。   而此时,她才发觉这牢房隔壁还关着一人,是个梳着双鬓的小丫鬟。   她两手抓住牢房的铁杆,哭道:“姑娘,姑娘您何必呢,事已至此,尚家倒台,除了皇上无人能救您了呀!”   “明月,是我对不住你。”   被称作明月的丫鬟连连摇头,泣不成声,“姑娘,奴婢如何都不要紧,您要好好的,您去同皇上认个错吧姑娘!”   可宋宋再未回话,只背过身靠在草堆上。   石墙上的铁窗透过几缕光,付茗颂坐在一旁,眼见天色转暗,眼见星子点点,而宋宋的目光,只一错不错地盯着牢房外。   付茗颂抿唇,忍不住道:“你在等他?”   宋宋缓缓抬眸,瞥了她一眼道:“对呀。”   “认错么?”   宋宋笑了,“才不,你知道吗,他才舍不得将我关在这儿,不出三日,这牢门就该开了。”   付茗颂一愣一愣的,点点头想,那还有两日呢。   第二日,骄阳高高挂起,照得牢房这一小寸地方,也亮堂堂的。   狱卒送来膳食,宋宋揭开食盒时,付茗颂瞧见里头有肉有菜,且色香味俱全,哪里像是牢犯的待遇?   宋宋丝毫不讶异,甚至得意道:“你瞧,我说他舍不得吧。”   付茗颂唇瓣微动,坐在一旁看着。   就见那女子握着竹筷在盘里戳了戳,“宫里的鸡丝凉菜,是我吃过味道最好的,可惜了。”   不待付茗颂深究她这“可惜”二字,就又听她说:“天黑了,明日便是第三日了呢。”   付茗颂微怔,天不是才亮么?   她仰头去看石墙上的铁窗,却见夜色早已暗下来,日夜就在眨眼间,快得她一时回不过神。   不过也好,明日就是第三日,就可以出狱了吧。   她侧目望着倚在墙角的人,目光下移,却猝不及防见她手中握着只白色瓷瓶。   付茗颂心脏紧缩,耳边“嗡嗡嗡”地响,有些气愤地道:“你要作甚?”   靠在墙角上的人抿唇笑笑,“要走了。”   “再不走,他可就真要将我放了。”   付茗颂心跳如雷,那不好吗?那就可以活着了,不好吗?   宋宋低头,她眨了眨眼,两颗泪珠子顺势滑落,道:“尚家通敌,军事图纸、密函,样样都经由我手,战事起,你知道死了多少将士和百姓么?”   付茗颂眼眶一酸,攥紧衣摆。   她道:“前朝后宫,无数双眼睛盯着,我要如何幸免?”   付茗颂急急应道:“可皇上他——”   “那他要如何幸免?”宋宋仰起脸,眼尾早就红了一片,“他放了我,史官笔下如何诉写?他如何同他的将士,他的子民交代呢?”   这一连三问,直将付茗颂问愣了。   她呐呐放下手,是啊,如何交代呢?   宋宋握紧手中的瓷瓶,轻声道:“十年,我手里沾了好多血啊,秦妈妈说,这世道本就你死我活,我想活着,就不能怕,不能心软,我做错了吗?”   长久的沉寂,只有石壁上“滴答滴答”的水滴声回响。   她抱住双膝,哽咽道:“我只是想活着而已,我没有错,可这世上,我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他啊,你说,他那样精于算计之人,为何就叫我骗了呢?”   “我好舍不得他啊,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原谅我了,对不对?”   付茗颂跪坐在她面前,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攥紧,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我有想过告诉他的,可秦妈妈说,若他知道我的身份,定会厌弃我,处死我,我不敢,我害怕,我怕他不要我,我也怕死,五姑娘,死是不是很疼啊?”   付茗颂一张脸憋得通红,咬住下唇,泣不成声。   二人长久地对视,宋宋蓦然扬了扬唇角,“你是在心疼我么?”   付茗颂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宋宋抿唇,“可你就是我呀。”   倏地,外头一声响雷,原还星子点点的夜,猝不及防下了场大雨。   雷声轰鸣,震得付茗颂久久回不过神来。   宋宋又道了一句,“你就是我,你就是宋宋呀。”   付茗颂屏息不言,半含在眸中的泪一滴一滴掉落下来,打湿了裙摆。   对面眉眼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伸手过来,紧紧握住她,轻轻唤道:“宋宋,我等你好久了。”   她感觉到手心被人紧紧握住,一阵阵温热的触感传来。   窗外雷声不绝,电光石火中,她觉得脑子仿佛要裂开来,所有嘈杂的声响全部涌入耳中,她猛地抽出手,捂住耳朵。   那些空白的、被她落下的记忆,与那些个夜里的梦境融为一体,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短暂的十九年的人生。   忽地,雷雨停,窗外的景色陡然一变,一片菊灿灿的夕阳光辉洒落一地。   付茗颂眼睁睁见那囚衣女子饮下毒酒,仰头望向铁窗外,她说:“今日,是七月初七,他原说会带我放花灯的。”   随即,她缓缓阖眼。   余晖落在她那张妖媚的脸上,平添一丝柔和。   紧接着,牢狱外“铿”的一声,锁链掉落,有人细语道:“皇上,奴才们都好好伺候着,绝不敢让宋宋姑娘受半分委屈。”   付茗颂立即侧身望过去,可不及看到他,视线忽然模糊,一阵天旋地转——   她的身子猛然下坠,徐徐沉入湖底。   正此时,一只手拦住她的腰。   ----------   湖水之上,声音嘈杂。   闻恕抱着怀中的人上岸,一众御医已然候在一旁。   他双手交叠用力摁她的胸腔,额间青筋暴起,捏住她的下巴吻上去,吹了几口气。   须臾,付茗颂咳了两声,她眉头紧蹙,半睁开眼,就见方才在牢狱中没来得及见到的人,正跪在她面前。   男人唇色发白,颤着声音道:“御医!”   随即,御医一拥而上。   元禄拿长巾擦着闻恕身上的水,可他方才整个人没入糊底,浑身早就湿透了,岂是擦两下就能擦干的。   倏地,另一侧有人高呼:“太后娘娘!”   众人侧身望去,沈太后受不住惊吓,险些跌在雪地上。   宫女扶住她,递了被热茶,沈太后方才缓过神。   她脚步慢慢,上前盯着闻恕道:“你可知,你方才在作甚!”   闻恕的视线艰难地从付茗颂身上移开,看向沈太后。   沈太后气到发颤,“你、你身为我大楚皇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当如何是好!”   周围噤若寒蝉,无人敢轻易开口说话。   直至躺在地上的人又轻咳了一声,太医弱弱道:“还需将娘娘移回宫,烧炭盆取暖才是,再如此下去,怕得坏了身子。”   元禄急急忙忙插嘴,“最近的梧桐殿已备好。”   闻恕朝沈太后禀手,低头道了句“儿子不孝”,随即便弯腰抱起人往梧桐殿的方向赶。   那步伐,三两步便消失在百香园里。   沈太后脑仁突突直跳,当事人跑了,她便只好发怒问道:“这护栏是如何会断的!”   雪地上,庄玉兰与陈思意脸色倏地一白,而匆匆赶来的王公公亦是心下一凉,这护栏修葺,可是在内务府的管辖里!   陈思意吓得指间关节泛白,先发制人道:“臣女瞧见,是庄姑娘撞上了护栏。”   见众人都看过来,庄玉兰吞咽了一下,立即跪下,“民女有罪,民女未料此处会出现幼犬,一、一时惊慌……”   幼犬配合地“嗷嗷”两声,这便又将这幼犬的主人,丽嫔,给吓坏了。   ---------   和光站在不远处,双手合十,朝天一拜,道:“阿弥陀佛。”   他身旁的小和尚低头看了眼方才付茗颂所站的那处地方,只一抹极浅的印子,且与其他鞋印不同,这抹鞋印上,没有一丁点鞋纹。   这双鞋,怎没有鞋纹呢?   就这么一双鞋,莫说方才那惊险的情境,就是平日里在雪地上走着,都是极易滑倒的。   作者有话要说:   生死都在七月初七,死在日落,生在日出   为了不影响主线剧情,前世只描写了几个重要片段,从尚家到皇宫按时间线写的,以后会补充中间十年的剧情,尚家小心隐忍的宋宋,红韶苑里意气风发的宋宋,还有皇上面前骄纵的宋宋,之后写。 第74章   此刻的梧桐殿,太医、太监跪了一地。   闻恕一身湿衣坐在床榻边的木凳旁,背脊依旧笔挺,只搁置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关节都微微泛白。   帝王那张脸,已不能用肃然来形容了。   素心轻声走过来,在元禄耳旁道了句,“热水放好了。”   元禄蹙眉朝她摇摇头,眼下这情形,他是嫌活腻了才敢劝皇上去沐浴更衣。   李太医更是后脊发凉,连号脉的手都忍不住轻轻一颤,自打立后之后,成日不是被提到永福宫问话,就是被拎到昭阳宫号脉,他这太医当得,实在是日日提心吊胆!   片刻后,李太医收回手,从木凳上起身,退后两步,弯腰禀手道:“皇上,那沁心湖水实在太凉,娘娘身子骨本就不强健,受了风寒又受了惊吓,晚些许要发起高热,且只能先去风寒之症。”   其他的,李太医也说不准。   他抬眼望了下面前的男人,那湖水有多凉,明眼人一见湖面上的浮冰便可知,皇后受不住,皇上他……   闻恕哑着声音道:“依你所言治,不可生半分差错。”   李太医连连点头,“是,是。”   七位太医,留了两位在梧桐殿候着,以防万一,剩下的各自奔往御药房和后厨。   闻恕并未立即起身,一动不动坐了一刻钟。   他久久凝望着床榻上这张苍白的睡颜,脑中却浮出另一个画面。   牢狱之中,静静躺在草堆上的人,亦是如此安安静静,了无生气。   然后,然后……   闻恕吞咽了一下,狠狠闭上眼。   他从来不敢想,长达数十年的光阴里,他梦见过、想过无数无数场景,独独不敢想那最后的一月,不敢想他最后见到的那一眼。   他承认,怕极了。光是想想,便喘不上气。   “备热水。”他忽然开口。   元禄惊起,喜笑颜开道:“皇上,早备下了。”   过后,闻恕泡了一刻钟的热水,这颗心才缓缓落定。   两个时辰过去,梧桐殿的脚步声就没断过。太医来来回回诊脉,宫女一次次端药上前,付茗颂不知被灌了多少药,中间呛着一次,悠悠转醒,却又沉沉睡下。   天色渐暗,元禄走出梧桐殿,却见到一位本不该在这儿的人。   他抬脚过去,惊讶道:“宋大人怎还未离宫?”   宋长诀抬头,那难看的脸色吓了元禄一跳,像是刚从沁心湖游回来的似的。   宋长诀沉声问:“皇后如何了?”   “还未醒,也不知何时能醒,您…这是?”   “我等皇上,有事要禀。”宋长诀随意寻了个借口。   元禄点点头,并未再深究。   然而,这一等便是夜深,宋长诀一个外臣不便留夜,他抿了抿唇,只好先行离宫。   -----------   这是闻恕守在这儿的第三日了。   晨光熹微,脚步声轻慢。   元禄一进内室,便见眼前人还是这么僵直地坐着。   实话说,他知皇上看中皇后,独宠皇后,但他当真想不到,这份独宠能深到这个程度。   仿佛是他一眼不瞧,人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他提步过去,试探地唤:“皇上,娘娘高热已退,只待醒来,您、您已两日未上朝,太后娘娘方才差人来催,说是请您去一趟永福宫呢。”   闻恕缓缓抬眸,眼里有几根红血丝滑过,抬手碰了碰付茗颂的额头,不烫了。   他脸色颇为憔悴,捏了捏眉心,淡淡道:“更衣吧。”   “诶!”元禄重重点头。   此刻,永福宫。   沈太后手握青瓷茶盏,顺着杯沿一下一下转动,唇角微抿,神色严肃。   她这两日并不比梧桐殿的好过,连着两夜都从梦中惊醒,光是一想那日皇帝从湖边跳下,她这心脏便“砰砰”跳。   除却在涉及朝堂的大事上,沈太后极少插手闻恕的事。他不近后宫,她拿他没法,他要娶付家庶女,她替他铺好路,他独宠一人,只要能抱得孙儿,她也由他去。   可这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他安然无恙的基础之上!   而闻恕那日之举,真真确确触到沈太后的逆鳞了。   “你说,他究竟是情深义重,还是被下了蛊。”   下蛊这两个字,可不是能随意说的   杨姑姑低头,于是道:“娘娘,皇上自然是情深义重之人。”   一声不轻不重的冷笑落下,“噔”一声,沈太后搁下茶盏,“帝王家,情深害人啊。”   闻恕来时,这句话恰恰好就落在他耳边。   男人脚下一顿,径直上前,“儿臣给母后请安。”   一见他,沈太后这两日的怒意蹭一下起来,她一口气提上来,忍了忍,又憋了回去。   “哀家听闻,皇后高热已退,无甚大碍了?”   闻恕抬眸看她一眼,“是。”   “皇帝可还记得,已两日未上朝了。”沈太后口吻冷淡道。   “儿臣身子抱恙,御医嘱咐静养,是以耽搁了朝政,好在今日大好,劳母后忧心了。”   沈太后一句“你静养是坐在床榻边静养吗”险些脱口而出,叫他那番话堵得不上不下。   他将缘由归咎到了自己身上,龙体抱恙,谁还能说什么?   难不成要皇上拖着病体去上朝吗?   沈太后沉着脸盯他半响,只觉得头疼得很。   她忽地摆手,“皇帝回罢,回罢。”   瞧着闻恕挺拔的背影离去,沈太后又是沉沉一叹。   这个儿子,她可真是半个字都说不过他。   闻恕从永福宫离开,转而朝御书房的方向去。   近日来积攒的折子,又是小山一般高。   男人伏案,执笔批注。   ----------   夕阳渐落,几束微光从窗缝中透过。   素心和遮月二人守在殿内,二人头靠着头,轻声低语,无非就是忧心她们家娘娘何时能清醒过来。   床榻上的人眉心一蹙,嘀嘀咕咕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飘进耳里。   付茗颂醒来时,直愣愣地盯着床幔顶部瞧,陌生的样式,陌生的颜色,还在…梦里吗?   “娘娘!”   “娘娘醒了!”   遮月与素心二人的惊呼,一下拽回她的神思。   她呆怔地望着她二人许久,半响才彻底清醒过来,随即翻身坐了起来,脑袋一阵眩晕,她不得不摁住太阳穴的位置。   脑中一道道声音传来——   ——“宋宋,你心里,可曾有过我?”   ——“有没有,哪怕一次,是真的。”   ——“没有。”   ——“她叫宋宋。”   ——“白日里可吟诗赋,夜里可谈风月,还唱的一口好秦腔,尤擅琵琶。小小年纪,一支‘凤栖台’跳得名动南北,朕当初觉得,这世上女子,应都如她那般才是。”   ——“我不是她,只是恰好生了张相似的脸,有幸得皇上疼爱而已,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我若是说,你比那幅画要紧,你信不信?”   ——“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原谅我了。”   ——“宁愿死也不肯留在朕身边,她心里,当真是没有朕。”   “嗯嗯——”付茗颂头疼欲裂,伸手捂住耳朵,整张脸埋在膝间。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素心,素心快去叫太医!”遮月慌了神,抓住付茗颂的手臂轻轻晃着。   素心亦是吓得不轻,然不等她先唤来太医,蜷在床榻上的人猛然起身,下榻,不及宫人反应过来,她已光脚行至门外。   身后遮月喊道:“娘娘!”   而梧桐殿外,闻恕才刚下龙撵,便被这一声惊呼惹得心尖一颤,他几步上前,步入殿内。   就见那病殃殃躺了好几日的人,身着一件单薄的素白寝衣站在门边,一手还虚扶着门框,风一吹,衣摆和发丝都跟着舞动,像是要将她吹走似的。   谁准她这样下床的!   男人沉下眉头,步伐加快,可他再快,也不及那姑娘光着脚踩在雪地里奔过来得快。   付茗颂是哭着跑过去的,踩了一地的雪,堪堪砸进他怀里。   那双杏眸,早就被泪水糊住了眼睛,眨了眨眼,泪珠子便一颗一颗滚落。   她哭得那叫个肝肠寸断,活像要在他怀中哭昏厥过去。   “皇上,皇上……”她拽住男人的衣袍。   闻恕确确实实愣了一瞬,怎么也没想到一进梧桐殿,迎接他的是这样一幕。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忙搂住她的腰将人提起来,让她两脚离地。   他呵道:“病刚好,谁许你这样出来的?”   不说还好,这话一落,付茗颂的眼泪又啪嗒啪嗒落了好几滴,就快要连成一串珠链了。   闻恕提着她抬脚往寝殿去,刚将人放下来,还没来得及惦记她那双叫雪水沾湿的双脚,便被她踮起脚尖堵了嘴。   眼泪不知滑进谁的嘴里,舌尖都是咸的。   她毫无章法地啃咬,闻恕捏着她的脖颈将人拉开了些距离。   他气息微喘,指腹碰了碰姑娘的眼尾,“又做噩梦了?”   闻恕说:“和光还在宫中,待太医瞧过你之后,让他来一趟。”   他转身欲唤宫人来,衣摆却被紧紧拽住不放。   她的欲言又止,全写在那张哭花了的脸上。   皇上,你还信我吗?   我能说吗? 第75章   “我……”她仰头望着他,手心越攥越紧,直至指甲刺进肉里,疼痛感让她掌心忽地一松。   她摇头道,半响,却道:“头疼。”   此时,遮月将干净的衣裳和长巾一并递上。   闻恕一边接过,一边斥道:“大冷天,光脚踩在雪地里,你不疼谁疼?”   说罢,他摁着她的肩颈让她坐下,蹲下身子,用长巾擦拭姑娘那双冻得发红的玉足。   见状,寝殿里的宫人皆默契地低下头,将身子伏得更低一些。   男人背脊挺直地蹲在她面前,唇角轻抿,眼眸微锤,那精雕细琢的鼻梁,从她自上而下的角度看,愈发俊挺。   他一只手握住她的脚腕,擦拭的力道都很轻。   付茗颂用力磕住下唇,以防呜咽声惊了此情此景。   在他心中,她是个宁愿死都不愿留下的骗子,她满口谎话,没有一句能信……   他是经过几番挣扎,才能如此待她?   是因为,她忘了吗?   若是想起来了,该当如何呢?   闻恕将那双玉足擦干,拿过足衣替她穿上,唤来遮月替她更衣,这才起身揉了揉她的乌发,转而道:“叫太医来。”   素心伏腰,应声道:“是。”   不多久,李太医坐在绣墩上诊脉,那脉象虚弱的人,时不时抬头瞧一眼闻恕,于旁人看来,这便是依赖过甚的表现,心道皇后这一落水,定是吓得不轻。   就连闻恕,亦是如此作想。   李太医收了手,起身回话道:“禀皇上,皇后娘娘脉象紊乱,是惊吓过度,又大病一场,心神不宁的症状,需得卧床静养几日,方能大好。”   说罢,李太医匆匆写下药方,命人煎药。   元禄上前,低声道:“皇上,和光大师在殿外侯着,说是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承恩寺,最后一日,待皇上宣见呢。”   闻言,付茗颂心下一紧。   给闻恕的画像,给她的绣鞋……   此人,什么都知道。   闻恕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稍候。”   于是,他侧身往殿外去。   付茗颂心脏“砰砰”乱跳,眼见他身影消失在珠帘处,一颗心猛然提起。   见她脸色愈发泛白,遮月担忧道:“娘娘,您要不躺下罢。”   付茗颂无心理会,只僵硬地摇了摇头。   殿外,和光手握佛珠,立在长廊之下,仰头望天。   小僧人见里头的人来,忙提醒道:“师父。”   和光转身,有模有样地朝闻恕一拜,随即悠悠笑道:“贫僧明日离宫,特来同皇上道个别。”   闻恕拧眉,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元禄立即回忆,带着一众宫人退下。   须臾,这偏殿里便只剩他二人了。   和光静坐,眼底是他一贯笃定的笑意。   沁心湖一事,是天时地利人和,他两月前便算得此事,以防万一,还特从集市捎带了双鞋底没有纹路的绣鞋,才致使此事在一月二十那日成为必然。   再之后的事,和光理所当然地以为,定是两个知晓前世的人敞开心扉,成就一段感人肺腑的良缘,诞下子嗣,以保大楚昌盛。   啧,光是想想,便十分美满。   甚好,甚好!   是以,和光仰着下巴等皇帝的赏赐。   在和光希冀的目光下,男人缓缓道:“她一直有噩梦的毛病,起初朕以为是寻常病,便只让太医治,后来才得知,她这零零碎碎的梦里,全是上辈子的事。”   和光侧耳细听,颔首待他继续说。   闻恕垂放在膝上的双手握紧,“可有不让她梦起的法子?”   此话落下,和光嘴边的笑意倏地一僵,如这临春的天,骤然倒寒。   他试探道:“皇上的意思是,皇后现下还只是梦见?”   闻恕点下头,和光讪讪一笑,缓缓侧头去望天。   怎会如此?   难不成是算错了?   他徐徐道:“法子…倒是有,只微臣须亲眼瞧瞧皇后的命数才可。”   -   香炉上袅袅升烟,一缕一缕宁神香飘荡散开,可自闻恕去会和光后,付茗颂的心神便没有宁静过。   是以和光来时,便见那银白凤袍的女子忐忑不安、防备甚重地看过来,却又在瞥见那帝王的脸色之后,倏然松了口气。   这一连串的动作不过在眨眼间,可和光依旧稳稳当当捕捉到了,他脚步一滞,叫住走在前头的男人,“皇上,贫僧可给娘娘念一道清心咒,只此咒术需得无人在场,否则有失成效。”   闻恕皱起眉头,自打六年前和光亲手给他描出画像,闻恕便真信了他是有几分真材实料的。   因而并未觉得他故弄玄虚,挥手屏退宫人。   他早与她说过要和光来给她瞧病,于是不过解释两句,姑娘便点头应下。   闻恕离开前,还是回头看了眼,才堪堪退至门外。   霎时间,寝殿内静默下来。   和光上下打量她,付茗颂便坐着由他打量。人还是那个人,乌发大眼,细眉樱唇,一如既往沉稳端庄,可那眼中,终究是有些异样。   比起前世,多了八分沉稳,可又比三日之前,又少了两分常年谨慎的柔和。   这前后两世的经历,都真真实实在她身上留下印记。   他双手合十,道:“想必,贫僧这清心咒,是不用念了。”   付茗颂攥紧绣帕,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恳求道:“此事,可否请大师替我瞒下。”   和光蹙眉,难得疑惑,“娘娘何须如此?前世的缘今世续,前世的心结自然也该今世解。”   “可凡事,讲究个时机。”   和光不知男女□□,依他的直肠子,这有误会的事情,一方解释,另一方就该信才是。   卜卦讲究时机,怎么这解开心结,也讲究时机?   不过,该他做的,他一件不落。   剩下的事,他自然是懒得管。   ---------   夜里,趁闻恕沐浴,遮月伺候她梳洗时,将那日沁心湖发生的事绘声绘色地演说了一通。   她道:“最后这事,还是落在王公公和丽嫔头上,王公公因管理不当挨了二十板子,那丽嫔,被太后罚了禁足,不过奴婢瞧,庄姑娘也没好到哪去,听说头两日还在老太太面前跪着呢。”   遮月说着说着,从铜镜里瞧见付茗颂显然未将她的话听进去,目光凝滞地望着一处,心事重重。   “娘娘,您可是累了?”   付缓缓抬眸,思来想去,开口问道:“遮月,若是你的心上人,骗了你一回,第二回 ……你可还会信她?”   遮月“啊”了声,随即脸色一红,犹豫道:“心、心上人……奴婢是个蠢笨的,若真掏了心窝子,许是要再信一回。”   