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瑶姬》 作者: 姑苏小桥   文案:   瑶姬是个美丽高贵的女神,同时也是个艳名远播的女神。   她捧着凡间以她为主角的话本看了大半,感叹:“我竟不知自己这样温柔多情。”   旁人劝她:“这不过是凡人杜撰,借了殿下的仙名,殿下切莫放在心上。”   瑶姬道:“我看到这话本前头还写着蚩尤和女妭如何如何,后头就写蚩尤同我如何如何,我只是替蚩尤和女妭不服。”   阅读指南:   ※本文以先秦神话《山海经》等为引,内容纯属虚构,不必当真,不喜勿扰。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传奇 东方玄幻   主角:瑶姬;蚩尤┃配角:刑天;祝融┃其它:山海经   一句话简介:神女有情。   立意: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 第1章   “丹山西即巫山者也。又帝女居焉。宋玉所谓天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台。精魂为草,实为灵芝,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姬。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江水》   巫山神女参加瑶池蟠桃大会的时候得罪了玉帝的七仙女,如今在三界这八卦已是传开了。   话说巫山神女如何得罪七仙女,却是神女轻狂,盛装出席,艳压了玉帝的小女儿。   神仙也有三分脾气,七仙女乃玉帝幺女,自小受宠,刚刚飞升成仙,很有几分傲气,少有女仙愿撄其锋芒,却不想首当其冲的是如今封为巫山女神的瑶姬。   这一桩,虽不过是女仙斗艳的微末小事,但对于无聊寂寞的天庭生涯,却也算是个适合说嘴的八卦。   说起来,那巫山神女身上的八卦却不止这一件。凡间曾有帝王说是曾梦会巫山神女,醒来之后念念不忘,便着臣下写诗感念。那位臣下颇通文墨,在盛赞了神女美貌的同时将这一桩逸事写的沉博绝丽扣人心弦,笔下仿佛能生出桃花来,这也使此事传的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如今这算是三界有名的桃色传闻了。当然,于此同时神女的美貌也是被传的“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算是大大扬名了一番。   此时有仙家便想起了这一桩八卦,神色便也颇有些“懂得”的微妙,这位神女的貌美是三界皆知,于斗艳一事上想来不会落了下风。   当然,更有资历的仙家想起的是巫山神女的出身。这位神女乃是上古南方天帝炎帝之女,名唤瑶姬,说起来也是位公主,然而红颜命薄,未嫁而亡,后葬于巫山。昊天大帝在位时,瑶姬因缘际会恢复神格,得封巫山神女。   炎帝是三皇之一,乃远古大神,他虽已陨落,却依然受凡间世代供奉,他的臣属火神祝融、巨人刑天,俱都是一等一厉害的尊神。   在当年,这位公主想来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风光得很。   但那都是从前,如今的三界之主是玉帝张百忍,七仙女随父飞升,自然是不把父亲已死的落魄神女放在眼里的。   如今瑶姬却也尴尬得很。蟠桃大会是她义母西王母操办的三界盛会,此番是她恢复神格后第一次出席蟠桃会,她为示尊重,盛装出席,不想就这样得罪了人。   “我这身衣裳,难道真的过了?”瑶姬摸了摸鼻子,问身边的宓妃。宓妃是三皇之首伏羲的女儿,如今被封为洛神,居于洛水。她从前就和瑶姬关系好,现在神位相当,平日有来有往,这段情谊便也得以延续。   “没有的事,这样很好。”宓妃闻言看了看她,安抚道。   瑶姬今日着了绯衣,在一众素净淡雅的女仙里,确实格外惹眼。   “要论艳压群芳,怎么也轮不上我啊。”瑶姬抿了抿唇,目光转向瑶池边翩然起舞的嫦娥。   嫦娥长得好极,乃天庭一等一的绝色。可惜出身略有不足,更兼之有当年偷药飞升之事,天庭诸神并不十分推崇。天庭大宴常被招来跳舞助兴,身份颇有些尴尬。   “你可不要妄自菲薄。”宓妃笑了笑。瑶姬知她对嫦娥一向无甚好感,便不说嫦娥只盯着她道:“我说的可是真心话,宓妃姐姐比我好看许多,怎么她反而惦记上了我?”   宓妃的容貌是天上地下少有能跟嫦娥媲美的。瑶姬此话,虽是自谦,但亦是真心话。瑶姬因未曾出嫁,一直作的是少女未嫁装扮,而宓妃嫦娥发髻高挽,神情端庄,便更显出高贵不可侵犯的女神仪态。   “你看你损不损,编排到我头上不说,还埋怨她不来针对我。难道要七仙女记恨上我你才满意?”宓妃瞥了瑶姬一眼,笑诘道。   “宓妃姐姐这话真是把我绕进去了,我哪里有这个意思。”宓妃见瑶姬要再辩,忙岔开话头问道:“你真不知如何得罪的她?”   “真不知,还请姐姐指教。”   “听说之前祝融见到你,称了你公主。”   瑶姬抬头想了想,道:“我道是什么事,原来是因为这个。”   这便是承认确有其事了。   祝融乃炎帝旧臣,从前见她便称公主,如今玉帝当权,自然有新的公主。她区区一个巫山神女,如何当得起火神这一句尊称。   下次记得要祝融改称呼了。瑶姬手上转着酒杯这样想着。   宓妃见她若有所思,便也不再说话,只顾看向瑶池边的歌舞。   然而却有不少神仙的目光往这处看过来。瑶姬和宓妃俱都是貌美而高贵的女神,又都是上古神祗,难得齐聚瑶池,众仙又怎会不瞻仰一二。   可惜她二人一个目不斜视看歌舞,一个低头看着酒杯,都不曾注意他人的目光。   歌舞不歇,觥筹交错,蟠桃宴正是最热闹和谐之时,却传来一阵喧哗。   “是蚩尤将军平乱归来。”有小仙童匆匆来报。   瑶姬眉头一动,抬起头来。便见身着玄色铠甲的神将持剑进了瑶池,为首一人格外高大,行走之间便有极强的气势威压而来。   瑶池刚才还一片和乐融融,如今因着战神携兵器入宴而止了歌舞声乐,而刚自战场归来的神将连甲胄上都激荡着肃杀之气,一众人目不斜视穿过众仙,直至西王母座下才止步行礼。   见了西王母,为首之人单膝点地道:“蚩尤幸不辱命,平了赤水之乱,顺道斩了兴风作浪的九婴。”说着,一旁的副将应龙便呈上了一柄宝剑并一具软鞭。   九婴是有着九个头颅的巨蛇,能吞吐水火,是人间凶兽。   “这是末将用九婴骨肉炼出来的兵器,能辟水火,特献给娘娘。”九婴是凶兽,魔性重,难以驯服炼化,如今却被蚩尤炼成兵器,实在难得。   张百忍来天庭当那玉皇大帝不久,西王母虽久居昆仑山,但她统领天下女仙,又是太古第一大神盘古的女儿,无论是从资历还是法力来说,都是这仙界实至名归的第一人。   故而蚩尤炼出神兵首先呈给西王母,也无不妥。   “确实是好东西。玄女,这九婴鞭你可喜欢?”   玄女乃青鸟化身,是西王母座下弟子,平日里便是她向三界传递西王母的旨意,颇得西王母之心,也算是仙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此番也确如外界传闻一般,西王母看了两件神兵一眼,便挑了软鞭给玄女。   玄女却道:“回禀娘娘,玄女更为中意这九婴剑。”   瑶姬眨了眨眼,与宓妃相视一笑,继续看戏。   西王母道:“蚩尤将军好不容易炼出来的宝剑,哪能让你说得去就得去?”   那软鞭明显更适合女子使用,故而被用来呈给西王母,既已献了九婴鞭,想来蚩尤也不便私藏九婴剑,便将两件兵器一道呈过来。然而西王母只挑了九婴鞭,也是打算把剑留给蚩尤自己的。却偏偏玄女看中的是九婴剑。   “末将既已把剑献给娘娘,自然全凭娘娘定夺。”   西王母看了看九婴剑,对玄女道:“怕是你压不下这柄剑。”   玄女执拗,执礼道:“弟子愿意一试。”   瑶姬一乐,想着这届蟠桃大会居然还有这样的乐子可瞧,不枉她得罪人赶这一趟热闹。   玄女虽然算得上是西王母座下颇有脸面的弟子,但却并不是个能战的仙女。只见她捏了诀拿起那柄剑,正待好好鉴赏,那剑却似乎有了生命般自己动了起来。玄女身不由己,勉强握着剑身体却随着剑而去。   九婴剑铮然上天,玄女便随它上天,九婴剑忽而坠地,玄女便随它入地。九婴剑绕着瑶池飞了一圈,剑锋带翻了几张小几,几上的蟠桃便滚落下来。   瑶姬见了可惜,便使了法术让蟠桃到了自己怀里。恰此时九婴剑灵挣扎最激烈之时,那玄女被剑带着自朝着瑶姬门面而来,而瑶姬抱着蟠桃,看着越来越近的剑锋,竟似吓呆了一般。   然那把剑近在咫尺,却忽然便停了下来,堪堪停在她眉睫寸厘之地。宓妃最先回过神来,拉了瑶姬一把,把她拉退一步,离开那剑芒所指之处。   “这剑如此凶厉,怕不是什么神兵。”宓妃看了眼到了蚩尤手上的剑,面有不豫。   “世上的宝剑大抵是有些性格的,只是这九婴剑怎么不冲着别人去,怎么只冲着瑶姬姐姐去。”一旁的七仙女俏声道。   “你……”宓妃眉头蹙起,待要来辩,却被瑶姬拉住了手。只见瑶姬施施然上前一步道:“我也奇怪,不知这宝剑为何冲我而来。不知七仙女可否替我解答?”说着怯怯拍了拍心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瑶姬自小嘴皮子上的功夫就没落下过,从来不在人前输了阵仗,故而有此反问。左右她是受害者,众目睽睽下受惊吓的也是她,此时不柔弱一番,背后柔弱起来就没人看了。   七仙女见她唱作俱佳,宓妃神色冷寂带有薄怒,撇了撇嘴,知道此情此景自己无论如何是占不了上风的。   “瑶姬,到母亲这儿来。”西王母发话,瑶姬便十分乖觉的走到了她身边。西王母握住她的手,缓缓道:“有没有受伤?”   “受伤倒是不曾。”瑶姬不敢在西王母面前卖弄,摇了摇头道。   西王母见她没有受伤,便转头对宴上诸人道:“九婴剑太过难驯,寻常仙家难以驾驭,既然是蚩尤将军所炼,自然该蚩尤将军所得。至于这九婴鞭,方才瑶姬受九婴剑所惊,这九婴鞭便给瑶姬压惊。”   西王母这话却也不失公允,谁让玄女看不上九婴鞭却又驾驭不了九婴剑,如今两者皆失,也怨不得别人。   说着西王母拿起鞭子,手使了个诀,眼见着那黑黝黝的鞭身闪过一道青光,青光过后,整个鞭身变成了暗青色,手柄处镶了青玉,前身却是个豹子头模样,整个鞭身便被含在那豹口之中。施法完毕,西王母便把九婴鞭递给瑶姬。   “你虽不爱打打杀杀,但多一件武器防身也是好的。这鞭子经本宫施了法,除了能防身御敌,还能赶山驱水,适合女儿家玩耍。”   平白得了个法器,这一趟热闹赶的确实很值。瑶姬忙俯身谢过西王母。   “蚩尤将军刚平乱归来,还请就坐歇息,享用些蟠桃美酒。”   一场风波尘埃落定,乐师继续奏乐,仙娥继续跳舞,一派歌舞升平的模样。瑶姬玩耍了一会儿九婴鞭,便收了起来,抬眼见到对面的祝融在看她,便举了酒杯,遥遥敬了一敬。 第2章   “三姐,你方才有没有看到那个瑶姬猖狂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真的是什么了不起的公主了。”七仙女在蟠桃园内采摘蟠桃,边寻找着熟透了的桃子,边愤愤不平。   “你同她一个孤女计较什么?左右她父亲已逝,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再说瑶姬早夭本就不祥,你以后少招惹她。”三仙女回头看着幺妹,认真说道。   “哼!那我不是不服气嘛。凭什么她还敢在本……仙面前妄自尊大。还有,那个宓妃居然跟她一个鼻孔出气,两个破落户有什么好神气的。”七仙女到底飞升不久,言辞之间还带着些民间烟火气。   “这话你也就只能在我面前说说,可别在别人跟前提。瑶姬再如何也是炎帝的女儿,旁人称一句公主,也算不得僭越。更何况她还是娘娘的义女。”   昔年炎帝尝百草,亦称神农氏。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炎帝受各族爱戴,尊为三皇之地皇。瑶姬是他的嫡亲女儿,得到其他各路神仙的尊敬爱护也是正常的。   “娘娘认下的义女没有几百个也有几十个,她是公主?那我们算什么?!”七仙女毕竟年幼沉不住气,听姐姐帮着瑶姬说话,心中不忿,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起来。   “只要封公主的诏书一直不下,我们便只是玉帝的女儿,这个天庭最低阶的仙女,做着最微末的事。”三仙女扬了扬手中的篮子,示意道。   西王母掌天下三界十方女仙仙籍,凡女子登仙得道者,都隶属西王母管辖。张百忍的几个女儿跟着他飞升成仙,如今便在西王母座下当差。赶上了这届蟠桃大会,便跟着其他年长的仙娥打打下手。   “我就是因为封公主的诏书一直未下才生气。凭什么父亲已经是玉帝了,还不封我们姐妹几个做公主?倒叫那些天兵天将,神君仙使见着几个上古遗孤便叫上公主了。”   正化作蟠桃在蟠桃园中休息的瑶姬被迫听了一回壁脚。方才蟠桃宴上她吃了些许酒,酒意上头就来了这园子里休憩。不想撞上这两姐妹说私房话。   她听了一耳朵小话,心里也明白了早前为什么只因祝融一句喊了几万年的旧称便让自己把她得罪了去。想来是七仙女自己想当公主而不得,便受不了别人喊她这一介遗孤为公主。只是看这七仙女心里不平,执念甚深,不知这三仙女要如何开解她。   果然,等了不久,便听到三仙女的声音。   “小七,你切莫任性。爹爹能当上玉帝,你我能飞升为仙,这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与荣耀了。爹爹在下界时行善积德,治下有方,这才入了太白金星赤脚大仙的眼,让仙界迎了父亲当玉帝。你我都是占了父亲的光才得以飞升,其他的,就不必再提。”   不错嘛,三仙女还是懂点道理的。听到此处,她也觉得再听下去也没甚意思,便准备闭塞耳目,沉睡于这蟠桃园中。   “将军,神君。”却不想前面忽然传来两位仙女行礼的声音。   “两位仙子免礼。”瑶姬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便没有立刻关闭六识,只心里想着他怎么在此?   这声音正是火神祝融的声音,因蟠桃园中的蟠桃分外贵重,除七仙女等有公事在身的仙娥,等闲仙家轻易不可进入园中。便是瑶姬,此番也是偷摸混进来,不敢真身示人。   “不知两位上神来此有何贵干?”三仙女稳重许多,想起蟠桃园这不成文的规矩,不禁问道。   “飞廉幼子龙雀喝了几杯琼浆玉液,不胜酒力,跑进了这蟠桃园。本君特请了娘娘旨意进来捉拿他。”祝融又看了看不置一词的蚩尤,便假意咳了咳道:“蚩尤将军是本君特意请来帮忙的。”   风神飞廉乃蚩尤的师弟,其幼子龙雀才千把来岁。瑶姬恍然想起是听说了他前些日子拜入祝融门下的传闻,只是不知道哪个德行有缺的居然喂这样的小神仙喝瑶池的酒。如今他酒醉误入蟠桃园,作为他的两个长辈,来寻他亦算是本份。   “我们方才一直在园中采蟠桃,倒是不曾见到他。”三仙女说完,瞥了眼跃跃欲试的妹妹,执礼道:“我姐妹二人还有职责在身,不打扰两位上神寻人了。”   祝融忙道:“两位仙子请。”   待两位仙女走远之后,祝融方才带着蚩尤直奔瑶姬藏身处而来。   “还不快快显身。”及至身前,蚩尤冷笑一声。   瑶姬本想装死,待他们走了之后再溜走,如今被他看破,只得显了真身。她自桃树枝头跃下,落地之后拨开了吹至眼前的发带,抬手免了祝融的礼节,装模作样开口问道:“你们怎的在此处?”   “我们寻龙雀至此,只是不知殿下为何在此?”祝融问道。   “哦,我见此处仙气馥郁,便打算在此休憩吐纳。”瑶姬半真半假说着,然后歪头一笑,眼光在他二人之间逡巡。   两人都着寻常便服,峨冠博带,且刚从宴席上下来,带了几分肆意风流的模样。   “你们既是在寻龙雀,我也不便打扰,我去寻宓妃姐姐玩了,两位请便。”瑶姬照搬三仙女的说辞,打算溜之大吉。   “龙雀我们已寻回,此番过来,也恰有事找你。”蚩尤开口道。蚩尤是九黎族少君,曾在南方天帝炎帝处学习兵法和为君之道,瑶姬与他同窗过几年,两人平辈论交,他也从来不像祝融一般对她行大礼。   “此处不是谈事之地,先出了园子再说。”祝融怕瑶姬在此追问,接过了蚩尤的话头说道。   待三人使了法术出了园子,祝融又道:“我先带着龙雀去娘娘处复命。”   蚩尤从怀里掏出龙雀,只见那小小的鸟儿躺在他的手心,毛茸茸煞是可爱。空气中依稀飘荡着些许酒气,看来龙雀确实醉了酒。蚩尤把龙雀放至祝融手中,祝融忙收起放入怀中,朝两人一揖,便直奔瑶池而去。   剩下瑶姬和蚩尤两人,一时有些冷场。   这二人说起来也算是老相识了。那时炎帝还在,南方天庭也很热闹,炎帝仁义,黎民拥戴,天下英雄纷纷聚拢。炎帝是智慧而温和的君主,常开宫解惑,教化世人。那时蚩尤是被炎帝自山野捡回来的少年,瑶姬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尚还半死不活躺着。炎帝仁慈,后来他伤好后还让他住在宫廷里,同祝融他们一起当公主伴读,一同受教,那时蚩尤与祝融颇为投契,同瑶姬也算有些同窗之谊,只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早前的同窗之谊就不方便摆到台面上来说了。而瑶姬恢复神格也不过近百年的事,此番还是他二位第一次私下相处,是以有些冷场。   “将军,不知你找我有何事?”还是瑶姬先开的口,她坦坦荡荡望过去,一脸不解。   “你方才宴上为何挑衅九婴剑灵,引得它冲你而去?”蚩尤见她这副表情,便想发笑。   “将军在说什么,我不懂。”瑶姬继续一脸无辜。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道:“你跟我装什么。如果不是你故意出手,九婴剑怎么会忽然向你发难?”   瑶姬敛了神色低了头,不置一词。   “我那时教了你几手,你如今拿来在我面前显摆?”   九黎族人擅兵,蚩尤从小就有锻造炼化兵器的天赋,同时他也善于驾驭兵器,能轻易掌握兵器的灵魂,他这份本事独步天下,少时却也指点过瑶姬几招。   “说吧,你为什么这么做?”蚩尤前言傲慢又咄咄逼人,这一句却放软了态度,带着几分好奇。   “哎,早知道是瞒不过你。”瑶姬眼珠一转,索性认下这桩事,“我是我想要那九婴剑。不过,娘娘最后予我九婴鞭,也很不错。”   “当真?”蚩尤却似乎不信,又追问了一句。   “自然当真。我骗你有什么好处?”瑶姬反问。   “我却不知,瑶姬公主居然看得上这九婴剑?”瑶姬从来便对刀剑之流无甚兴趣,炎帝讲兵法之时她往往找借口不去听。   “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正经公主,我如今不过是区区巫山神女而已。”瑶姬挥挥手,淡淡道。   她这样一说,蚩尤反而一愣。当年在南方宫廷里,瑶姬是拿腔拿调,很有些公主的脾气。   “你要九婴剑有何用?”蚩尤顿了顿又问道。   “送人。”事已至此,瑶姬便也不再隐瞒。   “谁?”   “女娃。”神女抬起头,笑了笑,盯着战神的眼睛说道。   这个名字于众神都太过遥远了,但对于蚩尤来说,却并不陌生。   女娃是炎帝的小女儿,瑶姬的妹妹。很久很久以前,蚩尤还曾把她抱在膝头。 第3章   瑶姬的妹妹女娃,死在瑶姬前头,且至今未恢复神格。这也算是上古时期有名的惨事了。   女娃与瑶姬不同,瑶姬作为一个女儿家,虽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桀骜,但因身子骨弱,心气再高也在心里。女娃身强体健,活泼好动,比之瑶姬更难以管教。   神农氏因善御火而称炎帝,偏偏两个女儿身上都没有火灵之相。帝师看了看说两位公主皆属水,如此瑶姬姐妹两个便拜在他座下习艺,专习御水之术。   比之女娃的好强好学,瑶姬则敷衍了事的多,她本就身子骨弱,习此道也不过是宫廷无聊打发时间,帝师倒也不曾苛责。   女娃习的快,自以为有所成,偷偷溜去东海玩。她在东海之上御水而行,遇上了巡海的龙太子,俱是年少,忍不住斗起了法。最终女娃技不如人,葬身东海。她死时怨气太大,死后精魄化为精卫,日日衔木石,投之于东海,以期填平东海。   自此南方天庭与东海之间,便是隔着血海深仇。   女娃之死于炎帝打击巨大,炎帝也自此褪尽光环,从一名雄韬伟略的君主,成为一名日渐消沉的老人,神农氏凋敝,南方天庭也从此开始走下坡路。   蚩尤发现自己想的有些远,转头看了看面前的神女,瑶姬想要九婴剑,大约是因九婴剑能辟水火这一特性。   “原来如此。”蚩尤点了点头,想通了其中关节。   “既然话说到这一步,我这里却也有个不情之请。”瑶姬却似乎想到了什么,慢慢说道。   “你说说看,是怎么个不情之请?”蚩尤摸了摸下巴,一脸好奇。   “还请您将九婴剑让与我,说起来,我这里恰好有一个女妭的消息。”瑶姬字斟句酌地说道,边说着边抬眼观察蚩尤的脸色。   果然,听到女妭这个名字,蚩尤脸一沉,道:“你怎么会有她的消息?”   女妭是轩辕黄帝的女儿,鼎鼎有名的旱神,也是与蚩尤相爱相杀之人。蚩尤与轩辕黄帝当年战于涿鹿,本来蚩尤占了上风,却因女妭赶到战场,帮着她父亲打赢了这场上古第一大战。   但据说最后女妭也没有接受她父亲皇帝的封赏,反而流落赤水之北这等人迹罕至的地方。瑶姬不太清楚此事,是因为那时候她已经因病而亡,精魄被巫山灵芝养着,昏睡中不知世事。当年那场战争究竟如何,她知晓的亦是有限,如今这些,也不过是听了旁人所言。   “云梦泽的水君告知我的,说前些日子他去北海走亲戚时看到了一个穿青衣的女神,听他描述,我估摸着是女妭。”瑶姬老实说道。   瑶姬、女妭、宓妃同是三皇之女,当年也算有过几面之缘,女妭天纵奇才,少时便在她身上显出火灵之相,闻名天下。   虽不知他二人何至于走到这一步田地,但蚩尤栽在她手上一次,总归对她的行踪还是上心的,至于要爱还是要杀,便不是她该操心的。   “瑶姬公主算盘打的不错。可惜,做人还是做神,万万不可自作聪明,需知这世上有句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蚩尤笑了一声,悠悠说道。这话虽是笑着说的,但话里却是不带半分笑意。   瑶姬盯着他看了看,心下叹息。蚩尤怎么也算是三界有名的人物,可惜折在女妭手上,那么多年了,如今看起来还是未走出来的样子。   只是他这里走不通,自然不能硬碰硬。瑶姬心里稍稍算了算,想着无论如何拿了九婴鞭,也是不亏,便好脾气地笑了笑道:“将军既然不肯把九婴剑让与我,瑶姬便也不夺人所好。旱神之事便当我多管闲事。”   瑶姬正要告辞,恰此时祝融风风火火赶来,他道:“我方才回去复娘娘的命,顺便把龙雀交到他爹手上,回头就发现你们不见了。”   瑶姬奇怪,方才他们就站在此处说话,虽然说话时她随意布了障眼法,但是祝融要破她的法术应是不难,不至于发现不了痕迹。她心中一动,马上便回过味来怕是蚩尤也于此下了禁制,是以连祝融都找不见他们。   “你这着急忙慌的,是有什么急事?”瑶姬笑盈盈问道。她同祝融一起长大,虽是君臣有别,但情分非比寻常。   “也没什么大事,太虚真人说招雨幡修好了,让殿下去他那处拿。我是怕殿下早早回了巫山,这才匆匆赶来。”祝融三言两语解释了缘由。   太虚真人当年在南方天庭时,用的是赤松子的名,那时他是南方天庭的雨师,亦是帝师,地位崇高,也很受人尊敬。后来出了女娃的事,他心中对炎帝有愧,便挂冠而去了。   瑶姬后来总想着,如果不是师父授了他们御水术,便没有女娃殒身东海之事,如果不是女娃之死,父亲也不会受打击而病倒,从而疏于政事致使民生凋敝,南方天庭渐渐没落。没有这些,或许便没有了阪泉之战,甚至没有后来那场上古第一战争涿鹿之战。   然而她也就想想而已。   “既然师父有命,瑶姬便先告辞了。”她想了想又道:“祝融,你同我之间,就不要殿不殿下了。”   说完,瑶姬向两人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   “殿下她……她似乎有心事。”祝融觉得瑶姬此言突兀,这话从前虽也说过,但他恪尽君臣之礼,便一直称瑶姬为公主。   “大约是为了避讳吧。”蚩尤道。   祝融不以为意。   蚩尤又缓缓道:“真要算得上她的心事的,也就只有女娃这一桩了。”   女娃同东海这桩公案,当年闹的也很大。东海咬定女娃是技艺不精不慎跌入海中溺水而亡,东海如此大,每日死于海中的生灵不知凡几,总不能个个都要龙族偿命?而女娃自己也选择成为精卫,发愿等到填平东海那日才恢复人身重入轮回。然而东海亿万生灵,哪里真能都给女娃赔命。   而如今,东海尚在,海上却难觅女娃身影。   “还是找不到小殿下吗?”祝融头大道。   “东海之上我也巡过几回,却并不见女娃的踪迹。”   “你说瑶姬殿下知道此事吗?”祝融又问道。   “应该有所察觉。”蚩尤复又道:“瑶姬方才同我谈起女娃,问我要九婴剑说是要送给女娃。但我总觉得此言是故意要提起女娃,要让我入局。”   祝融闻言,皱了眉。   “她却不知道我已是在局中了。”蚩尤嗤笑道。   “瑶姬殿下怕是对你还有些误会,毕竟当年,你同炎帝陛下明面上闹翻是真。”   “她对我误会不是一日两日了,我看在炎帝面子上,不同她计较。”   “只是如果瑶姬殿下既已察觉,为何不在我和太虚真人面前问起?”祝融奇道。要说如今诸神众仙中,同瑶姬渊源最深的便是她师父太虚真人和自己了,故而祝融有此一问。   “当年你的瑶姬公主以一人之力肩负南方天庭,那时诏命都是自内帷出。炎帝病倒后我记得也是她一人携剑去东海砍那龙太子。那时候她难道就同你商量了?”蚩尤凉凉问道。   “去东海报仇那次不是刑天跟着殿下一起去的吗?”祝融的反应却是大吃一惊。   “刑天是发现她留书出走之后才赶去的,待他赶到,公主殿下已经大显神通斩下龙角。”蚩尤没说的是,待刑天抱着瑶姬赶到九黎,瑶姬如从血水里拎出来一样,那时九黎族的大巫医都觉得凶多吉少。   那时她还当着九黎少君和大巫医的面对刑天说:“你这副哭丧着脸的样子,十分丑。我衣衫上的血都是那龙太子流的,腥臭得很。我自己的血,可不是这个味道。”   “……”祝融却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些。   “怎么?这事你居然不知道?”   “我只知瑶姬殿下同刑天一起去东海报了仇,却不知道此事是她一人所为。”   “这样看来,你对她的事,了解的还不够多。”   “当年我奉命在外守疆,无君令不得归朝,是以这些旧事细节知道的并不十分清楚。”祝融解释后,顿了顿,继续道:“世人都道小殿下要强,我看瑶姬殿下这性子,比小殿下更甚。”   “我看瑶姬也不是争强好胜,否则当初在南方宫廷里,我同她怕是要势成水火。”蚩尤还记得炎帝当年同他说起瑶姬,说她 “面上随遇而安,但从不屈从于势。”后来诸事,果真如此。当真是知女莫若其父。   “照这么说,女娃之事,她如今隐而不发,是准备独自处理?”   “怕是如此。”蚩尤苦笑道。   “不过所幸她之前在你面前说起女娃,你再插手,也算有理有据。”祝融拍了拍他的肩道。 第4章   太虚真人赤松子如今就住在瑶池,瑶池宫殿颇多,西王母辖下甚宽,如今很多空置的殿室都有仙家入住。此次赤松子选了一个僻静的宫室,瑶姬进去的时候,赤松子正在树下读书。   “师父恕罪,本应徒弟来早早拜会师父,却还要让师父托人传话。是徒弟的不是。”瑶姬执弟子礼告罪道。   “殿下如今大了,自然不必事事以我为先。”赤松子放下手上的书,看瑶姬婷婷立在那厢,又道:“还站着做什么?坐下说话。”   瑶姬从善如流,坐于一旁。   “殿下起先留在我处的招雨幡,为师已经修好了。”赤松子说着手中幻化出青色的幡旗,只见幡旗越来越大,渐渐与人同高,浮在空中。   瑶姬伸出手,握住旗柄,转动了一圈,细细看了一遍,便又施法将它变小,化于掌中。   “多谢师父帮我修这招雨幡。”   她如今被封巫山神女,照管巫山及周边包括云梦泽等地风调雨顺之事。招雨幡是她行云布雨时用到的法器,此前行雨时有些微失误之处,便被她送至赤松子处修理。   “这是为师的本分。此番我让殿下过来,也是久不见殿下,想同殿下叙叙旧。”赤松子替自己和瑶姬都满上一杯茶,就着袅袅茶香,问道:“殿下觉得如今瑶池如何?”   “昆仑山上瑶池仙境,自然是哪里都好。”瑶姬扬了眉道。   “然而这样的仙境,人去楼空的话,未免不美。”赤松子拿着茶水,略有些遗憾地说道。   “师父何出此言?可是听说了什么事?”瑶姬放下茶盏,问道。   “玉帝刚来天庭,很多事还不是很熟悉,便请了娘娘去天庭共理三界之事。”瑶姬惊了一惊。西王母长居昆仑山瑶池仙境,很少亲自管三界之事,只女子登仙得道者,都要去拜谒她并由她赐号。   如今玉帝邀她入主天庭,却是要分权的意思。   “玉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原也不过是为了在天庭多几分助力,如今要分权给娘娘,娘娘是同意了吗?”   “此番瑶池蟠桃宴结束后,娘娘应很快会入主天庭斗牛宫。为师亦前往九重天,奉雨师之职。”“师父这算重操旧业,弟子这里先恭喜了。”瑶姬微微一笑,拱手贺道。   雨师便是雨神,乃赤松子的老本行,总领三界降雨之事,是个很体面的神位。笼统来说,凡掌司雨之职的各路水君,都归雨神管辖。瑶姬如今巫山神女的神位,亦在其下。   “为师把你叫来,是想同你说,今时不同往日。玉帝如今执掌天道,不久后便会颁布天条,你便不能再像先前那样随性而为了。就是那蟠桃园,也不能再随意出入。”   “徒弟知道。”瑶姬低了头,乖乖道。   “听闻玉帝小女对你很有些误解。”赤松子瞥了她一眼。   “大约是。其实徒弟也不甚明白。但观席上所言,她似对徒弟有些看法。”瑶姬偏头想了想道。   “白日飞升的红尘中人,底蕴是不足,却又是玉帝的女儿。玉帝似想送至娘娘身边让娘娘帮着调|教。”   瑶姬笑了笑,道:“娘娘真是能者多劳。”玉帝又要让她协理三界又要让她帮忙管教女儿,不由旁人不感慨新任天帝对西王母的倚重。   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以来,这天庭也是经历过几位天帝的。上一任昊天大帝,上上任扶桑大帝,都没有这样的。况扶桑大帝还是西王母的哥哥。   不过天帝送女眷到西王母处,却是有先例的。当年瑶姬斩杀东海龙族,自己也因此大伤,炎帝为护瑶姬不受东海报复,便让雨师赤松子把她送至昆仑山并从旁看护,瑶姬也因此认西王母作义母,在昆仑仙境休养生息。   后来,帝俊的孙女织女也被送到昆仑山西王母处,自此,西王母庇佑天下女仙的名气传开,各族也兴起把王女送至昆仑山修道的风气。   “如玉帝家的七位仙女真得娘娘调|教,于她们也是幸事一桩。”赤松子晃了晃手中的茶水道,便又开口道:“殿下,上古神族在这诸神众仙中,不过沧海一粟。且随着时日推移,会越来越少,虽凡间都称神仙寿与天齐,但你我都知道,神仙不过存世久一点,待劫数将至,必将魂至归墟。”   这个瑶姬自然知晓,上古时很多大神包括她的父亲炎帝,便在无量劫至时陨落。   “师父的意思瑶姬明白,瑶姬以后自当恪尽职守,循规蹈矩,尽量不同玉帝的女儿起冲突。”   “殿下是炎帝陛下仅剩的血脉,神位乃昊天大帝亲封。只要臣还在,必当护殿下周全,以报炎帝陛下当年知遇之恩。”   瑶姬微微笑了笑,道:“师父此番陈情,瑶姬也深有所悟。往日我行事不周,却是累师父操心了。”   “为人臣子,为君分忧,这乃是臣等的本分。同样,有时劝诫殿下,也是臣的本分。臣知殿下不喜拘束,但忠言逆耳,万望殿下不要见弃于臣。”这话,是赤松子以炎帝臣子的身份来说,非瑶姬之师。   “师父言重了,瑶姬并非不识好歹之人。瑶姬能安逸至今日,全仗师父回护。”无论是当初带着她来到昆仑山,还是她病逝魂魄依托在巫山的灵芝上之时,及至后来恢复神格,她这一路走来,多亏了父亲当年的这班旧臣。   “小殿下之事,臣也有愧,然而此事非你我所能为。此乃小殿下的劫数,我们或可从旁协助,但不可强行插手逆天改命。”说到女娃,赤松子叹了口气,抬眼看住瑶姬。   瑶姬眼神颤了颤,道:“师父说什么?难道成为精卫是女娃的宿命?”   “成为精卫不是小殿下的宿命,却是小殿下选择的命运。”赤松子又道:“殿下,填平东海是小殿下的执念,却绝不能是你的执念。”   东海龙族同神农氏的仇,早在很早之前就血债血偿,如果瑶姬再插手东海之事,那是一个神女同东海过不去。甚至代表着神农氏旧臣对东海的态度。一旦激怒东海,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而四海一向同气连枝,龙族战力彪悍,很不好惹。瑶姬当年能斩杀东海龙太子,实在是一桩奇事。   女娃殒身东海,炎帝闻此消息一病不起,诸臣群龙无首。瑶姬假传王令让他们各司其职不可妄动。自己却偷偷溜出宫廷,挟剑前往东海,于海上斩杀那龙太子并斩下龙角带回去给炎帝入药治病。   “你们当我南庭无人吗?我小妹死了,自然有我来报仇。”瑶姬使剑诛杀龙太子后,这样跟上岸来理论的龙王说。滔天的海浪中,浴血的神女立在海浪之上,尽显水灵之相。   而经龙血浇灌,她手上的剑更是闪出慑人的神光,惊动九天。赤霄宝剑自此扬名天下。   此事一出,天下侧目。实在是炎帝这个女儿一直在传身娇体弱,养在深宫无人识,不想却是如此彪悍之人。   刑天随后赶到,他是炎帝收养的孤儿,也是一等一的战将,与祝融并称南庭双璧。而论其骁勇,更在祝融之上。他连同守护南庭的神兽朱雀,一同赶来。双方一时僵持在东海之上。   闹出此番动静,东方天帝伏羲不得不出面。伏羲御青龙出现在东海,作为东方天庭的守护神兽,青龙与朱雀有着同样的神威。   东海虽为伏羲治下,然四海已自成格局,一海之事,五方天帝也少有置喙。伏羲更是已避世多年,此番却是不得不插手此事。   瑶姬向伏羲致礼,手持龙角脆生生道:“此番小女来此专为替父亲取一味药,瑶姬做事粗犷,打扰了青帝陛下,还请恕罪。”   东海龙王看着她手中龙角,目赤欲裂道:“此女斩杀小儿,她手上所持龙角正是我那苦命孩儿的,还请陛下做主!”   “此前龙太子与我小妹女娃在此斗法,令郎技高一筹。如今我技痒来同令郎切磋,此番是我略胜一筹。如龙王前日所言,胜败乃是常事。令郎输于我,坠于海中溺亡,是他技不如人,怨不得别人。”   瑶姬说东海龙族溺亡于东海,这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然而以女娃之能,又怎会溺死东海?瑶姬此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于道理上来讲,确实说不得她什么。   伏羲自然明白这番道理,便同瑶姬道:“你来此为父取药,实在孝顺。炎帝陛下尝百草,善医药,自然药到病除。”他顿了顿,看着站在海浪之上的瑶姬道:“且如今你既然已显水灵之相,你父亲更当欣慰。”   自轩辕氏女妭显出火灵之相,前一任火灵掌管者炎帝的法力越来越弱,轩辕氏也越加势盛。瑶姬于东海斩杀龙太子时第一次显出水灵之相,水克火,只要瑶姬在,女妭便不足为惧。   伏羲的目光又落在刑天和朱雀身上,想着南方天庭人才济济,朱雀又是属火的神兽,南庭历代掌火,面对拥有火灵之相的女妭,应也不怕。   五灵相生相克,五方天帝各掌其事,以此来维护天道平和。瑶姬既已显出水灵之相,自然是不能折在此处。   是以,在伏羲的干预下,刑天带回了瑶姬。   如今赤松子同瑶姬说这些,是知瑶姬行事不拘一格,不按常理出牌,怕她纠结于女娃之事,贸然出手,挑起战端。   “还请师父放心,往事已矣,东海龙族已一命抵一命,神农氏同龙族的恩仇自然不必再提。瑶姬也不会做出自绝于天下之事。”瑶姬缓缓道。   瑶姬笑着保证,赤松子心头却总还有些不安。 第5章   瑶池蟠桃宴之后,各路神仙都陆陆续续离开昆仑山,返回各自洞府,瑶姬也与宓妃在瑶池话别。   “过些时候便是洛阳花朝节,你可千万要来。去年你就没来,我可还记得。”洛神执着瑶姬的手殷殷道。   “说起来惭愧,那时云梦泽有个水患,我少不得要操心一番,就误了宓妃姐姐的邀约。我竟然忘记同姐姐讲明原委了,那是瑶姬失礼。”瑶姬恳切道,复又承诺:“今年一定来。”   “你可记着你自己说的话。”宓妃拰她。   “这是自然。”瑶姬信誓旦旦,又道:“姐姐得空也来我巫山坐坐,虽比不得洛阳繁华,但乡野地方也有乡野地方的风景。”   如此两位女神双双约好要加勤走动,互相串门。   瑶姬驾云往东行,行至东海,压了压云头。   东海平静又美丽,风夹缠着潮湿的腥气扑面而来。瑶姬极目望去,苍茫一片,却不知女娃所化的精卫在哪一处。   女娃出事后,炎帝曾三次赴东海祭祀。那时瑶姬在昆仑山休养,并未跟去。后来她又自己去了东海,见到了精卫鸟。那是世上第一只精卫,瑶姬伸出手,那鸟栖在她掌心,用白喙啄她的指尖。   女娃生前同瑶姬并不算十分亲厚,她一心扑在修仙之上,瑶姬这人更是混不吝,万事随心随性,却又不放在心上。但两人同在炎帝膝下,同吃同住多年,又是嫡亲的姊妹,要说没有感情,那也是假话。   女娃活着,她们不过是一对不算亲厚的普通姐妹。但女娃死了,瑶姬对她的感情便被放大了很多,并且随着年岁只增不减。   她病逝前最后一次来东海来看望女娃,精卫发出哀哀的叫声。而待她恢复神格再去东海,龙王都已换了两任,无人认识她,而她也再没见过女娃。   巡海的虾兵蟹将见惯了各路腾云驾雾的神仙,如今见到一个美丽的女仙徘徊在东海之上,不由好奇是不是这位仙子法术低微,过不了东海。   他们不过近百年来才半化形的低等水族,自然是不知这位看着娇弱的仙子曾屠杀过龙族。   瑶姬待要再下几分,却忽然有一股力扯了她的胳膊。她略有些愤怒地盯着阻止她之人。   “你做什么?”蚩尤脸色也不大好。   “这是我要问你的话。”瑶姬瞄了眼拉着她胳膊的手,问道。   蚩尤松了手道:“今日我巡东海,见你站在云头一脸阴沉,以为你要去捣龙宫。我没看见也就罢了,看见了自然要阻止。”   瑶姬便想起来天上如今确实有神将巡守四海,以保证海晏河清,天下承平。这既是天庭对四海的保护,也是天庭对四海的管控。只是,竟然是蚩尤亲自来巡海,他从前可不是那样事事亲力亲为的性情。   “我不过是在云头多站了一会儿,竟让将军如此猜度。”瑶姬讽刺道。   “希望是我多想了,那最好。”蚩尤面无愧色。   蚩尤当年也是逐鹿天下之人,今时今日居然替天庭巡守东海如此尽心尽力。瑶姬想到这里,越发觉得讽刺。   两人说话间,东海龙王分水而出。   虾兵蟹将或许不认识瑶姬,却不可能不认识蚩尤。战神蚩尤可是个杀胚,自上古以来死在他手上的神族妖族不知凡几。他出身九黎族,以血肉铸就赫赫战名,凭着无上战绩封兵主战神。其画像传遍四海,有止小儿啼哭之效。   如今战神驾临东海,龙王为示尊重,亲自出海相迎。   “不知两位尊神驾到,小龙有失远迎,还请尊神恕罪。”东海龙王忙着告罪。   如今的东海龙王自不是当年同瑶姬对峙东海之上的东海老龙君,却是那一位的玄孙,资历尚浅,亦不识得瑶姬。见瑶姬同蚩尤一处说话,便也捎带上把瑶姬捧了一捧。   蚩尤挥手道:“不必多礼,今日是我巡东海,故而在此,尔等没事便可退下。”   “海上风大,尊驾既已至此,小龙在宫里也已备下薄酒,还请两位尊神来我龙宫休憩片刻。”这位龙王却很懂事,盛情拳拳。   瑶姬可从来也不知自己居然有被东海奉为座上宾的时候,不由觉得十分有趣。且她今日来东海,本就想探一探龙宫,找一找女娃,如今机会摆到面前,自然顺水推舟。   如此,便装模作样道:“龙王盛情,却之不恭。”   蚩尤看了瑶姬一眼,转头又肃了脸对东海龙王道:“既然如此,还请龙王前面带路。”龙王赶紧挥袖分出水路,那水路一直延伸至海底,隐隐还能看到海下的光辉。蚩尤同瑶姬两人便一前一后踏上水路。海水簇拥成浪,瑶姬站在浪花之上,由海浪推着往海下而去。   东海水晶宫是闻名三界的富贵之地,龙族历来爱金光闪闪之物,据说龙宫里头储着数不尽的财宝法器,乃是历代龙王收藏所得。   瑶姬一路行下,越往下越幽暗,然而又渐渐有带了光芒的鱼群在身边穿过。越到底下,这样发光的鱼群越发多。真见了水晶宫,只见那处亮如白昼,周遭红色的珊瑚,奇形怪状的鱼群,并张开着壳露出珍珠的贝类,都闪着光。   蚩尤瑶姬被迎进水晶宫的客厅,奉至上座。甫一落座,便见龙后带着龙子龙女来拜见。   这一辈里东海现今有三位龙子四位龙女,最大的不过一万多岁,最小的刚刚爬出蛋壳。瑶姬见那大龙女还小心翼翼偷看蚩尤,不由莞尔。   龙王说的“薄酒”却是一点都不薄,各路海鲜水货被殷勤地端上来,还有水族歌舞连绵不绝,鲛人歌姬声音婉转身段玲珑,瑶姬看的煞有趣味。   东海龙后携龙子龙女陪坐在侧,眼见瑶姬目不转睛,不由笑了起来,有些得意道:“银琳公主的歌舞乃是四海一绝,今日恰好在我东海做客,得知有贵客到,特来献歌舞。”   鲛人一族世居南海,他们喜爱乐律能歌善舞,个个都拥有一把好嗓子,能唱出曼妙天籁,乃是天生的歌者。瑶姬从前就很喜欢招南海鲛人来南庭献唱,如今在场中跳舞的这位居然还是这一辈的公主。   瑶姬笑意盈盈道:“确实不错。比天上的嫦娥仙子都不妨多让。”   东海龙后越发觉得脸上有面子,特意敬了敬瑶姬。龙王一直招呼着蚩尤喝酒,如今见龙后同瑶姬点评歌舞相谈甚欢的样子,也遥遥敬了敬瑶姬,顺便问出心中疑惑:“恕小龙眼拙,这位仙子面生得很,小龙忝居东海龙王之位,竟也不曾见过?”   东海龙王平时向天庭奏报东海水事,也算频频出入天庭,见瑶姬面生,故有此一问。   本来四海龙王都是有份去瑶池参加蟠桃胜会的,但此次蟠桃大会恰逢东海龙王幼子破壳,龙王守着龙蛋提心吊胆不曾参加蟠桃会,故而没见到瑶姬。   瑶姬看了低头倒酒的蚩尤一眼,见他置身事外的模样,便大言不惭道:“小仙在太虚真人座下当差,此番奉真人之命拜访蓬莱岛碧游宫宫主。”   蓬莱岛正是东海之中的一座仙岛,岛上正有一座碧游仙宫,碧游宫宫主闭门谢客已好几万年,瑶姬此言简直死无对证。   “原来是太虚真人座下的仙子,失敬失敬。”龙王举杯谢罪。太虚真人赤松子虽有上古仙人之名,但他不常在外活跃,座下仙使更是寂寂无名,是以龙王也只是口头失敬一下。   “实不敢当。”瑶姬微微一笑,这金碧辉煌的龙宫里便仿若春风过境,花开万千树。   蚩尤冷眼瞧着,见瑶姬言笑晏晏自在从容,便转头同大太子叙起了话。   然而歌舞不休,龙王又极其好客劝酒不停,更有龙后妙语如珠,一时气氛好的仿佛知交好友重逢。   待银琳公主献艺完毕,瑶姬便找了个方便的借口离开了宴席。   龙后体贴的派了龙宫的侍女替她指引,行至半道她便了障眼法,脱身而去。   东海龙宫颇大,瑶姬用了洞察九幽之术,查遍龙宫,总算在某个地方查探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瑶姬循着那丝气息,来到一处宫室外。见门口有虾兵蟹将把守,她化为一道水流,光明正大流入宫中。   那宫内却像是女子闺阁,布置处处显现细腻心思。瑶姬伸出手掌细细感应,便见那丝气息越来越浓郁,直至在多宝格上看到那水晶球。   上好的东海水晶制成的水晶球,精卫保持一个永恒的姿势,被封在那里。   瑶姬心中一沉,手掌贴在水晶球上,水晶无声裂开,化为一摊水,精卫虚弱地躺在瑶姬手上。   精卫乃女娃死后精魄所化,只要魂魄不灭,它便不会死。便是如此,活活封在水晶里,这一份痛苦也是无法想象。想出此法之人当真心思歹毒。   瑶姬摸着它的羽毛道:“是我来的太迟,你先歇一歇。剩下的事,姐姐来办。”   瑶姬在女娃生前只在与她吵架时以长姐自居,然而她身死化为精卫后,却也次次以长姐的名义替她报仇。   瑶姬把精卫藏在衣袖中,回到宴席上。蚩尤看了看她,却见她只低头喝酒,额发遮住了她的眉眼,看不清她眼中神色。   蚩尤心中一跳,谢却了大龙女的敬酒,对龙王道:“多谢龙王今日款待,时候也不早了,我二人还有职责在身,不便久留,告辞了。”   龙王待要再劝,这时却见有蟹精所化的将军匆匆闯入宴席,向龙王禀道:“禀告君上,西殿琼华宫着火了。”   龙宫殿室在海底,从来还未听闻龙宫着火的。况且东海龙宫照明一律用的是夜明珠,自来不闻火事。   众人哗然。   “岂有此理!既然着火还不快去灭火?!”龙王震怒道。   “怪就怪在,我们用海水无论怎样都浇不灭这火。”蟹将战战兢兢回道。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龙宫也能着火,真是稀奇。不知这琼华宫是哪一处?”蚩尤见此看了瑶姬一眼,问道。   “这是舍妹未嫁之时住的宫殿,如今她已嫁至北海,琼华宫平时就封着,由水军看守。”龙王如实禀道。   战神闻听此言,又道:“今日吃了龙王的酒,便去看看那古怪的火,看本君能不能替龙王消灾。”   龙王听了这话,十分开心,忙拱手道:“多谢神君愿出手相助,孽火闻听神君出手,自然退避三舍。”   蚩尤对这马屁不置可否,倒是转头对瑶姬道:“不如仙子也随我看一看这起于海底的火,也算长长见识。”   瑶姬抬头平静道:“恭敬不如从命。正好,小仙也有幸见识神君的神通。” 第6章   由蟹将带路,一行人行至西殿琼华宫前,但见幽幽蓝焰吞噬着整个宫室,一众人已是十分靠近,却感受不到火焰的丝毫热度,这火实在古怪得很。   “这是九幽冥火。”蚩尤沉声道。   九幽冥火乃冥界炼狱之火,出现在东海龙宫这等神仙府邸,乃是大大的不祥。十殿阎君同龙王神位相当,竟让冥火出现在龙宫,不知是何意?   “这……可如何是好?”龙后忧心忡忡道。   蚩尤笑了笑,对众人道:“还请诸位退避一二。”   蚩尤手中化出一柄黑色的大刀,他持刀向琼华殿左侧一劈,那处火焰便消失不见,他又如此连劈两刀,共用了三刀,附在琼华宫上的九幽冥火便都消失无踪。   “此刀直通幽冥,我以刀为引,把冥火送回了冥界。”蚩尤收了刀,向龙王解释道。   冥火虽则送走,但整个琼华宫一片焦黑,这一处宫室已然毁去。   “幸好神君在此,助我龙宫灭火,不然后果不堪设想。”龙后殷殷谢道。   “此事定要严查!”龙王气的胡须都翘了起来,差一点稳不住化出龙身。龙宫威严受到挑衅,东海龙族自然不能忍下这口气。   蚩尤皱了皱眉,却又一言不发。别人或许不知,他却清楚的明白引九幽冥火烧龙宫可不是这样简单的事。   不属于凡间的火必然由不属于凡间的神掌管,譬如南明离火由火神祝融掌管,而冥火自然由冥界阎君掌管。这等火出现在东海,只能是有人从冥界偷摸“借”了来,便是凡间所谓召唤。   “只是此火实在来的古怪,不知从何查起?”大太子皱眉喃喃道。   “不如叫琼华宫护卫问几句?”一旁的大龙女出主意道。   立刻便有蟹将禀道:“秉大公主,今日与平日并无区别,末将等人守在宫门之外。忽然看到宫内冒出蓝色火焰,末将等人御水却无法熄灭火焰,而火势越来越大,便来向君上禀告。”   这一番陈词,确实并无疑点。   “若说今日同往日有何不同,便是龙宫来了两位贵客。”大龙女美目扫过蚩尤同瑶姬两个,慢慢道。   一时,众人都无话。然而到底是有探究的目光落在瑶姬和蚩尤脸上,特别是瑶姬,她方才中途退席,嫌疑最大。然而只是嫌疑,未有证据,且她乃上古仙人门下,非寻常之人,故而皆不出言。   瑶姬见此,却微微一笑道:“此事既然疑点重重,不如上达天听,请玉帝圣裁。”   “这冥火乃阎君照管,此番我必要上天庭向玉帝讨个说法!”龙王甩了衣袖,又朝蚩尤拱手道:“此事还需神君同我一起,帮我东海做个见证。”   瑶姬便道:“恰小仙也有事要向玉帝禀告,如此便同龙王一道。”   “仙子!”蚩尤忽然抬头看向瑶姬。   瑶姬挑眉反问道:“将军有何指教?”   蚩尤定定看了看她,转头对龙王道:“今日我既撞上了此事,同龙王一起去玉帝面前说清此事是应有之义。”   瑶姬心想,哦,我竟不知你是如此古道热肠之人。   得了蚩尤应允,东海龙王越加有了底气。如此,三人便分水而出,驾云直上九重天。   待到了南天门,早有天将向玉帝禀报此事。正在玉清宫休息的玉帝闻听蚩尤、瑶姬、东海龙王联袂而来,十分好奇,便匆匆摆驾凌霄宝殿。   待宣了三人进殿,便见玉帝上座,文武两班老臣左右分列两行。   瑶姬此次还是第一次在凌霄宝殿见到玉帝,见他架势摆的不错,心下微妙。而天上众仙,稍微知道点瑶姬往事的,见她同东海龙王一道,心下也十分诧异。   三人在殿下行了礼,便见玉帝漫声问道:“几位爱卿匆匆而来所为何事?”   东海龙王便如此这般地说明了事情原委。   闻听龙王奏报,玉帝沉吟道:“若是查凡尘之事,只需用天庭的窥尘镜一看便知,可龙宫是神仙府邸,窥尘镜照不到,此事却是为难。”   “陛下,此次冥火出现在我龙宫,乃开天辟地头一遭。冥火乃阴间之火,还请陛下彻查其缘何脱离阴间来到阳界之事!”   “蚩尤将军,此事你怎么看?”玉帝问起一旁的蚩尤。   蚩尤便道:“火起的古怪,此事还是问一问阎君再做定夺。”   然而传召了阎君来,阎君便解释说:“冥火虽在冥界,但用某些术法,却可以穿越两界的缝隙,被阳间之人召唤。且这世上,还有拥有火灵之相的旱神,可驱使三界所有火种。”   “冥火看管不利,这可是阎君的责任?”东海龙王很生气。   “玉帝在上座,龙王却要越俎代庖问罪于小神?世上仙法神术在小神之上的不知凡几,有人‘借’了冥火,蚩尤大人又送回了冥界。冥界之物来去皆不由小神,此事小神也无能为力。只小神执守九幽,自问尽心尽力,无愧天地。还望玉帝明察!”   个个都很冤,个个都叫玉帝明察,玉帝头有些大,便安抚两人道:“两位爱卿稍安勿躁,此事朕自然会查清不会冤屈一人。”   他瞟了站在一旁的瑶姬,又问道:“不知神女此番前来,是有何事要向朕禀报?”   玉帝上天庭不久,天庭诸事他还未理清,瑶姬曾屠龙的“丰功伟绩”他也还不曾了解。毕竟那是上古之事,中间隔了几任天帝,了解此事的神仙尚存于世的也不多,便是知道的,也不会特意同玉帝提这桩旧事。是以玉帝除了知道瑶姬是炎帝亲女,未嫁而亡,昊天大帝在位时因缘际会恢复神格得封巫山神女这等众所周知之事,其他便所知不详了。   “小神此来,是想向陛下献计。窥尘镜虽照不到神仙府邸仙家道场,但有一种办法可重现前事。”瑶姬殿前献计,东海龙王只当她是为了邀功,故而先前在龙宫时她保密不说。而自小与她熟识的祝融,却知此番瑶姬怕是要把事闹大。   “是什么方法?”玉帝虚怀若谷,垂问道。   “便是开天眼,只在位天帝可行其法。”瑶姬抬头回答道,她的声音不大,但凌霄宝殿内每一位神仙都听清。   天眼乃是天道所在的证明,三界诸事,莫不在天眼之中。天眼不止可以看到当下诸事,更可以看到过去与未来。是以天眼有查过往,觉未来之大能,轻易不得开启。   天帝确实可以开天眼,但在位期间也只能开三次。超出三次,便是有违天道了。一般非大事,也不会轻易开天眼。只是不知此事,当不当得上一个“大”字。   玉帝继位未稳,此事可施恩东海与冥界,亦可在天庭树立威望,他自然是肯开天眼的。龙王和阎君闻此果然千恩万谢,陈情表忠。   玉帝意随心转,手转动座椅之上的金龙龙首,心中默念玄法,便见天幕上出现了琼华宫完好之时的景象。一时画面又转到琼华宫内,但见瑶姬发现多宝格上的水晶球,进而诸神便见那水晶球内被封的鸟儿。   及至此,众人心中都是有了数。然后便见瑶姬拿起水晶球,水晶裂开化为水,小鸟被瑶姬捧在掌心,藏入衣袖。待瑶姬化身而去,那琼华宫却忽然燃起了蓝色的火焰。   “巫山神女,你可有话要说?”看完天眼所现内容,玉帝幽幽问道。   “小神自然有话要说。当年小妹女娃葬身东海,其后东海拒还女娃尸身,如今又封藏其魂魄于水晶之中,小神的小妹不知多久未见天日,还请陛下还女娃一个公道!”瑶姬盈盈拜下,弱不胜衣,惹人怜惜。   龙王见她恶人先告状,气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到如今方才知晓这位仙子乃是跟东海有仇的巫山神女。先前她还惺惺作态被龙宫奉为上宾,今日他被撺掇上天庭告状,玉帝又被她说动开了天眼,却不想都成了她翻旧账的垫脚石。当真心思歹毒。   玉帝开天眼原是为了查清起火始末,如今却翻出另一桩案子。此事涉及上古公案,牵连甚广,实在难办。   “当年之事,青帝陛下已亲自裁断,我族已一命还一命,何必往事重提?”龙王恢复过来,反驳道。   “一命还一命是不假,但东海拒不还女娃尸身,却也是真。当年,龙太子的尸体,除了头上那双角,我可是全须全尾还给东海的。”瑶姬漫声道。   如此柔柔弱弱的仙子,翻起旧账来,却也是雷霆手段。如今殿上诸人是没有经历当年之事,但想到这样一个纤弱的仙子,把龙太子的尸身还给当初的东海龙王,不由觉得身上瘆得慌。   凌霄宝殿一时静到极处,瑶姬的声音再次响起:“藏匿尸身不还,此为一桩,如今把精卫活活封印在水晶球内,诸神共见,此为第二桩。龙王不知有何话要说?”   龙王哪里能说什么话,精卫之事发生时他还未出世,如今这事,他也不知,便道:“我怎知那精卫缘何在琼华宫内?便是如此,你也该当面向我东海龙族问清,缘何要纵火烧了我的宝殿?”   “龙王莫要污蔑我,我不过是救回了自家可怜的小妹,不曾纵火。东海做了阴诡之事,招了冥火来,也要怪我吗?”瑶姬叫屈道。   “方才龙王问罪于小神,怪小神不知冥火为何被盗,如今东海龙宫里出现了与东海有仇的精卫,龙王却又清清白白了,龙王当真好口才。小神佩服。”阎君此时却也忍不住出言讽道,当下报了方才龙王问罪于他的仇。   “你……你这分明是信口雌黄!”东海龙王气的口不择言。   “好了,别吵了!”玉帝拍了龙座怒道。凌霄宝殿前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又问瑶姬:“这火不是你招来的,那为何你走之后便无缘无故起了来?”   “此事小神也不知为何。”瑶姬此时却示弱,再不搬出“东海做事阴诡招来冥火”的那一套说辞。   阎君却此时开口道:“方才臣所言未尽。冥火可有术法召唤,但此类法术费时费力,非瞬息所能完成。方才天眼所现,神女收起精卫便化形出了琼花宫,未见其施法术。”   阎君此言,说的是事实,也未作判断,但是却帮瑶姬洗了一大半的罪。   “敖卿,朕问你,这琼华宫内藏有精卫之事你当真不知?”玉帝见事态胶着,便又问了东海龙王。   “臣冤枉!臣也是看到方才天眼所现,才知此事。”龙王立刻大呼冤枉,表明清白。   “不知这处宫室,原是何人居住?”太白金星出列问道。他乃辅佐玉帝登位之人,此时出言,也问的恰到好处。   “琼华宫原先是臣妹所居,后她嫁至北海,此处也被封了起来,闲杂人等不可进入。”   “那臣提议,把原主人叫来问一问。”太白金星谏道。   玉帝当即传旨北海,让北海龙后来天庭回话。   “陛下,此间两桩案。一乃龙宫殿室忽起冥火之案,二乃起火的殿室封有精卫一案,如今两案皆未明,皆牵扯到龙宫起火的宫室,关键便在这处宫室上,陛下问清一事,第二件事便也有眉目了。”太白金星所言,众仙都纷纷点头。   北海龙后不刻便至,方行完礼,玉帝严声问道:“东海琼华宫乃你未出阁前所居宫室,今日被发现藏有精卫,你可知罪?”   “小仙……小仙不知。”那北海龙后一身珠光宝气,然而此时却也吓地脸色发白,珍珠都衬不出她的好颜色。   “清妹,你若知道什么,不可隐瞒,通通告诉陛下!”东海龙王急道。   “大哥,琼华宫从前是那贱……涟妹妹所居,此事或是她所为呢?”北海龙后辩白道。   众仙见还要牵扯出什么涟妹妹,便觉这官司真真难办。   “谁又是涟妹妹?”玉帝问道。   “那是我二妹,业已病逝。”东海龙王回道。   瑶姬见他们三言两语要把事情推到死人头上,心下冷笑,出言道:“既然东海诸位当事人都说不清此事,便只能请小神苦命的妹妹说一说心中的冤屈了。”   “神女此话怎讲?精卫乃飞禽,如何开口能言?”太白金星问道。   “女娃纵然化为精卫,口不能言,但她的记忆并未消失。我同她乃是姐妹,可进入她的魂魄中寻找她当日的记忆,再由梦神把这段记忆投射给陛下及诸神。小神本不欲行此法迫她回忆过往遭罪之事,但东海如今把事往死无对证的死人上引,便也只能从女娃这边寻找真相了。想来,比起回忆过往旧事,这桩冤屈不平,更让她痛苦难堪。”瑶姬此言,听的众仙心惊肉跳。   “精卫的记忆,便是真的吗?”东海龙王颤声问道。   “记忆若能篡改,龙王您这便是看不起梦神了。”瑶姬冷道。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呢?”玉帝听了瑶姬这话,又问其余诸神。   “臣以为可。既然东海说不清此事,便让别人说。总不能就这么糊涂着。”祝融出列附议道。   祝融乃炎帝一系,此番向着瑶姬姐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臣也以为可。”又有一名天将出列道。   瑶姬方才给了东海庭辩的机会,东海未抓住机会,她此番提议,合情合理,自然不好驳她。   既然全无异议,玉帝便也允了。蚩尤眼见此事走到这个局面,心中一叹。想着瑶姬当真比从前还要厉害三分。 第7章   诸神的脑海中最先出现的便是晨曦东海的美景。精卫自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凝结出形,展翅翱翔于东海之上。海浪翻卷吻舐蓝天,它自海浪间穿梭,一次次避开险障。精卫自东海边衔石扔在海中,周而复始,不觉疲惫。   某次,一粒石子恰好扔在出海的东海大龙女的角上,龙女一怒,一甩袖一道波浪携着仙法裹向精卫。   精卫被海浪击中,一时之间,头重脚轻,差点掉进东海,勉强振翅飞了两下,挣脱开那股仙法。   “什么东西,也敢来东海撒野。”龙女怒道。看那龙女颜色,便正是少时的北海龙后无疑。   “大姐姐,这是精卫鸟,炎帝幼女精魄所化,不比凡鸟。”一旁小一点儿的女孩子劝道。   然而稍大一点的女孩子听了这话,冷笑一声:“炎帝?炎帝早已魂至归墟。他女儿死了还不安份,我只能劳烦一二替他教女了。”   大龙女当然知晓精卫之事,只是如今炎帝不在,神农氏血脉断绝,她自然不惧。   龙女招来更大的风浪,团团携裹住精卫。精卫鸟在风浪中一次次被海浪击碎又一次次重新凝魄聚形。这过程痛苦无比,饶是梦神已在投射出的幻境里剔除了过多当事者的情绪感受,诸神还是体察到了那一丝丝的苦痛。   那大龙女见风浪困不住精卫鸟,越发气恼。道:“她倒是有骨气,却不知道她的骨气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龙女御水使海浪冻结,便见精卫被困在冰中,凝固不动,然而下一息,精卫便又重新在别的地方凝成型,而龙女又很快御水包裹住它,凝水成冰困住它。龙女一寸不让,整个过程又奇快无比,诸神便见精卫的飞行轨迹凝成了冰,而它在冰中脱不开身。   龙女此番行径已经不是想要教训精卫了,而是欲虐杀她。   “凭什么我东海要忍这破鸟几万年?死便死了,还阴魂不散,不依不饶。如此不识时务,我便要叫她知道,我东海可不是好欺负的。”   “大姐姐,炎帝虽死,但炎帝当年手下的那班臣子却还有在世的。往日父王不动它,也是因炎帝旧臣尚在,它也成不了气候。如今这样……”小一点的女孩子寻机劝道。   “废物!它一只鸟又不会张嘴出去说。我们用龙宫里的水晶镇住它,谁能知道这件事?谁能问我们的罪?”大龙女说话间扬手用海浪拖来了龙宫的水晶,使法术把精卫封于其中。精卫尚能挣脱凡水,但海底水晶乃凝聚东海千万年的浩荡灵气方才形成,自水晶裹住它之后,它便再无法挣脱。   精卫便被东海龙女活活封在水晶中扔在琼华宫里,魂魄一次次碎裂又一次次凝结,只是无法逃离那水晶制成的牢笼。   梦神的投射到此结束,瑶姬寒了脸,诸神也是一时无话。   北海龙后跪坐在地,瑟瑟发抖却不敢发一言。   “陛下,真相既已大白,还请陛下裁定精卫一案。”祝融出列大声进言。   “北海龙后敖清少时顽劣,残虐精卫,削去北海龙后之位,发回东海。罚其永禁东海,无旨不得出东海一步。”玉帝又看了瑶姬一眼,加了一句道:“至于东海,不知者无罪。当年旧事,青帝陛下已有圣裁,自当翻篇。”   这最后一句,当是为了圆瑶姬所言东海拒还女娃尸身之事。   玉帝此话刚落,东海龙王并拉着妹妹跪下谢了隆恩。   北海龙后一人身系东海和北海,此番惩处,玉帝考虑再三,已然是显了多方恩典了。   “陛下,女娃虽如今只是一只精魅,化为鸟形,无神格但却有神识。您此番惩处,不痛不痒,未免不公?”瑶姬凛然道。   玉帝所裁,虽降了敖清的罪,削了她龙后之位,但这些不过身外之物,她回到东海,照样是东海的公主,比之女娃所受折磨,对比敖清确是不痛不痒,只不过丢了些颜面罢了。至于东海,更是不伤分毫。是以瑶姬不服。   “瑶姬,你利用朕开天眼翻出精卫之事,朕还未同你计较,你却如此不识抬举,置四海安稳于不顾,你如何对得起炎帝的仁恕之名!”玉帝也发了脾气,张百忍脾气再好,也容不得瑶姬当着他的面说他不公。   “瑶姬不才,也曾被尊为公主,颇得三界众生几番抬举。只是陛下这一份抬举,瑶姬当真是不识。我爹爹虽有仁恕之名,却从来不拿我姐妹用作施恩的手段。仁恕之德,乃求己身,非苛求受害者之术。陛下此番,对敖清仁恕了,对女娃却并未施仁术。”   瑶姬顿了顿,便又道:“莫非陛下开天眼,不是为了还东海还阎君一个公道,乃是特地为精卫之事?陛下或是觉得精卫之屈乃是小事,比不得东海之事兹事体大。”   瑶姬的辞锋,九天诸神方才领教。端的是贴面而行的锋利,直往最说不得处说开来。炎帝虽仁慈,但那是对黎民,对弱者,非玉帝此番轻罚施暴者,并要求受害者宽恕施暴者的所谓仁恕。玉帝拿瑶姬鼓动玉帝开天眼之事发作,瑶姬便索性把他的话挑明了,直言玉帝为东海与冥界之势方才开天眼,更显出其假仁假义,为君不公。   “你……你!”玉帝气得要掀翻玉座,瑶姬却施施然站在殿中,脸色不见丝毫惊慌。   玉帝坐三界之主的位子也不过百日,却已然觉得处处掣肘,这个要拉拢,那个不好得罪。如今连小小的下界神女都能当庭抗旨,让他在众神面前不得颜面。这天帝之位,实在难坐。怪不得众神最后请了自己来坐,原还有这许多是非。   “瑶姬,不得放肆!”只听一声淡淡的呵斥,便见空中浮起十二道金光,西王母自金光中走出来,诸神忙行了礼。   西王母目光在诸神面前巡了一圈,最后落定到瑶姬面上,心中一叹,却慢慢行至玉帝座前淡淡道:“还请玉帝恕瑶姬悲愤妄言之罪。”   玉帝便挥了挥手道:“神女激愤之言,朕自然不放在心上。只是不知娘娘此来所为何事?”   西王母便道:“本宫来此,是应陛下之邀,协理三界之事。”   玉帝朗然笑道:“娘娘肯来,此乃三界之福。”   众神面面相觑,三界至尊之位历来只有一个,此番却要开天地之先例,二圣共理朝政了吗?   此事瑶姬早前便听赤松子说起过,故而她倒并不惊诧。然而她冷眼看来,诸神之中,只太白金星同蚩尤面色如常,看来也同她一样,早知此事。太白金星乃玉帝信任之人,知晓此事也不足为奇,更或者此事本就是他的手笔。蚩尤却居然也知道此事,要么便是他如今也当得上玉帝近臣,要么西王母同他互通了有无。   “娘娘如今既然来了,便同陛下一道料理此案吧。”太白金星进言道。   如此,西王母便顺理成章在玉帝玉座之旁又设了尊位,待坐定,她便问道:“敖清,你对残虐精卫一事,可知罪?”   “小仙……小仙当初是一时愤怒……小仙现已知罪。”北海龙后喏喏应罪。   王母便又问瑶姬:“瑶姬,敖清已认罪。现在你对玉帝所裁不服,那你是想怎样?”   “娘娘,女娃在东海水晶之内受尽折磨,只因她撑着一口气,才不曾魂飞魄散。那是女娃自己要强,却不是敖清脱罪的理由。我们神族历来讲究一报还一报,当初她怎么对的女娃,我便想怎么对她。她在女娃身上施的法,还请天帝在她身上施一遍。相信以天帝之能,自能做到在她身上不多施一刻术法,自然这法术也不会少施一刻。”   瑶姬此言,落字清晰,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听在诸神耳中,却觉字字落在心肺之间,端的是掷地有声。   玉帝便道:“如此惩罚,是否过于严苛?”   瑶姬便回了一句:“原来陛下也觉此法严苛。”   此言一出,玉帝便无话可说。   他有意示恩东海和北海,更欲显仁慈之名。然瑶姬却牙尖嘴利,句句带刺,毫不妥协。他便索性甩开手,让西王母裁定此事。如此更显他已尽力,东海和北海要怪,也怪不到他的头上。   西王母便问敖清:“你可是有不服?”敖清早已吓得面若白纸,说不出一句话。西王母便又问东海龙王:“龙王可有话要说。”   龙王便道:“臣妹之事,臣事先不知情。但事既已出,臣身为东海龙王难辞其咎。还请陛下和娘娘夺了臣东海龙王之位,平息神女之怒,以稍减臣妹之罚。”   瑶姬便觉得这龙王不错还算仗义,笑了笑道:“龙王此言差矣,此非小神之怒,此乃天道报应。敖清再受一遍女娃受的术法,也不能减少当初女娃所受苦痛的万分之一。只是不以此法罚敖清,便显不出天理昭彰。龙王把此事说成为小神泄愤,未免落了下乘。”   今日九天诸神便知巫山神女原是这样能言善辩的主。东海龙王的话已算十分之体面,入情入理,却被瑶姬驳的失去了理据。   西王母便对龙王道:“令妹之事,你既已认下。那此事便不能只算在令妹一人身上。只是毕竟令妹之事,天庭夺龙王之位未免不近人情。如此,不若东海龙王神位降一级。至于令妹,便依瑶姬说的法子,只时间缩减一半便可。刑法之后是否留有北海龙后之位,由北海龙王决定。”   西王母说完,便又问在场诸人:“诸位可还有其他话要说?”   诸神便道:“娘娘圣明。”   玉帝见西王母如此裁决,方知她手段厉害。四海本同气连枝,互相照应,四海一向以东海为首,然西王母借此削了东海龙王神位,东海龙王如今神位在其余三海龙王之下。既如此,龙族皆心高气傲,其余三位龙王此后怕再难以东海为尊。而东海与北海乃是姻亲,龙后之位的去留问题留给北海龙王去伤脑筋。北海若留敖清龙后之位,那敖清以罪妇之名在北海也无以服众。若北海龙王夺去敖清后位,东海和北海之间结亲便成了结仇。   四海之间的潜在关系只因这一事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一番曲折,玉帝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诸神都暗想王母娘娘多年来避居昆仑山,不想一旦出手是这样的杀伐果决。   龙王见诸神无人替他求情,而他方才还自请夺位更无立场说什么,此番便当是尘埃落定。然而他又想起琼华宫那一场诡异的大火,一切便是由那场火事引起,心中更觉冤屈,忙道:“精卫之屈已申。只是我东海琼华宫那场火,却不知是何人所为?”   梦神便出列禀道:“方才小神把精卫记忆投射给诸位时,看到一些事,怕是与此火有关。”   玉帝来了精神,漫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同大家讲讲。”   “这事,小神不好说,还是由小神投射给诸位看吧。”梦神犹豫了片刻方才道。   玉帝见他这样说,便道:“既然如此,你便施法把你看到的再次投射给在座各位,大家一起来参详参详。”   梦神施法,众人便再次看到了东海琼华宫。琼华宫里当时住着的,不是大公主敖清,乃二公主敖涟。   敖涟便是当初在东海上劝阻敖清的那个小姑娘。女娃被封之后便被敖清扔在脑后,做了敖涟宫里的一个摆设。   敖涟望着她叹气,炎帝部属已有所察觉,日日派人来东海上查探。所幸龙宫乃龙王府邸,也无人敢闯。但敖涟却也不敢放了女娃。   后来不知怎的,闹出敖涟非纯血真龙的事,她的娘亲,实乃一条母蛟。她同北海的婚事便也作罢,由敖清代她同北海议亲。敖涟在琼华宫里哭,抬眼便看到水晶里的精卫鸟。一时竟产生同病相怜之感,道:“想来你我都是弃子,我父王不要我嫁到北海了,你从前的臣属也渐渐不再找你了。”   精卫在水晶里自然发不出声音,只这么看着敖涟。敖涟哭了几日,她姐姐敖清便来琼华宫说要住这处宫室。原是龙宫的玄龟婆婆算了,说西位这段时间是有福之位,在西殿住三个月再出嫁,能保嫁后婚姻美满百子千孙。是以敖清主意便打到西殿琼华宫了。   敖涟气急道:“大姐姐已经抢了我的姻缘,如今还要抢我的住处吗?”   敖清笑道:“东海与北海结亲,可北海从来都没指名道姓非你不可。从前是我不愿,如今我愿意了,哪里轮得到你?”   她见敖涟脸色越发不好,又道:“至于这琼华宫,我作为龙后嫡出的大公主,住在哪一处宫室,还要你一个杂种过问?”   敖涟气的差点晕倒,白了脸道:“大姐姐既然这样说,也要容我稍稍收拾一下,三日后自当亲迎大姐姐入住。”   “谁稀罕你亲迎,我便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可不想在琼华宫再看到你。”说罢扬长而去。   敖涟回了内室,在门上施了禁制,便拔下头上发簪,在手腕处画了一道。鲜血流下来,缓缓滴在地上。   “你从前觉得北海不好,又冷又小,不想嫁过去便让我嫁。后来见北海大皇子长得好看又允文允武,又想嫁了。如今还想着百子千孙,我偏不如你愿。”敖涟说着,便在地上用血画起了阵法。   敖涟用血祭在琼华宫设了九幽阴煞阵,女子在阵中住上八十一日,此生再不会有子嗣。她把阵眼安在女娃身上,女娃便同整个阵法一起隐在了琼华宫中。   九幽阴煞阵乃是阴毒的阵法,必得以主人之血献祭,以死灵作为阵眼,结成阵法,而阵主亦需活殉此阵才能启动阵法,乃杀敌八百自损三千的招数。   三日后琼华宫迎来了新主人。女娃在水晶中看着枯荣更替,一言不发。   “因是神女带走精卫,阵眼一失,便有冥火受阴气招引来到龙宫毁了这宫室。”阎君见了这番因果,上前秉道。   底下诸神也议论纷纷,想不到失火一事内里还有此等秘辛。   瑶姬看了一遍热闹,此时出言道:“不知龙王对这个结果,可还满意?” 这话就太刺人心了。东海龙王已是抬不起头来,敖清更是满脸是泪,不知是哭自己一生不孕还是哭真相居然这般难堪。   瑶姬点了点头道:“你们东海对这个结果满意就好,省的到时候又把起火一事栽在我头上。”   “瑶姬!莫要胡闹!此事既然已经明了,阎君和东海龙王都为一方之主,身负重任不可久离,便都回去吧。敖清受了法,天庭会派人把她送到北海。”西王母说完,又问了玉帝道:“玉帝以为如何?”   “便按娘娘说的。”这一场官司审的,玉帝已然是疲乏,恨不能马上结束。   瑶姬见诸事已定,手指伸进袖中摸了摸精卫的羽毛,心中想着不知女娃可满意这样的结果。 第8章   昏暗的宫室内,玉帝同一耄耋老者对面而座。   “今日之事,是炎帝之女以有心算无心,也是你太轻视她的缘故。”须发皆白的老者淡淡道。   “弟子已遵师命请了西王母上天庭来,只是西王母太过偏袒她。”张百忍忍不住自辩了一句。   “能避过无量劫的神仙都颇有些傲气,当初也是怕你难以服众,是以才想借助西王母的声名。要说她这番裁决也算不得偏袒。倒是有了巫山神女这一闹,她掌天地刑法才更名正言顺。”老者说到此,又道:“杨回此人,既然愿来天庭,自然不只是来当个有名无实的王母的。”   杨回乃西王母姓名,她是盘古同太元圣母之女,她尚在太元圣母腹中时盘古大神便因开天辟地力竭而死,后太元圣母生下她,也追随盘古大神而去。西王母便指杨为姓,自称杨回。只是如今三界众生都称她一声娘娘,久而久之,杨回之名便也少有人知。   “是弟子让师尊失望了。”张百忍羞惭道。   “此事也是为你提个醒,万不可小觑上古神族。如今虽然神族凋敝,但渡劫存世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硬角色,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老者淡淡道。   “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神族不好相与,在上古时便经常打来打去至生灵涂炭。如今三皇虽已不在,三皇后裔却还在,羲皇和炎帝之女如今都位列一方山水之君,黄帝之女一直被放逐也不太像话。”   “旱神所居不雨,民不聊生,不知封于哪处合适,还请师尊指教。”玉帝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老者所说的黄帝之女是哪位尊神。   “哪处都不合适,便放在天宫。封她作光明女神,居日神之下。”老者想了想道。   天宫当年连十个太阳都放得下,更何况区区一个旱神。   “水火之势,此消彼长。旱神避居赤水之北多年,炎帝一系臣属又居高位,是以巫山神女能这样张狂。待旱神到了天宫,再提拔一些黄帝当年的臣僚,彼此有所掣肘,便无人敢逾矩。”   “另外,天条也要快些整理出来,神仙虽然逍遥,但也应有约束,不然,这三界便要大乱了。”   “是。弟子遵命。”   与此同时,蚩尤在同祝融弈棋。蚩尤和祝融虽同在炎帝手下习的兵法,棋路却大相径庭。蚩尤下棋大开大合,大巧不工,蚩尤则严缜多思,布局精密。两人手上下着棋,嘴上也不闲着。   “玉帝此次怕是要怨怪上瑶姬殿下了。”祝融手持黑子,看着盘中棋局,蹙眉道。   “瑶姬行事这样张狂,不被玉帝恨上都不行。”蚩尤抛着手中棋子,有些不认同地叹道。   “瑶姬殿下一开始就把声势闹那么大,也是为了给天庭施压,迫玉帝务必给出一个答复。她也必然是要摆出这样一副强硬的姿态,以后小殿下才不会再被欺负。”祝融替瑶姬辩解了几句,又苦笑道:“只怕她会怪我不及时告知她小殿下失踪之事。”   “此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女娃失踪之后我们也上九天下九幽找了好几遍,只是万万没想到她被困在东海龙宫的九幽阴煞阵里,既不在阳间也不在阴间,在阴阳交界的缝隙中。是以我们如何推算识踪都找不见。总算她们姐妹还有几分灵犀,女娃终还是被瑶姬找着了。”   “也合该是她找着。如是我找到了小殿下,怕是要让小殿下受委屈。”祝融敲着棋子道。   “你当年能使共工怒触不周山,犯下滔天大罪,令黄帝折损一员大将。这样的手段,收拾东海龙族应是不在话下。”蚩尤沉吟道。   “那时毕竟年轻,还有一腔孤勇,如今我是越来越不比从前了。我只怕小殿下在我手上,比不得在她姐姐手上矜贵。”祝融叹道。   蚩尤听他此言不过一笑,道:“神仙的寿命太过漫长了,便显得生命中很多事都变得无足轻重。瑶姬虽比你我小不了几岁,但真正在世的时日却并不长。说起来,她还年轻得很,也就有这样的意气。”   “我竟不知你这话是好是坏是褒是贬。”祝融笑道。   “也好也坏,端看怎么看此事了。”蚩尤边落子边慢悠悠说着。   “哦?愿闻其详。”   “瑶姬虽说是为了还女娃一个公道,却也如同你之前所说,未必没要杀鸡儆猴威慑众神的意思。她如此强势不愿妥协回缓,又占着这样一个身份,不说她自己,只怕炎帝的贤名也要受些连累。但观她行事,却也并非完全顾头不顾尾,她应已考虑了诸多因素,且这般行事也利于王母在天庭掌刑法大权。”蚩尤把玩着棋子,抬眼道。   “你是说,从瑶姬殿下知道王母要来天庭协理朝事开始,就已经想到了殿前告状那一出?”   “那倒也不是,她此前只是怀疑东海,还未确定女娃确实在东海。太虚真人当时应已把王母上天庭同玉帝一起共理三界的决定告诉了她,此后她便在蟠桃宴结束后去了东海,又借机进了龙宫发现了女娃,这才有之后告状之事。整件事前后发展时间并不长。”   蚩尤说着,落下一子,继续道:“此事我姑且一猜,你也姑且一听。我估计她发现女娃那一刻便已想好要如何告御状了。王母来的太过及时,怕是太虚真人不放心瑶姬才求了王母赶紧来天庭。我却觉得瑶姬或许是想到这一茬,行事才这样嚣张无忌。”   “若真如你所言,殿下此事做的,倒也不是全凭意气。”祝融掂着棋子缓缓道。   “怕是如此。不然天时地利人和少一样,都不是今日的局面。”蚩尤说着提去不少黑子,便见原来旗鼓相当的局势,瞬间变成白子占优的场面。   祝融愣了愣,又想到一事:“那她又如何自信王母娘娘会站在她这一边?”   “因为她又占亲又占理,虽然耍了些手段,但众神共见其情可悯。王母既然来了天庭,瑶姬又把这么好的树立威信掌握权柄的机会给了她,她又如何会不帮在情在理的瑶姬。”还有一句蚩尤没说,瑶姬和西王母天生就该站在对方这一边。世人眼中有了母女之义,很多事便无太多道理可讲。只这一个名分所在,便已是立场所在了。   “想想看也是。不然小殿下的冤屈能平,瑶姬殿下怕也是难全身而退。”祝融说着瞅了眼棋局,惊奇道:“你的棋艺似长进了不少,平日里也没见你如何练习。”   “你是不知道,前阵子我去赤水平乱,被关在一个迷障里,在里面跟人下棋下了百来副才破了迷障。当然,或许棋艺也有了那么点长进。”   “哦?哪里来的迷障这么有趣,你下次再遇到这样的迷障务必叫上我。”祝融闻言来了兴趣。   “何必那么麻烦。下次哪里再有妖魔作乱,你自请去降妖除魔,我也乐的清闲。”蚩尤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总归在战神神位上的是你,又不是我。”   “你说的,仿佛我稀罕这个神位似的。若不是……”蚩尤说着,却又没说下去,只低低笑了一声。   “若不是什么?”祝融好奇道。   “若不是如今的天将无人能赢我,我又推辞不得,我早就不做这战神了。”蚩尤正经道。   祝融想了想道:“许久不听你说这样的话了,我居然觉得有些怀念。”   蚩尤笑笑,道:“我现在发这些牢骚,还有你在听,也自觉还算欣慰。”   祝融拍着他的肩大笑。   瑶姬此时却笑不出来。王母屏退左右单独留她说话,她此前在凌霄宝殿的嚣张气焰便顿时萎了。   西王母虽同她有母女名分,但王母座下义女颇多,她位子不上不下,倒不见多少亲厚。瑶姬同她相处,是尊敬多过亲密的。西王母不像炎帝对她那样进行教养,也很少呵斥她,但瑶姬总觉得在王母面前比不得在炎帝膝下自在。   此时,王母显出十二分的威仪,瑶姬便有些吃不消了。   “娘娘。”她低低叫了一声。   “瑶姬啊瑶姬,你知道我为何从不管教你吗?”   “因瑶姬从前体弱,娘娘不好管教。”瑶姬想了想,挑了个最安全的理由。   “因你是你爹的孩子,我相信他教养出的孩子必是仁慈淳厚之辈。”西王母道。   “瑶姬辜负了阿爹,也辜负了娘娘。”瑶姬俯身拜下。   “你嘴上说着辜负,心里只怕未必是这样想的。”王母说着,又叹道:“你自小接触的都是一等一的英雄豪杰,见人断事耳濡目染之下便把他们的手段学了十成十。但我今日有一句话还是要同你说,但凡把自己置于险境的方法,都算不得是好方法。”   “谨记娘娘教诲。”瑶姬马上表示受教。她应付长辈很有一套,是谓虚心认错死不悔改。面子上绝对过得去,私底下照样我行我素。   “我只盼你真心听进去这话。切莫聪明反被聪明误。”王母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了。   瑶姬出了斗牛宫,看着时不时飞过的仙鹤,轻轻纾了一口气。 第9章   果然如蚩尤所言,女娃同东海的官司尘埃落定,瑶姬那厉害的辞锋和不肯吃亏的性子却也闹的众所周知。特别是敖清受完刑之后魂魄受创,多年修为毁于一旦,这位往日以美丽多情形象闻名于世的巫山神女第一次以乖张之名为天上各路仙家所知。   这些后来因各种机缘修成正果的神仙对瑶姬知之甚少。因她早逝,在上古时也无大建树,是以名声不显。倒是凡间有关于她的一些传说,不过却都是些同人间帝王有所牵扯的桃色艳闻,登不得大雅之堂。此番他们也是第一次领教她的厉害。   瑶姬却管不着别人如何看她,她本就不耐烦待在天庭,然而女娃魂魄受损,不得不留在大罗天修养,她不放心把女娃一人留在大罗天,便也只得在天庭小住了几日。   赤松子随西王母来天庭做了雨神,因为女娃之事,又特向瑶姬告罪不曾第一时间告知她女娃失踪之事,又劝诫她下次有事不可一力承担,需同他商量。   瑶姬囫囵应了打发了赤松子,扯了殿前梨树上的一枝梨花,把玩了片刻,觉得天庭实在无聊,不由得一声长叹。   “你如今不该是得意的时候,叹什么气?”蚩尤见了不觉好奇道。   “我有什么可得意的?”瑶姬手指转着梨枝,转身反问道。   蚩尤居然被她问住了,仔细想想便道:“也确实。这桩事还要你如此费心费力去做,到头来也不过为了一个公道。”   瑶姬笑了笑便问:“不知将军今日来,是有何要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想着此次我也算是出了点力气,怎不见你同我道谢。”   蚩尤不在龙王面前喊破瑶姬身份,此为一,亦在庭辩之时帮着瑶姬牵扯出阎君闹大事态扩大赢面,此为二,瑶姬确实心领也确实未同他道谢,如今见人家大刺刺上门来讨谢,反倒有些啼笑皆非。   “此番多谢将军成全。”瑶姬手拈梨花枝,周正向蚩尤行了一礼,蚩尤大大方方受了,方道:“女娃当年待我不错,此事我出力也份数应当。”   瑶姬听罢抿了唇,心想:女娃确实待你不错,认真论起来整个南庭都待你不错,也不见你感恩,却最后还要同我父亲作对。   她嘴上却道:“将军念旧,女娃亦对将军心怀感激。”   “那么你呢?”蚩尤问道。   “什么?”瑶姬蹙眉。   “你说女娃对我心怀感激,那么你呢?”   瑶姬道:“我对将军自然也是心怀感激。”   “我却未见到这感激之情。”   瑶姬便从善如流,手抚了抚梨花,道:“本来,感激之情理应放在心里,如今将军既然想看到,瑶姬便也只能借花献佛了。”她说着,便真将梨花枝捧至蚩尤面前。   蚩尤见她这样便宜行事了却因果,便也笑笑接下了。那梨花纯白若雪,颤巍巍长在枝头,煞是可爱。   “得神女献花,实在蚩尤之幸。”蚩尤拈了朵梨花,煞有介事道。   “你若觉得这感激不够,我这边还有。”瑶姬指了指一边的梨树。   然而世上居然真有这等不上道之人,蚩尤还真仔细看了看梨树,看稳妥了转头便对瑶姬说:“既是神女所赠,本君只能却之不恭了。”   末了还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来。说起来也奇怪,蚩尤素有杀名,少时还有些冷肃难以亲近,如今笑容却多了起来,同四海传扬的那个凶神恶煞的战神,判若两人。   瑶姬脑子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冷不防被他噎了一噎,体会到了一丝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恼怒来,只得心中暗暗给自己做铺垫,想着反正这梨树也是天庭之物,移到哪儿都出不了天宫。便是移植起来劳神劳力,也费的不是自己的神自己的力。   “将军喜欢,就是这梨树的造化了。”瑶姬抚掌,笑了笑道:“等下我便着人动土,送到战神殿去。”   “此事不忙,它既长在这儿,我也不怕它跑了。”蚩尤说着,左右看了一圈又道:“我站了半天,怎么也不见主人请我入座。”   瑶姬便只得道:“还请蚩尤将军上座。”她说着随手施法,在梨树下布了席案。   “说起来今天将军倒有空,来找我叙旧。”瑶姬施了法让茶水自动注入茶盏,顺便又似有心似无心问了一句。   “我是司战的神,你难道希望我天天忙着打仗?”蚩尤喝了口茶,反问她。   瑶姬吃了个钉子,还好声好气地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之前你不是还去巡海,我想着三界之内要巡视的地方应有很多,故有此一问。”   “哦,我还以为你盼着天下大乱呢。”蚩尤偏头笑道。   这话就有点来者不善了,瑶姬理了理宽大的袖口,微微一哂:“将军说笑了。”   “你说是说笑,那就是说笑。话说,你口口声声称我为将军,只怕心里很不屑吧。我倒没见你叫祝融一口一个火神的。”蚩尤又道。   “那如何能一样。”瑶姬便顺口驳道,说完又皱了眉,似有些后悔。   “怎么不一样?”蚩尤反问。   瑶姬便摸了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将军今日过来,就为了说这些?”   蚩尤却还对前言不肯罢休,继续问道“你倒说说怎么不一样了?”   “祝融家族世代乃我南庭重臣,他又同我一道长大,自然可不拘这些俗礼。将军当年乃是九黎之君,一方君主,如今是天庭战神,掌三界战事,瑶姬自然不敢不敬。”   “哦,原来如此。”蚩尤点了点头,复又道:“你同我之间尚还有同窗之谊,不必如此客气。你我以后可姓名相称,如今在世的故人也不多,叙旧都找不着人,以后可多多来往。”   瑶姬被他说的有些糊涂,一脸孤疑道:“你是真的蚩尤?别是祝融变来逗我的。”   “祝融他经常变作别人的模样来逗你吗?”蚩尤严肃地问。   瑶姬想了想道:“那倒没有。他也不敢。”   蚩尤莞尔。   复又道:“方才我顺道去了大罗天,看了女娃,她恢复的倒还好,对女娃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这事还得看她。她若愿意,可随我回巫山,她若不愿,也可以继续回东海填海。”瑶姬沉吟片刻道。   “以女娃的脾性,只怕还是要回东海。”蚩尤看着茶盏中浅碧的茶水,想了想又道:“你就不怕她再遭毒手?”   “你说东海吗?将军想想如你是东海龙族,女娃天天出现在东海,你待如何?”   “若我是东海龙族,只怕心里恨的要死,却也要天天盯着,就怕她出什么意外。”蚩尤缓缓道:“东海龙族受此大挫,只怕短时间内不敢再犯。”   “我同东海,已是死敌。此番连累将军也得罪了东海,瑶姬这里以茶代酒,敬将军一杯。”瑶姬想到蚩尤此次也算大大得罪了东海,到底过意不去,便以茶敬了蚩尤。   蚩尤眉头一剔,心想总算她还有些良心,便笑道:“如今的东海,比不得当年,得罪也就得罪了。”   上古时由五方天帝掌天下,各族蓬勃生长。龙族因性淫,于繁衍后嗣一事上很是热衷,不多时便族群广布,四海自成格局,隐隐有脱离五方天帝之势。当年的东海,杀了炎帝幼女尚且不惧,龙族个个彪悍善战,若不是瑶姬逞强报了仇,挫其锐气,南庭怕是面子里子都要丢。   昊天大帝在位时,对四海大加整饬,收管了龙王部分水师兵权,又把闲着无职喜欢打架生事的龙族罚的罚关的关,削弱了四海的势力,是以如今的四海便低调了很多。   瑶姬想着自己居然也有同蚩尤对面而坐相谈甚欢的场面,当真世易时移,万事万物皆有可能。   蚩尤晃着茶水轻呷了一口,道:“吃茶真是没滋没味,此时若有酒就好了。”   瑶姬心想,你倒是不见外,你我的交情什么时候到了你能到我这里讨酒喝的地步了。   “将军要讨酒喝,只怕来错了地方。”瑶姬微微笑道,不为所动。   “我听闻瑶姬殿下同酒神走的有些近,还以为殿下这里有酒喝。”蚩尤便这样回道。   瑶姬便皮笑肉不笑道:“蚩尤将军,从你今日进来同我说第一句话起,我就一直有个疑问,如今不吐不快。我想问一句,我同将军,真的有那么熟吗?”   蚩尤笑了笑,道:“我还道你能忍到什么时候呢?”他有些得意,见了瑶姬脸色,又道:“你同我熟不熟,这可不是你说了算。”   他说着,便拿出了一物,置于案上,慢悠悠道:“我听闻你在找这个?”   瑶姬拿起放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摸过上头的花纹,确认无误后方才问道:“朱雀令怎么在你手上?”   朱雀令乃神农氏一族的象征,亦是炎帝的象征,炎帝魂至归墟后,朱雀令下落不明,瑶姬恢复神格后正暗自查访此物,没想到居然出现在蚩尤手上。   “你父亲亲自交到我手上的,你信不信?”蚩尤反问。   “他为什么要把朱雀令交给你?”瑶姬冷道。   瑶姬再是明白不过朱雀令对炎帝意味着什么,他绝不会轻易把象征家族的信物交到旁人手上,更何况是蚩尤这等人物。   “我若说,我家的腾蛇令也在你父亲手里,你会不会吃惊?”蚩尤不答反问。   “你同我父亲交换了信物?你们是达成了什么盟约吗?”瑶姬蹙眉问道。一般两国之间有盟约,是写下国书盖上印玺歃血为盟。交换家族信物,是不涉国事,两个家族之间达成约定。   “你父亲瞧我入眼,说愿把你嫁给我。我同他交换了信物,缔结了婚约。你说,我同你算不算熟?”   瑶姬的脸色便十分精彩。 第10章   瑶姬脸色精彩,面上飞红一片,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好一会儿,瑶姬方才恢复了镇定,字正腔圆道:“将军可别同我说笑。当年我父亲如何对你,你我心知肚明,你又是如何对我父亲的,也是天地共见。”   蚩尤当年蒙炎帝相救,后又留他在座下学习兵法,炎帝对他不可谓不好,他后来却对炎帝无理,直言炎帝慈不掌兵,南庭这样下去迟早被其他天帝吞并,并当即甩袖离开了南庭。炎帝乃是当世圣人,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这样教训,实在震惊朝野。   那时炎帝在教瑶姬弹五弦琴,蚩尤发作之时瑶姬正在一旁,是以如今说出此话来,便也格外理直气壮。   “我同你父亲,乃是王道之争。并无谁对不起谁之说。我那时若违背本心,专门逢迎他,才是真正对不起你父亲的倾心栽培。”蚩尤淡淡解释道。   “将军可不要欺我,若只是此事,我何至于今日拿出来说项。”瑶姬复又冷笑一声:“当初你进入南庭到底是何居心,便只你自己知道了。只是后来,你万万不该拿我父亲教你的东西来对付他。以他的名声,来成就自己的战名。”   蚩尤曾发兵南庭,连破十七城,与炎帝交手于空桑城下,破炎帝设下的阵法,而后又不伤一人,归还十七城,此后九黎也彻底脱离南庭掌控,自成一国。   瑶姬今日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便也不打算再藏着什么,她道:“你同祝融交好,那是你二人私交,我父亲都不曾置喙,我也不说什么。只一样,你同我神农氏的恩怨,只怕不只是王道之争那么简单。”   “啪!啪!啪!”蚩尤鼓掌道:“瑶姬公主真是好口才,把好好的一桩婚约引到往日恩怨上来。要说起来,我同你父亲有师徒之实,当初他便说我打败他的那一天,便是我出师之日。”   那一场连下十七城的攻防,不过是他的出师之作。   瑶姬便扭了头,一言不发。   她想了想,忽又道:“你同我有婚约,怎么除了你我从未听别人提起过。我师父没同我说过,娘娘也未同我说过。这不过你一面之词。再说这是何时何地定下的婚约?我那时若在世,我父亲没道理瞒着我。我若不在世,我父亲更不可能让你同一个死人缔结婚约。”   “阪泉之战前,我同你父亲见过一面。那时你已被送至昆仑山。你父亲把你托付给了我。此事你师父和娘娘皆不知,是以他们也没法告知你。”蚩尤道。   “我父亲为何无缘无故把我托付给你?那时刑天还在,祝融也在,我父亲怎会把我托付给一个外人。”瑶姬觉得简直荒谬,莫名其妙被告知同蚩尤有婚约,那婚约定在上古,普通人都轮回几万回了。她自然没法信。   “哦,这才是真心话。刑天在,祝融在,便轮不上我?怕是在你心里轮不上我吧?”蚩尤讽道。   瑶姬气结,忍了忍道:“交换信物之时,可还有第三人在场?”   蚩尤道:“那倒没有,我只身前来,你父亲也屏退左右。当时便只我们二人。”   瑶姬心里便舒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些只是你一面之词,自然是作不得数的。”   “你说我拿朱雀令去找玉帝王母,不知他们认不认这朱雀令?”蚩尤却笑了,拿过朱雀令,轻轻拂拭,起身欲走。   瑶姬忙倾身按住蚩尤的手,见他顺着压住他的手看过来,道:“陛下和娘娘日理万机,此等小事没必要惊动二圣。”   此事如果真在玉帝王母面前说开,瑶姬势必要同蚩尤的名字捆绑一阵子。虽然她的名誉已经不怎么像回事了,但事关父亲的名誉,她不得不慎重。   说起来她刚恢复神格被封巫山神女那会儿,在下界百无聊赖,也看了很多民间典籍话本。她见那话本上写自己同诸多神君纠缠,也只一笑了之,哪成想,今日竟然真有神君带着她父亲的信物来同她说婚约之事。雷神哪怕降下十道天雷,这十道天雷哪怕每一道都劈在她头上,也比不了她此时的头皮发麻之感。   瑶姬咬了唇,直把殷红的唇咬的发白,方又道:“不若将军再同我说说当日你同我父亲见面之事。”   “阪泉之战前,我闻南庭有兵事调动,想着炎帝陛下对我有恩,便亲自微服来找他,问他可需我出兵相助。他没要我的兵,却同我交换了家族信物,结下了姻亲之约。”   瑶姬愣了愣,心中一颤,问道:“他当时,可是看到了阪泉之战的败像?”   “便是阪泉不败,以你父亲当时的情况,也必然会为你安排好后路。”蚩尤为自己续了一杯茶,缓缓道。   “若说我的后路是将军你,那娘娘又是怎么回事?”瑶姬想着当初以避祸养伤之由被送到昆仑山,西王母便是她的退路。何以最终又安排了蚩尤这条退路。再说蚩尤这条路,在当时看来,也未必见得好。   “娘娘虽庇护天下女仙,却也只能护你一时,不能庇护你一辈子。你一个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你父亲替你选了本殿我,你可是有哪里不满意?”蚩尤便这样说道。   蚩尤已很少自称本殿了,那是他上古时期的自称。九黎少君,位比诸侯,旁人也是要称一声殿下的。   瑶姬便揉了揉额头,道:“不敢不满意,实在是惊诧太过,万万想不到我竟然同将军还有这份渊源。”   确实是惊诧太过,才会这样失了分寸。瑶姬心中一哂,明白自己早前是关心则乱,如今话已至此,她少不得要慢慢询问,总归朱雀令已经出现,也算有所收获。   她想通了,仪态便显出了几分从容,为自己倒了杯茶,方慢悠悠问道:“为何前几次见面,将军未拿出朱雀令同我说此事。”   “那时时机不对,见了你,你记挂着女娃之事,拿此事同你说,你也未必会放在心上。”蚩尤见她恢复从容,笑了笑,答道。   瑶姬又问:“此事……虽然难以开口,但瑶姬还是要问一问,不知将军为何要同我父亲交换信物,缔结婚约。以将军当时之势,未必需要同南庭联姻。”   蚩尤道:“公主怎么不猜是本殿对公主情根深种,方才允婚。”   瑶姬斜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包含的内容,直白的一望便知,大致是:你在开什么玩笑?   “公主你这样看我,我便有些受伤了。”蚩尤叹道。   “将军不必作态。瑶姬也非懵懂孩童,还算有些自知之明,不敢妄想将军对我有情。只是不解将军说起此事的真意。如今时过境迁,这份婚约,姑且算是婚约吧,也只有一半的信物,将军莫不是如今想要瑶姬履行你所谓的约定吧?”   瑶姬如今条分缕析泰然自若,蚩尤反倒觉得有些棘手,他道:“我听闻你在找朱雀令,故而把朱雀令拿来给你,也因你问起其中缘由,我才如实回答。”   “将军也可不提婚约之事,随便找个理由便可打发瑶姬。”   “我们武将就是耿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比不得公主精明变通。再说,我随意攀扯个理由,公主定能找出破绽,到时候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瑶姬闻言,话锋一变,道:“将军此话,意思是所谓婚约本身并不重要,实在将军不愿撒谎才说出的真相。将军同我所见略同,你我自由之身,没必要为往日约定背负太多。不若此事便作罢,我也取回朱雀令,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公主好思量。只是你拿回了朱雀令,我却要去何处寻我的腾蛇令?”蚩尤摩挲着下巴,反问道。   瑶姬眼神一亮,心觉有戏,便道:“既然将军说腾蛇令当初是交到我父亲手上的,他大行之时我已不在世,只怕腾蛇令已流落他人之手。要一番好找了。”   蚩尤道:“公主的意思是让我自己去寻?”   瑶姬忙接道:“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其间若将军有用得着瑶姬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既然如此,那朱雀令还是先放在本殿身边罢,待瑶姬殿下找到了腾蛇令,我们再议当年婚约一事。”   瑶姬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感情绕了半天,是要她帮忙找腾蛇令。   “否则,本殿便只能偶尔拿出朱雀令,追思缅怀一下炎帝陛下。保不齐哪天追思之情略盛,在天帝和娘娘面前忆一忆他当年的谆谆教诲。”   瑶姬便道:“将军何必如此,既然当初腾蛇令是给了我父皇,瑶姬为人女,自当尽一份力,让腾蛇令完璧归赵。”   “有公主这句话,蚩尤便心安了。只是这婚约……”   瑶姬便截住话头道:“自然是等双方信物到齐再说。”   蚩尤便从善如流道:“那本殿便等着公主的好消息。”未了还特别情真意切地看着瑶姬。   瑶姬扯了朵笑:“不敢不敢。”她侧了身,似受不住那眼神,又似恭送蚩尤,蚩尤见了,便也收手,告了辞。   临走,还不忘叮嘱瑶姬把那棵梨树给移到战神殿去。   瑶姬笑着应了,心里头是什么滋味,便只她自己知晓。 第11章   待蚩尤走后,瑶姬坐在案边把方才之事推演了三遍,斟酌自己哪里说的不对,思前想后便觉这番对答尚可,除了开头失态,后面的表现她还是很满意的。   她起了身,转头看了看身后那棵让蚩尤念念不忘的梨树,倍觉心烦,招了仙娥赶紧挖出来给战神殿下送过去。   瑶姬整了整衣衫,想着该去看看女娃了,蚩尤和腾蛇令之事,需暂时先放一放。   凡人都道天有九重,实际天有三十六层,最下层为瑶池仙境,最上层便是大罗天,如今女娃便在大罗天的圣境内休养。   她来到三清天之上的大罗天,见女娃在圣境里休养得宜,心下稍安,想着不多时便能离开天庭了。   精卫停在她的手上,用喙理了理羽毛。   “我现在居于下界巫山,你若肯,我便带你回巫山,你若不肯,这天地之大,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精卫便偏了头,不理她。   “我知你倔强,你若要回东海继续填海,我也不会说什么。只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无论如何,不要后悔就好。”   精卫便回头啄了啄她的手心。   “你先养好伤,届时我亲自送你去东海。”瑶姬手一扬,精卫便飞向了圣境之内。   她返回自己居的毗沙宫时,路上遇见一对仙娥在同七仙女说话,远远她便听见七仙女那娇脆的声音:“听闻你们是在整理光明宫,可是有哪位尊神要住进来吗?”   那两位小仙娥便只道:“奴婢不知。”   瑶姬眉头一挑,心想她倒也不曾听说谁要住光明宫。恰此时那几位仙娥都见到了瑶姬,远远便都拜下,七仙女见此,转头便也发现了她。   瑶姬之前大闹凌霄宝殿,七仙女是知道的,她连他父亲都不怕,也不怪之前不怕得罪她一个飞升不久的小仙。如今形势比人强,瑶姬是有神位的神女,她不过一个无名无份的仙,七仙女便也只忍气吞声向瑶姬施了一礼。   瑶姬活到这份上倒不至于跟七仙女这种小孩子计较,便也抬手免了一众人的礼节。   她慢慢走近,对那两个仙娥道:“方才似是听说有神仙要住进光明宫,还不知是哪一路神仙?我可认识?”   那两小仙娥便对视一眼,道:“实在不知,神女恕罪。”   瑶姬便道:“此等微末小事,算得什么罪,两位仙子勿要怪瑶姬多事便好。”   七仙女见了,撇了撇嘴,心道:方才你们怎的不让我恕罪。   瑶姬见她那一番小动作,想要挽回一下自己在小辈仙女心中的形象和自己那岌岌可危的名声,便和颜悦色对七仙女道:“许久不见七仙女,仙女越发貌美了。”   女孩子总喜欢被人夸貌美,便是神仙也不例外。七仙女便扬了下巴又骄傲又矜持地回了一句:“劳瑶姬姐姐惦记。”   瑶姬见她如此可爱,顿觉有趣,不由多说了几句。   这厢两人亲亲热热说着话,那厢却见有弼马温带着一群吉良马远远走过。吉良马全身雪白,朱鬃金睛,矫美异常,人骑了可活千岁,乃是祥瑞之兽。   七仙女第一次见,不由露出好奇的神色。   瑶姬便解释道,这是吉良马,说了它的特异之处,问她是否想要骑一骑。   七仙女本有些跃跃欲试,瑶姬说了之后反而低了头:“这不太好吧。”   瑶姬道,吉良马养着便是被人骑的,没什么不好的。说着她便招了那弼马温,让他留下两匹马。   “这是旱神养的马,先让小的带到天宫里养在御马监。”弼马温搔头皱眉,一副为难的样子。   瑶姬心思一转,便知光明宫里要住进来的是谁。既然是女妭的马,她便也不好意思强行要来骑。只可惜方才在七仙女面前夸下的海口,却也作不得数了。   “是我莽撞了,既然是旱神的马,还是要问过主人再说。”她便只能这样说道。   七仙女有些失望,更多的是好奇,不知道旱神是何方神圣,连瑶姬这样背景深厚作风强硬的神都不敢或者不愿得罪他。   “这些吉良马是旱神爱马,我们也不好不告自用。我这里还有重眀鸟灭蒙鸟之类的灵禽,你可要骑一骑?”毕竟方才夸下了海口,瑶姬少不得要动点脑筋找补。   “可有凤凰?”七仙女毕竟是小孩子,见瑶姬今日这样热情好说话,忍不住好奇问道。说起来她在天庭见的最多的是仙鹤,其他传说里的神兽灵禽倒不多见。凤凰在凡间很受人追捧,故而她有此一问。   “有倒是有,你要看哪种凤凰?”瑶姬略一沉思,便问道。   “凤凰有几种?”七仙女冲口问出,一问她便羞红了脸,心想自己居然这样轻率,显得也太没有见识了。   瑶姬见她脸红,愈觉得好笑,便抿唇笑道:“凤凰分五类,赤者凤,青者鸾,黄者鹓鶵,紫者鸑鷟,白者鸿鹄。你要看哪一种?”   “想看赤色凤凰。”七仙女小心翼翼道。   瑶姬心想,那倒简单,那是最多见的凤凰。她想着,便举手画了个圈,那圈在空中结成薄薄的一面水镜,她对着镜子说道:“陵光,你看看赤凤家有长得刚好羽翼已丰的小辈吗?”   镜中便显示出一只巨大的栖息着的朱红色的鸟,那鸟羽衣华丽,丰美异常,眼神望过来,端是神骏非凡。   “赤凤家小孩子最是多,殿下要几位?”那朱鸟问道。   “你便差两位过来。”瑶姬看了七仙女一眼,便道。   不多时,便见有一双凤凰自远处飞来。凤凰是极骄傲的神鸟,非甘露不饮用非梧桐枝不栖,如今招之即来,实属罕见。   那一双凤凰落在瑶姬面前,瑶姬便转头对七仙女道:“你可先选一只。”   七仙女因见了刚才镜中的朱鸟,如今再看这两只赤凤,便觉也不过如此。但瑶姬辛苦帮她唤来的,她也不好推却,便道:“左边那只。”   左边那只赤凤便歪了歪头,七仙女伸手摸了摸她的羽毛,只觉温暖华丽,心中便爱上三分。   待她抱着赤凤的脖子,骑在凤凰身上,翱翔九天之时,便只觉天地辽阔,万籁有情,凤凰的鸣叫声优美动听,她这一生,竟从未这样自在快活过。   那天天上众仙便见玉帝家的小女儿骑着一只赤凤在天上飞,此事不算什么,最奇怪的是巫山神女同她一道乘凤而行,很不端庄了一回。   玉帝在玉清宫知道了此事,也不过笑斥了一声:“胡闹!” 转头又同太白金星一起商议新立天条之事。看玉帝倒也不像要当庭教女的样子,此事便也这样揭过。   七仙女下了赤凤背之后犹有些念念不舍,瑶姬便道:“凤凰也可认主,但你年纪还小,还得不到她们的认可。待你年纪大一点,便种一棵梧桐木,等哪日凤凰栖过来,便是认你了。”   七仙女点了点头,同那赤凤道别。待赤凤飞走之后,她站在瑶姬面前忽然小声道:“萦纡。”   瑶姬没听清,追问了一句:“什么?”   七仙女跺了跺脚,道:“我叫萦纡。”   瑶姬问道:“你不是叫天羽吗?”   七仙女道:“那是我后来到了天庭改的,我原来叫萦纡。”   瑶姬便笑:“好,你就叫萦纡。”   她见七仙女仍盯着她,便慢悠悠说道:“我却从始至终都叫瑶姬。”   七仙女笑:“我知道。”   瑶姬看着眼前这个小小少女,想着,之前见她那样,却想不到是这样单纯的小孩子。   瑶姬同七仙女分开后,便去了祝融的火德宫。炎帝大行时,瑶姬和赤松子都不在他身边,要找腾蛇令,少不得要去向祝融那边旁敲侧击。   待到了祝融的地方,却见祝融远远就立在门口相迎。   “神女,请。”祝融总算听了瑶姬一句,在外头改了口叫她神女。   “你倒是未卜先知,知道我要来你这里打搅。”   “之前蚩尤说,让我今日在殿中等神女,说神女必来云云,还同我堵了十坛梨花白。方才看到神女身影,我便知这回是被他诈了十坛百年好酒了。”   瑶姬闻言,心中便有了一股气。想着蚩尤居然早已铺垫到这一步,他倒是步步占了先机。   “那倒是怪我了?战神已从我那儿诓去一株五百年的老梨树,竟又从你这里诓去十坛美酒。这是你交友不慎,早该割席断交了。”瑶姬一边往里走一边挤兑回去,话里话外忍不住夹枪带棍。   “欸……殿下言重,我同他历来互相诓骗,倒也不至于要割席断交。”祝融忙在一旁找补。   “这样看来,你们感情是真的不错。”瑶姬偏头回道,语气却不辨悲喜。   祝融早在殿中布置好了席案,迎了瑶姬上座,方道:“战神为人磊落却不死板,是个值得相交之人。”   “好了,我也不是真要你同他割席断交,你何必紧张?”瑶姬反诘了一句,又道:“只是不知你那磊落却不死板神机又妙算的好友可有告知你我此番为何而来?”   祝融听了她这番话,摸了摸鼻子,老实道:“那倒没有。”   “那我就开门见山直接说了。你也知我之前在找朱雀令,我想着无论如何我父皇的东西也不该失落不见。”瑶姬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贸然提起腾蛇令的事,否则,又要向他解释一遍缘由,十分麻烦。   “确实,家族信物,总该找回。说起来此事也算是我的疏忽。当初炎帝陛下大行,我就在身边,陛下只留下两件宝物,便是赭鞭和游仙枕。这两件,如今都在天宫藏宝阁里。至于朱雀令,我倒确实没见着。我最后一次见到朱雀令,还是陛下拿朱雀令调遣皇族内卫。只是不知殿下现在可有眉目了?”   “正是因为毫无头绪,今日才来你这里讨主意。”瑶姬叹道。   “这臣真的是无能为力。”祝融连“臣”都搬出来了,想了想又道:“容臣僭越问一句,朱雀令乃皇族之物,当年陛下可同殿下说过什么?”   瑶姬仔细回忆了一番,肯定道:“没有。”因瑶姬体弱,炎帝对她最大的期待就是平平安安长大。那时炎帝尚还健朗,家族重任从来就没想过让弱质纤纤的女儿去扛一扛。   她叹了口气,道:“你也不要殿不殿下臣不臣的。”而后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时你可有见到我父皇手上有其他令牌信物?”   祝融讶然:“其他令牌信物?臣……我倒没注意。这等贵重的东西都是陛下亲自保管。再说我们武将,只认陛下的虎符。神女为何有此一问?”   瑶姬便解释道:“我随口一问,怕漏下什么线索。”   “若是要找什么线索,少不得要回隅谷去找。只是这十几万年过去了,怕是有什么线索都已烟消云散。”祝融道。   隅谷是炎帝在世时最后所居之地。   “我父皇一世英雄,最后没于隅谷。我想过几日去隅谷祭拜他。”瑶姬抚了抚衣袖上的褶皱,缓缓道。   “也该如此。届时我便陪殿下一起去吧。”祝融想了想道。   “劳烦你跟着跑一趟了。”   “殿下太过客气,这是我的本分。”   “那便三日之后出发。”   瑶姬同祝融说好时间,便准备离开。恰此时天上彩霞满天,八头麒麟拉着的舆车自火德宫前飞驰而过,瑶姬只恍惚间见到舆车上青衣的神女端然而坐。   “旱神那么久没见,还是那么漂亮。”瑶姬淡淡道。   祝融神情紧绷,道:“八头麒麟,这可不止是神女的规制。勾陈一族做轩辕的守护神几十万年,到了这个装门面的时候,果然能上的都上了。”   瑶姬还是第一次见祝融露出这样的神情,想着当年一战,女妭该是给他留下了多大的压力,以至于他如今满脸如临大敌。   “人家能一口气出八只麒麟,那也说明人家家底厚。”瑶姬道。她自问是没法一口气带着八只朱雀来撑场面的。   “殿下,下回你上天庭,让陵光护送你来。”祝融郑重道。   瑶姬想了想,这种落魄贵族比阔的场面真的是太让人尴尬了。是以她坚定的摇了摇头,道:“没必要了,三皇五帝的时代早已结束。这些场面,见了也是尴尬。”   他二人说着话,不多时,便有玉帝的圣旨传遍天庭。旱神妭多年驻守赤水之北有功,封光明女神,入主光明宫。 第12章   近日多位尊神归位,西王母又来了天庭,玉帝便想要搞个宴会贺一贺,说是叫清平宴,取海晏清平之意。   清平宴设在三十三天的太清境,凡在天庭的神仙都发了帖子,瑶姬也收到了,她拈着熏了梅香的帖子,有些犹豫。   宓妃在水镜里埋怨说近日宴会怎如此多,刚吃完了蟠桃宴,如今便来了这什么清平宴,她近日不是在宴会席上,便是在参加宴会的路上。   瑶姬说自己要去祭拜先父,这几日沾不得酒水荤腥,估摸着这清平宴是不参加了。   宓妃便道自己也要去祭拜父皇,懒得来天庭应酬,瑶姬不在同别人也说不上几句话。说起来,宓妃乃羲皇和女娲娘娘唯一的孩子,论尊贵是这些公主里头一份的,她若真不来天庭,此宴也会失色许多。   瑶姬劝她,便是为了看嫦娥的舞,也该来天庭一趟。   宓妃可有可无,道,看在娘娘的面子上,便去一趟。   瑶姬便放了心。她既然方才同宓妃说了不参加清平宴,此时便也收拾一番,特意着了素衣,去了斗牛宫同西王母请罪:“瑶姬近日时常梦到父皇,便想去隅谷祭拜她。这几日需沐浴焚香不沾酒水荤腥,明日陛下特意为迎娘娘入天庭而设的清平宴,瑶姬便不参加了,还请娘娘恕罪。”   西王母便道:“你一番孝心,何罪之有?只我如今到了天庭,诸多身不由己,便不陪你一同去祭你父皇了。”   瑶姬便乖巧道:“娘娘正事要紧。祭我父皇之事,我已找了火神一同前往。”   “此事天庭也应有所表示,这样,我同你一起去见一见玉帝。”   西王母发了话,便省了瑶姬许多事。西王母带着瑶姬并一行侍女向玉帝所居玉清宫而去。到了玉清宫,才发现玉帝似在同几位正神议事。瑶姬随意瞟了一眼,见几位常见的神君都在,譬如火神、譬如日神、譬如战神。瑶姬因今日穿的格外素,还引得几位神君侧目。   列席的神君向王母行了礼,瑶姬向玉帝行了礼,西王母这才说明来意。   玉帝果然没有半丝不满,还特意道:“不若这清平宴推后几日再办。不说神女想念炎帝,便是这三界众生,也没有不思念三皇的。朕看不如找个时间,由天庭出面好好祭一祭三皇,让各路仙家都写一写三皇的功绩,写的好的,可传阅三界,天庭亦重重有赏。”   瑶姬一身白衣,显得格外伶仃,只听她道:“清平宴乃陛下为娘娘和诸神所设宴会,怎可因瑶姬个人而耽搁推迟。陛下如此,瑶姬罪过便大了。”   玉帝便为难道:“娘娘以为如何?”毕竟清平宴主要也是为了迎西王母来天庭而设。   “玉帝陛下决定便可,本宫这里无碍。”西王母表态道。   一旁日神出列道:“只请帖都已散开,此宴贸然推迟,怕也是不妥。”   玉帝便道:“既如此,清平宴便照常举行。”   西王母道:“瑶姬去祭炎帝,火神一人护送未免不周。不若天庭再派两位神将护送她前往隅谷。”   玉帝心道祝融本就是炎帝旧臣,也不能完全代表天庭,便道:“火神这我还有要事要交给他办,护送神女一事还是由蚩尤将军去吧。”   无人反对。蚩尤便作出领命状,道:“末将遵命。”   瑶姬诧异地看了眼蚩尤,有些摸不着此事的发展。她都已经同祝融说好了,哪成想临到头却换了人。   然而她诧异归诧异,众目睽睽也说不出蚩尤的不是来,最重要的是她没有非祝融不可的正当理由。玉帝都说要有要事交给祝融去办,她总不能跟玉帝抢人。   如此,此事便也算是一锤定音。末了,玉帝还关心地问瑶姬是否已经准备妥了祭品,瑶姬便小声回答:“正准备着。”她心里念了声父皇恕罪,脸上倒是一派从容。   玉帝十分体恤地表示,若有什么东西不够,尽管来跟他说。   瑶姬便乖巧地点了点头。   待瑶姬出了玉清宫,望着玉清宫前瑞气千条,无端觉得有些压抑。   她一人往毗沙宫慢慢走去,正走着却见不远处云海翻滚,一众仙子行于其间,瑶姬略望了望,似看到了青衣的女妭。那厢七仙女看到了她,忍不住朝她挥了挥手。   既然看见了,瑶姬少不得要过去打个招呼。   “七仙女似同巫山神女很亲近。”女妭略有些好奇。她望见不远处白衣的瑶姬,只觉她丝毫未变。她跟她记忆里那个白衣伶仃的女孩子一般无二,那时只觉得她羸弱,却从未想过这羸弱的女孩有一天会掌握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   “神女先前带着小七坐了回凤凰,小七心里她如今比我们几个嫡亲姐姐还要亲呢。”大仙女笑嗔。   七仙女被她大姐笑的有些脸红。   这句话的后半句,是入了瑶姬耳的。然而引起她注意的,毕竟是女妭。瑶姬从前与女妭有过几面之缘,但要论交情,那倒是没有多少。说起来她一直觉得三皇后裔中,便只女妭活出了公主的传奇来。宓妃同她,都缺了那份轰轰烈烈的劲儿。女娃也有那份壮烈,却缺了些运道。   她见到如今的女妭,只觉得女妭不愧是女妭。不说其他,便见她用木枝松松绾起一头青丝,一袭宽大的青衣,只这一通打扮,便比一旁严妆的大仙女舒适许多。   双方互相见了礼,大仙女便笑盈盈道:“光明女神初入天庭,我等正陪着女神闲逛,熟悉各处宫室。”   瑶姬便接着话头道:“天庭如此大,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差点还迷了路惹出笑话。”   如今天庭的大部分殿宇是昊天大帝在位时修建的,是以像女妭瑶姬等第一次上来的上古神祇,也不熟悉其中道路。   “其实不必如此麻烦,我只需记清去御马监和御兽苑的路便可。”女妭道。   瑶姬便想果然是女妭的爱马要紧,幸好当日未强行骑|乘,否则今日这样的场面她怕应付不来。   她道:“御马监离此处有些远,前些时候还见到那群吉良马,不愧是女神爱马,十分好看。”   “我们之前已去过御马监了,如今不过闲逛,瑶姬姐姐可要同我们一道?”七仙女问道。   瑶姬正斟酌措辞准备谢绝此番邀请,却见女妭脸色一怔,七仙女几个也已盈盈拜下。   “见过神君。”   瑶姬回头一看,见蚩尤就在自己三尺之远处,她还未做好行礼的姿态,蚩尤已执了礼道:“见过几位公主。”   这一句“公主”,把在座仙子神女都恭维进去了,想不到蚩尤是这么会说话的一个人。   瑶姬闻言便也把未行完的礼中途变换姿态,只变作整了整衣袖。   她正想着撤退之词,却不想,蚩尤下一句话直接对着她说:“我同神女还有事要谈,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瑶姬愣了愣,见现成的话头递过来,便拿了这理由同七仙女说:“如今怕是要谢绝你的美意了。”   大仙女便接道:“当然正经事要紧,是小七冒昧了。”   瑶姬便同一行人辞别,带着蚩尤向毗沙宫走去。待到了宫门口,瑶姬便甩了衣袖道:“将军有何话要说,便在这里说吧。”   蚩尤道:“明日隅谷之行,我来毗沙宫接你一道。”   瑶姬便问:“这就是你说的要事?”   蚩尤道:“既站在宫门口,要说的要事就只这一件。若进了宫门,或许会有旁的要事要说。”   瑶姬便秀眉颦蹙,很有些不快,却也不得不忍着他,作了个“请”的姿态。蚩尤便从善如流,大步迈进了宫门。   待他大马金刀坐下,只觉得哪里不对劲,片刻觉察过来,失笑道:“那梨树移去之后,这院内景致就差了点意思。”   瑶姬便皮笑肉不笑道:“可不是。”   蚩尤便道:“我那里有一株还算不错的桃树,你若不嫌弃我就让人移过来。”   瑶姬就继续拿那副强调说话:“既然还不错,就自己留着吧。再说天宫的树被我们移来移去也不成样子。将军还是挑重点讲吧。”   蚩尤讨了个没趣,倒也不恼,正经道:“此去隅谷,或有些凶险,你可要把多带几件护身的法器。”   瑶姬便做出个惊讶的表情:“不过去祭祀,何至于让将军说出凶险二字?”   隅谷所处群山环绕,时有兽类出没,这些瑶姬都知道。但光凭这些,也让蚩尤说不出“凶险”二字来。   “那处地方,怕是有些诡异。”   瑶姬好奇心起:“如何诡异?”   “近几年来,凡是进去隅谷的神将,后来回了天庭俱都神衰而死。因神衰之症颇似中毒,一开始还以为神将修行浅薄降妖伏魔时中了瘴气所致,后来才发现这些神将都是去了隅谷之后才有此症。”蚩尤顿了顿道:“方才玉帝留下我,便是命我顺便查一查此事是否与隅谷真有什么干系。”   瑶姬便脸色一沉:“此事怎么没听人说起过?”   “这是天庭机密,知道的人也不过了了,自然没有人特意同你说此事。”蚩尤解释道。   瑶姬心里却想着,蚩尤既然知道此事,而祝融不知道,看来玉帝对祝融是不放心,对蚩尤倒用的挺利索。   她想了想又道:“自然天人五衰也本为常事,修行不善的神仙也或有衰亡陨落。去过隅谷也算不得什么,或许只是事有凑巧,却也不一定是隅谷真有什么不妥之处。”   “总归小心些没错。”蚩尤道。   “这是自然。”瑶姬从善如流,道:“此番多谢将军提醒,此行还要多仰仗将军。”   蚩尤便看着她的眼睛道:“公主也不用太过担心,我答应了陛下会保护好你。”   瑶姬只觉蚩尤直视人眼讲话的样子表情,实在诚挚用心。她便错开眼道:“方才是我误会将军了。”   蚩尤似笑非笑问道:“你误会什么了?”   瑶姬便犹豫了片刻,方慢慢道:“这是你让我说的。我本以为将军所谓同我说要事,乃是特意在光明女神面前说的负气之言。”   蚩尤便叹:“负气?瑶姬啊瑶姬,你在想些什么?”   瑶姬便有些赧然又有些好奇地较真:“我看凡间传奇话本上写,情人之间有些别扭龃龉,有一方便故意同第三方说话而不理对方,我还以为……”   蚩尤唯有再叹:“原来你居然喜欢看这些。”   瑶姬便解释:“那时刚醒,不明白许多事,便看了些杂书。”她没说的是,天宫的史册典籍又枯燥又无趣,比不得凡间的戏说传奇活泼精彩,常有意外之喜。   蚩尤便道:“我同女妭,恩怨已成过往,不必再提。”   瑶姬见他此话似有些伤情的样子,便很有些不好意思:“这是自然。”心下却觉蚩尤同女妭之间只怕不简单,届时如蚩尤抓着婚约之事不放,瑶姬便想着只能拿女妭之事拿出来挡一挡了。   她却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第13章   去隅谷之前,瑶姬去大罗天接了女娃。她同女娃说,她要去隅谷祭拜父亲,女娃栖在她掌中,以头触了触她掌心。待把她送到东海,精卫振翅翱翔搏击风浪在海天之间,瑶姬竟觉有些悲壮的况味。   毕竟拿余生所有来反抗命运本身,这件事太过壮烈。蚍蜉撼树,却不一定是不自量力,而是不信天命。   蚩尤道:“女娃还真有些牛脾气。”   瑶姬便道:“我们家的人,都有些不合时宜的脾气。”   蚩尤接道:“可不是。”   见精卫渐渐离开了视线之内,瑶姬才收回目光,同蚩尤往隅谷而去。因此行或有些凶险,蚩尤和瑶姬都省了神力不准备驾云而去。只见蚩尤驾应龙,瑶姬御神鸟大鹏,他二人身后是昆仑八骏拉着的马车,车里装满了玉帝王母所赠的祭品。如此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隅谷。   隅谷又名虞渊,乃是群山之中的一汪深渊,是人间所谓日落之地。他二人落在隅谷谷口,却见谷口白雾弥漫,里头什么模样,实在看不清。   瑶姬来此祭炎帝,便依旧是着素衣,头上亦簪了白花。她一身孝站在白雾里,便只头发是黑色的。   但见她双手结印,默念了个御风诀招来大风。然而大风来了只把白雾吹散了一些,不过瞬息,那些白雾又纷纷聚拢,形成苍茫一片。瑶姬又祭出招雨幡,招了一场暴雨来,那白雾却分毫无损,不但未被暴雨冲散,势还更盛了些。   蚩尤对瑶姬道:“这白雾甚是古怪,我方才试了,用仙法亦驱逐不散。”   她道:“然我看了看,确实就是白雾,并非瘴气。”   蚩尤转头叮嘱她:“你跟在我后面,小心一些。”说完便一马当先走在瑶姬前面。   两人一前一后并后面八骏拉着的马车慢慢进了隅谷。越走近雾气越大,到后来,瑶姬只能看见前面模糊的一个影子,并后面“嘚嘚”的马蹄声。   然而一晃眼,竟然连那个模糊的影子都不见了。   “将军!”瑶姬朝着前方白雾喊了一声。然而苍茫白雾无人应和。   “蚩尤!”瑶姬又喊了一声。   瑶姬忙回头,八骏也已不见。四周唯剩越来越浓的白雾。   “讨债鬼!”瑶姬连少时给蚩尤起的诨号都拿出来喊了,还是未见蚩尤有任何回应。   “哪里来的小姑娘,在老子的地盘上大呼小叫!”忽然有一个恼怒的声音传了来。   听声音却不像是蚩尤,如是蚩尤,也不会这样对她说话。但有声音总比没声音好,瑶姬忙顺着声音找过去。却见雾气越来越稀薄,周遭景象也渐渐能看清一些,待找到出声人,她已走出迷雾,立在一个湖泊前,湖畔有人带了斗笠披了蓑衣正怡然垂钓。   “晚辈瑶姬,敢问老伯可是此间主人?”瑶姬执礼问道。   “老伯?我看起来是个老伯?”那人转过头来大声问道。   然而瑶姬看他那张脸,不过寻常人的样貌,也确实看不出切实年纪。这人出现在此处必不是凡人,若是神仙,年岁便也都是虚的。   “大叔?”瑶姬又试探性一问。   “大叔?”那人又重复了一遍瑶姬的说辞,然后便道:“你这女娃娃眼神不太好使。”   瑶姬便不再纠结对他的称呼,只道:“晚辈初来贵宝地,打扰了。只是不知方才前辈可有看到一名男子带着八匹骏马并它们所拉的马车?”   那人自顾自的钓着鱼,道:“你这女娃娃说话轻点,把我的鱼都吓跑了。”   此人既摆出世外高人的谱,怕是多少有些本事。因此她便答:“可有什么是晚辈可以效劳的吗?”   那人便道:“你别叽叽喳喳的,若无事,便帮我钓鱼罢。”   说着便甩了一把钓杆在一旁。   瑶姬拿了鱼竿,竟也坐于那人旁边,正经钓起鱼来。   这一日,瑶姬运气似乎还剩一些,鱼儿上钩的格外快,她不过随手一提,便提上来一条赤色鲤鱼来。   那赤鲤被瑶姬甩到一旁的鱼篓里,鲜活的鲤鱼引得一旁那人一顾:“呦!你这娃娃运气不错,一下水就钓起了一条横公鱼,我这里却还未开张呢。”   瑶姬见有了一条鱼,大约也有了开口的底气:“此鱼便作晚辈方才打搅前辈钓鱼赔礼道歉之用,还望前辈告知晚辈同伴之事。”   “你要问的那人,是你的相好?”那人瞅了一眼鱼,大约是看在鱼的面子上,不再驳斥她,还反问了瑶姬一句。   瑶姬被这人如此直白粗俗的话语有些惊到,却还是故作淡定道:“那人乃是我家家将,今日特意护送我来此处祭先父。”   隅谷大约是死过太多人,那人听了也不问瑶姬父亲是哪个,只继续道:“你说的那人,我是没见着,但你家那八匹马,实在不错。”   昆仑八骏是一等一的天马,乃西王母所赠,自然不错。但此时他说了这话,想来是见到了八骏。   “烦请前辈帮晚辈把八骏引来,晚辈这厢有礼了。”   “你这女娃娃指使人倒是利索,我可不是你家家将。”   “那烦请前辈指条明路。”瑶姬道。   “你那八匹骏马确实不错,老子入口便觉鲜美,只是那些祭品太素了,不合我老人家的口味。”   瑶姬脸色一变,扔了鱼竿,手中幻化出九婴鞭,厉声道:“何方妖孽,还不快快显形!”   “小娃娃变脸倒是挺快,竟连这些都忍不下。到底还是年轻。”那人道。   瑶姬虽经历过生死,论虚岁也是很有些看头,但她过往的经历,借了父荫和天分太多,她不算长的人生里,也很少有人当面给她难堪,是以此番有些沉不住气。   然而人生在世,少不得要当面难堪几次。瑶姬于此事上,却还未学会不动声色。   她以九婴鞭为引,掀起滔天巨浪,拍向那钓鱼人。那渔夫见惊天巨浪在眼前却依然面不改色,只以手中鱼竿敲击水面,同样激起巨浪冲向瑶姬掀起的那股巨浪。   两股巨浪合在一处,便如两股劲气相击,便是谁也胜不了谁,只彼此之间互相抵消。巨浪相击发出轰然响声,片刻之后便又化为无数水珠落入眼前的湖泊中,仿佛下了一场大雨。   瑶姬又从水面上招起两条水龙,手中九婴鞭一抖,一道挟裹着雷火的鞭影抽了过去。   “你这小女娃御水倒是御的不错,之前那场雨也是你下的?”那人手中鱼竿轻轻一撑,已向湖面略去,避过了两条水龙和那道鞭影。   “只可惜都是雕虫小技。”那人说着,一掌拍向湖面,水面上现出了十条龙,每一条细看还闪着微微的红光,竟然都是真龙,那十条真龙一出现便张牙舞爪冲向瑶姬。   瑶姬招来的龙不过是寻常水龙,跟那渔人的真龙可不一样。水龙见了真龙,直接便被真龙的爪子抓的散去形状,化作水珠落在水面上。   瑶姬便被真龙团团围住,她左手一甩,手中已然现出了赤霄宝剑,她又轻击右手的九婴鞭,鞭身竟然发出了一阵轻吟,空中浮现出九婴庞大的身躯。   瑶姬立在岸边,道:“我也不是没屠过龙,今日看来我的宝剑又要痛饮龙血了。”   那渔人立在空中,见了瑶姬手中的剑和空中的九婴道:“我倒是谁如此嚣张敢擅闯本座休憩之地,原来是姜石年的女儿。”   姜石年乃是炎帝姓名,因炎帝德高望重,少有人直呼其名。这人竟狂妄至此。   瑶姬不语,只唤出水灵之相。水灵乃万水之源,拥有水灵之相者便可御万水,那人以水化出的真龙见了水灵之相,纷纷被其神威压的化为水气。空中落下十枚红色的鳞片。   “这才是雕虫小技。”瑶姬手拈一枚赤色龙鳞,道:“烛龙,你还要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   方才她那句饮龙血,指的是面前烛龙所化的渔人,自然不是那以水和龙鳞一起幻化出来的普通水龙。   “小姑娘倒是有两把刷子,只可惜……”那人口中话还未尽,一道闪电便携风雷之势拍到面前。   瑶姬丝毫不惧,轻易便闪过。浮在空中的死灵九婴嘴中吐出火焰来,熊熊火焰扑向业已迫近的烛龙。   那火焰也非一般火焰,竟然闪着幽幽的蓝,只团团把烛龙包裹起来。烛龙名字里带了烛字,自是不怕火。他身体一摇,竟然显出其真身来。那是一条赤色的龙,头颅庞大身体粗长,但见那小山一样大的龙头一昂,便把那些火焰悉数吞进腹中。   同时,吞了九婴的火,他又自口中吐出龙息。烛龙的龙息特别丰富多变,先是光焰后来又是冰息,冰火两重天便要直愣愣砸到瑶姬的头上来。   九婴嘴里便开始吐出水来,那水同光焰冲在一处,只把光焰浇个赶紧,然后便又吐出火,把冰息都融为了水汽。   瑶姬自己也不闲着,趁此机会提了赤霄掠到烛龙身后便要取他的首级。烛龙虽长得庞大,但身体倒是很灵活,他觉察了瑶姬的意图,瞬间一个龙摆尾差点把尾巴扫到瑶姬的身上。   瑶姬闪的亦非常快,她晃过一道虚影,身体往下一沉,狠狠地拿剑往龙腹之处刺去。赤霄剑乃是以龙血祭过剑灵的宝剑,无坚不摧,这一下,对于烛龙而言,也是重重一击。他吃不住,痛的发出响彻山谷的龙吟。赤霄剑尚插在他腹中,那龙身一拧尾巴一甩,把瑶姬震出十丈远。而一旁的九婴遭了秧,被龙尾拍的魂飞魄散。   那九婴乃是封在九婴鞭里的死灵,如今只剩三魂四魄,十分脆弱。瑶姬本也知道它支撑不了多久,可如今她失了称手的神兵利器,局势便一下子难看起来。   幸好烛龙腹部受伤,这也算是唯一可以安慰的。瑶姬忍不住苦笑,她再次从湖面上召唤出两条水龙,向受伤的烛龙冲去。   烛龙腹部插着赤霄,血不停流着,正是最恼怒之时,三两下就拿爪子抓烂了两条水龙。然而水龙源源不断,抓烂了两条,第三条第四条就在眼前。御水乃瑶姬的看家本领,她又拥有水灵之相,此举格外得心应手,不多时,已召唤了几十条水龙冲向了烛龙。   “你如今也是黔驴技穷了,竟使出这等拖延时间的方法!”烛龙的声音隆隆响起,仿若雷鸣。   瑶姬召完了水龙招冰龙,他恼怒自然是因她这方法凑效。左右重伤流血的是烛龙又不是她瑶姬,她只要拖延时间就可以了。   却见烛龙渐渐不支,瑶姬见时机成熟,闪身至龙腹下正准备拔出赤霄。却见龙身急速盘旋,她方握住赤霄,忙道不好,却已是来不及,眼见着龙身缠紧,阻她去路。瑶姬心中一沉,想着自己到底心急,着了烛龙的道了。   而此时,整个世界如镜子一般碎裂,天空之中竟然渐渐落下碎屑来,仿佛这个世界是一面铜镜,如今被外力打破了一般。   瑶姬一个恍惚,便已落在了蚩尤怀里。   “你骂我讨债鬼,我可听见了。” 第14章   瑶姬一时有些忡怔。他听见了,什么意思?既然听见了为何不出声?她有些恼怒,挣脱开,抬头见这个世界在慢慢崩溃,似有所悟。   “我这是在幻境里?”瑶姬问道。   “那白雾是烛龙沉睡时产生的蜃气,我们走在蜃气中,实是走到他的梦境里。”蚩尤道。   蚩尤说着,整个世界完成了崩溃塌缩,粉碎成末随风而去,瑶姬站在地面上时,四周已是新的面貌。   白雾无踪,虞渊四周是片片红枫林,此时看过去层林尽染,美如晚霞。与瑶姬之前所见苍山凝碧的景色大不一样。   而烛龙在不远处,它似受了点伤,然而腹部却没有之前幻境里所见那个狰狞的伤口。   “你在他的梦境里差点耗尽神力,然而那不过是幻境而已。”蚩尤手一扬,落在不远处的赤霄自动飞到他的手中。   他把赤霄递到瑶姬面前。   神力耗尽乃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当初太古第一大神盘古,便是开天辟地之后神力用尽而羽化。方才若不是蚩尤打破幻境,瑶姬后果不堪设想。   瑶姬闻言抿了唇接过赤霄,见剑身果然干净得很,无一丝血迹,不由一阵懊恼。烛龙的梦境竟然是以蜃气为载体的实体,让人不知不觉进入,实在可怕。   “你所说的神衰之症,可是因它的梦境?”瑶姬问道。   “一半一半。”蚩尤回答道。   蚩尤这样说,瑶姬大致便理解了。方才所在的梦境,乃是烛龙为梦主的幻境。自己入了幻境虽过程蹊跷,却还是着了道,想来那些天庭神将也是入了这样的幻境,神力被消耗殆尽,便是魂魄都可能被留在这样的梦境里,是以回来的神将都神衰而亡。   烛龙是远古时期的异兽,人间传说里它睁眼为白昼闭眼为黑夜,也算是一条很有名气的龙。最神奇的是,烛龙古往今来天上地下只这么一条,不像其他族群会繁衍生息,它千万年来一直独来独往惯了,又狡猾又强悍,是以此番瑶姬栽在它手上,也不算丢人。   瑶姬却不这么想,此番出师不利,且刚刚她在烛龙的梦境里耗费了大量的神力,此时她的脸色很不好看。   蚩尤见此,便对烛龙道:“你如今元神受创,识相的,就马上交出破解梦魇之术的方法,否则我便在此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来炼兵器,拿了你的骨架回去向天庭交差也一样。”   这个杀胚,如此血淋淋的威胁说出口,也不管一旁有个娇弱的受惊了的神女。   烛龙便道:“都道蚩尤这样的混世魔王去了天庭老老实实当了天将,怎么不在老夫面前装一把慈悲仁义。”   蚩尤便道:“你竟然以为我是来同你逞口舌之快的,当真看得起自己。”他说着,手中一个动作,斩下了烛龙一只龙角。   蚩尤动作快的瑶姬都未看清他如何出手的。   烛龙受此挑衅,便立刻咆哮着扑上来。蚩尤抢过瑶姬手上的赤霄剑,疾风一样迎了上去。瑶姬打架,往往投机取巧,能用术法便不用真刀真枪拼,而蚩尤则恰恰相反,他全无花哨,只拿兵器来搏击。   蚩尤身法奇快,瑶姬看不清,但烛龙身躯庞大,一腾一挪一鳞半爪都还算看得清。就瑶姬所见,便发现蚩尤出现在烛龙身边的各个地方,两相缠斗,竟是蚩尤不放过烛龙。   然而不知蚩尤哪里露出了破绽,只一瞬,烛龙虚晃一爪便遁隐而去。   蚩尤走到瑶姬身边,把赤霄递还给她道:“你这柄剑,出鞘便见龙血,实在金贵。”   那剑身上,赫然是见了红的。   “我却统共只这一把剑,你方才斩龙角用的兵器呢?”瑶姬问道。她虽未看清蚩尤动作,但总觉得要斩去龙角,非神兵利器不可。   “你倒是看的仔细,那是无间之剑。”蚩尤道。   瑶姬眉头一挑,忽然便明白他所谓无间之剑是柄什么剑。蚩尤少时还容易套话一些,同祝融刑天坐而论兵的时候,说过要铸一柄无重量无形态的剑,当时瑶姬听了只觉他异想天开,倒是祝融他们很有兴趣,如今看来他是做到了。   瑶姬便道:“那我这里要说一声恭喜了。只可惜让烛龙逃了。”   蚩尤不以为意,只问了她:“你自它梦境里出来,可有哪里不舒服?”   瑶姬道:“我倒还好,只可惜了八骏。”好好的天马,死在烛龙腹中,也算死的冤屈。   蚩尤就道:“还是马虎不得。方才我没入梦而你入了梦,是你神台本就不稳,这才入了套。”   瑶姬便无话可说,此番确实她不如人。   蚩尤走近虞渊旁边道:“你喜不喜欢吃鱼?”   “什么?”瑶姬反问,倒不是没听清,实在是不知他为何扯到吃鱼上来。   “你父皇难道没教过你,自来解药总是长在毒|药旁边吗?”蚩尤问道。   他这样说,瑶姬懂了。   “你是说破梦魇之术的解药在这里?”她蹙眉问道。   “若我猜的不错,大约是在这里。你可听说过一种鱼叫冉遗鱼?”蚩尤回过头来问。   “那是什么?”   蚩尤便答:“长着六只脚的鱼,食之可防灾破魇。”   说着他手中似有剑一般,直接往虞渊里刺去,待他拿上来时,便有两条六只脚的鱼似被插在剑身上,对穿穿成了一串。   “我这无间之剑还是第一次插鱼,公主殿下可一定要笑纳。”   瑶姬见那丑八怪一样的鱼,不是很想笑纳。   她道:“我还要祭我父皇呢,可不能食荤腥。”   炎帝陵并不在隅谷,瑶姬恢复神格之后,都是去炎帝陵祭父的,此番来隅谷,不过是为了来查腾蛇令的下落。此事蚩尤和瑶姬都心知肚明,然而此时拿出来说项,也不过是瑶姬婉拒之言。   蚩尤便道:“事急从权。你毕竟在烛龙梦境里走了一遭,灵台受损,以防万一还是要吃冉遗鱼解梦魇术,我想你父皇也不会见怪的。”   说着他便招呼瑶姬过来生火烤鱼。瑶姬不情不愿走过去,蹲在一旁却不愿动手去拷那鱼。   “公主就是娇贵,这次便让我伺候公主吧。”蚩尤用术法去了鳞片内脏又生了火,手中无间之剑架在火上细细的烤,间或翻转一二,让火烤的均匀一些。   瑶姬无事可做,便左右打量了周遭风景,想着父皇生命中最后一段时间在此度过,不知那时景色如何。   “你方才放跑了烛龙,如今要拿什么同天庭交代?”她看了一会儿又转头问蚩尤。   蚩尤翻着鱼漫不经心道:“这不是还有它的一只角,便把他的角拿给玉帝复命。”   瑶姬便道:“你这可是养敌自重。”   蚩尤抬头看过来,似笑非笑道:“公主有空想这些,不若想想该怎么找腾蛇令。”   瑶姬被他抢白了一句,却也不气,只道:“既说到腾蛇令,此乃你家的信物,你又是族长,自然应该知道些线索。”   蚩尤道:“当年我同你父皇交换信物之后,腾蛇令便由你父皇保管,我只管我手上的朱雀令安然无恙。若有线索,也等不到现在。”   瑶姬道:“我父皇大行之后,你就没有找过吗?”   蚩尤抬起头来,看着瑶姬道:“找过,没有找到。”他顿了顿,又道:“鱼好了。”   瑶姬听了,蹙了眉。   她叹了口气走近一些,见那六只脚的怪鱼已是烤至呈金黄色,有淡淡的焦香味传来。   蚩尤把烤熟的鱼递给她,她有些犹豫,还是接了过来。   “这个鱼真的可破梦魇之术?”瑶姬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自然是真的。”蚩尤道,说着他便吃了起来。瑶姬见此,也小小咬了一口。味道尚可,还算能入口。   她边吃边想着腾蛇令的事,不知不觉竟然是吃了小半条鱼,而那厢,蚩尤三两口就已吃完。   瑶姬见此,也放下了手中的鱼,道:“隅谷如此大,腾蛇令的线索不知要从哪里去找。你方才何必放跑烛龙,或许我还能问几句话。”   方才蚩尤卖的破绽瑶姬看在眼里,是以此番她第二次说出他放跑烛龙之言,再三强调,自然是让蚩尤给出个解释。   蚩尤却顾左右而言他,笑道:“不是说我养敌自重吗?”   瑶姬便作出负气状,手中拈了石子,狠狠扔进一旁的虞渊。然而却久久不闻石子落水声。   她心中一惊,便靠近一些,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虞渊的水似有自己的意识一般,竟避让开了那石子,直接让它一直一直往下落。   瑶姬又落下一块石子,虞渊之水仍是这般。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那想法冒出来只一瞬,正是那一瞬的分神,虞渊仿佛有吸力一般,她的身子跌了下去。   只见虞渊之水分出一人通过大小,瑶姬直直往下坠,尚不知坠了多久,便只觉似有柔软的藤蔓托住了自己。   她睁开眼,见头顶是虞渊幽深的水,然而她所踏之处,乃是干燥的实地。   方才托住她的是,长的似在水中摇曳的水草,却并不长在水中,只在虞渊之下,无风而动。   “这是哪里?”瑶姬不自禁地问了出来。   “这里是旸谷。”有人自那长得像水草的植物之后走了出来。瑶姬望过去,见她一身红衣,艳若桃李,却作了妇人打扮。   “我叫瑶姬,不慎落于此处。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我是羲和。”那人答道。 第15章   羲和,帝俊之妻,亦是日神的母亲。   帝俊不但是太古大神,更是天界第一位天帝,后羽化而诸天分崩离析,五方天帝方才各掌其事。   瑶姬便行了礼:“羲和娘娘。”   羲和便问:“你便是炎帝那个体弱多病的女儿?”   瑶姬便答:“正是小女。”   “长得倒是不错。”羲和赞她。   瑶姬忙道:“不敢当。”   “今日怎到了此处?”   瑶姬便道不慎跌入虞渊落于此。   羲和笑道:“既落于此,便是有缘。”然后便带了瑶姬进了她如今住的地方。   旸谷也有一片湖,便是甘渊,甘渊之旁,便是羲和如今所居之所,一幢清幽的竹屋。   瑶姬之前进了烛龙幻境打了一架,后又跌入虞渊,白衣白裙早已有了秽迹,发髻也有些松散,瑶姬见了甘渊,对羲和道:“晚辈仪容不整,还望羲和娘娘恕罪,容我在此梳洗一番。”   