闻言,付茗颂追问:“那若是骗了第二回 呢?”   遮月眉头蹙得更紧了些,顺着她的话思虑一番,“这……奴婢不知。”   “那若是,第三回 ,第四回呢?”   遮月这张脸彻底垮了下来,“那自是不可信的!”   正此时,耳房的门被推开,男人带着一身雾气而来。   付茗颂望着他,满腹的说辞,都在遮月这句“不可信”中悄然咽下。   长夜漫漫,烛火摇曳。   付茗颂侧身躺着,辗转了几个来回,每翻个身,床榻便“吱呀”一声响。   闻恕蹙眉,伸手将她摁进怀里,“李太医给你开的,莫不是提神药?”   付茗颂不敢再乱动,她微微仰头,半响,试探地唤他,“皇上?”   男人闭眼“嗯”了声。   “那个叫宋宋的——”   闻恕猛地睁开眼,随即叹气道:“又怎么了?”   “皇上说,她宁愿死都不愿留下,寻常人哪有不畏死的,这中间,会不会,会不会是有误会?”   付茗颂说罢,呼吸凝滞,一颗心猝然提起。   可回应他的,是男人一声似嘲似讽的笑声,他口吻淡淡又笃定,“没有误会。”   闻恕抿唇,那牢狱之中,她那一句句干脆利落的“认”、“是”、“没有”,哪个字都不像有误会。   他握住她腰间的手蓦然收紧,低头在她额前亲了亲,“别胡思乱想,睡吧。”   付茗颂紧紧闭上嘴,许久许久之后,才应了一个“好”字。 第76章   付茗颂满腹心事,一直到深更半夜才睡下,翌日晨光落地,她都尚未睁眼。   只是,心里藏着秘密,于做了十六年胆小怕事的付家五姑娘来说,终究是睡不安稳。   是以,枕边人一动,她便立即睁了眼,拽了一整晚他的衣摆,下意识攥得更紧。   闻恕半撑起身子,拍了拍她的背,“太医说静养,不急着起,这两日便宿在梧桐殿罢,外头风大,不宜挪居。”   他没说的是,御书房与梧桐殿一南一北,相隔甚远,就连乘龙撵,都要比平日多花费两刻钟。   说罢,闻恕顿了顿,迟疑地看向她,“你夜里喊了朕好几回,你记得吗?”   此话落下,付茗颂微微一顿,屏住呼吸,摇了摇头。   似是不愿提及这个话题,她稍稍挺起月要在他唇边亲了一下,似是很不愿他离开似的,双手环住男人的月要,用下巴蹭他的胸口。   她的黏人,是肉眼可见的。   李太医说她是过度惊吓,是以付茗颂露出这样一面,闻恕便想到那好几丈高的望鲤台,不由伸手揉了揉她的青丝。   “你若是呆着无趣,叫遮月与素心陪你说说话,不许下榻。”   她应下,可那两只纤细的胳膊,并未有放过他的意思。   付茗颂仰头胡乱在他脸上啄着,柔软的唇瓣一下一下触碰,男人在清晨的意志力本就薄弱,闻恕有心放过她,却平白叫她撩了火。   但饶是如此,他依旧难掩讶异。   她何曾这样热情过?   闻恕一手摁在她肩骨的地方,稍稍退开些距离,望进姑娘眼里时,却见她抵在他月凶膛的手心一寸一寸攥紧,眼眸微垂,唇角也慢慢收紧,似是羞涩又似是畏惧。   不知为何,他竟缓缓松了口气,荒唐的念头顿时湮灭。   她轻轻道:“皇上起罢,上朝罢。”   他低头厮磨一阵,直至将人吻地晕乎乎的,最后在她额前亲了一下,才起身更衣。   走至殿外,叫冷风一吹,他眼底那点情-欲缱绻才散了个干净。   他回头望了梧桐殿一眼,他方才竟以为……   不过,若是上辈子,她定不会露出那样害怕紧张又不知所措的神情。思此,闻恕摇头失笑   只是,闻恕兴许是忘了,她最大的本事,便是回回都能骗过他。   一次,又一次。   ---------   一连五六日,付茗颂被勒令卧床静养,遮月与素心二人轮番看着,莫说门,是连床都不让她下了。   付茗颂倚在香枕上,手握一本经书,目光涣散。   她有许多事要做,一桩桩、一件件地数,按重要程度、难易程度依次排开。   首先,她想见……宋长诀,她的哥哥。   回想种种,那于旁人面前冷漠倨傲的少年,在她面前释放的善意和亲近,如今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思此,书页“啪嗒”一声,湿了一小块。   遮月抱着衣裳进来,她忙低下头擦了眼睛,佯装无事地将那页打湿的纸翻了过去。   今日辰时,李太医亲口说她身子大好,闻恕才许她搬回昭阳宫,遮月手中拿的,是她最常穿的银白色凤袍。   然今日,却从付茗颂口中听到一句“太素了”,遮月不由一顿,捧着凤袍道:“娘娘平素,不是最爱素色么?”   什么银白色、浅金色,就连凤袍上的花纹,都不用重色。   付茗颂顿了顿,未再搭话,起身展臂让遮月给她更衣。   她从未喜欢过素色,哪怕是这辈子,也未曾喜欢过。只不过是素色不惹眼,能省去很多不该有的麻烦罢了。   梳洗穿戴过后,遮月搀着她踏出殿门。   时至二月,已是入春时节,可树枝上并未长出新叶,依旧是天寒地冻的。   付茗颂系了件鹅白披风,刚走了两步,便被冷风糊了眼。   遮月转身要唤凤撵,她急忙忙喊住,道:“躺久了,想四处走走,遮月跟着便可。”   须臾,付茗颂抬脚往完全相反的方向去。   遮月跟在后头,问道:“娘娘,这是去何处?”   哪怕是要四处走走,御花园、百花园的方向,也是在东面才对。   前头步伐不急不缓的人囫囵吞枣道:“随意走走。”   可她这一走,走得着实有些远。   再往前,便是东武门了。   于城墙下,付茗颂站住脚,扭头吩咐道:“你在这等我。”   说罢,她转身上楼,遮月着急地“欸”了声,四下望望,空无一人。   娘娘难不成,是来等皇上下朝的?   这遥望台下便是出宫的宫道,眼下早朝未散,还很是安静。   付茗颂顶着寒风在这僵直站着,蓦然想起那日他说的话:   “微臣有一家妹,与娘娘有几分神似。若她还在,如今应当十六了。”   “幼时家中失火,死了。”   迎着冷风的人红了眼眶,她有好多好多话想问。   想问当年那场火究竟因何而起,想问他是如何躲过了灾祸,想问他何时记起还有个妹妹,想问皇上可否知道他……   须臾,人声嘈杂。   付茗颂两手从袖口中伸出,她忙抓住护栏,倾身望去,果然是下朝了。   那些个朝臣个个中气十足,挺着大肚子慢悠悠前行。   她四下一瞧,很快就瞥见了落在最后的一行三人。   是沈其衡,薛显清,最左的则是宋长诀。   她不能喊他,只能这样远远望着。不过看哥哥与沈其衡、薛显清二人走得近,想必在朝中,还算安稳妥当。   许是她的目光过于炙热,正仔细听着沈薛二人议论朝事的宋长诀,下意识回身看了眼,他们一行三人已是走得最慢的了,身后空无一人。   就在宋长诀收回目光之际,却蓦然瞧见遥望台站着个人影,发髻上那只金凤步摇,格外惹眼。   他脚步一滞,愈走愈慢。   忽然,他停下步子,道:“突然想起,工部还有一事未同皇上禀明,二位先走罢。”   沈其衡、薛显清二人早见怪不怪,挥手便走。   这宫道空旷,仅遥望台下有侍卫把守,可他们却看不见楼上的人。   宋长诀绕道,从另一侧而上,信步走向那银裙女子。   他在她面前站定,如往常一般,秉手道:“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闻言,付茗颂眼眸一酸,方才还能克制住的情绪如海浪翻涌,一下溢出心尖,她哽咽一声,两行泪从下巴滑落。   宋长诀一惊,蹙眉问:“娘娘?”   他双拳紧握,他向来就看不得她哭,是皇帝欺负她了?   付茗颂咬住唇,一双水洗过的眼睛望着宋长诀,道:“宋大人,可否伸出右手?”   宋长诀照她的做,手心向上,朝她递过去。   现下的付茗颂全然顾不得什么男女大方,她急切地拉住宋长诀的手翻过来,果然瞧见他手背的虎口处,有一枚月牙形胎记。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溃堤,又怕叫楼下的侍卫听见声响,只好捂住唇,哽咽道:“这还是,还是给宋宋摘的月亮吗?”   此话落,宋长诀浑身僵住,凝息望她。   这是宋宋七岁那年,他用来哄她的话。   思此,宋长诀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总算敢伸手摸摸她的青丝,“我还以为,你能就这样过一辈子,何时想起的?”   “落水之后,之后便想起了。”她哭道。   倏地,台阶下传来一道声音,“娘娘?娘娘,皇上下朝了,您该用回宫用午膳了。”   宋长诀不敢再耽搁,毕竟如今她贵为皇后,而他乃外臣,若是叫人瞧见,指不定生出什么是非来。   他只握住姑娘的肩,语速极快道:“他知道吗?”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付茗颂擦了眼泪,咬唇摇头。   这副模样,与她幼时做错事时一模一样。   见状,宋长诀眉头蹙起,“你不打算告诉他?”   闻恕那个人何其聪明,若是被迫叫他拆穿,一定不会是好事。   “眼下,还不是说的时候。”   她面色复杂,犹豫、为难、害怕这三个字,全写在脸上。   台阶下传来脚步声,宋长诀斜眸睨了一眼,转而问:“你告诉哥哥,你想走吗?”   然而,这回面前的人没有丝毫犹豫,仰起一张泪脸朝他摇头。   宋长诀抿唇,那他明白了。   他揉了揉她的发,“你我找个好时机再说话,宋宋,你要早些告诉他。”   男人最清楚男人,既然闻恕能将前世对不住他的姑娘立为皇后,且迄今为止待她极好,那便说明,爱意是大过恨意的。   说罢,宋长诀的身影从拐角一闪而过,遮月来时,这遥望台只付茗颂一人,红着眼眶呆呆地望向一边。   她惊呼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风大,迷眼。”   遮月将她扶下楼,啰嗦道:“虽已过冬,但春日还是冷的,娘娘身子未好全,何必跑来这大老远之地吹冷风呢。”   遮月又说了好些,付茗颂一个字没听进去。   她还有好多事没问,这一个深宫,一个朝前,何时才算好时机?   ---------   时间一晃,便是半月过去。   天依旧寒,却到底不似深冬,付茗颂的衣裳也减了一件。   她记得宋长诀的忠告,且她也明白,这么瞒着,拖得越久越不利。   本就是个无信誉之人,这骗他瞒他的事儿,又添了一桩……   可好几回,那话都已至嘴边了,闻恕只要看她一眼,她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瞧,他现下待她多好。   有时她甚至想着,就假装永远记不得好了,承着他如今的好,过足这辈子,也无甚可挑。   “嘶……”付茗颂低头,食指叫针扎了下,渗出两滴血来。   遮月大惊小怪地用帕子包住,又从抽屉里拿出药,道:“开春便是新的一年,见血晦气。” 第77章   付茗颂吮了吮手指,那一小点伤口,很快便瞧不大出来,可遮月执意涂上药酒,这才作罢。   然而,不知是不是心中藏事,遮月那句“晦气”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叫住一旁煮茶的素心,问道:“皇上何时不忙?”   近来朝中大换血,闻恕隔三差五宿在御书房,可这隔三差五并没个规律,付茗颂也不知他哪日来哪日不来。   这话落在素心耳朵里,便成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她笑道:“娘娘若是实在挂念,奴婢去找元公公打听打听?”   依付茗颂原有的性子,她定会摇头拒之的,可这回她却点头,道:“也好。”   素心柳眉稍稍一扬,与遮月交换了个揶揄的眼色,便应声退下。   -   殿外,春日的暖阳照落,素心立于石阶下等着。   元禄从殿内而出,匆匆几步上前,“可是昭阳宫有事?”   素心笑眼弯弯地点头,应道:“娘娘差奴婢来问问,皇上何时得空,依奴婢瞧,是心下惦念呢。”   闻言,元禄亦是喜笑颜开,帝后恩爱和睦,他们这些做奴才的,都跟着享福。   他道:“皇上这两日都与大臣议事,少说也得两日。”   于是,素心得了消息,回宫禀了付茗颂。   付茗颂当时没说什么,只是捏起茶盏,垂眸沉思一会儿。待到酉时,眼见夕阳要落下,她要来纸笔,低头写了封信,随即唤来遮月,道:“你亲自出宫,将信交给姜氏,若有人问起,便说是我给四姐姐备的择婿名册。”   遮月疑惑地应下,娘娘怎么忽然惦记起四姑娘的婚事了?   不过主子的事到底不好过问,没多久遮月就亲自将信纸交到了姜氏手中。   姜氏听闻是给付姝云挑的夫婿人选,一时间眉开眼笑,回房迫不及待拆了信封。   随即,她嘴边的笑意一僵,眉头紧紧蹙起。   --------   翌日黄昏,姜氏持宫牌进宫,知道的都知道,付家四姑娘已快至十七,正是出嫁的好时候,而担着个皇后嫡姐的名头,来提亲的人不在少数,姜氏今日,是来同皇后商议的。   以这缘由,倒也正常。   而这择婿又是大事,姜氏往昭阳宫一坐,便坐到了戌时三刻,天昏昏沉沉,夜幕将至,方才离去。   ……   ……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平南街缓缓停滞。   车厢里,姜氏脊背僵直了一路,大汗漓漓,她紧张地望向身侧丫鬟打扮的女子,颤着声儿道:“五丫——娘娘,您、您究竟是要去哪啊?”   付茗颂抿唇,道:“今日谢过母亲了,明日一早你在此处等我,进宫后将人再换回来。”   姜氏哪里做过这种事,皇后分明有出宫令牌,好端端宫门大道不走,偏、偏要使这偷摸手段……   光是一想,姜氏就要昏过去。   这五丫头可一直是个本分人,如今怎这般大胆呢?   想来那宫里,的确是能将人吃了再造的地方,她如是想。   然而,此时付茗颂的心,跳得并不比姜氏慢,这样的事,她也是第一回 做。   虽万事都做足了准备,但心虚的人,怎么都是害怕的。   她目送姜氏的马车消失在街市尽头,才伸手捂住胸口,一吸一呼,心跳渐稳,侧身往街尾走去。   那府邸上,高高挂着“宋宅”二字。   她给开门的小厮递了宫牌,宋长诀于内院静坐,蓦然听闻有人来访,在瞧到那块牌子时,心下一紧,阔步往门外走。   多年的警惕性促使他一拉开门,便迅速往她身后扫了一圈,随即抓着她的手腕往内院去。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推开。   他拿火折子,点了盏灯,回身道:“你怎么来的?”   瞧她的打扮,便不是正儿八经走出宫的。   “随姜氏的马车出宫的,皇上今夜宿御书房。”她抿唇应道。   宋长诀让她坐在书房唯一的座椅上,他背靠书案,低头望着她。   他知道,她定是有话要问,否则不会等不及冒险出宫的。   而她要问什么,宋长诀也心知肚明。   于是,不及她开口,宋长诀就道:“当年那场火,确实是意外,从后厨烧起的,爹娘将我丢到窗外,才得以幸免。”   说到这,宋长诀停顿了一下,“我一直在找你,可我找到你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这句“已经晚了”,中间是多少曲折离奇的故事,二人皆是相顾无言。   长夜漫漫,兄妹二人一坐一站,一支红烛燃尽,宋长诀便又点了一支。   付茗颂问一句,他答一句,从上辈子失火之后,到这辈子如何入朝为官,一五一十,仔仔细细。   付茗颂那双眼睛,早就蓄满了泪。   而后,他听眼下的姑娘用最平淡的口吻,诉尽那段他未能亲眼见过的日子。   说到最末,她饮了两口热茶。   宋长诀抿唇,她跳跃了许多细节,例如她在尚家的几年是如何过的,例如她在那红韶苑,又是如何过的……   她既然不提,宋长诀便佯装不知,他伸手揉了揉姑娘的发髻,“当年,我救下个叫明月的丫鬟。”   听此,付茗颂猛地仰起头,乍然听到这个名字,不由有些感怀。   在听到宋长诀救下她之后,姑娘欣慰地低下头。   宋长诀道:“她告诉我,你是不愿同皇帝低头,不愿留在皇帝身边,才服毒自尽的,我原想若你记起了,便带你离开,可你却不愿走,所以宋宋……”   “你是为了谁?”   静谧的室内落下这么一句话,恍若往平静的湖面砸下颗石子,“咚”一声,荡起一圈圈涟漪。   付茗颂眼尾稍垂,嘴角抿紧。   宋长诀紧紧盯住她,其实他疑惑很久了,明月那个丫鬟说的话,前后十足矛盾。   明月口中的宋宋,分明是个极其惜命的人,否则不会一路从尚家隐忍至红韶苑,那么多苦她都受过来了,为何最后不肯再委屈一下?   仅仅是求饶便能得命,她却宁愿自尽?   怎么想,也是想不通的。   宋长诀手心攥紧,连他都能察觉到不对的事,那疑心甚重的帝王,难道就没怀疑过?   是没想到,还是,不敢想?   思此,少年眯了眯眼。   眼下的人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裳,将他的神思扯了回来,道:“哥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宋长诀微怔,这是她记起之后,唤的第一声哥哥。而姑娘现下拉着他衣摆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求他给她买雪糕的样子。   “你说。”   “不论之后他作甚,你都别同他对着干,他不会对我如何的,至多也不过冷一阵,可他为君你为臣,哥哥莫要为我触怒龙颜。”   宋长诀长久地看了她一眼,终是在她那担忧又希冀的目光之下,应了声好。   正此时,外头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传来。   兄妹二人皆是抬头望去,就听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作者有话要说:   【补更】过渡好难写,究竟是谁给了我说双更的勇气和信心…… 第78章   半个多时辰前,星月高挂,夜幕笼罩。   御书房内一片静谧,唯有桌角瓷白香炉上,袅袅生烟。   男人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元禄见状,赶忙呈上茶水,“皇上,龙体要紧,要不今夜早些歇下罢。”   闻恕眼底一片乌青,活像是要将自己摁在这龙椅上坐到天明似的。   元禄见状,又轻声劝道:“两日前素心还来找奴才打听过,问皇上何时能得空,说是皇后惦记皇上,奴才仔细一数,也是有功夫没去昭阳宫了。”   座上的男人微微一愣,这才撂下狼毫,皱眉道:“今日李太医怎未来禀皇后的状况?”   自打上回沁心湖一事,李太医给昭阳宫把脉,已从两日一次到一日一次,每日诊断完,还得从昭阳宫绕到御书房再回禀一次。   今日,他没来。   元禄低头应道:“说是今儿付夫人来,皇后与付夫人在屋里说话,便叫李太医先回了。”   闻恕稍稍仰了下头,往椅背上一靠。   这半个多月来,她黏人得很,但凡只要他去昭阳宫,夜里她便会主动贴过来,也不做什么,仅是贴得近了些。   思此,男人唇角微微勾起,连日的疲倦一扫而光,闻恕淡淡道:“那摆驾罢。”   “欸!”元禄语气轻快地应了声,朝身后的小太监打了个手势。   然而,任是元禄也想不到,昭阳宫中,会是如此情形。   那心中惦念皇上的皇后娘娘,竟会不知所踪。   那床榻之上,穿着付茗颂雪白色寝衣的小丫鬟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旁人还未出声,她便将自己吓哭了,连滚带爬得跪下了床。   她哭道:“皇、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知啊!”   这丫鬟名秀娥,乃姜氏身边伺候的丫头,她随姜氏进过几回宫,但也断然没有机会见到这么大的阵仗。   现下究竟是个怎样的情景呢?   便是她一抬眼,偌大寝殿竟跪得满满当当,只有不远处站着双黑色长靴。   仿佛一声令下,所有人的脑袋就要搬家似的。   若说渎职,没有比素心与遮月更严重的了。她二人贴身伺候付茗颂,结果屋中换了个人却全然不知,此刻,两张年轻的小脸煞白煞白的。   遮月与秀娥是相熟的,是以颤着声儿道:“你说夫人将娘娘带出宫去,是何意?”   秀娥哭道:“我也不知,夫人说明日一早便来接我出宫的。”   此话落,殿内静悄悄的。   事已至此,来龙去脉不清,但到底知晓了结果……就是皇后出宫去了,且还是趁皇上不在,偷偷出宫去的。   元禄跪在闻恕脚边,此刻恨不得扇那一炷香前的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就让皇上在御书房坐到天明,不好吗!   他现下才恍然大悟,皇后那哪里是惦念皇上,分明是打探好了皇上的行程,以便能悄无声息地出宫去……   思此,元禄吞咽了一下,他能想到,面前这心思深沉的帝王,如何想不到?   他将脸埋至地上,小心翼翼道了句:“许、许是娘娘嫌宫中烦闷,出宫散散步,不、不是还同付家夫人一道出的宫么,要不奴才派人去付宅瞧上一眼?”   闻恕没应声,脚步轻提,绕着寝殿缓缓走了一圈。   那稳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仿佛敲在这满地宫人的心上。   男人停至妆台边,面前好似便能回想出付茗颂的脸。   面若桃花,眸盛星光。   他忽地一顿,拿起落在一边的碳笔。   “近日是谁给皇后描的妆?”   啊?   众人微怔,怎突然扯到描妆上去了?   素心往前跪了半步,屏息应道:“是奴婢。”   “皇后近日的妆容,可是做了改变?”闻恕淡淡问道。   素心微微一顿,皇上如此心细?   她点头道:“是,娘娘说是看腻了,便要换一种描法,手把手教奴婢给她描的妆。”   话落,男人唇角微抿,眼眸垂下。   他总觉得她何处不对劲,现下想来,每一处被忽略细末好似都放大来。   例如,她本就生的妩媚,画眉时,眉尾向来会有意收短,且还会描得钝一些。   可近日,那一抹拉长的眉尾,不但未减弱生来的娇媚,反而还多添了几分风情。   闻恕没来由轻呵了一声,吓得素心头皮发麻,双手紧扣。   男人嘴角勾起,又渐渐放平。   他闭了闭眼,想起这半月她那种种黏人的迹象,她用小拇指勾着他的手,香吻最后她舌尖总有意无意上卷一下……   闻恕攥紧拳头,不是落水后遗症,而是习惯使然。   对了,还有她醒来第一日,提到的“宋宋”……   他哑着声音唤了声元禄,道:“去打听一下,姜氏的马车停在何处,莫打草惊蛇,今夜昭阳宫的人,若是谁往外泄露一个字,就自己将舌头割了。”   众人一骇,纷纷缄口不言。   --------   元禄未惊动姜氏,辗转从姜氏的马夫口中打探消息。   这马车,是停在平南街街口的。   直至这辆从宫中驶出的马车堪堪停下,元禄也想不通,这平南街有何异样的地方?   非说什么人,这宋大人的府邸,倒是建在街尾,可这皇后娘娘是叫她嫡母带出宫的,与宋大人又有何干系?   不及他深想,身侧的君王已抬脚往街尾去,待元禄反应过来时,头顶上正赫然立着两个大字,宋宅。   “叩门。”闻恕冷声吩咐。   元禄心下一紧,忙上前照做。   