羲和自然应允,道瑶姬可慢慢打理,她先为她准备些干净的衣衫。   羲和进了一旁的竹屋,瑶姬望着甘渊里的自己,打散了长发重新整理。   旸谷温暖和熙,草木都长得很是葱茏可悦,瑶姬对着甘渊抿发,便见黑幽幽的甘渊,似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然而一眨眼,那双眼睛又不见了。   她一惊,回过头,羲和正款款走来。   “娘娘居此多久了?”瑶姬问道。   “时间太久,我也已记不清了。”传说里日母可不是这样的好脾气,同小辈“你你我我”,今日一见,传说果然是作不得真。   羲和带瑶姬进了她的居所,把准备好的干净衣裳拿给她。瑶姬谢过之后,进了里间换上了新的衣衫。   待瑶姬换好衣衫,羲和进了来,见了道:“你这孩子,长的是真不错。”   瑶姬便道:“是娘娘准备的衣裳好看。”   羲和捂嘴笑道:“这衣裳除了好看,可还有其他的妙用。”说着,瑶姬身上的外衫便化作绳子把她捆了起来。   瑶姬挣了挣,挣不开,便吃惊地抬起头道:“娘娘,这是……”   羲和走过去,抚了抚她的脸颊,道:“听闻你掌有水灵之相,果真细皮嫩肉水灵得紧,你可愿做我孩儿的媳妇?”   瑶姬被她拂过的皮肤只觉一阵麻,道:“日神对我无意,娘娘何必勉强?”   羲和便道:“我说的可不是那个小畜生。”   瑶姬头皮一紧,心道日神是羲和如今在世的唯一一个儿子,她口中的“儿子”若不是日神,那是谁?   她脑中有了一个想法,惊道:“你莫不是认了烛龙那头畜生为子?”   羲和捏紧了她的下颚,道:“我儿也是你能侮辱的?”   瑶姬冷笑道:“堂堂天后,认兽作子,可怜可叹。”   羲和道:“我不同你逞口舌之快。你身娇肉贵,合该给我儿享用。”   瑶姬别开头,再不理她。   羲和轻笑了一声:“我这便去会一会战神。你也别费力气想挣开这捆仙绳,老老实实的,也少吃些苦头。”   羲和说着给瑶姬下了一个禁言术,施施然走了出去。   待蚩尤赶至此,便见瑶姬对着湖中自己的倒影整理头发。有暖风吹来,瑶姬的长发在风中扬起,十分美丽。   瑶姬回了头,见了蚩尤,嗔道:“你怎的现在才来?”   蚩尤解释:“那虞渊甚是古怪,我落下来之后,寻到此处花了些时间。”   瑶姬便道:“你先转过身去,待我整理好仪容再同你一道回去。”   蚩尤便摸了摸鼻子转过身去,然而下一瞬,手中便化出无间之剑,朝瑶姬击去。恰此时,瑶姬也是使了神鞭,向蚩尤袭来,两人竟是同时出手。   无间之剑撞上赶日鞭,一时只闻惊戈之声。   两人一招之后,各自分开,那“瑶姬”化作自己本来的面目,正是羲和,她道:“你倒是机警仔细,哪里看出破绽来的?”   蚩尤道:“哪里都是破绽,还用我仔细看?”说着,无间之剑又攻了过来。   羲和不但是曾经的天后,更曾是第一任日神,神力强悍,手上赶日鞭乃是霸道至极的兵器。然而蚩尤号称战神,亦是骁勇之辈,无间之剑无形无态更无重量,可从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攻过来,让人防不胜防。一时之间,竟然是蚩尤之势压过羲和。   羲和掠向甘渊,蚩尤乘胜追击,待至湖中,甘渊之水瞬间变成了滚滚岩浆。   蚩尤衣衫在热浪中翻飞,他厉喝道:“还不出来!”   便见失去一只角的烛龙从岩浆中盘旋而出,双目之间似燃着火。蚩尤前有羲和,后有烛龙,竟是前后夹击之势。   他似没看清眼前劣势,只笑:“竟还躲着。”话音未落,便见天降甘霖,泼天而来的大雨,瞬息浇灭了热浪。   瑶姬破屋而出,手中招雨幡急速旋转,不多时,甘渊便恢复成了一汪碧潭。   羲和大惊,道:“你……”   瑶姬一笑,道:“我怎样?”   蚩尤此时不再废话,无间之剑使得绵密又出其不意,只几招便把烛龙打下甘渊。至于羲和,赶日鞭已把她缠紧,瑶姬的赤霄剑亦横在她的脖子处。   赶日神鞭乃是她的法器,此番居然反噬其主,缠住了羲和,羲和脸上亦是大惊。她却只记得蚩尤战神之名,却忘了他亦是兵主,天下兵器,莫不能御。   “你敢?”堂堂天后,落到如此地步,却还想着撑起威严来。   瑶姬笑:“我有何不敢?”说着,便要把手中赤霄剑往前进一进。瑶姬先前被羲和折辱,此事动刀动枪,她太敢了。   蚩尤见了拦住她道:“不要胡闹。”   瑶姬道:“好,我今次给战神面子,不杀你,我去杀烛龙。”说着,便见甘渊之水呈绳锁状,缚了烛龙扔在岸边。   羲和厉声道:“你动他试试!”   瑶姬嗤笑:“娘娘真是把它当宝了,莫不是它真的是你生下来的?”   蚩尤闻言,眉头一动,转头看了看烛龙,道:“恐怕是真的。”   瑶姬十分诧异:“竟还有这样的事?”   蚩尤道:“当年大羿射杀九日,恐怕里面有一位没有真的被射死。”   传说羲和当年生下十大金乌,便是天上十个太阳,十日时有并出,致使凡间民不聊生。神将大羿拥有天帝所赐的彤弓素矰,不忍见黎民受苦,便射杀了九个太阳。大羿也因此得罪了天后羲和,被罚至下界。   如今的天庭第一美女嫦娥,便是大羿之妻。   瑶姬听了,只觉奇怪:“日神我也见过,同烛龙长得……不太像是兄弟啊。”   蚩尤便道:“这烛龙应是金乌所化,化为烛龙也是为了隐藏身份得以保命”   羲和冷笑道:“我儿若不是受了箭伤魂魄震碎神格不全,你等焉能安然在此。”   若真这样,便也解释了烛龙为何要害神将性命。怕是因仇恨大羿,便恨上了天庭所有神将。   瑶姬想着若把羲和同烛龙斩杀在此处,怕是日神那里不好说话。如今的日神,便是羲和最小的儿子。只是有一事她还不明,为何羲和之前要骂日神?   想到这里,她便问:“你儿已这样,你尚还有一个丰神俊朗全须全尾的小儿子,何以如此仇视?”   “他九个哥哥死在他面前,他却不知要报仇,如此没骨气,我就当没有生下过他。”羲和如今倒是有问必答,唯恐瑶姬想起要杀烛龙来。   羲和方才骂了日神没有骨气,言词铮然,不过一瞬,语气便弱了下来:“吞噬神将生魂之事,乃是我的主意。以神将之生魂,方可修补我儿魂魄。今日事败,我死生无悔。但我儿着实可怜,你们实不必赶尽杀绝,便拿我去天庭问罪。”   蚩尤同瑶姬互相看了一眼,这时,一旁的烛龙却道:“母后不必求他们。吞噬神将生魂的是我,伤其性命的也是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此事既然已经惊动天庭,自然无法善了,母子两个,倒不互相推诿,反而互相抢着顶罪。   羲和闻此言,落下泪来,咬了牙对蚩尤瑶姬二人道:“你们不是在找炎帝的遗物吗?你们放了我儿,我便告诉你炎帝遗物何在?”   隅谷同旸谷相通,炎帝遗物落在羲和手上便也有可能。蚩尤闻言,道:“娘娘既然说了这话,自然也该说些更详细的线索取信于我们,否则,我们又如何信你?”   羲和此时便道:“炎帝晚年炼成了一件宝物,此物能逆天改命,然而世上知此物的人却屈指可数,我说的可对?”   瑶姬一脸诧异,而蚩尤脸沉了下来。她见了蚩尤脸色,马上便知怕是羲和说中了什么,她心中有各种念头闪过,忙道:“那是什么宝物?”   羲和便笑了笑,道:“此物是什么不重要,只要你们能放我儿一条性命,炎帝遗物之事,你们让我开口便开口,让我闭嘴我便闭嘴。”   蚩尤叹了口气,道:“我答应你。”   羲和松了口气:“多谢成全。”   这时烛龙却不依不饶起来,欲要挣扎复起,瑶姬怕他挣脱,用捆仙绳再给他加了一道。待收拾了烛龙,便对羲和道:“现在,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吧。”   羲和在瑶姬的注视下缓缓道:“炎帝死于大劫,他的遗物除了明面上那几样,剩下的,便都藏在了九嶷山。” 第16章   九嶷山是上古时的说法,现在那处叫苍梧山。苍梧山在南境,恰是当年炎帝治下。炎帝若有重要的东西,藏在苍梧山中,瑶姬仔细一想,觉得也并不是不可能。   然而眼下,瑶姬心中最疑惑之处,便是她爹生前到底造出了一个什么样惊天动地的宝物,要藏在九嶷山。会不会腾蛇令便和那宝物藏于一处?   说起来腾蛇令之事本与她无甚关系,她如此身涉险境,还不是为蚩尤所挟。想到此处,她便看了蚩尤一眼。   蚩尤在那不算友好的一眼中却笑了出来。   他道:“我既已承诺娘娘不杀烛龙,烛龙却也不能再杀神将,否则,此事我也无法交代过去。”   羲和便发誓烛龙绝不再杀神将,否则她神魂俱灭,永不超生。蚩尤便看向烛龙,烛龙眼中有泪,嘴里发出呜呜哀鸣,点了点头。   蚩尤这才满意。   如今既然话已说尽,羲和和烛龙也立了誓,蚩尤便也松开赶日鞭对她的束缚。   羲和道:“此事我一力承当,我自行了断。你们把我的赶日鞭拿去赴命,天庭应也不会为难你们。”   蚩尤不说话,等着她自行了断。   瑶姬想说些什么,却见烛龙挣扎尤甚,瑶姬忙祭出水灵之相来稳住对他的控制。羲和见了她的水灵法相,道:“先前我多有得罪,实因你怀璧其罪。”   瑶姬心头一跳,羲和之前捆了她,是看上她的水灵之相了?   然而羲和说完这些,便再也不看旁人,直走向甘渊。她入甘渊的一瞬间,整个甘渊水沸,不多时,甘渊便红光一片,甘渊之水化为岩浆,而羲和,便融于整个甘渊之中。   而后,甘渊凝固成了一整片的熔岩,整个甘渊,都成了羲和封印自己的容器。   瑶姬见此,便知自己再是召唤倾盆大雨,估摸着也不能把甘渊恢复成碧波万顷的样子。羲和把自己所有神力都散进甘渊,永远的改变了甘渊的地貌。   蚩尤放过了烛龙,瑶姬却不肯轻易放过他。   “将军,我父皇在世时,是造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宝物?你能否为我解答一二。”瑶姬问。   “你知道你父皇炼药那个鼎吗?”蚩尤问。   这个瑶姬自然知道。神农尝百草,炼各种灵药,用的那个鼎,瑶姬熟得很。   “你父亲那个药鼎,因占了不少灵药仙气,据说能令神仙超脱劫数,永生不死。”   瑶姬嗤之以鼻:“若真如此,我父亲又何以应劫而死?”   蚩尤便道:“正是如此,不过是各族求长生之心不死罢了。”   瑶姬不语。   蚩尤却又继续道:“公主真是艺高人胆大,既发现了我故意放走烛龙,便不肯罢休,竟是以身涉险也要自己查出个结果来。”   虞渊是瑶姬自己看出不妥顺水推舟掉下来的,此番被蚩尤说破,便也不恼,只道:“说来我此番以身涉险,也是不耐旁人在我面前故布疑阵,我最是厌烦被人蒙在鼓里轻易摆布。”   此话有指桑骂槐之嫌,蚩尤却只作不知,一本正经道:“以公主的才智和本事,自然无人敢轻易摆布。”   瑶姬见他滴水不漏,便也止了话头,不再同他说话。   两人拿了赶日鞭回天庭赴命。一回天庭,才知天庭开清平宴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   天蓬元帅在宴上饮酒过度,酒醉后调戏了嫦娥。   天蓬元帅乃紫微大帝手下第一战将,居然犯下此等大错,令紫微大帝也无力保他。嫦娥虽然只是仙子,看起来无所倚仗无依无靠的样子,但此番为她出头的,乃是宓妃。   宓妃其人,乃是瑶姬好友,伏羲之女,洛水之神。她虽然不喜欢嫦娥,但是发生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时间帮她出头。   “当时嫦娥献艺完毕要下场,经过天蓬身边的时候天蓬居然敢扯着她的衣袖不让她走,嫦娥也是吓傻了,我既见了,少不得要多管闲事。”宓妃说。   瑶姬听了直皱眉头。   “真是人不可貌相,天蓬平日里看着老实,喝了酒居然会做这样的事。”瑶姬叹。   宓妃看了她一眼道:“我知你在想些什么,我查过他喝的那酒,没有问题。”   瑶姬眉目舒朗,道:“姐姐做事,我自然放心。我只是觉得,天蓬不像是没定力的神仙。”   天蓬在紫微大帝座下,掌的是酆都罗山的阴兵,不是勇烈果敢定力非凡之辈,是镇不了阴兵的。   宓妃愣了愣,道:“难道是别有隐情?”   瑶姬道:“无论如何,此事大庭广众做下了,总要有个说法,天蓬他自己怎么说?”   宓妃笑了笑,道:“他承认他思慕嫦娥。他既然认下这桩事,旁人怎么想就不重要了。”   瑶姬叹道:“看不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宓妃不再说话,倒是陷入了沉思,良久才说了一句:“再是情种,也没有这般犯痴的。”   玉帝设的欢迎王母的盛宴上趁着酒意纠缠人家小小一个仙子,确实很不体面。瑶姬便又问道:“嫦娥如何了?”   宓妃拨了拨发上垂下来的璎珞,道:“她受了些惊吓,现在在紫光夫人处。”   瑶姬有些惊讶:“怎么是紫光夫人?”   嫦娥飞升月宫之后,一直住在广寒宫,算是月神的人。月神常仪是帝俊之妃,生下月亮之后便一直是主位月宫,嫦娥飞升成仙,投的算是她的门下,嫦娥原名姮娥,还为此改了名,唤作常娥,天庭诸仙叫的多了,又叫做嫦娥了。   照理说,嫦娥受了惊,应是常仪娘娘抚慰她才对。   宓妃看了眼瑶姬,笑:“你莫不是忘了,紫光夫人乃是紫微大帝之母。”   瑶姬便恍然大悟,道:“还真忘了。”   宓妃笑了笑,道:“我看你平日里有十二分的伶俐,此番去了趟隅谷,却神思不属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瑶姬便捡了能说的同宓妃说了几句,只说打了几架神力不济,精神有些不大好。   “架都是你在打,战神是个摆设吗?”宓妃反问道。   “实在是瑶姬殿下神勇,蚩尤便只能是个摆设了。”她二人在庭中说着话,蚩尤便来了,来便来了,还非得接这么一句。   瑶姬便道:“战神过谦了,瑶姬打架不中用,终还是累战神亲自出手。”   宓妃望了望他二人一本正经的互相吹捧,便只笑笑,再不说话。   蚩尤道明来意,道玉帝陛下着人让瑶姬同自己一同去玉清宫。   本来一回天庭便应该去回玉帝的,但因遇上嫦娥被天蓬调戏一事,此事玉帝正焦头烂额的调停,一时顾不上见蚩尤瑶姬他们。故而推到如今才宣。   既如此,瑶姬便起身随着蚩尤一起去了玉清宫。   玉帝关怀了瑶姬祭父之事,瑶姬便也认认真真答了,顺说昆仑八骏掉入虞渊,被虞渊中的水怪吞了,幸而战神英勇,杀了水怪,但八骏终是回不来。   玉帝便宽慰她,只人无事便好。   瑶姬便继续道她因心急八骏被水怪所吞,亦掉进虞渊,幸而她御水御的好,只不小心来到了甘渊,见了羲和娘娘,羲和娘娘却绑了她,要取她的神魂,幸而战神及时赶来救了她云云。   蚩尤便接过瑶姬的话头继续编,说羲和娘娘几十万年来对九日俱灭之事耿耿于怀,方才夺神仙的神魂妄想复活九日,幸而被他制服。羲和自觉无言见天庭故旧,便自封神魂于甘渊。   这一番说辞来之前他二人已串好,故而此番说下来很是流利通顺,半真半假,只摘去了烛龙。   蚩尤又拿出赶日鞭,张百忍哪里认识这个,只先收了起来,等着再找资历老的神仙辨别真假。他推敲了瑶姬和蚩尤的说辞,一时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便对他二人抚慰的抚慰,嘉奖的嘉奖,此事到他二人这里,算是告一段落。   只是羲和毕竟昔日天后,她此番行为,玉帝也不好昭告三界,只日神那里,少不得要告知一二。这个告知一二的重任,便交给了蚩尤。   蚩尤要去见日神,瑶姬便表示不奉陪了。   “我同嫦娥也有过几面之缘,如今便要去尽一尽这几面之缘的道义。”瑶姬正义凛然,她每次做事找理由,都能说出一番开天辟地一般的大道理。   瑶姬便去看望嫦娥,而蚩尤便奉旨去了日神殿。   日神殿里,白衣的神君在教青衣的女神每日哪一刻,哪片区域给多少光亮,哪片区域给多少温度这等细枝末节之事。   女妭一抬头,便见蚩尤两袖鼓着清风轻袍缓带踏入日神殿。   “我现在来,可是来的不是时候?”蚩尤问。   日神便起身道:“没有没有,正是时候。”   女妭侧身不语,蚩尤便开门见山道:“玄晖神君,此番我来,却有一事告知。”   日神便愣了愣,等着他再开口。蚩尤看了一眼女妭,日神尚还未反应过来,女妭却明白此事自己不方便听。   她很知机地告了退。她想着方才那一眼,蚩尤看她,便同看天庭的任何一个不熟的仙子没什么区别。   当年鹿吴山初遇,她被一头成年的蛊雕追杀,幸而被蚩尤所救。那时蚩尤还不是战神,她也还只是个毛丫头片子,两人合力打跑了蛊雕,他还夸她小小年纪勇气可嘉。   黄帝的女儿不好当,她从来不敢不勇敢。她同蚩尤也算共同经历过几回生死,也曾有些过命的交情,却终究只能是这样了。 第17章   瑶姬要去看望嫦娥,自然不能就这么去。她回了毗沙宫沐浴完毕换了身衣裳,方才去了紫光夫人的洞渊宫。   在洞渊宫是遇着了七仙女姐妹。她同嫦娥交情泛泛,来看嫦娥也不过聊表心意,然而七仙女不知对她有了什么误会,甫一见到她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同她说了天蓬种种不堪,拉了瑶姬同仇敌忾。   瑶姬便也只能安抚她,道陛下一定会给嫦娥一个公道。   嫦娥惨白了小脸,确实是受了惊。瑶姬也说不出旁的话,也拿了安抚七仙女的话来安慰她。嫦娥眼神倒不见惊惶,只是有些悲凉,衬的她那素色的面容,越发楚楚可怜。   月神常仪是个温和的神仙,此番为了嫦娥之事也在玉帝面前姿态十分强硬,表示要严惩天蓬。天蓬是紫微大帝爱将,玉帝便有些左右为难。   天蓬当初跟着紫微大帝收服北阴酆都的六洞鬼兵,从一个雷部小兵做起,一步步积了功勋直至官拜大元帅,不可谓不励志。   瑶姬只叹:“英雄气短。”   赤松子便忍不住问了句:“殿下似乎很为天蓬不值?”   瑶姬便道:“我第一次来天庭的时候,迷了路,是天蓬元帅送我回的毗沙宫。”   赤松子笑:“殿下心慈,此等小事也记得这么清楚。”   瑶姬便道:“当时我孤身一人,因是迷路这等丢脸之事便未表明身份,天蓬好意为我指了路,见我还是不认路最后他亲自送我回毗沙宫。说起来他还是天庭诸神中第一位主动同我说话,替我解围的。虽是微末小事,但瑶姬一直记得。”   赤松子见瑶姬说的认真,便皱了眉问:“殿下是想帮他?”   瑶姬道:“我只是觉得,他不像是坏人。”   赤松子叹气:“此事难办。当日事发之时天上有头有脸的神仙都在场,而事后天蓬也承认了对嫦娥仙子久存思慕之心,断难翻案。如今便只看玉帝如何处置他了。”   瑶姬便道:“听闻弱水最近不太平,师父觉得天庭会派谁去镇守弱水?”   赤松子却答非所问:“此事我一个雨师不便置喙,玉帝或可参考战神的意见。”   说起蚩尤,瑶姬不禁头疼起来。她想着蚩尤忽然讹上她,应是有什么内情。   她漫不经心问起赤松子:“此番见到羲和娘娘,她说起父皇后来似炼了个了不起的法宝,不知师父可知道是什么法宝?”   赤松子心中一凛,道:“只你父皇炼出灵药时每每天有异象,因此便有了一些以讹传讹的传说,当不得真。”   瑶姬便又故作无意问起赤松子:“前日祭了我父皇,当夜便梦见父皇他说他担心我照顾不好自己,他早前同我订了一门亲事,让我早些嫁人。师父你说此梦何解?”   赤松子便抬了抬眼皮,道:“应是殿下思春了。”   瑶姬噎了噎,复又道:“原是我思春了吗?我还以为父皇当真背着我把我许给别人了。”   赤松子便道:“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殿下若有看中的人,可同为师说一说,若是不错的神仙,便请了娘娘懿旨请娘娘做主。”   瑶姬便觉得哪里似乎不对,想了想才反应过来道:“若我真看上什么人了,不需要问他本人意愿吗?直接找娘娘做主会不会不太合适?”   赤松子便道:“既然是殿下看上的,自然也是心仪殿下的,否则殿下何以看得上?”赤松子说着说着似觉得不对,忙道:“殿下莫不是要以此来帮天蓬?”   瑶姬见他师父脸色都变了,忙解释道:“师父莫急,瑶姬再是混不吝也断不会如此儿戏婚事。”瑶姬再三保证,赤松子这才脸色稍霁。   瑶姬虽乖觉地告辞了去,然而赤松子总觉得天蓬此事不解决,保不齐瑶姬又要作妖,便想了法子在王母面前进言,说弱水正不太平,需要个识水的神将去镇守。   天蓬调戏嫦娥一事,终还是西王母出面,撤去天蓬大元帅之职,发去昆仑山驻守弱水。   此事这样一个结局,有些女仙便很不忿,觉得处罚轻了,后来传出是瑶姬从中斡旋,便道瑶姬对天蓬有好感,故而撺掇着雨师向西王母进言从轻发落了他。   瑶姬身上背的绯闻不止这一件,便有些虱子多了不怕痒的胸襟气度。只是她自己不觉得有什么,旁人倒替她不平。   “怎可把瑶姬姐姐同天蓬这等神仙败类扯到一处说?”七仙女气道。   一旁的仙子便道:“若不是因为瑶姬想帮衬天蓬,雨师何以向娘娘进言?”   瑶姬便慢慢踱步出来,道:“若不是为了苍生福祉,我师父何以现今被人在背后嚼舌根。”   那仙子闻言转了身,见到瑶姬,脸色很不自然。   七仙女眼睛一亮,同瑶姬行礼:“瑶姬姐姐。”   瑶姬便点了点头,对她道:“你织女姐姐说你之前找她想学织云霞,她今日有空,怎不见你去找她?”   “呀,织女姐姐得空了?前几日大家都忙着准备清平宴,今日我也无旁的要紧事,便去找织女姐姐去。”   瑶姬打发了七仙女,转过身来看着姑射仙子道:“我道是谁在嚼舌根,原来是姑射仙子。”   姑射仙子青女吴洁,乃是霜雪之神,吸风饮露,冰雪之姿,平日里也是端着冰清玉洁的架子,很是清高。未成想,背地里居然是如此多嘴多舌之人。   瑶姬虽在此事上心大不在乎,但真遇着了,也少不得要亲自出手料理一番。   姑射仙子虽有神名但无神位,只是广寒宫里一名撒雪降霜的仙女而已。因在姑射山显过神迹,便被称为姑射仙子。瑶姬神位比她高,此番又是她抓了青女背后论人是非的小辫子,自然她想怎么拿捏便怎么拿捏?   青女脸色有些不好,但尚强撑着道:“神女误会,小仙便也只是怜惜嫦娥仙子。”   瑶姬慢悠悠道:“原来你是在为嫦娥不平。我还道你对弱水守将一事有什么高明的见解,正预备荐了娘娘让你守弱水呢。”   她见青女不说话,便继续道:“你若为嫦娥不平,可到玉帝和娘娘面前喊冤,表一表你的态度。如此私下猜忌,猜来猜去总不得法,还是向二圣禀明为好。”   青女被她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差点便撑不住,只道今日受教了,自己尚还有要事,便告退了。   瑶姬见自己敲打够了,便饶了她这一回。青女匆匆走后,她在那厢又立了立,望着滚滚云海,心道世上果真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天宫实在是是非之地。   瑶姬正准备回去,便见身边站了一个人,瑶姬侧头看去,一身绛色蟒服的年轻神君,正是紫微大帝。紫微大帝乃三界亚君,昊天大帝在位时神位便只在昊天大帝之下,瑶姬见了他,是要行大礼的。   “帝君。”瑶姬便恭恭敬敬正正经经行了礼。   “神女免礼。”紫微大帝倒是和颜悦色很好说话。   瑶姬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踌躇片刻方道:“帝君若无事,便容小神告退。”   紫微大帝便望着苍茫云海,道:“听闻神女素来爱梨花,本君这里正好有一株玉梨,方才已着人送至毗沙宫。”   瑶姬忙道:“帝君好意,小神心领。只是瑶姬无功不敢受禄。”   要说为天蓬一事,她可不敢居功。西王母能这般处置天蓬,自然是因此事只能到这样的份上。若说真是因为赤松子进言而有这样的结局,那西王母便也不是西王母了。   赤松子不过是见机行事,恰到好处的进言而已。   “此事对神女和雨师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对本君和天蓬,却是大恩,自当铭记。”紫微大帝因了此事涉及自己的部将,不好公然袒护,因此便谢了瑶姬。   瑶姬便大义凛然道:“此乃家师为苍生社稷谋福祉,让有用之人戴罪立功,乃天庭正神应有之义。”   她连她师父那一份,一并推却了。   紫微大帝见她这样说,便也只笑笑,不再说什么。   瑶姬见紫微大帝没有旁的什么指示,便再次告了退。这回年轻的帝君倒没说什么,瑶姬行了礼便回了毗沙宫。   然而一回毗沙宫,便发现了多了两样事物。一则为庭中梨树,一则为梨树下正自斟自饮的战神。   战神自然不是个事物,是个活生生的神君。瑶姬遥遥站着,见他自斟自饮自得其乐,不知是个什么意思,便不靠近,只这么看了看,准备旁若无人走过去。   蚩尤头也不抬道:“怎么站着不说话?”   瑶姬道:“见将军喝酒喝的十分投入,便不忍打扰。”   蚩尤抬头看了看她,道:“神女站在那里看我喝酒,便十分打扰。”   瑶姬便道:“那将军继续,我先告退了。”她本来想说将军可回自己的战神殿喝,自然无人敢打扰。但见蚩尤今天古里古怪,便也不多说什么,只暗暗告诫自己远着点他。   蚩尤道:“瑶姬殿下对旁人都心软,一点微末小恩都想方设法回报。却唯独对本殿十分心狠,我估摸着我也算是对殿下你有救命之恩,怎不见殿下对我和颜悦色。”   瑶姬心头一跳。在她心里,蚩尤一直是很危险的人,当年炎帝救回他,后来他却对炎帝恩将仇报,瑶姬便把蚩尤归为不可相交一列。如今十多万年过去了,当年恩怨旧事也尽归了尘土。因女娃之事两人再有了牵扯,但瑶姬自始至终都未对他放下心防。平日里虚与委蛇,也不过粉饰太平罢了。   如今蚩尤这样说,瑶姬自然不能当没听见。她便道:“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说起来我当年也算是对将军有救命之恩,两相抵消,我们便当扯平了。”   炎帝把蚩尤带回南庭时,蚩尤尚还半死不活,炎帝便让瑶姬照顾他,自己去采救命的草药。瑶姬听了炎帝的话,也很尽心尽力地照顾了几天蚩尤,要说救命之恩,也勉强可以算。   蚩尤闻言愣了愣,叹道:“难为你还记得。”   瑶姬接了落下来的玉梨花,道:“自然不敢忘。保不齐将军哪日要算账,我便也好把这些旧事巴拉出来同将军理会一番。” 第18章   她这话再恳切不过,蚩尤难得听到她的真心话,虽不中听,但也不恼怒,只是微微有些怅然。   瑶姬少时快人快语十分可爱,如今大了反而喜欢装模作样说些冠冕堂皇含沙射影的话,着实让人不喜。   然而他对炎帝发过誓,要永远保护瑶姬。他既立了誓,自然要遵守誓言。   殊不知他觉得瑶姬喜欢装模作样,瑶姬同样也觉得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瑶姬便听到蚩尤晃着手中的酒,十分可惜地说道:“说起算账,倒是瑶姬殿下时时耳提面命,翻翻旧账,让人不敢忘。”   被点名的神女拈了朵玉梨花笑了笑,不再与他争辩,嘴上话锋一转道:“将军在我这里饮酒,终归不太合适。”   蚩尤举了杯,道:“此言差矣,你这里实在是最适合饮酒的地方。”   瑶姬蹙眉道:“将军莫不是醉了,我这里可不是火德宫。”   蚩尤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了摇,道:“我自然知道这里不是火德宫,是毗沙宫。这酒是我从火神那里赢来的佳酿梨花白,是火神心头所好,我虽赢了他却也不好当着他的面享用。梨花白正是玉梨所酿,正好听闻殿下这里有一株玉梨树,想着在玉梨树下饮此酒应分外有趣,便不请自来了。”   瑶姬作出恍然大悟状,她抬头看了眼满树莹白,道:“将军若喜欢,这玉梨树便移到战神殿去罢。”   蚩尤便晃了晃杯中美酒,道:“紫微君巴巴送来的神树,今日方才在你毗沙宫扎根,你却要把它送到别处?”   瑶姬便正经道:“我虽不是君子,但也知成人之美的道理,将军喜欢便拿去。”   蚩尤笑出了声:“只怕是要祸水东引吧?”   天蓬一事紫微大帝如此光明正大道谢,大张旗鼓送礼,瑶姬想避嫌,自然只能把这礼转手他人。如今战神自己送上门来,她便也顺水推舟,故而有此一说。   蚩尤既已说破,瑶姬却也脸色如常,丝毫未显愧色道:“好人真是难做。将军既稀罕此树,我愿送你,你竟然又这样说,左右都是我的不是。”   战神把酒杯置于一旁,道:“自来好人都是最难做的。而殿下在天蓬一事上这个好人却做的恰到好处,看来殿下在做人这件事上很有心得。”   瑶姬便抿唇笑:“将军真会说话。我自己都不知这事做的如何恰到好处了?”   蚩尤曲指敲了一记手上酒壶,抬眼看着瑶姬道:“此事再大,也不过是一个仙子被一名神将扯了袖子的事。难道还想要天蓬以死谢罪?公主说是也不是?”   天蓬对嫦娥的那点意思,若真要以死剖白,必定传遍三界,引起轩然大波,那才是真正影响重大,有损天庭颜面。便如今这样不轻不重,才恰到好处。   瑶姬叹:“都说战神精通战事不通世故,我看在洞察人心幽微分析情态局势方面比旁的神仙要厉害得多。到我师父那儿,我还要拿一些言语遮掩一番,在战神面前,瑶姬所想,怕是一览无余。”   蚩尤摇了摇头,道:“并非我比雨师厉害,只是因雨师对殿下护犊之情甚深,不愿细究太多。”他顿了顿继续道:“然而要说公主在我面前一览无余便过了。我同公主自小相识,若连公主的七八成都看不清,便也枉费了这段渊源。”   瑶姬低了头,不知道要怎么接他这番恭维。她心知,再说下去就过了,话题必定进入到一种她无法掌控也不够从容的境地。   蚩尤见她不说话,便向着天边圆月敬了敬,道:“然而娘娘力主此事止于此,却也拦不住这事已然发生。只怕经了天蓬此事,新出来的天条里也要以此做文章。”   瑶姬猛然抬了头,蹙眉道:“战神可是听说了什么?”   蚩尤道:“公主如此敏锐,自当明白玉帝如今管理这三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故而才求了王母上天庭。若玉帝代表的是无量劫之后得道飞升的神仙,那王母身后的便是远古至今历劫而来的上古神族。上古神族自来通婚,并得以繁衍出法力强大的后代,而普通的神仙靠的是修行得道,心中再无其他,少有动凡心成亲的。如此,上古神族通过联姻而诞下强大的后裔,同样也通过联姻而联盟,玉帝自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传承继续下去。”   瑶姬抚开肩上落下的梨花,对蚩尤道:“上古神族联姻存在了千万年了,可不是玉帝不愿意就可以阻止的。”蚩尤笑了笑,道:“这是自然,只是他纵使不能阻止,却也能从中阻挠。”   “将军的意思是,玉帝颁布的新天条会阻挠上古神族联姻?”   “怕是如此。”   瑶姬便道:“这是娘娘要操心的事,我这样的闲人,不适合操这份闲心。”   蚩尤似笑非笑道:“殿下既然已经管了这桩闲事,如今再说这样的话,怕是没什么意思。”   瑶姬咬了咬唇,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若真如此,届时将军是站在哪一边?”   “文官居左,武将在右。我们武将,自来是站在右边的。”蚩尤正经说了句玩笑话,见瑶姬不笑,摸了摸鼻子继续道:“公主殿下出手相帮,难道不是考虑到了这一层?”   瑶姬不做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帮天蓬的原因有很多,里面确实有一些她个人的判断和私心,也权当还他一个人情。若说对于天庭如今的局势,她也不是不清楚,天蓬调戏嫦娥一事,在她心中,只觉荒诞,而发生的时机又那么凑巧,因而让她心中有了疑惑。她那隐隐约约的想法,通过蚩尤的话却也坐实了大半。   上古神族生来便是仙胎,天生拥有神力。且一直以来血脉不断强化,以后只会越来越强。玉帝心中忌惮倒也正常。毕竟他是历届天帝中唯一一位凡间出身的三界共主。   说起来张百忍能坐上天帝之位,也是应运而已。三界共主自来都是强者,上古时争位大战自天界绵延至人间,扶桑大帝平定三界后被众仙推为三界共主,然而扶桑大帝不喜拘束,在位不过千把年便留位归隐,后来巫妖两族大战,昊天大帝也从中脱颖而出,在其弟紫微大帝支持下方才入主天庭。   昊天大帝羽化时三界正是太平,事出突然,而天庭全无准备,为怕三界再次爆发争位大战,故而儿戏似的从人间找了个凡人来当这三界共主。   瑶姬抬眼见蚩尤在打量自己,便收起了思绪只同蚩尤道:“我自来行事全凭自己高兴。天条还未出世,如今说这些,还太早。”   蚩尤便道:“以殿下在女娃一事上的行事手段,怕不只是自己高兴那么简单。我只提醒殿下一句,殿下若要同谁结盟,万万不可忘记考虑我。”   瑶姬霍然抬眼看过去,见他眼中似有笑意,一时间摸不着他的真意。便只囫囵点了头道:“瑶姬一介孤女只求自保,胸无大志,如今想的也不过逍遥度日罢了。”   蚩尤抬头看了看玉梨树,道:“这玉梨花香气太过了,我闻着有些头晕。”   瑶姬瞄了一眼一旁的酒壶,道:“将军怕是喝酒喝醉了。”说完,她便蹙眉看了看宮门口,想着祝融怎么还不来。   瑶姬正担心蚩尤接下来会耍酒疯,却见他收了神态道:“祝融来的太慢,我都等的心焦。”   恰此时祝融乘风而来,远远便听到他的笑声:“你躲着我喝酒也就罢了,还要来扰殿下清净。”   话音刚落,人已经站在瑶姬面前,他肩上,便立着同瑶姬有一面之缘的龙雀。   瑶姬挥手阻止了他欲行的礼,直接对他道:“将军喝醉了,劳你把他带回战神殿。”   祝融听了便叹了口气道:“我的酒被他喝去本就已经十分心痛,如今喝醉了还要我收拾残局,心里更痛了。”   蚩尤闻言笑骂:“火神真是个敏感脆弱的正神,不过喝你几坛酒就让你如此心痛。”看他言语清晰,哪里有什么醉意。   然而瑶姬却言之凿凿他是醉了,既如此,祝融便也只能当他醉了,指使了龙雀刮了大风把他刮回了战神殿。   待祝融告辞离去,瑶姬也觉得玉梨花的香味太过了,便施法在玉梨树四周设了水障,让那花的味道不至于逸散的阖宫都是。 第19章   天条出世那一天,瑶姬已回了巫山自己的洞府。那一日朱雀神君陵光来找她,瑶姬正同他说话,便见空中浮现出淡淡的金光,然后天条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大致明白了新任天帝订下的条条框框,只觉天庭规矩忒多,有一条夹在其中格外扎眼,是说神仙不可动私情。   这样一来,便是证实了蚩尤之前露出的口风。只是瑶姬在想,娘娘怎么会同意这样的天条通过呢?   上古神族最是脾气大不服管教,这不许那不许,只怕一个个都要跳起来。   她阅遍天条,问一旁的陵光道:“你觉得这新天条,可行不可行?”   陵光摇着折扇道:“玉帝登位不过是权宜之计,他若真把自己当回事,怕是处境不妙。”   瑶姬道:“那时五方天帝各自统领一方,虽有战事,却没有这诸多条框制约,便是打仗,也很痛快。如今三界承平日久,倒是自找麻烦来了。若上古神族拥立了一个无缘无故什么都要限制自己的三界之主,怕是心中不忿。”   陵光道:“神仙不能动私情的天条,确实犯了大忌。若不动情,何以诞下后裔?家族如何繁衍强盛?如今天庭中担着正神之位的,大都成家立室。不说其他,就是玉帝自己,不也生了七个女儿?”   瑶姬接道:“正是如此。若说玉帝是因凡人时娶妻生女,可风伯飞廉在神位上时便娶了妻子生了龙雀,雷公电母也是天庭出了名的恩爱夫妻。这些难道因着新天条出世便要废除正神之位吗?”   话说到这里,她愣了一愣,又道:“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在‘私情’二字上做文章。”   陵光摸着扇骨,笑道:“那天庭要如何断定这情是私是公?”   瑶姬便道:“这就是天庭的高明之处,若这所谓私情的标准不对外公布全由天庭裁定,那便真应了那句话,刑不可知,威不可测。”   陵光笑道:“怕到最后上古神族做神仙做得不舒坦但因生下来就是个仙胎不得不做神仙,便只能教张百忍不做这天帝了。”   瑶姬闻听此言,瞟了他一眼道:“这话你在我这里说说便罢了,我过耳便忘。刚才说到哪了?对了,你在九嶷山,可有什么发现?”   瑶姬到底记挂着腾蛇令之事,从羲和口中听到九嶷山或藏有炎帝遗物之事便密令朱雀陵光探查此事。   陵光便肃容秉道:“九嶷山腹中确实修了宫室,从前我居然未发现。然而我进去之时却已空空如,更没见着什么宝物令牌。”   “难道是被人捷足先登了?当时便只我和战神一起听到这个消息,莫不是他先下的手?”瑶姬不禁问道。   陵光便解释道:“我一听到殿下的吩咐便去了九嶷山,进了山腹之中见那处宫室像是有些时候没人去了。”   瑶姬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奇怪了。这事我应该自己走一趟的,只是那时要回天庭复命,怕日久生变,故而急急让你先去探查一番。”   说到这里,她便抚掌道:“总归我还是该自己亲自去一趟的,这两日巫山的事也处理的差不多了,朱雀令旁落,我心里实在不踏实。”   陵光便拱手道:“朱雀令作为信物本是我们朱雀一族作为南庭守护图腾同南庭皇室的契约,令虽不在,然而我朱雀一族必定以殿下马首是瞻,永不敢负。”   瑶姬轻笑:“这个时候你乱表什么忠心,吓我一跳。”   陵光便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殿下回来之后少有驱使我的时候,我听闻旱神上天庭时麒麟族可是尽出精锐相护,我朱雀一族再不济,比那几头走兽,自问也是比得上的。”   朱雀族作为天之四灵之一,又是自来便高傲非常的飞禽族类,对连四灵也不入的勾陈族自然是不怎么放在眼里。陵光作为朱雀族族长,更是目下无尘神气的很,天上地下的诸多神仙,能入他眼的没有几个。   瑶姬摆了摆手道:“行了我知道你的好意。怎么你跟祝融都一个说辞,恨不得我在天庭直接同女妭对着显摆身家。如今我父皇同她父皇都已不在,我同她争锋作对,也无切实的好处。何必干这种让别人看热闹却无益自己的事。”   陵光便忍不住喊了一声:“殿下!”竟还带了几分委屈。   巫山神女便不觉有些头大,耐着性子又是激将又是安抚道:“你也是一族族长了,怎还如此争强好胜。你事事把那几只走兽放在眼里,便是落了下乘。你要比也是同青龙族比,如此方才不负身份。”   朱雀属火,脾气便也格外爆烈。瑶姬从来不敢忘当初还未真正成年的陵光为了她对上东方青龙族族长时那高昂着脖子不肯服输的神态,然而时过境迁,陵光身上争强好胜的特质并未因天下承平而有所消减,反而逾盛。   陵光听了瑶姬的话,倒也安分下来,只道:“殿下说的是,确实是我太抬举了那几只走兽,同他们相争,实在是辱没我。”   瑶姬见稳住了他,便道:“你既然想通了,那再好不过。我如今便要去往九嶷山探查一番,你便与我同去。”   陵光点了头,化作真身,瑶姬便伏在朱雀神鸟的背上,风风火火去了九嶷山。   九嶷山得此名,原是因为这里有九座一模一样的山峰,让进山的人分不清自己身在哪一座山峰,故有九疑之说。如今这里又被称为苍梧山,因就座山上都种满了苍梧,自远处看去便是连成一片的苍梧海,蔚为壮观。   瑶姬从前来过此处,那时还未有这样成规模的苍梧,也未有这样的气势。   瑶姬御朱雀到了九嶷山上方,见九嶷山苍梧海之势,道:“是哪一座山峰里修了宫室?”   陵光道:“就是中间那座。”说着降低了飞行高度,整个身体俯冲了下去。   朱雀带着瑶姬冲向中间的山峰,越来越接近然而速度却丝毫不减,一般的山体也受不住朱雀神鸟的撞击,然而九嶷山却自有一股强盛的山势在,瑶姬望过去,只觉这山似有灵性,竟隐有以山势相迎的意味。   然而朱雀带着瑶姬却冲过了九嶷山,换种说话,便是朱雀带着瑶姬穿山体而过。   那山竟似不是坚硬的山石做成的,似乎是柔软的水做的,瑶姬穿过山体的时候,只觉周身暖洋洋的,穿过了一股柔和的屏障,进入了山腹之内。   山腹之内是另外一番景象,哪里还有苍山凝碧的模样,只有不算巍峨略有些陈旧的旧制宫室。   瑶姬仔细一看,总觉得有些熟悉,然而一时又说不出哪里熟悉。   陵光化为人身,抬手自指尖飞出一道火光,点亮了壁上的一应火炬。   “殿下跟着我走。”陵光说完便一马当先在前面开道。   瑶姬便紧随其后。越向走向山腹之中,瑶姬熟悉之感越挥之不去。   “陵光,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很熟悉?”   陵光仔细看了看,并不觉得哪里奇怪。   瑶姬得不到朱雀的回应,却并不怀疑自己心中的感觉。瑶姬也算是见过各处宫室了,这山中地宫却是她平生所见的简单朴实,毫无正经规制宫室的大气精美。   陵光带着她逛了一圈,却见整个宫室便如之前陵光所言,空空如也,不见一物。   站在偌大的山腹之中,瑶姬近似呢喃地问起朱雀:“陵光,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很像从前南庭的内宫。”   陵光一脸惊疑,他自然知道南庭内宫是怎么样的造势格局,却绝不是眼前这山中地宫的模样。   “殿下,你记错了吧。我可不记得南庭从前的内宫长这样。南庭内宫里虽也有类似这么个回廊,然而我记得回廊左边就是讲武堂,然而这里回廊左边只是山壁而已。再说回廊的转折之处方向也不一样……”   陵光说着说着却停了下来。   瑶姬的声音在空空的宫室里响了起来:“你发现了吧。这里的走势格局同南庭内宫完全相反。故而回廊转折的方向不一样,回廊右边才是记忆中的讲武堂。”   故而刚开始她有一种熟悉感却又未能完全识别,实在是因为整个格局全然相反,还未入内实地查看她也无法联想到她自小生长的南庭内宫。   “能恢复南庭内宫格局的人,必然是对其无比熟悉之人,这里可能真的是父皇所建。”瑶姬声音里带了一丝雀跃。   而后又有一些疑惑:“然而建造这样的宫室非一人所能为。如此浩大工程不为外人所知实在困难,在此之前便是你也不知此处,这就更奇怪了。”   她说着,便走到了代表炼药房的那间宫室,瑶姬道:“炼药房是父皇待的最多的地方,他若要藏什么宝物,最可能藏在这里。”   然而瑶姬仔细探查一遍,摸了每一处石壁,也不见开启了哪里的机括,见到了什么宝物。   陵光沉思道:“殿下既然说这里一切都是反其道而行之。可能陛下要藏什么东西,也是这个想法?”   若说炼药房是炎帝待的最多的地方,那有一个地方便是炎帝几乎从来不去的地方,便是为瑶姬女娃特意设置的胭脂阁。   胭脂阁内放的,是女孩儿喜欢的衣衫首饰胭脂水粉。瑶姬同女娃的母后听沃早逝,炎帝又当爹又当妈,当妈的部分便是为一双女儿置办了很多女儿家喜欢的东西。他虽有慈母心,但是平日却很少来这里。一则炎帝为君勤勉政事,便是空下来也是忙于研究药物;二则这里是女儿们换衣试戴首饰的地方,他出入也十分不便。   瑶姬受了陵光启发,找到了代表胭脂阁的那处宫室。这处方才其实来过,但只匆匆看过一遍,并未细看,如今瑶姬有心找什么,自然十分仔细。   “我记得我当时的妆台是放在入门左侧,妆台之上便放着盛放首饰的匣子,若这样,便在右侧仔细看看。”   瑶姬在那一处仔细看了看,冷不丁伸出手去,凝神自空中拿出一只匣子。   那匣子上的花纹,熟悉的瑶姬想哭。   然而打开里面的东西,却又变了脸色。   里面装的不是什么神奇的宝物,乃是一件旧物。   一柄木剑。   那柄木剑瑶姬有些眼熟,因为凭着这柄木剑蚩尤当时就打败了自己。九黎少君少时便锐不可当,炎帝以为他过刚易折,他教他的第一样兵器便是木剑。   木剑无锋,更无什么强大的杀伤力,但是炎帝曾用此剑教出了当今的战神。 第20章   从自己和妹妹的闺阁私地找出的是外男的物件,这可不是什么开心的事。陵光见了这木剑也啧啧称奇,十几万年下来沧海都成了桑田,而这陈年老古董,居然存放至今。   当然更奇怪的是瑶姬隔空取物,这虽然是仙法里的末流之技,但是因心中知此物在何处方才可隔空取出此物。便是神仙也不能无中生有,变出世间不存在的东西。   瑶姬方才能取出那匣子,是她知那匣子在何处。故而能使隔空取物之技。   “殿下何以知晓这妆奁在此处?”陵光问道。   瑶姬拿起木剑,道:“我猜的。”她仔细看了一遍木剑方才放下,复又对陵光道:“这里的宫室非一人所能建成,只怕不是在山腹中凿壁修建,而是被人以镜像之术把整个的南庭内宫投射缩影到了这山腹中。”   若以真是镜像之术,便也能解释为何这里左右格局全然相反。   镜像这等空间术法比隔空取物可要难多了。更何况是把整座宫室都投射搬移到山腹之中,其中消耗的法力不可想象。   瑶姬正是猜到这一层,便凭着心中所想试了一试,果真被她找到了当年她用来放珠宝首饰的妆奁。   从前,每每有下臣进献的珠宝,炎帝便转手赠予她或女娃。炎帝准备了这妆奁,说以后这些都是她的嫁妆。方才她看到妆奁上熟悉的花纹,似乎回到了父亲尚在身旁的时候,差点忍不住落下泪来。   “只是为何这木剑在这妆奁内?”陵光有些好奇。   瑶姬摇了头,表示不知。   陵光待要再说些什么,忽然眉头一动,对瑶姬道:“有人进来了。”   瑶姬也反应极快,在朱雀开口之时便挥袖隐去妆匣木剑,同时自己同陵光一起躲于暗处,且百忙之中还捏了个障眼法。   然而待做完这一切,那人的声音却已经清清楚楚地传了来:“瑶姬殿下,我可看见你了。”   还能有谁,自然是同样可能寻到此处的蚩尤。   瑶姬心中暗叹,自己被蚩尤明里暗里喝破拆台多少次了。怎他眼如此尖?   她便理了理鬓发自己走了出来,见了蚩尤,扯了个笑道:“我还道是谁,原来是战神,吓我一跳。”   蚩尤便道:“殿下莫不是在做亏心事,怎么还会被吓到。”战神调侃了一句,目光却转向了朱雀,冲他点了点头道:“陵光神君。”   朱雀也矜持地点了点头。   瑶姬问道:“将军来此,可是有什么发现?”   蚩尤回道:“这话应该我来问,我才刚来,还来不及发现什么。”   瑶姬便拿出那柄木剑,递到蚩尤面前,道:“只发现了这个。”   她手上拿着剑,眼睛只盯着蚩尤的脸色。瑶姬记忆里对那柄木剑后来没什么印象,蚩尤离开南庭后,他的东西应都被宫人清理干净了。这柄木剑在漫长的岁月里本应不知所踪,然而此刻它在这里,便有在这里的理由。   蚩尤的眼神复杂,伸手接过了瑶姬的手上的剑。瑶姬从未见过蚩尤用这样的眼神看一个人或者一件东西。有迷惑有怀念更多的竟然是怅然。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以此木剑,求娶陛下掌上明珠。当时当地,他的求娶也算是带了七分诚意,炎帝目视着他,却道:“你有狼顾之相,实非小女良配。”   但炎帝似是看破了阪泉之战的败相,终还是把南庭同瑶姬的未来都托付给了他。   蚩尤想着这件旧事,眼见瑶姬脱了手,道:“既然是将军之物,也请将军收好。”   蚩尤拿在手里掂量一番,道:“份量不对。”   瑶姬讶然:“怎么会?”   她欲伸手触碰木剑,恰此时蚩尤握着剑柄,只听陵光急道:“殿下小心。”   然而木剑之上已闪过一道光芒,划破了瑶姬的手指。   瑶姬的血滴在木剑之上,那木剑忽然发出一阵红光,化为了齑粉,只手柄处显露出原来的面目。里头赫然是一枚背部雕着腾蛇纹样的令牌。   “竟真藏在这里。”瑶姬握住了受伤的手指,目光却落在了腾蛇令上。   蚩尤拿起了腾蛇令,笑了笑道:“谁曾想到这木剑手柄里居然藏了腾蛇令。说起来,此次能找到腾蛇令,多亏了殿下。”   瑶姬抬头道:“当日我既承诺了战神,自然说到做到。既然腾蛇令已经找到,朱雀令战神可否还于我,以慰我父皇归墟之魂。”   陵光牵起瑶姬受伤的手,手指轻轻滑过伤口处,那伤口便恢复如初了。   蚩尤见瑶姬那么快就索要朱雀令,恰朱雀族族长又在一旁,便道:“之前我说的那件事……”   瑶姬飞快地打断道:“如今新天条刚出,局势未明,战神再旧事重提,怕是不合适。”   蚩尤见她这么说,陵光又在一旁看着,便只得道:“既如此,我之前的话还算数,殿下要找谁结盟,可优先考虑我。”说着他另一只手上化出一枚令牌,递还给瑶姬。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样的话,瑶姬不好回什么,只伸手拿过朱雀令,再三确认之后方才珍而重之的收了起来。   这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她心中也落下一块大石。   蚩尤复又道:“殿下对新天条好似不怎么反感,而我却听到了好些神仙对新天条颇有微词。”   瑶姬便道:“玉帝和娘娘发布这份天条,自然是有他们的道理。”   蚩尤便漫不经心道:“天条一颁布,雷神就带了妻子电母向陛下请辞雷部正神之位,还被陛下训斥了一顿。”   瑶姬少不得要表示出些好奇:“哦,竟有这等事?那陛下和娘娘怎么说?”   蚩尤嘴角带了笑意道:“玉帝说了,雷神跟电母是天作之合,会同雨神一起降雨,保人间风调雨顺,算不得私情。雷神一职干系重大,不可轻言废弃。”   果然“私情”二字,全在上位者一念之间。   瑶姬心中一动,喃喃道:“有了这一桩,对新天条有微词的神仙怕也会安抚下来。”   蚩尤见她如此敏锐,心中暗赞。   玉帝又不是真的傻了,如此急功近利要强行阻止神族联姻繁衍。然而有了这么刺眼的一条天规,诸神的目光都聚在这里,对其余条条框框,虽有不满,怕也没有这一条这般让人如鲠在喉,便都先置之不理。如今玉帝又借着雷神之事安抚了众神,说明此条并非如字面所见的苛刻。大家自当更加体恤了天帝的不易,其余拘束便也都忍下来了。   瑶姬不得不怀疑如此声东击西以退为进,前有天蓬调戏嫦娥之事铺垫,后有雷公电母请辞开路,玉帝对整个天庭的把控,比起明面上的处处掣肘,已是越来越得心应手。   当然也是这等人杰,方才会被选中来承三界共主之位。   年轻的神女想到这一层,眉目似笼着一层霜,而后又在战神有些惊诧的眼神里融化了开。   瑶姬道:“既已物归原主,瑶姬便也达成此行目的,便就此同将军别过。”   蚩尤瞧了一眼周遭宫室,道:“我瞧着这里很熟悉,殿下不再看看吗?”   依瑶姬的性子,既然发现了这处是自小熟悉的南庭内宫缩影,又发现了其中玄妙之处,怎会轻易离去?   然而此番她却似真没有什么兴趣,揉了揉额角道:“最近事多有些疲累,实在无力再一寸寸查探这地宫。”   蚩尤闻言,便只得道:“公主殿下可要保重身体。”   话已至此,瑶姬便正式同他在九嶷山分开,然而出了九嶷山,她脸色便沉了下来。   “蚩尤来的这样及时,怕是整个九嶷山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陵光道:“若真如此,何以还需殿下帮着找腾蛇令?”   瑶姬缓缓道:“我曾问过他,父皇羽化之后可曾自己找过腾蛇令,他说有找过只是未找到。我便当他说的是真话,他既然找过,只怕九嶷山早已探过一遍,实在无法,只得借我之手找出腾蛇令。毕竟,我比他更了解我父皇。”   陵光更觉奇怪:“此事要借殿下之手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把话说明白了,由蚩尤将军护着殿下来此,不是更名正言顺?”   瑶姬便嘟囔一句:“谁知道这个讨债鬼,阴阳怪气的!”   她实在是不肯承认,之前他口口声声说的婚事,或许确有其事。剑在奁内,实在是意味深长,毕竟妆奁可是女子出嫁之物。   说起来她父皇实在对蚩尤偏爱得很。蚩尤那个阴阳怪气的性子,也对他掏心掏肺什么都教。   那一厢瑶姬还在腹诽,这一厢蚩尤面对这空旷的宫室,想起瑶姬方才急于离开的样子,轻声道:“公主殿下气急败坏的,同我有婚约就那么难以接受?”   这里空无一人,只他自己的声音,自然是无人应和他的。   他自失一笑,便也转头离开了此处。 第21章   青衣的神女见那高大的身影卷着太阳的光辉而来, 不由眯起了眼睛。   女妭在天宫也偶尔会遇上蚩尤,然而战神常常抿了唇,点了点头, 便擦身而过。这一次, 又是如此。   自玉帝颁下新天条后,天宫愈显清冷。平日里宫娥仙子轻手轻脚,便只能闻听织物摩挲之声。   然而于女妭而言, 这里比起赤水之北,又实在热闹许多。那里常年赤地千里去无一人, 只她自己徘徊在此, 一住就十几万年。因着马上要到百花仙子生辰之日,百花仙子得了王母娘娘首肯, 可在花神日当天于天庭百花园中设宴,宴请各路仙子神女, 平日里被天规压着的仙子宫娥们这几日也难得有了些轻快的气息。   百花仙子同洛神关系不错,东方青帝伏羲掌木灵, 这一任花神侍奉的自然是洛神, 是以帖子早早送到了洛神府上。那一日, 恰瑶姬正在洛神府上做客, 送帖的仙娥便少跑了一趟巫山,直接在洛神府把给瑶姬的请帖留下了。   “我本为洛阳花朝节而来,没想到这寿星却要在天宫摆宴。”瑶姬把请帖翻来覆去看了一遍, 叹道。   宓妃打发了来送请帖的仙娥, 回头见瑶姬挑三拣四的样子,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脑门:“谁让你上次不来,如今想来赶这份热闹,也是不能了。”   “如何不能, 我便不去天庭了,专门去洛阳城热闹一番。”瑶姬忍不住反驳道。   宓妃便斜了她一眼道:“你道我想去天庭吗?”   只一句反问便说的瑶姬没脾气了。宓妃看她无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摸了摸她的一头秀发,道:“你也不用回巫山了,在姐姐这里玩两日,届时我们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保管艳压群芳。”   瑶姬摆了摆手,作敬谢不敏状。   宓妃气不打一处来,道:“你呀你呀,天庭越是要打压我们,我们越是要拿出上古神族的姿态来。”   瑶姬皱了皱鼻子,见宓妃神色,不由疏了眉宇,道:“都听姐姐的。”   于是花神节那一日,宓妃同瑶姬俱都是盛装,一个赛一个的艳光四射。她二人相携而来,蚩尤和祝融远远见了,便觉双目都要被两位神女的艳光闪瞎了。   待两位公主芳驾远去,祝融喃喃念了一句:“今日不过一个小小百花宴,两位殿下这架势,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盛宴。”   百花园中聚满了花仙,各式花卉不拘时令姹紫嫣红开的正艳,以贺花神今日生辰。宓妃瑶姬共赏了一株并蒂的莲花,宓妃道从前她母后宫里也有这样一株并蒂莲,比今日这株还大一些。   瑶姬便悠然神往。她二人把臂同游,言笑晏晏,竟无旁人能插得上话。   女妭进园时,便见她二人正站在一株牡丹边上旁若无人的叙话。当真是人比花娇,连花王都失了颜色。   宓妃也看到了她,便朝她点了点头。瑶姬有所觉,目光也转了过来。   相比较她二人的隆重,女妭仍然是一身青衣,乌发松松绾起的样子,浑身上下,再无旁的饰物。   瑶姬在她面上一扫,点了点头,便当打过了招呼。   女妭来天庭不久,且她平日里也少有应酬结交,只玉帝的大女儿同她有些来往。大仙女见她一人有些冷清,那厢宓妃和瑶姬也没有招呼她过去,便上前同她寒暄。   七仙女早早便见到了瑶姬,然而在她看来今日瑶姬虽同往日神态没什么两样,只衣饰妆扮上略艳丽了些,但她就是觉得自己无法靠近她。   寿星百花仙子虽担了花神之名,实际上却并无神位,能有这个贺芳辰的小宴,已是十分体面。故而她今日真的是十分高兴,瑶姬上去送贺礼的时候,这位身飘异香的仙子眼中盛满了笑意。   宓妃送了一张琴,瑶姬送了一盒琉璃种,都是不算贵重却也拿得出手的礼物。   到正式开宴,瑶姬左右席安排的是宓妃和女妭。三皇之女十几万年来这算是第一次聚首一处,旁人看过去,宓妃之冷艳,瑶姬之昳丽,女妭之清婉,当真是桃羞李让,各具风姿。   所有的宴会在瑶姬眼里都差不多,只这一次望过去全是女眷,故而很多仙子便稍微放开了些。   瑶姬见到了人群中的嫦娥,还是一身白衣,依旧美丽然而精神却不大好的样子。她谢过了几位仙女的关怀慰问,拿了自制的桂花酿,来谢宓妃。   当初清平宴上,便是宓妃替她出的头。   宓妃盯住了她的脸色,把她敬过来的酒置于面前的案上,道:“你脸色这样差,就不要勉强自己出来抛头露面了。”   嫦娥听了这话,脸色更差了。   宓妃本就不喜欢她,见她这样,越加不屑一顾。   这时已有旁的仙子目光悄悄聚过来,瑶姬随意一扫,见到了当时在背后说她闲话的姑射仙子青女,便笑笑对嫦娥道:“嫦娥仙子之前受了大惊,自该好好保重。宓妃姐姐也是为你好。”   姑射仙子与嫦娥同处广寒宫,也有那么些姐妹情谊,只是此番她见瑶姬眼神不善,竟不敢上前相帮。   恰此时王母娘娘派了身边的玄女来送一坛昆仑特产的琼浆玉液,赐予百花仙子以贺她芳辰。玄女见立在宓妃瑶姬面前的惨白着一张脸的嫦娥,不由出声问道:“洛神这里如此热闹,一个个都站着,这是怎么了?”   瑶姬便在一旁很周全地回道:“嫦娥带了自制的桂花酿来谢当日清平宴洛神出手相帮之义,洛神便关怀了嫦娥几句。”   宓妃见百花仙子脸上笑容寥落了下来,想着总归是她的寿宴,便端起了嫦娥敬的那杯桂花酿一饮而尽,而后翻转杯身,示意众仙她已一滴不剩喝了下去。她对嫦娥道:“你的心意我收到了。”   嫦娥见此便也白着小脸行了礼告退。   百花仙子邀了玄女一道坐下吃酒,更叫了仙娥把王母娘娘所赐的琼浆玉液当众分给今日赴宴的诸位神女仙子,一众仙女谢过王母和百花,分饮了这名贵的佳酿,场面再次热闹和谐起来。   瑶姬正喝着酒,却见一道光从自己面前闪过,待她反应过来,案上分到的那壶佳酿已是不见。   她以指点了点杯中酒,酒水便从杯子里飞起,朝她右侧飞速掠去,那里恰是女妭的席案。女妭浑身便隐隐燃起了火焰,一旁的瑶姬感受到了右边滚滚而来的热浪。   她微微曲指,只见那酒化为一条线,眨眼睛便围住了一团光。瑶姬轻笑一声,那酒便捆住了那团光回到了手中。   竟是龙雀。   小小肉肉一团,怒瞪了眼睛躺在瑶姬掌中。   “连我的酒你都敢偷,你胆子不小啊。”她慢悠悠道。   龙雀眼中裹着一包泪,只觉得委屈:“哼!我之前还以为你是好人!”   瑶姬也哼了一声道:“我自然是好人,不然你已经成了一只烤熟的鸟儿了。哪里还能在我面前说话。”   女妭早已熄了周身火焰,只瞄了那小鸟一眼,觉得它真的十分大胆。   龙雀眼珠子一转,眼泪将落未落,可怜巴巴道:“你既然是好人,就把我放了。”   瑶姬道:“我偏偏不放,你奈我何?”   龙雀便长了一般纨绔都长的仗势欺人的脾气,此刻众目睽睽下被这位神女用神力压制,直把他心里那股气激了出来,他大声道:“我师叔是三界鼎鼎有名的战神,你不放我,我就让他来打你!”   小孩子急的时候,往往会搬出自己最大的靠山。瑶姬想,没想到龙雀心里,蚩尤竟然比他的师父和他的父亲更加重一些。   瑶姬只觉有趣,便顺着他的话道:“我便不放你,你让他来打我吧。”   龙雀大约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不怕蚩尤的仙女,便一时没了反应,愣在瑶姬掌心。   宓妃见了它这样,也觉十分有趣,问向瑶姬:“这便是风伯的儿子?”   瑶姬还未回答,龙雀听了却觉得似乎是有了希望,它抬起头向着宓妃那个方向祈求道:“这位漂亮姐姐,我是我阿爹的儿子。你认识我阿爹吗?你救救我吧。”   宓妃眼中含了笑,瞅了瑶姬一眼,看到了她眼中的狭促,便歉然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打不过这个姐姐。”   这个漂亮姐姐也打不过她,龙雀一时只觉眼前一黑,心中升起了一股类似绝望的情绪。   此番百花宴百花仙子邀的都是女仙,故而龙雀飞进来本不合规矩,但因它是小孩子,又是以鸟身出现,故而各路仙女见了也并无被冒犯之意,只觉得风伯的儿子这般活泼,十分可爱。   “你冲这个姐姐说几句好话,说不定她就放了你呢?”宓妃见它实在可爱,忍不住帮它出主意。   “漂亮姐姐,我知道你最好啦!下次师叔赖在你宫里喝酒,我再帮你吹跑他好不好。”龙雀当真听了宓妃的话,收拾起破碎的尊严,对着瑶姬说起了好话。   然而它此言一出,一时整个百花园都安静了下来。   诡异的沉默中,瑶姬清了清嗓子道:“你记错了,那是你帮你师父吹的。”   龙雀现在受制于她,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便点头如捣蒜般:“嗯嗯!下次如果你让我来吹,我也会帮你吹的。”   瑶姬便准备放了它,恰这时它的救星也到了。三界鼎鼎有名的战神领着一个弱质纤纤着鹅黄衣衫的少女,来到了百花园中。   “师叔!”龙雀一见他,高兴地叫了起来。   蚩尤见了被困住的龙雀,抬头看了瑶姬一眼。瑶姬本来要放了它,被他这么一看,反而顿住了。   那些捆住龙雀的水流啪的一下子便断掉了,酒气消散在空中,在两人之间,氤氲出一段别样的芬芳。龙雀振翅而飞,栖在了蚩尤的肩上。   而那厢,弱智纤纤的少女盈盈跪在百花仙子面前,行了参拜大礼。只听她娇娇弱弱地开了口:“见过百花仙子。小仙原是下届一株玉梨,后得了紫微帝君青眼而被带到天宫来。前些日子帝君把我送到了毗沙宫,小仙受了巫山神女水灵滋养,这些日子修行一日千里,于今日正午方才化形成功,如今特来拜见仙子。”   蚩尤也解释了一句:“她不认路,恰我也要来这里找龙雀,便顺道把她带来了。”   瑶姬吃惊的发现,原来这娇弱的少女,竟然是她毗沙宫里那棵玉梨。 第22章   那时她觉得玉梨花香味过盛, 设了水障阻隔了她的香味逸散开来,那水障她一直未撤去,没想到无意间助长了玉梨的化形。   这等机缘, 瑶姬也是始料未及。   百花仙子笑着免了梨花仙的礼, 只对她道:“竟有这等好机缘,瑶姬殿下正在园中,你受她恩惠, 自当好好谢谢她。”   龙雀见到新来的小姐姐怯怯朝着方才束缚住它的那个女神而去,忍不住着急起来:“师叔你快去救那个小姐姐, 那个漂亮姐姐是个坏人。”   蚩尤道:“你再这样喊, 她再要抓你就连我也没办法了。”   龙雀总算知道现在敌强我弱,便委委屈屈安安分分地飞到他师叔怀里。   刚化形的小花仙未见过什么大世面, 她低了头慢慢走到那给予了她恩惠的神女面前,也依着方才向百花仙子行的大礼, 对着瑶姬敬道:“多谢神女恩泽,小仙无以为报, 愿为奴为婢侍奉上神。”   这不过是无心插柳, 瑶姬不愿居功, 便笑:“这是你自己的气运好, 今日也算是你的诞生之日,也是沾了百花仙子的光。”   主人家一再被抢风头,瑶姬少不得要把风向往寿星那里吹一吹。   小花仙便一脸懵懂地望向百花仙子。仙子自是主人气度, 端庄一笑, 对着小花仙道:“这也是缘分。只是你确实受了神女恩泽,这一桩恩情,却也该报。”   百花仙子说完,又对瑶姬解释:“我们木灵修成正果方可上群芳录, 玉梨仙名字未在上头,要报了殿下这里的恩惠,方才算是修成正果。”   瑶姬转头去看宓妃,宓妃点了点头,也劝她:“你既承了她的谢,便也当送佛送到西。”   玉梨仙虽懵懂,见掌百花的百花仙子说了此事,忙向瑶姬行大礼:“奴婢见过神女。”   瑶姬见话到了这份上,不收了这花仙都不行,便也只道:“要我收你也行,以后你什么事都要听我的,你可办得到?”   小花仙激动地点了点头:“嗯!”   龙雀见这小姐姐三两下便落入了那个很厉害的女神的手上,只把他骇的在蚩尤怀里一动不动。   蚩尤见玉梨仙之事已了,便上前向百花仙子表达了歉意:“龙雀顽劣,还请仙子勿怪。”   战神的面子还是要卖的,再说龙雀可爱,百花仙子也未觉的受到了冒犯,她倒是怕瑶姬不高兴。故而委婉道:“龙雀童言稚语十分可爱,方才瑶姬殿下也因此逗了它几句。”   蚩尤便转头对瑶姬道:“这孩子被惯坏了,改日我定让他登门向殿下请罪。”   瑶姬便笑:“登门就不必了,你让他现在出来同我认个错,我便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龙雀哪里肯,瑶姬忍笑忍的十分辛苦,却还是端起了架子,只对藏在蚩尤怀里的小鸟儿道:“你方才还嚣张得很,要让你师叔打我,现在我和你师叔都在,你让他打我试试。”   蚩尤忙欠身道:“不敢。”   瑶姬便见好就收,道:“我逗他玩的,战神不必紧张。”   蚩尤自然不紧张,紧张的是它怀里的龙雀。它探出了头,眼泪汪汪道:“漂亮姐姐,我知道错了。也请你旁边这位漂亮姐姐不要告诉我阿爹。”   瑶姬见它这样可爱,差点忍不住,宓妃怕她撑不住,便接过话头对它道:“我不会告诉你阿爹的,你放心吧。”   如此这一桩闹剧方才收场。   蚩尤带了龙雀离开之后,众仙子也没了什么吃酒赏花的兴致,然而此时离席也不大合适,便都说起了方才之事。   宓妃同瑶姬两个说到龙雀,都觉得风伯有些才能,把儿子养的这般可爱。   瑶姬想起方才它包着眼泪的模样,便乐不可支,道:“改日同祝融借来带他两天,一定很有趣。”   宓妃笑她:“你个狭促鬼,风伯的宝贝儿子要被你吓坏了。”   瑶姬挥挥手,不以为意:“男孩子嘛,就该多吓吓。”   洛神摇了摇头,但笑不语。   那厢蚩尤对着站在肩上犹自委屈抽泣的龙雀道:“你可别再哭了,其实那些姐姐都很喜欢你。”   龙雀抽抽搭搭反问:“喜欢我还要困住我?”   蚩尤便耐心解释:“正是喜欢你,才要困住你,逗你说话。”   龙雀停止了抽噎,歪头问道:“师叔,为什么呀?这是什么道理?”   蚩尤答:“这是大人的道理,等你大了,你就懂了。”   龙雀一脸懵懂,点了点头。蚩尤见它这样,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方才困住你的神仙姐姐真的非常喜欢你,我不骗你。”   龙雀不说话,钻进了蚩尤的怀里。   良久,方才弱弱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讨厌她。”   蚩尤莞尔。   过了许久,龙雀又弱弱问了一句:“师叔,你当真打不过她吗?”   他师叔沉吟片刻,道:“我小时候,确实打不过她。那时候跟你一样,被她用水缚之术困住,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开,被她欺负得很惨。”   是以方才他见到龙雀被瑶姬用水缚术困住,忍不住出了手。   龙雀心有戚戚焉,忙又追问一句:“那现在呢?”   蚩尤想了想,道:“现在自然打得过她了。”   龙雀心中雀跃,道:“师叔我不跟我师父学法术了,我要跟你学!”   蚩尤道:“你这话说了你师父会不开心的。”说着他迈进了火德宫。   火神正在案上看着卷宗,听到了最近那几句对话,对着蚩尤怀里的龙雀道:“死小子小小年纪就要背师另投,真是伤我的心。”   龙雀便赶忙扑腾着小翅膀飞到祝融手边,泪眼汪汪道:“师父,徒儿知错了。”   祝融见他如此知机,忍着笑意板着脸道:“哦,你说说看错在哪儿?”   龙雀张开翅膀,包住自己的脑袋,闷声道:“徒儿错在不该背师另投。”   祝融心想死小子话倒是学得快,脸上却不露声色继续问道:“还有呢?”   龙雀探出脑袋看了看他的脸色,未见端倪,便只得小声道:“徒儿还错在不该私闯百花园。”   祝融哼了一声,又问:“还有呢?”   龙雀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爪子,小心翼翼道:“徒儿错在不该偷神女姐姐的酒喝。”   祝融便道:“哼,你倒是会挑!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偷她的酒喝?”   龙雀用右边的翅膀搔了搔头,歪头道:“我以为我帮过她嘛,想着喝她的酒也没什么关系。”说着,便不忿起来,愤愤道:“哪里想到根本不是这样的!”   祝融被他气乐了,道:“你倒还委屈起来了。”   蚩尤见了他师徒二人这番对答,插嘴了一句:“我看瑶姬应是很喜欢他。”   祝融顿了顿道:“这小子化作鸟形尚还有几分可取之处,且他这个样子也容易让殿下想到小殿下,便忍不住心软。”   龙雀委屈地喊道:“她才没有心软!”   没有心软的瑶姬如今美酒正酣,玉梨仙在一旁殷勤地倒酒,瑶姬不知不觉便多饮了几杯,脸上也多了几分烟霞之色。   她似听不到一旁众女仙对方才之事的窃窃私语,只顾着同宓妃两人喝酒说笑。   今日园中最多的便是木灵仙,玉梨不过受了她几日恩泽,便脱胎换骨提前化形,其他木灵心中自然有一些计较。故而一些木灵小仙远远看着瑶姬,都低声交流起来。   当然更多仙子是惊于方才龙雀话中之意。龙雀童言无忌,说了蚩尤酒醉赖在毗沙宫里的事,这在旁的仙子耳中,无疑是惊天之雷。毕竟天蓬醉酒之事尚在眼前,玉帝震怒更颁下天条不许神仙动私情,而蚩尤之行,便实在有些招人非议了。   女妭自然也听到了,她盯着面前杯中的酒若有所思,大仙女带着妹妹们来向她敬酒时她还愣着,等七仙女喊了她一声方才反应过来。   “这琼浆玉液着实醉人,才几杯下肚,头都有些晕了。”女妭举了杯,淡淡笑着解释道。女妭做事自有股大气洒脱之感,瑶姬在旁看着,也觉得天庭的大多数仙子神女比之女妭来,都逊色不少。   大仙女自然善解人意,同她说了些漂亮话。   方才大仙女带着妹妹们自宓妃开始一一敬到女妭,莫说女妭因愣神而略有些怠慢,宓妃同瑶姬两个,也不过是点了点头吃了这杯敬来的酒。   说起来几位都是帝女,却是云泥之别。玉帝的几个女儿身份其实颇为尴尬,虽是天帝之女,但玉帝未曾大封公主,如今也不过在王母身边做些事,故而平日里神君仙子见了也只以某某仙女相称。   玉帝的女儿们来敬三皇之女,是离了席位正正经经过来敬酒,而三皇之女端然而坐,心安理得地受了这酒,却也说不上半分不妥。   七仙女心里有些闷闷的,她是藏不住话的人,见了这样,自觉同瑶姬熟一些,便同她道:“瑶姬姐姐今日怎么只同宓妃姐姐说话,都不理旁人的。”   此话一出,场上诸人脸色都有些微妙。   宓妃听了却只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瑶姬摸了摸鼻子却回了一句:“有吗?大约同宓妃姐姐许久不见,话便多一些。”   大仙女正要打圆场,一旁女妭举杯道:“说起来我还未正经敬过瑶姬殿下,今日便占百花仙子的光,敬殿下一杯。”   宓妃方才听了七仙女的不逊之言也不过看了她一眼,如今听了女妭这话,脸上却摆出了个惊讶的神情来。瑶姬惊诧之情不下于宓妃,她眨了眨眼,恢复如常,也举了杯,道:“是我疏忽,殿下为长,应是我敬殿下。”   女妭笑了笑,也不拘泥这些,只同瑶姬一起饮了这杯酒。   大仙女几个在旁看着,心中却有不是滋味。   七仙女看着瑶姬,目光中竟有些楚楚。瑶姬心中一软,只觉得无论她对玉帝如何看,萦纡毕竟无辜,她还记得她偷偷告诉自己,她其实叫萦纡。   宓妃伸出手,盖住了瑶姬的手,瑶姬回头看到她眼中之意,收起了满腹思绪,只作不知萦纡的委屈。   蚩尤听了龙雀说瑶姬没有心软,便笑出了声,对他道:“你小小年纪看人倒是有些眼力,巫山神女最是心软也最是心硬,她再喜欢你,该心硬的时候心也会硬下去,你往后撞到她手上时,切切要记住这一点。”   龙雀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祝融听了这话,笑斥道:“你同他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蚩尤便说:“我不是怕他再栽到她手上嘛,便忍不住同他多说了几句。”   祝融摇了摇头,叹气。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喜欢写龙雀啊我完了,龙雀一下子成了我最喜欢的角色。 第23章   百花园中各中插曲后来自有八卦伶俐之人传播出去, 天庭多日来因着天条出世后带来的压抑肃穆似乎随着百花宴诸事而荡然无存。   龙雀结结实实挨了他爹一顿揍,被风神飞廉拎着来向瑶姬请罪。瑶姬见着苦大仇深的飞廉和哭唧唧的龙雀,只觉得飞廉比他儿子实在不可爱许多。   然而龙雀之事不过是八卦的佐料, 而旁人议论的最多的却是那紫微大帝送予瑶姬的那一株玉梨提前化形之事。   这话内容着实丰富。瑶姬的这株玉梨树乃紫微大帝所赠, 紫微大帝乃是昊天大帝的弟弟,曾是三界亚君,虽然掌的是酆都罗山的阴兵但为人却一点儿也不阴厉, 他身上拴了好几位仙子的芳心,此事传出来, 便少不得教诸仙子议论一番。   玉帝张百忍对此事也十分的在意, 同时他也更加明白旁人对他说的笼络三皇后裔的重要性。   他从前不知瑶姬所掌的水灵,竟已强大至此。他也不知世上最精粹的水灵, 对天下所有的木植芳草,是多大的诱惑。据闻百花宴之后, 已有很多木灵仙跑到毗沙宫里献殷勤去了。   然而最让他介怀的,是巫山神女和洛水之神在百花宴上表现出来的种种。瑶姬掌有水灵, 宓妃虽不掌握木灵, 但因着青帝盛名在外, 积威日久, 而木神句芒又是青帝伏羲旧臣,洛神宓妃对草木仙的影响力依然很大。而水生木,水灵滋养木灵, 若两者结盟, 其旧有势力将越加稳固。   而以百花宴上瑶姬与宓妃的言行,怕已是将这种结盟的姿态表露无遗了。   青帝伏羲与世无争,世人也一直以为洛神会继承其父风格,玉帝原是不怎么把她放在眼里的, 然而若巫山神女同洛水之神有了结盟的默契,在天帝眼中,这未免不是对如今天庭威严的一种对抗。   更可气的是,女妭主动与瑶姬攀谈敬酒,那株化形的玉梨树乃紫微君所赠,玉帝便觉得自己有些头痛了。   “朕居然从来不知,这个巫山神女这般长袖善舞!”玉帝震怒。   天上有头有脸的神君神女,望过去居然一半都同她有所牵扯。   瑶姬面对外界种种传言倒安然得很,她向来是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名声的。便是天宫众仙私底下说起蚩尤在她宫里喝醉酒的事,她也不甚在意。   “若住着那么多神仙的天宫却安静的连闲话都不传,倒反而无趣很多。”瑶姬对宓妃解释道。她还记得她早已是个艳名远播的神仙了。   洛神便抬了头看住她,笑道:“瞧你急赤白脸的,我还未仔细问你同战神怎么回事呢?”   巫山神女便很淡然地整了整衣袖,道:“便是天杀的讨债鬼给命苦的受害人添堵这一回事。”   洛神噗嗤笑出了声,也学着瑶姬的淡然道:“哦,愿闻其详。”   瑶姬摊手,道:“没有了。”   洛神便忍不住拧她:“你还说战神是讨债鬼,我看你才是耍赖鬼。”   宓妃无意间切中要害,瑶姬心中一哂,脸上嘻嘻哈哈,到底未同她多说蚩尤之事。   只是她想不到,连西王母都忍不住过问了此事。   “瑶姬,本宫听闻了一些关于你的事,你倒是说说,此事是真是假。”西王母百忙之中还是抽空关心了一下瑶姬的事。   “娘娘,关于瑶姬的事传闻甚多,不知您指的是哪一桩?”瑶姬听了便也很正直地反问了一句。   西王母笑道:“你还同我打哑谜,说的便是战神在你宫里喝醉酒之事。”   瑶姬便真诚摆手:“是战神喝醉了酒不小心神游到我宫门口,后来火神来了说是他两人斗酒,战神输了发酒疯,他一时不察战神就乱跑了出来,故而后来招了龙雀把他吹回他自己的战神殿。”   西王母便道:“战神喝醉酒乱跑,怎么会跑到你宫里?”   瑶姬便无辜道:“大约是毗沙宫临火德宫比较近,他迷了方向便转进了毗沙宫。”   西王母闻言,追问了一句:“只是这样?”   瑶姬便觉有些奇怪,道:“娘娘这语气,似乎是很失望。”   西王母叹息一声,沉声道:“你这孩子,若真跟蚩尤看对了眼,这事儿倒还好办一些。”   瑶姬便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她竟不知西王母对她还有这样的期待,便忍不住提醒她:“可是新出来的天条……”   西王母挥手阻止她说下来,她神色之间,新天条俨然不足为惧。   见瑶姬不说话,西王母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道:“说起来,你父皇曾是世间唯一可钳制他之人,到如今,只怕是我,对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也不知他如今在天庭当这个战神,所图为何。”   瑶姬笑容落了下来道:“娘娘自谦了,我父皇对于蚩尤也是无能为力,要说钳制他,自然是黄帝陛下做的最好。”   黄帝打败了蚩尤,并收其为己所用,奉为兵主战神,此事人所共知。   西王母听她话里语气,手上一顿道:“瑶姬,你是不是恨他?”   瑶姬一愣,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西王母看着她,目光有着洞察一切的悲悯:“女娃之事也已过去,然而你并未放下。蚩尤出走南方天庭之事,在你看来此行如同背叛你父皇,只怕你比你以为的更为介意。”   瑶姬大声道:“娘娘!”   西王母看着她,她深吸了一口气,对她道:“此事我父亲都谈不上恨他,便是祝融同他交好我也未说什么。这在当年已经是那样的结局,我对此也并未有别的话好说。”   西王母叹了口气道:“傻孩子,一激就容易说出真心话。你对此无话可说,只怕是你已失望之极。”   瑶姬便不说话。   失望吗?然而对这个人她从来未抱过什么大的期望,她只是,不忍心父亲和祝融刑天他们看错了人。   西王母见着眼前低着头的少女,见她姿态温驯,然而身上的气势却并未消减半分,她竟然觉得那一刻她似在伤心。   她经过生死劫之后,面上虽从不显悲戚,但心中应还是藏着很多伤心事。西王母从前觉得瑶姬恢复神格后对往事早已看淡,如今却觉得或许她从未从过去走出来。   瑶姬走出斗牛宫的时候,心中竟有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望着天庭壮美的云海,秀丽的烟霞,以及数不清的殿宇楼阁,只觉得神清气爽。   然而当她回了巫山自己的洞府,看到蚩尤端然而坐时,这份神清气爽便消散无踪了。   蚩尤此时此时抬头看着她,淡淡道:“我道殿下对我之请不假辞色,原是已选了洛神。”他原先以为洛神是性格安稳只求遁世之人,不会想要对外界的种种变故作出反应。未想到这一次居然如此高调。   瑶姬便瞪大了眼睛,想着这个讨债鬼居然又不请自来了。   蚩尤的眼神可算不上温柔友好,他眉峰凌厉,不笑的时候自有一股不怒自威之势。瑶姬这洞府里便只她一人,玉梨仙刚化形,许多事都懵懂得很,被百花仙子叫去教一些寻常人情世故以及木灵仙在凡间修炼注意之事,如今刚好不在。瑶姬虽不惧他,却也不怎么喜欢现在的处境。   她便冷笑一声:“战神可是有什么不满?结盟这种事,以我同宓妃姐姐的默契,根本不必宣之于口。”   蚩尤点了点头道:“这倒确实。可惜,洛神虽好,却未必能做你的盟友。”   瑶姬便反唇相讥:“洛神不能,你就能吗?”   蚩尤走近一点,道:“是吗?那便拭目以待。”   他突然往前一步,瑶姬猛然感觉到了战神不自觉的攻击性,蹙了眉正要叱责他,那人却突然一笑,这一笑却如春风化雨,之前的凌厉便都软和在了眉眼之间。瑶姬一愣,只这一愣神的功夫,他便越过瑶姬大步向外走去。   瑶姬身形一错,拦住了他的去路:“什么意思?”   蚩尤得意道:“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拦我,竟然拦我,看来是要留我。”   他倒是惯会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瑶姬横眉冷对:“你把话说清楚。”   蚩尤便道:“我说,我就期待着你和洛神联手,挫挫新任天帝的锐气。”   瑶姬讽道:“你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便是阴阳怪气,做事不磊落。”   战神的脸色眼见着便沉了下来,他伸出手摸了摸瑶姬的脸,道:“你不要真的以为我不敢动你。”   瑶姬被他轻薄了去,脸色十分精彩,手上也不慢,挥手就要来上一巴掌。   然而她身手再快,蚩尤也断然没有站着挨打的道理,他一伸手便拿住了瑶姬,道:“你同我动手,到时候吃了亏,可别哭。”   瑶姬叱道:“你放肆!”   蚩尤笑:“好,如你所愿。今日我便放肆一回。”   说着他制住瑶姬,人也覆了上来。   瑶姬长到这么大,还从未被人如此对待。全身被制住不能动,唇舌为人所占,那人以口舌作为刀枪,同她争斗嬉戏。   战神作风可见一般,男女之事也先逞凶斗狠,待压制打败了对方,却又慢慢和风细雨,抚慰俘虏。   蚩尤吻的越加放开手脚,瑶姬当真成了俎上之肉,只供他予取予夺,允生允死。   这一处只他们两个,若是旁人看到他二人如此行为,只怕要惊掉下巴。他二人拥吻之时,俱都发出耀眼的光芒,刚开始互相拼斗,然而到最后,这两股力量,竟然意外的水乳交融起来。   一刚一柔,实是造化之美。   待蚩尤放开瑶姬,瑶姬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早已修成金灵之相,公主殿下还是第一个看到的,是不是很好看?”   方才瑶姬急怒之下祭出了水灵之相,却被蚩尤同样祭出金灵之相得以压制。金生水,瑶姬的水灵被金灵温养,被他包裹,最终居然交织在了一处,瑶姬实在又惊又怒。   这个野蛮人!   瑶姬气极,“啪”的一声,甩了蚩尤一记巴掌。   方才那下躲过了,这一下蚩尤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居然生生受了。   “我就当你脸皮薄,恼羞成怒。只是,我让你这一次,断不会让你下一次了。”蚩尤说完,便大摇大摆离去。   只留下惊怒交加巫山神女,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神色不定。随后她擦了嘴,心头愤懑,直接通过水镜召唤了陵光派些能战的飞禽族守着她的洞府。   陵光一直对于瑶姬不肯用朱雀族作为扈从很不甘心,这一次得了她的吩咐,派了百来位飞禽族高手,来瑶姬这儿赴命。   瑶姬一口气全收下了,只把这些神鸟灵禽分作十组,五组一班,日夜轮流在巫山巡视,以防宵小之徒闯山打扰神女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虚脱。大家记得收藏。么么。 第24章   那一日蚩尤耍了流氓离去后, 瑶姬又是重兵把守又是暗自提防如此枕戈待旦了几日,那人倒再也不来骚扰,然而待她放松了几日, 却接到了宓妃要去凡间历劫的消息。   瑶姬心中一沉, 匆忙赶到洛水。   洛神府内,瑶姬见了一脸素容的宓妃,急急问道:“宓妃姐姐传过来的消息可是吓我一跳。”   宓妃一身白衣, 见了瑶姬道:“他回来了。”   瑶姬莫名:“谁?”   宓妃低头道:“后羿。”   瑶姬便追问了一句:“是神将大羿的转世后羿?”   宓妃点了点头。   后羿是瑶姬死去很多年之后出现的人。有穷国君名羿,擅骑射, 却被其大臣寒浞联合其弟子逢蒙害死。   瑶姬隐隐约约似在哪本传奇上看到说是洛水之神同后羿有情云云。因她自己也被传过谣, 便不以为意,以为是凡人书生杜撰骗人的。现在见宓妃这副样子, 她心中警铃大作,想着难道洛神同后羿真有什么。   若真如此, 也怪不得宓妃一直不喜嫦娥。   嫦娥乃大羿之妻,而后羿是大羿转世, 虽今世不管前世事, 但宓妃眼里容不下沙子, 她对嫦娥膈应, 也是人之常情。   瑶姬便小心翼翼问道:“宓妃姐姐,你同后羿……”   宓妃便抬头看住她,道:“他是我喜欢的人。”   瑶姬挑了眉, 道:“那冯夷呢?”   黄河水神冯夷, 乃是宓妃拜过天地的正经丈夫。   宓妃便道:“冯夷性格暴躁,非我良配。我居洛水他居黄河,我同他早已没了夫妻情分。”   瑶姬点了点头,大概理解了她的意思。   她又问:“你说后羿他回来了, 是什么意思?”   宓妃脸色煞白道:“后羿他当年被害死后,身体被那些小人剁成肉泥,也因此魂魄受了大创,忘记了很多从前之事。后来昊天大帝让他做了宗布神,统领万鬼,我同他甚少见面,见了他也不记得我了。我以为我已放下此事,前几日在天宫遇上了,他竟然叫了我的小名。”   瑶姬想不到其中还有这番曲折,她心中一叹,问道:“然后呢?”   宓妃道:“那条不得动私情的天规便应在此处,他因此被打下凡界。当初是我因嫦娥同他怄气不告而别害了他,如今又是因我而犯了天规贬下凡尘,这一次便当由我来送他一程,也算有始有终。”   瑶姬惊道:“你也要随他去凡间,那洛水怎么办?”   宓妃拉住她的手道:“洛水便交给妹妹你了,你拥有水灵之相,凡有水处莫不能管。你就当帮姐姐一个忙。”   瑶姬见她容色哀戚却心思坚定,自觉无法说服她。便道:“宓妃姐姐此话严重,你我之间无所谓帮不帮。我只问姐姐一句话,你觉得这样做值得吗?”   红尘里浊气重,神仙入凡尘实是不利于修行,根基不稳的更是会前功尽弃,现出天人五衰之相。而此事对宓妃的影响,更不止于此。只怕她自己的名声,她在父辈臣属之中的影响力,皆要受些折损。   宓妃笑笑,道:“世间之事,从来只有愿意不愿意,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再说这一次,也是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瑶姬心中一动,从小到大她见过各种神态穿着各种漂亮衣衫的宓妃,她竟觉得没有比这一刻更美丽的。   那个讨债鬼前些日子说的那句话,原是等在这里。   瑶姬自是不知那段相遇多么惊艳,让洛神忍不住流露出这样怀念的笑容。巫山神女虽担了些艳闻,但其实对男女情爱之事堪堪摸到个门边,里头如何连个大概还未窥到,故而便不理解宓妃的选择。   然而她理不理解,都阻止不了宓妃这样做。   宓妃见了瑶姬神色,便同她说起当初她和后羿初遇之事。   “那时我已嫁了黄河水神,但我同冯夷婚后不睦,他贪恋凡人进献的美人,我见不惯他这样便离开了黄河水府。那一日冯夷找到我劝我回去,我不愿意,同他在外面争执起来。恰好后羿经过,以为他在欺负我,便扬弓射了冯夷的左眼。冯夷躲过了他的箭,我也趁此摆脱了他。那时我一转身,便见到骑着高头大马的后羿。”   宓妃说着低低叹息一声:“那个时候我父皇已不在,也无旁人为我做主。我原本以为我的日子就这样了,同冯夷争吵、分离、再争吵、再分离,直到他对我厌倦。可是我在最失落之时遇到了后羿,才知从前的日子都是一种浪费。”   瑶姬便稍稍能够理解一些,大约那时候的后羿于宓妃而言,算得上是一种救赎。   年轻的巫山神女便想,凭着两人那么多年的交情,自己也要帮她。   可惜,很多事瑶姬这个外人是无能为力的。   当年神将大羿因射杀九日被彼时还是天后的羲和贬入凡尘,却也因此遇见了人间绝色嫦娥,那时嫦娥还不叫嫦娥,叫做姮娥。大羿为了同姮娥长久厮守而向西王母求了长生不死药,西王母对大羿打入凡尘之事心存怜悯,便成全了他。然而姮娥却不仅仅想要长生,她偷了那两枚可使凡人长生不死的灵药,立时服下,飞升成仙,弃了大羿,奔月而去。   嫦娥也因此不大被天上的神仙看得起,她无功无德,却成为了月宫仙子,而大羿却因为民除害射杀九日而被贬下凡尘,一些心怀正义的神仙少不得便为大羿不平。   然而因大羿得罪的是天后羲和,无人敢相助于他。他的第二世,也在天后有意的照顾下,结束的分外凄惨。   而到了这一世,嫦娥似忽然清醒过来自己对这个曾经的神将凡间的丈夫有所亏欠,她求了玉帝,要同后羿一起下凡,权当还他当年之情。   玉帝居然也同意了。   于是这一世,这名神将被贬凡尘后,追随他的是仙界最为美貌的两位女神。   然而两位女神追随后羿落下的那个凡尘是个乱世,天下分崩离析,几个猛人拉着各自的人马打来打去,后羿投胎到了占地盘最大的那个猛人家里。掌人间兵革皇权之事的天皇大帝似乎把凡间最乱的局面扔给了后羿,等着命定的天子结束乱世,一统天下。   男人们打来打去,身为凡人又是美女的宓妃在这样的世道便活的十分艰难。   神女在凡间的命运半点不由人,同前世一样,在遇到后羿之前,她已是别人的妻子。   投胎转世的后羿依旧是个擅骑射的狠角色,打败了宓妃的丈夫,并且在破城而入杀到宓妃夫家时,在杀戮血污中一眼瞧见了倾国倾城的宓妃,当时人便痴了,手中剑也“哐当”一声落了下来。   这一声也落在了宓妃的心里。   这之后英雄美人的故事便十分俗套,美人被战胜的英雄迎为夫人。瑶姬看到这里,便没什么耐心了。她忙着处理巫山同洛水两地之事,偶尔看一眼凡间的宓妃。见她在凡间追随后羿,历经战火也享尽荣华,竟然似乎还算幸福。   瑶姬便稍稍安了心,且有青龙族这一任的族长化为灵蛇伴着宓妃,瑶姬便也能专心做自己的事。   瑶姬作为巫山神女,巫山也便建有神女庙。也常有巫山一带的善男信女来神女庙求她实现一些愿望,瑶姬既担了这神位,偶尔便也要显显灵,然而一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之事,她不愿做,便叫新来的小玉去做。   小玉便是那玉梨仙,因要报瑶姬的恩追随她来到巫山。她做事卖力,倒是甚得瑶姬之心。   然而凡间的日子过得实在太快,瑶姬不过一个不注意,便听陵光说起宓妃在下界的日子不大好过。   瑶姬蹙眉,化出水镜,便见容色苍白的宓妃。   那时的宓妃已不大年轻,脸色也是可见的憔悴。她对镜梳妆,镜子一旁盘着碧绿的灵蛇。   那蛇的目光便穿透了水镜同瑶姬对视,青龙族长的威严便也通过这道目光压了过来。瑶姬的水镜应声而裂。   宓妃下凡,瑶姬本是不该干涉她在凡间的事,然而她到底担心她,便施了障眼法偷偷来到了宓妃在凡间的居室。   她已至后位,然而此时却形容憔悴躺在床上。   作为凡人的宓妃是看不到身为神女的瑶姬的,瑶姬站在她床前,看着她这个样子,想着这哪里还是那个艳光四射的洛水之神,这分明就是一个弃妇。   她看着盘在一旁青龙所化的灵蛇,开口问道:“怎么会这样?”   灵蛇开口道:“瑶姬殿下还是自己看吧。”   说着以头点了点镜台的方向,瑶姬走近镜台,见上面搁着一首诗。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这首《塘上行》,瑶姬读罢三遍,仍觉其中爱恨交织,纠结不尽。特别是最后一句,虽是祝福之语,但是挡不住扑面而来的哀怨阴郁。   诗的旁边,是一道圣旨。一道赐死宓妃的圣旨。   瑶姬急道:“我上回看她还好好的,这才多久,怎么就这样了?”   灵蛇摇了摇头道:“凡间男女情爱之事,实在复杂。这一回,明明是我们殿下先遇上了后羿,最终却仍是嫦娥,成了他真正的妻子。”   “那我们便只能看着宓妃姐姐死吗?”   灵蛇对瑶姬道:“殿下她这次下凡是同天庭立了规矩的,我等也无法干涉左右凡间的任何局面。只能护着她神魂不受凡间浊气侵蚀。”   瑶姬无能为力,眼见着宓妃死于人间君王的意志。   甄宓一生传奇,死时却极为凄惨,披发覆面,以糠塞口。   瑶姬看着那个曾倾国倾城的美人,死得毫无尊严与体面,忍不住回想起那时宓妃回答自己的那句话:“世间之事,从来只有愿意不愿意,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   那么,事到如今,你还认为这一切是值得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晋郭璞注《山海经》云:“有穷后羿慕羿射,故号此名也。”   《左传·襄公四年》:浞行媚于内而施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树之诈慝以取其国家,外内咸服。羿犹不悛,将归自田,家众杀而亨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诸,死于穷门。   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孟子·离娄》。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为射乎河伯而妻彼雊?——屈原《天问》   《淮南子•览冥训》载:“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   东汉高诱注:“姮娥,羿妻;羿请不死药于西王母,未及服食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也”。   《采兰杂志》:“甄后既入魏宫,宫庭有一绿蛇,口中恒吐赤珠,若梧子大,不伤人,人欲害之。则不见矣。每日后梳妆,则盘结一髻形于后前,后异之,因效而为髻,巧夺天工,故后髻每日不同,号为灵蛇髻,宫人拟之,十不得一二也。”   宓妃姐姐也是个有故事的女同学。甄后原来是袁熙的妻子,后来被战胜方曹丕纳入后院,《塘上行》正是甄后失宠后所作。 第25章   洛神回了洛水后, 瑶姬肩上的担子便轻了许多,然而她心中操心之事却并不见少。   青龙护着宓妃自凡间全身而退,她轻灵纯净的魂魄并不曾受到凡间浊气的侵蚀, 但瑶姬总觉得她眼中有一部分东西永远的沉睡下去了。   宓妃见着瑶姬担忧的眼神, 笑了笑道:“我同他已两不相欠,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只没出息这一次,我到底是伏羲和女娲的女儿。”   洛神的风采气度从来都只在于她本身, 哪里用得着出身血统来论证。她如今这样说,只怕这一趟凡间之行, 确实花尽了她的心力与信心, 竟要以父母来为自己鼓气。   那一刻,瑶姬竟觉得此时笑语嫣然恢复洛神之姿的宓妃比凡间那个披发覆面以糠塞口的甄后更加落魄。   宓妃见了瑶姬带了些怜悯的眼神, 笑容落了下来,她缓缓道:“瑶姬, 我并不后悔这次下凡。爱别人是一种神仙也不一定拥有的能力,我很高兴我还有这个能力, 并且愿意去一试。虽然结果不怎么样, 但也终于真正能够放下。”   宓妃的话瑶姬自然不大能体会, 她只握住了她的手, 道:“宓妃姐姐能想通,也是一桩好事。”   洛神自然知道她并不真正懂得她话中之意,便摸了摸瑶姬额上的发, 道:“待你再大一些, 你便懂了。”   瑶姬便不可避免想起蚩尤,想起他欺负她时的所作所为,然后恼恨地甩了甩头,对宓妃道:“我倒宁愿永远不懂。”   洛神叹了口气, 笑:“真是个傻孩子。”   傻孩子瑶姬便也皱了皱鼻子,装傻逗了宓妃一笑。   然而这桩事虽明面上这样了结了,宓妃本人也已抽身而出,不想再同后羿继续纠缠。待过了一些时日,后羿同嫦娥也回了天庭。大羿在凡间历经三世坎坷,终于回归了原来的神位,天庭又多了一位骁勇的神将。   随着他们归来的自然还有甚嚣尘上的流言,此事对宓妃的名声到底是有所折损。   那一日,瑶姬去天庭找她师父雨师,恰好听见几名仙娥在说此事,她便静静听了一会儿。   “洛神说起来也是个公主,居然自甘堕落,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做,去凡间受这个罪。”   “我听闻她的凡身死之时格外凄惨,披发覆面,以糠塞口,看看洛神平日里目下无尘的风姿,实在是无法想象这个场面。”   洛神有多高贵,此刻在众位下阶仙子嘴里便有多低贱。   她们言辞之间鄙薄宓妃,那样漫不经心的闲谈或许并无多少针对性的恶意,只是这些闲言碎语便如凛凛利剑,消噬着宓妃的神名。   宓妃对下凡之事并不后悔,瑶姬还记得她脸上说起此事的神情,倒不见悲苦。她虽不能理解,但以她同宓妃的交情,自然是站在宓妃这边的。   瑶姬便无论如何也忍不下这口气。她便上前一步,冷笑出声:“妄议上神是非,你们好大的胆子!”   瑶姬以势压人的时候,少有能扛得住的。一群仙娥便吓的一个个跪在瑶姬面前,口中道:“神女息怒。”   瑶姬便傲慢地站着,对着面前一群后辈仙子道:“我居然不知如今天宫的规矩这样松乏了。”   一群人跪着听她训,噤若寒蝉。只有一个年轻的仙子回了瑶姬:“此事天庭诸神都在说,今日神女怎么偏偏拿我们姐妹几个来说事。”   瑶姬便冷笑道:“原来是整个天庭都这样松乏了,所以怪不得你们几个今日这样闲散多嘴。”   有年长的仙子拉住那年轻的仙子,对瑶姬叩首道:“神女息怒,我等再也不敢了。”   瑶姬待要再说什么,一旁便传来了一个声音:“一个个都跪在这里做什么?”   巫山神女转头一看,是玄女同青女两个正往这里走过来,开口的是玄女。   瑶姬不说话,方才向瑶姬叩首认错的那名仙子便解释说姐妹几个在这里说了几句闲话被巫山神女听去了,神女不喜,便训诫了她们几句。   玄女便道:“神女既然已给了你们训诫,你们不好好回去揣摩领会,杵在这里做什么?”   诸位仙子便把目光投向瑶姬。   瑶姬便淡淡道:“方才这几位仙子在议论洛神下凡历练之事,她们同我说,如今天庭众神都在议论此事。我看既然如此,不若我去禀告娘娘,让娘娘特许几位开个品茗大会,好好议一议论一论此事?”   这等私底下说的话,自然是万万上不了台面的。瑶姬这样说,自然是余怒未消,不肯善了的意思。   祝融远远看着瑶姬同几位仙女僵持在一处,不由苦笑,他觑了一旁的蚩尤一眼道:“殿下似乎很生气,你说我们要不要帮帮她?”   蚩尤作为战神,自然看得出巫山神女此时身上重重怒意交织成的战意,他有些吃惊,瑶姬居然比上次自己欺负她那回还生气。   他总算还知道上回是自己欺负的她。   然而这一次,他却对祝融道:“再看看。”   瑶姬脾气又臭又硬,犯起倔来旁人实在拉不住,如跟着她一起疯,保不齐事情更不利于她想护着的洛神。   一旁的青女听了瑶姬之言,想起之前自己被她堵着挤兑也是用的这样以退为进的话术。她便接了这话头道:“若真如此,怕是对洛神也不大好罢。”   天庭真要去组织一群仙女议论宓妃的是非,那就真的太不给宓妃面子了。   瑶姬投鼠忌器,心中怒意却更炽,她道:“原来姑射仙子也知如此议论对洛神不好,那这几位仙子说天庭众神都在议论此事,难道是天庭众神都不知道这个道理,还是这几位仙子同我撒了谎?”   瑶姬同人吵架惯会挑不可说处说开,只把那些影影绰绰放到青天白日下说,坦坦荡荡,连同对方的恶意也一并挑明了。   玄女便问瑶姬:“这几位仙子如今也已知错了,瑶姬殿下可还有什么不满?”   话已至此,又岂是一句知错就可揭过的。   瑶姬便道:“哦,我听几位仙子的意思是天庭都在议论此事,故而多问了几句。现在有此疑惑,在座哪位可替我解答一二。”   玄女叹了口气,道:“瑶姬殿下,你这样非得问出个结果来,娘娘也很难做的。”   瑶姬便耿直问道:“娘娘如何难做,我竟是不知。今日既然来了天庭,便要仔细同娘娘说说知心话,看我能不能替她分忧一二。”   蚩尤见瑶姬这样油盐不进,非要让别人吃些苦头,心中不由一凛。   说起来她确实睚眦必报得很,然而一旦被她纳为自己人的范畴,却能得到不计后果的维护。   他瞧了祝融一眼,道:“我看瑶姬闹的也差不多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吃亏。”   祝融会意,两人便安然漫步而出。   他二人做了个闲闲路过的姿态,见了这里簇在一群仙子,便忍不住过问了:“今日这里居然这样热闹。可是有什么好事?”   瑶姬见他二人出现在此处,如此凑巧,目光不由在这二人面上扫了一圈。   玄女便回祝融:“恰好遇到瑶姬殿下在教几位仙子好好做正经的神仙。”   这话可不够圆滑遮掩,竟似也带了些火气。   瑶姬便谦虚道:“实在不敢,不过是几位仙子在议论洛神之事,我少不得要关心几句。听闻如今天宫诸神都在议论此事,不知是否有此事?”   火神便诧异道:“我倒未听闻此事。”说着他还问了一旁的战神:“蚩尤,你可有听说此事?”   战神便一脸淡漠道:“我也未听闻此事。天宫诸神各司其责,怕是没那个闲心说别人是非的。”   自从蚩尤上次在巫山轻薄了瑶姬之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只是如今情势下,瑶姬也顾不得自己同他那堆烂事,她定定看住那两人,心知今日他们是要让她到此为止,可心中到底有些不甘,只一股意气在胸口横冲直撞,闹的她只想把这件事闹将开去。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她们何以有资格背后诋毁宓妃。   故而,瑶姬便气势汹汹地问了那两人:“真的?两位神君再想一想,或许会有些特别闲的神仙爱在背后论人是非呢?”   祝融和蚩尤便都表示确实没有遇上这样的人。   瑶姬便话锋一转,指了方才同她顶嘴那位仙子,对他二人道:“可这位仙子却同我说,天庭众神都在议论此事。如今我倒不知道要信谁了。”   一时之间在场神仙目光都注视着她,那位仙子便涨红了脸,只低头道:“许是小仙听错了。”   瑶姬便道:“这等事哪有听错的。‘此事天庭诸神都在说’这可是你说的,而我问了两位神君却都未曾听见天庭神仙议论此事。既然如此,你何以无中生有?”   那小仙子便急的落下泪来:“我……我……我确实有听到……”   瑶姬便问:“怎么现在又有了,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她的话徒然严厉起来,语气中都带了不耐之意,玄女见此,便道:“怕是这位仙子修行不善,心中有了心魔,故而会发妄言。”   玄女此话,已是一锤定音。瑶姬便道:“小小年纪,竟然种下心魔,实在可怜可叹。”   既如此,种下了心魔的神仙自然不能再为仙了。   旁边那位仙子的一众同伴皆骇的不轻,不敢发一言唯恐惹怒了瑶姬。   而那位仙子忽然便醒过神来,大声叫了起来:“我没有说谎,我没有妄言!大家都知道洛神为了情爱下凡死的凄惨,所有人都这么说,并非我一人!我没有心魔!”   如此喧哗自然招来了巡逻的天兵天将,一群人便闹到了玉帝王母面前。   如今张百忍是见了瑶姬就头疼,今日见一大帮子人站在凌霄宝殿上,便问了事情起因。   瑶姬便如此这般说了。她口齿伶俐,谁谁说了什么都能重头复述一遍,玉帝听了便唬了脸,治了那一众仙子妄议上神的罪。   本来可以到此为止,然而瑶姬偏偏不识抬举地问了一句:“陛下,今日瑶姬上天庭来有一疑惑一直不得解,便是天上诸神,到底有没有都在议论洛神之事?”   见玉帝脸色难看,诸神无人发言,整个凌霄宝殿上便只她一人的声音:“若真如此,瑶姬便要向陛下和娘娘为大家请个品茗大会的恩典,让有兴趣的都坐下来吃吃茶,议一议此事。”   青女没想到她真把这话搬到玉帝王母面前,吓的脸都白了。而一旁的七仙女,看着这样的瑶姬竟然觉得有些害怕。或者这就是她本来的面目,她为了一些是非,是可以闹到连她阿爹都下不了台的。而当初那个温柔地带着她坐凤凰的神仙姐姐,更像是昙花一现的一个梦而已。   西王母高坐在上,见瑶姬双目雪亮,心中一叹,厉声道:“成何体统!此事若有人再嚼舌根,被我听到了,定不轻饶!”   西王母既然已经发话,便也无旁的人再说什么。   而瑶姬等的便是这句话,她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不依不饶,便是求个此事不可再议的诏令。   蚩尤望过去,瑶姬瘦削单薄的身体笔直的站着,直到西王母颁下诏令,她方才放松了肩膀。   瑶姬,她到底是强求了。殊不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她如此强硬,只怕会适得其反。   后来宓妃听闻此事,竟微觉得心酸。   青龙一族虽世代守护她的家族,却于姻缘之事也无能为力。   当年她失意于冯夷之时,无人可以安慰开解她,也无人为她不平为她出头撑腰,直到遇见后羿。   而如今,瑶姬为她做到这一步,却也把她自己的所有弱点都暴露在人前,陷自己于不义。   真是个傻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等下还有一更,可能会比较晚。 第26章   赤松子难得抛开君臣之礼拿出师父的威严来, 站在瑶姬面前冷着脸训斥她。   “你如今仗着娘娘在这里,便恃宠而骄了是不是?”   瑶姬低了头,道:“不敢。”   “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什么话都不听, 只顾逞自己的威风是不是?”   瑶姬继续低头道:“没有。”   赤松子见她这个样子,越加生气:“那在殿上同玉帝顶嘴的是哪一个?”   瑶姬便抬起头来,对赤松子道:“师父消消气, 我哪里做错了,您尽管骂我。可不要气坏了自己。”   赤松子便颤抖着手, 道:“我有没有教过你, 穷寇莫追,做事不必做尽。你一味强求, 若别人不依了你的道理,你是不是要反下天去?”   瑶姬抬着头便对着她师父正正经经说道:“难道就要看着她们诋毁宓妃姐姐吗?”   她这一问, 正显出了其赤子心性,竟似个孩子一般, 只求黑白对错, 而忘记了其周折转圜的余地。   然而以其处理女娃之事的手段, 又并非真正心无城府之人, 赤松子一时竟觉她是知道这些道理的,却只是凭着意气,不愿那样去留余地。   龙雀站在树上, 看着他很怕的神仙姐姐被雨神训斥, 心中充满了欢喜。他便飞去战神殿把这份喜悦告知了一向疼他的师叔。   “师叔师叔,那个很凶的神仙姐姐正在被雨神训斥呢?我以为她多厉害,被师父训斥的时候同我差不多。”   蚩尤便忍不住问了一句:“哦,那个姐姐也一边哭一边听训吗?”   龙雀愣了愣, 道:“那倒没有。”   然后方才回味过来他师叔是在嘲笑他经常被师父训哭。   不由得张开了翅膀,叽叽喳喳解释起来:“我才没有经常哭!我哭是因为师父经常吓唬我,我是小孩子嘛,不禁吓的。”   蚩尤便笑:“好好,你没有经常哭。不若我们去看看那个姐姐被她师父训的怎么样了。”   于是他二人便兴致勃勃地栖在昆仑宫的大树上,听着赤松子训斥瑶姬。   “你还有理了!方才玉帝不是已经惩治了她们吗?你何以一定要这样逞强?如此只会让更多的神仙对你敬而远之。”   “师父,我若占了理,他们对我敬而远之,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气死老夫了。炎帝陛下这样宽厚仁慈,你却被为师纵容的这样狂狷褊急,为师实在对不起陛下。”说着赤松子竟然似要哭了起来。   龙雀看的啧啧称奇,只觉得这个姐姐果真很厉害,雨神都要被她气哭了。自己怎么没有气哭师父的本事呢?   而蚩尤看着那个少女婷婷立在院中,倔强地说着自己的道理,竟让他想起了从前的旧事。   那时自己初来乍到同瑶姬动了手,被瑶姬用水缚术吊在讲武堂前那棵大树上,后来瑶姬被炎帝逼着来同他认错,瑶姬便昂着脖子不肯就范:“是他先对我无礼。”   她认起死理来当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   眼下的瑶姬自然比从前老道许多,她虽一意孤行,坚持己见,但是对于一片丹心的雨师,到底没有强硬到最后。   只见她动了动,以手扯了赤松子的袖子,依依道:“师父,你没有对不起我父皇。此事发生在宓妃姐姐身上,我是这样的态度,若是发生在师父身上,我同样如此。”   我同样如此。只这一句,雨师心便软了下来。他心中气消了大半,脸色便也稍霁。   龙雀看呆了。   蚩尤对他道:“你跟着这个姐姐学着点,你若学了些皮毛,也就够对付你师父了。”   瑶姬见赤松子脸色稍缓,便继续细细道:“诚然,如师父所言,这几位仙子受了些薄惩,以后旁人会越加肆无忌惮议论此事。您说宓妃姐姐还要如何在天宫走动?宓妃姐姐又不是我这样厚脸皮的,她最是骄傲不过,若听了那些话,该有多伤心。”   赤松子见她软声细语,也叹了口气道:“旁人的流言蜚语哪里真能伤得到洛神半分,只是殿下你这样做,反而要她替你操心。”   瑶姬便笑:“替我操心的人,师父排的是头一个。宓妃姐姐自然操不了这份心,全让师父操心去了。”   她嘴巴这样甜,赤松子受了这番恭维,便再也维持不了生气的模样,他便道:“为师为你操心是为师自己的事,你同洛神诚心交往,便如你替她出头一样,她也少不了要为你操些心。”   瑶姬便点头道:“既如此,投桃报李,便让宓妃姐姐替我操心吧。”如此就坡下驴,师徒二人便也揭过了此事。   瑶姬摆平了她师父,便坐在树下沉思起来。   龙雀一时对瑶姬很是崇拜,他绕着瑶姬飞了一圈,停在她面前,嘴甜道:“漂亮姐姐,你好厉害!”   瑶姬见了他,也觉欢喜,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实诚孩子便老老实实道:“我和我师叔来看姐姐。”   提到他师叔,瑶姬脸色便不大好看,不过对着龙雀,她倒也不会把脾气发出来,只是顺着他的话问:“你是来看我,还是来看我被我师父骂的?”   龙雀便有些不好意思:“自然是来看姐姐你的。”说着他扭了头朝着树上他师叔所在的方向喊道:“师叔,你说是不是?”   蚩尤被龙雀卖了,却也在意料之中,他从容自树上落了下来。瑶姬见了他,便眯起了眼睛。   蚩尤见她这个样子,摸了摸鼻子,解释道:“是龙雀要来看你的。”   他卖龙雀卖的倒也利索。   龙雀便叫起来:“明明是师叔你自己说要来看漂亮姐姐被她师父训的怎么样了的!”说完,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瑶姬便冷笑一声:“果然是没安好心。”   龙雀低了头,有些羞愧有些别扭落在瑶姬肩上,小声道歉:“对不起嘛,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有下次?”瑶姬的语调拖的很长,惊的龙雀一跃从她肩上飞起。   “没有没有!再没有下次!”龙雀边叫着边飞到蚩尤怀里。   瑶姬顺着他的动作看向蚩尤,蚩尤笑道:“龙雀是不是很好欺负,你若心情不好,借给你欺负几天怎么样?”   龙雀一时呆住了,他竟然不知他师叔可以这样无耻。一向温暖宽阔的怀抱一时间也没了安全感,他赶紧从蚩尤怀中飞出。   龙雀想想觉得委屈,忍不住大声控诉:“师叔!你怎么可以这样!”   瑶姬见他一点就炸,更觉有趣,不由点了点头:“确实很好欺负。”   龙雀左右看看他二人,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赶紧振翅而去。他越想越觉得师父虽然经常在他做错事时训他,但从来不会故意欺负他。师父待他还是很好的,一时间,曾有叛师之念的龙雀格外怀念他师父祝融的好。   没有龙雀插科打诨,徒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充斥着微妙的尴尬。   瑶姬要冲蚩尤发火撒气,也过了最恰当的时间,如今当初的情绪都不在,要吵架也吵不起来。   再说那件事提起来那么尴尬。   院中寂寂无声,瑶姬抬起头来见蚩尤正看着自己,便忍不住问道:“你今日特意来看我的笑话,看的可开心?”   蚩尤便老实回答:“开心。”   “你……”瑶姬气结。   他有意招惹她的怒气,瑶姬一时被他的无耻气到,往日伶牙俐齿,此时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师父所言,句句在理,你确实强求了。”蚩尤缓缓道:“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再说,你如此威压逼迫下阶女仙,同玉帝想要通过天条掌控三界所有神仙,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别呢?”   瑶姬愣住了,她那时一心想要那群人闭嘴,并未发觉自己同玉帝扮演了一样的角色。   蚩尤见她不反驳,继续道:“你厌烦玉帝天规,难道不是厌烦他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插手,更以上位者之姿弹压下位者?以诏令压人,难道不是同他一样,落了下乘。”   瑶姬眼神不善:“你今日是特意过来看我的笑话顺便来教训我的吗?”   战神便假模假样一礼:“自然不敢。瑶姬殿下不是最爱讲道理?我便是来同你讲理的。”   瑶姬反诘:“嘴长在他人身上,但也不该恶意中伤他人。若不是如此,我何以同她们过不去?”   战神便道:“瑶姬殿下自己应也担过些流言,你自己的尚能从容应对,洛神的为何就不行呢?”   瑶姬撇开了头,不说话。   蚩尤道:“因为你知道她们说的是真的,真相才伤人。若是寻常流言,只怕反而就能一笑而过了。” 第27章   瑶姬便豁然转过头来盯住了他。   “正是如此, 所以才要把对洛神的伤害降到最低。”瑶姬目光雪亮,蚩尤看过去,竟似能看到泠泠剑光。   “你的想法不错, 可是如此求全, 只怕反而会适得其反。”蚩尤老神在在说道。   “你是说他们会因心生不满甚至敢于违抗娘娘的诏令越发议论此事?”瑶姬奇道。   “虽不至于明面上议论,然而私下肯定已有了想法,甚至会因此记恨洛神记恨你。”   瑶姬便笑:“我管不着她们私下里怎么想的, 只是明面上别太过分就行。至于记恨我,我对他们无所求, 也就不求着旁人喜欢我。”   蚩尤点了点头道:“很好, 很有骨气。然而你道洛神也是这样想的吗?洛神吃了这个亏,甚至她都懒得理会, 你这样咄咄逼人,是她想要看到的吗?”   瑶姬一愣, 反驳道:“洛神是当事人,此事如需由她自己亲自出面料理, 那才是真的情何以堪。她对这些流言懒得理会是因她受了些情伤, 一时不愿面对这些事。然而事已至此, 总要有人出面收拾。区区不才担了她闺中密友这么些年, 少不得要为她出个头。”   蚩尤宽厚地笑:“我不是说你不该为她出头,只是你出头的方式太锋利,容易伤人伤己, 更易伤了你想保护的洛神。”   瑶姬待要再反驳, 然后忽然意识过来自己其实没必要同他说这么多话,明明决定要讨厌这个人的,他哪里值得她解释那么多!   蚩尤等着她的话,却见她忽然张了张嘴却又抿了唇紧紧闭了嘴, 一脸不耐,他心中忽然便也有些焦躁不满。   从前瑶姬还愿与他粉饰太平虚与委蛇,现在一旦反应过来却是如今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自己那天到底是因她出言攻击而失了分寸,吓到了她。   蚩尤不是那种为过去失误而后悔的人,逗瑶姬说话和逗龙雀说话于他都有很大的乐趣,他乐意在这桩事上花费时间和精力。   但还不及他再用言语激起瑶姬出言驳斥,却听到有疏朗的掌声传来。   洛神出现在他们面前,她还是那样高贵端庄,全然不像被此事影响的样子,方才便是她在鼓掌。   她闻听瑶姬在大闹凌霄宝殿之事,便知自己再不能逃避此事。瑶姬为她限自己于不义,她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躲在洛神水府呢?   瑶姬叫道:“宓妃姐姐。”   洛神拍了拍瑶姬的手,方才同蚩尤见了礼,道:“多谢战神对此事的关心,只是瑶姬所为皆为了我,我纵使一开始不认同她的做法,只是事已至此,我不可能不支持她。从今日起,我也断容不得自己再躲在她身后。还请战神放宽心,我保护她之心便如她维护我之心一样。”说着她又转头看住瑶姬道:“如此,才算不辜负你的一番心思。”   她想,纵然情场失意,却不能连公主的骄傲和神女的尊严一并失去。   瑶姬闻听她此言,又叫了起来:“宓妃姐姐,你同他解释什么!”还让蚩尤放宽心,好像她的安危他多操心一样。   蚩尤见了宓妃这样的姿态,也一礼道:“有了宓妃殿下这句话,蚩尤自然放心。殿下是至情至性之人,蚩尤甚为佩服。”   瑶姬瞧着他不像做戏的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宓妃却忽然明白,他是懂得她的。   懂得她为情下凡,为情落魄,却也为了情,走到今日的境地。那个让战神懂得这一切的人,实在是很幸福啊。   宓妃便转头对瑶姬道:“战神也是关心你,方才你二人在这里说话我也听到了几句,他说的话不无道理。”   瑶姬听了宓妃的话,撇了撇嘴。   蚩尤见她二人似有体己话要说的样子,便也同她二人告了辞。   蚩尤离开后,宓妃转过头来,仔细盯着瑶姬瞧,直把瑶姬瞧的心底发毛,最后方才道:“瞧不出来,战神竟似很在意你。”   “宓妃姐姐不要瞎说!”瑶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叫了起来。   洛神便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发:“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啊。”   瑶姬于是脸色就有些不好看。洛神不再逗她,只温柔地看着她道:“瑶姬,往后我们要各自坚强。”   她为了那段感情已勇敢过一次,剩下的事,便是要坚强面对这个勇敢的结果。   奋不顾身了一次,却还是要回过头来管身后事。   瑶姬点了点头。   天宫众神还以为经此一事,洛神会窝在洛水消沉一阵,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如今洛神来天宫却比往日还勤快很多,与人谈笑也与往日无异,甚至见了嫦娥,也依然是那副态度,并不比从前冷淡半分,也不比从前热情半分。   至于后羿,大约是确实缘尽,竟然再不曾在天宫遇上。   瑶姬弹压众神的手段虽然强硬,但却因此把洛神自情伤中拉出来,让她拥有可以直面这些流言蜚语的勇气。   祝融啧啧称奇:“洛神性情外刚内柔,平日里目下无尘,心地最是多情柔软。瑶姬殿下此事做的虽不得当,却也让她不再囿于自己的事,说起来竟比其他稳妥法子更有奇效。”   蚩尤闻言,也叹:“也不知是她无心插柳还是真计深至此。此事无论如何对洛神有些影响,而让洛神自己振作起来,其实是比其他外物更加重要的事。”   要从一段失意的感情中走出来,最好的办法是要遇上另一件需要挺身而出的事。声名、荣光、尊严的基础是信心。洛神或许从凡间那段情缘中损失了一些,但只要信心还在,心气还在,这一切就都不足为虑。   祝融听了,笑笑:“殿下行事虽激烈,却未必不深思熟虑。然而此事,我也说不清。”   蚩尤低低笑叹:“你有没有发现,经此一事的洛神,越发像一名女神了。”   她望着人的目光中包含着慈悲与洞彻,被那样的目光照彻,心中本应有的被看穿的羞恼警惕却并不存在,只是心中之事有人懂得的欣慰与因此对她所起的敬意。   祝融想了想道:“你这样一说,好像确实如此。洛神此番历练,也不能说全无益处。”   龙雀在一旁听着,虽听不大懂他们的话,但有一点他是懂的:“那个洛神姐姐很温柔。”   当日百花园中,洛神留给他的印象便是温柔。   蚩尤打趣他:“这你又知道了?”   龙雀振振有词道:“我自然知道!她可比那个殿下姐姐好多了。”   因祝融提及瑶姬多称殿下,龙雀便也这样称呼她。   蚩尤吓唬他:“你这样背后说她坏话,小心被她听去。”   龙雀吓了一跳,道:“这里只有师父和师叔,她不会听去的。”   祝融便悠悠道:“这可不好说,或许为了讨瑶姬殿下欢心,你师叔把你出卖了呢?”   龙雀想想不无可能,自己最近确实被师叔卖过一回,他有些愤愤,道:“那个姐姐就爱欺负人,我听说很多仙女姐姐都被她欺负了。师叔若帮着她来欺负我,我就再也不跟师叔好了。”   惯爱欺负人的瑶姬见到了后羿,这名如今担着射神之名的神将,她矜持地看了他两眼,觉得也不过如此。   还没有那个讨债鬼好看,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战神凌厉的眉眼和嘴角带笑时温软的神情,待她反应过来自己想到的是谁,脸色便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变得特别古怪。   紫微大帝见到了这样的瑶姬,少不得要关心几句:“瑶姬殿下?”   瑶姬像是猛然被人从幻境里拉回,愣愣地回了一句:“什么?!”   紫微大帝便温和地笑了笑:“听闻当初羲和娘娘的捆仙绳如今到了殿下的手上,我这里有个不情之请,想要借殿下的捆仙绳一用。”   瑶姬便抬头看了看紫微大帝身后的后羿,对着紫微大帝露出了一个不解的眼神:“这是……”   “后羿接了个捉拿堕仙的任务,因要活捉,便想着借殿下的捆仙绳一用,方才稳妥。”   瑶姬眼珠一转,大约也明白缘何是紫微大帝出面同她说此事。   后羿曾任宗布神,当时正在紫微大帝统御之下,如今恢复最初的神位,紫微大帝却还是很体恤昔日下属,带着他来向瑶姬借捆仙绳。   瑶姬手上的捆仙绳正是当初从羲和手上夺下来的,如今被她收为囊中之物。   巫山神女手中化出捆仙绳,却越过紫微大帝,对着后羿道:“今日紫微君亲自来向我借此物,我自当双手奉上。只是我希望同射神说几句话,不知是否方便?”   后羿点了点头。   紫微大帝便也退避了,留他二人说话。   “前几日天庭的一些风言风语,相信射神应也听说一些,不知你有什么话要说?”   “此等凡尘旧事,原就不该是天庭众神该议论的。”   “对于凡间发生的事,你既然记得,何以无动于衷?”   后羿蹙眉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既然尘缘已了,又何必耿耿于怀于过去?殿下若没有别的指教,小神便告辞了。”   他说完这句,便做了个告辞的动作,方才转过身去。   然后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宓妃。   洛神向他点了点头,便越过他对瑶姬道:“瑶姬,你毗沙宫里那株玉梨树,被龙雀偷了酒神的酒拿来浇灌,如今小玉醉的不轻,你过来看看。”   瑶姬懊恼道:“这个小鬼,倒是会惹事!仪狄怎么连自己的酒都看不住!”   说着也不再理会后羿,两人匆匆离开了此处。 第28章 (第一更)   毗沙宫里弥漫着馥郁的酒味。玉梨树下, 酒坛已被打破,流了一地的美酒,酒气在日光蒸蔚下越发逸散开来, 整个院子里都氤氲着醉意。   着鹅黄纱衣的少女卧在梨树下, 玉白的梨花纷纷落下,盖在她的身上。瑶姬望过去,这般景致竟觉得有种靡丽之美。   有酒有花有美人, 自然连风景都是美的。只是这醉卧梨树下的美人脸色酡红,眼神迷乱, 已是大醉。   宓妃道:“因她真身被灌醉, 灵体便被迫回到真身之旁,跟着沉醉。”   瑶姬走过去, 看小玉眼神迷蒙呆呆傻傻的样子,叹息:“她灵根未稳, 这么折腾下来,怕是要损修为。”   酒神仪狄听了自己珍藏的佳酿被人糟蹋喂了木灵的事, 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哇哇叫着来到了毗沙宫。   “我的千日醉啊千日醉, 哪个混账糟蹋了我的美酒!”仪狄看样貌还是个少年郎, 看着也不大端得住架子的样子,心头爱被糟蹋了,便大呼小叫心痛不已。   瑶姬见小玉醉的人事不知而仪狄大呼小叫呱噪不已, 不由一个脑袋两个大。   “你别喊了, 自己的酒都看不住,难道不该担一半责任?”瑶姬口气不大好。   仪狄同她有些交情,故而也不大怕她,见她这么说, 马上就哭诉起来:“殿下你不能这么对我!这一坛千日醉是我好不容易酿成的,自己都舍不得享用,哪里想到……”   “你可惜你的美酒,我还可惜我这株玉梨。好好的木灵,沾了你的酒,气息都不纯净了,难道还要沉睡千日?”   而罪魁祸首恰好撞在这当口出现,祝融拎着个低着头的孩子硬着头皮向两位苦主请罪:“是小徒顽劣,还请殿下和酒神恕罪。”   瑶姬看向他手边的龙雀,这还是她第一回 见到龙雀人形时的样子,虎头虎脑,实在可爱。此时他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他们。   瑶姬恍然想起来,自己同龙雀几番打交道,都跟酒有关。第一回 见他,便是蚩尤和祝融来蟠桃园找喝醉了的他。   她心中好奇,忍不住便问了出来:“龙雀他似乎格外爱酒?”   祝融扶额道:“殿下我未同你说过吗?龙雀刚生下来还是颗蛋的时候,被旁人放在酒里泡了一些时日,故而向来贪杯。”   此事她倒还真是第一回 听闻,不禁多问了一句:“哦,怎么回事?”   祝融沉吟片刻道:“龙雀那时还是个蛋,被他爹的死对头大风捉去泡了酒,差点便被打了牙祭。他爬出蛋壳后,因着这份经历,就格外贪杯中之物。”   瑶姬想他小小年纪就经历奇险,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些怜爱之意。然而又看到人事不知的小玉和哭丧着脸的仪狄,她觉得这股子怜意要先压一压。   一旁一直静静看着的宓妃矮下身,拉住了祝融身边的小男孩,温和地问道:“你既然喜欢喝酒,怎么又把酒浇在了这颗梨树上。”   龙雀哀哀道:“我经过这个宫殿,见里头冒红光,飞进来才发现那棵树发着红光,似乎着了火,我知道这是那个梨仙小姐姐的真身,怕她被烧死,心中一急,这才把手中的酒浇了下去。”   宓妃抬头看了瑶姬一眼,摇了摇头,见龙雀似乎内疚得哭出来,道:“梨树发红光是因小玉近日在下界侍奉巫山神女之时积了不少功德,是快到功德圆满得道飞升的时候,你拿酒浇了她,她这飞升之日就要往后缓一缓了。”   龙雀未成想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心里格外难过,包着泪的眼眸本来闪着楚楚的光,听了宓妃的话,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我也不想的,我不知道她这样是要飞升……呜呜!!师父!!你骂我吧!我再也不喝酒了!呜呜!”   他哭的那样委屈,大人们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   仪狄张大了嘴,本来这里数他脸色最难看,现在龙雀哭的毫无形象可言,反而显的失去了千日醉的他太小题大做了。   祝融拉着他的手,也不哄他,待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开始打嗝,才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道:“龙雀,你虽还小,虽是好心,但办了错事也该受罚。今日师父便把你交给瑶姬殿下,如何罚你便由她做主,你愿不愿意?”   他师父的语气那样温和,然而又这样不可违抗。龙雀似乎懂了往日他闯了祸之后自己每每被他师父一顿斥责,但训过之后也是师父替他收拾烂摊子。如今他师父似乎无力替他遮掩这桩祸事,故而只能把他交给旁人处罚。   龙雀如今的年纪,还不知道他师父把他交给瑶姬,其实是为了更好的保护他。他只觉得这样失去庇护的自己,被师父放弃了的自己,面对着他一向有些害怕的那位神女,心中发凉。   然而男子汉大丈夫,做了错事就要认罚,他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龙雀愿意受瑶姬殿下处罚。”小小的童子抬起头,盯住瑶姬的眼睛大声道。   瑶姬见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便想自己居然这样面目可憎吗?她揉了揉额头,对龙雀道:“这位小姐姐如今是我的侍女,今日她被你醉倒了,没人替她,便只能由你顶替了。”   说着她又对祝融道:“龙雀我先带到巫山住一阵,他父母那里,你去说一说。”   祝融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仪狄看着这一切,觉得自己果然最倒霉,失了美酒,还被人忽视彻底。   瑶姬总算想起来还有另一个苦主,对他道:“你这千日醉,除了被玉梨吸收的那部分,剩下的你可还要?”   整个毗沙宫内充斥着的,正是千日醉的芳香。酒神想起来瑶姬是个掌水的神女,把消散的酒收拢于一处于她而言应是不难,只是这用日光酿成的美酒,到底落入了尘土,再回到坛中,也已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他于是很颓唐地摇了摇头。   瑶姬觉得酒神惨是真的惨,不由多说了一句:“你以后酿酒,若要用什么水,只管同我说。”   当初同仪狄相识,便是两人看中了同一汪山泉,仪狄要拿来酿酒,瑶姬想把泉眼移到巫山自己享用,两相争夺,这才不打不相识。   得了巫山神女这句话,仪狄便觉得今日自己是最赚的那一个。   不由得眉开眼笑:“我同殿下的交情,说这些就太见外了。不过一坛千日醉而已。以后,狄某少不得要来打扰殿下,殿下可千万别嫌我烦。”   他这样说,便也是说明了此事不再同龙雀追究。   如今便只剩下满院酒香以及醉的人事不知的小玉。   瑶姬微勾手指,所有的酒水连着空中的酒气都收束在了那碎了一半的酒坛中。复又招了水灵把整个毗沙宫都清洗净化了一遍。水本就有净化万物之能,况是瑶姬最得心应手的术法,自然瞬息之间便把毗沙宫恢复到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   瑶姬望着一直纷落着梨花的玉梨树,对宓妃道:“小玉受真身影响太大,宓妃姐姐可有什么法子让她能灵体分离?”   宓妃自小学的便是如何掌握木灵的法术,这一桩于她而言是看家本领,瑶姬问她,正是问对了人。只见宓妃手中扬起一道绿光,那绿光覆盖住整株玉梨树,玉梨枝干挺拔,吞吐新叶,只一息之间,似乎已换了数个春秋,眼前的树还是从前的树,却有哪里似乎不同了。   “自今日起,她本体如何枯荣,于她灵体也是无碍了。”   瑶姬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还醉着的小玉,有些好奇地问起仪狄:“她这是要醉多久?”   仪狄想了想回她:“千日醉便是一般神仙也要醉上千把日,这小树苗吸收了大半坛酒,怎么也得过上五六年吧。”   他见瑶姬不说话便又道:“不过若是殿下用水灵之相替她洗伐神魂,片刻便能醒来。然而若是如此,只怕她沐浴水灵,醒来后已是位列仙班。”   瑶姬笑笑:“拔苗助长,我所不愿。说起来你一个酒神,难道就没有解酒的法子?”   仪狄便笑:“有是有,至于好不好使,那就不大清楚了。”   瑶姬嗤笑:“解酒的法子灵不灵都不清楚,你还当什么酒神!”   酒神也振振有词:“殿下!我是酒神,可不是药神。我只管酿酒,可管不着解酒。”   瑶姬便只得招来坐骑大鹏,让大鹏带着小玉先回了巫山。   祝融拉了拉龙雀,龙雀抬起头来对瑶姬说:“谢谢姐姐。”   这桩祸事他师父没替他兜住,所以把他交给这个姐姐,她接受了他的请罪,也替他善了后。   后来,龙雀向他师叔说起那一日为了他闯下的祸而一一善后补偿的瑶姬,小小的鸟儿低了头,说了一句他师叔从前同他说过的话。   “师叔,那个姐姐,心软的时候,真的十分柔软啊。”   他师叔便面露怀念之色,心道,她要对旁人好的时候,自是无人可抵挡的温柔。   而此时的瑶姬听了龙雀的谢,只故作忧愁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接下来你要到我巫山当牛做马。你受不受得住?”   龙雀怀着赎罪报恩的心理,发誓道:“我力气大得很,姐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瑶姬便很满意,点头道:“好!” 第29章 (第二更)   毗沙宫里发生的事, 因是私了,倒不至于闹到玉帝面前去。龙雀的行为也是出于好心,虽阻了阻小玉的前程, 但小玉当初化形本就是受了格外的恩泽, 才有这样的造化,因此此事也便当是冥冥之中的注定,百花仙子那里也未说什么。   瑶姬带着龙雀和小玉回了巫山, 仪狄因被瑶姬叫住解小玉的酒,故而也暂住巫山。   前些时日因瑶姬设置了巡山的守卫, 一时之间, 这里倒是热闹了不少。幸而巫山甚大,山中洞府够多, 也就足够客人住着。   龙雀来了这里,起初还有些初来乍到的束手束脚, 到了第二日,瑶姬的一应飞禽族的守卫已同他很熟了。   他才明白这里为瑶姬当牛做马的神鸟灵禽多的是, 根本轮不到他来出苦力。   倒是小玉, 吃了酒神几副颜色很可疑的解酒药, 又在巫山后面的温泉里泡了三日, 方才悠悠醒转。   只她这几日的记忆是一点都没有,只记得自己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斑驳灿烂,却具体记不清梦到了什么。   “这个年纪真是好, 有什么不顺心的事醉一场就好了。”宓妃支着下巴, 看着又活蹦乱跳的小玉,羡慕道。   瑶姬问她:“醉过之后呢?”   宓妃便道:“醉过之后,便醒了。”   梦里再好,总归是要醒来的。   她似想起了什么, 问瑶姬:“你把捆仙绳借给后羿,怎么还问了那么些有的没的?”   瑶姬以为她不会问,便看着她说道:“我想知道,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作为当事人之一,到底是怎么想的?”   宓妃笑:“我真怕你为了我,同他起争执。若是如此,就真的没脸在天庭走动了。”   他日若能轻松笑谈过往,那段过往才算真的过去。   瑶姬想着,宓妃提起这桩事,也是让她不必挂怀的意思。于是便道:“都过去了。宓妃姐姐且宽心,我自然不会为了这些同后羿起争执。”   宓妃看着还很稚嫩的瑶姬很像回事地安抚自己,心里一暖。   她要如何同这个于情事还很懵懂的少女讲,那个凡尘的乱世里,自己经历的那些甜蜜与心伤。   也是有过开心快意的日子的,因她其实不过是他的战利品,为了让她同他消除隔阂,他还颇费了些心思。   等到日子好过起来时,嫦娥托生的郭女王出现了。美貌作为自己的优势似乎也并不独一无二了。况且郭氏那么知情识趣,聪慧大方。   战火离乱,她同他聚少离多,渐渐情淡。   至于后来如何走到那个结局,宓妃如今想起来,只觉得或许自己不是他真正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宓妃神色怅惘,转头见了瑶姬覆在额前的发,便道:“你把龙雀从天宫带下来,我看他倒是如鱼得水得很。”   瑶姬想了想道:“他这祸闯的不大不小,来下界躲躲也好。且我这厢正在‘处罚’他,旁人再要罚他也没了由头。”   宓妃道:“你这样护着他,玉帝又要多想一些了。”   瑶姬笑了笑:“身为天帝自当多虑一些,否则怎么担当大任。”她想了想,又问宓妃:“宓妃姐姐,你知不知道,当初白帝少昊可成功渡劫?”   宓妃回道:“自五方会盟后再不曾见过少昊陛下。”   瑶姬便愣了愣道:“可是如今蚩尤身上显出金灵之相,白帝便是成功渡劫,也应已神力衰微。”   五灵之间,上一位掌使者与下一位掌使者之间是以此消彼长之势交接的。当初女妭显了火灵之相后,炎帝身上的神力便渐渐衰退下去了。   宓妃大吃一惊:“蚩尤他……他……怎么会?”   五灵历来掌在五方天帝及其家族之手,自女妭显出火灵后,虽各自所掌五灵已乱但也未出五方天帝之手。   洛神喃喃道:“难怪他当时敢逐鹿天下,怕是那时候已显出金灵法相了。”   瑶姬却道:“不对,这个法相应是无量劫后才修成的。”   宓妃便好奇起来:“你怎么知道?”   瑶姬便红着脸:“他自己说的。”   那次蚩尤轻薄她,她祭出水灵之相来却被他的金灵之相压制,那时候他还得意洋洋问瑶姬他的金灵法相好不好看,故而瑶姬记忆很深刻。   宓妃笑得意味深长:“这等秘事,他不同旁人讲,专门同你讲。”   瑶姬仍红着脸问:“可是上古之时,也从未听闻蚩尤掌了金灵法相啊。”   宓妃仔细想了想,点了点头:“确实,若拥有金灵法相之事宣扬出去,于他成事也有好处。这等天命所归之事,只怕更能吸引旁人拥立他。这样看来,居然真的是后来才炼成的。”   瑶姬道:“可他为什么要瞒着这件事,天下间竟无其他人知晓此事吗?”   宓妃摊了摊手:“你同我说之前,我是真的不知。如今不说,怕也是免遭天帝忌吧。”   瑶姬想了想,反问宓妃:“宓妃姐姐觉得他是怕遭新任天帝忌讳的人吗?”   宓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瑶姬便一锤定音:“这个人果然阴阳怪气,心思难猜。不想他了。”   宓妃好笑地看着她:“他如何与我无关,我又不会想他。”   瑶姬转过头来看着她,对她道:“宓妃姐姐不要取笑我,我也是第一次沾上这等事,故而有些应对无措。待他日经历的多了,自然得心应手起来。”   她倒是坦率。只是这等事,哪里就是历练就能历练出来的。然而少女面皮薄,她便也不再说什么。   小玉醉倒的那几日,去山下显灵的任务便被龙雀揽了过去。所幸龙雀活泼也不怕生,兴冲冲地帮山下的老伯捉了几回黄鼠狼。   “那个黄鼠狼妖总吃谭老伯养的鸡,都被他吃完了谭老伯吃什么?我就想把黄鼠狼妖给抓了,可他狡猾得很,一直抓不着。”龙雀兴致勃勃地解释为何这几日自己总是下山去。   瑶姬便点了点头:“吃鸡的黄鼠狼总算还是个好的黄鼠狼,哪一日他要吃人了,再抓他不迟。”   龙雀便点了点头,“奥”了一声。   瑶姬见他情绪低落了下来,不由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山上无聊,想下山去玩?”   龙雀抹了一把泪,小声道:“姐姐,因为我总是闯祸,我爹娘还有师父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瑶姬哪里想得到小孩子的心思那么敏感脆弱,她原以为他是贪山下好玩,因她不让他下山抓黄鼠狼耍才情绪低落。   