然而看门小厮支开一条门缝时,那门外的“客人”竟如此霸道,直接抬手毫不客气地推了门,小厮因此往后踉跄了好几步,一路追着人“欸欸欸”地喊,直至元禄将宫牌递给他瞧,他才堪堪住了嘴。   他心道:今夜什么日子?怎么一个两个,手中都持有宫牌?   元禄笑呵呵道:“不知宋大人内院在何处,烦请小兄弟带路罢。”   小厮呐呐应了声,抬手指向左边的小径,道:“这里走。”   一路上,小厮都觉得身后阴风习习,脚步都不由快了些。   他指着那处微亮的屋子,吞咽了下嗓子,道:“宋大人今夜会客,两位大人稍等,容小的通报一声。”   会客?   闻恕眉宇间又沉了两分,会客是吗?   小厮转身欲去,却被钳住了肩颈,那浑身散着冷气的人道:“不必。”   --------   书房之中,烛火摇曳。   宋长诀哄她似的无奈应好,见她哭得不成样,一只手搭在姑娘的细肩上,安抚地轻轻拍了两下。   正此时,一阵脚步声将兄妹二人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二人一个抬头直视,一个侧身回望,就见那雕花木门晃了一下,“吱呀”一声被推开。   门外,廊下挂着两盏灯,暖黄色的光投在男人那棱角分明的脸上,可却半分未能将他眼底的冷厉柔化。   闻恕眼眸微微眯了一下,瞧见付茗颂脸上那两行眼泪,和肩上那只手。   兄妹相聚,当真是柔情蜜意。   几乎是同时,“哧——”的一声,付茗颂从椅上弹了起来,惊慌道:“皇上?”   宋长诀眉头紧紧蹙起,站直了身子,投向门外的眼神,尽是防备。   闻恕往前走了几步,在这兄妹二人之间来回扫了几眼,最后落在那屏息望着她的姑娘面前,不带任何情绪地道:“过来。”   可他愈是不显神色,就愈是生气。   付茗颂拽了拽袖口,绣鞋刚刚抬起,便被宋长诀拉住了手腕。   宋长诀一手制止住付茗颂,眼眸却是看向闻恕,他道:“微臣有事要禀,恳请与皇上独谈。”   闻恕勾唇嗤笑,现在禀,晚了。   只听闻恕冷声道:“宋长诀,你拽着朕的皇后,是想作甚?”   话刚一落,那姑娘便挣开手,她朝宋长诀拼命摇头,不知情的,还以为她多委屈呢。   哦,是挺委屈的罢,要同他一道回宫,何止是委屈,恐怕是想死的心都有罢?   付茗颂三步两步小跑过来,还不等她站稳,一股极大的蛮力狠狠拽住她往外走,宋长诀在身后唤了声皇上,闻恕也未曾慢下脚步。   她冷不丁踉跄了几步,顶着那丫鬟的发髻被塞上马车。   “砰”一声,后背撞上马车上摆置的小几边沿,她咬着唇闷哼一声,桌上的葡萄一颗一颗掉落。   这动静将驾马的小太监吓了好大一跳,一紧张便拉住缰绳,马儿“吁”的一声,缓缓前进,车厢随之一晃。   付茗颂抬起脸,下巴叫他那只毫不怜香惜玉的手钳制住,男人唇边勾起一抹怒意,笑了声道:“你以为,你打扮成这样,出得了宫,就能出得了京城?”   末了,他尾音上扬道:“嗯?宋宋。”   那只紧紧捏住她下巴的手,仔细瞧,似是在微微发颤。   她想走,想走是吗?若他今夜未有察觉,明日一早,可是就瞧不见人了?   思此,闻恕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三分,他心道,想都别想。   付茗颂一怔,长久地对视中,她紧绷的身子一点一点松下,她轻声道:“我没有要走。”   而后,又语气略重地重复道:“我真的没想走。”   她望着他,可眼神里没有一点点畏惧。   落在闻恕眼里,就仿佛是在说:你舍得拿我怎么样呢,闻恕?   男人气息微重,捏着她下巴的力道都不自觉重了几分。   他可真是,恨不得将这双眼睛给抠下来。   于是,男人倾身,力道蛮狠地咬在她眼尾处。   “嗯——”   付茗颂呜咽一声,攥紧了手心,真的很疼。   于是,泪珠子顺着下颔,一颗一颗掉下来,打在他桎梏着她腰间的手腕上,着实烫人。 第79章   子时,宫道两旁点着灯,宫撵缓缓而过。   昭阳宫漆黑一座,因闻恕不让声张,素心便叫宫人将灯都灭了,佯装成平日的样子。而平日这时,付茗颂也早就歇下了。   虽四周悄无声息,可这宫人方才都受了惊吓,半分不敢懈怠。   须臾,“唝”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守夜的宫人抬眼望去,就见骇人的帝王去而复返,还拽着个丫鬟打扮的人。   她们一瞧清脸,就都纷纷垂下脑袋,心下忍不住打起鼓,现下究竟怎么个情况?   付茗颂一声不吭任由闻恕拉着扯着,直至寝殿,“嗙”的一声门被重重阖上,惊了花窗边几只休憩的鸟儿。   闻恕最后还是松了手,目光从那红了一圈的手腕,移到她的脸上。   而她的眼睛同她那手腕一样,都是红的,左眼眼尾那口牙印,瞧着都疼。   男人嗤笑一声,可现在,他可半点都心疼不起来。   “你哭甚?怎么,没能离宫,伤心难过成这样?”   付茗颂轻轻咬住唇,朝他摇头,伸手要去拉他,却被他一个侧身躲开。   闻恕抬了抬眼,道:“现在是要说,你不过是去见宋长诀一面,很快就回宫,半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且还想寻个合适的机会与朕坦明真相,是吗?”   见她一愣,闻恕冷笑,“你看朕,脸上是写着‘好骗’二字?”   说罢,他连个说话的机会也不给她,转身离开,屋门外传来“啪嗒”一声,是落锁的声音。   付茗颂脚下像生了根,久久伫立在那处,盯着紧闭的屋门,听到闻恕与素心说话的声音。   不用问也知道,定是在吩咐如何好好看紧她。   随即,姑娘垂下头,嘴角苦涩地抿起。   谎话说多了,莫说那被骗的人信不信你的话,只怕是连给你说话的机会,都不愿。   -------   殿外,素心听着吩咐,心上一颤一颤的,皇后娘娘究竟做了甚?   她原伺候在景阳宫,“伴君如伴虎”这五个字,她比旁人领略的还有再多几分。然就如此,亦是未曾见过皇上现下的样子。   素心凝住呼吸,不敢多言。顷刻,她伏身应是。   出了宫殿,闻恕背手立于檐下,神色淡淡,悲喜不露,唯有紧紧绷着的下颚,泄露了几丝情绪。   元禄瞧眼下这情形,皇上是不会再回昭阳宫了,试探地问:“皇上,可要摆驾景阳宫?”   “嗯。”他无甚情绪应了声。   可这夜里,他终是没歇好,做了个短暂却骇人的梦——   梦里,龙撵落在昭阳宫外,他推门而进,可宫殿却空空荡荡,灰尘弥漫,一个人也没有。   就像是,从未有人住进似的。   男人哑着嗓音道:“皇后人呢?”   身后,元禄回话:“皇上在打趣奴才呢,皇上从未立后,何来的皇后?”   倏然梦醒,闻恕猛地睁眼,鬓角被汗水打湿,呼吸急促地喘了几下。   现下已是夜深,他抬手拉了床榻边的铃铛,须臾,守夜的小太监推门而进,匆匆上前,“皇上?”   “你去瞧瞧昭阳宫。”男人声音疲倦道。   小太监一脸茫然,略有犹疑,瞧甚?   好半响,闻恕才道:“去瞧瞧,皇后睡下了没。”   翌日,天空阴沉沉的,顷刻打下了一声响雷,恍如这帝王的脸色一般。   这日早朝,阴风阵阵,大臣们一个一个挨训,且还不是破口大骂的挨训,而是一声冷笑,一声嗤笑,那折子从龙椅上镖了过来,叫人不寒而栗。   任没长眼睛的也瞧得出来,今日,不宜多言。饶是向来难缠的谏官,都默契地低下头。   宋长诀有事要单独禀奏,也被挡了回去。   闻恕压根瞧都不瞧他一眼。   待散了早朝,朝臣们额前铺满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   只听人群中传来几声议论:   “听说昨夜皇后犯了错,被禁足在昭阳宫呢。”   “皇上今日龙颜大怒,想来是为后宫分了心。”   “皇后也是好本事,能惹得皇上勃然大怒,你说这帝后若是不和好,难不成,你我日日上朝都得挨训?”   “说不准,说不准。”   这后宫是藏不住秘密的,不过一夜,皇后被禁足的事儿便传得满朝皆知,只这被禁足的缘由,任谁也猜不中。   走在人后的薛显清提了提眉,问沈其衡道:“真的假的?”   沈其衡轻摇了摇头,“不知。”   薛显清没再多问,拍了拍另一侧走神的宋长诀,“宋大人,想什么呢?去盛喜楼喝一杯,如何?”   宋长诀哪有心思喝酒,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他回头瞧了眼这巍巍高墙,眉间蹙起,想到答应过那丫头的话,只能忍下。   而此时,昭阳宫中,素心收走了圆桌上的瓷碗,遮月正哭着给付茗颂梳发。   只听遮月哭着道:“皇上下了命,不许娘娘出屋门,也不许旁人近身,只留奴婢与素心贴身伺候,娘娘,您昨夜究竟是去哪儿了啊?”   付茗颂抿唇未答,只是轻声道:“头发都叫你梳端好几根了。”   遮月哽咽着忍下哭腔,手上动作也一并放轻。   梳洗过后,付茗颂也没为难宫人,并未要走出这间寝殿,老老实实在软榻上坐下,屏退素心与遮月。   然而,遮月却还留在这儿。   见她看过来,遮月窘迫又为难地扣紧双手,她道:“娘娘,皇上吩咐奴婢在此处候着,伺候好娘娘。”   说是伺候,实则,不过是看着她罢了。   姑娘顿了顿,并未多言,默许了素心在此,素心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过片刻,她仰头道:“素心,能拿点针线和羊皮进来么?皇上没说不许罢?”   素心一愣,忙点头应是。   她心想,约莫是娘娘呆得无趣了,做些针线消遣,倒也是应当。   然而这一消遣,付茗颂整日便再没抬起过头,连晚膳都免了。   待到亥时,她揉了揉眸子,哑着声儿道:“素心。”   素心上前,就见榻上的女子伸手递过来个精美的圆形荷包,上头还绣了两只锦鲤,这绣功,素心忍不住大大惊讶了一番。   不过,这是作甚?   付茗颂拿过茶水,抿了口道:“送去皇上那儿罢。”   素心一愣,恍然大悟。娘娘这一整日,只用了一顿早膳,不吃不喝就为做个荷包赠予皇上,想来,也是想要皇上消气的。   她虽是闻恕拨过来的宫女,但伺候人久了,总是要生出感情的,且瞧着帝后不合,她们做下人的,也无甚好处。   是以,她忙点下头,“奴婢亲自送去。”   --------   景阳宫。   闻恕捏着这褐色荷包,垂眸不动,元禄也瞧不出他现下是什么个神情。   须臾,男人起身,踱步至窗边,一手推开轩窗,春日的风扑面而来,带着一阵桂花的香气。   他脑仁突突跳着,那崭新的荷包叫他捏变形,他一闭眼,就能想起与之相关的一段故事。   上辈子,约莫是尚家事发的前六日——   是夏日。   静谧安详的宫殿,花窗被推开一半,窗外鸟语蝉鸣,室内的人半趴在塌上,手里一针一线,缝得认真。。   衣领微敞,酥-胸半露,全然不自知。   亦或是故意的。   听到他来,姑娘立即翻身下来,就着薄薄的衣料贴身而上,邀功似的道:“皇上,待臣妾给您做好荷包,您戴我这个,将瑶妃送您的丢了,行吗?”   她将善妒二字摆在明面上,也不怕他因此责备她。   这是她的心计,她太了解男人了。   让女人为之嫉妒和癫狂,恰能满足男人的占有欲和好胜心,他怎会责备她呢,他被她哄得,满心都只有她。   翻云覆雨,颠鸾倒凤之后,她细喘着气,葱白的指尖在他胸口打转画圈,她道:“在我的家乡,荷包只能送给爱慕的男子,且男子若是收下,就是同样也爱慕着女子。”   她亮盈盈的眸子抬起,看向他:“我心悦皇上,皇上呢?”   --   闻恕睁眼,气息急促地喘了两下。   那枚荷包终是在尚家事发后,没能交到他手中。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想,那日她说的话可信么?是真的,还是又拿来诓他的?   ---------   付茗颂送去一枚荷包,可回音却石沉大海。   一连七日,闻恕没踏进昭阳宫一次。   这回便是连沈太后都坐不住了,她原还对那日沁心湖一事耿耿于怀,总想打破这后宫专宠的现象——   然而,不等她打好腹稿,昭阳宫便“失宠”了?   可自打这以后,沈太后亲眼见闻恕又回到了御书房—景阳宫两点一线的日子。   杨姑姑上茶,道:“皇后圣宠衰弱,未必不是好事儿,说不准这便是雨露均沾的开端呢。”   沈太后“呵”一声落下,抬手挡了杨姑姑递上的茶,道:“有时这失宠,未必就不意味着得宠,皇上去昭阳宫时,人人都道皇帝专宠,现下呢,他不到昭阳宫去,他去何处了?”   杨姑姑一噎,微微一怔。   沈太后揉着眉心,长长叹了声气,“前几日要你搜罗的各家姑娘的名册,就罢了。”   “是。”杨姑姑应。   宫里有人着急,宫外,亦是有人惦记。   三月六日,酉时,夕阳渐落,气候和煦。   宋长诀从薛显清那儿讨了坛不易醉人的好酒往宫里去。   他将酒坛往御前一放,道:“劳烦元公公拿两只酒盏来。”   不及元禄动作,座上之人便冷声道:“你说有事要禀,是来同朕饮酒的吗?宋长诀,你未免过于放肆。”   一炷香的功夫,那坛子酒便少了一半。   虽说不易醉人,可两个男人已有些微醺,但理智尚在。   宋长诀重重搁下酒樽,继续道:“她胆子向来就小,五岁时见只虫要哭,八岁时见条狗就跑,就、就那么小一团,哭起来没完没了。”   闻恕一言不发,抬手倒酒。   宋长诀道:“那么小的人,在尚家七年是如何过的,皇上查的,应比我仔细。”   对座的人微微一顿,举着的酒盏洒了两滴酒下来。   “若说开始委身皇上是为活着,那为何最后,却反之而行?”   闻恕冷眼勾了勾唇,似是不屑答这明知故犯的问题。   二人相视一眼,随后是长长久久的静谧。   宋长诀捏紧酒樽,“我原想着,若她记起来,想走了,我一定带她走。”   话刚落下,便见闻恕眉头蹙起,眉眼不善地看向他。   “可她不愿。”宋长诀道:“那天姜氏带她出宫,约好翌日天一亮,马车会停在平南街街口,回宫后将姜氏的丫鬟再换出来,此事皇上大可去查。”   闻恕手腕微微一僵。   “此事分明有两种可能性,皇上为何只对其一深信不疑?怎么,皇上也会怕?”   “哐”一声,酒樽砸在桌案上,闻恕耳边嗡嗡地响。   他沉声道:“宋长诀,你以为你知道甚?”   “因为其二,承受不住罢?恨旁人,总比恨自己要容易许多,皇上说可是?此后多年,日复一日记起此事,告诉自己,是她对不住你,日子一久,想必皇上自己也觉得,甚是合理罢?”   一连三问,直让那对座之人猩红了眼,他倾身拽住宋长诀的衣领,微醺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相视过后,他一个字一个字道:“你给朕滚。”   元禄推门而入时,见此一幕,吓得险些丢了手中的锦盒。   怎、怎么还打起来了?   他颤颤巍巍上前,道:“皇、皇上,昭阳宫送来此物,交予皇上。”   说罢,他摁下暗扣。   一枚金色贵气的荷包安安静静躺在里头。   作者有话要说:   宋宋在哄他,哥哥在戳他心窝子 第80章   夜幕低垂,风凉如水。   宋长诀拂开搀扶他的两双手,强稳住步子,直线行走。   蓦地,他停滞不前,回头望了眼那巍巍皇宫,目光三分怅然,三分欣慰,剩下那四分,全是无可奈何。   送他离宫的小太监轻声道:“宋大人,马车就在前头,再走两步就到了。”   宋长诀低低“嗯”了声,回头钻进车厢,刚一坐下,扑面而来的醉意叫他头疼得紧,忍不住抵着太阳穴,沉沉昏睡过去。   御书房内,元禄从外推门而进,送走了宋大人,这殿内的气氛,却并未缓和到哪去。   元禄想起方才那一幕还心惊胆颤,都说这帝王情绪无常,可饶是在盛怒之时,他的好修养也绝不会叫他亲自动手,毕竟他身侧侍卫奴仆千千万万,何以轮到太亲自动手呢?   可元禄方才还真就见着了……   这宋大人究竟说了甚?激怒了皇上,还安然无恙出宫去了。   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撞见,元禄心中嘀嘀咕咕道。   他动作轻慢地推了窗,散散着满屋子酒气,伏身道:“皇上,可要摆驾景阳宫,沐浴更衣?”   瞧,才短短几日,元禄的问话已从昭阳宫扭转到景阳宫了。   闻恕未应他,背脊前倾,双肘抵在膝盖上,手中捏着那金色荷包,今日这枚,是方形的,上头绣着一个“龍”字,倒是很衬他这身龙袍。   须臾,他哑声道:“皇后近日,都在作甚?”   果然还是问了。   元禄低头作答,道:“每日只做些绣活,便再无旁的了。”   说罢,元禄又补了句道:“素心说,娘娘指尖都扎破了,茶饭不思,人都瘦了呢。”   指尖扎破这事倒是真的,但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十分不起眼的伤口,至于茶饭不思,那便是夸大了。   他们这些底下人,哪个不想修补这二人的关系,自打皇后禁足以来,御书房和景阳宫当差的,成日成日,都要吓出病来了。   闻恕唇角微抿,指腹在这突出的“龍”字上蹭了几下,道:“摆驾罢。”   “欸。”元禄点点头,冒死又问了句,“皇上今夜,歇在何处?”   男人漠然抬头,冷冷清清地吐出“昭阳宫”三个字。   ---------   此时,昭阳宫中烛火通明。   寝殿内,素心与遮月二人跪坐在塌下,一人怀中抱着盛满针线的竹篮,一人举着灯凑近。   素心瞧着那已成形的玄色方形长条,心中暗暗叹道:娘娘的手真是巧。   遮月耷拉着唇角,小声抱怨道:“都送去两个荷包了,连皇上的影子都没瞧见,外头都传咱们昭阳宫失了宠,个个蠢蠢欲动,妄想趁此分一杯雨露呢。”   付茗颂手一顿,细眉微微上调,询问似的望向素心。   素心顿了顿,讪讪道:“好在,皇上不予理会。”   “喔。”付茗颂应了声,迅速绣完最后几针,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忽然,殿外传来一道齐齐的声音——   “皇上万安。”   素心与遮月神色一变,忙站起身,就见屋门被缓缓推开,那身明晃晃的龙袍立于前。   二人喜形于色,素心戳了戳遮月的腰窝,拉扯着她的袖口退出寝殿。   闻恕见香榻上的人半倚半坐,手中还握着针线,他缓缓走近,垂眸看了眼,是腰带。   给谁的,不言而喻。   付茗颂鼻尖微耸,他走得愈近,酒味便愈浓。   她仰头道:“皇上喝酒了?”   闻恕应了声,在小几上坐下,目光紧紧盯着她。   付茗颂坐起身,将手中的针线放进竹篮里,“喝得多吗?”   闻恕一眼看进她那双波光粼粼的杏眸中,一伸手,掌心上赫然躺着的,是她这半月送来的两枚荷包。   一枚褐色,一枚金色。   绣工精良,皆出自她手。   他嗓音清冷,又带着些微醺的醉意,问:“是何意?”   姑娘目光慢吞吞挪到她手中,随即手腕轻抬,食指点了点那枚浅褐色的锦鲤荷包,轻声道:“这个,是上辈子要给皇上的。”   随即,她指尖轻转,又点了点那金色龍字荷包,道:“这个,是这辈子要给皇上的。”   她抬眸,对上闻恕那喝多酒有些泛红的眸子,顿了顿道:“都补上。”   男人攥紧手心,手背上青筋暴起,关节泛白。   瞧,她三言两语,柔情蜜意,回回都能将他一颗心搅乱捣碎,那双水洗过的眸子,仿佛盛了一盏清酒,看一眼,便要醉过去。   闻恕猛然起身,刚一转身,便被她拉住了衣角。   “皇上要一辈子将我关在昭阳宫吗?”   她拽着他的手腕,光脚踩在地上,从身后环住男人健壮的腰肢,隔着衣裳,用侧脸贴着他的背。   略带讨好地,收紧了双臂。   闻恕肩颈一僵,扣住腰间那只手,道:“你说的话,哪句是真的?”   “我心悦皇上,是真的。”   闻恕一动不动,只扣住她手的力道无意加重。不知是不是醉意上头,男人眼尾泛红,眼尾处一根青筋横现。   这句是真的的话,那牢里的话,便是假的。   那……   你自尽,是因为我吗宋宋?   这句话哽在闻恕心口,不上不下,终是没敢问出来。   他猛地将环在腰间的那只手拉开,转身将那姑娘压在香榻上,近乎逼视地望着她,似想从她那张迤逦的面容上,找到一丝说谎的迹象。   付茗颂轻轻拉住他的衣领,鼻尖微红,道:“我以后都不骗你了,是我不好,我认罚成不成?”   闻恕下颔绷紧,为何对自尽的缘由只字不提呢?   他闭了闭眼,那积压已久的情绪轰然失控。   他俯身咬住那张会骗人也会哄人的唇,攻城掠地,像是要将她拆入腹中。   付茗颂仰起头,双臂环住他的脖颈,湿-软的舌尖像是安抚,一下一下轻轻地触碰着他的。   深夜幽静,窗外的蝉鸣一声大过一声,遮盖了这叫人心慌意乱的吞咽声。   她被层层拆开,像颗光滑的玉石一样半躺在榻上。   鹅黄色的亵衣似有若无地挂在面前。   这香榻又短又窄,平日就是她一人躺着,都得屈起腿来。   是以,闻恕此刻只能半跪在地上,上上下下,用掌心摩挲。   大半个月,他已经许久没有碰过这具身子了。   付茗颂叫他摸得浑身发颤,仰起白皙的脖颈,道:“别在这儿。”   话落,她便被抱往床榻。   这途中,仅有的一件鹅黄色亵衣也掉了。   -   相臝而坐,她锦缎一般的青丝根根浸湿,月要肢后仰,青梅轻颤,被吞进吐出。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闻恕今夜十分十分有耐心,近乎温柔地做足了前-戏。   他手掌压住她的后背,将她摁回怀里,道:“方才说,哪句话是真的?”   “嗯——”她难耐地哽咽了一声,哭着说:“我、我心悦皇上。”   闻恕将人放倒,两根指头拨开蜜湿的果肉。   他额间铺满一层密密细细的汗,“你记着你说的。”   最后,以付茗颂一声低低的呜咽收场,长夜归宁。   闻恕并未立即抱她去耳房,而是揽着她黏腻的身子,吻住她那张叫起来让人欲罢不能的小嘴不放。   她闭着眼回应。   恍惚间,她似是听到有人在耳边说句:“对不起宋宋。”   付茗颂想睁眼,却还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闻恕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脸颊,轻轻啄吻着每一处。如果,如果上辈子他权势再大一些,结果可否会不同……   ----------   清晨,昭阳宫恍若过节似的热闹,连宫人的脚步声都轻快了不少。   付茗颂睁眼时,身侧已经是凉的了。   她稍稍回想了一下昨夜,一颗心安定下来,这算……好了罢?   姑娘揉着酸软的月要肢下床,那略低的领口露出大片大片的红,遮月眉开眼笑道:“娘娘,皇上上朝去了,走之前还吩咐,让奴婢陪您去花园走走,解解闷呢,皇上这是气消了罢?”   她嘴角还没来得及扬起,便见素心匆匆而至,“娘娘,六公主,六公主她似是要生了。”   付茗颂一顿,面上划过一瞬错愕。   数数日子,这不是才足九个月么?   素心低声道:“奴婢听说,今儿一早六公主撞见贴身侍女在书房,咳…与薛大人举止暧昧,盛怒下才动了胎气。”   此话落,便连遮月都忍不住张大嘴,这薛大人瞧着,不像这种人啊?   付茗颂问:“太后知道了?”   “许是也快了。”   “你去拨几个御医过去,再找两个稳婆一并送去。遮月,替我梳妆。”   春光明媚,云峦层层。   凤撵行向永福宫,途经御花园。   便见两道一篮一青的身影在花簇中挪动,这两人,一个是宁美人,一个是全美人,二人同住长乐宫,因这后宫没机会争宠,关系倒是甚好。   只听她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道:   “公主也是心高气傲,虽少有驸马纳妾的,可她怀胎十月,夫君碰个丫鬟而已,有何大惊小怪?”   “可不是,我呀就盼着皇后有孕呢,不过近日皇上还没踏进昭阳宫呢,想来,昭阳宫风头已尽,都不用等皇后有孕了,也不知我那首曲子,何时能唱给皇上听?”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拐了道弯,蓦然撞见那处停着的凤撵,面色一白,双双捂住唇。 第81章   宁美人与全美人呼吸一滞,二人苍白着脸互望一眼,仿佛是在无声言语:不是说皇后正禁足么?   紧接着,颤着声儿双双跪下道:“皇、皇后娘娘万安。”   素心侧身,声音不大不小传来:“妄议皇后与公主,按例,三十个板子。”   这话一落,两位美人又是一颤,眼眸含泪,楚楚可怜。   付茗颂看了她二人一眼,并未真有计较的意思,轻声道:“起驾罢。”   素心应是,挥一挥手,太监便重新抬起凤撵往永福宫去。   至永福宫,李太医正从里头出来。   付茗颂喊住他,随口问了两句,才知沈太后得了薛家的消息,怒极攻心,一下晕了过去,这会儿醒来,头正疼。   她提步进了里屋,伏身道:“臣妾给母后请安。”   沈太后一顿,神色略有讶然,“你与皇帝好了?”   这一问,付茗颂免不得尴尬,拽了拽绢帕,讪讪点头道:“叫母后见笑了。”   沈太后欣慰地点了点头,随即抵住太阳穴,叹声道:“还不知昔儿这胎,能否安然无恙。”   若非闻昔正在鬼门关,依沈太后的脾气,定要将薛显清宣进宫问话。   可现下,倒只能是她坐在宫中干着急。   付茗颂陪沈太后于内室候着,站在身后替她一下一下揉着太阳穴,沈太后闭了闭眼,头疼略有缓解。   她道:“寻常人家三妻四妾,那都是常态,再不济的,身边放个暖床丫鬟,为家宅平静,主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若是因此芥蒂,反而有失肚量。”   付茗颂指尖一顿,应了声是。   沈太后继续道:“昔儿乃我大楚公主,身份尊贵,驸马虽无纳妾的规矩,但这男人,毕竟还是男人。哀家早提点过闻昔,可是那丫头同哀家说甚,驸马心中只她一人,现在这事,如何收场?”   付茗颂手上动作放慢,不敢应话。   约莫未时,薛家有人来报,公主生了,母子平安。   沈太后这颗心,方才缓缓落定。   末了,她沉声道:“去将公主身边那个侍女,带进宫罢。”   --------   此时,薛府。   稳婆抱着小公子在床榻边,丫鬟扶着闻昔稍稍撑起了身子,闻昔虚弱地碰了碰孩子的脸,又缓缓躺了回去。   婴儿的啼哭声刚一落下,屋门便被推开。   这屋中尚有血腥味未消,一入鼻端,薛显清这颗心便猛然揪起。   稳婆见他来,赶忙将孩子递上前,笑眯眯道:“大人,是个男孩,是个公子呢,老奴恭贺大人,恭贺公主!”   薛显清弯了弯唇,下意识笑看闻昔一眼,却见她静静闭着眼,动了没动一下。他笑意轻敛,轻声道:“你们都下去。”   他走近,坐在床榻边,伸手握住闻昔搭在被褥上的手,那只手轻轻挣了一下,没挣开。   男人苦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薛显清,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   闻言,平躺着的女子偏过身子,留了张侧脸给他。   胡说八道,她都瞧见了,身子都快贴到一处去,若她晚些推开门,还指不定如何呢?   她哽咽一声,声音又虚又哑,道:“薛显清,你混蛋。”   男人伏身,握紧了那只手,在她耳旁道:“我混蛋,没能早些洞察别有用心之人,但是闻昔,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你就是罚我打我,我也不认。”   他替她拢好被角,“太后差人来宣,你平安产子,我先去将该受的骂受了。”   闻言,闻昔一颗心提起来,匆匆翻过身子。   她是叫那画面冲昏了头,看不得有人往薛显清身上贴,但你要说她真不信他?那是不能够的。   青梅竹马,夫妻几年,薛显清待她有几分好,她都掰着手指头一分分数着呢。   她湿着眼睫道:“你让允秋陪你一道进宫,去库房挑棵人参给母后送去。”   此举何意,傻子都能看明白。   太后心有怒气,要找薛显清算账,公主殿下却将自个儿的贴身侍女送去陪他一道进宫,这袒护的意味啊……   薛显清蓦然失笑,低头亲了亲她干涩的唇,“谢夫人。”   -   结果不言而喻,沈太后在瞧见允秋的那一瞬,还有何不明白的?   人家夫妻俩已将误会说开,她自不好插手。只是人来都来了,沈太后依旧挑着错,有一搭没一搭地埋怨着。   付茗颂伺候在一旁,一并听着,时不时附和两声,直至沈太后这怒气消了,才放薛显清走。   这之前,沈太后将那放肆的侍女交给了付茗颂。   “昔儿卧床,不便料理此事,你身为皇嫂,又是皇后,人,你便处置了罢。”   她愣了一瞬,应声退下。   回昭阳宫时,便多了一个要受罚的侍女。   那侍女名夏微,哭哭啼啼求饶,一路可谓夺人眼球。   一时间,皇后娘娘处置勾-引薛大人的侍女一事,传的沸沸扬扬,一双双眼睛和耳朵都往昭阳宫贴,到底是想瞧一瞧,怎么个处置法?   若说付茗颂方才还不知太后此举为何,现下便是明白了。   她被禁足了大半个月,看热闹的人,连瓜子儿果盘都备好了,比如那宁美人与全美人,不过是万千看笑话里的一人罢了。   素心搬了长椅到殿外,扶着付茗颂坐下,叹声道:“娘娘这回,便不要手软了,莫辜负了太后用意才是。”   夏微听了这话,脸都白了,倾身扑上前,又被狠狠桎梏住。   她摇头哭道:“皇后饶命,皇后饶命啊,奴婢未曾背着公主勾-引薛大人,奴婢只是敬茶,是、是公主误会了啊!”   付茗颂将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听进左耳里,又从右耳出,低头思虑一瞬,道:“三十板子,本宫数着。”   一听三十个板子,夏微当即便要晕过去。   第一个板子下去,那惨痛的哭声,便将昭阳宫朱墙边的鸟儿,都惊飞了。   十五、十六、十七……二十……   其间,夏微晕了两回,叫水泼醒,直至打满了三十大板为止。   末了,被拖往 内务府,发配至冷宫洒扫。   一时间,宫中议论纷纷。   直至这夜,龙撵又一次,明晃晃地停在昭阳宫门外,这议论声又高了一些。   昭阳宫这是,又得圣宠了?   可也只有元禄知晓,这昭阳宫,何时失过宠呢?   --------   闻恕今夜来的迟,是被前朝之事绊住了脚,到时已快亥时。   他进屋时,付茗颂身着一件宽松的褙子,倚在香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翻着书。   见他来,立即跳下榻。   闻恕眉头一扬,道:“等朕?”   她“嗯”了声,道:“还以为皇上不来了。”   她递上一杯温茶,“臣妾伺候皇上沐浴罢?”   讨好的意味太明显了,闻恕不得不垂眸看她一眼,在她那希冀的目光下,缓缓颔首。   耳房里,烟雾缭绕,水声潺潺。   付茗颂掬了一捧水淋到他肩上,用长巾仔细擦拭,那柔若无骨的指头这碰一下、那碰一下,终是惹得男人睁了眼。   “说罢。”他哑着声音道。   背后之人的动作一顿,缓缓放下长巾,付茗颂两只手搭在浴池边沿。   姑娘声音轻慢,试探问道:“皇上消气了吗?”   不怪她如此问,昨日二人说着说着,便滚到床榻上去,待她再一睁眼,身侧的人就已经不见了。   付茗颂也不知道,他这气算消了还是没消?   闻恕胸口疼了一下,唇角微抿,似是认命般叹了声气,“消了,消了。”   试问,他又哪里舍得同她置气?   付茗颂嘴角弯了弯,随即便同他道起了今日永福宫发生的事儿。   闻恕自然也知晓,薛显清今日早朝告假,便是以此为由,从永福宫出来后,他还顺道来了趟御书房,将此事原委又解释了一通,这才回薛府陪闻昔去。   “母后将夏微交于我,我罚了她三十板子,罚到冷宫做洒扫丫鬟,皇上以为如何?”   闻恕亦是听闻了此事,点头道:“妥当。”   “薛大人同母后说,他这辈子,都只有闻昔一个。”   “哗啦”一声,又一捧水从闻恕肩头淋下,随即,再无响动。   她瞧着男人的下颌骨,干净利落的线条,脑中浮现的,却是沈太后的话。   沈太后对她的好,不言而喻。   可沈太后今日所言,明里暗里,哪一个字不是敲打她的话?   “皇上的后宫,共计三十一位妃嫔,往后还能更多,臣妾是该主动揽起一国之母的责任,还是私心将皇上留住——”   “请皇上明示。”   付茗颂攥紧手心,上辈子这辈子,他都有一后宫的妃嫔。   上辈子她没名没分,反而能不要脸皮地缠住他,让他变成自己一人的。可现下,她稳坐中宫,若闻恕说,他往后还会宿在这个宫、那个殿,那她便主动给宁美人唱曲儿的机会,全了沈太后雨露均沾的念头……   可她到底,不愿听到这种话。   姑娘屏息,一颗心提起。   就听那人笑了声,哑声道:“得寸进尺。”   作者有话要说:   画七太太开新文辽,可以去关注一波《醒悟后我成了神仙们的团宠》,吼看~ 第82章   他哑声道:“得寸进尺。”   付茗颂屏息,扣住浴池边沿的手指,都在暗暗用力。   她抿了抿唇,“我如何应对那些个心思,就全看皇上如何作想了。”   这话落地,便又惹来一声轻笑。   他笑问:“哪些心思?”   付茗颂复又捡起长巾,慢吞吞擦拭着他的肩颈,她反复只擦一处地方,那厚实的肌肤都让她给擦红了。   她缓缓道:“宁美人备了支小曲儿,等着唱给皇上听,全美人亦是,还不止呢,后宫众人,都盼着皇上能瞧上一眼,去她们宫中坐上一坐,最好是歇上一晚……与上辈子,瑶妃、淑妃、景美人,是一样的。”   说罢,室内陷入一阵长久的静谧。   忽然,闻恕左手从右肩绕过来,准确无误地捉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她本就半蹲半坐,重心不稳,毫无防备地跌进池里,攀着他的臂膀才堪堪坐稳。   “瑶妃、淑妃、景美人,你还记得?”他说话间,用掌心去蹭她的耳垂,直至揉红了,揉软了。   付茗颂抹开眼眸附近的水渍,认真地颔了颔首,道:“记得,瑶妃赠皇上一枚荷包,皇上还戴过。”   “还有呢。”他靠在池璧上看着她。   付茗颂抿了抿唇,“淑妃给皇上缝制过腰带,皇上赞过她绣工精巧。景美人嗓音柔美,常凑上前要给皇上唱曲儿,拦都拦不住……”   还有更多的,给她一夜都数不过来。   她那句拦都拦不住,真真将他给逗笑了。   闻恕头一低,堵住她那张能说会道的樱唇,重重亲了一下,才道:“那若朕盼你做个好皇后,你是要替朕收哪个妃的荷包、哪个嫔的腰带,再塞两个美人给朕唱曲儿?”   他揶揄地望着她,长久对视中,姑娘那只柔软无骨的手心贴在他月凶膛上,蹭一下,揉一下,低低应道:“嗯。”   呵。   她的手段啊,说高明呢,低劣得叫人一眼就看穿心思。说低劣呢,又着实高明得可以,一举一动都挠在他心窝上了。   一边点头说要将你让出去,一边用她那小手蹭着你……   闻恕深深倒吸一口气,认栽道:“上辈子,这辈子,你之前,你之后,朕都未曾碰过别人,成了吗?”   姑娘嘴角绷紧了笑意,双手环住他的肩。   闻恕见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眉头轻轻提起:“还想要朕说甚?”   “我……想见见我哥哥,那日走得匆忙,他会担心。”   肉眼可见的,男人嘴角放平,将她的胳膊拉了下来,一字一句道:“你哥哥,永远比朕重要,哪里敢拦着你见?”   付茗颂眨了眨眼,觉得头疼。   -------   然而,不等见宋长诀,便先有一人求上门来。   三月初九,姜氏满脸担忧地上前。   她这回是大着胆子,拉住付茗颂那宽大的袖口将她转了一圈,随即抚着心口道:“娘娘可还好?皇上前两日差人暗地里寻我问过话,问那日可有将皇后送回的打算,娘娘被禁足,可就是因那回私自出宫的事儿?”   付茗颂被禁足了大半个月,姜氏也提心吊胆了大半个月,吃不好睡不下,人都瘦了一圈,生怕哪一个清晨醒来,付家的荣华就到头了。   付茗颂摁着她坐下,抿唇轻笑道:“那日的事,连累母亲操心了,不碍事,都过去了。”   姜氏疑心道:“当真无事了?”   “当真无事了。”她点头应。   姜氏拉过她的手,眼泪就快溢出来了,“娘娘与皇上乃夫妻,时而斗嘴吵架那是常有的,可娘娘断不可同皇上置气啊,老太太听闻您被禁足,当即便昏了过去,我这也是放心不下才——”   “祖母晕了?”   眼看姜氏苦着脸点头,付茗颂眉梢轻轻一扬,忍不得笑笑,想必是被吓的。   而见她唇角弯起,姜氏神色一顿,讪讪止住哭腔。   只听她临离去还念叨:“倒是二丫头,嫁到裴家这么些日子,竟懂得孝道了,时不时回府里瞧老太太,还念经祈福,也是稀了奇了。”   付姝妍是个爱表现爱面子的人,倒也不算反常,付茗颂未当回事儿,应了两声,差遮月送姜氏离宫。   --------   三月十二,清明休沐。   清明时节,听着悲凉,可每逢这日,京城街头最是热闹,不乏官员休沐,去酒肆划拳喝酒的。   今日,皇上应了她会寻借口请宋长诀留宫用膳,约莫是午时人便到了。   付茗颂一早梳妆打扮,给太后请完安后,便等在殿内,等王公公送人过来。   上回她去过宋宅,只觉得空旷得很,小厮加丫鬟,统共不知有没有十个。   倏地,付茗颂头疼了一下,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又捂住胸口,咳了好几声。   遮月忙递上温茶给她,神色担忧道:“娘娘,可是昨晚吹了风,受凉了?”   付茗颂摇头,这刺痛的感觉转瞬即逝,正逢王公公来,她从十名花容月貌的宫女中,留下了三名。   待到百合园,便尽数送了宋长诀,宋长诀皱着眉头收下。   八年兄妹相伴,情分确实不同旁人。纵然多年未见,可也丝毫不显生疏。   闻恕坐在她身侧,一杯一杯饮着茶,听他二人从三岁捏泥巴,谈到八岁爬树干,好似能说到天明去。   可能说的,也就止于八岁了。   于是,说完之后,二人默契顿了顿。   付茗颂轻轻道:“哥哥,你入朝是为了我吗?”   闻言,宋长诀侧目望了闻恕一眼,随即笑道:“刚开始,是被人诓来的,后来找到你,觉得留下也挺好的。”   他握紧茶盏,眸中笑意微敛,认真道:“宋宋,你过得好,我才放心。”   他宋长诀上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没有照看好她。她第一回 喊他哥哥时,他便对爹娘发誓说,一定一定护好她,要她衣食无忧,平安喜乐。   可后来,这两样他都没做到。   老天给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他怎能不珍惜?   眼看这兄妹情谊正浓时,“噔”一声,闻恕将茶盏重重搁下,夹了一筷子春笋给她,“吃菜罢。”   “喔。”付茗颂将眼泪憋了回去。   一个时辰,云层散开,阳光落下,桌面狼藉。   宋长诀装模作样起身,秉手道:“微臣谢皇上、皇后款待。”   说罢,他便要退下,蓦然被付茗颂叫住。   只见姑娘从石凳边摸出个锦盒,推过去给他。   宋长诀迟疑地拨下暗扣,里头赫然躺着的,是一条羊皮腰带。   做工精美,两头都用金丝压了边,还用缎面绣法刺了云纹上去,瞧着端正严肃,大方得体。   宋长诀欣然收下,握着锦盒离宫。   而与此同时,闻恕拉住姑娘的手臂,语气不善道:“你何时做的腰带?”   付茗颂疑惑地提提眉头,应道:“前些日子,怎么了?”   怎么了?   男人嘴边溢出一声不善的笑意。   合着,他那日踏进昭阳宫,见她挑灯刺绣,原是给宋长诀的?   还真是兄妹情深,甚是感人。   “无甚,回罢。”   说罢,他便率先抬脚离开,付茗颂匆匆跟上,拽了下他的袖子,又怕叫人瞧见,立即松开。   “皇上,您不是为了一条腰带同我置气吧?”   平日里他的步调都是有意配合她的,一旦他不配合,付茗颂追赶起来就吃力了。   忽然,她眼前黑了一瞬,头一阵刺痛,冷不丁停下,手腕摁在太阳穴处。   素心与遮月扶住她,惊呼道:“娘娘!娘娘是头疼吗?”   闻恕一滞,回身看她,却见她一张小脸发白,疼得额前冒汗。   他揽过她的身子,“哪里疼?”   见此,元禄遣人去唤太医。   然付茗颂这头疼是一阵一阵的,刺痛感过后,便又无甚大碍。   她虚虚喘了几声气,抬头望了眼正盛的日头,呐呐道:“许是中了暑气,皇上走慢些罢……”   闻恕顿了顿,若不是她脸色当真白得吓人,还以为她是故意的。   打不得,骂不得,连生个闷气,也生不得,可真好。   ----------   宋长诀乘马车离宫,途径长青街,他便下了马车步行。   他的古玩铺子,便开在长青街末。平日里宋长诀显少来此,大多时候都是掌柜与管家在照料。   这月的生意,略冷清了些。   小厮抱怨道:“大人,这拐角新开了家棺材铺子,做的是死人的生意,晦气,连带着咱们的古玩店也一并晦气。”   宋长诀未理会,只顺着小厮所指的方向,随意瞧了一眼。   忽地,他脚步陡然一顿,瞧见一道眼熟的背影,从那拐角处离去,钻入另一条巷子里。   他皱眉道:“你说那儿新开的什么店?”   小厮摸着脑袋应:“棺材铺子,总之卖的都是晦气玩意儿,大人,您瞧咱这一个月的进账——”   “裴家近日,有人出事了?”   小厮一时反应不过来哪个裴家,细细琢磨,恍然大悟道:“大人您说付二姑娘的夫家啊,就一母一子,身体强健着呢。”   “付家呢?”宋长诀眯了眯眼。   “付、付家?也没听说……倒是老太太前些日子病倒了,不过听说,无甚大碍。大人,怎么如此问?”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存稿以后,更新十分不稳定……这章给大家发个红包吧,爱你们~ 第83章   宋长诀在街尾站了半响,眉头一蹙,转而进了自己的古玩铺子。   此时,另一条巷子里,付姝妍摘去面纱,将买到的东西攥在手心里,宽大的袖口垂下,遮得严严实实。   她往外走几步,便是另一条繁盛的街,马车停在街口好一阵了。   青檀见她来,赶忙迎上,道:“夫人,您不是去买糯米糍么?”   付姝妍捋了捋鬓角的碎发,轻轻答道:“哦,卖完了,直接去付宅罢。”   青檀犹疑应下,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她家姑娘近日奇奇怪怪,心心念念都是老太太,就说今日罢,连给老太太买糯米糍,都要自个儿亲自去。   不知情的,还当她祖孙二人情谊有多么深厚。   可青檀知道,并非如此啊,姑娘对老太太,哪里有情谊可言?   她摇了摇头,莫非是出嫁后,当真想家了?   不多久,付姝妍叩了付宅的门,又去探望老太太。   ----------   三月二十,正是春风拂面的好日子。   原在二月便该办的踏青宴,因那半月的禁足,彻彻底底耽搁了,是以,付茗颂便邀了几个待嫁闺中的姑娘进宫赏花。   说是赏花,可秦氏也在呢。   谁还不知道这名为赏花,实则却给沈世子挑妻妾,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鲜嫩活泼,就盼能叫秦氏一眼相中。   一时间,她这个皇后成了陪坐,倒被忽略了。   素心递上一盏茶,笑道:“这些姑娘,惯是沉不住气的,奴婢瞧着沈夫人,一个都瞧不上。”   她闻了闻陶瓷茶盖上的香味儿,扬眉瞧了素心一眼,“你又知道了。”   素心笑笑,不敢多言。   但她目光掠过面前人的肩颈,还是忍不住道:“娘娘瘦了,您近日胃口不成,还是要叫御厨再改改膳食才行。”   付茗颂敷衍地应了应,她何止胃口不成,她还成日犯困,这大好的天气,草长莺飞,虫鸣鸟叫,她偏是乏力得很。   她捂唇将一个呵欠憋了回去,一瞥眼,便瞧见荷池那头,一道鹅黄身影闷闷不乐。   “遮月,去将四姑娘请过来。”   宫里赏花,邀的是未出阁的女子,也是为了秦氏选媳,然付姝云定不在这人选里,她请付姝云进宫,还的,是姜氏的面子。   可她这成日活泼的四姐姐,今儿倒像霜打的茄子。   遮月几步过去,俯身在付姝云耳边低语几句话,她扭头看过来,随即与身边几个小姐妹道了别,握着团扇走来   恭恭敬敬请了安,端端正正坐在玫瑰椅上。   付茗颂挥手屏退了宫女,两面屏风一遮,外头谁也瞧不见,付姝云的脊背这才稍稍放松些。   付茗颂嘴角轻扬,笑问道:“四姐姐因何闷闷不乐?”   付姝云顿了顿,如今这身份悬殊,话也不是能应说尽说的,她忍了忍,却还是没忍住,口吻抱怨道:“祖母尽折腾我,上回想我嫁进魏家,后来作罢,现下,又相中了龚家二郎。”   “谏义大夫龚文轩家?”   “对,是这家,五妹——皇后娘娘也听过?”   付茗颂侧头碰了碰珍珠耳饰,宫宴上她与龚夫人说过两句话,除此之外也没有旁的了。   “龚家门第清白,谏义大夫的品级比父亲还高,四姐姐因何不愿?”说罢,付茗颂困意一扫而光,眉头挑起,压低声音问:“姐姐莫不是,还惦记着恒王?”   “呲——”一声响,付姝云蹭的从椅上弹起来,凳角与青石板划出一道磨耳的声响。   她瞪圆了眼睛,忙又坐下,挥手道:“不是,不是不是,你可别瞎说,要是叫人听去了怎么是好?在俞州时我不知他是恒王,见他相貌迤逦,一时糊涂,现下我可不敢胡想了。”   “喔。”付茗颂睨了她一眼,似是在问:那你因何看不上龚家?   付姝云脊背彻底垮了,叹气道:“我不是看不上龚家,我还怕他们家看不上我呢……同皇后明说了罢,我是见不得祖母那精打细算的模样。”   她顿了一瞬,抿唇望向付茗颂,道:“我可算知晓你当日的苦楚了。”   叫人精打细算,榨干吸血。   真真膈应人。   付茗颂嘴角轻提,就要抿唇笑起来,忽然手一抖,扇柄从手心滑落,“啪嗒”一声掉在石板上。   她低低倒抽了一口气,指关节抵上太阳穴。   付姝云叫她吓了一跳,忙起身上前,“你——遮月!”   遮月候在台阶下,听此慌乱的叫声,浑身一凛,忙推开屏风过去。   “娘娘,您是头又疼了?”   付茗颂抵在穴上的关节用力地按压了几下,那刺痛感才渐渐消散,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那张小脸就渗出汗,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似的。   付姝云呆了神,呐呐问道:“你家娘娘,这是何病?可宣了太医?”   遮月紧蹙,颔首应:“宣了,也瞧了,可太医皆瞧不出病根在哪,娘娘精神劲儿一日比一日差,偶有头疼胸疼,白日里还困乏。”   