宓妃回了洛水,哄龙雀的责任便落在瑶姬头上,瑶姬生平还未哄过什么人,便只能干巴巴道:“没有的事,他们疼你都来不及,你怎么会那么想?”   龙雀眼泪吧嗒吧嗒掉,哭唧唧道:“可是他们都不来接我。我那么努力做好事,乖乖的,不喝酒不闯祸……他们都不来看我!”瑶姬便支着脑袋,想了想,想了个安慰的词:“他们比较忙。你师父和你阿爹阿娘都是天上的正神,每日里忙得很,知道你在这里乖乖的,等忙过了就来接你。”   龙雀打了个嗝,又问:“真的?”   瑶姬保证道:“自然是真的。我保证!”   得了瑶姬的保证,龙雀总算安静下来。大约是这一日折腾下来确实累了,不过一小会儿,他便睡着了。   瑶姬看着睡着的龙雀,想起彼时还年幼的自己。她母亲早逝,女娃又小,还要她来照顾。而父亲要顾及的事太多,她自小就学会一个人独处。   然而也是会有寂寞害怕的时候,那时候是谁安慰自己呢?   她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个安慰自己的人,早已身首异处,不在这个世上了。   他才是她心中真正的战神,失去了头颅,也要以身躯作战,虽死不屈,虽败犹荣。   刑天,她现在想起这个名字便觉得心里发颤。她想着他被砍下头颅却仍然奋舞干戚,不肯投降。   投降了的蚩尤算什么,哪怕被封了兵主战神,他也不过是个胆小鬼。   瑶姬想起从前,眼中有泪落下。   眼前有金光闪过,从金光里伸出一只手来,拾了她脸颊上的泪,那个清越的声音问道:“你在哭什么?”   瑶姬泪眼中抬起头来,看到此时最不想看到的人。   她恨恨道:“在哭你怎么不死。”   她的恨意那样直接,那样毫无遮掩,便如当胸利剑,穿心而过。   西王母曾说她是恨着蚩尤的,她自然是恨着他。她怎么可能不恨他。   刑天带着南庭的兵马跟蚩尤结盟共抗黄帝,然而兵败之后刑天不肯受降,被斩下头颅后更以身躯作战,直至最后一息。   而蚩尤呢?他受黄帝招降,受封兵主战神,甘为黄帝臣下,也享有后世歌颂的风光无限的战名。   他背叛恩公炎帝,背叛盟友刑天,她如何不恨他。   然而最恨的却是自己。   当年她曾说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守护父皇守护南庭,刑天便说要代她守护她所在意的这一切。   他果真践诺,有生之年,不曾后退一步。   是她害死了他。   瑶姬想起这一切,哭了起来。   蚩尤静静站着,看她无声流泪。把手覆在她头顶,涩声道:“你都想起来了?”   瑶姬复生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刑天,然而得知刑天之死,却差点让她刚稳住的神魂再次离体。此事于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故而蚩尤用了炎帝留下的灵药封印了她关于刑天之死的记忆。   只剩下她自己创造的关于刑天的记忆,刑天同炎帝一道,于无量劫至时羽化。   只是那一日被蚩尤轻薄了之后,瑶姬祭出的水灵被蚩尤的金灵温养,她神力有所增长,这几日封印渐渐失效,就在方才,她想起了刑天之死。   她想起了那样不屈的抗争和那样惨烈的死亡,既恨蚩尤又恨自己。   她在宓妃之事上行事如此激烈,下意识中何尝不是想要自毁呢?   作者有话要说: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陶渊明《读山海经其十》   跟陶渊明一样喜欢精卫和刑天。 第30章 (第三更)   龙雀看到他师叔来接他心里不是不开心的。不过虽然是小孩子, 也要面子,他低着头看着地面低低问道:“师叔,阿爹阿娘还有师父怎么不来看我?”   蚩尤便解释道:“他们都在忙呢, 就让我这个闲人过来了。”   龙雀得了这个答案, 虽然失望,却在心里轻易原谅了他们,他牵了蚩尤的手, 准备打道回府了。   瑶姬没有来送他。   龙雀一步三回头,看着照顾了自己那么多天的姐姐在他离开时并未露面, 心里便有些黯然。   他自然不知道瑶姬回避的人不是他。   “那个姐姐, 正在伤心。我们不要打扰她。”蚩尤安慰他。   “她为什么在伤心?”龙雀觉得奇怪,因为他记得自己在巫山时很乖, 没有惹她生气。   蚩尤不说话,良久才叹息道:“因为我做了不好的事, 惹她伤心了。”   龙雀不动了,蚩尤望过去, 见他望着自己,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着孩童特有的直白:“那师叔去给姐姐道歉啊。”   蚩尤苦笑:“这世上很多事, 并不是道歉就可以了的。”   “那还是要道歉, 直到她原谅你为止。”龙雀觉得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师叔怎么就不明白呢。   “可是,龙雀, 我做的那个不好的事, 我并不后悔啊。”蚩尤蹲下来认真对他说。   毕竟还是个孩子,他的世界,还是非常的简单,尚理解不了大人们那百折千回的想法和因果。   “师叔, 你在伤心吗?”龙雀呆呆地看着,他虽然不理解大人的想法,但是看得出来他师叔现在确实在伤心。   “没有。我现在带你去见你师父。”战神笑了笑,驾了云扶摇而上。   瑶姬现在确实没心思理龙雀。她脑子里盘旋着的,便是想去常羊山看看这个念头。   因为刑天就葬在常羊山。   这个想法冒出来后,就在她脑子里生根发芽,抽枝拔节,直到长成参天大树。那棵树的枝桠扣着她的心房,让她不得不重视这份心愿。   然而常羊山说起来,却是神族的一个禁地。那片区域曾是上古战场,至今仍然流传着死去阴灵徘徊不去的传说。曾有胆大的神仙去了那里,但却有去无回,久而久之,那里便成了一个禁地。   陵光见着明显满腹心思的瑶姬,有些担心她。   “守护殿下的安危,是我的宿命。殿下若是想去哪里,一定要带上我!”朱雀认真地说道。   朱雀神鸟多么乖觉,瑶姬虽不说什么,但他已从她的神情里看出她的决心。   瑶姬看着他,笑了笑道:“这是自然。”   然而瑶姬骗了他,她用剩下的半坛千日醉,把朱雀放倒在巫山,然后同小玉说朱雀喝醉了不好意思,让她好好照顾他,不要宣扬出去。   小花仙坚定地点了点头,瑶姬便把陵光安置在巫山最深的洞府里,自己驾了云前往常羊山。   常羊山在西南方,正是南境与西境交界之处。瑶姬一路行去,越往那个方向去便越感觉到荒凉。待到了常羊山附近,极目望去,只有一片黄土,竟不见半分生机。   然而古战场的浩荡战意和杀气隔着老远她就能感受到。   连刮过来的风都似能割开皮肤。待瑶姬一只脚踏上古战场,那风刃便都化为实体朝她而来。   也幸而瑶姬不是真正娇滴滴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她祭起护身的水盾,团团包裹住自己,继续向前走去。   再往前走,是连阳光也照不到的地方。   厚重的云层遮盖了日神的光芒,其下便是一片混沌。远远的,瑶姬隐隐绰绰似看到一行行来回走动的人。   瑶姬走近才发现,那一个个行走着的人,望过去都是熟悉的面容。   那曾是南庭最精锐的士兵,如今成了行尸,困在这片古战场上,不入轮回。如此生生世世,再不见天日。   而她,如今才来到这片战场,迟到了整整十五万年。   瑶姬不知不觉撤了水盾,而风刃便要割到她的身上。   而近她身之前,那些风刃便被战气纷纷搅成齑粉。   “你要以自己来祭这整个战场吗?”那些战气渐渐凝成实体,战神自战场上化形而出。   瑶姬并不理他,只一个一个看过那些死灵,仔细辨认他们的模样。   “他不在这群人里。”他跟在她身后说道。   瑶姬还是不理他,待她看过所有的死灵,方才转身问他:“你怎么还有脸来到这里见他们?”   蚩尤便吊儿郎当道:“我是战神,我出现在这里,是最正常不过的。”   瑶姬的赤霄宝剑剑身雪亮如同她此时的眼神,一剑东来,正停在蚩尤脖颈处。   “你就任他们被困在此处那么多年?”   她的声音似在寒潭里浸过,带着冰霜雪意。   然而面前的战神却似乎并未感受到那样的寒冷,蚩尤还是那样的表情,看着她道:“是他们自己不肯入轮回,宁愿被困在这片战场上。”   是了,南庭牺牲将士的亡灵从来都由皇族亲自抚慰超度,方才入得轮回。这批最后的精兵,其实一直以来等的就是她。   刑天也在等她。   一想到这里,瑶姬就再也坐不住,她把剑进了进,道:“带我去找他。”   蚩尤道:“你把剑放下,我就带你去。你以为凭这把剑就能制住我吗?”   眼前这人是兵主战神,拥有金灵之相,天下兵器,莫不能御,在他面前动刀剑,确实是班门弄斧了。   瑶姬便寒着脸收起了神剑赤霄。   蚩尤也转过身,乖乖在前面带路。   常羊山上怪石嶙峋,枯枝横斜,一片衰败景象。蚩尤带着瑶姬七弯八拐,总算走到一处山洞洞口,他便站住不动了。   “他就在里面。”蚩尤指了指山洞,回头对瑶姬说道。   瑶姬越过他拾步朝山洞里面而去,蚩尤却停在了洞口,并不进去。   威名赫赫地战神站在死灵之地,守着这个洞口,仿佛守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他不可避免的想起他和刑天相见的最后一面。   “我答应了公主要守卫南庭直到我死,我自当做到。但你不能死。你死了,公主就再也回不来了。”骁勇的将军浑身浴血,准备赴死,却还是斩钉截铁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   刑天同他有同窗之谊袍泽之情,他可以慷慨赴死,而他却要受招降而活下去。   因为他答应了炎帝要保护瑶姬,他答应了刑天要助瑶姬复生。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就欠了瑶姬一条命。   蚩尤方出生就显金灵之相,但婴儿的身体承受不起这天赋的浩荡神力,因而他自小便被族中长老封印了金灵神力。   但随着他的成长,天赋的神力越来越不受控制。也是那次偷着去南境玩,因被玄蛇攻击而激起他被封印的神力,神力不受控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让他晕死在炎帝采药的路上。他被炎帝捡了回去,然后才有了后来的九黎少君三界战神。   炎帝说,瑶姬是要嫁给金灵之相的主人的。因她体弱,水灵需要金灵滋养,否则,怕是活不到成年。   瑶姬病逝后,炎帝也很快衰弱下去。蚩尤用自己的金灵法相包裹住瑶姬,生养着她体内的水灵,不至于让她真正离开人世。   他用金灵残相同黄帝决战于涿鹿之野,被全盛时的女妭打败。却也因瑶姬复生的希望在他身上,而不敢真正战死。   刑天说:“你我兄弟,我代你去死,也是一样。只要殿下能活下去。”   水灵未曾选择下一个主人,瑶姬在昏睡之时,水灵不受控,三界洪水暴发,无人可阻。直到瑶姬魂魄稳定,洪水方才得以疏导平息。   天地万物皆由五灵衍化而来,瑶姬一人身系万千生灵的命运,她的复生,便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   将军的宿命是战死沙场,可惜于蚩尤而言,他那时还没有战死的资格。   蚩尤在洞口想着这些,又是叹自己命途多蹇,又是叹英雄气短。   瑶姬走进那个山洞,越到里面所见空间越是大。她看到了蚩尤的铠甲,以及铠甲旁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   她忽然意识到那木匣里装的是什么,忍不住捂了嘴。   眼里的泪水不受控制的吧嗒吧嗒往下落。她虽掌水灵,却无法控制泪水。大约,是因为泪水不纯粹是水,还有里承载着的太过深重的感情。   瑶姬轻轻打开了那木匣,便见到了那依稀带着熟悉的面容。   正是刑天,睁着眼睛的刑天的头颅盛放在这个木匣内。   而“看到”瑶姬的一瞬间,那双眼睛闭了起来。   “阿天,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是瑶姬,我回来了。”瑶姬的哭腔从山洞里隐隐约约传来,蚩尤靠在山壁上听着她的哭声,脑中却一片空白。   刑天等她等的太久了。   他又何尝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山海经·海外西经》:“ 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於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第31章   瑶姬在梦里昏昏沉沉, 醒来时有片刻的恍惚。   窗外下着潺潺的雨,向外看去,天地之间交织出一片雨幕, 雾蒙蒙什么都看不清。瑶姬看着雨, 心里略有些烦闷。   她父皇这次出去采药已有三天未归,天气却不见好,她有些担心他, 这段时间的山野之中常常有凶兽出没。   其实是用不着担心的,炎帝陛下是盖世英雄, 寻常猛兽也近不得他的身。理智告诉她没什么可操心的, 然而她的心却还是砰砰砰跳个不停。   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事。   恰此时一道闪电把整个夜空都照彻通明,随之而来的是滚滚的雷声, 瑶姬越发睡不着。索性披衣而起,着侍女点了灯火。   侍女以为她口渴了, 点了灯又替她端了水过来。   她喝了水,觉得精神稍微好一些, 问一旁的侍女:“我父皇还未回来吗?”   明明知道已经吩咐了守夜的宫女, 如果父皇回来她们会立刻禀报她, 可还是忍不住主动问出口。   侍女摇了摇头, 答:“陛下尚未回宫。”   瑶姬恹恹地躺了回去,侍女见此,忍不住安慰她:“知道殿下这样想念陛下, 陛下应很快就会回来。”   果真, 待瑶姬再次昏沉着快要入睡的时候,侍女轻声禀道:“陛下回宫了。”   瑶姬一个机灵便醒了,急急忙忙便要下榻。   她奔走在子夜的深宫之中,雨丝打在脸上, 痒痒的,却又有一股黏腻之感。她一路奔去,守夜的宫人一路替她点灯向她行礼,而待她到达灯火通明处,便见她父皇刚刚把个半大的孩子安置在床榻上。   炎帝回过头来,便见瑶姬披头散发赤着脚站在门口,藕色的衣裙上还沾了些泥水。   小小的少女眼睛睁得很大,似要用一瞬不瞬的目光确定着他的存在。   炎帝便朝她招招手,待她走近,方放柔了声音道:“怎么跑的这么急?做噩梦了吗?”   瑶姬依在他怀里不说话,她方才确实做噩梦了,梦到她父皇被大蛇叼走了。   过了许久,她才缓过劲来,问炎帝:“他是谁?”   她问的自然是方才被炎帝抱回来的小少年。   “父皇也不知,他昏死在山野,父皇就把他捡回来了。”炎帝看了看那个昏睡着的小少年,回头对瑶姬说道。   瑶姬“哦”了一声,道:“他睡在这里,父皇睡哪里?”   “父皇还要出去采药治这个小哥哥的病,瑶姬替父皇照顾他好不好?”   瑶姬不大乐意:“让旁人去采药好了,父皇才刚回来。”   炎帝安抚她:“这种草药只有父皇认得,别人都认不得。瑶姬乖,还是让父皇亲自去采药吧。”   瑶姬看了眼小少年苍白的脸色,万般无奈之下点了点头。   炎帝来去匆匆。瑶姬看着躺在她父皇床上的小少年,微微叹了一口气,想着哪里来的讨债鬼,居然晕倒在她父皇采药的路上,连累他父皇还要替他奔波。   瑶姬所谓的照顾蚩尤就是指使宫女给他喂水,偶尔自己过来看看他确保他没有断气。而那个人醒来的时候瑶姬恰好在场,正伸出手去探他的呼吸。   却被那人一把抓住自己的手。   瑶姬公主之尊,还未被人如此粗鲁对待,当下便用了水缚之术,反剪了他的双手。   “哪里来的浑小子,敢对我无礼!”公主的架子便顺理成章地摆了出来。   “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刚刚醒来的小少年问出来的问题却很老套。   瑶姬傲气地抬了抬下巴,对他道:“这里是我家,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是谁?”   刚刚还逞凶斗狠跟瑶姬动手的少年方才张了张口,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然后便人事不知了。   瑶姬见他那么快又倒下了,摸了摸鼻子对旁边的侍女道:“你去叫我师父来,起码得吊着他的命,不然我不好跟我父皇交代。”   赤松子来了后,瑶姬就不怎么管他了。   再一次见面,是炎帝回来的那天。瑶姬装模作样在床头看着卧床的少年,那少年睁着一双眼睛也直直看着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多少有些尴尬。   炎帝采了九叶灵芝草后便钻入了药房炼药,等到瑶姬装样子都装的不耐烦的时候,炎帝终于炼出了灵药。   少年看着那乌黑的药闪着青光,神色有些不定。   “我这个病是宿疾……”他想解释一下,这个药并不能治他的病,用在他身上,也是浪费。   瑶姬看他吃个药还那么扭捏,不由嗤笑出声。“小兄弟,我这药材正是针对你的病找来的,你且放宽心,我不会害你。”炎帝温和地同他说。   少年心里一横,想着这是你让我吃的。治不好砸了你的金字招牌,可不要怪我。   他已知晓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南方天帝,自然也知其尝百草替受疾病折磨的凡人治病的仁义之举。   他服了药,炎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想,回答:“我叫蚩尤。”   炎帝果然没有被他砸了金字招牌。九叶灵芝草乃温养灵药,炎帝用九叶灵芝草替蚩尤疏导体内被压制多年如今奋起反抗的金灵神力,渐渐平息他体内的干戈。   炎帝说他体内的神力彪悍异常,若不学会掌控住,会让他的天赋成为他最大的负累。于是蚩尤顺理成章留在南庭学习控制这股神力。   叫蚩尤的讨债鬼瑶姬不怎么喜欢,累他父皇奔走不说这人还傲慢得很,瑶姬觉得自己也算是在他病中照顾过他,却从未得他一个谢字。   待朱雀带着刑天和女娃从南海回来,瑶姬便告诫他们不要去招惹新来的那个讨嫌的少年。   偏偏女娃不听劝,听了姐姐的话,特意绕去安置蚩尤的寝殿看他。   瑶姬便冷笑:“让她不听我的话,吃点苦头也好。”   其实她是羡慕刑天和妹妹能去南海玩,而体弱多病的她向来都只能留在宫里。   女娃倒没有吃什么苦头,回来的时候手上拈着一只草蚱蜢,她得意地扬了扬手上之物,笑道:“阿姐,我看他除了不大爱说话外,人还好啊。”   瑶姬看着那只粗糙的蚱蜢,不屑道:“亏你还是个公主,就被一只草蚱蜢收买了。”   女娃又拿出一只蝴蝶来,对着瑶姬道:“可不止是蚱蜢,还有蝴蝶。喏,这个是给你的。”说着把蝴蝶递了过来。   瑶姬便顺势接了过来,待那蝴蝶到了她手上,竟活了过来。蝴蝶轻轻一振翅,便飞离了瑶姬掌心。   “哈哈,阿姐,这个障眼法厉不厉害?”女娃拍手欢呼。   瑶姬沉了脸,道:“你学了这个来糊弄你阿姐?”   女娃却笑嘻嘻:“阿姐你太不好玩了,就为这也要生气,我不跟你玩了。”   蚩尤策反了女娃,瑶姬越加看不惯他。   不过她平时能见到他的机会也很少,便告诉自己眼不见为净。   哪成想,第二天在讲武堂,居然看到那个人坐在刑天旁边。   她父皇温和地向一群小辈宣布:“自今日起,蚩尤便跟着大家一道学习。”   帝王之言,自然是无法收回的。瑶姬便懒懒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父皇讲学。   炎帝讲了几句,见大女儿心不在焉,便问瑶姬:“瑶姬,你在想什么?”   瑶姬灵魂从外头飘了回来,回到她的壳子里,她于是便顺着心意回答道:“我在想南海的鲛人。”   那是刑天去了南海后同她说的,说南海的鲛人十分美丽,唱歌也好听,最神奇的是,落下的眼泪居然能成为珍珠。   炎帝怜惜大女儿体弱不能远行,也明白她对南庭内宫之外的向往,他温软了眉眼,对瑶姬道:“你若想听鲛人唱歌,父皇过几日便为你宫里招几个鲛人族的伶官。”   我不能就山,便只能山来就我。   瑶姬眉开眼笑,正正经经同她父皇行了个礼:“多谢父皇!”   有了这个承诺,连蚩尤同她共处一室听学都变得能忍受了。   隔日便有两名伶官来她宫里向她请安。   鲛人族果真秀丽貌美,瑶姬看得目不转睛。她让二人表演一段让她开开眼,鲛人少年的歌声便清凌凌在南庭内宫散开。   瑶姬见宫墙上停驻的雀鸟越来越多,到后来竟然还引来了一头还未成年的青鸾。   一曲终了,瑶姬抚掌而笑:“厉害厉害,如此天籁之声,真是听之忘忧。”   蚩尤远远听到了瑶姬宫里的歌声,撇了撇嘴,想着这个公主不但娇气得紧,还纵情声色,果然很有皇族风范。   “大殿下她体弱,出不了远门,也很可怜。”刑天也听到了鲛人的歌声,转过头来淡淡说道。   可怜吗?那个小少女在这座宫殿里是最受宠爱的公主,她在锦玉堆里长大,她的父亲对她疼爱非常,她的师父和伙伴们处处护着她,唯一能与她别苗头的妹妹也并非真正同她交恶。她在这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可怜。   他想起九黎族的少女,个个自小就学冶金之术,在很小的年纪里,皮肤就又粗又黑。哪里像瑶姬,身娇肉贵,不知人间疾苦,只贪图享乐。   蚩尤对瑶姬嗤之以鼻,故而第二天看到那两个鲛人伶官忘带内宫令牌时,特别强硬地不肯放行。   两位伶官在瑶姬宫里都是受到礼遇的,这个并无官职却受炎帝庇护的少年如此冷硬,让他们也颇为不喜。   两边较劲之下,有宫女便禀告了瑶姬。   瑶姬虽不喜蚩尤但同他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欺负到她宫里的人来,少不得她这个主人要出面摆平。   于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公主殿下便准备来会一会不识好歹的落难少年。   “我道是谁如此不开眼敢拦我的人,原来是你这个讨债鬼。”瑶姬拿出了十成十的公主气势,先声夺人。   “炎帝陛下让我今日在此值守,没有令牌不得出入内宫。我不过奉命行事而已。”蚩尤神色淡淡,却搬出了炎帝。   炎帝开始让他同刑天他们一起担一些南庭的守备之责,他也学着开始触摸兵事。   “你明知道他们是我父皇特意指给我的伶官,如今故意为难他们是准备同我作对?你不怕得罪我吗?”   “我也不是第一次得罪殿下了,所谓债多不压身。我不管他们是伶官也好,是殿下的入幕之宾也罢,今日我若迫于殿下淫威而就范,便是辜负了陛下的重托。”   瑶姬便怒极反笑。   一旁的水井里飞出两条水龙,直冲蚩尤而去。蚩尤前些日子内耗过大,身体还未真正恢复过来。瑶姬夹着怒气的水龙他躲的甚是狼狈,最后被瑶姬用最简单的水缚之术制住,并颇为耻辱地倒吊在讲武堂门口那颗大树上。   瑶姬发了脾气,无人敢违逆她偷偷放跑蚩尤。唯一不怕她的女娃,早早便跟着赤松子出了宫门。   炎帝回来,便看到高高被吊起的蚩尤。他亲自放下蚩尤后,问他怎么回事,蚩尤咬着唇不答。同女孩子打架输了告状不是他的风格,他只暗暗咬牙下回一定报复回来。   炎帝问一旁的宫人,宫人呐呐不敢言,最后在炎帝的再三追问下,才知道这是自己宝贝女儿的手笔。   其实看到那标志性的水缚术时他也猜到了是瑶姬,但是被旁人证明了这个猜测,作为当爹的他一时的心情微妙极了。   原来我女儿也挺会打架的。   只是女孩子爱打架总归不是好事。   于是作为一个有仁德公正之名的君主,炎帝觉得这次是瑶姬做错了,于是他命人传了瑶姬过来,让她向蚩尤道歉。   瑶姬却坚持自己做的是对的,她对炎帝道:“是他先对我无礼的!”   含沙射影说那两名鲛人是她的入幕之宾,在瑶姬眼里这已是大大的羞辱。她把他吊起来示众,不过小惩大诫。   瑶姬有时不拘小节,但这回认了死理,宁愿被关禁闭都不愿向蚩尤道歉,此事便也如此不了了之。   “我儿如此宁折不屈,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炎帝长叹。   而后他折下讲武堂前那棵树上的枝桠,制成木剑,送给了蚩尤。南方天帝郑重地对那个少年道:“如果你今日觉得受了羞辱,那他日你就要以这柄木剑打败瑶姬。男子汉大丈夫,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   炎帝这话蚩尤深以为然,便也把那柄木剑珍而重之地收下了。   正是这柄随身木剑时时提醒他,他要打败瑶姬一雪前耻。后来他真的拿这柄木剑打败瑶姬的时候,心中却并未有多大欢喜。   大约是对手认输认的太爽快,让他没有什么成就感。   瑶姬被打败了仍笑嘻嘻,只嚷嚷道:“输啦输啦,我认输。”   认输认的爽快,是因她全无负累,当初那件事,早已被她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他打败她,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   瑶姬败于蚩尤之手,炎帝便佯装恼怒,道:“瑶姬,你是不是近日偷懒了,疏于练习,才会败的那么彻底。”   瑶姬便耍赖:“输了就输了,父皇难道还要我亲自上战场去打仗吗?”   她这话一说,刑天和祝融便都单膝点地,表示若让公主亲自上战场,是他们作为武将的耻辱。   瑶姬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那时的瑶姬,在她心里她会永远住在南庭内宫,不必同他人打斗搏杀。宫廷内比划,谁打败了她,她又打败了谁,都没有什么意义。   她只管每天给自己找乐子,在这个她熟悉到厌倦的地方,变着法子折腾出新鲜玩意儿。   花灯节到了,整个南庭内宫都打扮一新。人人都在花灯下祈福,炎帝开了宫门,与民同乐。   瑶姬便作寻常少女打扮,走在人群中赏灯。平日里她出不了宫门,今日为了热闹,他父皇便开了宫门邀百姓来内宫游玩。   头一次见到那么多人,她应该高兴,但是她又不喜欢那种人挤人的热闹。   宫人制的灯谜都很粗浅,瑶姬猜了几个就觉得没什么成就感。她走在人群中,竟觉得兴致缺缺。   “殿下,怎么走的那么快!”刑天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瑶姬转头就看到了他手里拎着个兔子灯。   已渐渐显出大人体魄的少年同那个兔子灯格格不入,瑶姬看到他滑稽地站在那里,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猜灯谜赢来的,咦?殿下手上没有花灯吗?那这个就送给殿下吧。”少年把手上的兔子灯递过去。   “太丑,我不要。”瑶姬很果断地拒绝了他。   刑天脸有些红,不好意思地准备收回送出去的灯。   瑶姬见此,却又忽然接了过去。   她拨动了一下兔子灯,道:“本公主见你一片诚心,勉为其难收下了。”   她提着灯走了几步,刑天落下一步之遥跟在她的后面。   然而不过走了三两步,瑶姬手上的灯笼便自顾自的燃了起来。   花灯节遇上了无缘无故燃烧的灯,实在不祥。周遭围拢过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瑶姬一抬头,便看到了对面讨债鬼盯着燃烧着的花灯,一脸沉思。   “这个灯太丑,所以天都不容它于世。”刑天苦笑,情绪有些低落。   “从来好物不坚牢,应该是太好了,所以才会不容于世。”瑶姬把燃烧的花灯放到水里,看花灯渐渐灭了。   刑天看着瑶姬放花灯,不由问道:“殿下可许了什么心愿?”   那时蚩尤已穿过人群走了过来,他听到少女娇软的嗓音响了起来:“我只希望永远守护父皇守护南庭。”   瑶姬自来的愿望就是能身体健康,然后把整个天下都跑一遍,那天不知为什么,居然说了那样的话。   大约同南庭百姓一起,她的心里便也生出了皇族该有的豪气来。然而与其说是想要守护南庭,倒不如说她是希望永远守住亲人在侧好友相聚的日子。   于是刑天便向她发誓:“末将一定代殿下守护好陛下和南庭,为了殿下的心愿,臣万死不辞。”   蚩尤看过去,便见小小的少女弯了唇角。   这等手段,哼!他心里想着这些,看着那灭掉的花灯,只觉得周围虽然热闹,但都不属于他。   他本就不属于南庭,他似突然发现这个事实。   过了花灯节,天气暖了起来。   东宫的梨树开了花,瑶姬轻快地跃上枝头,刑天在树下替她把风,不教旁人看到。   然而她似乎踏了个空,直直从梨树上掉了下来。   少女同皎白的梨花一起落了下来,瑶姬隐约记得是刑天接住了自己,睁开眼看到的却是蚩尤。   那个梦那样漫长,以至于她睁开眼真的看到蚩尤之时,还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然而眼前的战神早已抽枝拔节长成了伟岸模样,再不复记忆里惨绿少年的单薄身形。   不知道是十三岁的瑶姬梦到了十五万年后的今日,还是今日的瑶姬梦到了十三岁时的少年时光。   “你在山洞里晕倒了,我把你带了回来。”面前的蚩尤冷静地告诉她现在的情况。   “需要我说谢谢吗?”瑶姬拿手遮住了眼睛,闷声道。   “当然不必。”战神慢悠悠回答道。   过了许久,蚩尤问她:“方才你梦到了什么?”   瑶姬本不肯回答,但还是答了:“梦到从前。”   蚩尤道:“怪不得,方才一直叫着我的名字。”   瑶姬放下手,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不可能!”   蚩尤便笑:“我是骗你的。你叫的是刑天的名字。”   瑶姬顿了顿,说道:“我梦到他向我发誓,一定替我守护南庭。”   作者有话要说:爆肝了。 第32章   陵光生了瑶姬的气, 因她说话不算话,还暗算于他。   那一日,蚩尤把她抱回巫山, 那些瑶姬设的巡山守卫于他并无什么用处, 他如入无人之境直接进了瑶姬的洞府。   直到陵光挡在他的面前。   “你家殿下你都没有尽责守好,如今我走到这里你才挡在我面前,实在太迟。”战神倨傲得很, 这番话也刚好戳中了朱雀的伤心之处。   他居然被她用千日醉放倒了?她居然用千日醉把他放倒了!   守护神的尊严在这一刻被蚩尤击碎殆尽,战神绕开了朱雀, 把瑶姬放在了她常休息的榻上。   于是朱雀就生了瑶姬的气, 同时也生自己的气,居然真的被她丢下了。   然而瑶姬似不知道他生了她的气, 醒来后整个人都不大对劲,陵光有些心慌, 请了赤松子来看看瑶姬的情况。   赤松子看到了瑶姬,就像是看到了很久之前那个虚弱到卧床的瑶姬, 她的脸色差的可怕。   “殿下……”赤松子的眉头拧了起来。   他知道事情不大好, 瑶姬必然是知道了些什么。   “师父。”瑶姬冲她笑了笑, 只是笑容比哭还难看。赤松子都不忍心看她这样笑。   在离开南庭避居昆仑山的日子里, 赤松子于瑶姬便是最亲近之人了,他是臣,更是师是父, 引导辅佐她前行。如今瑶姬见了赤松子, 心中委屈差点便忍不住流露出来。   然而她想起宓妃说,从今以后,她们要各自坚强,如今, 差不多该是要她坚强的时候了。   她打起精神,把赤松子迎至上座。   “师父来的正好,本来近日我也该去您那里拜访。今日您来了,我这里正好有一事相询。”   赤松子心中一凛,暗道该来的总会来。   “殿下请讲。”   “我前日找到了刑天……的一部分。”瑶姬深吸了一口气,用很大的力气才稳住自己的声音继续道:“师父可知道他剩下的部分在哪里?”   太虚真人赤松子也是见过世面的神仙,然而他此时听到他徒弟用万分艰难的口气问他这个问题,他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答她。   “他的尸身……被蚩尤收殓于不周山下。”赤松子慢慢说道。   瑶姬听她师父提起了蚩尤,于是便问:“蚩尤被称了那么多年的战神,师父觉得他当得起吗?”   赤松子看了她一眼道:“自然是当得起的,不然何以天帝一直在换,而战神神位未曾动过。”   “那一年你病逝后,你父亲身体衰弱的厉害。阪泉之战南庭兵马败北而归,刑天不愿妥协,带着他的部将同蚩尤兵合一路,共抗轩辕黄帝。兵败之后,蚩尤接受轩辕黄帝招降,而为了安抚九黎族也为了威慑各路诸侯,轩辕黄帝封他做了战神,执掌天下兵事。但刑天宁死不屈,他用了巨人族的禁术,虽身首异处,却不肯放弃,直至战到最后一息。”   赤松子缓缓说着,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仿佛那个人并不是同他相处多年的小辈。   刑天是孤儿,炎帝把他从宫门口抱回来后悉心抚育培养,他虽一直担着皇族护卫之职,于情分上却有半子之实。炎帝曾说,大约因刑天有巨人族血统,所以为生母所弃。这话是他私下同瑶姬说的,他告诉瑶姬,刑天失去了父母,所以我们身边的人要加倍对他好,这样,他父母不在身边的遗憾也能少一些。   赤松子说起巨人族的禁术,瑶姬心中便是一颤。那是玉石俱焚之术,以不灭之生魂强化死前最后的心愿。刑天他战意不歇,使用禁术后,失去头颅仍能作战,只是他留下了他的身躯,那他的神魂,只怕早已消散在三界了。   瑶姬手指死死握住膝盖上的衣裙,如此用力,嶙峋指骨隐隐可见。   “不周山吗……”她抬起头,口中喃喃,呆了片刻又冲赤松子一笑:“师父,我想带他回家。”   “嗯,他等你也等了很久了。”赤松子点了点头。   她也希望他一直在等着她,有目的有意识地等着。   祝融见蚩尤从外间进来,身上隐隐有些风霜。   “你从不周山回来?”祝融问。   不周山在昆仑山西北,靠近天地之极,山域之内终年大雪,冰冻千丈。也只有那里的冰雪,是日神都无法令其消融的。   蚩尤答:“不周山那里有几头雪兽,近日十分猖狂,已经吃了好几匹天马了。我去料理了一下。”   祝融看着他,奇道:“你是战神,那也用不着这等小事也要你去处理吧。”“瑶姬已经想起了刑天的事,恐怕这几日就要去不周山,我先替她扫平路上诸多障碍,省的她把力气花在别处,到时候没力气哭。”蚩尤吊儿郎当地解释道。   祝融定定看着他,道:“你倒是很闲。”   “我因了你们殿下,连英雄都只做了一半。做些等闲事算得了什么。”蚩尤低低叹道。   “你已无愧于陛下之托,其实没必要做到这一步。”祝融道。   “说起来也很奇怪,你们殿下做的事有些我也不大看得进去。只是为她做事做的多了,操心在前竟然成了习惯。”   祝融看了看他,一脸你完了的表情。   见蚩尤不以为意。祝融便道:“我今日便实话实说了。你为殿下做的,有一日她便是知道了,只怕也未必会感激涕零。”   蚩尤愣了愣,笑道:“那些事,说起来也不全然是为了她。炎帝于我有恩,刑天于我有义,我既然向他们许了承诺,自当做到。”   这次反而是祝融被他说愣了,良久才笑叹:“战神不愧是战神,果然有情有义。”   蚩尤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道:“你别寒碜我,我只怕瑶姬看到了刑天,会来与我拼命。”   祝融抿了抿唇:“刑天那样……你亦无可奈何。”   刑天用了禁术后,整个人便被抽离了神魂,只有一腔战意支撑着他。待他停了下来,浑身上下无一块完整的血肉,蚩尤便把他的尸身葬于不周山,那亦是刑天生前的遗愿。   “我要守护南庭,故而不能随帝师去昆仑保护公主,待到我死后,若幸有尸骨留存,你便把我葬在不周山罢,不周山离昆仑……应十分的近。”战场之上他安排自己的后事时坦然到毫无悲苦之意,只提起昆仑,竟有些微的怅然。   蚩尤对他道:“你若有一丝魂魄留下,我也能想办法把你复活。你以为只有巨人族有秘术吗?你一定要坚持,不为自己,就当为了你的公主殿下。”   刑天便笑:“你的秘术,自当先用来救公主。至于我,我若能再回来,必定再次做你的兄弟,若我不能回来,能与你结交一场,也不枉这一生。”   蚩尤是怎么回答他的呢?当时他便说:“做你的兄弟还要替你收尸,我不要做你的兄弟。要做,自然是做对手。”   刑天大笑说好,便欣然赴死。   刑天当了轰轰烈烈虽死犹荣的英雄,蚩尤自此虽担了战神之名,但少有人称他为英雄。蚩尤至今仍记得,东海之上自己说替天庭巡守东海之时瑶姬眼中绵密却不屑的目光。大约在她心里,这样折尽傲骨,实在不配称是炎帝教出来的弟子。   蚩尤回祝融:“有人死了,自然有人要活下来。”   他也曾想过此事再经历一遍,会是怎样的结果。只怕谁的结局都不会改变。   所谓宿命,便是决计不可逃避的命运。   祝融点了点头,道:“殿下若真迁怒于你,做兄弟的便只能帮你挡一挡了。”   蚩尤道:“那我就先谢过了。”   而瑶姬此时,看着千里冰封的不周山域,苍茫一片竟分不清方向。   她一身红衣猎猎,站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便是这冰雪世界里唯一的一抹亮色。瑶姬伸出手去,接住落下来的雪花。   那雪落在瑶姬带着暖意的手上,竟不曾化去。瑶姬闭上眼,手中发出轻柔的白色光芒,那片雪花便化为了水,蜿蜒而过她的手心。   连日神都退避三舍的冰雪,也幸而瑶姬拥有水灵,总算不至于拿它们无可奈何。   瑶姬双手结印,瞬间,她面前的雪地自动分出一条一人过的小道。   “让你不要跟来你偏要来,然而驱个雪还是要我自己来。”瑶姬侧首对藏在她袖中的朱雀说道。   这次要来的不周山,乃是朱雀最讨厌的地方,朱雀属火,最是讨厌冰雪。饶是如此,这回他仍是死活要跟来。   “我听闻这里守山的雪兽彪悍得很,如今省着力气,也是为了到时为殿下降服雪兽。”陵光有些脸红,却还是这样说道。   其实是连他的本命真火,也奈何不了这里的冰雪的。   然而此行到底是用不着陵光卖力气,待他见到了那三头被当胸截杀的雪兽时,脸色便非常古怪。   同样古怪的当然还有瑶姬的脸色。   朱雀惴惴不安地看向瑶姬:“殿下……”   瑶姬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只一马当先往前走去。朱雀便紧随其后跟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荒西经》:“西北海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那个,虽然过了,但还是要说儿童节快乐!   ————————————————————————————————————————————————   补全,今天不更了,休息一下。明天会有完整章。 第33章   昆仑西北, 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不周山原是天柱,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相斗, 水神输于火神, 怒触天柱,使得天柱断裂成了后来的不周山。   越靠近不周山,雪越是大。   这片山域, 飞鸟已绝人踪已灭,天地稀声, 一时只能听见雪花簌簌而落的声音。   关于那被截杀的三头雪兽, 朱雀有些自己的猜测。然而瑶姬一直沉默不语,他的那些话语也就只能冻结在唇边。   然而古怪的事还在继续着, 不止这三头雪兽,朱雀默默数着, 这一路行来,差不多发现了十五头雪兽的尸体。   雪兽能在不周山这等恶劣环境下生存, 其生命力和皮肉的坚韧度可见一斑。然而被人这样轻描淡写的截杀, 不说来者神力如何, 看得出来他是有一柄锋利无比的宝剑, 能轻易刺穿雪兽的皮肉。   雪兽基本三两成群的行动,而要同时截杀三头成年雪兽,看来除了有一把锋利的宝剑, 那人的身手也是敏捷锋利异常。   风雪吹开那少女红色的斗篷和风帽, 白色的狐狸毛下,少女秀丽的眉眼隐约可见。瑶姬抿着唇,看着她用神力化开的雪道笔直地通向前方,前面, 便是刑天长眠之地了……   那条小路的尽头是一个冰封着的雪洞,雪洞隐在苍茫白雪中,旁边也无碑无树,若不是她的水灵能同这里的冰雪交流,寻常人只怕也找不到这里。   是冰雪告诉她,他在这里。   瑶姬双手放在封着洞口的寒冰之上,那冰瞬间便化成了一团水,那水亦尽职尽责地封着雪洞,瑶姬勾了唇角,准备带着朱雀越水而过。   朱雀却阻止瑶姬道:“殿下,此行我还未出过什么大力气,如今便让我为殿下开道。”   说着他从瑶姬袖中飞出,化作真身四分之一大小,浴火的朱雀神鸟一马当先穿过水障飞了下去,瑶姬理了理风帽,也越水一跃而下。   雪洞里面可是比上头那个口子看着大了很多。   瑶姬落了地,前面朱雀浴火,把四周都照彻通明。然而朱雀停在那里,却并不再往前。   瑶姬一眼就看了刑天的干戚。那是一组神兵,由乾坤盾与混沌战斧组成,乃是刑天成了南庭第一战将后由炎帝亲自从南庭兵器库里取出来送予他的。   朱雀作为南方图腾所化的守护神,他一直是知道刑天之死的,只是他并未见到他战死之时的惨象。   他也看见了干戚,同时也看到了握着混沌战斧,执着乾坤盾刑天。   失去头颅的刑天,他居然是站着的,面朝着昆仑山的方向站着。   他站在那里,上身赤着,身上无一处完好的皮肉。   那些伤口,都是英雄的勋章。最大的伤口,自然是脖子上那比碗口大一些的疤。   朱雀想靠近他,却发现他根本不能再前进一步。   瑶姬却越过朱雀继续先前走去,同蚩尤想的不一样,她见到了这样的刑天,却并未悲哭。她站在刑天面前时,只笑了笑,对他道:“阿天,你辛苦了。我来带你回家。”   她的手伸过去,想摸一摸那个最大的伤口,却到底还是收回了手。   “你没了头,也比我高大的多,你能自己走多好,竟还要我背你。”瑶姬似在埋怨,又似在等刑天自己出言反驳她。   她自然没有等到刑天的反驳。   朱雀道:“殿下,刑天周围被设了结界,我不能靠近他。但那个结界对殿下你是开放的,你先把他带到上面,到时便由我带着他回去。”   瑶姬点了点头,她默运神力,雪洞四壁雪水流了下来,温柔地包裹住刑天,渐渐把他托了起来。   朱雀载着瑶姬飞出雪洞,待回到雪地之上,风雪竟已停了。   瑶姬望着苍茫一片的雪地,道:“多谢。”   不周山是没有山神的,然而千万年来,这里的冰雪不化,隐隐已是这片山域的主宰。她来时一步步走过来,用水灵同不周山冰雪交流,如今风雪停了,大概算是得了冰雪的认可。   朱雀化成自己真实大小的样子,神鸟之王羽翼强大华丽,虽厌风雪,却也为了需要保护的人而涉此地。如今风雪停了,他便载了瑶姬和刑天,往巫山飞去。   巫山神女回了巫山低调不过几日便又干了两件大事。   她去了常羊山带回了上古大神刑天的头颅,又去了不周山带回了刑天的尸身,如此挖人坟墓,简直惊悚。   瑶姬现在在众神心里已不是什么温柔美丽的神女形象了,她是一个敢于直犯天颜,如今又敢闯死灵之地挖人坟墓的疯子。   他们只是忘了,瑶姬虽长于深宫,生于南庭繁盛之时,只是在她至今不算短的人生里,可称不上平安顺遂。   苦难总是能磨砺人,若是她一辈子无忧无虑在南庭内宫中,便也没有这之后诸多事。   瑶姬手上拿了针。她从小到大从未拿过针线。她还未到拿针线的年纪,她母亲便去了,等到了那个年纪,内宫里却又无人可以教她这个。   她是公主,也用不着学飞针走线之术。   然而此时,她看着刑天,忍不住叹了口气:“我要缝你的头了,我第一次拿针线,你疼就喊出来。”   刑天自然不会回答她。   瑶姬的针线活做的真的是不怎么样,宓妃进来之时便见到瑶姬在专心致志地缝刑天的头颅。   饶是如此,依然歪歪扭扭,不忍直视。   然而那样的画面到底是灼伤了宓妃的眼睛。少女难得端静地跪坐在那里,左手扶着刑天的头颅,正仔细地贴合他颈部切口,右手努力却又歪斜地缝着。   这样的画面在旁人看来本应非常惊悚,然而却又意外的温柔心酸。   “宓妃姐姐,你先在旁边坐一会儿。待我忙过手上的活儿,再同你好好说会儿话。”瑶姬手上不停,头也不抬地对宓妃说道。   洛神听她语气,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她仔细一辨别,却又似乎在那样的话里听出了些沉潜意味。   于是她便客随主便在一旁看着瑶姬缝刑天的头颅。   瑶姬垂着脑袋同针线搏斗,从宓妃的角度,是看不到她的神情的,她只看到似有液体从瑶姬的鼻尖上落了下来。   是泪水吗?还是因凝聚心神却久久不能掌控针线而沁出的汗水?   待瑶姬完工,便见她轻轻呼出了口气。   “缝的不好。”瑶姬有些泄气。   宓妃走近看了看,对她道:“没有的事,从旁边都看不出针线缝过的痕迹。”   “我用的冰蝉丝本就是最好的缝制伤口的线,入肉便化。”瑶姬解释了一句,又对宓妃道:“然而我缝的那样差,他却并不喊疼。”   我那样喋喋不休,想要感召他的残魂,然而却一无所获。他的气息,似乎真的已经消失在了三界之中。   “瑶姬……”宓妃喊了她的名字,见瑶姬抬了头,又道:“你有没有怪我,没有把刑天的事同你说。”   瑶姬愣了愣道:“你也是为了我好。不止你,师父、祝融、陵光……甚至……你们不特意提此事,都是为了我好。”   ……甚至……甚至蚩尤,宓妃知道甚至之后的字眼,然而那个名字到底没有从瑶姬口中说出来。   “那你预备以后怎么办?”顿了顿,宓妃还是问出了口。   瑶姬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   她说我也不知道,语气那样迷茫。瑶姬性格里自有其坚韧聪慧的部分,很多时候她做事很有目的性,然而这次,她去了常羊山和不周山,仅仅只是想要把全部的刑天带回来。   她道:“我当时只想着要把他带回来。我既然已经回来了,便绝不能让他身首分离,继续流落在外。”   刑天为南庭,为她父皇,为她,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你若还未想好,眼下应先把刑天安置好。我这里有一块北海的寒玉,可保尸身不坏。我也用不着,便拿来给你。”宓妃说着,手中化出一个小盒,待打开盒子,那北海上品寒玉正散发出寒气,肆逸的寒气令整个房间都凉了不少。   瑶姬看着这寒玉,突然想到一件事,她对宓妃道:“宓妃姐姐,我当时身死,也是用了这寒玉保护身体不坏吗?”   瑶姬的身体……宓妃回想起自己见到她尸身之时的样子,瑶姬虽因病去世,但她死后的面容却同她生前相差无几,虽带了些纤纤弱质,但并不像真正的死亡那样难看。   她当时,就像只是寻常睡着了一样。   雨师说,殿下是天命所归掌水灵的人,只要水灵还选择她,她便绝不可能真正就这样离去。   雨师还说,当时他用炎帝陛下留下的灵药,一直保养着她的身体,直到她真正归来。   于是宓妃便对瑶姬道:“你的身体,由雨师保管,用的可不是我这寒玉。”   瑶姬若有所思。   她忽然觉得,对于自己身前身后之事,自己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那时醒了来,随着刑天之死的刺激,她似乎忘记关心很多同自己有关的事。   直到这一刻,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完整带回刑天尸首的真正含义。   她能那样神奇的复活,为什么刑天不可以?   这一刻,洛神之前问的问题似乎都有了答案。   她今后的打算,便是想让刑天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史记·补三皇本纪》:“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绝。”   干戚:干,盾牌;戚,大斧。 第34章   “巫山神女已带回了刑天的尸身。”玉帝同那白首老者说起这桩事。   玉京府的主人点了点头, 表示知道了。   “巫山神女,她当时能复生,也是一桩奇事啊。”   “弟子愿闻其详。”   “神族陨落后, 魂魄便去往归墟, 这是神族最后的归宿。然而她当时,肉身不坏,神魂不灭, 最后被人居然救活了。自远古以来,这样死而复生的神仙, 她是头一个。”   “这等奇遇, 巫山神女当真是好运气。”玉帝忍不住叹道。   老者笑了笑,道:“神女运气确实不错, 若她真的只是巫山神女,这份运气便也只是惹人艳羡而已。”   可惜她不是。巫山神女出身高贵, 身承水灵之相,是西王母的义女, 同时又与天庭各路正神有不远不近的交情。最重要的是, 她本身的性子又不是软泥一团随便拿捏。   这样的人, 对玉帝对玉京府主人来说, 都太不让人省心了。   “弟子有一事不明,当初她缘何能复生?是谁有这样的神力,可以复活另外一个神的生命?”   “你可听说过神农鼎?炎帝的两个女儿都死在他的前面, 据说炎帝生前一直在炼制能救活女儿的灵药, 想要恢复女儿的性命。可惜都失败了。反而他炼药的鼎,因炼制了太多灵药,沉积了几万年的浩荡灵气,能活死人肉白骨, 具有非常强大的治愈之力。巫山神女,就是太虚真人用神农鼎救活的。”   玉帝问的这个问题,正是此时的瑶姬问的。   瑶姬恳切地看着她师父,十二万分真诚地请教于他。   赤松子便问:“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瑶姬道:“当年我神魂归位后很多事问的不清楚,如今脑子清楚了一些,便想着把该知道却还未知道的事了解一遍。”   她果真……赤松子便淡淡道:“当初为唤醒殿下,为师便用了陛下的药鼎,靠着里头沉积十多万年的灵气,助殿下凝神聚魄,神魂归位。如今那鼎,已耗尽灵气,成了寻常死物。”   瑶姬听赤松子提起她父皇的鼎,恍然记起当初在隅谷之时,日母羲和说他父皇后来炼出了一件逆天改命的法宝,后来她试探之下,蚩尤便拿了他父皇的鼎出来遮掩。   原来并不是遮掩,竟是真的。   然而当时蚩尤那样轻易说出了口,瑶姬反而未放在心上。   瑶姬抿了抿唇,对赤松子道:“既是我父皇之物,便是寻常死物,瑶姬也自该拿回来。”   “殿下既然开了口,臣只有遵命。”   赤松子起了身走了几步,侧首对瑶姬道:“还请殿下跟着臣走一趟。”   雨神住的昆仑宫瑶姬平时来的还算勤,然而她却还未被她师父邀请去过后殿。   后殿的一隅,瑶姬看到了开得非常好看的莲花。然而她发现种莲花的这个大花盆,眼熟得很,仔细一看,这不就是……   “这就是殿下要找的药鼎。因无什么大用,被臣改种了千瓣莲,今日,殿下便连花带鼎都拿回去吧。”   瑶姬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是这样的场面。   然而她到底也未说什么旁的话,只对赤松子深施一礼道:“多谢师父成全。”   玉帝听了解释,却蹙眉道:“世上真有神农鼎这样的法宝?这等逆天改命之物,实在不应存于这世上。”   “此物确实有违天道,所以炎帝当年陨落得那样快。而太虚真人救活神女之后,那鼎便也失去了效力,如今被他放在后殿种了莲花。”   从一件可逆天改命的神器,变成无足轻重的花盆,也不过一条命的距离。   玉帝轻轻叹了口气,道:“此物毁了倒也好,否则,这三界是要大乱。”   赤松子用神农鼎来种花,何尝没有昭示此等神器已毁的意思。   可惜瑶姬偏偏不甘心。她把神农鼎弄回巫山后,让宓妃盯着千瓣莲看了许久,看这莲花是不是灵气四溢要位列仙班了。   “瑶姬,这不过是连神识都还未结成的普通莲花,木灵修仙,也是要讲缘法的。”   一旁的小玉点了点头,对瑶姬道:“宓妃殿下说的是,我若不是得了天大的机缘,也修不成仙。”   她二人既然这样说,看来这药鼎真的已全无灵气了。   宓妃见了瑶姬有些黯然的眼神,忽然对瑶姬道:“瑶姬,万一,万一神农鼎还未毁去,你难道知道怎么救活刑天?你应明白,刑天用的禁术,牺牲的不止是他的生命,更是放弃了他的灵魂。”   没有神魂,你要怎么带他回来?   宓妃的话太锐利,瑶姬忽然便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一次次感召他的残魂,却未有收获,然后她便逃避了这个问题,仿佛他的神魂还在,她只要找到汇聚灵气引魂回位的法宝即可。   有什么东西压在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瑶姬恍然回到了当年体弱到卧床的自己,无能无力之感袭来,令她窒息,更令她摇摇欲坠。   宓妃见到脸色徒然转白的瑶姬,忙扶着她道:“瑶姬,你怎么了瑶姬?”   瑶姬只觉得头重身子轻,整个人虚的根本站不住,她想开口安慰宓妃,却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什么都看不清,然后便人事不知了。   战神急匆匆穿行在天宫之中,女妭再一次准备与他点点头然后擦身而过,然而这一次蚩尤似乎没看到她,连最基本的点头之礼都未用上。他眉宇之间纠结着烦乱之气,神色冷凝步履匆匆,从她面前走过。   蚩尤接到祝融的消息赶到巫山时,赤松子他们已站在了瑶姬榻前。   祝融正渡神力给瑶姬,红色的光芒把室内所有人的面色都照的红彤彤的。   而待蚩尤进来后,他直接对其他人道:“这里留我一人便可,诸位还请先行回避。”   赤松子第一个走了出去。宓妃虽担心瑶姬,但她明白赤松子既然愿意听从战神之言,便是信任战神,而赤松子对瑶姬的关心不会比她少,他已退避,她便也不再坚持。   待火神也收了神力退出此间之后,蚩尤坐于瑶姬身后,双手合围成一个怀抱模样拥住了瑶姬,他召唤出金灵之相,金光把两人都包裹了起来。   瑶姬觉得自己被一股温暖的力量包裹着,浑身暖洋洋,昏昏欲睡不愿醒来。   然而待她睡饱了养足了精神,睁开眼看到的是蚩尤的脸时,整个人便惊呆了。   再然后她发现蚩尤正双手环抱着她,她在他的怀里,竟然似乎有一种这个怀抱很熟悉,她已在此停驻了千万年的感觉。   瑶姬正要叫起来,蚩尤的声音响了起来。   “殿下是想要把旁人都引进来吗?”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这个混蛋的声音有些虚弱。   虚弱?瑶姬想起昏迷之前的自己好像……好像旧病复发,身体十分虚弱。然而现在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神力充沛,反倒是面前这人,好像精神不济的样子。   然而饶是如此,他却还是抱着自己。   瑶姬赶紧挣脱开蚩尤的怀抱,她原以为他还要耍一下流氓,未成想她一挣便挣脱开来。   “你怎么在这里?”不再暧昧的拥抱,恢复了自由身的瑶姬理直气壮了很多。   “瑶姬殿下过河拆桥真是够快,还未捂热便逃了。我在这里,是听闻你旧疾复发,来救你的命来了。”蚩尤带着笑,有气无力说着这些。   瑶姬默然,想了片刻,同他道:“多谢。”   那两个字如此简单,然而说出口后瑶姬心中松了一口气。不止是这一次,也为了那被截杀的十五头雪兽,为了更久远之前的相助。   蚩尤似乎有些惊讶,他眉头一剔嘴角带笑懒洋洋道:“真是受宠若惊啊。”   瑶姬想了想,记忆里自己似乎对他不曾有过什么真心实意的好脸色,故而让他有此感慨。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终究还是沉默。   蚩尤见此,飞扬的眉眼落了下来,他淡淡对瑶姬道:“我听闻巫山有一脉灵泉,瑶姬殿下若真心谢我,便容我在灵泉里泡一泡。我被你吸干了灵气,如今一点气力也没有。”   瑶姬听他说吸干灵气云云,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蚩尤见她如此,道:“殿下莫不是恨我恨到要趁此机会结果了我吧?”   面色多变的神女便端凝了脸同他道:“你又何必激我,灵泉就在后山,等下我就让小玉带你过去。”   她说完,蚩尤便闭上了眼。似乎再也等不了,就这样破绽百出地在睡在了她面前。   瑶姬定定看了他许久,待她转过身去准备离开,背后响起了蚩尤的声音:“殿下已错过了最好的出手的机会,错过了这次,只怕你会后悔。”   神女侧首,道:“蚩尤,你放心,我向来恩怨分明。我若真要杀你,也是正正经经向你挑战,光明正大杀了你。”   蚩尤笑:“我倒希望殿下能来偷袭我,最好连带着用个美人计什么的来偷袭我。”   瑶姬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然后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列子·汤问》:“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   这章写的炸裂,修修改改还是不怎么满意,先这样吧。 第35章   瑶姬因晕了那么一晕, 便受到了她师父的十二万分关照。雨师拿出了好些温补灵药,同瑶姬道这是陛下留下来的,还请殿下服用。   他口中的陛下, 自然是炎帝。   瑶姬便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她父皇为她采集天下灵药,想着有一天能治好她的病。然而她这是胎里带来的体虚不足之症,本就命中注定活不到成年。   如今, 她醒来不过三百年,居然又开始头晕犯病, 瑶姬便心中有些郁郁。然而这份心情在雨师面前, 自然不好表达出来。   师父那么多年守着她,已是为她操碎了心, 她若再忧戚外露,只会让他更加担心。   瑶姬于是开始撒娇:“师父, 我父皇这些药都存放了十几万年,怕是坏了。”   他师父便肃着脸道:“殿下不可使小性子。这些药为师自陛下手中接过来后一粒不敢浪费, 一直供奉在昆仑山灵脉所在之处, 断不会坏。”   瑶姬到了昆仑山后, 炎帝每月都会遣朱雀为她送药。后来瑶姬身体恶化得很快, 瞒着她师父偷偷吐过几次血,那时南方天庭与中央天庭正剑拔弩张,她不想因自己的事让她父皇分心。   然而她的死到底还是伤透了炎帝的心, 阪泉之败似乎成了必然之局。阪泉之战后, 炎帝退居旸谷,悉心炼药,想要救活自己的女儿。   瑶姬便问:“当真一枚都不曾用过?”   雨师便道:“这是自然,这是陛下特意为殿下炼制的灵药, 为师怎敢擅用。”   瑶姬脸色有些白,雨师以为她想起了炎帝,便温和地安慰她道:“陛下若见到现在的殿下,必然引以为傲。陛下和臣一样,也希望这些药,殿下永远用不着。”   瑶姬同他笑了笑,道:“师父别再念了,我吃下去就是。”   赤松子于是便很欣慰,叮嘱了瑶姬几句,便离开了。   瑶姬却在想她师父的话,赤松子说她父皇炼的药,他一枚都未用过,而宓妃同她说,雨师当时为了保养她的身体,用的是她父皇留下的灵药。   这两种说法明显冲突,总有一个不是事实,然而于此事上他二人又有什么可骗她的?   瑶姬惦着手中的药,若有所思。   小玉把蚩尤带到了灵泉所在之处便准备行礼告退,蚩尤瞧了一遍周遭景色,漫不经心地问她:“你家殿下前日带回来的那……那具尸体,如今藏在何处?”   梨花仙便懵懂地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发了誓要忠于瑶姬殿下,但是战神大人又帮过她,木灵向来知恩图报,而作为下阶仙灵她也有义务回答上位正神的问题。   蚩尤见她一脸为难,笑了一声道:“看来你也不知道,你走吧。”   小玉便咬咬牙,行礼道:“奴婢知道,但奴婢不能说。奴婢不打扰大人休息,先行告退了。”说完便匆匆跑了。   瑶姬带出来的木灵,居然跟她一样死心眼。蚩尤笑了笑,缓缓进入灵泉调息。   然而想到瑶姬的病,想到她……无数的问题便接踵而至。只怕她很快就会发现她复生的各种蹊跷之事。   瑶姬这个人,当真十分的麻烦。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瞒一刻是一刻。   赤松子曾问他,此事何故瞒着瑶姬。雨师以为他于她有这天大的恩德,自该让她知晓,好感激不尽。   然而他自来不屑挟恩求报。便是往日同瑶姬开些玩笑,也不过是逗她好玩,引她同自己说话。   且赤松子为雨师,却到底不为君不为将,不知背负十万生灵命运的沉重。   “你们殿下嘴上不说,但只怕阪泉之败一半都被她算到了自己头上。若她知道涿鹿之战我以金灵残相迎战轩辕黄帝同女妭,只怕她更觉背负良多。她到底是个公主,这等事,自然是我这样既为主君又为主将的人来担。”   战场之上的败亡与罪孽,从来都要有人背负的。他觉得男子汉大丈夫,这种事理应他们来担。瑶姬那样娇滴滴体弱多病的公主,合该受到保护。   他答雨师答的还算正经,雨师亦郑重向他行礼,此后也帮他瞒着瑶姬,以全他的恩义。   其实仔细想想,他同瑶姬之间,起于恩义,而到瑶姬这里似乎也止于恩义。而于他,却已不止是恩义。纵然最初是,到后来也不是了。   战神在灵泉里想着这些,心中略有些烦闷。   同一时间,宓妃问起赤松子:“晚辈这里有一事不明,还请雨神指教。”赤松子便道:“洛神请讲。”   “瑶姬这旧疾,今次缘何发作?”宓妃有些焦心,瑶姬在晕倒之前,正是她说了刑天神魂俱灭之事,若是因此而旧疾复发,她当真不能原谅自己。   赤松子安慰她道:“瑶姬殿下自知道刑天之死后奔波忧心,她本就底子差,这才引发旧疾。吃了炎帝陛下早些年备下的药,再加调理,应是无恙。”   宓妃松了口气,便又问起:“我观雨师对战神救瑶姬之事,似乎十分信任。而战神也回报了雨师的这份信任,没有让雨师你失望。蚩尤他对瑶姬似也十分在意。而我也是不久之前才知蚩尤他身怀金灵之相,当年瑶姬复生之事,雨师可是由战神相助?”   赤松子道:“洛神何以有这样的猜测?”   宓妃便轻叹道:“瑶姬之前问我,她当初的身体是用什么保养的。我恍然想起来,当时雨师同我说是用炎帝陛下的灵药。当时我信以为真,后来我仔细查了木灵族类,还未有一种药材能保死者面容如同生者一模一样。便是炎帝陛下真生生造出了这等奇药,瑶姬身上的水灵未曾离开,这些灵药又如何能供奉得起水灵?这一回又见了蚩尤匆忙赶来救瑶姬,我心中便隐约有了这样的猜测。”   赤松子见她话已说的十分明白,便知以宓妃之见识和家学渊源,此事再不好糊弄。   他叹了口气道:“确如洛神所猜,当年正是因为蚩尤将军用了自己的金灵法相滋养着瑶姬殿下的肉身,瑶姬殿下方才有机会聚魂复生。”   瑶姬听到这里,只觉得耳边隆隆作响,似很久以前那些吵得她睡不着的闷雷,让她自梦中醒来。   她方才心存了疑惑,便在宓妃面前提起这桩事。洛神明面上说自己记错了稳住她,私下有了自己的决断便来雨师这里证实自己的猜测。   然而瑶姬便紧随其后。巫山是她的地盘,没有人比她更加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她借了地利隐身在此间,然后便听到了赤松子说的这番话。   若真如她师父所言,自己同蚩尤之间,只怕再难算清。只是……他何必,他又何必要这样做。   宓妃听了赤松子所言,沉声道:“雨师此话,是说早在当年,蚩尤便掌了金灵吗?”赤松子点了点头。   宓妃道:“怪不得他在战场上不曾借此扬名,只怕那时他是舍了金灵法相护住瑶姬肉身。”   赤松子一叹,不再说话。   宓妃奇怪地问他:“若蚩尤当真有意瑶姬,为何不把此事告知于她。若告知了她……”   赤松子便道:“战神他有自己的骄傲。且此事涉及……那场大战,他也怕瑶姬殿下背负太多。还请洛神代为保守此事真相。”   宓妃便懂了,她点了点头,对赤松子道:“晚辈自当替两位保守秘密。”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瑶姬拔腿便跑。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从未有一刻这样想见蚩尤。她跑到灵泉所在之处,看着泉水里蚩尤闭目养神,空气中淡淡浮出一道道金光,只是那金光,十分的淡。   蚩尤闻听异动,不由心神一凛,睁开双目厉声道:“谁在那里?!”   然后他便看到了瑶姬。瑶姬站在离他不远处,正看着他。   向来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的巫山神女容色淡淡缓缓走到他面前,对他道:“你之前说你的法相很好看,如今我想仔细看一看。”她说了一句,似乎觉得语气不对,皱了皱眉放软了声音道:“你把它召唤出来,给我看一看好不好。”   蚩尤笑了笑,对她道:“当时让你好好看,你不看。如今我不乐意给你看了,你反倒上赶着过来看。”   瑶姬执拗地看住他,蚩尤猛然发现,在瑶姬的眼睛里竟然看到了赤身沐浴着的自己。   他于是收敛了表情,对瑶姬道:“公主殿下要看,那便给你看看。不过看了,可是要负责任的。”   他也未说负什么责任,然而瑶姬还是一步不退看着他。   蚩尤叹口气,觉得这样的瑶姬让自己失去了拒绝她的能力。他召唤出金灵法相,新修的这副法相如今十分浅淡,也无气势,说起来,其实算不得多么好看。   瑶姬看了看,便道:“果真十分好看。”   蚩尤眼中漾起笑意,然而未达眉梢,脸又沉了下来。   因瑶姬看着他,嘴角虽弯着,眼中却隐有泪意。   瑶姬的泪招来了雨水,潇潇细雨落在灵泉之上,在两人之间织出一道道雨帘,蚩尤望着雨中那带着委屈又一脸倔强的瑶姬。   心中一叹,到底是娇贵的公主,这样爱哭。   作者有话要说:微修字句,不影响剧情。 第36章   瑶姬看着他慢吞吞从灵泉里走了上来, 涉水而来的战神赤|裸着上身,战士的体魄让他即使不着寸缕依旧有着常人难及的压迫感。   她眼睁睁看着他走到她的面前。   待蚩尤走到她面前站定,她动了动嘴唇, 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还是蚩尤先开口:“公主殿下还真是任性啊。纵使掌了水灵, 淋雨淋的这样狼狈,公主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蚩尤的话带了些斥责的意味,若是往常, 瑶姬早已反唇相讥。只是她方才得知了当初他为自己作的牺牲,如今正大受震动, 这些话自然便也只当了耳旁风。   她抬头看他, 竟似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仔仔细细盯着他瞧。   战神见面前的巫山神女这样反常, 心中一沉。他化出大氅盖住了面前娇小的瑶姬,叹道:“殿下就是不顾惜自己, 也该顾惜一下旁人。”   总算这句话她听进去了。瑶姬把大氅扯扯紧,吸了口气对他道:“你随我来, 我有话要对你说。”   说罢便转身走在了前头。   蚩尤蹙了蹙眉, 想着瑶姬现在这样古怪, 怕是棘手。瑶姬行了几步, 见蚩尤并未跟上来,便转身看着他。   战神无奈,迈步向她走去。   瑶姬把蚩尤带到了一个安静干燥的洞府之中, 她转身正要同蚩尤说什么, 一眼看见他赤着的上身,脸上飞起了烟霞,眼睛别到他处,只小声道:“你先穿好衣服我们再说话。”   她在他面前这样柔软, 蚩尤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习惯。他化出衣衫,对瑶姬道:“公主如此着急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瑶姬低着头,一直在斟酌该如何开口。直到蚩尤问出口,她却还未想好要说什么。然而是她自己匆匆跑去见他,不顾他正在沐浴休憩,是她自己跟他说她有话要对他说,如今他问到了头上,她却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再造之恩摆在面前,寻常言语都显得太过浅薄了。   瑶姬抬起头,问他:“你还好吗?”   蚩尤皱着眉头,道:“算不上好,但也不坏。你那灵泉还算不错,我毕竟担了战神之名,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不济。”   瑶姬“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又慎重地同他道谢:“谢谢!”   蚩尤双手抱胸,剔了剔眉,道:“你之前已经同我道过谢了。”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瑶姬这回摇了摇头,道:“这次跟之前的不一样。”   