付姝云张了张嘴,嘀咕道:“巧了,祖母近日亦是如此,头疼、胸口疼,胃口还不好,连带着脾气都差了些,母亲近日,都少往寿安堂去,生怕碍了她的眼。”   听此,付茗颂抬头望了她一眼,疑惑地撇开目光。   ---------   晚膳后,酉时。   春日季节,夕阳落下了,天光尚还大亮,照得寝殿一片亮堂堂。   付茗颂趴在香榻上,小衣堆在肋骨处,露出一片光华细腻的背。   素心两手交叠,来回推磨,“娘娘,这个力道可好?”   阖上眼的女子舒服地溢出一声轻叹,点头道:“好。”   “素心,你再往上些……对,这儿疼。”   闻恕来时,便见这春光之下,这幅场景。   素心见到来人,下意识便要收手跪下,被他一记手势挡了回来。   他走近,嗓音清冽道:“这是作甚?”   付茗颂猛然睁开眼,看了他一眼,慢吞吞说:“今日请了姑娘们赏花,站久了,腰疼。”   闻恕垂眸盯着素心的手势,她掌心往下挪了一寸,于是便露出上面那一块肌肤。   “轻些,都揉红了。”他蹙眉道。   素心一顿,不知想到甚,脸颊爆红。她速速收了手,起身道:“娘娘,奴婢先去给鸟儿喂食。”   说罢,她匆匆退下。   闻恕就着小几坐下,一只手在她泛红的肌肤上磨了两下,付茗颂翻过身坐起,拉了拉小衣,“皇上今日怎来得这样早?”   “嗯。”他低低应了声,又说:“听遮月说,你今日头又疼了?”   “就疼了一下,不碍事。”她如是应,又去捉他的手,问:“皇上用膳了吗?”   须臾,昭阳宫便传了膳。   付茗颂陪坐在一旁看,她已然吃过,现下捧着竹简,在他边上仔细读了起来。   忽然,遮月轻声低语道:“要不,娘娘再用些罢?”   闻言,闻恕一顿,扭头看向身侧的人,眉头随即拧起,“吃得少?”   付茗颂皱眉,往桌前扫了一眼,丁点胃口也没有,她摇头道:“吃不下。”   又怕惹得他担忧,她忙道:“春日胃口本就小,且这天气暖和,衣裳料子也薄,吃多了要长肉的。”   这借口,倒是叫人挑不出毛病了。   夜里,闻恕握着她那细柳似的月要肢,呼吸沉重道:“明日起,不许节食,就你身上这几两肉,还不够朕折腾的。”   姑娘耳根滚烫,伸手搂住他的臂膀。   待要第二次时,她却推了推面前的人,摇头喘息:“累了,没劲儿了,明日罢,明日。”   她仰躺在被褥上,额前豆大的汗滴滑落,脸色有些白皙。   闻恕一顿,倒没勉强,将她揽到怀里,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汗珠,“这几日怎么了?这么提不起劲儿?”   她身子是娇弱,可平日里,两次是受得住的,至多第三次时,才喊着没劲儿。   付茗颂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偎在他月凶膛,“近日事多,许是累着了,过两日让太医给我调养调养身子,再伺候皇上罢。”   闻恕捏了捏她的下巴,她都如此说了,他还能不乐意不成?   是以,他搂着人躺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道:“睡吧,睡吧,好好歇着。”   长夜漫漫,有人沉睡于梦中,亦是有人睁眼待天明。   裴家的方寸宅院里,付姝妍翻来覆去,弯腰下床。   睡在她身侧的男人睁了眼,声音含糊道:“妍儿,你去哪?”   付姝妍口吻淡淡道:“白日里水喝多了,起夜。”   裴匀应了声,便又睡了过去。   付姝妍立在床头,望着这个已成为自己丈夫的人,转身拉开抽屉,握着锦盒走到庭院里。   她环视一圈,瞧瞧这破旧的宅院,连墙都是直接用黄土砌的,俞州时她住的洗春苑,都比裴家好上十倍不止。   这就是她的祖母,一口应允的亲事。   嗤。   付家人,骨肉至亲,亦是能待之无情无义。   付姝妍面色难看地拨下暗扣,“啪嗒”一声,锦盒自己弹开。   里头露出的,是两道黄符,和两排整整齐齐的生辰八字。   作者有话要说:   付姝妍不是突然这样的,从云姨娘被发卖,她就慢慢疯了 第84章   两日,付茗颂头疼愈发频繁,白日嗜睡时间长,身子愈发薄弱。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饶是她有意瞒下,甚至都未曾惊动太后,这消息依旧是传了出去。   三月二十二,丛云团绕,气候正好。   一辆辆绿顶马车于宫慢停滞,那些个谏官,又摸着路来了。   之前有关后宫专宠一事,他们这些身谏官苦口婆心,好言相劝,最后亦是不了了之。   可这回,皇后凤体抱恙,太后娘娘总不成还拦着不扩充后宫罢?   且这回,他们举荐的人并非一般人,而是同样有着皇后命格的陈家女,陈如意。   沈太后眉头一跳,“陈如意?”   其中一位上前道:“正是,陈家寻遍名医,微臣听闻陈姑娘病情稳定,已能游园赏花,虽皇上已立后,但陈姑娘的命格,给皇家添个皇嗣,当是配得上罢?”   沈太后深吸一口气,不言了。   这些话,哪个有胆子的,去同皇上说试试?   ---------   傍晚,昭阳宫乱作一团。   女子跪坐在香榻边,摁着太阳穴,一呼一吸间,胸腔便一下一下疼着。   遮月与素心伺候在左右,将李太医给的止疼药丸送进她嘴里,一炷香后,药效发作,她脸色这才好转。   “吱呀”一声,闻恕推门而进,挥手屏退了宫人,坐到她身侧,抬手一碰,她身上的衣裳都被汗水浸湿了。   付茗颂侧目看他,小脸余白未退,因头疼难忍,眼下还是红的。   闻恕伸手将她抱过来,就听她哽咽一声道:“我是真疼得受不了。”   “朕知道,知道。”他将人抱紧了,一下一下拍她的肩背。   静默片刻,她轻声道:“白日里,几位大臣见过母后,以添龙嗣为由,举荐陈如意进宫。”   “陈家亲近老王爷,母后她心中有数。”   付茗颂抿了抿唇,可她这病一日不好,就还会有李姑娘、王姑娘、许姑娘,数不胜数。   她攥起拳头,抵在他胸膛,喃喃道:“太医怎会诊不出呢?”   姑娘两道细眉蹙起,这病,来得这样蹊跷,当真没有缘故?   闻言,男人一对浓眉紧蹙,手掌在她背脊上下抚摸两下。   “朕来查。”   闻恕口吻冷冽,眉目清寒。   他本以为,这后宫尚且算得上风平浪静,可自打立后,什么豺狼虎豹,比比皆是。   -   翌日,天光大亮。   宫人进进出出,将付茗颂的贴身用物搬了出去,香炉、香料、胭脂水粉等,统统挪到了内殿。   这阵仗,着实大了些。   两日前,太医未能诊出根源所在,他也只当她一时体乏。   可体乏至如此,倒也罕见。帝王多疑,难免要查。   他抬眸望去,七位御医正捏着银针,一样一样仔细排查。   每试过一样,眉头就揪起一分。   正此时,李太医衣裳不洁地从殿外赶来,眼下乌青,手里还捧着一卷医书。   他喘着声儿道:“皇上,微臣两日来翻阅医术,略有所得,可,未必——”   “说。”闻恕凛声。   “医书记载,苗丽有种毒-药,名红芍,无色无味,寻常银针试不出毒性,且此药药性极缓,服用后,快则三日,慢则半月才稍显症状。初时头疼、乏力、嗜睡,可日子一长,人的精神劲儿便要耗没,最后咳嗽不止,死状与肺痨相似,因而极难被察觉。”   李太医说罢,微微一顿,凝眉道:“只……先祖时,这药便被禁了,按理说不应出现在京城,甚至是宫中,皇上,微臣也并无十分把握。”   闻恕眉间沉沉,静坐不动。   倏地,他抬手唤来素心,薄唇轻启,道:“二月廿五至三月初十,皇后都用过甚?”   内室中,付茗颂闭了闭眼,三月初九那日,姜氏忧心探望她,倒是带了盒盛喜楼的糯米糍。   不奇怪,自打她进宫后,姜氏这个做母亲的温和体贴,常常从宫外捎些有的没的。   可姜氏,害自己作甚?   “遮月,你请李太医,去给祖母瞧瞧病。”   遮月肃脸应:“是。”   -----------   裴宅。   姚妈妈神色匆匆,避开裴匀与裴母,悄声附在付姝妍耳边,道:“姑娘,宫中来了御医,给老太太瞧病的。”   付姝妍眉头一扬,扯着笑道:“我那个五妹妹,当真孝顺。”   可惜,御医也不顶用。医术再高明,难不成还能治巫蛊术?   可姚妈妈脸色就没这般淡然了,她双拳紧握,讪讪道:“姑娘今日还去么?”   付姝妍挑眉,“去,自然去。”   午时,付姝妍绕到长青街那间铺子,约莫一刻钟方才出来。   她前脚刚出,后脚,便有人跟了进去。   宋长诀四处打量这间铺子,一言未置,先丢了两锭银子,“那姑娘,方才买甚?”   掌柜的望着银子犹疑一瞬,见四下无人,先收了银子,紧接着从柜中拿出一个大木盒。   “诺,黄符。”   “作何用?”   掌柜的压低声音道:“这可不是普通黄符,这啊,叫咒符,公子可听过巫蛊术?便是作此用的。”   宋长诀嘴角一僵,神色凌冽,捏起一道符,淡淡问道:“掌柜可知,她写了哪个生辰八字?”   自然知晓,这黄符上的字,还得用特制的墨来写,那姑娘给了不少银子,让他写了十来张呢。   “一个是马年,十月十三。”   “还有一个是鸡年,七月初七。”   须臾,宋长诀脸色沉了下来。   然而,付姝妍浑然不知。   她到付宅时,太医正诊完脉,脸色难看,一言未置,落在付姝妍眼里,便是诊不出什么所以然的意思了。   她情绪大好,看来此法当真有用。   是以,她脚步轻快地往宗祠去。   李太医并未立即离去,避开府中旁人,在姜氏面前低语了两句,只见姜氏脸色大变,站都站不稳。   “下、下毒?这不可能的,谁会给老太太下毒,太医莫不是说笑罢?”   遮月冷声道:“何止老太太,连皇后都敢害。”   闻言,姜氏彻底要晕过去了。   正此时,吴妈妈从外院赶来,气儿都没喘匀,“夫、夫人,宫里来人,将宅院封了。”   莫说姜氏,连遮月亦是吓一跳,娘娘没说要封付宅啊?   然,此次领头之人却是元禄,他仅问了裴夫人在何处,便带着人径直往祠堂去。   谁也没料到,付姝妍便这么被扣下了,一并扣下的,还有她的两个下人,青檀和姚妈妈。   ----------   一晃半月,四月初六。   摸清了症状,便可对症下药,付茗颂的身子已然大好,头疼稍缓,倒是不再嗜睡了。   许是前阵子睡得久,现下清醒得很。   遮月替她换上薄裙,忍不住问:“娘娘,二姑娘她胆敢行巫蛊术,这可是死罪,再说那姚妈妈,元公公从姚妈妈的屋里搜到了红芍,已是能定罪了,您为何还留她二人性命?”   这二人,已在慎刑司单独看押半月,若非皇后不松口,早就黄泉路上作伴了。   付茗颂顿了顿,不答反问:“老太太身子如何了?”   “老太太年岁大,不比娘娘康健,太医说是还要再调养两日,方能下榻。”   “那就再等两日。”   -   四月初八,阴雨绵绵。   付家大大小小,皆被请至宫中。   个个坐立难安,频频往窗外瞧,直至付姝妍与姚妈妈被内侍押上前。   半月过去,付姝妍哪还有娇气模样,发丝凌乱,艳丽的襦裙也换作了囚衣,眼窝凹陷,整个人憔悴黯淡。   她看了眼身旁的姚妈妈,紧紧攥住手心,目光一寸寸掠过众人,声音沙哑道:“是我干的,是我藏了晦物咒祖母与皇后,这同姚妈妈无关,关她作甚?”   姚妈妈闭了闭眼,低声唤了句姑娘。   然,付姝妍这话声刚落,便惹得付家众人疑惑不解。   姜氏起身,“晦物?你在说甚?你可知你身旁这个贱奴,竟敢下毒害老太太与皇后!此事,你究竟知或不知?”   这下,换作付姝妍讶然了。   “下毒?”   付姝妍如雷轰顶,转而望向姚妈妈。   姚妈妈抬眸哭道:“姑娘啊,姑娘,是老奴害了您,是老奴的错,老奴的错……”   付姝妍呐呐道:“祖母与皇后病重,不是那邪术害的?妈妈你可是早就知晓我在作甚,才、才行此计谋?”   意在,帮她?   姚妈妈捂脸,缓缓颔首。   她见姑娘放不下,便想搭把手,巫蛊有用无用她不知,可下毒,总不会有错的。   付姝妍呆愣住,一下便哭了出来。   此情此景,倒显主仆情深。   紧接着,遮月将锦盒摆在面前,那里头躺着两个草扎的小人,上头贴着生辰八字,以及好几根银针。   直叫众人倒吸一口气。   遮月道:“裴夫人,此物是你藏在付家宗祠,意在害皇后与老太太,你认是不认?”   现下的情形,还由得她不认么?   路都走到头了,付姝妍耸着肩嗤声一笑。   遮月转而拿出一袋药粉,朝姚妈妈道:“此物乃红芍,从姚妈妈屋中搜出,你可认罪?”   主仆二人不言,皆是默认的意思。   老太太拄着拐杖起身,仔细瞧了眼遮月手中的晦物,当即险些没背过气。   她用拐杖指着付姝妍,颤着声儿道:“混账,不肖子孙!我付家何曾对不住你?你生母做出那等苟且之事,付家依旧养着你,替你说亲,你有何不满,有何不满?”   有何不满?   付姝妍红着眼,仰起脖颈,道:“你少假惺惺,这儿没外人,祖母你究竟是个什么人,这里头谁还不知,啊?你何曾将我们小辈当作亲人了,我们哪一个,不是你光门耀祖的棋子?走得好,便能于你眼中多一分,走废了,便将弃之不顾,嗤,凉薄至极。”   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似是这辈子,还没遇过谁这般同她说过话。   付严栢气极起身,抬手指着她,“你的教养,你的教养呢!你怎敢如此同你祖母说话?”   然就对上付姝妍那双微红的眸子,付严栢的语气渐弱,却是移开目光。   付姝妍哽咽一声,“我的教养?我何来教养,你可管教过我么?我娘她一时糊涂,你呢,你就没半点错处?”   似是死到临头,主仆二人皆是不管不顾。   姚妈妈颤着声儿抬头,“老爷啊,我们小娘刚进付家那阵,可真将你放在心尖儿上,受着老太太刁难亦是一声不吭,她等你护她,可你呢?你又做了甚?”   话落,付严栢猛然抬起头望向付茗颂,似是叫人戳了脊梁骨,面色慌张,吞咽一声道:“胡言乱语!”   姜氏紧紧拽着付姝云的手,沉默不语。   座上,付茗颂小口小口抿着茶,递上空盏,朝素心无声做了个口型:添茶。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不小心睡着,来晚了   ps:晚上还有一更 第85章   一室静谧,静得只能听到付茗颂手边茶盖碰盏的声响。   一声、一声,打在人心上,晦涩难明。   付姝妍蓦然挺直脊背,朝座上之人看去,她如今锦衣华服,发髻上那根步摇轻轻晃动,脖颈下的银坠子折出的光线,都带着点儿仗势欺人的意味。   她扯起嘴角一笑,“皇后可知,我为何要害你?”   话声刚落,“啪”的一声,遮月一巴掌落在她脸颊上,道:“放肆!”   姚妈妈扑了过来,咬牙道:“你一个贱婢,怎敢动主子?”   可说罢,她脸色随即一变。   当初在俞州时,她依着云姨娘的脸色,没少对付茗颂动手,这样一巴掌,亦是打过的。   如今,倒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了。   思此,姚妈妈恍若被抽干了力气,半趴在地。   付茗颂搁下茶盏,轻声道:“遮月,你让她说。”   遮月蹙眉,只好退开。   付姝妍攥紧了手心,望向付茗颂时,浑身都在发颤,“是你向夫人举发我娘,是你故意的!我落到如今的下场,都是你害的付茗颂!可你凭何能荣华富贵,这不公平!”   话落,老太太瞳孔紧缩,目光掠过付茗颂,落在姜氏身上。   姜氏抿唇低头,似是默认了付姝妍所言。   老太太向后踉跄一步,觉得多日不犯的头疼病又犯了。   她竟不知,当初云小娘的事,竟是五丫头一手促成。   想必,是恨极了,怨极了。   老太太闭了闭眼,当即跪下道:“老身教养无方,才让二丫头做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没脸替她求情,任凭皇后做主!”   瞧,撇清干系,老太太比谁都快。   经她一提点,付严栢亦是规规矩矩下跪,道:“是,迫害祖母与姐妹,实在有辱门面,我身为其父,亦不敢包庇,全凭皇后做主。”   “父亲……”付毓平在身后喃喃唤他,少年一双眼通红通红。   可他的父亲,又怎会为他一句恳求而弃整个付家与仕途于不顾呢?   那断是不会的。   付姝妍疯了似的笑了几声,转而朝付姝云道:“四妹妹,瞧见了吗?”   瞧见了吗,付家之人,是如何追名逐利,无情无义。   付姝云何曾见识过这种场面,往姜氏身后缩了一步,不由咽了口水。   须臾,内侍将付姝妍与姚妈妈复又押了下去,殿门一开一阖,付姝妍的骂声与阴雨声,一并消失。   殿内一时恢复宁静,恍若无事发生。   付茗颂抿唇浅笑,似还是当初那副温温和和的模样,她温声细语道:“父亲,祖母,请起罢。”   赐座,添茶。   银白色凤袍的姑娘握着团扇,轻言慢语:   “祖母,您身子未好爽利,过几日,再差太医给您瞧瞧。”   “天暖了,祖母偶也出门赏赏花,走动走动才好。”   老太太僵着笑意点头应声。   远远望去,三代同堂,其乐融融。   临离宫时,付茗颂叹了声儿,道:“父亲当初,可是最疼爱二姐姐呢,若能多添一分关怀,许也不至于此。”   她轻轻道了句“可惜”二字,像是拿刀扎付严栢的心窝子似的,哽得他脚步僵硬,一时回不了神。   “唝”的一声,殿门阖上。   付茗颂手中的团扇落在脚边,正欲弯腰去捡便听遮月推窗道:“娘娘,雨停了。”   阴云散去,天色湛蓝,几丝光亮泄下,暖意袭来。   -   就在付家人离宫后不久,付姝妍亦被放出了宫。   她回到裴宅后,精神不济,频频头疼、胸疼,嗜睡,短短五日,便瘦成了一把枯柴,卧床不起。   又过三日,裴家便办起了丧事。   姜氏坐在园里,一颗心缓缓落定。   姐妹至亲,一人做错,名誉受损那是连坐的。   尤其是还未出阁的付姝云。   正如当初云小娘那件事,姜氏不愿闹大,这回亦是同样。   可这回,付姝妍犯的错实在太大,姜氏就是有十条八条命,也不敢求到皇后面前去。   但没想到,竟无波无浪。   哦,倒是老太太与付严栢心中掀起了一番波浪,自那日从宫中回府,二人皆是沉默不言。   似是叫付姝妍那番话扎了心窝,几日都没回过神。   姜氏倏地明白过来,二丫头死罪难逃,五丫头却还是要唤付家人进宫瞧她一眼,为的,不就是要他们心下膈应难受。   她叹了声气,从吴妈妈手中接过蒲扇,道:“我啊,又欠了五丫头一个人情。”   云小娘的事,付姝妍的事,这其一其二,她都未叫付姝云受到牵连。   说罢,她远远见付严栢归来,却是连起都不起,无甚情绪道:“去给老爷端碗茶。”   她又说:“给杨儿送碗鸡汤去,这阵子公务忙,都累瘦了。”   “欸。”吴妈妈应道。   -   付姝妍是夜里没的,付茗颂早在前夜,便从闻恕口中知晓了此事。   他的消息快到连盯着裴家的遮月都还不及。   男人半楼着她的月要身,盯着她将药汁喝下,塞给她一块蜜饯道:“这样便放过她,当真不觉委屈?”   他知道她在付姝妍手里吃过多少苦,若是依他处置,付姝妍绝不可能安然死于裴家。   “嗯。”姑娘嚼着蜜饯,碰了碰自己的小腹,道:“备孕,积德。”   闻恕顺着她的手看了一眼,眉间阴云一扫,掌心躁动地移动,可现下她身子没好全,还动不得。   他埋头在她脖颈间,“何时才能开始备孕?”   姑娘抖着肩膀笑起来,伸出一只手,道:“五日罢,五日。”   -------   晃眼,至四月中下旬,春日将过,气温转热。   闻昔出了月子,头一回带着孩子进宫,小小的团子,一双葡萄似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沈太后见了眉开眼笑,爱不释手。   付茗颂弯腰,捏了捏他的小手,食指便被他反握住。   闻昔笑道:“他很喜欢皇嫂呢。”   姑娘抿唇一笑,忍不住伸手逗逗他。   离宫前,闻昔给允秋使了个眼色,允秋将手中正正方方的扁平匣子递上,遮月匆匆接过。   闻昔细问:“听太医道,皇嫂身子已大好,且已能受孕了?”   付茗颂眉梢一扬,朝她点了两下头。   这宫中还真不是藏事的地儿,辰时的消息,酉时便传开了。   见状,闻昔凑近她,压低声音道:“那,近日房事应十分频繁罢?”   付茗颂一滞,耳根渐红。   床笫之事,做与说,向来是不同的,说给外人听,那就更臊人了。   闻昔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副过来人的模样,道:“我明白的,我都明白。”   随即,她附在姑娘耳边低语几句,付茗颂惊诧地回望闻昔一眼,“你从哪里学来的?”   这些“技巧”,上辈子的她再熟知不过。Tiempo viejo   可她以为,正经人家的姑娘,定是不会学这种行径。   闻昔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皇嫂,男人三妻四妾惯了,要将人栓紧,自然得要会些手段,对外人的,对枕边人的,都少不得。”   此刻,闻昔口中的“枕边人”,正于御花园浅酌清酒。   薛显清初为人父,很是克制,喝了两杯就放下酒樽,道:“如今这时局大好,该收回来的,也都收了,独独是缺人。”   说到此,沈其衡极为同意,连连点头:“缺,户部、兵部、都察院,这三处极为缺人,不过倒是不必都从下提拔,臣有几个人选可荐。”   闻恕颔首:“明日朝中再议。”   沈其衡皱眉,“今夜微臣无事,不若至御书房探讨一番,这几个人都是——”   “成了成了,沈世子,怪不得你母亲急着要你成家,我瞧你再耗下去,人情世故是半分都不能懂了。”薛显清打击他道。   沈其衡滞了一瞬,一脸平和地举起酒樽,轻抿了一口。   闻恕拍了拍衣裳起身,勾着唇角往昭阳宫去。   然而,今日却不同以往。   寝殿一片昏暗,仅有床榻上鼓起了一个小包。   这才几时,她便歇下了?   是头疼,还是哪里疼?   闻恕走近,轻轻掀起被褥,手还没探近她额头,便被眼前的景象僵住了动作。 第86章   他眉梢一跳,手心朝下,僵滞不动,喉结肉眼可见地滚动了两下。   上辈子,他见过她更放浪、诱人的模样,可一次都没抵抗住。   更遑论经年,她受过正经的礼仪规矩教养,性子被磨得略平滑温和,床笫之间,至多也就是多叫两声……   可眼下的是何情景?   一张被被褥闷久的小脸泛红,从耳根至脸颊,像是爬满了云彩。   杏眸轻抬,稍显笑意,抿紧的嘴角却泄出一丝没来由的紧张。   再往下看,也不是没来由的。   暗红薄纱贴着玲珑的曲线,那布料上一个一个小孔,泄尽春光。   青梅缀云峦,确是好春光。   闻恕喉舌有些干。   忽然,手腕一热,姑娘伸手抓住他,将他的掌心往额头上贴。   她吐出几个字,“没病,头也不疼。”   闻恕收了手,扯开衣领和袖口,话音清冽,道:“谁给你的衣物?”   “不好看吗?”她视线随着他移动,从床榻到梨花木架,又从梨花木架至床榻,走了个来回。   一来一回,衣裳褪下,只剩素色寝衣着身。   男人唇角微勾,声音沙哑,“好看。”   穿在她身上,怎么会不好看?   他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慢慢地说:“宋宋,你坐起来,给朕瞧瞧。”   须臾,男人去而复返,手里握着一盏灯。   灯盏凑近,看得愈发分明清晰。   齐月凶上衣,衣面是薄薄的一层纱,背上两根扣紧的红带,月要际上坠满了流苏,露出一颗圆圆的肚脐。   白白净净的小月复,随着她的呼吸收缩   再往下,是条正儿八经的红裙,露出两截白皙的脚踝,此刻正交叠在一起。   像是从海面浮出的人鱼。   话本子里的人鱼,容貌迤逦,音色动人,叫起来,能蛊惑人心。   他掌心下的人,也行。   -   行至最后,男人粗糙的掌心在她臋瓣轻蹭、揉搓,滑进丛中,轻轻拨弄。   付茗颂绷紧,握住他的手,朝他摇头。   跪了半个时辰,又侧卧了两刻钟,她实在累了。   她蓦然抵住太阳穴,闭上眼道:“头又疼了。”   闻恕低头在她脸颊上啃了一口,“不来了。”   他真就收了手,拦腰抱她往耳房去。   半途中,付茗颂伸长手臂去勾桌上的酒坛,一坛小小的、巴掌那么大的酒 。   她斜眼瞥他,抿唇道:“药酒,泡澡用的。”   他顿时了然,看着她,又问道:“真头疼?”   付茗颂缄默不言,撇过头去。   后来,闻昔再要给她送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衣裳,付茗颂也再不敢收,全都推脱退还了回去。   ------------   男人吃饱餍足之后,脾气性子总是格外温和,这一点朝中各大臣可是深有体会。   不知哪里传出来的话,正如和光大师所言,皇后乃凤凰命格,是上天指定的人选,因而才能制住皇上那喜怒无常的性子。   是以,除却那些冥顽不化的谏官,其余官员乐得自在,自是不会吃饱了撑着跑去劝皇上纳妃。   五月中旬,夏季已至。   沈太后正式将凤印交给了付茗颂,那沉甸甸的印章,光是捧着,都格外烫人。   去年五月末册封立后,至今已近一年,可这一年来,付茗颂仅仅是协理六宫,并未单独行事过,初担此任,难免手忙脚乱。   毕竟,饶是上辈子,她也不曾有过这种经历。   于是乎,桌案上日夜伏着一道身影,那翻阅书籍的沙沙声不绝。   好在沈太后还是将孙嬷嬷留给了她,总算还有人可商议。   只见姑娘摁着册子一角,用食指轻点,道:“这处、这处、还有这处,都要重新修葺。”   她指出的,是几所常年未修的宫殿。   孙嬷嬷有些讶然,道:“娘娘,这几处宫殿,住的是妃嫔们,您也知晓,皇上并不踏足那些——”   “嬷嬷。”付茗颂打断她,道:“皇上不踏足,内务府便因此苛待,传出去,岂不是我这个皇后的不是?”   这与宅院里主母与小妾,是一个道理。   从前在付家时,姜氏再不喜云姨娘,也不曾在吃穿住上苛待过她。   毕竟走出家门,谁都要脸面。   孙嬷嬷愣了一瞬,旋即弯起眼角,“娘娘可还记得去年这时?”   付茗颂仰头望她,便想起当日之景。   那会儿她刚进宫,沈太后要孙嬷嬷来教导她宫中庶务,她一个从五品小官家的庶女,什么场面都没见识过,孙嬷嬷说甚便是甚,全然不敢有自己的主意。   如今想来,恍如昨日。   孙嬷嬷笑道:“老奴给娘娘添壶茶,娘娘接着吩咐罢。”   付茗颂点点头,一字一句慢慢道。   殿内门窗皆开,一阵穿堂风而过,清风拂面,一切都正正好。   独独,有一事不遂人意。   白日里,遮月来换被褥,将那枕垫掀开时,一枚三角符掉落在地。   是去年沈太后抱孙心切,差杨姑姑送来的,没成想一年过去,付茗颂的肚子,还迟迟没有动静……   遮月眼疾手快的捡起,塞进抽屉里,嘟囔道:“娘娘莫要着急,许是这处风水不好,奴婢给您换个地方藏着。”   付茗颂抿唇“嗯”了一声,复又埋头翻书。   可这怎能不急?   莫说朝堂那些个缠人的谏官盯着,就是宫里,都还三五不时有人在御花园唱着小曲儿,盼着那龙撵路过,为之停驻呢。   甚至,还从后宫传出,某位美人的身子极易受孕这样的言论出来。   桩桩件件,无不是在提醒付茗颂,你该有孕了,你怎么就还不怀上呢?   夜里,付茗颂兴致缺缺,背身而睡。   闻恕焉能不知她心思,一手搭在姑娘肩上,摩挲两下,道:“朕都不急,你急甚?”   付茗颂不言,这种事情,男人又怎会感同身受。   闻恕掌心下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她的肚子。   翌日,再一次路过御花园,听到那尖锐的唱曲儿声,男人眉头一蹙,将元禄叫至跟前。   他道:“此处何时成了唱台?朕听着头疼。”   元禄笑着应是,心道,头疼的当另有其人罢。 第87章   世间万物,有时就是如此。   你越是求,越是念,反而越是没有缘分。   李太医收了药箱,摇头道:“娘娘莫要着急,此事可是万万记不得的,何况娘娘年岁还小,日子还长着呢。”   付茗颂强颜欢笑,她还小,可是皇上现下,已二十有三了。   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早就有个一儿半女,帝王家更是儿女绕膝,如今呢,却是子嗣凋零。   “遮月,送李太医回罢。”   “是。”遮月担忧地瞧了她一眼。   行至小径,遮月忍不住问:“李太医,我家娘娘的身子可有大碍?”   李太医摆手,道:“身子无碍,是心里有碍,皇后娘娘心中焦虑,这越是焦虑,越是难成。”   遮月似懂非懂地点头应下,身子无碍那就是最好的。   前头,一抹青色身影款款而来,遮月忙退到一旁,“奴婢请六公主安。”   闻昔刚从永福宫出来,正欲离宫,闻言脚步一顿,看看遮月,又看看李太医,不由问道:“皇后病了?”   “没有的,只是例行诊脉罢了。”遮月应。   听此,闻昔似是想起什么,面上顿显了然之色,她脚步一拐,往昭阳宫去。   此时,昭阳宫已是置了一箩筐的冰块了,才刚踏进殿门,一股冰爽的凉气便扑面而来。   才刚刚入夏,虽说京城夏日要比别的地方炎热,但也不至于刚入夏便置冰罢?   可偏偏,付茗颂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夏日怕热,冬日怕冷。   刚入冬时,昭阳宫也是阖宫上下第一个烧炭盆的。   遮月挑开珠帘,轻声道:“娘娘,六公主来了。”   背身跪坐在香榻上的人回身望过来,她手里还捧着一碗冰镇酸梅汤。   闻昔这下明白了,她是有多怕热。   闻昔握着锦绣团扇,跪坐她身侧,一出口便是,“皇嫂,凉气入体,不易有孕。”   付茗颂一怔,这她倒是第一回 听说,温吞吞将碗盏放下,“当真?”   闻昔弯着眼尾笑了笑,“我敢说,阖宫上下,我是最明白皇嫂的人。我十六岁时便嫁去薛家,十九才有了身孕,二十岁诞下一子,当初我心下可急死了,访遍名医,备孕时,做甚有好处,做甚有坏处,我可都门清儿呢。”   “那,可有好法子?”她睁大眼问。   “我倒有个好郎中可荐,御史大夫盛家的大夫人,严氏,曾是习医的,专瞧妇人病。”   付茗颂颔首,心下记住了此事。   闻昔走后,她便命人将酸梅汤、凉茶都撤下,还将冰块也一并撤了,一时间,那明晃晃的日光晒在昭阳宫的屋檐下,似是透着青砖碧瓦,热气源源不断传来。   亥时,闻恕推门而入,却罕见地发现,这昭阳宫的温度,比外头还要高。   平日里他来,向来都凉快得很,一时间,闻恕有些不适应。   他走进内室一瞧,有人比他更不适应。   身着长裙的姑娘坐在妆台前,脖颈处的衣襟已经汗湿了,鼻尖、额头,皆有汗珠冒出。   素心与遮月一左一右摇着扇,可那点风力远远不够驱暑。   “冰呢?”他蹙眉问。   素心张了张嘴,小声道:“六公主道,凉气入体,不易受孕,娘娘便叫人都撤了。”   闻恕顿了一瞬,从素心手中接过团扇,挥手示意她二人退下,见她如蔫儿了的芭蕉似的,忍不住道:“不至如此。”   付茗颂起身,拿过他手中的扇子自己摇着,“至于。”   “没人逼着你,朕也不急要子嗣。”他揉了揉她的乌发,只怕她压力过大。   谁料,眼前的人竟答了这样一句,“皇上不急吗?可我记得,你很早之前就想要了啊。”   此话一落地,便惹得身材高大的男人愣了神。   四目相对中,他似是想起那么一段,是上辈子的事情——   床笫之间,翻云覆雨过后,总难免让人如置梦中,说出的话,也十分动人。   当时,他搂着姑娘不着寸缕的月要身,亦是揉着她乌黑的发丝,道了一句:“宋宋,给朕生个孩子罢,男的女的都好。”   他说:“若是男孩,朕教他习武写字,若是女孩,你教她女红声乐。”   他还说:“宋宋,你生的孩子,定是很好看。”   闻恕回过神,恍然大悟,可时隔久远,她竟还能记得他床笫之间说的话。   付茗颂用脚尖轻轻踩了一下他的玄色长靴,仰头望他。   这双盛满流光的杏眸,看一次,陷一次。   似乎是在说,我想圆你一个梦。   一个曾经,她没法做到的梦。   那个时候,她已经不可能生下孩子了,闻恕想要的,她给不了。   可这始末缘由,如今再追究,再说与他听,也是无用,终是徒添伤怀。   忽然,额间落下一吻,她下意识抬起头,便被含住了双唇。   重重一吮,随即放开。   --------   五月二十五,春光明媚。   沈太后交还凤印之后,日子愈发清闲,养花浇水逗鸟,闲来无事,办了场马球塞,在京郊的皇家草场。   就是如此恰好,这宴上,还有付茗颂想见的人,盛家的大夫人,严氏。   严氏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极好,看着像是三十几的女子。   身着一件暗蓝色褙子,低调不夺目,可甚显端庄,这身有一技的女人,气质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可听说这严氏寻常少有赴宴的时候,大多在家中的祠堂礼佛,平日里宫中大宴小宴不断,从来都是严家的长媳前来。   于是,付茗颂偷偷瞥了沈太后一眼。   这一眼,被抓了个正着。   沈太后笑着抿了口凉茶,道:“这盛家大夫人擅给妇人调理身子,京中许多求子的人,大多都承过她的恩情,你不是,正想见她?”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你想见她,哀家给你把人找来了。   付茗颂正襟危坐,朝沈太后侧身,点了点头道:“臣妾谢过母后,臣妾不争气,还劳母后忧心了。”   沈太后叹声一笑,倾身放下杯盏,目视前方,那黑马上的人,正是沈其衡。   她道:“皇上同哀家说,他往后只有你一人了,哀家不□□的心,还能操谁的心?”   付茗颂愣住,忍不住打量沈太后的神色,这话,皇上怎能同太后说呢?   沈太后回望她一眼,大抵能猜出她心中在想甚。   说实话,皇帝此举在她意料之中,也在她意料之外。   她生的儿子,多多少少她还能了解一些。   大多数的男人,都过不了情-欲这关,可在去俞州之前,她的好儿子可未曾宠幸过一个人。   那时候,沈太后将他书房里的那幅画视作邪物,若非如此,怎会使一个好端端的男人,不近女色呢?   何况,他还是皇帝啊。   再之后,沈太后以为这新后也不过是后宫的一只花瓶,不过是如那些妃嫔一样,要如此寂寞地过一生。   显然,她猜错了,事情远比她想得好许多。   沈太后虽急着抱皇孙,也因沁心湖一事,对付茗颂心生不满过,可回过头一想,这感念远比不满多。   若是没有她,皇帝现在指不定,还是只身一人,而后宫,便是个活人与死人参杂的坟场,没滋没味,寂寥无趣。   思此,沈太后收回放在草场的视线,转而对身侧的人道:“你应哀家一件事。”   付茗颂忙低下头,“母后请说。”   “宫里的嫔妃,散不得,她们的娘家虽非大族,可一未犯纪,二未惹事,轻易遣散后宫,难免惹人非议,皇上虽重权在握,可这臣心民心,乃一国之君最重要,也最珍视的,轻易试探不得。”   付茗颂神色素然,掷地有声道:“母后放心,妃嫔不生事,臣妾定好生待之。”   沈太后这才舒出一口气,连连应好。   正此时,看台上一片欢呼,还有情难自禁的姑娘起身拍手。   原是沈其衡赢了,这一赢,又赢走了一片芳心。   杨姑姑趁此时走下高台,在严氏耳边低语了两句,不多久,严氏便起身往这处来。   严氏双手扣在腹前,一把江南水乡的温柔嗓音,道:“臣妇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安。”   沈太后免了她的礼,招呼她坐下。   严氏也不磨蹭,直入主题道:“皇后可否伸出右手来。”   付茗颂点头,将手腕递到她眼下,严氏两根手指搭在上头。   又过片刻,严氏翻了翻她的眼珠子。   很快,她便叫来笔墨,开了滋补的药方。   她话语轻慢道:“娘娘身子本无大碍,至多也就是一些女人家常有的小毛病,调理调理,切忌焦虑,这女人怀子,有时啊,也看一个缘字,说不准是明日,说不准是后日呢。”   付茗颂连连点头,“多谢盛夫人,本宫定谨记。”   严氏摇头,又道:“我曾学过一套催孕的手法,若是娘娘不嫌弃,可遣一位女使前来,臣妇将手法授予她,便可常为娘娘按身子。”   “怎会嫌弃?谢过盛夫人还来不及。”   这边,付茗颂、沈太后与严氏三人正一人一句谈着话。   另一头,闻恕从屋中出来,身着一身玄色骑马装。   遮月眼尖地瞧见,小声道:“娘娘,您瞧皇上。”   闻言,付茗颂扭头望去。   男人那身凸显身材的骑马装,衬得他的臂膀、腰肢都削瘦有力,付茗颂看这一眼,一下恍了神,竟能想象出那布料之下的模样……   就听素心略带雀跃道:“皇上今日竟要上场打马球?上一回,可是好多年前呢。”   至于他为何换上骑马装上场,不过因付茗颂的一句话罢了。   前日夜里,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腰身道:“我听素心说,皇上马球打得极好,我都没瞧见过。”   这种人前秀技的活动,闻恕自然不愿意,他捉住那只不安分的小手,“无甚好看的。”   “上辈子也没瞧见过……”她抿了抿唇道,口吻淡淡。   现下,他一身贴身装束立在草场旁,透过重重珠帘,直直望向她。   似是在说,如你所愿。   付茗颂佯装镇定,绢帕挡住的嘴角,悄无声息地上扬。   然,她这嘴角还没彻底扬起,就见一条粉色手绢被风吹至他脚边。   有手绢,有风,自然就有追着手绢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能看出来,我是在收尾。我也没想到快完结还会卡文,卡到高峰了,加上最近一段时间很忙很忙,所以建议大家以后看看文案,更新时间会写在文案的,我尽量都是晚上更,谢谢理解 第88章   陈如意穿着一身青绿色褙子,未出嫁的姑娘,是不必盘发的,因此她乌黑的长发随着奔跑的步伐飘荡,仙气飘飘,引来看台处一众人的目光。   她十几年体弱多病,少有出门走动的时候,京城许多贵胄不认识她,也是常态。   她弯着腰追那只粉色手绢,头都未曾抬起,似是看不清前路有人,一不小心,就要撞上去。   闻恕负手而立,余光扫到她,嘴角默不作声地扬了一下,就一下,迅速抿紧。   那是男人一贯的嘲讽神情。   他往前走了两步,陈如意便扑了个空,止步于前,捡起手帕,后直起身子,恍若才瞧见他,苍白着小脸行礼道:   “臣女、臣女不知皇上在此,只随风追着手绢而来,若是讨扰了皇上,还请皇上见谅!”   她紧紧拽紧手中的手绢,嘴角也向下抿起,眉头深深揪紧,很是害怕、慌乱的模样。   可真正害怕的人,又怎会随风追着一只手绢,在这皇家草场里乱跑,还恰恰好,跑到他跟前。   一旁的元禄对此倒是见怪不怪,从前皇上还是太子时,大大小小的宴会,这种事情就没少发生过。   是以,他上前道:“陈姑娘,皇上喜静,姑娘若无事,便请回罢。”   陈如意顿了一下,仰起头抿出一个浅浅的笑意,点头应:“是,如意谢皇上宽恕。”   “如意”二字,她咬得略重了些。   从始至终,这个男人的目光,没有一刻停在她身上的。   她顶着一众探究的目光回到看台上,五指攥着手帕,眼下瞬间就红了一圈。   “根本不成的,我做不来,皇上压根不瞧我一眼,还贴上去……实在丢面。”她咬唇道。   陈思意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下,“丢什么面,等你进了宫,得了宠,那是风光无限,当初若非你身子骨不好,那后——”她捂了下嘴,压低声音说:“那后位,非你莫属。”   “姐姐你忘了,之前在茶馆,韩知年想用茶水烫皇后,六公主出手相助后,韩家没多久就离京了,这事儿定是皇上所为,他早早看上的就是付家。”   陈思意摇头,恨铁不成钢道:“这都为什么,还不是因你身子不好。”   另一侧,一道探究的目光落在陈家姐妹二人身上。   付茗颂侧着脖颈瞧了许久,直至那草场上一阵锣鼓声落下,她方才收回目光。   闻恕上场了,与其相驳之人,正是方才得胜的沈其衡。   沈其衡骑黑马,闻恕骑棕马,马球落地,缰绳紧拉,比赛便开始了。   付茗颂的视线随着那匹棕马移动,只见马球来来回回被他手里的杆子勾着,同沈其衡手里那根暗暗较量。   男人伏下腰,半趴在马背上,一个上挑,便将马球打远,二人立即拉紧缰绳追赶上去。   来来回回,竟是有五六个回合。   那草场上的身影英姿煞爽,充满活力,付茗颂一时有些恍惚,这辈子,上辈子,她好似都未曾见过……   两世帝王,他身上应是千斤万斤重。   倏地,闻恕又一挥杆,马球从地面上腾起,众目睽睽之下,滚进球网里。   看台上欢呼声起,比之沈其衡的,还要再高一倍。   哪怕是他在远处的草场听不清,恭维之声依旧络绎不绝,好似不说,就要落了下乘似的。   素心高兴地给付茗颂添了杯茶,道:“娘娘,奴婢没骗您罢?皇上可会打马球了呢,还会投壶、射箭,总能赢。”   沈太后亦是笑,“可是好些年,没见他上马挥杆了。”   付茗颂咽了口热茶,见草场上的男人向看台走来,她下意识又往陈家姐妹二人身上瞧了一眼。   她记得,立后之前,同陈家姐妹二人有过一聚,正是那回,韩知年手中的热茶,险些朝她泼来……   无意的吗?   当然不是。   方才陈如意追着手绢,追到皇上面前,无意的吗?当然也不是。   忽然,腰侧被一只手握住,他低声道:“看哪呢?”   似是有些不满,她竟没先瞧他。   付茗颂回头,心说,看你的爱慕者。   可此处人多,终是咽了回去。   她摇摇头,一本正经地拂开他的手。   在外头,她总是端着。   按理说骑马装穿着并不舒适,天热,这衣裳又厚又紧,下了草场,他怎不回屋换了?   付茗颂多瞧了他几眼,男人回望过去,往她嘴里塞了颗葡萄,还是剥了皮的。   沈太后瞧着果盘边的葡萄皮,半响移开目光,同杨姑姑相视一眼,竟是笑了。   -   午时,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众人打着伞,回到客卧里小憩。   往年蹴鞠、骑射等活动,多是在此处进行。   这片草场依山傍水,四周外接一座座房屋,正是为皇亲贵胄、达官贵人们而建。   西面那处菊园,引得不少贵女相聚其中,喝茶作诗。   帝后的车舆一过,那热闹声便静了一瞬。紧接着,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   “如意,快来,你不是最爱赏菊吗?”   付茗颂弯了弯嘴角,偏过头去,极力克制住笑意,可这双肩终是忍不住耸动一下。   姑娘家的心思和手段,实在过于容易窥探。   倏地,腰窝被人用力一掐,她“嘶”了一声,立即回头,用手肘撞他一下,“疼。”   “你笑甚?好笑吗?”他尾音上扬,是不怀好意的前兆。   姑娘眉头下意识挑高,那张点了胭脂的樱唇一张一合,道:“皇上同我气什么,又不是我鼓的风,将陈家姑娘的手绢吹到你脚边的……”   闻恕叫她一噎,还未及回话,人便从他臂弯里钻了出去。   她真真是个好儿媳与好皇后,该她做的,一星半点不敢假手他人。   付茗颂先是在沈太后歇息的屋里陪了小半个时辰,又是端茶,又是摇扇,直至沈太后眼皮沉沉,将要小憩,她方才退下。   回到屋中,男人那身骑马装,却还没换下。   付茗颂脚步一滞,停在他面前,不解道:“皇上不热么?”   热。   怎么不热?   他一抬头,额前那密密麻麻的,不是汗是甚?   “过来。”他放下白瓷杯盏,朝她伸手。   随后,拉着付茗颂那只手,放在他那削瘦有力的腰上。   “如何?”   付茗颂愣了一瞬,在查探到他眼底的揶揄后,忍不住报复地掐了他一下,可男人的腰和女人的腰到底是不同的,女人的腰便是轻轻掐一下,就要留一整日的印子,男人的……   她掐不动。   硬邦邦,像块石头。   闻恕唇角扬起,“要不要脱了看看?”   不得不承认,闻恕这张脸当真生得极好,只要不被他那身压人的帝王气质镇住,仔细去看他的眉眼、鼻子和嘴,就能叫人红了脸。   这双眼睛,夜里看人的时候有多溺人,高挺的鼻梁埋在她颈窝,还有那张薄唇……   她竟没骨气地吞咽了一下。   “不要,再有一会儿,还要陪母后赏花。”她别过眼,道:“皇上换身干净的衣裳罢。”   她侧身要走,却猛地被拉住了胳膊,闻恕从身后换住她的腰,将下巴抵在她肩窝处。   “宋宋。”   他说话时,热气全喷在她耳根处。   酥酥的,麻麻的,付茗颂浑身一个激灵,有些站不住脚。   “太热了。”他说罢,将她转了过来,握住她的手腕,放在腰带上,“给朕脱了吧。”   短短半刻钟,说热的男人衣装完好,半臝不臝的,反而是她……   男人沉重的呼吸喷洒在脖颈,掌心从她的里衣翻进去,握住云峦,低头含住莓果。   “嗯——”付茗颂垫了垫脚尖,这动作恰将美物往他嘴里送。   她急急地拍了拍他的臂膀,“皇上……”   这是在外头,她甚至都能听到廊下宫人的脚步声,简直将她浑身上下的汗毛都激起来了。   可这事,图的便是刺激。   闻恕又重重一吮,扣着她的月要往桌边带。   一颗多汁细腻的果子,被剥了果皮,里头是红的,白的……   意乱情迷之际,衣裙堆在月要间,她忽然喘着气儿问:“皇上,当初那生辰八字,陈家姑娘也合,万一……万一朝臣与太后,更喜欢陈家的,如何是好?”   毕竟伯爵府陈家,怎么比较,也比一个奉训大夫的付家好。   闻恕细细甛舐她的嘴角,拇指指腹从她额前滑下,经过眉间、鼻梁、脸颊和朱唇,轻轻蹭了一下。   他道:“宋宋,朕想要的,旁人拦不住的。”   闻恕的眼神轻轻落在她眼下那颗红痣上,复又上移,四目相对间,他语气绵长道:“上辈子,若朕早知会遇到你,定是要更早……”   更早揽权夺势,更早坐稳江山。   这样,哪怕她犯的是滔天大罪,他亦能只手遮天。   男人的眸子仿若盛了水,她忽然觉得喉咙干涩难忍,忍不住挺起细腰,在他眸上亲了一下。   不知为何,他分明没说出口,可她好似能猜到他想说甚。   --------   窗外蝉鸣鸟叫,云层丛丛,烈阳藏进云里,温度骤降,风凉气爽。   付茗颂速速整理完裙装,又唤来素心挽发,这才胆敢踏出屋门一步。   行至廊下尽头,遮月从对面迎来,她皱着眉头道:“娘娘,那陈家姐妹二人,说是要给娘娘赔罪。”   赔罪?   赔的什么罪?   是指使韩知年拿热茶泼她的脸,还是后来将她的出身当成笑料,传得满京皆知?   作者有话要说:   卑微,评论突然少了好多,人呢人呢QAQ 第89章   长亭下,陈家二女并肩站立在护栏旁,瞧着池里的锦鲤戏莲荷,好不快哉。   