蚩尤反问:“哦?哪里不一样?”   瑶姬抬起头来,一瞬不瞬盯着蚩尤道:“这次是为之前你为使我复生所做的一切。”   自小她父皇就教她,旁人对自己好,若是知道了,绝不能无动于衷。便是不能为对方做些什么,也该叫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   然而听到了她这句感谢,蚩尤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看着眼前望着自己的瑶姬,他嗤笑道:“太虚真人毕竟是年纪大了,被你随便设个套就套出话来。”   瑶姬抿了抿唇道:“此事怪不着我师父。若不是这次我病发得你相救……我也不会那么快就知道当年的事。”   蚩尤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如此轻描淡写说我知道了,倒显得瑶姬这样匆忙赶来有些小题大做了。然而在听到真相的那一刻,她确实是想要马上见到他,问一问当年那些旧事。   气氛一时有些冷凝。   瑶姬鼓气勇气上前一步试探道:“当初你提到婚约一事……”   蚩尤哼笑一声,目光带着讥诮:“瑶姬殿下未免太自负了,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当初我并不是为了你才这样做。我同你父亲有约,要保护他的女儿。当时换了是女娃,我亦会如此。简而言之,我这样做,只因你是你父亲的女儿。”   蚩尤这一刻胸中翻腾着磅礴的怒气,此时从瑶姬嘴里听到婚约二字,于他而言太过讽刺了。   瑶姬被他猛然一顿抢白,眼睛睁的十分大,她静静听完,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退了一步,退回安全的距离,道:“无论如何,战神于我有再造之恩是事实。若以后有用得着瑶姬的地方,还请蚩尤将军不要同我客气。”   她顿了顿,又觉得这样的承诺太过平常,便又道:“你若是有什么心愿,一定要同我讲,我虽不才,却也愿意拼力一试。”   瑶姬的语气那样诚挚,让人绝对无法质疑她此刻的诚心。   她说完,便同他行了礼,转身离开。   与来见他时的莽撞狼狈相反,她离开的时候,十分得体端庄。   宓妃因担心瑶姬,一直未回洛水。她再见到瑶姬之时,总觉得昏迷醒来后的瑶姬似乎变了很多。她变得越发安静沉潜,这样的蜕变,不可阻挡亦不可挽回,只能眼睁睁任其发生。   这个少女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悄然长大。   祝融回天庭之前,说要去看看刑天。瑶姬便带着他,绕过几个机关阵法,把他带到了安置刑天的栖云洞。   之前祝融每次想要去祭拜刑天,都是常羊山和不周山两头跑,如今乍然见到了身首归位的刑天,他竟觉得仿佛又回到了一切离别开始之前。   “看到刑天这样,我竟觉得他似乎还活着。”祝融感慨道。   瑶姬淡淡道:“他自然还活着。”   “殿下!”祝融惊诧的眼神就在眼前,瑶姬的目光却落在刑天的身上。   “他既然用的是巨人族的禁术,我便只能从巨人族下手。寻访一下该族的术法,应能找到解除之法。”   见祝融似乎很不赞成的样子,瑶姬便轻轻道:“自来禁术便是为了让人破解的。我总能找到救回他的方法。”   那样毫无由来的信心,令祝融都皱起了眉。   “殿下,恕我直言。要恢复刑天的神格,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瑶姬水润的双眸看着他,笑:“我当然知道。只是曾经有人做到过,我想我应该也能做到才是。”   祝融道:“话不是这样讲,殿下……”   瑶姬摆了摆手道:“你当初对他这样有信心,对我怎么没信心?”   祝融便不说话了,良久,才叹道:“殿下是知道了?”   瑶姬点了点头,道:“你自来偏帮他,如今又帮着他欺瞒我。”   她这话是微笑着说的,祝融便知她不是真的生气,然而主君见疑,他自然要分辩几句:“当时臣被战神迫着发了誓,故而不曾就此事向殿下细说。还请殿下恕罪。”   瑶姬便道:“你有你的理由,这次也不说什么了,只是希望不要有下回了。”   祝融摸了摸鼻子,应声道“是”。   瑶姬转头看向刑天,忽然放轻了声音道:“其实你偏帮他,我父皇和刑天又何尝不是?那时候在南庭,你们同他都处的很好。”   其实瑶姬同蚩尤在南庭处的也不差。虽在相识之初有些微矛盾,但随着炎帝在宫里时间日久,两人之间便也相安无事。有她父皇震着,瑶姬的注意力很快便转到了旁的地方。那时候的她年纪还小,少有能让她一直记恨挂心的人和事。   祝融想了想,道:“蚩尤有蚩尤的好,殿下有殿下的好。我同刑天固然与他结交,但一直是南庭之臣,效忠的也是陛下和殿下。”   瑶姬点了点头。   祝融便又追问了一句:“殿下是又和蚩尤吵架了吗?”   瑶姬便想了想,觉得他们并未吵架,于是道:“没有。”   祝融于是便嘀咕:“那我之前见到他之时,他似乎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瑶姬道:“战神事忙,许是为了旁的人旁的事烦心。”   祝融便顺着她的话反问了一句:“是吗?”   然而他心里知道,让蚩尤这样怒形于色,只怕不是旁的人旁的事,正是眼前的公主殿下。   瑶姬沉默不语。她自不明白蚩尤来的莫名其妙的怒气,但当时他对她说的话,她是听清了的。仔细想想,他说的话也没错。   她自来承了太多父荫,如今这再次来到这个世上的机缘,也是她父皇的遗泽。   瑶姬自认为自己不算是个优秀的公主,如女妭能替她父皇打天下,也不是个贴心的乖女儿,如宓妃温顺健康让他父皇少操些心。   只她一个,文不成武不就,于国于家无望。唯一做的一件能看的事,大约便是帮女娃去东海讨回公道。   然而纵使百无一用,在这一刻,她却清清楚楚的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瑶姬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刑天身上,便如祝融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殿下她,似乎真的长大了很多啊。   作者有话要说: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曹雪芹《红楼梦》 第37章   因瑶姬超度了常羊山古战场上南庭战死的兵士, 冥界一时挤进了很多英雄亡灵。而这些滞留阳间十多万年的亡灵魂魄太过强大,引起冥界一些小鬼的不安,便有阎君向天帝进言在冥界修英灵殿, 以慰这些亡魂。   这批不肯入轮回的兵士, 自来惹天庭头痛,如今他们一个个到了冥界,居然引得冥界不宁, 玉帝也是始料未及。   “这些战魂,因在古战场修炼了十几万年, 身上煞气重的很, 若直接入了轮回投胎转世,怕是要引得凡间大乱。”阎君禀道。   玉帝于是便只能挥手, 准了他的提议。   修建英灵殿之事,因要供奉上古战死的将士, 玉帝便交由战神主持此事。   瑶姬此番入常羊山招抚英灵,于天庭算得上是一桩大功劳, 玉帝王母很是欣慰。西王母亦知这些人是南庭兵士, 于瑶姬有着深重的意义, 便道蚩尤修建英灵殿之事瑶姬可从旁辅佐, 这也算是对她此次立功的嘉奖。   说起来那日她把剑架在蚩尤脖子上,问蚩尤为何让他们被困战场多年,如今修英灵殿的活却又落到他的身上。想来一切都是天意。   既是为了供奉南庭将士英灵, 瑶姬便很上心, 接了诏令的次日,便去了战神殿拜访战神。   瑶姬还是第一次来蚩尤的战神殿,站在殿前等着天兵通传的功夫,她仔细的打量这座殿宇。   高阔的门庭, 殿门口立着两头石狰。她对石狰起了好奇之心,正准备摸摸它们,便见那名前去通报的天兵已从里头回来。他恭敬地向瑶姬回道:“将军在里面等着贵客,还请神女随我来。”   瑶姬便跟着他进了战神殿,恰迎面走来的是女妭。瑶姬在战神殿见到女妭,不免愣了一愣。   倒是女妭先驻足,瑶姬少不得也要停步。   “瑶姬殿下这是来找战神商议修建英灵殿之事?”女妭先开了口。   瑶姬便点了点头,又问:“光明女神是?”   “我有些小事同战神商量,既如此,便不打扰殿下了。”女妭同她致礼,复又向殿门口走去。   瑶姬看着她的青衣消失在门口,方才转头继续往前走。   蚩尤早已坐在那里等着她,他案前摊着一副图纸,头也不抬地对瑶姬道:“冥界十殿阎君各有各的地盘,英灵殿选址怕是不好选。”   瑶姬见他连寒暄都省了,直接谈起正事。便也理了理心绪,对他道:“紫微大帝掌酆都罗山,我倒可以向他讨个薄面。”   蚩尤闻她此言,方才抬起头来看她。瑶姬见他目光古怪,便拿手摸了摸脸颊,道:“可是哪里不妥?”   战神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只是觉得这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殿下当初帮了天蓬和紫微君,如今便在这里等着。”   瑶姬做事目的性太强。他有时觉得,她这样的性子,合该生在皇族,却不该成为一个公主。是以那天她提起婚约,他猛然便觉受到了侮辱。   感情之事,要用恩义来挟持,未免不堪。   瑶姬默了默,揭过了这个话题,道:“选址便暂且搁置,等问过紫微大帝再议。只是英灵殿的样式,我希望将军考虑一下我们南庭的殿室规制。”   蚩尤抬头看住她,道:“此事怕是不妥,若用了南庭殿室的样子,天庭怕是有话要说。”   瑶姬之前也考虑过这一点,然而想到那些英灵是为了南方天庭才走至这一步,他们理应被供奉进南庭规制的英灵殿中。况且私心里,她也希望这个世界,还存在南庭的一点儿影子,即使那个影子在冥界。   然而被蚩尤这样反驳,她心中虽有准备,但多少有些失望。   蚩尤见她落下去的眉眼,心中微微一拧,道:“九嶷山中,还有一整座的南庭内宫。殿下若想家了,可以去那里。”   待瑶姬惊讶地抬起头来,他却别过了头去。   当时九嶷山中的宫室,连一直在南庭的朱雀一时都未发觉那就是南庭内宫,而在南庭待了不过两年的蚩尤,却能轻易地认了出来。   瑶姬抿了抿唇,便道:“将军说的是。”   她竟似被他安抚住了。   蚩尤还以为瑶姬要在这个问题上据理力争,未成想便这样说服了她。他想了想,又道:“待英灵殿建成,迎他们入殿时,或可用南庭的祭礼。”   瑶姬点了点头。   敲定了大方向,剩下的细节便也好弄许多。   蚩尤见修建英灵殿之事已议的七七八八,而瑶姬却还未告辞离开,想着她或有话要对他说。如此便也慢条斯理从从容容,直到关于英灵殿再无话可说。   “今日我来,还有几件事要请教将军。”瑶姬见时机差不多,便也开了口。   蚩尤抬起眼皮,看到瑶姬一脸严肃,道:“殿下先说说看是哪几件事。”   瑶姬便问:“刑天他……他离开前,可是有留下什么话?”   蚩尤垂了眉眼道:“他只安排了身后之事,让我把他的身体葬于不周山。”   瑶姬坐起身来,殷切问道:“再没有旁的了吗?”   蚩尤便侧首想了想,道:“再有,便是希望瑶姬殿下你早日归来。”   瑶姬于是问:“他怎么有信心我一定会回来?”   蚩尤道:“你当时肉身不坏神魂不灭,便让他相信你一定会归来。”   瑶姬抿了抿唇,不置可否。那段日子她没什么记忆,因她魂魄是沉睡着的,便不知世上那些战乱离亡。   “那你可了解巨人族?”瑶姬问道。   蚩尤便道:“算是了解一些。”他话说到这里,反问了瑶姬一句:“你是想问巨人族的禁术吧……”   瑶姬点了点头,因刑天有一半的巨人族血统,那时在南庭内宫,她还特意查了宫里的典籍。那些典籍里只说巨人族力大无穷,却头脑简单,生性单纯,却不怎么受教化。她只知这个族群避居南疆密林,毗邻九黎。据闻巨人族一旦使用了族内禁术,可以强化最后的心愿。   那时她还兴冲冲把涉及巨人族的典籍拿给刑天看,却难得惹了刑天生气。刑天对她道:“臣长于南庭,自然是南庭之人,殿下以后切莫把这种东西拿给我看。”   她以为人人都想要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却也有人在落地的那一刹那,由旁人为他的命运做出了选择。   自他被炎帝抱回宫廷,他便已经被选择成了一名南庭人。   蚩尤便道:“所有非分之求,都要付出代价。巨人族的禁术,便是以神魂献祭的方式来获得神力,有了这份神力才能实现心中最深的执念。”   瑶姬问:“可是刑天只有一半的血统?”   蚩尤道:“就是这一半的血统,他也已经发挥到了极致。”蚩尤闭了闭眼,眼前不由出现了刑天战死之前的那一幕。   他那时离黄帝已十分近,然而那献祭神魂换来的神力却也到了极限。   终究功亏一篑。   然而眼前的公主睁着一双明眸问他当年之事,让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回忆当时刑天战死在他面前的景象。   其实从禁术发动的那一瞬他神魂抽离时便已经死了,然而蚩尤却觉得他最后倒下之时,才是真正的死亡。   然而他获得的神力,却也只能让他到姬轩辕三尺之远为止了。   瑶姬抿了抿唇,道:“我原以为,他只有一半的巨人族血统,便也只能被抽离一半的神魂,或许另外一半,在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地方……”   果真是未上过战场的公主,竟还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   然而他和刑天百死无悔,阅尽战场血腥人间失格,想要保护的,便是像瑶姬这样不曾上过战场的人。   “殿下的想法我能理解,然而事实是非纯血巨人族献祭神魂换来的神力比纯血巨人族换来的神力弱一些,维持的时间短一些。断没有这样的好事,献一半的神魂,得一半的神力。”   瑶姬脸色白了白,却道:“为什么不可以?可我那样弱的神魂,都能在世间存活那么久,便是归墟都不能把我召唤去。何以他不能?!”   她这话便有些无理取闹了,蚩尤只看着她,眼中不耐却又带着怜悯。   瑶姬那时神魂分作两半,三魂被炎帝用九叶灵芝草温养,剩下的七魄却流落了尘世。也因此,这两半神魂过分轻盈,并未受到归墟的吸引。然而她复生之时,神魂重聚,这些事她便都不记得了。   蚩尤见瑶姬不作声,笑了笑道:“我也希望刑天的神魂还在。然而这么多年,我巡守三界,却从未发现过他的残魂。他唯一的一丝残念,在他的头颅上,见到了你时,那丝残念也烟消云散了。”   因刑天等瑶姬等的太久,那场相逢蚩尤选择了退避。   那是属于他们的相见,便是他自己都不能打扰。   作者有话要说:《史记·五帝本纪》:“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   《国语·晋语》载:“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陕西武功漆水河)成,炎帝以姜水(陕西宝鸡清姜河)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   国语记载里感觉炎黄是兄弟,但是本文设定三皇无血缘关系。神话典故中冲突的描述很多,本文是架空玄幻小说,作者为行文之便,自由设定,不用太考据。包括作者有话要说里的典籍内容,也只是我个人的写作习惯。   黄帝本姓公孙但生长于姬水故改姓姬。   本文三皇姓名设定:风伏羲、姜石年、姬轩辕。   以及,我初衷是想写蚩尤和瑶姬之间非常复杂的感情羁绊,守护者与被守护者之间的感情。瑶姬的性格做事的方式蚩尤不一定欣赏,但是他确实对这个恩人的女儿,好友宣誓守护的对象(瑶姬其实是刑天对家园具象化的信仰)拥有感情。但是好像没写好。 第38章   蚩尤说的那样清晰明白, 然而瑶姬却像听不懂似的,只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蚩尤忽然想抬手遮住她无遮无拦看过来的眼神。   他低了头看着案上图纸,道:“瑶姬殿下没有旁的问题的话, 就恕在下失陪了。”   这便是逐客令了。   瑶姬失魂落魄走出战神殿, 待走远了,她又回头看那巍峨耸立着的宫殿,忽然觉得门口那两只狰很眼熟。   也许是哪里见过, 瑶姬脸上显出迷茫之色。她如今正是觉得前路迷茫,也不知该去哪里, 便只慢吞吞在偌大的天宫里走着。   走着走着, 却见到了远处瑶台上站着一名仙子。西王母来了天庭后,瑶池仙境便成了三十六重天的最后一重, 而她喜爱的瑶台,也被移到了天宫。   从瑶台远眺, 可见到下界九州全貌,若是仔细看, 连红尘中凡人的行迹都能看清。   那名仙子看着下界, 看的十分专注, 连瑶姬站在她身后, 她也还未发觉。   待她回头,便见到了瑶姬也正低着头看着下界。   “见过神女。”萦纡的声音小小,似弱不禁风。   瑶姬第一次看到她, 就觉得好像看到了当初南庭深宫里的自己。年幼懵懂, 有些微骄纵,更多的却是寂寞。   然而最近几次见她,骄娇之气已是无从窥见,她变的越来越像是天宫里的仙女, 也不叫她瑶姬姐姐了。   “萦纡在看什么?”瑶姬问她。   “回神女的话,小仙未看什么。”萦纡低声道。   她自不敢回她自己在看凡人,看凡人朝夕劳作,教她想起自己从前在凡间的生活。   所幸一向较真的巫山神女这回并未追根究底,她站在瑶台上向下看了两眼,眼中略有些疑惑。   七仙女便咬了咬唇,同她道:“神女无事,小仙便告退了。”   瑶姬点了点头,看着她后退的裙裾如同翻飞的鸟,轻盈不染尘埃。   她回了在天宫的居所,毗沙宫里玉梨沁香,尊贵的客人也已久候。   是紫微大帝和后羿来还捆仙绳。   当初因要活捉堕仙,紫微大帝亲自带着后羿来向她借此法宝,如今亦是他亲自来还。   所谓堕仙,便是位列仙班的神仙修行不善种了心魔,堕仙的心魔慢慢长大会反噬其主,好一点的现出天人五衰之症,早早陨落。差一点的心魔会吞噬宿主成为魔兽,魔兽并无神识,只有嗜血杀戮的本能。为了满足嗜血杀戮的欲望往往会跑去凡尘为祸人间。   瑶姬那时候只顾着关心洛神之事,倒也未仔细问捉的是哪一处的堕仙。如今见事已了,她收回捆仙绳便也多问了一句:“这一回捉拿的堕仙是哪一路的神仙?”   紫微君便答:“是上清境的一名仙娥,似有化蛇之相,逃到了凡间,陛下便命后羿捉拿。”   “既是上清境的仙子,怎好端端的着了魔?”   “怕是修炼不得法,便堕了魔道。”紫微大帝摇头叹息。   瑶姬便沉默不语,毕竟这位仙子的命实在算不上好。   “此番还要多谢神女相助。”紫微大帝客气道。   瑶姬便道:“帝君实在太客气了。”她想起英灵殿选址之事,脸色有些不自然。   紫微大帝便问:“神女可是有什么烦恼?不知方不方便讲于我听。”   瑶姬咬了咬牙道:“正在烦恼一事,娘娘命我辅助战神修建英灵殿,如今选址有些困难。”   紫微大帝便了然。   十殿阎君都是不好相与之辈,他掌酆都罗山之前他们便已是冥界诸侯,在冥界根基深厚,便是自己也要卖他们面子,如今要修英灵殿,修在哪一处便是个问题。   然而巫山神女已开了口,他自然也不能听过就是。紫微大帝开口道:“我在酆都还有些空的封地,战神与神女若无更好的选择,便可选在那里。”   交情便是在这样有来有往的相助中建立的。   紫微大帝推荐的位置,自然十分的合适。瑶姬当即谢道:“多谢帝君成全。此事由战神主持,还待他同意方可。但帝君推荐的,想来战神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紫微大帝便笑了笑,又问:“能迎来刑天大神的灵位,也是酆都之幸。”   天庭诸神只知道瑶姬找回了刑天的肉身,却不知她下一步作何打算。   瑶姬便摇了摇头,道:“英灵殿中并无刑天一席之地。”   紫微大帝哑然。   瑶姬这样做,他也能感怀其意。听闻刑天大神从前是这位神女的护卫,怕是神女感情上不愿承认刑天已死,故而便也不设灵位。   于是他善解人意地笑了笑道:“曾在天宫典籍里读到,巨人族生活简单,本就不在意这些,自当尊从其家族风俗。”   瑶姬听闻他提起巨人族,便扬了眉问:“帝君似十分了解巨人族?”   紫微大帝便道:“倒也算不上了解。因我生的迟,却自来仰慕上古风物,常憾未能亲见那个风云际会的时代,也不愿多问旁的神仙,便多读了些涉及此道的典籍。”   他脸上现出神往之色,瑶姬方才惊觉这位身居高位的神君其实算是她的后辈。虽然她实际在世的时间连人家的零头都比不上。   瑶姬于是很诚心地说道:“帝君可否把看过有印象的典籍借予我,因我醒来虽有三百年,但中间隔了十几万年,许多事也记不大清。未免以后闹出笑话,少不得要把中间的功课补一补。”   紫微大帝欣然应允。   后羿自还了捆仙绳便如同隐形人一般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瑶姬同紫微大帝相谈甚欢,谈完整件事才发现晾了后羿许久,便找补道:“还未恭喜射神立下大功。”   成功捉拿堕仙,自是大功一件。   后羿神色未动,只拱手道:“同喜。”   瑶姬心中咋舌,这么个冷人,她宓妃姐姐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才喜欢上他。   紫微大帝听她说起这桩事,又道:“那堕仙虽已捉回了天庭,但其心魔已种神魂已堕,怕是不久就要在斩妖台行除魔法事。届时还有的忙,我们也不打扰殿下了。殿下要的典籍,我稍后着人送来。”   瑶姬便问:“什么除魔法事?”   上古时候,也有修行不善化为魔兽的神仙。曾有一任水神叫做天吴,后被心魔所嗜化为了八首人面,虎身十尾的魔兽。最后被她父皇封印于朝阳谷中。   她可从来不知魔性是可以除去的。   紫微大帝便向这位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算十分无知的神女解释道:“所谓除魔法事,便是在斩妖台引天火焚尽堕仙的魔性剔除其仙骨,若侥幸活下来,便能成为一名凡人。”   瑶姬想了想,觉得这个场面实在可怕。   “这场法事是由帝君主持吗?”瑶姬又问。   紫微大帝道:“是由娘娘主持,如今天庭刑罚之事便都由娘娘掌大局。此事我不过从旁辅佐。”   王母上了天庭后,便不再只管天下女仙之事。除此之外,主司天之厉及五残,其他婚姻、生育之事也都是西王母辖下之职。   她入住的斗牛宫不远处,便是斩妖台,斩妖台象征的便是刑罚之事。瑶姬自她师父告知她西王母要入住斗牛宫,便知她想接掌的是刑法大权。   因而当初女娃之事她也有促其接掌刑法权柄之功。   娘娘她如今,对这个天庭,应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瑶姬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有些发愣。而她对堕仙这件事的关注,便也到此为止了。   紫微大帝同后羿很快便告辞了,而她在毗沙宫里待了片刻,小玉便来报说有洞渊宫的仙子姐姐给神女送书来了。   紫微大帝实在是个办实事的人,给瑶姬送来了两大摞的书。她随意翻了翻,《列仙传》、《博物志》、《归藏》、《连山》等古籍赫然在列,便是传阅最广的《山海经》亦在其中。   其中好些竟还是孤本。   瑶姬掂了掂,觉得紫微大帝的客气都那么实诚。   别人如此客气,她便只能不客气了。于是照单全收,当即便翻阅查找起了关于巨人族的相关记载。   只是巨人族的记载实在是少,除了《博物志》里提到九黎族之时捎带提了一句巨人族,便只在《拾遗记》中有一段记录。   说是巨人族原来居于天地之极,又称冰霜巨人,后来集体迁至南疆密林,曾活跃在南疆周边。该族之人心性单纯,天真烂漫。因神魂纯净,一旦献祭其神魂,会获得无上神力。   献祭之后,神魂覆灭,再无回天之力。   瑶姬抱着《拾遗记》发了会儿呆,翻到下一页。   这一页却是跟瑶姬自己有关,是说五灵之事。   世上万物皆由五灵衍生,拥有五灵者,实有造物之力。若五灵掌使者同心协力,可塑造万物,甚至神魂。   作者有话要说:《拾遗记·昆仑山》:“傍有瑶台十二,各广千步,皆五色玉为台基。”   《山海经》:“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山海经·海外东经》载:“朝阳之谷,有神曰天吴,是为水伯。其为兽也,人面八首八足八尾,皆青黄也。”   《洞渊集》载:“酆都罗山者,在北方,癸地为鬼户,死黑之根,山高二千六百里,周回三万里,其山有洞宫,皆鬼神之都。”   文中提及的《列仙传》、《博物志》、《归藏》、《连山》、《拾遗记》、《山海经》等原型就是现实里的同名古籍。   CP配对由主角栏可见。其实最开始开坑的时候就标明了CP(前面跟到现在的读者应该知道),但是后来考虑到瑶姬是主视角,大部分事都是围着她展开的,就把蚩尤扔到后面配角栏里。因为一直有读者问CP,索性在主角栏里标明。 第39章   《拾遗记》是上古一名散仙所著, 具体已不可考,也有残章流落三界,瑶姬拿在手上的这本乃是孤本。她从前见过的残章里可未曾看到过这个说法。   据瑶姬所知, 这个世上拥有造物之力的, 便只有盘古大神。这片天地便是由他开创,而他的血肉也赋予了天地河川以灵气。   便是最先造出人类的女娲娘娘,当初也只是仿着神仙的样子捏了泥人, 又采集了天地之间至纯的灵气,把灵气注入泥人中, 使其成活。   是以原始先民, 都是带着些灵力的。然而在十多万年人类一次又一次的繁衍轮回之中,这些灵力便都被分薄、消磨尽了。   饶是如此, 女娲娘娘拥有的也算不得是造物之力。   至于一般神仙使的术法,从来都算不上造物, 只能算是御物。神族只有在繁衍的那一刻,新诞生的神魂才勉强称得上是“造物”。   若自己真有随意造物的能力, 那便……那便是创世之神的神力。   瑶姬一时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发怔。   然而五灵掌使者, 瑶姬目前所知的也就只有蚩尤掌金灵而女妭掌火灵。土灵本由中央天帝姬轩辕所掌, 但自黄帝陨落后, 也不知土灵最后选择了谁。   至于木灵,选的是春神句芒,也因此春神常被称为木神。句芒虽是青帝之臣, 却是白帝之子, 因年幼无继位之责,便游学天下,感伏羲之德,自留在东方天庭效力。   再说五灵掌使者同心协力, 却是如何同心如何协力?《拾遗记》里只说了大概,瑶姬实在是不得其法。   她心头一阵热一阵冷,既像是看到了远处的希望,又觉得这个远处离她实在遥远。   瑶姬坐在宫里查阅典籍的时候,斩妖台上诸神已是各就各位。   七仙女还是第一次见到除魔这样的稀罕事,她跟董双成站在王母身后,执着羽盖,看着斩妖台上雷部诸神严阵以待。   火神祝融闲闲站在一边。   这除魔法事,便是先由火神召唤南明离火焚尽魔性,再由雷部诸神召唤出天雷削去堕仙的仙骨,如此洗伐一番,方才除魔。   七仙女望过去,降妖柱上的仙子已显出了蛇尾,然而她的上半身,却还是芙蓉面杨柳腰,端的是一位柔美佳人。   萦纡有些害怕,更多的是茫然。   这个仙子姐姐她也见过,常常爱笑,说话做事都很周全,是个给她留下不错印象的仙子。然而如今她显出魔相,那蛇尾粗大狰狞,她看都不敢看一眼。   在西王母的示意下,除魔法事正式开始。   火神召唤出南明离火,离火绕着降妖柱一圈,团团把那仙子围了起来。   那仙子起初还能忍住疼痛,后来实在忍不住,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蚩尤远远看着,隐然觉得不祥。   瑶姬也被那凄厉的叫声所惊,这样响彻九霄的动静,让人不出去看看都不行。   斩妖台正在做除魔法事,应已设了结界,怎么还会让这样的声音传出来?瑶姬怀着这样的疑惑,极目望去,便见那处烈焰翻滚,中间降龙柱上的仙子正叫的凄厉。   西王母见那叫声似引来了其他神仙,便亲自加设了一道结界。   总算声音不再传出,但瑶姬望去,那蛇尾并未褪去。   也就是说,那魔性还未除去。   因了那声凄厉的叫声,斩妖台这边围拢过来的神仙渐渐多了。   瑶姬赫然发现,连平时不理世事的女妭也在旁观之列。而西王母身后的萦纡惨白着一张小脸,似不忍再看斩妖台上这样的惨象。   雷部诸神便也排兵布阵,开始召唤天雷。   一道道玄雷降下来,那仙子发髻已全部散开,但肉身却丝毫不损。   女妭便对西王母道:“还请让小神一试。”   西王母点了头。女妭飞入斩妖台内,双手结印,先是六道阳火落下,又是六道阴火附于其上。   重重烈火把那仙娥困住,外头的神仙皆已看不太清。   然而那十二道火熄去,里头浴火的仙子仍是毫发未伤。   难得这位仙子真身其实是朱雀神鸟一族?   有神仙不禁开始怀疑,然而那蛇尾又摆在面前,容不得他们胡思乱想。   女妭咬了牙,祭出火灵之相。这还是瑶姬第一次见到她的火灵法相,当真是红颜烈烈,让人不可逼视。   唤出火灵法相的女妭浑身浴火,三昧真火从她身上燃起,瑶姬听她父皇说过,当初能封印天吴,便是他祭出三昧真火,逼出他的元神,方才成功。   而看到女妭这番作为,论理也该是马到功成。   只是世上之事,便由不得那个万一。当时,瑶姬似听到蚩尤大喊了一声:“快闪开!”   便见斩妖台上降妖柱应声而断。冲天火焰中,人首蛇尾的仙子褪去蛇形,浑身闪着刺眼的光芒。   是她的法相在闪出这样的光芒。   火生土,女妭以火灵之相,催生出了这一任的土灵掌使者。   上清境的这位女仙在堕魔之初,受了十八道玄雷并南明离火之精,又浴十二道阴阳之火,在最后的三昧真火之中,褪去蛇形,化出真龙之身。   金色的龙在九天之上盘旋,龙吟阵阵,上惊九天,下动九幽。   青衣的女妭站在烈火之中,仰着头看向空中的黄龙,一时怔住了。   她的父皇,世人所称的轩辕黄帝,其法相便是黄龙之相。   瑶姬看着三昧真火似要蔓延开,而女妭竟似受惊吓傻了,便管不得其他,跃身而出,以手指引天河之水,熄灭了这场火。   斩妖台先是受火灵焚烧,如今又受水灵浇灌,终是撑不住,于大水之中四分五裂。   算是被毁了。   斩妖台上的除魔法事,最后竟然是这样的收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黄龙兀自在天上盘旋,瑶姬站在天河之上,手中捆仙绳跃跃欲试。   蚩尤飞跃至她身前,手中化出无间之剑,侧首对她说道:“还不退下!”   瑶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黄龙,想着这样的场面确实战神上去比较合适。便收起了捆仙绳,退到了西王母身后。   蚩尤手中的剑化为一道铁索,他手一扬,铁索飞驰缠住了黄龙之足。蚩尤手中一使力,竟把龙直接从空中拉下。   接着铁索又绕着龙身迅速缠了几道。   那铁索越收越紧,被困住的黄龙渐渐褪去龙身,又化作了原来芙蓉面的仙子。   只是经了这一番,她衣衫不整脸色惨白,看着十分可怜。   龙吟之声引来了玉清宮中的玉帝,见了一片狼藉的斩妖台,不得不过问此事。   西王母脸色很不好看,于是紫微大帝便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你到底是何人?”玉帝端肃了脸问那被铁索困住的仙子。   “小仙女修,原在北海幽都之山修炼。后来得道飞升至天宫,在上清境中修炼。”   得道飞升就飞升至上清境,瑶姬觉得她很有前途。   “那何以会现出蛇尾?”玉帝又问。   以西王母的阅历见识,自然是确认过她的堕仙之相,方才行除魔法事。   “是小仙修行不善,差点堕入魔道。”那仙子低了头。   这边玉帝同女修一问一答间,那里王母已令董双成去取女修的仙籍。自来天上地下十方女子得道登仙者都会拜谒西王母,仙籍亦掌在她手上。   王母打开仙籍名录,见名录上所载正如她所言。   她微一沉吟,问道:“你可知你的出身家族?”   那女修答:“小仙记事起便在幽都之山修炼了,并不知父母是谁。”   西王母仔细端详了她片刻,想起她被困南明离火之中起初还想不露声色咬牙硬撑,便觉此女怕是心性有些左,故而也容易入魔。但今日她显了土灵之相,且褪去了魔相,便叹此事实是造化。便同她道:“今日你也算是因祸得福,往后修行切莫急躁,以免重蹈覆辙。”   那女修应声说是。   瑶姬想起《拾遗记》中所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看着女修柔顺的侧脸,想起她在三昧真火中显出的黄龙法相,便觉果真人不可貌相。   她见过蚩尤的金灵法相,女妭的火灵法相,包括自己的水灵法相,皆是他们自己的本来面目。而这位仙子,法相居然是黄龙之身。   女妭上前,为方才不及时控制住三昧真火而请罪。   西王母挥手,只道:“你也是一时不察,当不得什么大罪。”   她对女妭宽容,反倒对瑶姬严厉起来,当众说了瑶姬的不是:“方才事发,瑶姬引了天河水来灭火,此处反应还算机敏。然而灭了火之后不思退反想着进,实在太过托大。”   瑶姬便乖乖认错:“娘娘说的是。瑶姬再不敢犯了。”   女修看着这个危险之境有人替她考虑的神女,只觉得她实在非常幸运。她如今一个人,事事都得自己考虑。   作者有话要说:《礼记•月令》:“其帝大白皋,其神句芒。”郑玄注曰:“句芒,少白皋氏之子,曰重,为木官。”《浙江通志》载:董双成,西王母之侍女,世传其故宅即临湖妙庭观。双成炼丹宅中,丹成得道,自吹玉笙,驾鹤飞仙……宋绍兴初,道士董行元掘土得铜牌,有字云:“我有蟠桃树,千年一度生;是谁来窃去,须问董双成。”   《史记·秦本纪》:“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 第40章   出了这么大一件事, 瑶姬便觉整个天宫都似水入油锅,热闹起来了。天宫里的大多数神仙,是未见过五灵法相的, 而今日一见就是两位, 且有一位还是第一次显现,是以格外稀奇。   而瑶姬因看了《拾遗记》,心思也活泛起来。对于复活刑天这件事, 但凡有一丝希望,她都不愿意放弃。她便想着, 该找个时机会一会这位新任的土灵掌使者。   然而有人比她先走了这一步。   蚩尤见到女修的时候, 她正在同龙雀说话。而龙雀看到了他师叔,顿时收起了叽叽喳喳, 欲躲藏起来。   蚩尤于是道:“你师父正在找你,似乎是你功课还没做好就溜出来了。他说这桩事要同你父亲说……”   一半身子已藏到女修身后去的龙雀便只能探出头来, 对他道:“师叔,你同我师父说让他别再让我背那个玄火咒了可以吗……”   蚩尤便笑:“你还跟我讨价还价。还不快回去, 小心你师父真向你爹告状。”   飞廉可不像祝融, 祝融到底疼宠徒弟, 而飞廉对儿子却是能动手绝不动口。龙雀很悚他, 怕他师父真要去他爹那里告状,便怏怏飞远了。   女修向蚩尤行礼。   蚩尤站着打量她,却并未说出“免礼”二字。   女修抬眸, 看向他。蚩尤忽然便笑开, 道:“我来仔细瞧一瞧,土灵选中的掌使之人有何过人之处。”   女修道:“其他几位掌使者都是龙子凤孙,出身高贵。我不过区区幽都之山修成的散仙而已,自是没有过人之处。”   蚩尤笑了笑, 道:“梼杌之女,玄帝之孙,当然也是龙子凤孙。”   北方天帝颛顼,世人称其为玄帝。颛顼生子梼杌,梼杌性情暴戾嚣张,不可教化,后修行不善堕为魔兽,成为上古四大凶兽之一。相比起梼杌来,九婴大风之流都算不得是凶兽。   若寻常神仙,同五帝之一血脉相关,已是大大的荣耀,可同四凶有所牵扯,又是大大的耻辱。   女修一个人把这两样都占了。蚩尤点破她的身份,她心中大惊,脸上却不显恼怒之色,只笑了笑道:“战神当真好手段,便是西王母都未查出我的身世。”   “此事不必查。你同你祖母长得很像,而你祖母恰是我族妹。故而我认出你来。”   阿屠当初死活要嫁给颛顼,蚩尤对她印象十分深刻。最后她也算得偿所愿,虽然并不是玄帝正妻,却也有侧妃之位,享受妃位尊荣。   女修未成想,蚩尤能知道她的身世,全是因她长得像她祖母,然而她却从未见过她的所谓祖母。她甫一出生便在北海幽都之山,幽都之山不过是北海之中的一座岛屿,岛上有玄虎玄豹之类的妖兽,而她因着血脉中强大的力量才不曾被岛上妖兽吃掉。   她是梼杌的女儿,也是她成年飞升之后才知。那些关于身世的记忆忽然出现在她脑中,她方才知道原来魔兽是靠着记忆传承的。也是那时,她的修行再无进益,后来渐渐显出蛇尾,终是怕被发现而逃去了下界。   却不想被后羿用捆仙绳捉了回来,然后便是直面除魔法事,于三昧真火中褪去魔身,显出土灵之相。   她这半生,也算峰回路转,跌宕起伏。   如今蚩尤这样说,她少不得要作个惊讶的样子:“未成想还与战神沾亲带故,小仙这里有礼。”   蚩尤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如今掌了土灵,怕是不久就会升神位。”   女修便吃吃笑:“战神今日过来,是为了同我认亲并指点我为仙之道的吗?”   蚩尤也笑:“非也。我今日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女修便好奇地问道:“是何事,要战神亲自过来拜托我?”   蚩尤顿了顿道:“巫山神女应会来拜会你,届时她若同你说什么,你便通通记下告诉我。若是请你做什么,你先不要答应也不要拒绝,待向我禀了我再教你回她之话。。”   女修便问:“这是为何?”   蚩尤道:“我自有我的道理。”   女修又问:“若我不答应呢?”   蚩尤便道:“此事容不得你不答应。关于你的身世,你说我若告知西王母,她会怎样?”   女修先前在玉帝王母面前遮掩了自己的身世,自是不希望旁人知道此事。如今便被蚩尤拿捏住她这一点,逼她就范。   她心中有怒,便道:“堂堂战神,欺我一个弱女子。也不怕被人耻笑。”   蚩尤笑道:“我被人耻笑了十几万年,什么骂名没担过,也不怕这一桩。再说此事你不拿去说,又有谁知道?”   女修便讽道:“巫山神女得战神如此青眼,只怕要感激涕零以身相许。”女修还记得斩妖台前蚩尤挡在巫山神女面前,如今又见他对瑶姬这般上心,她心中怒意渐炽又不能真的发作,便忍不住拿话来刺他。   战神脸皮厚的很,这些话自然只是当作耳旁风。   他道:“你只需按我说的去做,其他不必多问也不必多管。”   女修便道:“战神若以后一直以此事相挟,我难道以后要事事听命于你?”   蚩尤道:“只此事听我,并把同巫山神女的对话向第三者保密。其他的我也没空理会。”   女修想了想,便道:“好。”   实在形势比人强,便只得先答应。   蚩尤道:“那便拜托仙子了。”   他此刻倒是说话客气了很多,然而先礼后兵之后再礼,她却仍记得初被他要挟时心中的惊怒。   于是当瑶姬真来拜会她,同她寒暄后试探地问起她土灵掌使之事,她便打叠起精神压了压心中之气,准备应付这个战神如此放在心上的神女。   “此事于我也是意外之喜,之前我修习的乃是御水之术,却不知为何居然显了土灵之相。”她这样道。   “自来五灵相生相克,土灵正克水灵,你之前修错了术法,或许便这样走岔差点堕入魔道。”瑶姬便摆了亲切的姿态,答疑解惑来了。   “于此道我也是第一回 ,实在经验欠缺,以后若是有不懂的,还要请教瑶姬殿下。”女修谦虚道。   瑶姬便顺杆爬:“都道世上万物皆有五灵衍化而来,土灵虽克水灵,但若不对立,许有旁的惊喜呢?”   “殿下这话是何意?”女修好奇问道。   瑶姬便含糊道:“我前几日看了本书,那书上有此一说。今日见了你投缘,故而多说了几句。”   女修便点头:“殿下这话也有些道理。”   瑶姬眼神亮了亮,道:“不若我们试试?”   女修又问:“怎么试?”   瑶姬道:“你把手给我。”   女修便伸出手。瑶姬握住她的手,闭上了眼睛,手心一股柔和的力量度过去。女修也学着她的样子,闭了眼睛运了灵海内一些神力至相握那手。整个宫室内似乎渐渐下起了什么,却又不是雪。待她二人睁开眼睛,实在吓了一跳,那在宫室内纷扬的,是从未见过的花。   荧荧一团,带了绒毛,落在地上,却化作了流动的阳光。   “居然真成了!”瑶姬十分惊喜。女修看她的眼神,便有些复杂。   瑶姬方才脑子里想起很多光怪陆离之事,睁开眼却发现那古怪的想象中的花被她的神力挑选,居然真的于现实中创建。   她伸出手去,想摸摸那些花,那花却穿过了她的掌心。   看着是实物,竟然只是一个幻象。瑶姬由方才的惊喜变的十分失落。   她吸了吸鼻子,收拾了情绪,对女修道:“这些是我和你一同创造的。虽然摸不着,可还是十分美丽。”   女修看着地上流淌的阳光,道:“确实美丽。”   她心中却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只有这个一直困于宫室的公主才会说这样的景象很美。她来自北海,后来又居上清境,早已见惯风浪和美景。   眼前这些,随便一个障眼法都会比这更美更好看。然而她也知道,障眼法是变不出不存于世之物的。   眼前这一幕,确确实实是她和瑶姬共同创造的。   这简直可以说了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山海经·海内经》: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玄蛇、玄狐蓬尾。   《左传》文公十八年:“颛顼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诎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嚣,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 第41章   瑶姬在女修处得到的, 比她预期的,已经多了太多。那些花虽然并未实化,但是确实被她们创造了出来。这于她已是难得的惊喜。   若真有造物之力, 造出刑天的神魂, 便也变得可以期待起来了。至于如何说服其他几位五灵掌使者帮她,这些都是可以努力去实现的。   她心中有了希望,走路都觉得轻盈了许多。   女修把瑶姬同她说的, 并最后二人一起创造出的幻象告知了蚩尤,蚩尤便蹙起了眉。   那一日瑶姬来同他商议英灵殿选址之事, 道紫微大帝选了三处地方, 叫蚩尤择一处来建。蚩尤看着眼中带了笑意的瑶姬,觉得他似乎真的很久未见到她抵达眼底的笑了。   “殿下似是有喜事。”蚩尤问道。   瑶姬便答:“此事进行的如此顺利, 我自然心喜。难道殿下不喜吗?”   蚩尤抿了唇,道:“自然同殿下一样心喜。”   然而他脸上却并无多大喜色。瑶姬便突然反应过来, 涿鹿之战于蚩尤太过敏感。他亲自替刑天收尸,如今要亲自负责修建英灵殿之事, 只怕他的心里, 并不十分好受。   瑶姬便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她开口道:“当初在常羊山我说的话, 还请将军不要放在心上。我……是我未尽到皇族之责, 你已是尽力。要论谁对不起谁,也该是我对不起南庭这些将士。”   蚩尤抬眸看住她道:“公主无心之言,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至于战场之事, 本就不该是公主该操心的。”   瑶姬便忍不住回道:“我虽是公主, 但也是皇族之人,对南庭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便如女妭,同是公主,也上了战场, 建立功勋。”   蚩尤见她突然提起女妭,提起涿鹿之战打败他立下战功的女妭,心中一沉。   他叹一口气,道:“战场上可不是宫里同人比划,你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来杀你。在战场上,自来功与罪是并存的。然而若是有机会能避开这些,又何必一定要亲上战场直面血腥杀戮呢?”   女妭虽打败了他,但是因杀戮太重,一直放逐于赤水之北。他心中怜惜瑶姬,便觉得这个战场实在不适合瑶姬去。   瑶姬道:“因为战争不可避免,于是牺牲便也不可避免。既然如此,为什么上战场的不能是我呢?”   莫说神族之间有攻伐大战,便是其他族群,也常有争夺适合居住修行的山河而彼此厮杀。族群一旦想要发展,争端便不可避免。   蚩尤看着她的眼神带了些诧异,似想不到她会这样说。他心中,瑶姬公主体弱多病身娇肉贵,自该养着宫里让人保护。若她上了战场,真沾了满手血腥,于刑天祝融这样的武将而言,便失去了为将者的意义了。   瑶姬笑了笑,道:“我当年虽一直养在深宫,但手上也是沾过血腥的。将军不要真把我当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这个蚩尤自然是知道的,别说缚鸡,他自己便被她捆缚过,还被倒吊在南庭讲武堂前的大树上羞辱。   于是他便道:“这是自然,从来不敢把殿下当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毕竟我少时便被殿下缚过那么一回。”   瑶姬听他提及旧事,睁着一双大眼睛,有些发懵。她想不到他会忽然提及少时那些幼稚的争执。   而她说的所谓沾过血腥,指的是东海屠龙那一回。   蚩尤是知道那件事的,甚至他知道的比祝融更加清楚。   那时瑶姬诛杀了东海太子,又因着刑天的及时赶到和青帝干预而全身而退。然而她毕竟受了伤,不敢回南庭叫她已因女娃之事病倒的父皇担忧,便只能任刑天带着她去九黎找蚩尤帮忙。   瑶姬在九黎治伤的那段日子,蚩尤出于主人的责任也每日探上那么一回,自是知道的十分清楚。   蚩尤又道:“殿下东海屠龙确实英勇,但也该想想若是不成功,还把自己搭进去。炎帝陛下该有多痛心。”   瑶姬忽然便笑了,道:“那涿鹿之战爆发之时,九黎少君有想过要退吗?阪泉之战开战前,我父皇想过要退吗?杀戮之事虽不可取,但很多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有的尊严和荣光,从来都是要努力维护亲自争取的。东海若不尝到同样的苦痛,他日来犯南庭便会毫无顾忌。而她若不能为自己的妹妹讨回公道,又有何面目当她的姐姐,当她父皇的女儿。   蚩尤便也笑了。他希望公主殿下能懂得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而公主殿下本人,却极爱冒险也极爱去承担一些在他眼里不必一个公主去承担的东西。   他轻轻道:“殿下切莫介怀当初之事,待到英灵殿建成,把他们迎入殿中供奉,自然也算能安抚亡灵。”   这是能为他们做的最后的事了。   瑶姬点了点头。她送他们到这一程,却不能把刑天也只送到这一程。   刑天于她不一样,便不愿到此为止。   “届时刑天的灵体……”蚩尤终于还是提到了这个茬。   瑶姬顿了顿,道:“把南庭将士未入轮回的英灵迎入殿中供奉,是为了让他们早日安息,重入轮回。而刑天已经神魂覆灭,只剩个空壳。便无迎入英灵殿的必要了罢。”   蚩尤点了点头,道:“那殿下准备把刑天的灵体怎么办?”   瑶姬抬起头来盯住他道:“便留在巫山不可以吗?或许,我能找到救回他的方法呢?”   蚩尤道:“看来殿下已是找到了救回他的方法。”   瑶姬侧首,视线落于眼前虚无的一个点上,道:“我总觉得应该还有希望。书上说,五灵掌使者同心协力可造万物,甚至神魂。”   蚩尤道:“那很好。只是具体该如何同心如何协力?又用什么方法,使得神魂同灵体契合。然后毫发无损的回来。”   瑶姬道:“具体的方法我还未想到。只是刑天有复生的希望,我们便不该放弃不是吗?”   蚩尤却明白,让一个神仙复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说起来九黎族也有不外传的禁术。若说巨人族的禁术是求死,那九黎族的禁术便是求生。然而无论求生还是求死,都要付出代价。求死术是通过献祭神魂换取神力,求生术是通过献祭身体的一部分甚至整个身体换取离体的神魂同身体的严丝合缝。   瑶姬当时,神魂分作两半,蚩尤为了让她尽快复生,舍去了她关于凡世的那部分记忆,用了九黎族的秘术,让她神魂同灵体合而为一。   那部分记忆,是她那流落凡间的七魄化为山间精怪的记忆。乘赤豹从文狸的山间精怪,同三界战神之间,也曾有过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美好回忆。   他想着这些,看着面前瑶姬执着的眼神,低了头道:“自然。若是有希望,怎么可以放弃。”瑶姬点了点头,行礼道:“我替刑天先谢过将军了。”   蚩尤便牵了抹笑,道:“要谢我,自然是刑天活过来后亲自谢我。殿下谢我,却是以何种身份谢我?”   瑶姬道:“我同刑天有君臣名分,有同窗之谊,更有一起长大的情分。为君、为友、为亲,我都可以替他谢谢将军。但将军说的是,这样的事,他自己来谢比较好。我也希望他能活过来,亲自来向你道谢。”   战神闻言,看了瑶姬片刻,道:“便如殿下所愿。”   瑶姬回道:“也如将军所愿。”   蚩尤闻言笑了笑,低下头仔细看瑶姬带过来的冥界地形图,那上面已有三处标了出来。他指了一处同瑶姬道:“那就这里吧。也算依山傍水,风景绝佳之地。”   瑶姬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见那处离三途河不远,三途河是三界有名的河,是阴间和阳间的分界之河,死灵要渡过三途河,方才抵达冥界。   倒真算得上依山傍水。   瑶姬便也点头同意。   蚩尤想了想,问她:“殿下之前说,有看到书上说五灵掌使者齐心协力,可创神魂。那本书,不知殿下可否借我一观。”   瑶姬便有些为难:“那也不是我的书,是从紫微君那里借来的。”   蚩尤道:“殿下同紫微君倒是交情日笃。”   他这话只是淡淡陈述,瑶姬仔细辨别一番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便也只能顺着话意道:“紫微君学识广博为人也十分得趣。再说同他交好,也无坏处。”   蚩尤眉头一皱,道:“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瑶姬方才同蚩尤推心置腹过,且她早已把他划入己方阵营。她不想让他失望,便折中道:“我写给你罢。”   所幸关于五灵的那段描述她已翻看了好几遍,早已默记于心,如今便挥毫泼墨,缓缓写就。   蚩尤便看着她伏案疾书,她低着头,如缎的黑发压在纱衣之上,鸦鬓下精巧的耳朵露了出来,荧荧似玉,蚩尤想起从前同她相处,这样的时刻早已咬了下去。   瑶姬抬起头来,看到蚩尤望过来的眼神,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   她把写好的两页纸放到蚩尤面前,道:“暂时只有这些。”   蚩尤迅速浏览了一遍,道:“内容实在太少,还有许多事未弄清。”   瑶姬点了头,道:“确实如此。这本《拾遗记》的写作者也不可考,也不知他还有什么典籍传世了。”   蚩尤便道:“得空了找文曲星查一查,希望能查到些有用的线索。”   瑶姬眼中一亮,道:“我竟未想到文曲星,多谢将军提醒。”   蚩尤道:“你同我之间,还说什么谢。”   瑶姬想想也是,自己受了他再造之恩,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过分客气,倒显得矫情。   于是她灿然一笑道:“你从前叫你讨债鬼,然而只怕以后是我麻烦你的地方多一些。你若要报仇,便叫回来也可以。”   蚩尤笑出了声,道:“殿下是赖皮鬼,可不是讨债鬼。”   瑶姬赖皮的,正是同蚩尤的婚约一事。蚩尤当初提过,被她敷衍过去。后来她自己也提过,但因时机不对两人不欢而散。如今见他影射此事,她脸忍不住便红了起来。   蚩尤见她这样,心中有些欣慰,她在他面前,总算还知道脸红。当年化为山鬼的瑶姬甫一知道婚约之事,可是非常正经地回他:“如今我是精怪之身,怕匹配不上战神殿下。”   然而不管匹配得上还是匹配不上,最后也是匹配了。   他在瑶姬复活之后提起这桩婚约,却见瑶姬那样抵触,心中反而生出争拗之心。只他一个人记得那些事,有时候忍不住都要怀疑那只是一场幻象。婚约,成了如今的现实里他们最紧密的联系方式。   可是瑶姬不承认。   待到她想要问一问这桩婚事了,却又是在知道了他的牺牲之后最激动的时刻。   然而他知道那不是她动情时的样子。她或许因一时的震撼和感激想要为他做些什么,然而他宁可不要。   如今兜兜转转,再提起此事,竟觉得已经过了很久。   瑶姬本红着脸低着头,忽然便抬眸看着蚩尤,道:“蚩尤,我也不想当赖皮鬼的。那个约定我之前根本不知道。”   你知道,你只是忘记了。   蚩尤却道:“殿下不必紧张,我不是现在来向殿下讨债的。”   瑶姬吸了口气道:“你给我一些时间。”   蚩尤凝视她片刻道:“好。”   那时候他就说过,他会等她。   作者有话要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引述《九歌解》:“曰《山鬼》篇云:楚襄王游云,梦一妇人,名曰瑶姬,通篇辞意似指此事。”   《九歌》里的《山鬼》篇说的是瑶姬这是一种学说,郭沫若也持此种说法。具体自由心证。 第42章   蚩尤离开南庭后再一次见到瑶姬时, 她浑身是血,被刑天抱在怀里。   他挑了眉,以眼神示意刑天这是怎么回事。   “殿下去东海杀了龙太子, 自己也受了伤, 不敢回南庭叫陛下担心,我就带她来了你这里。”刑天三言两语说完,把瑶姬抱进蚩尤所居的竹楼。   “你这样算是擅闯我族禁地啊!”蚩尤嘴上不饶人, 却早已挥手让人去找族里的大巫医。   他跟着走进楼内,刑天已把瑶姬放在一大张虎皮之上。白衣染血的瑶姬小小一团, 躺在虎皮之上, 蚩尤觉得她似乎跟从前一样小小的,竟似这两年不曾成长。   “她一个人杀去的东海?你都没拦着她?”蚩尤问。   “殿下给我们各自颁了诏令, 支开了我们自己连夜离开南庭。”刑天把瑶姬黏在嘴上的发拨开,见她脸色苍白, 眉宇间隐者一片稚气,道:“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蚩尤点了点头:“她这回倒是教人刮目相看, 从来不曾出过宫廷, 却能一路杀去东海。”   刑天道:“我们每次外出回来, 殿下都会问我们很多地貌细节, 她此前凭着我们的游历所见细化了青帝陛下所作的九州堪舆图。”   瑶姬闲在宫里无事做的日子,早已把九州堪舆图翻来覆去看过无数遍了,九州风貌便也早已刻进了她的心里。便是去东海的路线, 她也早已规划了千百回, 只是未成想第一回 去,却是去杀人。   “你的人怎么还不来?”刑天解释完,看瑶姬还是惨白着脸昏迷不醒的样子,急道。   蚩尤往外看了一眼道:“已经着人去请了, 你不要急。”他说着走近一些,看着瑶姬鬓发有些乱,道:“她怎么仍是这副瘦弱的样子,这两年都没吃饭吗?”   刑天闻言一愣道:“说起来殿下这两年确实吃的药比吃的饭还要多,而陛下这几年也有意控制她的药食,想压制殿下的成长。”   然而有些事,便是强大如炎帝,也无法阻止。瑶姬的成长速度虽然非常缓慢,但总归是一点点在长大。   只是待她在东海显了水灵之相,只怕世上再无一人,能压制她的长大。   瑶姬的不足之症,蚩尤知道一些,便也不再说什么,他只觉得公主殿下,也算得上是个猛人了。   所幸大巫医很快便赶到此处。黑衣戴胜的巫医向蚩尤行礼行了一半,便被蚩尤阻止了,直接带到了瑶姬面前。   “喏,就是她。你尽快救活她。”   大巫医拿起瑶姬的手正要切脉,不想瑶姬这时突然醒来,见有人在动自己的手,本能地使了冰冻之术,冻住了大巫医的半条手臂。   蚩尤见状,忙上前轻拍大巫医的肩,卸去瑶姬的神力。   “还有这个力气冻别人,看来瑶姬殿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瑶姬醒来便听到蚩尤这番讽刺。   她一时未反应过来。这把声音很熟悉,只是这个人,两年后重逢,蚩尤早已褪去了少年的身形,隐隐有了青年的体魄,故而她有一瞬间的愣神。   然后她目光一转看到了刑天,嘴边牵起一个笑道:“你也听他说了,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再说你这副哭丧着脸的样子,十分丑。我衣衫上的血都是那龙太子流的,腥臭得很。我自己的血,可不是这个味道。”   刑天抹了把脸,对瑶姬道:“保护殿下是臣职责所在,殿下以后不要再撇下臣单独行动了。”   瑶姬道:“这样的事,我也不想遇上第二回 。”说着她努努嘴,道:“我说不回南庭,你居然把我带到了这里。”   “瑶姬殿下既已纡尊降贵来了寒舍,还是少说几句,让大夫好好看看你的伤。”蚩尤插嘴道,挥了挥手,让巫医继续。   瑶姬便道:“那你们出去。”她虽未成年,但毕竟是女子,此时她倒反应过来让两个男子看着她治伤不是个事。   蚩尤心想你现在躺的就是老子的卧榻,他撇撇嘴道:“你方才随手就冰冻了巫医的手臂,我得在这里看着你。”他转头对刑天道:“你一路奔波也累了,你们公主脸皮薄,你先出去休息一下吧。”   刑天看着瑶姬,瑶姬放轻了声音道:“你先出去。我有事会叫你。”然后转头对蚩尤坚持道:“你也出去!”   蚩尤冷笑了一声,招手叫了门口今日值守的族人,道:“阿屠,你进来,给我看着她,若是她有异动威胁到德大师,便要及时出手。”   那叫阿屠的女子点了点头,他便同刑天一道出了竹楼。   走下竹楼,他还回过头来恨恨道:“你们公主派头倒是大,鸠占鹊巢的事干的很顺溜。”   刑天向他抱拳:“抱歉给你添麻烦了。一时我也想不到能去哪里,便只能来找你了。”   蚩尤搂着他的肩道:“你能在这样的时候想到我,是把我当兄弟。既是兄弟,又谈什么麻烦不麻烦。走,我们喝酒去,为你洗尘!”   刑天道:“你族中事务繁忙,你自忙去吧。我便守在这里,公主有事吩咐,也能及时应她。”   蚩尤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道:“你被瑶姬拿捏的死死的,如此效忠于她,你有想过自己的自由吗?”   刑天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被陛下抱养回宫,同殿下一起长大。很早之前殿下便是我宣誓要保护的人,无关忠义,我心甘情愿。”   蚩尤道:“我也被炎帝捡回南庭,但我两年便已看清。南庭固然好,但到底不是我的家。”   他住在南庭内宫里,见识了炎帝的风仪和整个宫廷温柔平和的气质,也曾有一度沉湎其中,乐而忘归。但到底他还是怀念自由自在的九黎,怀念野性不羁而透出勃勃生命力的族人。   炎帝太仁慈,然而自古慈不掌兵。他或许可以当他入此门的领路人,但王道孤远,他从来跟炎帝不是一路人。   于是他离开了南庭,回到了家乡九黎。   刑天听他此言,温和地笑道:“九黎是你的家,而南方天庭,便是我的家。”   蚩尤便不再说什么,却也未离开,陪着他一直守在竹楼下。   瑶姬被包扎的严严实实,宛若一个茧。那个讨债鬼一看到她就笑开了:“哈哈哈哈哈哈,阿屠快去给公主拿镜子,让她看看她现在的样子。”   阿屠捂嘴笑,刑天也露出笑意道:“公主便委屈几日,待伤好了自然会拆除这些。”   瑶姬很生气,给蚩尤身上裹了一层厚厚的冰。   “伤者不可妄用神力,否则会延误伤愈之期。”黑袍的大巫医开口道。   蚩尤裂冰而出,冷笑道:“公主还能乱用神力,看来是很喜欢自己被裹成茧的样子。”   瑶姬不理他,对刑天道:“你先回南庭,我父皇现在正需要你。顺便把这枚龙角带回去,父皇的药里好像正缺三两龙角。”刑天想了想道:“好,那让陵光留下来保护殿下。殿下有什么事,可直接用水镜同我说。”   瑶姬应道:“好。你也不要担心我,伤好之后我便马上回南庭。”   刑天走的很干脆,甚至还未同蚩尤喝上一杯酒,就匆匆而去,便如他匆匆而来一样。   往后养伤那几日,蚩尤每天早晚过来看她。偶尔逗她几句,看公主娇弱的躺在那里无法还击的样子,心里便格外舒坦。   不过三日之后,瑶姬便从茧中解脱了,让蚩尤好不遗憾。   蚩尤第一次带腾蛇来见瑶姬的时候是她在九黎的第四天。那一日瑶姬身旁的朱雀一瞬间羽毛全部炸开,神鸟清越之声在竹楼内响起,瑶姬睁开眼,便看到了盘在梁上的腾蛇。   腾蛇不是蛇,是龙。无足,有翼。眼前的这头看着年纪还小,红红的眼睛看着瑶姬,不理会一旁炸毛的朱雀。   “小红好像很喜欢你。”蚩尤慢吞吞走进来。   瑶姬嘴角一抽,腾蛇也算是一方守护之神,居然起了这么个名字。她一瞬不瞬看着腾蛇,道:“何以见得?”   “他一出关就来找你。”   “找我干嘛?”   “可能来看看诛杀东海太子的猛人。”蚩尤说着吹了声口哨,腾蛇便从梁上落到了蚩尤的肩上。   瑶姬也抬手安抚朱雀,让他温顺下来。   “她旁边带着属火的神鸟,体内居然蛰伏着水灵。”腾蛇开口道,果真十分年轻。   瑶姬体内蛰伏着水灵,大巫医一早就告诉了蚩尤。他看着眼前的瑶姬,道:“怪不得能在东海杀了龙族太子,此事现在是四海皆知。”   瑶姬脸色便一沉:“东海最近有什么动作?”   刑天同她一直是报喜不报忧,故而此事她还要向蚩尤打听。   “你出手有理有据,且有青帝为你们做了裁决。东海除非想同时与东方天庭和南方天庭为敌,否则明面上是不敢有动作的。”   瑶姬便问:“那私底下呢?”   蚩尤笑了笑道:“私下如何,你父皇自然摆的平。反正不闹到台面上,便也无大事。”   事实上从瑶姬来到九黎的第一日,便有龙族来行刺。幸而九黎族人也不是吃素的,蚩尤更是个谁都不怕的主,东海伤了几名成年龙族,便也不敢再来侵犯。   只是这些,没必要跟瑶姬讲。来者是客,自然不该操心做客以外的事。   瑶姬想着蚩尤也没必要骗自己,就点了点头道:“这一回,多谢你搭救。”   蚩尤见她难得说了软话,这段时间虽寄人篱下,却还是架子端的老高,如今乍然听她说谢,便有些不习惯。   “你都那个样子来到了九黎,我难道还赶你走。”蚩尤摸了摸鼻子,又道:“你让你的鸟不要用这个眼神看小红,我怕他们会打起来。”   瑶姬轻笑出声,道:“陵光他是紧张。”她安抚了朱雀几句,眼睛却看向楼外,道:“这还是我第一回 出来,你家很漂亮。”   说起来九黎确实是那时的瑶姬除了南庭内宫之外住的最久的地方了。   “你若想出去看看,便让阿屠带着你转几圈。只要别跑远就行。”   瑶姬便道:“阿屠又不是我的侍女,我不惯使唤她。”   蚩尤便勉为其难道:“那便让我这个主人,带着你四处转转。”   瑶姬想,这还差不多。   于是那一日,九黎族人便见到他们年轻的族长,带着一个戴了风帽的娇娇少女,巡视地盘一般,把九黎的风景都看遍了。   作者有话要说:《尔雅·释鱼》:“螣,螣蛇”。郭璞注:“龙类也,能兴云雾而游其中”。   《荀子·劝学》:“螣蛇无足而飞”。 第43章   瑶姬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她父皇要把她许给蚩尤, 在南庭之时,她同蚩尤是泛泛之交,唯一两个人算得上关系好的那段时间, 便是她在九黎养伤的时候。   瑶姬在九黎养伤的日子, 是她不算长的人生里难得快意的时光。虽有伤在身,但外面自由的世界总是让她心情舒畅。   蚩尤大部分时候嘴上虽不饶人,但还是很照顾迁就她。那时她只觉讨债鬼长大了也不怎么讨厌了。然而他二人关系虽近了一些, 但她父皇又不知晓,更不至于不同她说一声便让她同蚩尤缔结婚约。   唯一可以的解释的, 便是她父皇担心她的身体, 而蚩尤身负金灵之相,正是当她夫婿的最佳人选。   而蚩尤他也同意了这门婚事。瑶姬想到这些, 脸上便一阵红一阵白,连头皮都有些发麻。那感觉让她想起了蚩尤那次亲她, 亲的她头皮发麻全身瘫软。   她宓妃姐姐之前也曾拿蚩尤开过她的玩笑,她也觉得他应是对自己有意。这是这份意起的, 似乎太突然了些。   她心中的念头起起落落, 按下葫芦浮起瓢, 不肯安歇。她说让他给她时间, 便是认可了他的这份心意。而她这边,因很多事还是雾里看花,隔着一层, 便想要理理清楚, 再同他分明恩情。   眼下最紧要之事,便是去文曲星君处查一查《拾遗记》相关,看能不能找出些线索来。瑶姬理清思路,便放下纷繁的思绪, 去往文昌殿找文曲星君了。   文曲星君主天下文运之事,掌着天庭浩如烟海的典籍,瑶姬找上门的时候,正看到她宓妃姐姐捧着《洛书》,在同文昌殿中人说话。   文曲星君新收了个徒弟,是宓妃的旧识,是她在凡尘之时,认识的一个人。后羿托身的那个肉胎有个才高八斗的嫡亲弟弟,那时宓妃被他留在家中,有了长嫂的名分,凡世的宓妃对他也很是照顾。他如今得了文曲星君的青眼,被留在天宫,替星君整理天宫内的十万部典籍。   “宓姐……洛神殿下,这份《洛书》可是传说里神龟背上的那套图象?”   “正是。当年在凡间,你说想看看传说里的河图洛书,正好《洛书》在我手上,今日想起来便给你带过来了。”   河图洛书是黄河水神冯夷同洛水之神宓妃成亲时青帝伏羲赠予的礼物,亦是对他们婚姻的祝福。冯夷掌《河图》,宓妃掌《洛书》,代表着河洛之间永结秦晋之好。   宓妃看到了瑶姬,冲她招了招手。   瑶姬之前站在远处不知是否该回避,如今见宓妃让她过去,便也大大方方走了过去。   文曲星君的这个徒弟瑶姬还是第一回 见,只觉得他俊秀得很。她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问文昌殿能不能帮忙查一下《拾遗记》的写作者及其他相关典籍。   “《拾遗记》作者虽不可考,但从其行文风格来看,应跟《搜神记》是同一个作者。”宓妃的便宜小叔子不假思索道。   瑶姬挑了挑眉,觉得有戏,不由道:“不知这位仙友如何称呼,我读书时常有疑惑不解处,往后还要多向你请教。”   那人便摆手道:“请教不敢当,我如今帮着文曲星君重新归档天庭典籍,你便叫我绣虎仙君便是。”   这样钟灵毓秀仙姿飘渺的一个人,名号里居然带了威风凛凛的“虎”字,然而因了那个“绣”字,一切似乎又平衡得刚刚好。   瑶姬施礼道:“以后还要劳烦仙君,瑶姬这里先谢过了。”   绣虎仙君便忙还礼道不敢。还是宓妃笑着打岔,道他二人不必如此多礼。   远远的后羿看着那些离他十分遥远又曾亲近无比的人正自然亲密地说着话,他心中有些茫然,脚步不知为何竟向那处走去。   后羿向瑶姬行礼的时候,瑶姬已接过了绣虎仙君递过来的《搜神记》,正翻了前头几页浏览。   射神再一次来同她道谢,瑶姬把目光从古籍上移到他的面上,姿态自然地对这位同自己打过几番交道的神将道:“射神太多礼了,不过区区小事。紫微帝君认真来谢我,你也来谢我,我就不敢当了。”   她对待后羿,一直尽量做到公事公办,毕竟宓妃跟他之间的事,外人是没有立场说什么的。而她宓妃姐姐比她的神情还要自然大方,仿佛他同她之间不曾发生过什么,两人不过是寻常天庭同僚而已。   瑶姬后知后觉,心思都在古籍上,直到那绣虎仙君向后羿行礼,她方才反应过来气氛似有些古怪。   当初,后羿在下界时,似乎和这位仙君争过王位。   待绣虎仙君行完礼,一时有些冷场,瑶姬便笑道:“我读书遇到了些疑惑,便来文昌殿请教。”   后羿道:“神女好读书,这是好事。我也是恰好看到神女在这里便过来打个招呼。英灵殿选址已完成,不日便要动工。我曾在冥界任宗布神,在冥界也算是能够走动,神女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瑶姬点了点头,道:“好。”   如此再是无话。   后羿便向几人告辞离去,瑶姬看了看宓妃,见她眼中波澜不惊,心中暗自咋舌。昔日情人在天宫再次相见,也不过如此了。   想想似乎蚩尤跟女妭之间,也安静客气的很。瑶姬拿着《搜神记》,眼中略有些迷茫。   洛神是过来人,一眼便知瑶姬身上的变化,她对瑶姬道:“近日你为了英灵殿之事忙的脚不沾地,如今大体都定下来了,我也有空同你说说话。”   瑶姬赧然道:“我也未做什么。倒是战神操心的事比较多。”   宓妃的眼中含了揶揄,瑶姬不知为何脸便红了起来。   她二人携手回了瑶姬所居的毗沙宫,宓妃拉着瑶姬的手道:“这几日你辛苦了,看着似乎又清减了些。