陈如意到底是久病在床,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当初那个小门小户的五姑娘也就罢了,现下,她可是真真切切的皇后娘娘。   耍心眼耍到皇后身上,总归瘆得慌。   她紧紧抓住红漆雕花木栏,迟疑道:“姐姐,为何非要旧事重提,当日韩知年的事,你我确实是知晓的……皇后若是怪罪下来……”   “你以为你不说,她便不会胡乱猜测,怪罪你我吗?”陈思意戳了戳她的脑门,道:“你呀你呀,知道何为先发制人么?韩知年如今不在京,有脏水尽管往她身上泼便是,将自己摘干净了,日后进宫,也好相处,何况……”   说罢,陈思意倾身,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拍拍她的肩道:“可懂?”   “嗯……”   陈思意见她领悟,松了口气,头一瞥,却见亭子外的小径上,沈其衡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急急忙忙起身,犹犹豫豫地道:“三妹妹,你一人能应付来么?我见一旧友,想上前说两句。”   陈如意攥紧手帕,有些紧张,但到底不能事事让人陪着,只好点头应下。   -   这处四面开阔,还临水,夏日的凉风一吹,陈如意险些打起了瞌睡。   她一个抬头,瞧了眼天色问:“过去多久了?”   丫鬟低声应:“姑娘,一炷香的时辰了……要不咱们回罢?”   陈如意眉头一皱,来都来了,若是现下回,反而失了规矩。   她锤了锤腿根,挺直脊背,又饮了一盏茶。   她方才在看台上,是见到皇上喂了皇后一颗葡萄,那个男人,并非坊间传闻那般不近人情。   思此,陈如意盯着手里的粉色手绢,小脸一红……   付茗颂走近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少女怀春的景致,配上身后的荷莲锦鲤,倒是美得很。   “咳。”遮月轻咳一声。   陈如意猛然抬头,神情尽敛,小手紧紧扣在腹前,腰肢前倾,膝盖弯曲,礼节标致。   她轻轻道:“如意见过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万安。”   这把久病初愈的嗓音,当真是柔弱得很。   付茗颂抿起笑意,“陈姑娘多礼,坐下说话罢。”   话声落地,遮月便弯腰用绢帕细细擦拭了石凳。   陈如意瞥了一眼,却是直直跪了下去,下唇一咬,鼻尖一酸,似是还要挤出几滴眼泪才罢休。   “娘娘,去岁四月,娘娘初入京城,如意与家姐着实好奇,便邀娘娘至茶楼小聚,原也只是姐妹间喝茶闲聊罢了。谁知,谁知韩知年她未拿稳茶盏,那热茶泼了娘娘……”   付茗颂杏眸微抬,侧头瞧她。   陈如意忽然卡顿了一瞬,竟是有些心虚,吞咽了一下,方才继续道:“当时情况混乱,如意未能亲自向娘娘致歉,久而久之,这事便成了一桩心病,折磨如意许久,今日难能见娘娘一面,如意给您赔罪!”   她说得又急又快,很是真情实感。   就见那芙蓉面貌的女子,两道细长的眉头轻轻一蹙,语气轻轻问了句:“你给本宫赔罪,那盏热茶,是你示意韩知年泼的?”   ?   陈如意愣了一瞬,忙挥手:“怎会?自然不是,不是的。”   “那你因何赔罪?”   “韩、韩知年曾是如意的好友,且当日是如意邀娘娘至茶楼小聚,于情于理,此事我都应担责才是。”   来了,来了。   付茗颂心中莫念,心道:接下来,该要自罚了,比如做个绣品,作幅好画云云,十天半个月后进宫,赠礼赔罪。   届时,能“偶遇”谁,便不得而知了。   陈如意作出十分歉疚的模样,竟是哽咽了一下,道:“娘娘可否,祛了如意这桩心病,容如意作画一幅,全当给娘娘赔罪。”   全中。   付茗颂口里那口茶,“咕嘟”一声咽下去,竟是毫不犹豫地点头,“既如此,本宫也没有拒的道理,且听闻陈姑娘画技了得,倒也想见识一番。”   陈如意有些许惊住,这么容易?   陈思意还给她准备了好一通说辞,没成想竟一句都用不着?   她眉头顿时松了两分,当初便听闻付家这位胆子小得如一只猫儿,性子确实是极软……   眼见陈如意千恩万谢地离去,一直伺候在后头的遮月先不乐意了,盯着她那青色的背影道:“娘娘,您这不是给了三姑娘进宫的机会么?虽说她也掀不起风浪,但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呀。”   付茗颂望着姑娘婀娜的身影消失在小径上,她抬起下颔,指了指那处,“你说,左侧的路更近,她为何要绕过绿荫,走右侧呢。”   遮月一愣,瞧了半响,随即攥紧手心道。   是因为皇上歇脚的屋子,在那个方向啊!   --------   闻恕歇脚的屋子有士兵把手,陈如意定是不可能贴近的,可这个时辰,该要重回宴上了。   只见花丛这处,陈如意左磨蹭、右磨蹭,来来回回,将那落叶踩得沙沙响。   忽然,“吱呀”一声,重兵把守的那扇门,缓缓推开。   陈如意立即退到花坛一侧,捂着怦怦跳的胸口,紧张地都快走不动路了。   她在心下默念:一、二……   倏地,姑娘脚步轻提,低着头急急上前,又“险些”撞上那人。   受到惊吓的陈三姑娘抬起小脸,两只月牙似的眼睛包着秋水,像是叫人欺负了似的,若是换个寻常男子,都是要忍不住关怀一二的。   她复又垂下头,“皇上万安。”   陈如意紧紧闭上眼,方才陈思意在她耳边说甚呢?   她说:“男人贯是懂得怜香惜玉的,多掉两滴眼泪,多作胆小委屈状,他定心生怜惜,停下来问上一问。”   忽然,丫鬟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肘,不知所措道:“姑娘,姑娘……”   陈如意一睁眼,眼下哪里还有那双黑色长靴,她懵了一瞬,回身一瞧,人早就走远了。   一时间,陈三姑娘有些回不过神来。   -   元禄跟在闻恕身侧,忍不住回头瞧了陈三姑娘一眼,这一下,都替她尴尬。   小姑娘家家的手段,若在旁人面前使也就罢了,可皇上什么没瞧过,实在不够看。   忽然,元禄脚下一顿,眼尖地瞧见小径上一枚粉色荷包,还是心形的……   他怕扰了闻恕的路,忙走快两步,弯腰捡起,结果拿到手里一看,这荷包的主人唯恐旁人不知失主,上头绣了两个极为端正的字。   如意。   男人目光掠过,又轻轻收了回去,是连瞧都懒得瞧一眼。   一次便罢了,两次,着实有些扰人。   还不等他说话,便见路前头一道妙丽的身影迎面而来,闻恕背在身后的手陡然一松,几步上前,“去哪了?”   他才换了身衣裳,这人便不见了。   付茗颂拿眼睨他,如实作答,“见陈三姑娘来,闲聊两句。”   说罢,她瞧见元禄将一个粉色的小玩意儿往身后藏。   “拿来我瞧瞧。”她朝元禄伸手。   元禄讪讪一笑,边打量闻恕的脸色,边缓缓递上前,心道,早知不捡了,他这个手啊,怎就如此背!   谁知,眼前的人接过荷包,仔细端详几眼,竟是笑了。   她仰头道:“皇上,您现下可记住了如意二字?”   闻恕眉头一蹙,并不作答。   正常人,接二连三听见、瞧见这两个字,谁会不记得?   可这记得,也并非好事。   付茗颂往前走,道:“若是皇上将此物捡了去,差人交还与她,再然后,她便要以此为借口,来谢上一谢。”   “就像你从前,故意将那件东西丢下一样?”闻恕侧目望她。   付茗颂倏地一顿,“那件东西”是何物,只有他二人心知肚明。   见她如此,男人嗤笑一声,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量,低语道:“你从前,可真没少算计朕。”   姑娘挥了挥手中的荷包,从善如流应道:“还不是因为,觊觎皇上的人,实在多了些。”   他唇角扬起,意图伸手捏一捏她的脸颊,就见面前的人端起了身子,朝他身后道:“母后歇好,可要赏菊?”   闻恕垂下手,只好作罢。   只有元禄还心心念念着那枚荷包,皇后娘娘还抓在手里。   --------   午后的行程是如此安排的,男人们于草场上,骑马、射箭、投壶,女眷则至菊园,赏菊作诗。   今日沈太后当真是兴致大好,一连听了几首诗词,连连赞道大楚才女无数。   魏家女、李家女、萧家女……   终于,陈家姐妹二人也坐不住了。   陈思意作了首赏菊诗,陈如意作了首迎夏诗,不得不承认,世家贵族的姑娘,是真有些文墨的。   得了沈太后夸赞,姐妹二人皆是满脸笑意。   正此时,珠帘下,沈太后身侧的女子轻轻唤了声:“三姑娘。”   陈如意刚作完诗,这句三姑娘唤的自然是她。   只见众人皆打眼瞧过来,饶是陈如意,也面露疑惑。   她忙低头上前,脊背微屈,道:“皇后娘娘。”   随即,遮月手捧棕红托盘向她走去。   陈如意脸一白,那托盘上头,不是她那枚“无意”落下的荷包是甚?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三千字竟然不够我写完这个剧情……一时没收住,明天见   【谢谢大家评论,我都看到了==别藏着,都出来蹦跶蹦跶吧!】 第90章   园内私语声窃窃,贵女们仰长脖子,踮起脚尖看过来。   这是何物?   唯有陈思意认出了陈如意的荷包,这法子,还是她给陈如意出的。   遮月缓步上前,停在陈如意身前时,陈三姑娘那张脸,又红又白,既觉丢人,又深感畏惧。   她小心试探地抬眼,看向那两重珠帘下的人。   付茗颂朝她抿唇一笑,煞是温和。   就连声音语调,都是她一贯的平和,道:“三姑娘将这贴身之物落在了本宫屋外,恰逢皇上身边的元公公拾起,也幸而这物件上刺了闺名儿,否则,怕是送还不到三姑娘手中了。”   话声落,园中的私语声好似要比方才高上两分。   这一段话,听着好似只是个拾物归还的小事。   可细品,细细品,这贴身之物,怎能如何恰恰好落在了帝后的屋外?且还刺了闺名,又叫皇上身边的人捡了去,最后却是由皇后归还。   啧,品出了一出好戏。   这女眷们都在后宅闷坏了,平素最爱看别人的好戏,这会儿一道道探究的目光落在陈如意身上,如针扎似的。   陈三姑娘何时受过人这样揶揄的目光?一下便红了眼眶,却又不敢在这场合落泪,只好硬生生含在眼里。   她伸手接过荷包,在手心里攥得变了形。   陈三姑娘颤着声儿道:“如意一时不察,多谢皇后娘娘。”   座上之人娓娓道:“无妨。”   沈太后咽了两口凉茶消消暑气,细长的眼尾轻轻抬起,瞧了她一眼,付茗颂回望过去,低下了头。   沈太后伸手在她交叠的手背上拍了两下,随后又道:“哀家乏了,这热闹地儿便留给你们年纪轻的。”   付茗颂忙起身,“臣妾送母后回屋。”   沈太后未拒之,搭着她的手背起身,两道金贵的身影缓缓离去,这菊园一下就炸开了锅,沸沸嚷嚷。   陈如意顶着众人的目光,僵硬着身子,往自己那张席面上去。   可这便完了?自然是还没有的。   就在陈家姐妹二人噤若寒蝉时,还未离去的遮月径直上前,她声音轻,极为客气,同付茗颂说话的语调倒是如出一辙。   她道:“陈三姑娘,娘娘方才仔细思忖过后,说道还是免了姑娘您的赔罪,毕竟当日那盏热茶,幸而没真泼到娘娘脸上去,也无甚好计较。反而是您身子娇弱,作画一副,实耗体力,娘娘还说,姑娘的好意,她心领了。”   说罢,遮月伏身退下。   可她这话,真真是雪上加霜了。   泼茶?什么茶?   京中贵女圈子极小,芝麻大点事,给个契机便能传开。   很快,四周便传来低语声:   “听闻那时还未册封立后,陈如意邀皇后吃茶,险些将滚烫的茶水泼向皇后脸上呢。”   “有这事?天呐,若是真泼下去,脸可就毁了。”   “难道是有意的?”   “嘶……也说不准,当初那情形,两人算是对家呢。”   “可这也忒恶毒了些罢?再伤人,也不该伤脸呀。”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   陈如意耳边嗡嗡响,只觉得叫人这样说,天都要塌了,委屈之下,提裙便跑了出去。   她心想,当初太后邀众人进宫赏花那次,这些人分明还说,付家那位不如她,那位是话本子里的狐狸精,怎能同她比?   短短一载,风全然朝另一头吹了。   ---------   这初夏的事是一桩接着一桩来,自打京郊草场热闹过一日后,京中又添了桩喜事。   是苏家与佟家结亲,且乃是御赐的婚事。   苏禾到底年岁长,知趋避逐利,皇上与太后的态度摆在明面上,昭阳宫专宠更不是秘密,她若还不知好歹贴上去,恐怕连苏家最后一分荣宠都要没了   是以,她随了沈太后的愿,在那几个人选里,挑中了佟家次嫡子佟世岚。   相貌不扬,却饱读诗书,为人温和,算得上上乘。   日子定在了明年开春。   白日里,付茗颂将这事听了一耳朵,并未放在心上。   直至夜里,闻恕迟迟归来,宽衣躺下时,她小手摸着男人的耳根,随口道:“皇上给苏佟两家赐婚了。”   闻恕今日疲惫,闭着眼应了她一声,捉住那只乱动的小手,摁在胸口。   然,付茗颂白日里为打理六宫,喝了整整两壶提神茶,现下是怎么也无法入睡。   “青梅竹马啊……”姑娘在他耳边轻轻吐出几个字。   闻恕不得已睁了眼,大抵知道她精神,叹了声气,去寻她的衣带,低头亲了亲她的鬓角。   这是何意,他二人都心知肚明。   付茗颂也不推阻,抬手抚摸他的鬓角,“皇上若是记不得前尘往事,可会娶苏家女为妻为后?”   男人眉梢一扬,并未答她这句假设。   会吗?   许是真会罢。   帝王家,有几个能谈情说爱的,娶妻立后,自以合适为准,当初的苏家名望、权势二者皆有,且苏太傅还是他的老师,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可惜,假设向来当不得真。   付茗颂知晓自己是问了句废话,可尽管如此,她依旧作不悦状,用力在他下颔捏了一把。   男人不痛不痒,反而困意消散,埋头在她颈窝处深吸了一口。   香的,很香,他最是喜欢她身上的味道。   “嗯……”他情动的叹了声,去亲她的眉眼和樱唇,薄唇在她脖颈上蹭过。   气氛正好时,身下的姑娘忽然眨眨眼道:“我来月事了。”   蓦地,那只手猝然一滞。   男人脸色由红转黑,又面无神色道:“朕记得,不是这个日子。”   “不知为何,提前了。”她如实应。   可闻恕似是不信她,依旧下探,最后不得不黑着脸抽手出来。   她甚是无辜地望着他,抿唇一笑,火上浇油地亲亲他的嘴角,笑盈盈地望着他。   男人忍得发疼,叫她给气笑了,“故意的是吧?成,你等着。”   她难道,还能日日来月事不成?   ----------   时光稍纵即逝,六月中旬,正是夏日最炎热的时候。   蝉鸣一声比一声嘹亮,与这酷暑相合,惹得人心神不宁。   御书房外的一片梧桐树旁,三五太监手中拿着捕网,屈膝弯腰,要将这扰人的鸣蝉捕干净。   元禄捂嘴打了个呵欠,指着一片绿叶道:“这还有呢。”   忽地,元禄眼尖地瞧见一道人影,笑盈盈上前道:“沈世子来了?老奴去通报一声。”   稍候片刻,沈其衡便踏进门槛。   他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且瞧着情绪烦躁。   只听他开门见山道:“微臣听闻,青州的差事还未有人揽下。”   一月前,闻恕便命都察院下放官员体察各州县的民情、官吏、赋税、账簿等,严打贪官污吏。   旁的州县倒都有人领了差事,就是这青州位于东南边沿,蛮夷之地,又穷又远,自然无人愿去。   闻恕眉头一皱,“你要去?”   沈其衡颔首,禀手道:“臣甘愿前去。”   说实话,沈其衡这种贵公子,一辈子都没有离京几回,娇生惯养的,舟车劳顿去到犄角疙瘩的地方,着实有些难为他。   可这也总好过,在家受他母亲念叨,被逼迫娶妻来得好。   闻恕眉梢一扬,思忖片刻,点头应下。   -   沈其衡这一去,闻恕身边少了个心腹,加之近日事多,是以便又开始忙得人不离御书房。   仔细算算,他有三日没宿在昭阳宫了。   可实则,付茗颂也并不在意此事。他来不来,反正左右也不会去别人那儿。   只是是现下已是七月初三,离她的生辰,仅剩四日。   半月前各司便着手准备千秋宴的琐事,他却问都不曾问一句。   记得去年这时候,他还问过她,有何想要的。   姑娘抿了抿唇,将心中那丝丝不快压了下去,将备好解暑的冰镇酸梅汁装进食盒中,乘着凤撵,顶着日头往御书房去。   御书房内,蝉鸣声格外嘹亮,男人眉间皱起一个“川”字,十分不耐。   她将那冒着冷气的瓷碗往他面前一放,又在他身侧摇着团扇,见那一摞奏梳,道:“皇上近日事多,要注意身子。”   男人目光依旧落在奏梳上,一边低头饮了口酸梅汁,“嗯”了一声,就算回话了。   付茗颂又摇了两下团扇,问道:“过几日便是千秋宴,皇上有何要吩咐的么?”   “无甚,你瞧着来。”他道。   “啪嗒”一声,付茗颂放下团扇,道了声好,便寻了个借口退下。   要说,她十五年在付家学的藏匿情绪的技巧,好似在宫里愈发土崩瓦解,愈发藏不住。   那张小脸,说垮就垮。   望着她的背影,元禄迟疑道:“皇上,娘娘好似有些不悦。”   座上的人松了奏梳,低低应了声,靠在椅背上,忍不住弯了弯唇。   作者有话要说:   宋宋:忘记我的生辰,扇子你自己摇   【掐指一算,正文应该还有两章或者三章】 第91章   短暂歇息过后,闻恕轻轻瞥了那叠奏梳一眼,伏案翻阅。   一直到天色暗下,他那脖颈都未曾抬一下,似是又要忙到深夜。   元禄从殿外来,手捧一碗提神茶,搁下后,忍不住提醒道:“皇上,今夜还不摆驾昭阳宫么?”   这一个“还”字,元禄特意咬得重了些。   一连四日宿在御书房,旁人该以为帝后生隙,略有不合了。   闻恕抬了下眉,应了声“嗯”。   他眼下翻阅的是宫外送进的密报,不过匆匆扫了一眼,复又阖上。   而此时,宋宅的大门被敲开。   依守门小厮的经验,这夜里来敲门,恐都不会是何好事,果不其然,在那人亮出宫牌时,小厮便只能低头领着人往内宅去。   宋长诀并不识得此人,略有防备。   那人却只将手中的檀木盒子呈上,又将另一块刻有“密”字的牌子给宋长诀过了眼。   宋长诀一顿,宫里的密探?   “宋大人,皇上交代的事情,我等已如数完成,此物乃证物,请宋大人过眼。”   宋长诀迟疑地摁下暗扣,“哒”一声,盒子弹开,里头工工整整叠着六块贴身宫牌。   可那花纹与样式,分明是东芜皇宫的宫牌。   宋长诀手微微一颤,瞧见了那六个名字后,神色忽变,眼里仿佛能淬出寒冰。   东芜宋家满门抄斩,与这六个人脱不了干系,宋长诀逃脱至大楚,委身魏家,煽动魏时栋,无非就是想借大楚的手报仇雪恨。   后来,为了宋宋,这仇也好恨也罢,只能暂时放下。   可现下这六个贴身宫牌在此,还能说明甚?   他有一时恍惚,嗓子似是被堵住了一般。最后,“啪”一声扣上盒子,哑着声音道:“微臣谢过皇上圣恩。”   长夜下,少年盯着眼前摇曳的烛火,瞧着瞧着,蓦然勾起唇角。   论收买人心,没有人比得过宫里那位,宋长诀有一瞬觉得,自己仿佛是签了卖身契,怕是这辈子都走不得。   ----------   四日的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便至初七前夕。   两日前,内务府的王公公领人修了桌椅,涂了新漆,殿内的桌椅器具如新的一般。   傍晚,遮月立在铜镜前,替眼前的人梳妆,试了好几个钗环,都觉得不衬她。   她道:“娘娘,您今儿生辰,合该多笑笑才是。”   姑娘抬了抬眼,并未扯出笑意。   直至大殿上,她那矜持的嘴角才不得不扬起一抹端庄得体、温婉贤淑的弧度。   同去年几乎无异,觥筹交错,溜须拍马,宫宴上来来回回总共便只有那几桩事。   她放眼瞧去,略有唏嘘,去年这时她初初入宫,未担大事,面对这样大的宫宴,心下忐忑不安,一晚上肩颈都端得笔直。   时光如梭,现下想起来,真真叫人叹然。   忽然,腰间搭上一只手,男人沾了酒意的声线有些醉人,在她耳边道:“在想甚?”   付茗颂自打进了这大殿,便没再抬头瞧他一眼。   现下,也不过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无甚。”   那使小性子的模样,真真是叫人稀罕。   闻恕弯了弯唇,松手又接了大臣的敬酒。   末了,付茗颂与官眷们至园中赏灯,虽说是今日是千秋宴,可也是乞巧节,灯笼自是少不得,挂得满树梢都是。   几位官夫人簇拥左右,恭维声不绝。   其间,姜氏乃皇后嫡母自然是挨得最近的,也没谁敢同她抢这位置。   付茗颂侧头瞧了一眼,略有好奇,轻声问:“今日怎不见四姐姐来?”   姜氏怅然一笑,道:“那丫头白日里便闹肚子,这也痛那也痛,早早歇下,说是走不动路,无法,只好放她在家中。”   说来这事,姜氏心下便有些失意。   这宫中一年的宴会,一只手都数得清,来一回少一回,这宴席上有多少青年才俊,多少未出阁的女子盼都盼不来,她倒好,何时不病,偏今日病下。   付茗颂一眼便瞧出了姜氏的心思,宽慰了两句,便又随众人一道赏灯。   夏日的风微微,拂过树梢,吹得梧桐叶与花灯一同颤起来,整座皇宫流光溢彩,美景醉人。   直至,歌舞声停,长夜归宁。   -   付茗颂坐在御花园一处长亭下,弯腰捏了捏脚腕,这哪里是过生辰,口也干,脸也僵,脚也疼,分明是折磨。   她在荷池边吹了吹冷风,仰头问:“殿内可散了?”   素心摇着团扇,应声道:“散了。”   “皇上呢?”   素心顿了一下,“往御书房去了。”   说罢,素心垂下脑袋。   说来也奇怪,再是忙,也不该在娘娘生辰这一日见不着人罢?   主仆二人默了一瞬,还是付茗颂先开口道破了沉默,她淡淡道:“回宫罢,腿酸。”   素心“欸”了声,旋即道:“那奴婢传凤舆来。”   回到昭阳宫,已是戌时三刻。   她倚在榻上,由着遮月按摩双腿,闭眼小憩。   又过半刻钟,她起身道:“宽衣,歇下罢。”   遮月与素心互望一眼,这样快便歇下了?可万一皇上来了可如何是好?   然,这话她二人是断断不敢说出口的。   付茗颂站在塌前,双臂展开,素心与遮月一左一右,才堪堪脱了一件褙子,屋门便“吱呀”一声,叫人推开。   那抹高大的明黄色身影,不是惹她们娘娘心中郁郁难明的人是谁?   她二人忙屈膝行了礼节,又瞧了瞧付茗颂,悄无声息地从侧面绕过退下。   屋门阖上,一室静谧。   付茗颂对上他的目光,对视一阵,猝然挪开,兀自坐在妆台边,抬手便要摘掉耳饰。   闻恕握住她的手腕,“跟朕去个地方。”   “我不去,我累了。”她挣了一下。   男人嘴边溢出一声笑,俯身靠近她耳边,亲了亲那软乎乎的耳垂,道:“生气了?”   “别靠我这么近,热。”姑娘皱着眉头,声音却是小小声得说。   这下,真惹得闻恕没忍住乐出了声。   付茗颂手上动作一顿,犹疑得扭过头,“你笑甚?”   男人垂眸,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宋宋,跟朕去个地方。”   -   付茗颂是被半哄半骗上的轿撵,太监抬着轿撵往西边去,走了一炷香的时辰,还未到。   