英灵殿在冥界建造,接下来你便交给战神去管吧,再不济便让后羿帮忙,你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冥界的阴煞之气对你的身体也不好。”   瑶姬道:“宓妃姐姐放心,我如今也知了些轻重,此事我心中有数。”她有些犹豫,终还是问了出来:“我见你同后羿相见,似乎颇为寻常。宓妃姐姐,你对他当真毫无芥蒂吗?”   宓妃抿了抿唇道:“若说毫无芥蒂,那是骗人的。只是我对他的芥蒂,不足以让我在他面前失态。”   瑶姬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宓妃斜眼看她,道:“你明着问我,只怕想问的,另有其人吧。”   瑶姬道:“宓妃姐姐说的什么话,我自然是想问你才开的口。”   宓妃叹道:“若我于此道游刃有余有些许可炫耀之处,我便也想来指点你一番。只是我自来情路坎坷,先遇冯夷再遇后羿都是惨淡收场,便也无法教你什么。”   她说了一半,顿了顿道:“从前传九黎少君蚩尤已有了心上人,而蚩尤同女妭确实有些交情,涿鹿大战蚩尤无人能敌,却偏偏败于女妭之手。故而便都猜蚩尤那个神秘的心上人就是女妭。   瑶姬睁着一双大眼睛安静听着,听完却只“哦”了一声。   宓妃笑道:“至于蚩尤的心上人究竟是谁,你得问他自己,旁人的话都是不作数的。”   瑶姬便急道:“我好端端的,问他这个干嘛!”   宓妃从容道:“那便是我弄错了,我还以为你在意这个。”   洛神一脸从容坦然,反倒显得瑶姬方才的反驳略有些急躁。   宓妃叹道:“我这里没什么成功的经验,失败的倒是有一些。今日告诉你,你便姑且一听。当初在凡间,我同他也是有过好日子的,只是后来聚少离多,又有风言风语传出我同绣虎有些什么,他便对我疑了心。我那时也心高气傲,既恨他移情了别的女人,又恨这些恶意的流言,便同他冷面相对说了几句难听话。如此,便一步步再难以回还。其实感情之事,最经不起猜疑。而太骄傲的人,感情也过刚易折。”   从前瑶姬不懂情事,宓妃也不跟她说这些。如今洛神见她似入了门,便也同她说一些凡尘旧事,希望她引以为戒。   瑶姬听罢,问宓妃:“你初见他,便是他从河神手上救下你。当时他于你有恩,姐姐你又是何时明白自己是喜欢上他了?”   宓妃便道:“我同他的缘分,便是他出手的那一刻结下的。不可否认,因有了恩,方才有了情。后来我看到他,便忘记了冯夷带给我的伤痛。他受了伤,我心中便似乎被小兽咬了一头,我便知我是喜欢上他了。”   瑶姬闻言,脸色一僵。   她想起她见到蚩尤的金灵残相时,心中第一冒出来的念头,不是感动,而是怜惜。   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是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汉·孔安国:“《河图》者,伏羲氏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洛书》者,禹治水时,神龟负文而列于背,其数至九,禹遂因而第之,以成九类。”   宋曾慥《类说》卷四引《玉箱杂记》:三国曹植才思横溢,号为“绣虎”。 第44章   瑶姬脸色古怪, 宓妃看了也就笑笑,不戳穿她。她看了一眼瑶姬拿在手上的《搜神记》,淡笑道:“你今日来文昌殿求教, 可是发现了什么?”   懵懵懂懂发现了自己可能是喜欢上蚩尤的瑶姬心中有些惊慌, 然而见宓妃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便也忙回神道:“我之前在完整的《拾遗记》上看到说五灵掌使者同心协力,可造万物, 故而想要试一试。但那书上却未详说此事,故而便想去查一查作者是否有其他流传下来的作品, 或有可能查到关于此事的详细描述。”   宓妃点头道:“我年幼时曾问过我父皇, 人族由我们创造,那我们神族又是从何而来?我父皇骗我说我是洛水里飘来的, 我母后后来才告诉我,我们是五灵浩荡的灵气孕育而来。若是如此, 你这书里头的说法也不是无迹可寻。”   洛神这样说,瑶姬更有了信心。她道:“我也觉得此事很有希望。但此前我拜会女修, 试了试同她一起运起灵力, 竟创造出来不曾现世的花。”   她说的高兴, 眼中都带了光芒。   宓妃道:“那很好。只是, 我这里提醒你一句,你想复活刑天,天庭这边怕不是那么轻易能同意的。当初你能顺利复生, 是你身负水灵, 不比寻常。”   瑶姬笑了笑,眉眼徒然凌厉起来,道:“天庭同不同意,我都要做这件事。我只想刑天回来, 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宓妃大体能理解瑶姬的这种心情,她点了点头,道:“我明白。此事我旁的也帮不上什么,句芒那里,到时候我同你一起去说。”   瑶姬笑:“多谢宓妃姐姐成全。”   宓妃和瑶姬在这里说的这桩事,另一边女修通过几日有意无意的打听观察,却也了解到此事。她因蚩尤威胁自己,心中积了怨怼之气,便对瑶姬也上心了些。听闻她找回了上古大神刑天的身体,又联系她来见自己时说的一番话,心中便有了数。   她笑了笑,掂了掂手上的栗子,想着该怎么回敬蚩尤。   瑶姬听小玉来报说化龙的那个仙子来求见时,手中《搜神记》已翻了三分之二。   她忙道:“快请!”   女修进来看到瑶姬热情的笑脸,便也露了个笑脸,道:“一直未来拜会神女,是小仙失礼。”   瑶姬笑道:“没有的事,仙子客气了。”   小玉乖乖上了茶水便安静退下了,瑶姬把女修让至上座,两方坐定,才开口问道:“仙子今日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女修道:“神女可愿听我讲个故事。”   她这话说的颇为严肃,瑶姬便也端庄道:“请讲。”   女修便说起了一个故事。她讲她自有意识起便住在北海幽都之山,年幼时常被岛上的其他族类欺负,后来遇到一只玄龟,教她修行之道。她便不再受欺负,可是有一日,那玄龟为了保护她,被一只凶兽吃掉了。她很伤心,越加发奋修仙,后来飞升成仙。然而一直不曾忘记当初玄龟为救她而死。   玄武是北方守护神,凡间又称玄冥,玄龟应是他血脉旁系,亦是神兽,如此容易被吃掉,这凶兽实在了不得。   瑶姬见她说起这些,心中已觉察出她今日来怕是不简单,便道:“仙子原来也有这样伤心的往事。”   女修道:“我知神女想要用五灵复活刑天大神,此事我许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瑶姬听到这里,秀眉一剔道:“哦,那我这厢先谢过了。”   女修道:“神女先别忙着谢我,我愿帮神女,也请神女帮我一个忙。”   瑶姬垂下眼帘,道:“哦?仙子想让我帮什么忙?”   女修灿然一笑道:“便是替我杀了那头凶兽。”   瑶姬抬眸道:“哦,那头凶兽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征?”   女修缓缓道:“正是四凶之一的梼杌。”   如此鼎鼎有名的凶兽,瑶姬不可能不知道。她道:“四凶如今已少在人间出没了,传闻不是说梼杌已被封印在北海了吗?”   女修道:“然而那确实是梼杌。他被玄帝下了禁术,困于幽都之下,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然而一旦醒来,便会吃幽都之山的生灵。”   她觉醒知道自己的身世之时,亦在脑海中看到了自己的母亲被堕为魔兽的父亲所杀的画面。父系强大的血脉保证了她在幽都之山活下去,然而她对父亲却始终怀有恨意。甚至后来急功近利地修行,也是为了早日修成正果,有能力杀掉他。   然而时至今日,她却已经明白,她没有必要再回头去与过往的冤孽纠缠。如此,只会令自己走上梼杌的老路,心有魔念,堕为魔兽,为世所不容。而想要报仇,是不是自己亲自动的手,又有什么关系?   瑶姬看着她,道:“仙子有话直说了,我也就不含糊了。只是此事我可以做,却并不知能不能做到。既然当初玄帝也只是把他禁在幽都之山,仙子又何以觉得我可以杀了它呢?”   女修解释道:“梼杌原为玄帝之子,玄帝当时一念之仁未下杀手只是把他禁于幽都。然而他实力已大不如从前。神女掌水灵之相,整个幽都都在北海之中,神女御水,胜算很大。”   瑶姬点了点头,表示懂了,她道:“既如此,此事我愿效劳。也希望仙子能遵守诺言。”   女修笑了笑,道:“这是自然。”   瑶姬道:“既如此,我们便击掌为誓。”   她说着伸出了细白的手,女修看着她,也伸出手同她击掌。   小玉进来来添茶水,看到她二人击掌,略有些不解。   还未飞升的玉梨如何知道,这一击掌中所包含的深远含义。女修冲她笑了笑,道:“不必麻烦,我也要告辞了。”   瑶姬坐在那里,却并未作出要起身送客的姿态,只是对小玉道:“送仙子。”   小玉应声说是,向女修做了个请的姿势。   女修向瑶姬点了点头,便向外走去。   瑶姬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垂了眸喃喃自语道:“梼杌吗?”她看着自己细瘦的手掌,嶙峋的指骨,想着这双手也是曾屠过龙的,不知这一回能不能杀了四凶之一。   然而与女修的约定,瑶姬想了一想,便先放在一旁了。眼下紧要之事,还是要找到汇聚五灵重塑神魂的方法。   她复又翻起《搜神记》,想着争取今日把剩下的三分之一看完。只可惜,《搜神记》中并无她想要的答案。   那不过是一本寻常的谈及上古一些神人事迹的古籍。   她放下书,心中有些失望。   然而同女修一起创造出来的那从未见过的花却又明明白白的给了她希望。想起女修,她便不由得想起同女修的约定。   替她去杀梼杌之事,要不要告知旁人呢?   她想,若是她不说,关心她的人会更加担心她,若是她受了伤,又要累蚩尤来救她。想到蚩尤,瑶姬不由苦了脸。   旁人,她倒可以糊弄过去,她师父、祝融、陵光,都并不能真正违拗她的意思。然而他那里,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若她不告自去,他日被他知晓后,定是要冷嘲热讽的。   然而她却又没有什么立场,巴巴上门去告知他这件事。她自来思考事情的思路便是自己要如何做,鲜少顾及旁人的,这一回,竟为了蚩尤考虑这许多,连她自己都惊讶。   瑶姬无法,便只得选了折中之法,她手书了一封信,在信上施了禁制之术,让小玉收好,等她离开天庭的时候,交到蚩尤手上。   “殿下是要去哪里?”小玉收好了信,抬头问瑶姬。   瑶姬笑道:“从前我囿于深宫,如今身体好一些了,便想着把从前想去的地方都看一遍。”   小玉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瑶姬继续道:“切记,这封信只能在我离开之后,再交到他手上。”   小玉便神色坚定道:“小玉一定记得,请殿下放心。”   瑶姬点了头。   巫山瑶姬早已做好了妥善的安排,便也不用再特意叮嘱。是以第二日,她便踏上了去北海之路。   大鹏鸟一息万里,瑶姬用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赶到了北海。   她到了离北海不远处便掩了行迹,她还记得她因了女娃之事,落了北海的面子,把龙后敖清折腾掉半条命更废去其一身修为。   瑶姬遥遥看着北海,只觉得北海比之东海潮湿,似乎要干冷很多。而北海之上,是层层雾气,瑶姬转了一圈,竟又回了原地。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厢蚩尤正在跟祝融下棋,却见玉梨一脸严肃地捧着一封信走到他面前,少女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瑶姬殿下说,她走之后让我把信送到大人手上。”   祝融在一旁笑:“没有我的吗?”   蚩尤斜了他一眼,接过小玉呈上来的信,便笑便打开道:“瑶姬什么时候是这么含蓄的人了。”   然而他一读完,那可怜的信便被他的神力碾为了齑粉。   “瑶姬她胆子倒是大得很。我看她每次留书,都是准备拼命去的。”蚩尤的话里带了些怒气,祝融听了更是脸色大变。   还带着怒的战神伸手按住火神的肩,道:“你先别急。她去了北海,准备去杀梼杌。今日她既然选择把此事告知于我,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说到这里,他又笑开了:“她竟还知道要告诉我。”   其实那封信上内容不多,瑶姬只说自己要去北海杀梼杌,因性命是蚩尤救来的,她便特来告知他一声。   她冠冕堂皇的理由倒是用起来顺手得很。   蚩尤想着这些,又气又乐。   祝融严肃道:“她是去杀梼杌,不是去游北海。此事非同小可,殿下何以忽然想杀梼杌了?”   蚩尤牵了牵嘴角道:“说起来也是被我连累。先不说了,我马上出发。定把她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祝融道:“需不需要我一起去?”   蚩尤道:“我一人便可,你便守在天宫,有事也好策应。”   祝融道:“好。那殿下就拜托给你了。”   蚩尤笑了笑道:“好说。”   祝融不是第一个把瑶姬拜托给他的人,相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第45章   瑶姬觉得自己似乎又走回到了从前走过的一个迷宫。   那时候他父皇已经开始教他们阵法, 他时常摆上几个阵,让小辈破解。蚩尤他们都很喜欢钻研这些,她却对此没什么兴趣。   有一次他父皇摆了个修正过的四象阵, 把他们几个放入阵中, 让他们在三刻钟内破阵。瑶姬入了阵后便不思进取,直接在阵中会了周公。   醒来时,她竟还在阵中。蚩尤站在她面前, 面无表情道:“公主殿下在战阵中都能睡下去,实在是女中豪杰。”   瑶姬回敬道:“我睡了一觉你居然也还在阵中, 你也很厉害。”   蚩尤冷笑道:“若不是你, 我何以会再入此阵?我们几个早已破阵而出,只你还在里面。你父皇便让我来叫你。”   瑶姬好奇道:“怎么是你来叫我, 不是其他人?”   蚩尤道:“炎帝陛下是怕其他人蓄意放水,故而派我来。”   瑶姬问:“放水, 放什么水?”   蚩尤忍不住叹道:“你父皇让人进来敦促你破解此阵。祝融刑天他们进来,还不是任你揉搓, 听你摆布。”   瑶姬“哦”了一声, 道:“你这把磨刀石, 我父皇拿你来磨我, 倒是恰到好处。”   他可不就是把磨刀石。瑶姬在旁人那里自是容易得手,在蚩尤这里,她是占不上半分便宜, 走不了丝毫的捷径。更何况以瑶姬的心气, 定然也不会向他求助。   公主殿下言语之间颇为轻慢,蚩尤却不以为意,只道:“殿下,请吧。”   于是瑶姬便只得打起精神, 一马当先走在变幻莫测的迷宫里。那一日,蚩尤始终走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中间走错了几回,他也不提醒,亦不抱怨。直到瑶姬真正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出四象阵为止。   刑天祝融他们都等在阵外,看着两人疲惫地走出来,纷纷鼓掌道:“辛苦辛苦。”   祝融还锤了蚩尤一拳道:“殿下向来体弱,你还让她在里面破阵耗费那么多心神。陛下严格,你就不能灵活一些?”   蚩尤揉了揉吃了他一拳的肩,道:“我愿意指点,也要瑶姬殿下领情才行。”   瑶姬在他身后冷笑一声道:“稀罕!”   刑天和祝融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瑶姬在迷雾里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少时走的迷阵。那时候讨债鬼跟在她身后,不声不响,但她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就在那里。   而如今,蚩尤并不在她身边,迷雾外等着她的也不是青梅竹马的伙伴。   瑶姬闭了闭眼,敛了心神,放出水灵自然感受北海的气息。   她的灵海之内自有一张清晰的图,她照着那张图,一点一点走出了迷雾。   睁开眼时,正看到蚩尤似笑非笑盯着她。   “你怎么来了?”瑶姬自己都觉得这声惊呼里掺杂了太多的喜悦。   蚩尤笑笑:“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瑶姬鼓了鼓腮帮子道:“我没有!”   蚩尤道:“那我走了。”   瑶姬便站着眼睁睁看他转身离开。   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瑶姬惊呆了。   直到蚩尤渐行渐远,她才反应过来。忍不住跺了脚,道:“这个混蛋,怎么可以这样!”   蚩尤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这样是怎样?公主殿下,下次可要坦诚一点。”   瑶姬猛然一个转身,支支吾吾道:“你……你还没走啊……”   蚩尤摸了摸鼻子道:“瑶姬殿下难得给我传信,我若不来,殿下你多没面子。”   瑶姬便笑开了。她自然知道他会来。她给他传信,心中也是给自己打了赌,若他来,自己便是赢了。   蚩尤见她得意的样子,也忍不住笑开。   她都已经给他传信了,他怎会不来,怎会让她失望。   瑶姬道:“这一回你来这里是为了谁?我父皇?还是旁的什么人?”   蚩尤看着她,但笑不语。   这一刻,瑶姬忽然便觉天地一片清明。那些让她猜疑的事,让她惊慌的事,都在此时远去。蚩尤如今站在她面前,这便说明了一切。   蚩尤道:“你下次再要做什么,可不要再用留书这一套了。便直接同我说便可。”   瑶姬点了点头,道:“好。”   蚩尤便行了一个礼,是战士效忠君主的姿态,他轻轻道:“便如殿下所愿,我们去杀梼杌。”   瑶姬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不是要去杀天地变色的四凶之一,而是去哪里游玩一般。她被他轻松的语气噎了一噎,不由也语气轻快起来:“好,我们去替天行道。”   他二人于是便并肩驾云,向幽都之山进发。   幽都之山是北海众多岛屿之一,其上多是些蛇虎之类的凶恶虫兽。幽都的结界也十分不牢靠,蚩尤稍微用了些神力,便破开门户,同瑶姬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岛中。   蚩尤护着瑶姬走在前头,他手中无间之剑仔细挑开蛇虫鼠蚁设的路障,瑶姬走在他身后免去了很多独行的麻烦。   一路上蚩尤把女修在瑶姬这儿说的话都套问的差不多,他边听她讲边点评道:“殿下信守承诺的心是好的,只是不该这样着急。女修的话不可尽信。”   瑶姬道:“我只是想做些事。”   她想为刑天做些什么,否则便觉得每一日都在虚度。   蚩尤大致也明白她的心理,也不再说什么。瑶姬为刑天做什么,道义上来讲都是应该的。此事他无缘置喙亦不可阻挡。   瑶姬见蚩尤不说话,便解释道:“她的故事,真假于我并不重要,我也不感兴趣。她的目的才是我感兴趣的。人道无欲则刚,我庆幸她还是有所求的。”   人有所求,便也好应付很多。譬如女修想杀梼杌,她便以此作为条件来交换以得到未来重塑刑天神魂时她的支持。若她无所求,她反而要苦恼。   蚩尤看了她一眼,道:“那你得谢谢我。”   瑶姬好奇道:“为何?”   蚩尤便淡淡道:“我得罪了她,她便盯上了你。”   至于为何蚩尤得罪了她,她却盯上瑶姬,蚩尤也不解释,瑶姬红着的脸便表明了一切。   幽都之山越往里走越能见一些高大妖异的植株。蚩尤走着走着,忽然抬头道:“什么人?!”   有巨蛇缠在粗壮的大椿树上,巨大的头颅高高扬起,居高临下看着面前一男一女,道:“尔等来此作甚?”   瑶姬抬头看到了它,笑了笑,清脆回道:“来杀人。”   那蛇发出嘶嘶怪声,道:“杀哪个人?”   瑶姬道:“你是哪个,我听一听是不是我要杀的那个。”   那蛇闻言,直起了身子,看着瑶姬道:“你好大的口气,我乃玄冥座下玄蛇,乃是此处护法。”   蚩尤问道:“哦,那你可知魔兽梼杌在何处?”   玄蛇道:“你们是来杀梼杌的?这真是我近万年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瑶姬道:“你若告诉我们梼杌在何处,你就不止是听到这个笑话,还能看到笑话成真。”瑶姬做事总喜欢把声势做足,便是五六分的信心,都能被她演绎成十二分的自信。   玄蛇道:“梼杌如今还在沉睡,你们巴巴来送死,却还未到他的进食时间。”   蚩尤决定不同它废话。他手中无间之剑飞出,那玄蛇瞬间便觉有数万道剑光朝着自己刺来。   那数万把剑把它卡在大椿树上,它避无可避,只得哀哀道:“大仙饶命!”   蚩尤惜字如金,只转了转剑锋道:“说!”   玄蛇便哭道:“那梼杌醒来便吃岛上生灵,如今正睡在岛上的静水之渊中。”   蚩尤道:“带我们过去。”   玄蛇哭求:“那大仙你先收起这些剑。”   蚩尤勾勾手指,无间之剑及其数万□□便都回了蚩尤之手。   玄蛇从大椿树上爬下来,为他二人带路。   而那蛇带着他们到的那处所谓静水只渊,实是岛上一个湖泊。这样阴森诡谲的岛屿之上能见到这样的湖泊,也实属意外。   瑶姬运起内体水灵,准备探一探这湖的虚实,突然便听到湖中传来一个声音:“哪里来的宵小之辈,敢来打扰本座静修?!”   瑶姬道:“何方魔物,藏头露尾不敢现身?”   似被她言语所激,那湖中声音徒然尖利了起来:“你这是找死!”   说着面前的湖便炸开一团,一只长着九个头的怪物冲了出来。   奇丑无比。   瑶姬咦了一声:“这只鬼车,难得长的那么丑。”   鬼车又叫九头鸟,是上古神鸟九凤血脉与厉鬼的结合体,虽有九个头,但一般冠羽华丽,不算丑。面前这头,浑身漆黑,九张脸一张赛一张的不堪入目。   瑶姬便转头去看玄蛇,玄蛇早已跑了。   蚩尤懒得废话,他一个战神,便很有战斗的觉悟。   瑶姬便在旁掠阵,时不时从湖中招一些水龙冰剑的,冷不丁偷袭一下鬼车。   直到蚩尤转头道:“瑶姬,你便安静一回,让我好好打。”她才住了手。   她被嫌弃了,便只能作壁上观。   蚩尤总算不负战□□号,原本被瑶姬打乱的节奏重新拾起,不消十招便拿下了鬼车。   他对瑶姬道:“方才的玄蛇是寻常妖物,怕这只鬼车才是真正的幽都护法。”   瑶姬道:“我看也是,只是这护法之流自来成双,只怕这附近还有旁的大魔。”   蚩尤忽然想起,方才他们注意到玄蛇,是因为那个方向传来了强大的魔气。一抬头便看见了那玄蛇。   而如今证明玄蛇不过一只普通的妖物,那方才的强大魔气是来自哪里?   他二人对视一眼,都想起了玄蛇攀附的那株大椿树。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那树看着已这样老,只怕岁数并不比她二人小。   蚩尤道:“这幽都之山处处透着古怪,你小心些。”   瑶姬点了点头,道:“你也是。”   蚩尤洒然一笑,一马当先往来时大椿树所在的那个方向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山海经·大荒北经》中说:“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句曰九凤。”   《太平御览》卷九二七引《三国典略》:齐后园有九头鸟见,色赤,似鸭,而九头皆鸣。   《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 第46章   大椿树枝繁叶茂, 仿佛已在此处站立了千万年。树干粗大直冲云霄,瑶姬站在地面上抬头看,竟看不到它的冠顶。   瑶姬蹙眉道:“这样的巨木, 也只古书上有记载, 我生平还是第二回 见到这样大的树。” 第一回 见到是在蚩尤的家乡九黎,那里有一棵古木据说直通地心。而面前这一株,也已是平生罕见了。   蚩尤看了看, 道:“大椿树原是神木,这一株透着诡异, 只怕已是入魔。”   瑶姬点了点头, 对着大椿树道:“鬼车已被我们拔了毛祭了剑,你是否想走他的老路?”   似乎听到了一阵笑声, 有无数的蔓藤自四面八方缠过来。瑶姬化出赤霄一挡,斩断了几根蔓藤。   她心中一沉, 赤霄这样不惧龙鳞的神兵也只堪堪砍断几根蔓藤,这老树皮当真厚的很。   而未被斩断的剩下大一部分却已结结实实缠了上来。然而还不待缠紧, 便被一阵阵金光隔断。   瑶姬回头, 蚩尤看着她安慰道:“我不巧掌了金灵, 只要它还是棵树, 应不在话下。”   他笑了笑,运起内体金灵,空中凝起一柄巨大的剑, 直直劈去。巨剑把大椿树一劈为二, 天地间响起一阵巨大的哀嚎。   而随着这一劈,瑶姬也忽然觉得地动山摇起来。她一个趔趄,差点便摔了,幸好蚩尤及时出手, 扶住了她。   然后便不再松手。   瑶姬想挣脱开,蚩尤沉声说了句“别动”她便也作罢了。   地面缓缓下沉,蚩尤护着瑶姬不被山石所伤,待稳定下来,两人已经到了地底。   “我还道封禁四凶之一的幽都之山结界那么好破,只怕岛屿是第二个结界,真正的幽都是在这地底下。”   地下是一片混沌,四处逸散着魔气。瑶姬稍稍抬眸便看到了一轮圆月。只是那月亮,大的可怕,隐隐透着绯色,实在不祥。   “这个空间扭曲的厉害,只怕是好几个结界叠加导致的神力曲张。”   瑶姬出手感应了一下,自己的神力从指间溢出,只能召唤出一道水雾。   瑶姬现在方才明白此地为何名为幽都,实是望过去到处都是幽暗一片。脚下粘稠,却也不是沼泽,覆着黑色的魔气,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本来水灵可涤荡天下魔气,可瑶姬进了这里神力便被压制,便也均不出神力来驱散魔气。   她给自己和蚩尤做了个水盾,护住两人不被魔气所噬。   “这地下的幽都看着挺大,只是不知那梼杌在何处?”蚩尤说着,看了看瑶姬,道:“你还好吗?”   瑶姬道:“除了神力被压制了些,其他还好。你呢?”   蚩尤道:“还好。我的神力在这里膨胀了很多,我们最好快点找到梼杌,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瑶姬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他二人向前行去,不久便见到从天而降凌霄宝殿前玉柱一般粗的藤从“天”幕垂落下来,扎进脚下粘稠的“土地”中。   “这是……这是什么?”瑶姬惊道。   蚩尤盯着看那些植株,道:“应是大椿树的根。”   这样繁盛如同一片小树林的植株群居然是大椿树的根,瑶姬本不愿相信,但看了看又不由得不信。   “那它靠什么维持生命?”瑶姬好奇道。这样一个棵大树,连根系都繁盛得如同一片树林,只怕非寻常土壤能养育出来。   蚩尤脸上毫无笑意,他道:“它靠梼杌的血维生。梼杌养活了它,它养活了整个幽都。不,应该说幽都的所有生灵,都寄生在它之上。”   蚩尤转过头来,对瑶姬道:“实是梼杌的血肉养育着这整座幽都。而大椿树,便是玄帝封印他的方式。只是后来,两者变成了共生的关系。”   瑶姬似明白了什么,她脚下黏黏糊糊的,怕是梼杌的血。   “我们便站在梼杌身上?”她道。   蚩尤点了点头:“这里的结界古怪得很,使得梼杌的身躯膨胀了数百倍。”他道:“我生平也降服过几处大妖,从未见过这样的。”   瑶姬道:“否则怎么说是四凶之一呢。”   蚩尤回头道:“之前我道大椿树是树故而想着金灵足以克它,如今看来大椿树和梼杌合为一体了。我方才那一剑,若是寻常,早已令木灵魂飞魄散。然而看看这些丝毫不受影响的根,只怕它可以借此无数次地生长再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瑶姬道:“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们便把这些根也毁了。”   蚩尤挥了挥手道:“这事你做不好,你站远一些。”   瑶姬便退了几步。只见蚩尤张开双臂,释放出自己全部的神力,一柄巨斧在空中凝成,向那些根砍去。   那粗壮的根齐齐断去,从中流出黝黑的液体。   瑶姬不忍那些黑色的可疑的液体落在蚩尤身上,便召唤出水障,护住蚩尤。   “小心!”蚩尤回声喊道。   然而便是她分心那一刻,那些断掉的根似活物一般齐齐缠了上来。   竟然故技重施。   瑶姬冷哼一声,祭出水灵之相,纯粹的水灵涤荡了周遭魔气,那些根竟似怕水灵散发出的幽蓝光芒,只虚虚围着,不敢收紧。   蚩尤趁此机会御了利斧,回身来救瑶姬。   瑶姬的水灵之相支撑了不过三息,却也够蚩尤用了。这一回那些根被碾压成了末,短时间内再无法作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么多年了,终于有人来砍了这棵树?本座终于自由了!”有阴气森森的嚣张笑声在空旷的空间内响了起来。   蚩尤和瑶姬互相看了一眼。蚩尤方才强行用被结界扭曲了的不受控制的神力,如今胸腹见似利刃入骨,脸色已有些勉强。瑶姬稍好一些,但她神力被压制,脸上已现出不耐之色。   “本座曾发誓,若有人能给我自由,我便要报答他。可你们让我等的太久,我便只想杀了你们!”   那人说着,忽然两人面前站了一抹阴影,仿佛是个人形,却黑乎乎一团,看不分明。   蚩尤道:“正好,我来也正是来杀你的。”   说着手中无间之剑已化为无数道光影,向那团黑影刺去。   他发难不过瞬息之间,待剑影刺入那团阴影,那团阴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那样消失了。   “凭你这样的强弩之末,也想杀我?”那声音自空中传来,带着不屑。   瑶姬笑了笑,道:“得再加上我。”   方才蚩尤骤然发难不过转移视线之举,事实上早在之前,瑶姬便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她主动握住蚩尤的手,缓缓释放出神力,蚩尤身上澎湃汹涌的金灵神力正找不到出口,被瑶姬这边一引,便源源不断涌向她。金灵缓缓渡过来,温和地包裹住水灵,渐渐,那片蓝色的水灵越来越大。   瑶姬很快便感到体内灵海丰沛起来,灵气鼓荡使得瑶姬衣衫猎猎作响,她唤出水灵之相,人浮在空中,双手结印,开始冰封整个“地面”。   而蚩尤控制着巨斧,亦向“地下”劈去。   巨斧砸在冰面上,整个地面开始龟裂开。而从龟裂的缝隙里,渐渐流出了黑色的雾气。“天边”悬着巨大的圆月,那月亮清白无辜地照彻下来,使得“地上”流淌着的一切都纤屡毕现。   梼杌的元神重又现了出来,蚩尤体内绵密的金灵喷涌而出,铸成铜墙铁壁困住了梼杌。   瑶姬招来滔天大水,带着惊天的气势向梼杌拍去。当年玄帝掌水灵能制住梼杌,没道理如今换了她掌水灵,便做不到这一点。   水灵所到之处,魔气断难再续。   而随着梼杌身躯碎裂,整个结界也开始崩溃。   “我们快点离开这里。”瑶姬回头对蚩尤道,却见一向站着跟座塔似的蚩尤身形一晃,差点便倒下。   “喂!你还好吗?”瑶姬忙扶住他。   “快走,那个月亮便是结界出口。”蚩尤说完,便昏了过去。   他的身体方才负荷了比平常多几倍的神力,早已支撑不住。   瑶姬没法,扶住他的身躯,替两人造了个水泡裹住二人,飞快地向那个月亮飞去。   那一刻,竟有一丝奔月的浪漫。   然而到了那个月亮,白光一闪,瑶姬忍不住闭了眼睛,待再睁开,便回到了椿树下。   大椿树不曾被斧刃劈过一般,枝繁叶茂地立在那里。   然而此时她管不了那么多,便只顾着察看蚩尤的伤势:“喂!醒醒!”   战神却闭了眼睛并不像是能叫得醒的样子。   “蚩尤!你别装了。赶紧给我醒过来。你再不醒我就把你扔在这儿了。”   “我真的走了!”瑶姬站起身子来,作势欲走。   然而躺着的蚩尤还是毫无一丝醒过来的迹象。   瑶姬便慌了,推了推他道:“喂!你可别死在这里!”   她喊了三四声,方才听到一个幽幽地声音道:“我若死在了这里,你会不会哭?”   瑶姬咬牙道:“自然还是要哭那么一回的,哭完便把你就地埋了。逢百年烧柱香,也算是尽了心意了。”   蚩尤道:“我如今死在这里,实在太亏,我还是不要死的好。”   瑶姬道:“总算你还会算账。”   蚩尤道:“我还有许多心愿未了,死在这里,实在不像话。你扶我起来。”   瑶姬便赶忙把这位大爷扶了起来。   蚩尤坐起来后,仔细看了看周遭,叹道:“我们运气实在太好了些,那个结界出口把我们带到了另一个结界,而不是回到真正的岛上。”   瑶姬变了脸色道:“那会如何?”   蚩尤道:“你可知白帝如何陨落的?他便是掉进远古的一个结界中,那个结界叠着几个小结界,彼此互通,他便耗在里面再没出来。”   瑶姬心中一沉,然而看蚩尤的神色,他方才还说还有未尽的心愿,只怕不会愿意死在这里,便也稍稍放了心,道:“战神在这里,想来我们应该不至于运气这般差。”   蚩尤道:“你就如此信任我?”   瑶姬灿然一笑道:“是。”   蚩尤笑了笑,道:“自然不敢辜负殿下。”   他这话说的是眼下情形,又似乎说起久远的未来,瑶姬听着,也只是淡淡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部分情节,多了战斗场面。 第47章   蚩尤的神力耗尽, 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便只得由瑶姬先照顾他。瑶姬让蚩尤靠在大椿树下,并在他四周设了水障保护他。   待做好这些, 便同他道:“我先探探这周遭环境, 半个时辰内必定回来。”   蚩尤道:“殿下探个大概便可,切莫冒进,更不可逞强。”   瑶姬保证道:“这是自然。那我走了。”   她提剑而去, 蚩尤目送她,第一次享受到被公主保护的待遇, 觉得格外新鲜。   瑶姬在周遭晃荡了一圈, 发现这里同来时的岛上差不多,只是草木还未这样茂盛, 甚至包括那个湖,竟也还在。   她如约半个时辰内回到椿树下, 蚩尤已在水障之中人畜无害地睡着了。   瑶姬站着看了一小会儿,放轻了动作, 足不沾地穿过了水障, 饶是如此, 蚩尤也立刻警觉地睁开了眼。   “居然这样警觉。”瑶姬笑道。   蚩尤问:“我们武将若没有这份警觉怕是不好混。对了, 有什么发现吗?”   瑶姬摇了摇头道:“这里同岛上几乎一样,也有那湖泊,但我试了, 那湖里却没有鬼车藏着。”   蚩尤抬手摸了摸身后靠着的椿树, 道:“只怕这里是从前的幽都之山。只是树木尚未长成,魔物也尚未聚集。大约,是这里的时间过得特别慢。”   瑶姬一愣,但仔细一想, 却也觉得这个解释最合理:“怪不得方才一路都未见到其他生灵。只是天下居然有这样的结界吗?”   蚩尤靠着椿树看了她一眼道:“你那时候不爱去讲武堂听课,关于结界你父皇可是说的很多。有一种结界是可以延缓时空的,这个结界怕就是如此。”   太过知根知底也不好,翻起旧账来实在太顺手。瑶姬摸了摸鼻子,老实“哦”了一声。   “你的神力,大约要什么时候能恢复?”瑶姬复又问道。   蚩尤道:“神力透支,平常借着外物也总需要三日才能恢复。而此处时间延缓了很多,又无外力可借,也不知多久方才能恢复。”   瑶姬抿了抿唇,道:“你别说话了,我先助你凝神静气调息一番,能恢复一两成神力也是好的。”   说着她抬手就准备渡神力给蚩尤,却被蚩尤伸手拦住:“殿下你自己经此一役后也是强弩之末了,还是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瑶姬盯着他道:“你之前还让我不要逞强,我看你如今便是逞强。你救我多次,我渡你一些神力,算不得什么。且这一回,是我连累的你。”   蚩尤神色一滞,道:“事到如今,殿下还要说些连不连累的虚话,当真客气得紧。”   瑶姬被他抢白一番,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轻轻吐了口气:“我真不想同你吵架,只是你这个人怎么那么不识好歹。”   这话说出口,看来是让步了。蚩尤笑了笑道:“我确实不识好歹不得公主之心,公主你便多骂几句,只记着切莫浪费自己的神力。”   瑶姬道:“可是我觉得只要用的值得,便算不得浪费。”   蚩尤看着她不说话了,良久才道:“难得享受到殿下的照拂,当真受宠若惊。只是眼下你顾好自己,才是最值得的。”   瑶姬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蚩尤便闭了眼睛,慢慢调息起来。   瑶姬便替他护法。   然而不过片刻,蚩尤便开口道:“瑶姬,你不要一直盯着我瞧,我会分心。”   瑶姬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不由一愣,然后听清他话中之意,心里又憋了股气,她恨恨转身,心道堂堂战神毛病倒是不少。   蚩尤运行了一个小周天,总算恢复了一些,他睁开眼,便见瑶姬坐在大椿树上眯着眼打瞌睡。   他坐在树下,仰着头看闭目睡着的瑶姬,只觉得天地希声,他似能听到这一路时光慢慢碾压过来的声音。   仿佛他跋涉了万年经过所有的生死战火走到她的面前,只是为了这一刻。   瑶姬睁开眼时,见到蚩尤的眼神似隔着万水千山望过来,她有些疑惑,蚩尤先开了口:“殿下若实在累了,便再睡一会儿。”   瑶姬摇了摇头,自树上掠了下来,站在蚩尤面前,道:“我休息的也差不多了,你怎么样?”   蚩尤道:“稍稍恢复了些,不用担心。”   瑶姬“哦”了一声,又问:“现在我们怎么办?”   蚩尤道:“尽快找到结界的出口。待的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瑶姬道:“高明的人设的结界,出口可藏于一粒尘埃中,所谓芥子纳须弥便是如此。这里这么大,出口不好找。”   蚩尤点了点头:“不好找也得找,在此地待的越久越容易被结界同化,我们越发难以出去。”   所谓同化便是把外来者同化为结界的一部分,直到有一天,出口便是在自己面前敞开,也会视而不见。   瑶姬因那时对阵法结界之类不大感兴趣,于此事上蚩尤便多了些发言权。   “幽都是梼杌被禁的地方,这里的结界很可能是玄帝亲自布下的。我当年跟他交过手,不得不说玄帝是当世少有的设置结界的高手,我曾经也差点着了道。”   瑶姬道:“现在想起来,女修在这幽都长大修炼成仙,实在了得。”   蚩尤笑了笑道:“女修若不了得,何以身显土灵之相。她之前显魔相,因她是梼杌的女儿,她母亲怀她时,只怕梼杌已经堕为魔兽。”   瑶姬张了张嘴,道:“那她何以让我来杀她的亲生父亲?”   蚩尤笑了笑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幸运,有炎帝这样疼你为你着想的父亲。梼杌之于女修,只怕仇人胜过血亲。”   瑶姬慢悠悠道:“我确实十分幸运,只是我身旁的人,倒十分不幸。”   蚩尤道:“殿下不必想太多,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找到这一处结界的出口。之前你说这里也有个湖,不若带我去看看。”   瑶姬点了点头,便带着蚩尤走了之前她走过的老路。   蚩尤见到那湖泊,从岸上看过去,那湖水幽深见不到底,静水流深不见波澜。蚩尤对瑶姬道:“你这回是真看走眼了,这湖底下,有其他生灵。”   瑶姬大惊:“可是我分明探不到一丝旁的生灵的气息。”   蚩尤道:“自然探查不到,这生灵已经死了。”   瑶姬奇道:“那你怎么知道的?”   蚩尤道:“因我的无间之剑在动,无间之剑是我自冥界炼出的剑,故而在阳间看不到其形,而它对死灵十分敏感,一旦靠近,便会颤动。”   瑶姬看了看他道:“若这里之前有过其他生灵的到来,我们少不得要去看一看。”   蚩尤点了点头,对她道:“劳烦殿下带我下水了。”   瑶姬便捏了诀,做了个水泡把两人裹起来,慢慢落入湖中。   那湖十分深,瑶姬带着蚩尤不知飘了多久,才到了湖底。湖底竟是别有洞天,越到湖底水流越温暖,竟似乎这里不是临近极北之地的北海,而到了南海。   瑶姬在一群珊瑚丛中,发现了一枚巨大的贝壳。   蚩尤敲了敲外壳,那贝壳便打了开来,里面躺着一名女子。衣饰华丽,却以袖蔽面。   “这是……”瑶姬正要问,然而她目光一扫,看到了她的下半身,竟是条鱼尾。   “这是名鲛人族女子,但是鲛人世居南海,如何能适应北海的气候?”   蚩尤叹了口气,道:“所以她死了。哪怕这里引了暖流来,亦不适宜她生活,因此便死在此处。”   瑶姬在四周看了看,并未发现记载这鲛人女子身份的碑,她心中有疑惑,便忍不住问了出来:“她缘何来了北海?缘何死在此处?这里既是压制梼杌的结界,难道她同梼杌有渊源?”   “传闻梼杌曾慕南海鲛人族女子,那女子不从便硬抢回了北海,很可能便是此女。若是如此,以她的尸身来牵制梼杌,便也说得通。”   “女修不是梼杌的女儿吗?那她难道是女修的母亲?”瑶姬猜测道。   “应该不是。这具尸体,很有些年份了。她死之时,女修还未出生。”   瑶姬皱了皱眉,她虽出身宫廷,但她父皇炎帝只她母后听沃一个妻子,她从前在深宫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便只同那一个人生娃娃,后来出了南庭,才明白这世上大部分人却不是这样的。   她于是道:“梼杌仰慕她,哪怕她不愿意也把她硬抢回北海,却因此害死了她。这名鲛人族女子实在可怜。而她死后,梼杌又同旁人生下女修,也不知女修的母亲是不是也是被硬抢回来的。”   蚩尤看了她一眼道:“女修既然想让你杀了梼杌,只怕她母亲的下场也不见得好。梼杌在世时为恶甚多,今日不过是被我们恰好撞见这一桩。当时想除掉他的人和家族不计其数,但他十分强大,又集结了一些妖怪魔物,已是一股不小的势力,直到被北方天帝颛顼禁于幽都。”   瑶姬道:“果真祸害遗千年。只可惜了这些女子。”   蚩尤摸了摸鼻子,道:“对梼杌这样的人来说,喜欢便抢过来了,自不管那人是否愿意。甚至不用十分喜欢,兴致来了,也可以一起生娃娃。”   瑶姬忽然想到了什么,脸涨得通红,撇开脸不再看他。   于情一途还很天真的公主殿下或许还并不十分懂得这些事,但此刻她忽然反应过来只怕这样的事于蚩尤也是寻常。   蚩尤轻咳了一声,道:“殿下,这里的结界出口很可能在她身上。还烦请你在她身上检查一遍。”   瑶姬深吸一口气,道:“你让开,我试试。”   于是战神便背过身去,瑶姬忍着心烦一丝丝一寸寸翻检鲛人女尸身上的衣物,连一丝褶皱都不放过,终于被她发现她枕下的玉璜。   瑶姬伸出手去准备拿起玉璜仔细看一看,待手触到玉璜只觉手心一麻,受惊之下本能地拉住了一旁的蚩尤。   然后便是双眼一痛,直直晕了过去。   待她睁开眼,便看到了头上悬着的巨大夜明珠。   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光柔柔打在垂下来的鲛绡上,越加显得轻盈若水。   瑶姬如坠云海幻梦,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周礼》对璜的注释曰:“半璧曰璜”。   玉璜,在中国古代与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等,被《周礼》一书称为是“六器礼天地四方”的玉礼器。六器之中的玉璜、玉琮、玉璧、玉圭等四种玉器,历史最悠久,早在新石器时代就已出现。——百度百科 第48章   她回忆了一下之前的事, 只记得自己手碰到了玉璜,然后双目一痛,便晕了过去, 醒来便是现在的情形。   那玉璜上是设了什么术法吗?居然把她带到了此处, 说起来,此处又是何处?   瑶姬坐起身来,环顾了四周, 方才发现自己所在之处,似是女子闺阁。只是看着闺阁内物件摆放布置, 这里可能是水族女子所居之所。   她稍稍打量了周遭, 待发现一面等身的水镜,见镜中少女双目含愁, 眉间隐有忧悒,不是她是哪个?   然而看衣饰打扮, 却又不是她寻常的样子。   她正疑惑,便见有女子隔着门帘禀报:“小姐, 长老让你过去宗祠一趟。”   瑶姬转过身道:“宗祠?那你前头带路吧。”   那女子便行了礼, 从旁拿了一盏琉璃灯, 在前头引路。   瑶姬批了斗篷跟在身后, 一路穿过一片珊瑚林,到了所谓宗祠。   她以为会见到成片的排位,未成想打开门见到的只是一片长明灯。   长老是个黑发黑须的老者, 衣饰庄重, 不怒自威。   “阿仞,跪下。”   瑶姬心想,自己可不是什么阿仞,凭什么跪下。   她于是便直直站在那里, 道:“我不跪。”   “逆女!列祖列宗在上,你居然还敢不跪!”   瑶姬脆生生道:“你的列祖列宗,可不是我的。”   那长老便道:“你娘是我胞妹,同宗同源,这堂上的哪一盏明灯,不是她的先辈所化?她私通侍卫生下你,若不是我替她遮掩,把你认作我自己的孩子,我们家的名声便早已折堕了,安能有你高枕无忧到今日?”   瑶姬道:“若我真高枕无忧,何以今日以这样的阵仗来待我?”   长老语重心长道:“如今北方天庭的六皇子看上了你,早早遣使来提亲,南庭相继故去两位殿下,早已式微,我等依附南庭的鲛人族如今日子越发不好过。如何敢拒绝六皇子的提亲?”   瑶姬闻言,心中大约明白了自己如今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   她不知为何,竟然变成了那倒霉的鲛人族女子,便是被梼杌抢回北海后来水土不服死了的那个。   她于是道:“你想让我嫁到北海去?若我不嫁,难道鲛人族就要灭族了吗?”   那长老沉痛地看着她,道:“虽不至有灭族的危险,但值此乱世,若不依附一方豪强,只怕也难以保全。”   瑶姬点了点头道:“所以便要牺牲我一人,来保全你们全族?献女求全,当真想的十分美。”   长老道:“此事便当是我族对不住你,以后后辈们定当记住你的恩德,在此世代供奉你。”   瑶姬反问道:“生前的命运都无法自主选择,死后哀荣又有什么意义?”   那长老便对着瑶姬跪了下来,道:“今日我跪你,只当代我全族谢你。便是你不领情,同梼杌的婚事,也断难更改。”   瑶姬心中充满了愤恨,只觉得戾气化为长剑刺的她心口疼。然而她此时感受不到体内丝毫的水灵,心中虽恨,却不敢在此动武,便缓了口气道:“你不必如此,待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说着她便转身出了那宗祠。   外头提灯的侍女迎了上来,瑶姬瞧了她一眼,当先向外走去。   回了她自己的寝宫,瑶姬让侍女退下,自己坐在了镜前轻轻梳着发,想着自己该如何摆脱这样的局面。   她未嫁而亡,重新活过来,可不是为了遭遇一次逼嫁来的。   她如今到了这里,那蚩尤去了何处?她记得那时候一慌,似乎拉了蚩尤。他可有来了这里?   复又想起那古怪的玉璜,瑶姬秀眉一剔,叫了外头的侍女进来,问道:“你可有见过一枚玉璜?双头鱼身,雕琢十分精细。”   那侍女想了想,道:“之前奴婢似在那提亲的彩礼中,见过小姐说的那玉璜。”   其实那彩礼一早便送来给小姐过目,小姐不愿嫁去北海,只看了一眼便让人抬出去,如今见她问起,想是改了主意。   因此她又追问了一句:“小姐若是现在想要看,奴婢这就去拿来。”   瑶姬听她说见过时,立马眼睛亮了起来,如今她说要给她拿来,她自然愿意得很,于是便矜持道:“你便去拿来我看看。”   侍女便躬身退下,欢天喜地地去给她拿玉璜。   瑶姬想不到的是,那玉璜居然是聘礼之一。待婢女呈上来时,她拿来置于掌中,又觉得似乎跟之前看到的并不一样。   这玉璜质理莹白,同那时她看到的微微沁着绯色的那一块,不大一样。然而看式样又是无差的,她便对侍女道:“这玉璜我很喜欢,帮我把它系在我最喜欢的那个宫绦上。”   侍女应声说是,捧着玉璜退了下去。   瑶姬百无聊赖,随手拿起至于梳妆台上的一枚海螺,那海螺里却传来了一道很轻的声音:“阿仞,我是尾生,明日酉时三刻,我在惊鸿桥下等你,不见不散。”   此时的瑶姬自是不知这个尾生是何方神圣,那惊鸿桥又是在哪一处。只是听这话,这尾生怕是阿仞的情郎,而惊鸿桥是他们幽会之处。   她不是阿仞,不知该怎么回应这份约定,于是便沉默不语。   她又翻找了一些阿仞的东西,见着了一个里头储着歌声的匣子,有些意思。   那匣子中储存着琴萧之声,隐隐似乎还有鲛人的歌声。她在南庭时是听过鲛人唱歌的,知道鲛人族的歌声动听,能使人忘忧。而如今这匣子里的歌声,却触到了她心中最柔软之处,快乐的事同伤心的事一道被引了出来,瑶姬不知不觉间,竟落下泪来。   泪水打在她手上,方才如梦初醒。怪不得世人又称鲛人为海妖,实在是这鲛人族的歌声太迷惑人心,让人陷入其中难以自拔。   那匣子中的琴箫之声还在响,瑶姬抬头看到镜中,却吓了一跳。   镜中现出一些她从未见过的画面。   有女子站在桥上弹琴,琴声不大好听,惊飞了桥下饮水的鸿雁,女子恨恨,把那琴扔到了桥下。   正好砸到了桥下路过的书生。   那书生捂着额头抬起眼,正看到惊鸿一片中站在桥上的倨傲少女。   少女也看到了他,十分震惊,匆匆自桥上掠了下来,去看他额头上的伤口。   “你的额头……没事吧?”鲛人少女咬了唇问道。   瑶姬只看得到镜中画面听不到其中的声音,却不知为何,知道那时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小生没事,这是姑娘的琴。”那读书人模样的凡人老实得很,别人关心他的伤,他却只记得掉下来的琴。   琴弦断了一根,主人看了一眼便道:“我不要了。”   其实本就是被她丢弃之物,便是完好无损,也已不再喜爱。   那书生倒是抱着琴一脸可惜,道:“这琴是难得的好琴,待小生拿回去修好后,再还给姑娘。”   少女蹙眉看着他流血的伤口,道:“你要是喜欢你拿去吧。只是你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快些止一止,我看着头晕。”   她从袖中拿出一盒膏药,道:“你涂在伤口处,第二日便恢复如初,不会留下疤。”   那书生接了药,行了礼,道:“多谢姑娘赠药。”   然而待他抬起头来,那姑娘早已消失不见。   他冲着空旷的山林叫道:“明日此时,我在这里等姑娘,把修好的琴归还给姑娘。”   第二次相见,是在集市上,少女偷偷跑出来,被上街采买笔墨纸砚的书生看到,尾随了一段路之后,才被少女堵在巷子里揍了一顿。   然后便是啼笑皆非的相认,鲛人少女摸着鼻子道了歉,拍拍屁股走人了。   书生拉住她,定要还她那琴。他付了十文钱让她在茶肆等着,自己回家取琴。少女无处可去,可有可无地等着,喝了一壶茶,那书生才抱着琴匆匆赶来。少女无可奈何,还是收下了。   从此之后,她叫他尾生。   然后一幕一幕,他二人交集多了起来,她看到他教鲛人少女弹奏乐曲,看到他二人相偕的身影。那书生似乎是鲛人少女的尾巴,一直跟着她,直到鲛人少女让他带她离开。   书生一时受惊,未当场答应,少女负气而去,再未见面。   瑶姬转头看了看一旁的海螺,对着里面轻轻说了一句:“一言为定。”   她自然不能跟着他私奔,此次应约,也是为了同他说清楚,自己不是什么阿仞。   然而第二日,她便被家人送给了梼杌。   为防夜长梦多,他们给她用了软骨散,又给她穿了嫁衣,妆扮一番,送到了梼杌手上。   梼杌长了张蚩尤的脸,瑶姬被他抱在怀里,恍惚间觉得这似乎是一场梦。   她揪着他的衣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蚩尤抱着她,道:“这送嫁送的当真十分彻底,让新娘子都没话说。”   新娘子的家人笑着,说了几句虚话。   蚩尤抱着她进了洞房,把瑶姬放在绣床上,道:“这可如何是好?未成想你我成亲,居然是这样的场面。”   瑶姬急的眼中落下泪来,蚩尤便叫了侍女,问她要解药。   外头电闪雷鸣,暴雨将至。   侍女禀了长老,过一会儿便送来了交杯酒。   蚩尤给瑶姬喂下酒水,一刻钟后,瑶姬四肢渐渐有了力气,她对蚩尤道:“快!带我去惊鸿桥。”   蚩尤转着酒杯道:“惊鸿桥是在哪里?你去那里做什么?”   瑶姬身着嫁衣,同他道:“我来不及解释这许多了,你便带我去那里。我一个人,如今失了法力,实在难以出去。”   蚩尤笑了笑道:“新婚之夜,居然要送新娘子去一个闻所未闻的地方,还有比我更惨的新郎了吗?”   外面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落下,瑶姬忙转身去看,见雨势极大铺天盖地,心中也觉落了这样一场声势可怖的雨。   蚩尤在她身后噗嗤笑出声,道:“行,都听殿下的。”   于是他牵了瑶姬的手出了门,对着门外执着兵戈的鲛人族侍卫道:“今日我便带新娘子回北海,多谢各位款待,就此别过。”   他抱着瑶姬腾云而起,侍卫们在长老的默许之下,纷纷散开。   瑶姬凭着所见镜中画面,找到了那惊鸿桥,然而桥下暴雨如注,已涨至堤岸般高。哪里能见到什么人。   她在暴雨中大声喊道:“尾生!你在这里吗?”   回答她的是暴雨拍打水面的声音。   抱着柱子等着心上人来的书生见到电光之下,心上人着了红色的嫁衣,隔着漫天的雨水寻觅着他。   然而河水会同着雨水早已把他淹没,他发不出一丝声音,只隔着这漫漫河水,看着她,和她身边那个人。   瑶姬找到他时,他已没了呼吸。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记惊鸿照影来。   一时之间,瑶姬觉得一种莫大的悲痛铺天盖地向自己涌来,凄风苦雨似要把她拉入深渊之中,喉头有悲鸣,她却觉得发不出一丝一毫来。   从未像这一刻那样,讨厌雨水。   暴雨不歇,蚩尤看到瑶姬抱着个凡人,一身狼狈,哭的毫无形象可言。鲛人的眼泪,落下便成了珍珠,珠光荧荧,折射出一段段伤心的往事。   蚩尤看着那珍珠如同暴雨一般绵绵不绝落入湖中,只觉此情此景十分荒诞。   一时又觉得,这暴雨之下,连自己都感到了寒冷。   作者有话要说:《庄子·盗跖》:“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陆游《沈园二首》:“伤心桥下春波绿,曾经惊鸿照影来。”   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二:“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第49章   瑶姬伤心了好几天, 她替那个凡人埋了尸身,为他做了坟冢,又在坟头哭了一场, 方才离去。   蚩尤把玩着瑶姬的那块玉璜, 见她怏怏不快的样子,抬眸道:“殿下可是在怪我?怪我未及时带你过来,找到他。”   瑶姬眼中浸润着悲伤, 道:“若是你一开始便答应我,或许, 或许他能活下来。”   蚩尤笑了笑, 道:“然后呢?殿下准备与他私奔吗?”   瑶姬看着他,道:“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来告诉他真相。”   蚩尤道:“真相便是,他未等来心上人, 抱柱而亡。我们如今不过是在一段残留于玉璜上的记忆里而已,这里并没有我们能改变的命运。”   瑶姬怔怔地看着他, 蚩尤叹了口气道:“你莫不要忘了, 你想要改变的, 是刑天的命运, 这里,不过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经过的旅途。”   瑶姬还穿着那身嫁衣,鲛人的衣服入水不濡, 实在是难得的好物。那红色拥着她, 显得她越发盈盈如水,纤纤细细一团。   她道:“可是,是我答应了他来赴约的,若不是我应下了这约, 只怕他也不会一定要等到我,以至于被水淹死。”   “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作了他的心上人?”蚩尤讽刺地笑了笑。   瑶姬抬眸,眼中似乎有些不解。   蚩尤抬手挡住了她的眼睛,瑶姬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扫过他的手心,睫毛上还带着湿意,一时手心也彷如他此刻的心情,潮湿一片。   “还是先回北海吧。我们入了这段记忆,便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他们或多或少会受记忆中人物的情绪所影响,便如瑶姬此刻那样明显的伤心,是曾经那个人确实这样的心碎过。   瑶姬乖巧地点了点头。她看着那玉璜,道:“这是你……梼杌送过来的聘礼。我见似乎同之前看到的那块一样,便带在了身上。”   蚩尤点了点头,又变戏法似地拿出了一个匣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一盒的明珠。   “这是你之前在坟头哭流下来的眼泪,颇为值钱,我便替你收着了。一共五十六颗,你点一遍。”   瑶姬瞠目结舌,把手置于木匣上,点了点头道:“多谢你费心。”   此时,理智告诉她该是信任蚩尤的,然而她的情绪上,隐隐似乎恨着他。这份恨意让她暗自心惊,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蚩尤是无辜的。她恨他,这对他不公平。   瑶姬跟着蚩尤回了北海,北方天帝坐拥整个北境,靠近陆地的几座岛屿并三座城池,如今划归六皇子梼杌名下。   梼杌便是这里的霸王。   瑶姬回了梼杌的行宫,见到了一群莺莺燕燕,她眼尖的发现,这里可能涵盖了除了巨人族以外世间所有的种族。   蚩尤也未曾料到,回到这里直面的是这样的艳福。   瑶姬眼中不屑,也不理他,问明自己的去处,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想象着痛失所爱的南海鲛人一路伤心被带回寒冷的北海,然后便落落寡欢一生,便觉得等待着她的命运,实在太残酷了些。   鲛人不可长时间离开水,故而行宫中早已为新来的娇客准备好了温泉供她洗浴。   瑶姬滑入兰汤中时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开心地张开,温泉慰藉了她这几日的疲累,亦滋润了她一路经历风霜吃了苦头的娇嫩皮肤。   她趴在温泉池旁,空气中氤氲着兰花的香味,潮湿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她,令她身体放松了许多。   有侍女来服侍她,被她挥手赶跑,那侍女便扭着腰哼了一声,只道初来乍到的小娘子还不懂规矩,不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更何况这样娇滴滴的女子,看着也不像是强龙的样子。   瑶姬是不是强龙有待商榷,但那侍女明显不是地头蛇。   真正的地头蛇是条钩蛇。钩蛇长得十分妩媚,很有给人做小的面相。然而瑶姬知道,钩蛇是能生吞一头牛的凶猛动物,性格争强好胜,十分难缠。   钩蛇说她叫容容,她以团扇遮住半面,看着瑶姬吃吃笑,问:“你叫什么呀?”   瑶姬道:“我叫……阿仞。”   “阿仞你好,殿下让我来看看你,是否沐浴完毕了。你初来乍到,我们姐妹几个给你准备了洗尘宴呢。”   瑶姬头大道:“不用那么客气,我在自己房中吃便好。”   容容道:“要的要的,姐妹们进门都是有宴贺一贺闹一闹的。”   瑶姬点了点头,平静道:“我知道了。”容容似乎有些惊讶,但也只看着她笑了笑,转身便走了。   新来的当真摸不着深浅,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谙世事,眉宇间隐有忧愁,却不见凄苦。不像是被人抢回来的良家少女。   待瑶姬着了宫装,神态端庄的如同公主一般出现在蚩尤面前时,他便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南庭内宫那个倨傲的瑶姬殿下。   她走到他面前,盈盈拜下,道:“见过殿下。”   蚩尤忙伸了手去扶她。   旁边有年长的宫人见她们殿下如同情窦初开的年轻人一样忙不迭地扶这个鲛人女子,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然后那两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老妇人笑了笑道:“新夫人进门是大喜之事,几位夫人为新人备了洗尘宴,等了有些时候了,请新夫人尽快入座吧。”   蚩尤牵着她的手,让她坐于自己身旁,然后莺莺燕燕依次入座。   瑶姬一眼看去,比方才出来迎他们的少了很多嘛。看来也并不是每个人都上得了台面的。   席上各位夫人纷纷拿了酒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来贺瑶姬,瑶姬放下筷子,蚩尤便道:“阿仞体弱,我代之。”   那些女子便都撒娇道殿下真心疼爱新夫人,新夫人真真好运气云云。   瑶姬眉头一剔,心道原来这算是运气好的。   瑶姬脖子上挂着一颗明珠,那是她眼泪中最亮的一颗,她的眼睛寥若晨星,看过周围一圈人后,便眉眼弯弯笑道:“阿仞多谢几位夫人的好意,在此便以茶代酒谢过大家。”   说着便真拿了杯茶水,来敬诸女。   接风洗尘宴这样的场合,能以茶代酒,才是真正有底气的人。当真是容不得半点勉强。   容容美眸一眯,笑道:“新来的妹妹真是客气。”   瑶姬微微笑了笑,一饮而尽杯中茶水,然后便垂头开始慢慢吃东西。新来的娇客这样从容淡定,又有殿下纵容,其余诸女各自交换了神色,便不再来闹他们。   吃过晚宴,诸人散去,那年老的宫人便迎了他二人到蚩尤的寝殿。   瑶姬猛然间才反应过来,今日,自己似乎要同蚩尤同床共枕。   她的眼神中带了些惊诧和不知所措,看了真真惹人怜爱。   蚩尤挥退宫人,两人大眼瞪小眼。实在是气氛太奇怪了,蚩尤有心逗她一逗,道:“殿下请吧。”   瑶姬便睁大了眼睛,道:“请什么?”   蚩尤继续道:“请安寝吧。”   瑶姬愣愣道:“安寝在何处?”   蚩尤比了个姿势:“自然是此处。”   瑶姬又问:“你呢?也在此处?”   蚩尤点了点头。   瑶姬便道:“这怎么成?”   蚩尤道:“怎么不成。”   瑶姬便据理力争:“你我并未成婚。如你所说,这不过是一段旁人的记忆,你我不幸陷入其中,不必当真。”   蚩尤道:“虽不必当真,样子还是要做一下的,待这段记忆结束,我们便可出去了。”   他在解释着什么,瑶姬却被铺天盖地的伤心和难堪簇拥,蚩尤见她眼色不对,正准备问她怎么了,忽然便觉心中一痛。   他们在别人的记忆里有这样的反应,应是当时当地,宿主确实受到了伤害,有了相应的疼痛记忆。   而在这样的场合下,发生什么能让两个人都受伤呢,只怕便是梼杌强迫阿仞发生些什么,阿仞拼死反抗,反手伤了梼杌。   瑶姬抬起头来,清晰地看到了蚩尤眼中的欲|望,而蚩尤同样清晰地看到她憎恨的眼神。   彼此都被对方眼中的内容惊到,蚩尤也没了逗她的心思,只同她道:“殿下早些安歇吧,我去隔壁书法休息。”   瑶姬点了点头,见蚩尤转身欲走,便对他道:“我……我并不是恨你,这不是我的本意。”   蚩尤转过头来,抬手想摸摸她的发,却见到瑶姬惊慌的眼神,只得作罢道:“殿下也请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你。”   瑶姬笑了笑,道:“我知道。”   蚩尤欠了欠身,便转身离开了。   瑶姬对着面前禁闭的门叹了口气,也转头坐到妆台前慢慢卸妆。   她看着镜中明眸善睐的少女,只觉得熟悉又遥远。   忍不住拿出玉璜看了看,心想着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然后她想起方才蚩尤看她的眼神,心口不由一痛。那痛来得莫名,这一刻她竟然分不清是自己的心意还是宿主留给她的情绪记忆。   他说我绝不会伤害你,然而他们两个都明白,只怕接下来的日子,她不可避免的要被他伤害。他此番剖白,便有了些先礼后兵的意味。   然而她回我知道,也是明白他并不想伤她,若是真有那些伤害,也不是蚩尤的本意。   仿佛一句提前的“对不起”和“没关系”,为接下来的这段缘分提了判词。   作者有话要说:《述异记》载:“南海出鲛绡纱,泉室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金,以为服,入水不濡。” 第50章   第二日醒来, 瑶姬一睁眼着实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然后转头便发现蚩尤就站在不远处。   “可算醒了,旁人都等你半天了。”   瑶姬迷茫着坐了起来,蚩尤挥挥手, 一行宫人走了进来。   瑶姬转头看向蚩尤, 蚩尤笑望过来,道:“怎么,还要我伺候你梳洗?”   这就太肉麻了。   宫人麻利地上前来伺候瑶姬, 瑶姬也安然享受她们的服侍。   她出身南庭,对此并不陌生, 神态自若地端坐于妆台前, 看着宫人为她梳发。蚩尤在旁不时还多嘴指点几句,弄的梳发的宫人左右为难。   瑶姬一个白眼看过去, 蚩尤便闭了嘴。   阳光跳跃着跌跌撞撞落进了瑶姬的眼睛里,蚩尤觉得即使是白眼, 也十分的好看。   毕竟,这样晨起看着她梳妆的时光实在算得上不错, 而眼角眉梢都是活力的瑶姬, 又实在可爱得紧。   梳洗完毕两人便坐在一旁, 等着宫人上了早食, 蚩尤挥退众人,便见香风阵阵鱼贯而出,方才还热闹的房间一时便冷清下来。   瑶姬抬头的眼中带着疑惑:“你有话要说?”   蚩尤道:“没有, 不过是嫌人多有些烦。”   瑶姬于是想了想, 那会儿自己在九黎做客,似乎确实不曾见到他有侍女服侍,便是那时候照顾她起居的阿屠,身份上来说也不是真正的侍女。   他又看了眼瑶姬, 道:“你如果需要,我叫她们再进来。”   瑶姬想了想道:“我也用不着,在南庭时我可还记得你嫌我公主架子大。”   蚩尤摸了摸鼻子,道:“你还记得啊。”   瑶姬挺直脊背,道:“自然不敢忘。”   蚩尤于是道:“那时候我还少不更事,不知道女儿家应该金贵些养。更何况是公主殿下。”   瑶姬想,你这算是为当年的自己道歉吗?然而她眉目一舒,只朗然道:“然而在这里,实在不必如此。人多手杂,有时候反而不方便。”   蚩尤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瑶姬用了半碗海鲜粥,便放下碗筷对蚩尤道:“你如今这个身份,应平日里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实不必陪着我。”   蚩尤笑了笑道:“梼杌虽名下有些封地城池,但他一个纨绔,平日里也不怎么做正经事。如今陪新娶的夫人,自然是第一等的要事。”   瑶姬便皮笑肉不笑道:“我看还是要均出一些时间来陪一下其他几位夫人。”   蚩尤笑:“其他几个又不是我自己娶来的,谁娶的谁去陪。”   瑶姬勾了勾嘴角,不再说什么,转头看向门外的风景。他二人所坐的这一处,转头正好能看到北海之上的风光。   蚩尤见她望向北海,不由道:“你若有意,我们可出海钓蛟龙去。”   瑶姬道:“你当真这样闲,不若便管管名下那些城池去。”   蚩尤被她说了一句,方才幽幽道:“果真娶了贤妻,便再也不好当纨绔了。”   于是蚩尤便当真去巡查名下的三座城池去了,临行前还问瑶姬去不去。瑶姬想着左右无事,便也跟着去凑热闹。   去的第一座城叫做百鸟城,据闻那里的城主有凤凰族的血统,城中吸引了许许多多的鸟儿,故名百鸟。   百鸟城的城主殷勤地迎了蚩尤和瑶姬,未了又摆了宴表示了心意。他见蚩尤只随身带了瑶姬一位夫人,便十分机灵地多叫了几名歌姬来助兴。   