她终于忍不住,还是开口说了话,“皇上带我去何处?”   男人侧目瞧了她一眼,还未回话,便先传来了一阵喧闹的惊呼声。   此时,轿撵落地。   此处是落雁湖,乃宫中最大的湖水。   此时已是戌时三刻,宫中怎能如此喧闹?   付茗颂循声望去,却见湖边乌压压一圈脑袋,宫女太监围在护栏边,踮起脚尖,仿佛是在瞧甚稀罕玩意儿。   元禄疾步上前,咳了两声,喊道:“皇上皇后驾到——”   霎时,宫人静下来了忙往两边退去,空出了一条道。   付茗颂一下便愣住,从此处看过去,湖面五光十色,一朵朵莲花灯在湖面飘荡,花芯上摇曳着一簇簇微小的火光,灯纸有红色、蓝色、橙色等各色,将整个湖面投射得流光溢彩。   闻恕拉住姑娘的手,将她往石阶处带。   石阶连着湖面,花灯便是从这处放下去的。坐在这处负责放花灯的小太监见主子来,连忙起身让了地儿。   闻恕摁着石化的姑娘的肩颈,让她坐下,侧身问:“好看?”   付茗颂低头看了看花灯,又仰头看了看他,轻轻“嗯”了一声。   她呆呆地望着湖面,眸中已升起雾气,忍着鼻尖的酸意,明知故问道:“皇上这是在作甚?”   “给你过生辰。”   很早很早,很早之前,他便允诺过她,她生辰那日带她放花灯。   付茗颂倾身,小手拨弄了一下湖水,荡起的涟漪将一只花灯荡远了些,姑娘眨一下眼,泪珠子便啪嗒啪嗒,一颗颗掉下来。   忽然,胳膊被捉了回去,闻恕眉头一皱,瞧了眼她泪湿的小脸,接过宫人递上的帕子,仔细将她五根手指头擦净。   “让你赏灯,没让你玩水。”   “嗯。”姑娘哽咽一声。   此时,元禄递上一只花灯,笑道:“娘娘,这只可是皇上亲手做的呢。”   付茗颂伸手接过,手心刚触到花灯,便感知触感不同,垂眸一看,竟是藤条编织的,里头放着一颗半个拳头那么大的夜明珠。   湖水浸不坏,灯也不会灭。   只是,这藤条密密麻麻,饶是她再自诩手巧,也定要费好些日子。   且这藤条又不是细细软软的针线,尖锐又扎手……   她匆匆翻过男人一只手心,果然见几道划痕,伤口处凝了血,结了痂。   “不疼吗?”姑娘轻轻碰了碰他的掌心。   闻恕收了手,捏了捏她的小脸,“你哭甚?这花灯,放是不放了?”   “放,放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明天能写完,出意外的话,那就后天吧】 第92章   长夜下,一轮明月悬于天边,银白色的月光铺洒在湖面之上,远远望去,如星河一般。   付茗颂下了几个台阶,弯腰将花灯放入湖中,随即双手合十,无声许了几个愿。   眼见那花灯缓缓飘至湖心,她方才收回目光,坐回闻恕身侧,掰过他的手心,问道:“可上过药了?”   “上过。”男人弯了弯唇。   姑娘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又问:“那个灯,皇上做了几日?”   “嗯……”他沉吟片刻,道:“朕的手不如你的巧,倒是废了些时日。”   “废了些时日是几日?”付茗颂追问。   “五六日。”他道。   五六日,付茗颂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所以他五六日不至昭阳宫,忙得见不着人影,是为了做这只花灯……   亏她一个人生了那么几夜的闷气。   她揉着他的掌心,避开伤口处,轻轻道:“很疼吧。”   “还生气吗?”闻恕另一只手搭在她脖颈上,习惯使然,指腹在她细嫩的肌肤上轻蹭了两下。   眼前的姑娘低垂着眼,脑袋对着他晃了晃,随即提起绣鞋,在他黑色的长靴上轻轻踩了一下,又踩了一下。   闻恕也不挪开脚,任由她使这小性子。   他指腹上的动作一顿,唤道:“宋宋。”   声音被湖面的清风吹散,有些沙哑。   被付茗颂握住的那只手轻轻挣开,覆在她腰背上,低头轻轻含住那瓣蜜唇。   湖边的宫人纷纷红着脸低下头,抬手遮着眼,又忍不住从五指的缝隙里偷偷看。   付茗颂抵开他,摇头道:“有人,有人。”   闻恕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摁进怀里,低头攥取那两片软得不像话的唇,用牙轻轻磨、舌尖轻轻甛。   他的技术向来极好,就这么两下,付茗颂就不自禁“嗯”了两声,软在他怀里。   说来,这种事情,她才是高手,也不知何时起,在他手上,她反而招架不住。   他松开眼前的人,哑着声道:“风大,回罢。”   至昭阳宫,刚一推开寝殿的门,便“嗙”的一声,她叫他抵在了门上。   闻恕侧头啄吻她的耳根,含住,轻轻抿了一下。   付茗颂浑身颤抖,一股热浪涌过,招架不住。   待衣裙落地,男人绕过她的月要肢时,神魂颠倒的姑娘忽然急忙制止住他的动作,她喘着气道:“等等,等等,先、先唤素心进来。”   这箭在弦上时,如何等得了?   闻恕皱眉,还是拉开她背后的最后一件丝带,“这时候,叫素心作甚?”   “先别,嗯……”她拉住那只覆在云峦上的手,晃了两下,娇声求道:“就一刻钟,一刻钟就好了。”   付茗颂捡起亵衣和里衣,小声道:“素心同盛夫人学了一套催孕的手法,说是,行事前揉按一番,效果极好,还能不大累。”   她安抚地摸了摸闻恕的脸,“就一刻钟。”   说罢,她当真将素心唤进来了。   闻恕见她老老实实趴下,素心跪坐在一旁,掀开里衣,露出光洁的背部。   紧接着,素心两手交叠,自上而下揉起。   见此,他也只好深吸一口气,忍下。   又过片刻,闻恕盯着素心那揉按的手法,淡淡道:“还有多久?”   素心一顿,这个时候,她一个下人,也很是尴尬……   “回皇上的话,盛夫人道最好是按上一刻钟,方才,才过半。”   意思是,还有半刻钟。   闻恕饮下最后半盏茶,起身从桌边走至榻前,抬手做了个退下的手势,素心一愣,犹疑地收了手,退到一边。   付茗颂见此要翻身,又被摁着背趴了下去。   半响,闻恕做好了姿势,照方才素心的手法,竟有模有样地揉按起来。   “是这样?”他蹙眉。   素心探着脑袋看了一眼,谨慎道:“皇上,要从肩胛骨向下按至臋之上,每按一下是一个来回,奴婢用的是六分力,皇上,三分足够了,不宜过重……”   话声落,闻恕手腕微微一松,力道果真轻下来。   闻恕抬眼看素心,“你过来,还有别的呢?”   素心愣了愣,皇上这是……要学吗?   被按在榻上的人亦是一顿,手肘撑起身子扭头过来看他。   闻恕瞧了她一眼,掌心包裹着她细若柳条的月要,“以后朕给你按。”   付茗颂“哦”了一声,又趴了回去。   谁按都是一样的,总之,能顺利怀上子嗣最好。   片刻,素心站在一旁,有模有样地指导,“月要线最末这处,皇上力道可稍微重一些,向月要肢两边扩开。”   素心蹲下,在付茗颂背上划出一道线,“这儿,盛夫人道,此处最易酸疼,可再多按两下。”   付茗颂趴得累,双腿蹬直了一下,抱着长枕,仿如一条砧板上的鱼。   一刻钟过去,素心轻快道:“皇上不愧是皇上,奴婢学了好几日才学会,皇上短短一会儿功夫便尽数学了去,那……奴婢先行告退。”   “嗯。”闻恕巴不得她能先告退。   屋门一阖,彻底静下。   闻恕脱去长靴,坐在榻上,手法标准地重新揉按,方才那一刻钟被打断,自然也要重新再揉一刻钟。   “如此可好?”他问。   “嗯……”姑娘阖起眼,有些犯困。   不知过去多久,她昏昏欲睡,神思放空。忽然,臋部一凉,付茗颂猛然惊醒,又觉两条月退也凉飕飕的。   粗糙炙热的掌心覆在臋瓣上,缓缓揉搓。   她闭了闭眼,咬住唇,欲要翻身过来,那头的人似是有所察觉,在她臋瓣上拍了两下,那声音极其响亮,他道:“别动。”   付茗颂“嗯”了声,被摆成了一个“大”字。   -   此时,宫外的乞巧节也歇了声儿。   付宅偏门外,穿着花衣裳的女子手里提着个莲花灯笼,发髻上的簪花步摇一晃一晃的,处处尽显女儿家的娇羞。   “那、那我回去了?”付姝云小声道。   “回吧。”面前的男子颔首,又将集市上买来的小玩意儿递给她。   付姝云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直至朱红小门一关,彻底见不着人,她方才肯走。   这个时辰,付宅四下无人,各庭院也都熄了灯,付姝云摸黑走路,格外小心。   忽然,眼前一亮,她叫这突如其来的光晃了眼,下意识拿手挡了一下,待挪下手背时,便看到姜氏一脸肃然得站在面前,她的贴身丫鬟小桃,正哭着朝她摇头。   付姝云心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姜氏上上下下打量她,目光定在她手中的莲花灯上,沉声道:“那个男子,是谁家的?姓甚名谁?你与他私下相识多久?”   “母亲……”付姝云抿了抿唇。   倏地,姜氏声量拔高,“究竟是谁!”   付姝云被她这一喝,吓得双肩一耸,磕磕巴巴道:“是,是太医院的……”   姜氏提起一口气,“你何时与太医院的人结识,你——”   她猛然停滞,太医院?   前阵子,老太太因付姝妍身边那个姚妈妈下药一事病重,皇后差遣御医为老太太诊治,莫不是那个姓岑的太医?   姜氏深深提了一口气,一巴掌便拍在付姝云胳膊上,“你胡闹!你一个姑娘家,与男子私会不说,夜里才回!你是生怕你这清誉丢得不够,生怕外人瞧不见是不是!”   说罢,姜氏又问:“你二人,到何地步了?”   付姝云睁大眼睛,道:“母亲,你胡乱想些什么,岑寅他不是这种人,他客气着呢,今日外头热闹,我就是上集市逛了一圈,途中车轱辘坏了,才耽误了好一阵。”   姜氏脑仁突突跳了两下,命下人道:“将四姑娘关进房里,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母亲!”   姜氏杵在原地,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吴妈妈摇了几下蒲扇给她消消火,道:“夫人,倒是不知,这岑太医的家世如何?”   姜氏正色,她怎会知道那岑太医的家世,若是个好的,倒还成,若是不好……   --------   翌日,天光大亮。   洒扫的宫女们交头接耳,落雁湖点灯一事传得沸沸扬扬,都说皇上备了好几日,只为博红颜一笑,简直羡煞旁人。   此时,当事人还皱着眉头,沉沉睡着。   为何是皱着眉头,实在是昨夜过于放纵,盛夫人那套手法固然是好的,行事时不觉酸疼,可过后,浑身像是叫车轱辘碾过似的……   遮月揭开床帐,隔着被褥晃她的手肘,“娘娘,娘娘该醒了,夫人在殿外候着您。”   付茗颂声音嘶哑,闭着眼道,“哪个夫人?”   -   一炷香后,付茗颂穿戴整齐,刚一踏出寝殿,姜氏便起身迎上。   半响,付茗颂听完姜氏所言,不由眉间一扬,“岑太医?”   她仰头望了遮月一眼,遮月立即会意,道:“奴婢去内务府取档案。”   这在宫里当差的,个个都记在了档上,姓名、年龄、家世、祖籍等,清清楚楚,一个不错。   遮月去而复返,先将这簿子递给付茗颂,付茗颂接过瞧了眼,才给了姜氏。   就见姜氏那脸色,一寸一寸暗下去,嘴角都僵硬了。   待送了客后,遮月蹲在一旁替她揉着腿,狐疑道:“奴婢瞧夫人脸色不大好。”   付茗颂咽了两口酸梅汁,“岑太医祖籍在青州,偏远着,家中仅有个小小的医馆,能考取进太医院,全凭自身,这样的人,自然不符付家择婿的人选。”   恐怕,要闹上一番。   只她没想到的是,这岑寅相貌普通,她那个贪人美色的四姐姐,竟会心悦于他。   这人,当真都是会变的罢?   作者有话要说:   【收得差不多了,该交代的也差不多交代了,明天应该是正文最后一章,番外会接着写的,你们有什么想看的,快跟我说呀~】 第93章   七月将将过去,酷暑难熬,也终是过了。   这个月,姜氏总共进宫了……付茗颂托腮,在心下细细盘算,十一,还是十三次?   “娘娘,加上昨儿那次,是十二次。”遮月适时提醒道。   付茗颂眉头一扬,捏着一颗提子放进嘴里,却是忍不住弯唇笑了笑。   姜氏火急火燎地往宫里跑,正是为了付姝云的亲事,且还不是同那个岑太医的,而是别家儿郎。   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儿女婚事,自当由父母定夺。   可付姝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肯,又是上吊又是绝食,莫说是姜氏,连老太太都险些叫她气背过去。   她那攒了十七年的脾气,终是为了一桩婚事,尽数抖落出来,在老太太面前,也不装她那大家闺秀的模样。   遮月将剥好的一小碟松子仁递上,道:“依奴婢瞧,岑太医倒是个君子,与四姑娘的私事被夫人发现后,二话没说便下了聘,倒也可惜”   付家上下,没有一人同意这桩亲事。   姜氏隔三差五进宫来求付茗颂要一道圣旨赐婚,绝了那岑太医与付姝云的念想。   这浑水付茗颂自是不会蹚,皆是四两拨千斤地给打发了回去。   此时,素心领着两名宫女进来。   她将手中的簿子递上前,道:“娘娘,奴婢将三日行程要用上的物件、衣裳等都记下了,您瞧瞧可还有落下的?”   付茗颂接过,翻了两页,抬头道:“新做的那身衣裳,一并备下罢。”   素心顿了顿,伏身应是。   她忙进了内室,将尚衣局新做的衣裳一并放进木箱里。   -   八月十七,已是入秋时节。   闻恕得了三日空闲,在京郊行宫备了温泉药浴,未时出发。   一早,付茗颂梳洗打扮后,便去向沈太后问安。   吹凉了莲藕百合汤,才递上给沈太后,她柔声道:“母后真不一同去?”   沈太后捏着汤匙,道:“路上舟车劳顿,哀家这身子颠不起。”   如此,付茗颂便不再劝了。   她又在永福宫多坐了半个时辰,直至沈太后养的猫儿扒拉着窗子跳进来,付茗颂这才起身告退。   未时,日头正盛。   付茗颂乘凤撵去了御书房,恰好见宋长诀从里头出来,她张了张嘴,无声做了个口型:哥哥。   宋长诀脚下一顿,像模像样地禀手道:“皇后娘娘万安。”   付茗颂顶着日头站在石阶上,遣退宫人,这才敢放声说两句。   “哥哥。”她笑盈盈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宋长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胖了点,脸色也红润许多,他一颗心落定,笑道:“快启程了罢?”   姑娘点点头,看他眼下的乌青道:“沈世子去了青州,大多事宜都落在哥哥身上,很累吧?”   宋长诀点头道:“眼下朝廷要在京中多办学堂,选址、督工等都不是小事。”说罢,宋长诀又道:“进宫的机会倒是多,你若嘴馋宫外的零嘴,下回给你带。”   付茗颂连连点头,才步入正题,“我让人送去宋宅的名簿,哥哥可瞧过了,都是正值芳龄的姑娘,我替哥哥掌了眼,模样也好,还仔细打听过,品性也极佳,只是不知哥哥喜欢高点的还是矮点的,丰腴的还是——”   宋长诀揉了揉耳朵,拱手放声道:“微臣告退。”   说罢,他脚步匆忙,退了几步,径直离去。   付茗颂在原地抿了抿唇,眉头耷拉了下来。   闻恕从殿外出来,便见她一脸郁郁地盯着那抹青色身影瞧,大抵明白兄妹二人方才说了些甚。   他道:“他如今前途坦荡,先立业也是极好的。”   闻恕心道,已经跑了一个沈其衡,若再走一个,只怕他连三日的行程都要空不出来了。   -   至行宫时,天色已暗。   闻恕政务繁忙,久居深宫,从未有过闲情雅致至此,内务府难免有所懈怠,桌椅边角,甚至都掉了漆。   伺候在行宫的姑姑生怕降罪,忙转移注意力道:“这入秋时节,沅玉楼旁桂花正盛,亏得此地土壤肥沃,奴婢们日日用晨露灌溉,才将那桂花养得香气十分浓郁,皇上与娘娘若有兴致,明日可挪步去赏玩一番。”   闻恕“嗯”了声,抬眼望去,姑娘立在空中楼廊上,抓着雕栏,往湖水的另一边看。   行宫被沁湘湖分至两半,一半是休憩的宫殿,另一半是供游赏的园林。   闻恕握住她不堪一折的柳月要,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捏着她的肩颈,“累了?”   乘了三个时辰的马车,自然是累了。   付茗颂顺势靠在他月凶膛,有气无力地应了他一声。   姑姑听此,忙道:“皇上,药浴已备好。”   行宫的温泉池子占地极大,约莫是两进的宅院大小,池子是用大理石砌成,一眼仿佛望不到边。   池里放了药汤,一股浓浓的药香味儿和着花香味儿,倒也不太难闻。   付茗颂光脚站在屏风外,褪了衣裙,又裹了一圈纱织长裙,乌发直直垂落在月要间。   她坐在木墩上,净了玉足后,方才朝那池子款款走去。   闻恕已然光着臂膀靠在池璧上,付茗颂从石阶上走下去,每走一步,便荡起一圈圈涟漪。   眼看走近他,闻恕正欲伸手搂一搂那把细月要,却见姑娘忽然一个背身,两只细胳膊搭在浴池边沿,光滑的肩背对着他,纱裙紧紧贴着肌肤,水珠从脖颈滑进。   她道:“皇上,肩颈有点酸。”   闻恕没回话,也没动。   等了一阵,她扭头道:“你给我捏捏。”   语气何等自然,何等习惯。   闻恕嘴角轻轻一扬,只好抬手,力道三分给她捏着肩。   “嗯……”她舒服地叹了声气,道:“往右一些。”   他力道加重两分,末了,一把捏住她的后颈,似笑非笑道:“谁给你的胆子,使唤朕?”   姑娘眨了眨眼,白白嫩嫩的玉足在池水底下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他。   那酥酥、麻麻、痒痒的感觉……   男人喉结滚动,败下阵来,握住她一只脚腕道:“你别惹我,今夜歇好,明日带你骑马。”   “嗯。”她还是轻轻蹭着他。   你瞧,这人向来不安好心,她就是喜欢看他□□焚身又不得不忍的模样。   那模样,用两个字来形容,销魂。   然,挑衅总要付出点代价。   她被摁着月要趴在大理石上……   翌日一早,姑姑没能等到两位主子赏桂花,直至日头高高挂起,才见他二人悠悠转醒。   付茗颂蹙了蹙眉头,小手绕到身后,一下一下锤着腰,脑袋有些晕。   见状,闻恕笑了两声。   落在付茗颂耳朵里,就似是在说,你自找的。   现下这个时辰,日头正晒,自是不好带她上马,于是,俩人一夜荒唐后,只好将行程改了。   原放安排在明日的游湖,便提上了日程。   湖心停着一艘游船,元禄立马会意道:“奴才叫人将船停止岸边。”   说罢,他忙招呼会划船的太监前去。   可这帝后游湖,又怎是那样简单的事,瓜果、糕点、侍女、侍卫,自是样样都不可落下,好一番拾掇,一炷香后,付茗颂方才踏上甲板。   闻恕是知她晕船的毛病,当初从俞州赴京,她在船上病了一路。   是以,他吩咐划船的太监道:“慢些划。”   “欸!”小太监挺直脊背。   然,就在他堪堪捡起船桨,险险将船桨伸入湖面时,便听遮月急急喊了声:“娘娘!”   付茗颂晃了一下,眼前的景物似层层叠影,山有两座山,连天边的太阳,都有两个……   闻恕扶住她,见她那张脸煞白煞白的,眉头一紧,“元禄,唤太医来!”   “欸,欸!”元禄小跑着下了甲板,忙将随行的太医一路提溜至此。   这会儿功夫,闻恕将人抱进船舱,指腹蹭着她白皙的小脸,道:“怎么了?”   付茗颂已然无事,眼前的景象也恢复正常,她想想道:“只是有点晕,许是晕船罢。”   小太监抱着船桨,小声道:“娘娘,奴才还没划呢……”   说罢,小太监将船桨抱得更紧了些。   须臾,李太医至此。   李太医为皇后诊脉,早就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因此这回,在几道目光之下,依旧很是心平气和。   然,他这心气很快便乱了。   只见李太医抚了一把白胡子,眉头一皱,“嘶”了一声,移开手,瞧了付茗颂一眼,复又搭上,重新诊脉。   “娘娘可有何不适的症状?”   付茗颂顿了顿,只道:“方才头有些晕,除此之外,也没有了。”   “嗜睡,好酸,易倦,可有?”   不及付茗颂回话,遮月便道:“有的,有的,娘娘近日很爱酸梅汤,夏日都过了,昭阳宫还是日日呈上酸梅汤呢。”   李太医缓缓颔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娘娘月事可来了?”   付茗颂怔住,这几个问题,便是傻子,也明白其意了。   她攥紧手心,仰头看了闻恕一眼,男人回望过去,虚虚搭了一下她的肩,嗓音暗哑,道:“确诊了?”   李太医起身,拱手道:“脉象上看,不过堪堪一月,胎像尚还不稳,微臣恭贺皇上,恭贺娘娘!”   很快,这消息便传进了宫里。   沈太后着急忙慌将银耳羹递给杨姑姑,起身疾步上前,对着来报信的素心道:“皇后有喜了?”   素心颔首,含笑应是。   这时,沈太后便深深提起一口气,脑子里便只剩下“有喜”和“胎像不稳”这六个字,她来回踱步两趟,道:“不成,不成,你回禀皇帝,他要在行宫待着就待着,将皇后给哀家送回来,那行宫的人哪有宫里的稳妥?”   素心连连应是。   于是,这宫里,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   有喜的消息一传开,付茗颂就是躺着,都有三五人在一旁伺候。   这样的日子一晃,便到了九月,宫内的桂花,是彻彻底底开满了枝头。   御书房内,男人眉目沉静,执笔批阅奏梳。窗边凉风吹进,他眉头轻轻蹙了一下,随即抬眸望向窗外。   “皇后今日如何?”   元禄应道:“素心方才来禀,说是辰时胃口极好,用了两碗红豆粥,午膳用得少,不过未时末,御膳房又送去了碗参汤,太医瞧过,说是都好。”   此时,又是一阵凉风袭来。   闻恕拿起奏梳,复又放下,道:“摆驾。”   “欸。”元禄早就是见怪不怪。   然,踏进昭阳宫,却见那桂花树下摆着张躺椅。   此时,姑娘一身绯红宫裙侧卧在上头,睡得正好,而那满树桂花叫风一吹,全落在她身上。   闻恕有一瞬的恍惚。   素心正从寝殿出来,手里还抱着件小毯子。   他上前几步,声音放轻道:“怎让她在这睡下。”   素心忙道:“娘娘方才说要晒太阳,许是孕中嗜睡,奴婢们不敢打扰。”   闻恕颔首,接过她手中的毯子,抬手屏退四周的下人,脚步轻慢地走近,见她身上落满桂花花瓣,发髻上也嵌入了几朵。   他动作一滞,将她脸上的花瓣儿吹开。   眼前的这张脸,当真绝色。   怎么就生得这样好看……   闻恕用指腹蹭了蹭她娇嫩的脸颊,惹得姑娘嘤咛一声,眉头轻轻一蹙。   他将毯子搭在她身上,隔着层层布料,掌心贴在她小腹上,另一只手揉开她紧皱的眉心。   “宋宋。”   “付茗颂。”   男人声音低哑,轻轻唤了两声她的名字。   秋风习习,哗啦一声,桂树狠狠一颤,接二连三抖下几朵花来,偷偷落在了男人平直的肩头。   他轻轻道:“你知道吗,朕第一次见你,不是在红韶苑。”   从来都不是在红韶苑,也不因那曲凤栖台。   我遇见你,在此之前。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