蚩尤看着那些楚楚风致的歌姬,道:“我这位夫人出身南海鲛人族,你请的这些,实不必在她面前卖弄。”   世人都知南海鲛人族能歌善舞,是天生的歌者,凡间女子,确实是比不过这样有天赋的种族。   于是那城主便讪讪而笑,挥退几名歌姬,只留下弹琴助兴的几位乐师。   瑶姬在蚩尤旁边安分守己地吃菜,自不管旁人眼神如何。   蚩尤偶尔转过头来同她说几句,她便也认真回几句。   直到瑶姬觉得那些乐师弹奏的乐曲略有些熟悉,便仔细侧首听了听,待分辨清楚,方才明白何以这乐曲如此熟悉。   她在南海阿仞房中那储存乐曲的匣子中听到过。   瑶姬抬头望过去,黑压压一片,也不知这曲子,是哪一个主导排练的。   蚩尤见了瑶姬的动作,侧首问她:“怎么了?”   瑶姬心中有些烦乱,便敷衍了一句:“没什么。”   旁边姓凤的城主见蚩尤时时注意瑶姬的动静,动不动就说悄悄话,不由打趣道:“殿下同新夫人感情真好。”蚩尤矜持地笑了笑,瑶姬嘴角一扯,却也未反驳什么。   往后的时间瑶姬兴致缺缺,蚩尤坐在上首不怒自威,喝着城主不断敬过来的酒。只嘴角噙着三分笑,显得他不至于那么高傲难以亲近。   当夜,瑶姬早早回了城主特意安排的豪华客房,蚩尤被盛情的城主拉着同当地豪绅多喝了几杯,回来时,已是半夜。   瑶姬被吵醒,她睁开眼隔着珠帘看到蚩尤被扶进来的身影。   那扶进来的小厮被他挥退,战神慢慢走向床头歇着的新婚夫人。   瑶姬看着他走近,明明觉得不合适,却觉得实在困倦,连眼皮都睁不开,只轻声道:“你回来啦。”   她说你回来啦,仿佛他回到她身边,天经地义。于是蚩尤便道:“嗯。”   空中浮着淡淡的酒气,瑶姬皱了皱眉,却并不醒来。蚩尤看了她半晌,未见她有其他动静,便自失一笑。   瑶姬觉得似乎有什么触了触她的眼皮,温柔如春风过境。   第二日醒来,瑶姬只从空中还浮着的些微酒气判断出蚩尤昨晚回来过。   今日瑶姬准备逛一逛这百鸟城,蚩尤本想陪她,但被瑶姬劝住了,她道:“我看些女儿家用的东西,你跟着实在不大合适。”   蚩尤想了想,便道多带几个人出去。   瑶姬于是带了几个城主力荐的婢女,坐了软轿去了百鸟城最繁华的集市。到了集市,她下了软轿戴了帷帽,身后跟了一群扈从。   她支使几个婢女城南城北地跑,待到身边只剩下一个叫小螺的婢女时,又装作落下了锦帕,叫那婢女去给她从软轿上拿来。   那婢女有几分犹豫,却被瑶姬连唬带骗地糊弄过去,转头真去替她拿锦帕。瑶姬于是混入人群中,在各个摊位徘徊了一会儿,便渐渐走向人烟稀少处。   待走入一条小巷中,她便忙又隐避了起来。   有人一直在跟着她,待那人向里走进,未找到要找的人,一回过身,便见那女子站在不远处看着他,道:“看来你是在找我。”   瑶姬见到那个人时,还以为是尾生复生了。   然而那人却绝不是尾生,尾生死在她的面前。他由她亲自埋葬,她再清楚不过了。   那人朝她笑了笑,道:“阿仞姑娘,小生这厢有礼了。”   瑶姬眉头一剔,那个神态那句话,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但是此时此刻的画面,像极了她在镜中看的尾生和阿仞的第二次相见。   书生从家里抱了琴来,递还给鲛人少女,然后便同她行礼,说:“小生这厢有礼了。”   瑶姬心中漫起悲伤,她的眼中,似有泪要落下。   那人一步步走近,瑶姬兀自沉浸在悲伤的记忆中,不防他走近突然出手死死扣住她细嫩的脖颈。   鲛人一族虽然能歌善舞但在水族中身体算是偏弱的,而上了岸的鲛人更是比不得寻常人类。那人心中有恨意,用了十成力道双手扣着她的脖颈把她推到墙边,恶狠狠道:“都说海妖善于迷惑人心,我哥哥遇上了你,便被迷的失了性命。当初你既应了他的约,何以迟迟不现身,亏他为了你,暴雨淹来仍死死守着,最终落了个抱柱而亡的下场。”   他知道他哥哥同鲛人少女的事,他早早在说好的地方等着接应他们。然而一直未等到他们相携归来。   雨势越大,他的心也一分分沉到了底。他冒雨赶至,却在那桥下见到了那个女人自云头奔下来抱着兄长的尸身哭。   她和她身边的男人一身喜服,而他的兄长,却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一场约,赴的不是情人之约,而是死神之约。   他们不是凡人,他斗不过他们。于是便隐在远处,看他们带走了兄长的尸身。而待他看到兄长的墓碑,便在磕了头,在碑前立了誓,要替兄长报仇。   如此一路辗转,来到了北海,寻找着复仇的机会。   直到听说玄帝的六皇子带着新娶的夫人要去百鸟城巡视,总算让他找到了机会。百鸟城城主为宴请六皇子广招乐师歌姬,他花了些银钱便轻松混入其中。   宴席上那一曲不过试探,却已是让那个女人坐立难安。   总算她不是完全的没有心。   他想着这一切,手上不由加了些劲。   瑶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肺腑之间火辣辣,而喉头却有干燥的腥味,她眼前闪现出一片白光。   恍惚间似乎听到了那时听到的琴声和萧萧马嘶。   然而下一秒,她便被放开了,有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有金戈之声响起,险象环生间瑶姬立刻喊道:“住手!”   保护她的侍卫却并不听她的,直到身边那一把熟悉的声音响起:“住手。”   那些侍卫训练有素听令行事,饶是如此,依然伤了那人。   她整了整衣领,摆脱蚩尤的搀扶,慢慢踱步到那人面前。他们压着他迫他跪在她面前,瑶姬蹲下身,同他对视道:“你哥哥的事,是我对不住他。”   那人抬起一张同尾生一样的脸,惨声笑道:“我今日来行刺你,便没想着活着回去。你诱我现身,我如今栽在你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用你说这些惺惺作态的话。”   瑶姬抿了抿唇:“你家里已经失去了你哥哥,再不能失去你。我不杀你,你走吧。”   那人道:“若我不为他报仇,我如何做他的兄弟?”   瑶姬大震,仿佛那时候自己说的话,若不为女娃报仇,如何做她的姐姐。   蚩尤眯起眼,见瑶姬僵持在那一动不动,慢慢走上来拉起她,对一旁的侍卫道:“带下去。”   瑶姬猛然回神,道:“不要伤他!”   蚩尤抿了抿唇,目光扫过瑶姬纤细的脖颈醒目的印子,移开目光道:“夫人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说着他抱起瑶姬,一跃上马。瑶姬被他护在胸前,蚩尤拥着她策马扬鞭,风吹起二人的衣衫,猎猎作响,一路无话。   下马的时候,蚩尤站在下方伸了一只手,瑶姬抿了抿唇,忽视了那只手,选择了自己跳了下来。   却到底还是跳到了他的怀里。   然而抬起头,蚩尤却笑了,只是那笑容殊无喜意,他道:“虽新婚燕尔,但夫人在外投怀送抱也不大好。”   还不待瑶姬挣脱,他已放开了手,退后了一步。   他一马当先向城主府内走去,她吸了口气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瑶姬进府门前,看了看外头,只觉出门前还风和日丽,如今却早已乌云蔽日。   乌压压的云团从北海之上涌来,风雨欲来。   作者有话要说:爱狗血。 第51章   鲛人细皮嫩肉, 瑶姬脖子上的印记十分明显。蚩尤嫌看了碍眼,拿了城主献出的雪鲸膏,让她遮掩一下印记。   瑶姬把玩着一小盒雪鲸膏, 抬眉问道:“你预备把他怎么办?”   蚩尤面无表情问道:“他?哪个他?”   瑶姬一脸疑惑:“还有哪个他?”   蚩尤笑了笑道:“外头跪了一堆人, 个个道自己有罪。”   想来也是,在这里出了刺杀北方天庭女眷的事端,自城主往下, 个个都需问罪。然而瑶姬清楚蚩尤明明是知道自己所谓的他指代的是谁,他却偏要故作不知, 同她在这里打哑谜。   “你要担心旁人, 也该先把自己料理妥了再说。殿下若再不用这膏药,我便要代劳了。”   瑶姬看他一眼, 见他笑着看过来,目光坚定, 她终是低下了头,拿着小拇指勾了些白白的膏药, 细细涂在受伤处。   瑶姬脖颈修长, 显得人越发细瘦伶仃。她对镜敷药的时候手指轻柔的摩挲过细嫩脖颈, 蚩尤便在一旁盯着她,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般跟着她的指尖拂过那些暗伤。   两人的目光相逢于镜中。   瑶姬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衣领,放下雪鲸膏,缓缓道:“你让人把他押到牢里了?我想去看看他。”   “行刺皇族, 可是大罪。你去看他, 像什么样子?”蚩尤淡淡道。   瑶姬讽笑道:“我如今算什么皇族?外人说的好听叫一声夫人而已。”   蚩尤深深看着她道:“殿下真是入戏太深。竟真把自己当作鲛人女子而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身份。无论如何,你到底是公主之尊,正正经经的金枝玉叶,亦是我发誓要保护的人。我既发了誓要保护你, 此番你在我面前受伤,我自然不能轻饶了伤你的人。”   瑶姬被他眼中神色震住,一时呆了,良久才道:“既是金枝玉叶,却连几个侍卫都使唤不动。未免可笑。”   蚩尤蹙眉道:“你想要这个?好。我回头便让人安排卫队专门效命于你。”   瑶姬看着他,一时也想不通怎么话题转到了这个奇怪的方向,她按捺住脾气,细声细气地同蚩尤说道:“尾生之死,我已是十分愧疚,对他不起。如今他弟弟因为我身陷囹圄,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蚩尤道:“可是他要杀你。”   瑶姬反驳道:“可现如今我还好好活着,他却危在旦夕。”   蚩尤的瞳仁猛的一收缩,瑶姬惊讶的发现她似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悲怆。   她不理解蚩尤对她生命的珍视,不知道他为了她的命付出了什么,不知道他等了她多少个晨昏。便如蚩尤不了解她亲见尾生之死时的悲痛,听到那琴声时的震撼,以及见到那张跟尾生一模一样的脸现出杀气时的坦然。   蚩尤轻轻鼓了鼓掌,道:“殿下真是好气魄好胸怀,可惜你能不在意此事,我却不行,北方天庭的六皇子更不行。”   瑶姬睁大了眼睛,道:“你!”   蚩尤倾身看着她,道:“殿下可以不顾惜自己的命,我却不得不顾惜殿下。”   瑶姬一时被他气懵了,她忽然道:“你对自己没信心吗?你怕我真的被他杀了?可是我由你保护,他怎么杀得了我?”   蚩尤伸出手,摸了摸瑶姬脖子已十分浅淡的痕迹,道:“今日,他不是差点便杀了你吗?”   瑶姬拿住了他的手,疑惑地看着他,道:“你也说是差点。我不是没事吗?我敢孤身犯险,自然是知道你会派人保护我。”   蚩尤顺势牵了她的手,道:“今日之事,再不会有下回了。”   瑶姬点了点头,问道:“那我想去看他的事……”   蚩尤硬声道:“你想都不要想。”   瑶姬闻言,立马抽出了被牵着的手,负气转过了身。   蚩尤站了站,到底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   外头跪着城主并一应人等,蚩尤目光扫过他们,道:“你们跪在这里实在碍路,去议事厅跪吧。”   一应人忙道“是”。   凤城主悄悄抬眼看他,见他脸色深沉,忙抬袖擦了擦汗,陈情表忠道:“殿下,那名刺客现已收监。正听候殿下发落。”   蚩尤本已迈开的脚步顿了顿,道:“便先这么关着吧。”   外头渐渐没了声息,瑶姬转身,看着空旷的房间,深深的叹了口气。   她想见一见那人,蚩尤让她想都不要想,可是她不但要想,还要做。   是夜,六皇子新夫人白日受了惊早早歇下了,六皇子在书房,招了请了一下午罪的城主问话。   两人对谈间,时时有人进来向高坐主位的六皇子耳语几句,凤城主偷眼打量,见上座的殿下抿了唇,似越发不耐,不由十分害怕。   毕竟这位殿下声名在外,一怒杀人的事也不是没有。   瑶姬前头装睡,待侍女都退下了,便穿了夜行衣自窗口翻了出去。   总算阿仞这身体并非真正手无缚鸡之力,阿仞常常偷偷溜出南海玩,轻身功夫修的十分不错。   瑶姬凭着先前自己掌握的信息摸到了城主府的地下暗牢中。她燃了指甲盖大小的雪鲸膏,便把驻守的侍卫全部迷晕了去。   待找到想要找的那人,瑶姬竟觉得自己差点认不出他来。   浑身都是伤,无一处没有血迹。   “你……他们对你用刑了?”瑶姬哑声问道。   那人睁开眼,看了瑶姬一眼,转过了头。   瑶姬急道:“你还能不能走?我现在带你出去。”   那人嘶声道:“我这样……还不是拜你所赐。你如今装什么好心?”   瑶姬目光在他全身扫了一遍,略有不忍。应是底下人心急立功,严刑拷打了他。   瑶姬道:“是。是拜我所赐。但这些并非我的本意,我不想你死在这里。便如我从未想过让你哥哥死一样。”   那人听到瑶姬提起兄长,转过头来恨恨道:“你怎么还有脸面在我面前提他。若不是你让他带你走,他如何会死?你既约了他,为何又反悔了。我哥他如此诚心,说不见不散当真不见不散。然而这片诚心,全被你作践。你若要脸,便该一头撞死在他碑前。”   瑶姬黯然,她低低道:“当时情况十分复杂,我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你只需知道,阿仞应了约,也赴了约。只是……只是迟了那么一小会儿。”   只是那一小会儿,便是天人永隔。   “我哥一直说你是好女子,如今看来是他看错了人。我很早的时候便同他说过,这个女子离经叛道,心野得很,实非良配。都怪我,是我没拉住他。是我当初心中不忍,替他来送还琴,让他同你再续前缘。”   瑶姬愕然抬眸,看到了他眼中的泪光。不由一震道:“那日来送琴的是你?你同他是双生子?”   “是。我同他长得一模一样,自是因我们一胎双生。那时他回来的急扭伤了脚,怕你等不及离开,便让我来送琴。若不是我……他也不会死。”   瑶姬心中大恸,她茫然地摸了摸心口,忽然问道:“你除了送琴,难道就没有做别的事?”   那人眼神闪烁,道:“有一次他病了不能赴约,是我扮作他的样子,来教你学琴。”   瑶姬心中忽然有一个荒谬的想法:“所以,所以你其实经常扮作你哥哥的样子,来……来同我相会?”   那人声音低了下来,道:“也不过那么两三次……”   瑶姬却想起阿仞房中那面镜中的画面,她珍而重之储藏的两人的美好画面,其实,是三个人的故事。   她觉得心中有一个窟窿,如今正透着丝丝寒风。风从心里吹来,寒意遍身。   她突然笑道:“你此番来行刺我,是为了你哥哥,还是为了你自己?”   那人看着她,不说话。   “你觉得我辜负了你哥哥,还是觉得我辜负了你?”   在这个故事里,替身当的久了,久而久之把自己当作了正主,仿佛淹死的是自己,被辜负的,也是自己。   “不是这样的,我是来为他报仇的。是你背叛了他。是你不守承诺!”   瑶姬抬手用剑削断他的手铐,转头看住他道:“我本来应约是为了告诉他,我不是阿仞。现在同你说也是一样,我不是阿仞,阿仞不知道这件事,她也没有辜负你们。”   那人惊呆了,嘶声道:“怎么可能?你不是阿仞?那阿仞在哪里?”   瑶姬抿了抿唇,道:“我也不知阿仞在哪里。”   蚩尤三番四次同她强调这不过是段旁人的记忆,既是记忆,便是存在发生过的事。阿仞被家族献给梼杌是真的,尾生抱柱而亡亦是真的。只是瑶姬想,这一回,阿仞不曾辜负过他们。   毕竟应约的不是她,迟迟不至的也不是她。既如此,便也叫他恨对人。   那人大叫道:“不可能!阿仞去了哪里?”   叫声中带了哭腔。   瑶姬眼中带着怜悯,她要如何同他说,他不过是一个记忆中的幻影。   “阿仞若在,也会救你。”瑶姬低头,道:“无论如何,你兄长确实是我害死的。我随时等着你来报仇。”   那人幽幽道:“阿仞,你是对我哥太愧疚了,才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敢承认吗?”   瑶姬叹了口气,道:“我对你兄长确实心存愧疚,若是我能早一点到,兴许能救下他。只是我确实不是真正的阿仞。”   那人深深看了她一眼,低了头接受瑶姬的扶助。   瑶姬带着他,走出了地牢。   然后看到了蚩尤。   火光里的蚩尤。   他的身后是黑压压一片执着火把的侍卫,周遭红彤彤的火光落进了他的眼睛,一时间瑶姬竟不敢直视这样的眼神。   他轻叹了一声,道:“夫人何必如此。”   瑶姬道:“我说我要见他,你不应我,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蚩尤道:“你若再执迷这些虚妄之事,我少不得要亲自出手替你料理。”   他说着,一步一步持剑上前。   瑶姬抿了抿唇,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蚩尤在瑶姬面前站定,道:“还不让开。”   瑶姬倔强地昂起了头:“你如今势大,既然要替我料理事物,不如把我一并料理了。”   她保护的姿态这样坚决,身后一身囚服的琴师眼中突然迸发出了灿烂的光芒。   他用力往前冲去,用今生最后一次的勇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保护了自己想保护的人。   他撞在了蚩尤的剑上。   瑶姬愕然抚了抚溅到脸上的血。   那人弥留之际,对着瑶姬伸出手去,瑶姬呆呆看着,只看到最后他徒劳地抓住了一把冷风。   他对她说:“对不起。”然后便没了声息。   瑶姬退后了一步,抬起头来,看到了对面的蚩尤。两人隔着一具尸首两两相望,铺垫了一个下午的乌云,此时似乎受了什么感召,纷纷化为雨水落了下来。   大雨已至。 第52章   瑶姬生了病, 昏昏沉沉间似又看到了一片扬起的红。透过那片红,整个世界似都浸在血光里。   她是回了行宫才开始生病的。醒来时,身边只有一个守夜的小丫头。   小丫头见她醒来, 高兴地跑出去向外头传话:“快去向殿下回话, 夫人醒了。”   瑶姬蹙眉,见殷勤的丫头报了喜才兴冲冲跑回来问她这个正主感觉如何,她瓮声瓮气道:“还是有些虚, 你退下吧,让我一个人清净会儿。”   小丫头呐呐不敢退。   瑶姬自失一笑。蚩尤说她是公主, 可是她在这里, 连一个侍女都使唤不了。   蚩尤进来时,见到瑶姬正偏头望月。她的发打散了披着, 如缎般温柔地覆盖了鲛人的身体。月亮不解风情,不管人间疾苦一视同仁把月光洒落下来, 一室清辉中瑶姬转过头来,她细嫩的脖颈在月光下显得越发皎洁。   蚩尤见了, 心头突然一热。他拧了眉, 大步走上前, 扶住瑶姬的双肩, 问道:“好些没有?”   瑶姬细细答道:“手脚还是有些发软。”   大约是生了病,她语气声音都软了下来,无端惹人怜爱。   蚩尤叹了口气, 道:“那就好好休息。”   他瞥了眼跪在不远处的侍女, 道:“你心情不好,也犯不着同侍女置气。”   瑶姬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那侍女一眼,蚩尤见她只是看着却一言不发,便自顾自道:“看来不是生侍女的气, 是在生我的气。”   她闻此转过头来看他,道:“我让她下去,她不愿,非得跪着,我有什么办法?”   那侍女听了瑶姬的话,身子伏的越发低。   蚩尤闻言,挥了挥手,她忙膝行退下。   瑶姬的目光随着侍女退下的身影而远去,蚩尤看着她,道:“无谓的事不必操心,你快些养好身体,这样才更有力气同我生气。”   她闻言,沉吟片刻道:“这样说我生你的气,你倒很开心似的。”   蚩尤叹道:“比起生病卧床的你,自然是生龙活虎生着气的你更让我开心。”   瑶姬便道:“然而这两件事,往往是可以一同进行的。”   蚩尤坐了下来,笑道:“可不是,当初殿下生病时,跟旁人怄气自也不落下。然而便是如此,我也希望你能生机勃勃地同我生气吵架。”   瑶姬想了想,道:“好,那就如你所愿。我便养精蓄锐好好生气。”   蚩尤听了笑了笑,道:“那敢情好。”   瑶姬此番病倒,对外说是舟车劳顿水土不服,但行宫里安置的大夫说了,这实是忧思劳神积郁成疾。大夫再三说了,要病人放宽心怀,这样病才能好得快。   既如此,蚩尤如何敢不遵医嘱。   瑶姬见他笑,似有些受不住,偏头看着月光道:“总归生气比伤心好一些。”   蚩尤把她垂下来的发别到耳后,淡淡道:“原来你是伤心了。要不要我让你砍两刀出出气。”   瑶姬抬头,看着他道:“你何必说这样的话!”她抿了抿唇,想同他分说清楚,又觉得疲惫感突然袭来,让她失了言语。   生气是生的别人的气,气在他人,伤心是伤的自己的心,对己失望。   蚩尤宽和的笑了笑,道:“好,我不说。”   瑶姬顿了顿,道:“我讨厌无能为力,讨厌身不由己。然而阿仞的这段记忆,全是这样的情绪。我怕我撑不下去。”   蚩尤想了想道:“都说鲛人的歌声能让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甚至迷失自己的真心。只怕鲛人的记忆也邪门得很。”   瑶姬道:“在这段记忆里,阿仞应十分痛苦。而我自来到这里,经的都是事与愿违之事。越是挣扎着想改变,越是得到激烈的反噬。”   反抗家族联姻,却促使家族更快地把自己献出去;想要赴尾生之约,却失了约更累他至死;想要救出尾生的弟弟,却又令他更快的赴死。桩桩件件,如今看下来都是在她的推动下走向她不愿看到的结局。   蚩尤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发,轻柔地用力把她的脑袋按到自己的肩上,瑶姬听到他的声音从胸腔里传来:“你若老老实实逆来顺受,那也就不是你了。只是你要记得,你是巫山神女瑶姬,不是旁人。这里的大多恩怨,早在我们来之前就已注定,便是他们的结局,同你也没有多大干系。”   若结局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写下,那你呢……你的结局呢?   瑶姬突然想到这一点,她抬头看着蚩尤,道:“我时常会不可控制地陷入伤感的情绪中,你呢?你还好吗?”   蚩尤道:“这里毕竟是鲛人的记忆,我受梼杌的影响没有你受鲛人的影响那么大。”   瑶姬还是睁着一双美丽多愁的眼睛,带着忧虑看着蚩尤。蚩尤心中一叹,笑道:“你再这样看着我,梼杌那颗蠢蠢欲动的色心,怕是要压制不住了。”   瑶姬嘴巴微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她才道:“梼杌娶了十八房夫人,你若实在受不住,便可去享一番艳福。”   蚩尤偏头问她:“你当真这样想?”   瑶姬咬了咬牙,道:“不是。我说笑的。你若真同她们搅合在一起,我才真要看不起你。”   蚩尤笑:“既然如此,便如殿下所愿。我不同她们搅合在一起。我只同殿下认可之人搅合在一起。”   他这句笑言,实在是出了玩笑的范畴,带了些调笑意味。瑶姬到底面皮薄,被他说红了脸,便怒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他道:“你……”   “我如何?”他歪头笑道。   瑶姬“哼”了一声,偏头不说话。月光把她的身影消减折叠,而把那段皎洁细嫩的颈子摆了这样一个任君采撷的姿势放到了蚩尤面前,直让他看的心中热血沸腾。   到底是俯下了身。   瑶姬觉得不对劲时她已整个的被蚩尤笼住,他喷到她耳边的气息那样灼热,瑶姬想着方才他所说之事,忍不住惊叫道:“蚩尤!”   蚩尤却已忍不住,他拥住她,咬住了那段月光。   鲛人的皮肤本就娇嫩,而月光下瑶姬的脖颈更是柔嫩如花茎,蚩尤咬的不轻不重,却到底带了疼痛和麻痒。   然而她在病中,实在没有什么力气反抗,而蚩尤除了咬了那么一口,便放轻了力道似有若无地吻在那处。   仿佛是为了抚慰方才的疼痛,又仿佛是想带给她什么,告诉她什么。   瑶姬身体一僵,她总觉得自己便如同被猛兽叼着的猎物,入了旁人的口,在劫难逃。   她被困倚在他怀中,浑身绵软无力,那块嫩肉被他又咬又舔带了些酥麻,直到最后蚩尤拥住了她,把脑袋搁在了她的肩颈处。   “你发什么疯?”瑶姬又羞又气,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蚩尤闷声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瑶姬郁闷地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被他唬住了。   她在他怀里不动,然后听到他一声叹息:“我老早就想这么做了。”   瑶姬一惊,侧首看他,然而转头的幅度大了一些,她的唇擦过他的脸颊。   蚩尤摸了摸触碰到的地方,笑道:“殿下真是不吃亏,马上就要讨回来。”   瑶姬却知道不该纠结这件小事,只“哼”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我很早之前就想这么做。”蚩尤笑道。   瑶姬愕然,傻乎乎地问道:“多久?”   蚩尤偏头装模作样想了想,道:“不好说,从前你梗着脖子惹我生气的时候,我便很想这样做。”   瑶姬道:“原来那么早之前,你就对我用心不良。”   蚩尤大方承认道:“是。这可不是临时起意,这是蓄谋已久。殿下看着,该治个什么罪好?”   他是在正正经经地告诉她,他方才所为不是受梼杌影响,而是他心底一直期盼做的事。   瑶姬抬头看住他的眼睛,矜持道:“念你是初犯……便下不为例。”   蚩尤笑开:“自当多加练习,争取下回再犯。”   瑶姬瞪大了眼睛,不知该怎么应他这番调戏。   蚩尤倒是怜她尚在病中,也不再逗她,只道:“你好好休息,便是要同我算账,也是病好之后。”   瑶姬亦反应过来方才一番折腾,出了薄薄一层汗,浑身顿感黏腻。   她道:“我知道。”   她说着长长若蝴蝶的睫毛垂了下来,问了之前一直想问的事:“那人的后事……”   蚩尤眉头一挑,道:“已着人把他的灵柩送回惊鸿桥下了,便同他哥哥安排在一处吧。殿下可是有什么不满?”   战神强烈的领域意识一下子让他在这个问题面前尖刻起来。瑶姬抬头看着他道:“把之前那盒珍珠同他们埋在一起吧。那本就是阿仞为尾生流的泪,我不该把它们带到北境来。”   蚩尤点头,道:“好。”   想到瑶姬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做了了断,他心里也舒坦安心了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好喜欢写瑶姬跟蚩尤怄气。两个人互相耍嘴炮。 第53章   瑶姬卧床养病的那几日, 也曾有客来探,但都被瑶姬的侍女给挡回去了,直到遇到了千年修行的钩蛇。   侍女低眉顺眼却一板一眼道:“大夫说我家夫人病中需要静养, 容夫人请回吧。”   容夫人便是那钩蛇, 钩蛇性子凶得很,可不是这么一句话能打发的。瑶姬在里间隐隐听到她道:“阿仞妹妹既然要静养,怎么还有精神日日霸着殿下?”   瑶姬愣了愣, 想着这修养的几日蚩尤确实日日来看她,偶尔同她逗趣几句。   未成想那侍女也是个泼辣的, 听了钩蛇的话不由抿唇笑道:“容夫人说笑, 我们夫人同殿下新婚燕尔别说日日霸着殿下,便是夜夜霸着, 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再说腿长在殿下身上,他要来我们夫人这里, 我们夫人又管不着。”   这么厉害,那日对着她倒是就知道跪在地上请罪。   钩蛇大约也是吃了一惊, 她眼中扬起趣意:“身边养了这么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正主还能是多么柔弱的主?”   叫阵都叫到门口了, 瑶姬这样脾气的人如何能不应, 她假意咳嗽了一声,那侍女便转头进了里间殷切问起她来:“夫人可要用些雪梨膏润喉?”   瑶姬低低道:“不用,你让她进来吧。”   侍女有些犹豫, 但想到上次忤逆她的后果, 便马上垂头应是。   瑶姬歪在榻上发呆,见到钩蛇进来,才抬眸直直看着她道:“听说你要见我。”   钩蛇见她开门见山,便道:“我听闻阿仞你病了, 便想着过来看看。”她边说边打量着瑶姬,见她虽在病中,气色倒不算差,且因了这病,反倒多了些弱不胜衣的楚楚韵致。   她顿了顿继续道:“你来了北境不过几日,在这里也没什么相熟的人,我们殿下又是那样的性子,你在病中还要伺候他,只怕吃了不少苦头。哎,真是个可怜人儿。”   瑶姬闻言,蹙眉问道:“那样的性子是怎样的性子?”   钩蛇的大眼睛滴溜一转,妩媚非常,她捂嘴笑,道:“便是只顾自己快意,不怎么疼惜人的性子。阿仞还要我说的再明白一些吗?”   见她这幅模样,瑶姬猛然便明白了她话中深意,不由便红了脸道:“我道你当真来看我,原来是来争风来了。”   说着瑶姬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我当真以为你是真关心我来着。”   钩蛇媚眼如丝,一个眼波飞来瑶姬都愣了愣,只听她道:“自然是真关心你。我同你争风有什么意思,殿下哪一回不是这样。热乎劲上来的时候恨不得时时黏在一起,有些身子弱的受不住便早早香消玉殒了。阿仞你体弱,更要着紧自己,保重自己。”   瑶姬回味一番她这话,很是受用的点了点头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还多谢你指点。”   钩蛇神秘的笑了笑,道:“见你无事,我心里也安心一些。既如此,我也不扰你修养,便先告辞了。”   瑶姬招了侍女送客,自己继续歪着,想着钩蛇那一番话,脸一阵红一阵白,良久才扯了毯子盖住自己的脸。   她在想什么……   蚩尤进来见到把自己整个儿裹住的瑶姬,不由好奇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瑶姬拉下毯子,见了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道:“你管我做什么,你管管其他人吧。”   蚩尤便拉了椅子坐下,问道:“你想让我管谁?”   瑶姬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看蚩尤,嘴里漫不经心道:“什么莺莺燕燕容容玉玉的。”   蚩尤抬起好看的眉眼,右手支着下巴,好笑地问道:“哦,谁惹你了?”   瑶姬的目光在周围所有能停留的物件上流连,最终不得不正视蚩尤道:“你……不对,是梼杌以前的夫人来我这里争风吃醋来了。”   蚩尤笑道:“哦,怎么个争风法?”   瑶姬见此,危险地眯了眼,道:“你是不是很得意?”   蚩尤做了个讶然表情,道:“我有什么可得意的?”   瑶姬道:“有女人为你争风,可不得得意一番嘛。”   被指责得意的那人嗤之以鼻道:“梼杌的女人来争风,我有什么可得意的。”   瑶姬“哼”声道:“那听我说到此事,你怎么乐的跟什么似的。”   蚩尤摸了摸鼻子道:“梼杌的女人争风我自然不关心,我就想知道你争不争风?”   瑶姬闻言瞪了他一眼道:“你想得美?凭她也配?”   蚩尤便举了双手道:“好好好,她不配。”至于为什么是他想的美,瑶姬于此事上脸皮十分薄,他倒反而不在这里喝破她。   又道:“本来还想着这些人在还能同你逗个趣,如今你既然不喜欢她们,我便找个机会把她们赶出去。”   瑶姬愣道:“也不是要如此不可。”   蚩尤笑道:“你同她们之间,我自然选你。”   瑶姬傲气地一抬下巴,道:“慷他人之慨,你倒美得很。”   蚩尤气道:“瑶姬你这张嘴巴,还是不说话干别的事时最招人喜欢。”   干别的事,别的什么事?瑶姬如今开了窍,脑子在此事上动的快一些,大约猜到了所谓别的事的意思,不由涨红了脸道:“你不要脸。”   蚩尤便笑:“既是我不要脸,那殿下你脸红什么?”   瑶姬偏了头不理他。蚩尤便道:“好,就当我不要脸。”   说着便不要脸的凑过来。   瑶姬心中哀嚎,想着自己真的是被他带坏了。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知道她父皇捡回来的,是个坏小子。   公主殿下坐在床头被坏小子欺负。她却不知,他经历了多少困苦,才同她在这段旁人的记忆里过几日镜花水月似的舒坦日子。   梼杌的十八房夫人得了蚩尤要遣散她们的消息,个个跑到瑶姬门口来哭求,道愿奉她为大夫人,她们只要在此有立足之地便无憾。   然而这样的戏码对瑶姬来说实在是厌烦得很,仿佛她真的成了蚩尤后院里的某某似的。而罪魁祸首,如今却也正在看一场在他眼前上演的好戏码。   “殿下不需要容容了吗?”钩蛇向来媚眼如丝的大眼睛里有泪水将落未落,十分惹人怜惜。   蚩尤笑了笑,道:“不需要。谁让你进来的?”   钩蛇心一横,拉下罩在身上的斗篷,蚩尤抬头看了一眼,眼睛眯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钩蛇斗篷底下,只一袭鹅黄纱衣,那纱衣可遮不住什么,只堪堪笼住她的身体。钩蛇玲珑有致的身体在轻透的纱衣下越发显得绰约多姿,如斯美景摆在蚩尤的眼前,隔着一步之遥,却恰恰好是个雾里看花的距离。   钩蛇上前一步,那距离便也不存在了。她楚楚道:“殿下往日最喜欢和容容双修,曾道与容容在一起一日,胜过同旁人好几日。最近却再也不来找容容了。是鲛人做的比容容更好吗?”   蚩尤脸色一沉,心道梼杌当真不着调,这等妖物睡便睡了,还要一起双修,没的毁了自己道行。   钩蛇见他脸色难看,惨然笑道:“殿下你还记得你给我起这个名字的用意吗?你说我是你的容器,可盛放你所有的喜怒哀乐,甚至你练功时产生的戾气,也能一并被我包容吞下。殿下当真不要容容了吗?”   蚩尤面色冷凝,一直盯着钩蛇,良久才眉头一轩,道:“双修之术并非长久之计。如今我确实用不到你,你还是自己走吧。还体面一些。”   战神哪里处理过这等婆婆妈妈之事,便只能拿出公事公办的姿态。   容容仰头看着他道:“再是锋利的剑都需要剑鞘,殿下没了容容,要如何抑制那股暴戾之气呢?那个鲛人那么娇弱,只怕是受不住殿下的戾气。唯有容容,最是匹配殿下。”   蚩尤心头一突,眼前的烈焰红唇那样让人心悸,他心中突然有了一股破坏的冲动,想要把这条美女蛇撕裂嚼碎,让她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他目光一寒,已是拿捏住她的七寸,道:“我最讨厌受人要挟。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要挟我!”   胸中的戾气激荡翻滚,他手上的劲越来越大。而当他抬眼看到钩蛇快翻到天上的眼睛时,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滚!”   随着这一声冷喝,钩蛇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蚩尤看着自己的双手,心中又惊又怒。   方才,他差点就杀了她。那股戾气差点便控制了他。他回忆起梼杌的结局,心中不禁一片寒凉。   化为魔兽的皇子,在那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一日,瑶姬看着书听侍女闲闲向她汇报哪一位夫人走了,哪一位夫人去求殿下了,哪一位夫人被殿下赶出来了。   瑶姬听着这些,脸色不辨悲喜。   她只觉得奇怪,这似乎是她同蚩尤之间发生的事,却又明明是旁人的事。   她甩了甩头,见侍女好奇地看着自己,不由摸了摸脸,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什么吗?”   侍女忙低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夫人当真十分得殿下的心,殿下为了夫人,遣散了整个行宫里的姬妾。”   瑶姬愣了愣,道:“既如此,我便要去安慰安慰你家殿下,毕竟这一个下午他便失了一群红颜。如今应伤感得紧。”   侍女抿唇微笑,替瑶姬拿了外出的斗篷给她披上。北境天冷风大,南海的鲛人出去每每都全副武装裹成一团。   到傍晚的时候天上落下了雪,起先雪不大,如同春日里柳絮一般轻薄乱飞,待瑶姬出门时,已是鹅毛般的大雪。   雪花簌簌而落,庄严规整如同盛大的仪式,瑶姬的脸藏在斗篷上的兜帽里,兜帽旁一圈白狐毛在北方的寒风里颤抖着拂过瑶姬的脸,带了些冰冷的痒意。   瑶姬冒着风雪赶到了蚩尤待了一下午的书房,侍女上前敲了门,无人响应。   她好奇心顿起,拨开侍女,道:“讨债鬼,是我!”   侍女吓的不轻,瑶姬却不管不顾敲了门,前一刻还严实合缝的门,待瑶姬敲了两下,便应声而开。   瑶姬回头道:“你等着,我一个人进去。”   她低头走进书房时觉得这个情景似是而非在哪里见过,然而看到蚩尤她却忘记了些有的没的的感觉,只笑嘻嘻道:“怎么?赶走了一群美人如今心里舍不得了,躲在这里一个下午?”   蚩尤低着头,不答她的话。   瑶姬轻轻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道:“怎么回事?真那么舍不得再叫回来就是了。何必如此?”   她的气息还带着外头的风霜雪意,蚩尤能听到她故作轻快的声音,也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隐约的气味。   瑶姬不知道她身上是有气味的。不是鲛人身上海洋的味道,也不是这世上别的生物能发出来的味道,只是一股淡淡的独属于她的气味。   似木樨香,又不完全是。   瑶姬忽然便被裹进一个紧实的怀抱里,拥抱的人用了很大的力气,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   她快要受不了的时候他放开了她。   瑶姬惊讶地发现蚩尤的眼睛似乎红了。   “难不成她们走了你还偷偷哭了一场?”瑶姬笑问,见蚩尤不答,渐渐心也沉了下来:“怎么回事?你的眼睛……”   蚩尤看着她,道:“你应该还记得梼杌的下场……这双眼睛,只怕是堕魔之兆。”   瑶姬抿了抿唇,道:“不会的。梼杌性子暴戾,这才堕魔,你又不是他,你怎么会走他的老路。”   蚩尤看着瑶姬,道:“瑶姬,可这里是旁人的记忆,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我不堕魔,这具身体也会堕魔。若接下来,我失去了理智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你记着……你一定要杀了我,知道吗?”   瑶姬看着他,道:“我下不了手,我也杀不了你。”   蚩尤摸了摸她的发,叹道:“殿下,你杀的不过是头魔兽,兴许你杀了它,你我便自这段记忆里挣脱了。”   瑶姬摇了摇头,道:“不行,你发了誓要保护我的,绝不能半途而废。你不是梼杌,我也不是阿仞。我们绝不能走他们的老路。你不要堕魔,我也不要惨死。旁人的事,与我们何干!”   蚩尤笑了笑,道:“好,殿下就是有骨气。只是……我是说万一,殿下一定要知道自保的方法。你过来一些,我教你怎么对付坏人。”   瑶姬一动不动,蚩尤叹息了一声,凑过来同瑶姬耳语了一番。   蚩尤的气息让瑶姬白玉似的耳朵如同蒸蔚过一般鲜红,蚩尤说完忍不住亲了一口。   瑶姬惊呼,却又被他捂了嘴。待他放下手的时候,被一肚子惊惧气恼的瑶姬拉住咬了一口。   鲛人的牙口算不得锋利,但瑶姬使了全力,还是有些疼。   蚩尤却一声不吭让她咬,直到瑶姬自己松了口。   “我还有一只手,你要不要也咬一口?”交代了后事的蚩尤尚有心情开玩笑。   瑶姬却不领情,只看了看他道:“肉太老,不好咬。我不要。”   蚩尤叹道:“不如我卸了力道你再咬?”   瑶姬道:“不用了。”她方才如此作为不过一时失态,实在是被蚩尤气的。   此时她整了整兜帽,抬眸看着蚩尤,拿出公主的姿态说道:“蚩尤,你既招惹了我,可不能半途而废。”   蚩尤笑道:“自然不会半途而废,我还要一直招惹下去。”   瑶姬笑:“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副本刷了好久,应该能在接下来的一两章之内结束。 第54章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到底越来越不好过。   南海的鲛人实在不适应北境干冷的天气, 瑶姬的病起起伏伏却总不见好。她缠绵病榻时昏昏沉沉地总做各种各样的梦,时而梦到自己同蚩尤少时在南庭读书之事,时而又会梦到尾生抱柱而死时的大雨和琴师死时喷溅到她脸上血珠, 而到后来, 这些都会被梦境里张着血盆大口长得像老虎的魔兽吞食。   瑶姬醒来时,外头风雪还是很大。   这座行宫如今空旷得很,女眷都已遣散, 留下的宫人安静得仿佛并不存在。只那名曾在第一日的洗尘宴上主持宴席的老宫人对此略有微词。   “殿下,你太纵着那鲛人了。不说其他, 只殿下自南海抢回她这件事, 只怕她一直怀恨在心。后来更有百鸟城之事,此女断难容于殿下。”忠心耿耿的老宫人殷殷相谏, 蚩尤却依然故我。   老宫人深深俯首,道:“殿下, 你便是不体恤老奴的心意,也该体恤娘娘的苦心。这么多年自我放逐, 如今不顾自己安危在身旁养了心怀怨怼之人, 他日若是受了伤, 娘娘该伤心了。”   蚩尤眉头一动, 想起阿屠,便问:“她……还好吗?”   老宫人激动地抬起头,道:“殿下, 娘娘她这几年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殿下。殿下便是不愿按照娘娘指的路走, 也不该一直避而不见。”   原来,阿屠同梼杌母子不合。自阿屠嫁入北方天庭,她便与九黎断了联系。蚩尤也只知梼杌不肖,不得玄帝之喜, 后堕为魔兽之事。   蚩尤便揣摩着梼杌同阿屠之间的关系沉吟道:“她指的路,只怕未必适合我。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无需旁人指点。”   “但娘娘让老奴来照顾殿下,老奴见了于殿下有害的人事,便有责任指出来。”   蚩尤撑着下巴笑了笑,道:“是,我知道了你的意思,只是你如今指出来是一回事,我听不听是另一回事。再说这些年我同这些妖女鬼混,也未见你拦住。如今我要收心了,你倒反而担心起来。”   老宫人道:“殿下这些年游戏红尘,老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然而那些女子再不好,她们亦不会害殿下。只是那鲛人,终究是变数极大。我听闻,她之前本有心爱之人,后来却因了她同殿下这桩婚事而死。鲛人最是痴情,只怕她不会轻易忘记。”   蚩尤愣了愣,道:“那是我同她之间的事,不必你来操心。”   老宫人抬首欲言,见了蚩尤脸色,终究还是住了嘴。   这番话传到瑶姬耳中时已变了样子,那时瑶姬正裹着狐裘在窗前看落雪,听到侍女说有宫人向殿下进言,为一个心怀叵测之人空置如许多宫室实在不智。   心怀叵测这一句,还是多问了一句才问出来的。   闻言,瑶姬摩挲着手上那块玉簧,道:“做人又何必时时聪明着,偶尔做些不智的事,反而有趣。”   然而她想着,真正的阿仞同真正的梼杌之间,要说血海深仇也不为过。如今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若说自己对蚩尤无怨,只怕也无人信。   但既是旁人,瑶姬自然不放在心上。她现在是在担心蚩尤。蚩尤现在咬人,差一点便要见血。那时着实把她骇住了,如今他已有两日未出现在自己面前。   侍女见了瑶姬望着窗外端静的脸,不由替瑶姬反驳道:“夫人明明如此挂心殿下,那些人如何还能污蔑您心怀叵测。”   在她看来,殿下同新夫人感情好得很,前日她服侍夫人梳洗之时,还见到她脖颈里暧昧的红痕。   她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瑶姬,又道:“怕是有人故意嚼舌根,在殿下面前挑拨,故而殿下才两日未踏足此地。”   瑶姬转过头来,却问了旁的问题:“你们殿下,从前脾气也这样暴躁吗?”   侍女请罪道:“奴婢不敢妄议殿下是非。”   瑶姬道:“你只同我说,我不告诉别人。”   瑶姬自百鸟城回来后一直是由她照顾,如今两人似乎也相处出一些主仆情分来,平日里她话里话外也颇为向着瑶姬,故而今日有此一问。   那侍女便犹豫片刻,才道:“殿下从前奴婢不敢说。但自夫人来了后,殿下持重宽仁了许多。如今殿下不大发脾气,却更有威严了。便是大人们常说的不怒自威。”   这样看,蚩尤的心性应比梼杌好了许多,实在不像是能堕魔的性子。然而他的嗜血之欲,确实是越来越强了。   瑶姬想着,这样不是办法,便对侍女道:“你去请殿下过来,我有事要同他说。”   侍女点了点头,道:“奴婢定不辱使命,让殿下来看夫人。”   然而瑶姬看了一下午的雪,却到底没有等到蚩尤。   侍女跪在地上请罪,道:“殿下已闭关,令我等不可打扰。”   蚩尤这个逃避的法子还真没什么新意。瑶姬沉吟片刻,道:“你起来吧,此事不怪你。”   她歪在榻上,手中看着那玉簧,想着这一关该如何过。   晚上又被梦魇住了。   梦中尾生的面目清晰地就在她面前,大雨滂沱,他的目光却又如实质触到她的脸上,他问她,为什么要失约,为什么不来。   瑶姬想解释,但是嘴里仿佛被塞了什么东西,一句话都说不出。   尾生看着她,周身忽然裹了起了强大的怨气,那怨气在梦中攻击着瑶姬。瑶姬被那怨气扼住,拖入深渊……   醒来时便看到了蚩尤。   他的眼睛越发红了,隐隐闪出妖异之感,他握着瑶姬地说,轻呼道:“瑶姬,你醒来好些没有。”   瑶姬愣了愣,抱住他,道:“我梦到了尾生。”   蚩尤僵了僵,笑道:“这还是你第一回 主动投怀送抱,真希望不是因为害怕。”   瑶姬闻言,气道:“你不知道……他……”   蚩尤轻抚着瑶姬的脊背,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放松一些。”   瑶姬把自己跟蚩尤分开一些,深吸了一口气道:“他对我……他对阿仞有怨。”   蚩尤眉头一剔,道:“我知道。”   瑶姬冷静下来,自失一笑道:“我以为我对他有愧,此事便到此为止了。我不曾想过,他如果不原谅阿仞会怎么样?”   人总以为道歉了便一定会获得原谅,犯下的失误心怀愧疚便可揭过不提。却不知,若对方不原谅,应该怎么办。   蚩尤顿了顿,道:“这个人……因守诺言抱柱而亡,却也实在,太过偏执。”   偏执的人往往容易走岔道。方才,瑶姬被梦魇住,若不是他不放心过来看一看,只怕她的元神就要被拖死在里头了。   鲛人的这段记忆,实在是凶险得很。   瑶姬想了想,道:“他对阿仞有怨,方才在梦里,那份敌意是切切实实的。只怕以后都要不得安歇了。”   蚩尤道:“你原来吃了冉遗鱼,本不应再受梦魇所困。只是在这里,这具身体不是你的……过些时日,我便让人再去抓些冉遗鱼来。”   瑶姬点了点头,又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说闭关去了吗?”   蚩尤摸了摸鼻子,笑道:“我不放心你。”   瑶姬道:“哦,原是这样才半夜偷偷出现在我房中。”   此时她竟拿此事揶揄蚩尤,再没见过拆桥这样快的过河之人了。   蚩尤于是便道:“殿下原来是不想见到我。”   瑶姬看了他一眼,认真道:“没有。”   蚩尤追问了一句:“没有什么?”   没有不想见到你。   然而瑶姬就是抿了唇,只道:“好话不说第二遍!”   蚩尤拢了拢她的发,道:“好,那我便在这里,看着你睡。”   瑶姬犹豫了片刻,道:“要不要一起睡?”   这话说出来,她脸都红了。一旁夜明珠的光照着瑶姬绯色的脸颊,少女娇羞的脸色仿佛藏着无穷的意味。   她愿意本是想着让蚩尤也休息一下,然而话说出口,却似乎变了味道。   蚩尤闻言也是一愣,笑道:“不必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就在这里守着殿下,魑魅魍魉皆不可靠近。殿下快睡吧,这几日在生病,夜里再睡不好,身体更不容易好。”   以后有的是机会这句话可比瑶姬的脸色还要直白。   瑶姬一时被他镇住,便只得依言躺下。待安定下来,就着夜明珠脉脉光辉,她不由叹道:“我还真从来没想到,有一日你我会是这样的光景。”   蚩尤替她掖了被角。淡淡道:“我也想不到,少时把我吊在树上的小姑娘,他日我会替她掖被角。”   瑶姬看着他,道:“你那时候实在欠打得很。”   蚩尤道:“那现在呢?”   瑶姬抿唇笑道:“现在好一些了。”   “只是一些?”   “再加一点点吧。”   ……   “我睡了。”   “好。”   良久,瑶姬睁开眼对蚩尤道:“夜明珠太亮了,晃的人睡不着,你帮我拿下来。”   蚩尤便领命把那尽职尽责发着光的夜明珠拿了下来。   待拿下夜明珠,蚩尤方坐定,在昏暗一片中觉得唇上似触到了什么柔软之物。   似蝴蝶一般一触即离。   蚩尤无声笑了笑,道:“下回殿下不必拿夜明珠说事。你若想亲我,你同我说一声便可。没有不送上门来的道理。”   瑶姬闭了眼装死。   蚩尤便也不再扰她,看着她入睡,不可避免地想起方才他进入此间见到瑶姬被梦魇住的情景。   她的周身,浮着黑气,那丝丝缕缕的黑气包裹着她,蚩尤看的触目惊心。   那个凡人的怨念竟然如此大。   他差点就带走了瑶姬。   一想到这里,他就一阵后怕。   幸好,让他后怕的事到底没有真正发生。 第55章   这一回的冉遗鱼是宫廷御厨做的, 十分的鲜嫩可口,比那次战神亲手烤的,味道鲜美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侍女在一旁伺候瑶姬喝鱼汤, 喜滋滋道:“殿下还是关心夫人的, 知道夫人夜间多梦,特意命人送来了冉遗鱼。”   说着又叹:“只是不知这闭关到什么时候能结束。”   侍女的叹息幽幽响起入了瑶姬耳中,她想起蚩尤白日说闭关, 夜间却守着她入睡,心中流过一阵隐秘的甜蜜与得意, 脸不知不觉便红了, 幸而还有鱼汤遮掩。   她病未好,喝了大夫的药又安安稳稳躺了两日。这两日间醒醒睡睡, 却已不再做关于尾生的梦。许是冉遗鱼起了效,瑶姬想着, 便问侍女:“这两日昏沉着,殿下可有来看过我?”   那侍女抬头回道:“夫人许是忘了, 殿下如今正在闭关修炼呢。”   瑶姬猛然抬起了头, 似惊醒一般, 明白过来为何这两日虽大多时间昏睡着, 但总觉得少了什么。   原来是少了蚩尤。   来了这里后,瑶姬几乎每日都能见到他,后来两人把话挑明, 更是亲密无间。如今, 蚩尤却有三日未在她身边了。   宫人都道殿下闭关后,夫人开始魂不守舍,只有瑶姬知道,不是这样的。所谓闭关不过托词, 事实上,她根本找不到他。   他或许是办什么重要的事去了,然而他来了这里,又有什么重要的事呢?再是重要,也不该不打一声招呼就走。   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蚩尤很不好,却不想让她担心,故而躲着她。一想到这个可能,瑶姬便觉得整颗心都被揪起,却又无处安放。   这还是她第一回 尝到这样牵肠挂肚惦记旁人的滋味。每一个等待的刹那似乎都被拉的无限长,才几日不见,却像是隔了千百个春秋。她穿过一间间空置的宫室,如同穿过一场场失望,心也慢慢被蚂蚁似的焦灼啃噬,如同那些宫室一般渐渐空落下来。   在整座行宫里,她遍寻他不见。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她一人,迷失在旁人的记忆里,找不到来时的路,亦寻不回来时相伴的人。   在呵气成霜的日子里,她终究不可避免地形容憔悴下去。瑶姬望着外面铅灰色的天色,心中隐隐有些恨意。   她本就有些公主脾气,如今在这样压抑憋屈的坏境下越发容易发作。行宫里资格最老的老宫人来劝她好好休养,不可恃宠而骄,令殿下分心。瑶姬冷笑一声便拂下手边一只颇具观赏性的琉璃瓶,昂着下巴冷声道:“今日我便想恃宠而骄,令你们殿下分一分心。”   哪里有这样毫无自知之明的女人,一个姬妾,竟也养出了这样嚣张的气势。   老宫人本就对她不满许久,如今瑶姬当着她的面发作,她自然便冷声教训起来:“往日看在殿下的面子上,老身不与你计较诸多僭越之事,今日你无理取闹,老身便少不得要替殿下教教你为妻妾的本分。”   瑶姬的脸上现出异样的潮红,她呼出的气息炙热烫手,口气亦带着隐怒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欺负人。我来这里,可不是自愿的。这份罪,我也受够了!”   瑶姬这话,确是她的真心话,亦恰如其分地合了阿仞的境遇。   那老宫人心中一叹,虽怜她所遇,但却也沉下脸道:“你与我们殿下成亲后,殿下待你不薄。便是你同从前故人牵扯不清,亦不追究往事。这份大度,放眼四海难寻。偏你还不满意,倒是记挂着旁人。”   她一挥手,便有人从瑶姬所居的殿室内拿出了一张琴,瑶姬在旁看着,总觉得这琴眼熟得很,应是在哪里见过。   “这乃是你与旧人定情之物,如今你嫁到北境还一直将此物储于内室,我本不欲将此事宣之于众,偏你近日言行越发狷狂却毫无悔意。你同我们殿下这一段姻缘,乃是你鲛人族求来的,非殿下抢夺得来。”   瑶姬一时间便懵了,仔细一看,那琴确实是曾在阿仞房里的镜像里见过,便是那牵扯出她与尾生缘分的那张琴。   在她体内许久没有动静的那股悲伤的情绪再一次覆盖住了她,瑶姬突然便觉得,也许阿仞一直都在,只是平日里藏得深,待看到与尾生有关之事,方才有所反应。   那一刻她成了过客,意识退位让贤,被那悲哀的情绪控制着身体,以一个悲伤的姿态看着那琴,缅怀着阿仞同尾生之间错过的一切。   旁的宫人原是不信,此时见了阿仞的神色,便也信了大半。   原来殿下倾心以待并为之遣散一众夫人的女子心里爱的是旁人,她们未曾了解阿仞的过往,便先入为主的替梼杌抱起了不平。   瑶姬冷眼看着,想着这琴平日里她不曾见过,今日被翻出来,只怕不能善了。   果真,那老宫人道:“今日之事,应禀了殿下再作处理。但如今殿下正在闭关修炼,正是紧要关头不得打扰。便先将此女收押,待殿下出关后再作定夺。”   一众宫人默然不语,唯有近日照顾瑶姬起居的那名侍女反驳道:“我们夫人是主,你是仆,你如何敢以下犯上?”   老宫人挺直了身板道:“老身的主人是殿下,你的主人,亦是殿下。你同海妖相处日久,已被迷了心智,便一同收押。”   侍女着急地回头看着瑶姬道:“夫人!您快说句话啊!”   瑶姬脸色绯红,心中却一片雪亮。只怕这人早已看自己不惯,今日之事她准备许久,就等着找到她的错处借题发挥。   想到此处,她便抬手止住了侍女的话,微笑道:“好得很,我便等在这里,等着你们殿下给我一个答复。”   如此,她同那侍女便被禁在了寝宫,瑶姬病体初愈,方才一番争执已是废了她许多精神气,近日又忧虑过多,回头便又倒下了。   醒来后便见整座宫殿浓烟滚滚,不知何处走了水,瑶姬所居的宫室首当其冲遭了秧。   一众宫人心急火燎地去了火势凶猛之处救火,瑶姬同小侍女两人躲在被锁的宫室里无人问津。   叫阿螺的侍女捂着鼻子拍着门呼救,而瑶姬看着这一切,却无动于衷。   她明明就在这里,遭遇着这一切,却仿佛一个过客,毫无切实的感触。   直到外头有人一掌拍开那扇紧紧锁住的门,那浓烟火光里探出的头转向瑶姬所在的方向,瑶姬亦抬起头来看着“它”。   确实是“它”,它已失去了人的大部分形态,维持着兽的模样,尖利的獠牙同额头黑色的角都显示出这头魔兽非凡的战力,而浑身覆盖着的鬃毛并那长长的尾巴更是让兽的形象刻画到了极致。   瑶姬看着他,仿佛在看着故人。他们在彼此的目光里一动不动,隔着浓烟和火海相望。   殷红的眼睛是她唯一熟悉的地方。   瑶姬叫了一声:“蚩尤。”   那兽朝她走来的步子顿了一顿又再次走近,踏着火光来到瑶姬的身边,而后俯身抱起了她。   瑶姬顺从地躺在他的怀中,只仰头努力看着“它”,叫自己不要哭。晶莹的泪珠挂在挺翘的睫毛上,那泪水顽固的不肯落下来,不肯化作伤心的珍珠。   她不忍看它,却又不得不看它。蚩尤在她心中最不堪的时候她也要认一句他长得很不错。而如今他早已从她心中的不屑之人成了她的英雄梦想。这魔兽的样子,哪里是那个八方万邦皆为弭服的战神。   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以堕魔,怎么可以成为魔兽?   魔兽把她带到了北海上的一座岛屿,把她放入了岛上唯一的一个有着暖流的湖泊。   离开南海许久的鲛人再次接触到了类似南海的水流环境,仿佛被日头晒焉的花遇上了清泉,总算有了一丝精神气。   瑶姬觉得似有什么力量在她的体内破土而出。   她整个人浮在湖水中,看着岸上的魔兽,轻声问道:“你这么多天,就是躲在这里?”   “它”并未回答她,也无力回答她。   瑶姬所见,便是“它”痛苦地跪倒在地,单手支撑着身体,唯一还保留着人形的手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异化。利爪从指缝间长出来,四肢化为粗壮的四条腿,上面覆盖着坚硬的鬃毛。   不过几息之间,“它”化为了彻彻底底的魔兽。   而瑶姬体内那股力量,亦挣脱了躯体的控制,在她面前凝成了一团暗影。   那团暗影朝着魔兽殷殷呼道:“尾生,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魔兽发出一声低吼,慢慢踱步朝这边走来。   瑶姬在水中,看着岸上惊奇的一幕。暗影淡淡的是个女子的形态,她似乎淡淡笑了笑,温柔地看着那魔兽,道:“我是阿仞,我就在这里。”   魔兽走到她的面前,歪了头定定看着她,道:“你是阿仞,那她是谁?”   这里的她,指向很明显便是湖中的瑶姬。   阿仞叹道:“我是阿仞,她不过是误入的旁人。我在此等了许久,才与你一见。尾生,尾生,不要再怨恨我了。否则,害的是你自己。你吞噬了梼杌的神魂,自己也会永坠无间炼狱。”   这样一个执拗的灵魂,心上人不来赴约,便宁愿等到死。他的灵魂强大又执拗,又因着死前生出的怨气,竟然生生吞噬了一个神族的魂魄。而哪怕吞噬的是一名堕落神族的魂魄,这份执念也不可小觑。   魔兽梼杌,实是堕落的神同偏执的人融合后产生的怪物。   魔兽咆哮道:“你当初毁约不来,今日又有何面目来劝我?”   阿仞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失去了很久的梦,她道:“是我的错,我那时犹豫了。我不知自己爱上的是你还是你的弟弟,你们兄弟两人虽长得像,但你温雅执拗他果敢坚韧,全然是不一样的性子,我如何分不出来。那时我便想着谁答应带我离开,我便决定爱谁。然而爱情并没有半点道理可讲,你答应了带我走,我却明白过来我爱上的人其实不是你。”   “你要带我走,我依然很高兴,决定便与你同生共死了。然而到底是迟了一步,被族人拦住了。”   阿仞娓娓道来,说起很久之前的事,语气中有着淡淡地伤怀。魔兽听着,却一言不发。   “我们鲛人并无不灭的灵魂,但是人族有。你万不可放弃这样的天赋,放弃自己灵魂。我没有了机会,可你还有。我死时以袖蔽面,便是想着无颜见故人,亦不想看到化为魔兽的你。但是无论如何,此事因我而起,也该由我了断。我把自己的残魂连同着过往种种一并封在有灵性的玉璜之中,想着若有机会定要同你道歉。是我辜负了你。这一次你借着他二人进入此间的契机亦进入了这里,我方才有机会同你说这番话。”   原来蚩尤和瑶姬那回,并没有真正杀死魔兽梼杌。还被他寻机一同进入了这里。如今听到阿仞提起,她方才恍然大悟。   魔兽听完这番话,仰头悲鸣,天地似乎被这份悲恸所激,一时之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眼看着一场大雨将至。   阿仞的言语似乎并没有安抚它,反而激怒了它。它龇牙,嘴里发出危险的呼声,一步步走向瑶姬。   “我吃了梼杌的神魂,是因为我知道他伤害了你。我杀了这个人,阿仞便可以回到自己的身体中了。”   魔兽这样说着,便一步步踏入水中,走到瑶姬面前。   瑶姬定定看着它,一动不动,待到它站在自己咫尺之遥,方才道:“你还在吗?”   她问的小心又温柔,似乎怕惊吓了谁。   魔兽睁着一双血色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她。   瑶姬无畏的迎视它,低低道:“讨债鬼,你那么厉害,你的元神难道也要被它吃了吗?”   蚩尤,蚩尤,你怎么可以被这样一头魔兽吞噬。战神的元神这样强悍,更不知历练过多少灾难祸事,怎么可以,便折在这一处?   魔兽体内似有另外一股力量复苏,在争夺对这个躯体的控制权。   长相可怖抬爪就能杀死鲛人的魔兽停在瑶姬面前,左右徘徊,举棋不定。   待那血盆大口张开,瑶姬睁着眼看着那毁灭自己的身影压了下来。   她要睁着眼,看到自己和蚩尤的结局。   一团赤眼的白光包裹住了他们的身躯,光芒之中,瑶姬看到那尖利的獠牙触上了自己的脖颈。   然后她便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白天码的全部没了,也找不回来,重新码了这章。太惨了,哭唧唧。这个副本总算结束了。 第56章   葱茏的树木笼着神女庙, 庙里一众善男信女在虔诚的焚香请愿。   “还请神女娘娘显灵,让我家阿坤媳妇今年能生一个大胖小子!”   “神女娘娘,我家阿花终于找到了, 原是被隔壁老瘫头偷养在他屋里。上回答应了神女娘娘若帮我找回阿花, 定会重礼还愿,小子这里有三吊钱,乃是半年积蓄, 今日便全捐给庙里了。”   “我家后院的那片桃树长到实在好,一大半都长到隔壁去了。如今结了一半的桃子亦被他家采了去, 上门理论他家却拒不奉还。还请神女娘娘指条明路, 我家该不该去衙门告他家?”   龙雀吃着桃子坐在神女庙的梁上,看着脚下芸芸众生为了一点心头热望, 殷切地拜着瑶姬的泥偶,他横看竖看, 都觉得这庙里的泥偶不大像那个漂亮姐姐。   “师父,你让我来这里替瑶姬姐姐显灵, 她身体好些了吗?”龙雀咽下口中香甜的桃肉, 回头问一旁的祝融。   祝融看着脚下缭绕的香火, 道:“还没有。”他回头看了身边的龙雀一眼, 笑问:“怎么,你可是烦了?”   龙雀手上动作顿了一顿,眯眼笑:“没有的事, 是我自己要跟着师父来帮瑶姬姐姐做功德的。只是我想着我也许久不去看我师叔了, 我有些想他。”   祝融闻言一叹,想了想道:“待忙过这一阵,我们便去看你师叔。”   龙雀听他师父这样承诺,不由眉开眼笑, 道:“好!我马上便帮那个阿婆去邻居家把被摘去的桃子要回来!”   祝融笑了笑,点了点头。手中匣子发着金光,仔细收集了底下信徒的感念之力,并一一储存安置妥当。   他做完这一切,便转头对龙雀道:“我先去看一下瑶姬殿下,你好好在此做功德。”   见龙雀乖乖点了头,祝融笑了笑,便化为一道光隐去了形迹。   龙雀扔了手上吃的七七八八的桃子,亦一跃而下,去帮脆弱又多欲的凡人实现他们的心愿。   瑶姬躺在自己的床榻上,望着他师父沉着脸端了一碗药进来。   “殿下快起身喝了这药吧,这是祝融自神女庙里信徒香火间收集的感念之力熬成,有助于殿下安定神魂。”   瑶姬于是乖乖低头喝起了汤药,赤松子见她额发垂下来,看上去乖巧无辜的样子,不由心中一叹。   殿下这回去北海,回来却是受了大创。神魂移位,差一点便是万劫不复。问她遇到了什么,她却语焉不详只提了大概,不肯说清楚。   瑶姬喝了药,便问起祝融道:“祝融来了?师父怎么不让他进来说话?”   赤松子“哼”声道:“这个臭小子这回帮着你瞒着我,我还未同他算账呢!”   瑶姬于是便只能心虚地把目光移向旁的地方,顾左右而言他:“倒是不曾见到陵光。”   她回来也有几日了,却一直未见朱雀鸟,故而有此一问。   赤松子觑了她一眼,道:“陵光,陵光被殿下气跑了。”   瑶姬摸了摸鼻子,低了头,道:“师父,对不起。”   赤松子却不吃瑶姬这套,他心里明白瑶姬的选择,明白她不愿连累他们的心情,然而真遇上了,却又没有哪一次不被瑶姬气到。   “陵光去了南方,那里近日不甚太平,他毕竟是南方守护神,自然要照应些。”赤松子到底还是解释了朱雀的去向,安了瑶姬的心。   赤松子说完,看了看她的脸色,对瑶姬道:“殿下喝了药便好好休息,臣也不打扰了。”   瑶姬点了点头,赤松子安静地走了出去。   虽喝了药,瑶姬却不大有睡意。   她同蚩尤在旁人的记忆里经历种种,漫长的仿佛已过了一生,然而于现实而言,不过三十须臾。回过头来,巫山未变,灵泉未变,倒是她的心意,似早已走过了百转千回。   她歪在床榻上,伸出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仿佛还能感受到魔兽的獠牙触到肌肤时的感觉。当时,当时她想着,只怕要折在那里了,醒来后便发现自己已经回了巫山。   师父赤松子告诉她,是祝融把他带回来的,然后便只字不提旁人。   瑶姬想问的事找不到人问,心中便存了疑惑,一直睡不好。她想见见祝融,然而祝融每每便被她师父挡在外头。   想到这里,不禁便叹了口气。   “怎么?是有心事?”洛神的声音温柔地响了起来,瑶姬坐起身来,便见小玉引着宓妃走了进来。   “老远就听到你翻来覆去长吁短叹。怎么?养病都不安分?”宓妃同瑶姬之间,自然有一说一,不讲什么虚礼。   瑶姬笑了笑,惊喜道:“宓妃姐姐怎么来了?”   宓妃眼睛看了一眼小玉,道:“你生了病,我怎么能不来?”   瑶姬抿了抿唇,道:“我自来多病得很,还劳烦宓妃姐姐跑一趟。”   宓妃正经道:“本来就该来探病,只是前几日雨师说你身体虚弱要好好休养,故而便推迟了几日来。”   她仔细瞧了瞧瑶姬的脸色,道:“雨师说你这回伤得厉害,我看着脸色果真十分差。你说你……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保重自己呢?”   瑶姬在赤松子面前认错认的快,在宓妃面前,却是另外一幅面孔。她微笑道:“宓妃姐姐,有些事我必须去做,这样的事是没有办法逃避的。”   宓妃看着她,叹了口气:“我知道……只是,只是你也该同雨师他们商量一下。”   瑶姬抿唇笑了笑,道:“我同他们商量了,他们必定会拦着我不让我去。所以我只能偷偷去做了。便是三思再三思,非如此不可。”   去东海杀龙太子,去北海杀梼杌,都是如此。只是去东海时是她一人,而去北海杀梼杌,却是她同蚩尤两人。   想起蚩尤,瑶姬不可避免的愣了愣,宓妃在旁看着她,见她神色忽然落寞下来,不由问道:“怎么了?”   瑶姬抬头茫然道:“我不知道。我……我同蚩尤在北海发生了一些事,只是我醒来之后未见到他,心里有些难过。”   宓妃笑了笑,道:“你对蚩尤,应是上了心。既如此,自然会记挂他,见不到他时心中便会失落。这是人之常情。”   瑶姬摇了摇头,道:“不是……当时情况比较危急,我如今受伤,却不知他如何了。”   宓妃道:“战神应无大碍,过几日迎南庭将士的英灵入英灵殿之事,还要他来主持呢。”   瑶姬抬起头,方才反应过来,此事自己亦有份参与。   宓妃帮她把垂到胸前的长发顺到耳后,温柔说道:“英灵殿本是你和蚩尤一力促成,迎灵仪式你本也该参加,只是如今你的身体……”   瑶姬道:“我的身体无大碍,把他们迎入英灵殿,让他们安息,况我们南庭的将士迎灵仪式,本就该是皇族的,我责无旁贷。”   “既然这样,你的身体可要快些养好才行。”   瑶姬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宓妃笑了笑,顺势便告了辞,瑶姬毕竟在病中,还是静养为宜。   待出了瑶姬的洞府,她看着送她出门的小玉,叮嘱道:“瑶姬这多病之身,你要多看顾一些。”   小玉恭谨道:“小玉知道。小玉一定看顾好神女!”   宓妃明白,瑶姬真要如何,便是赤松子都看不住拦不住,她方才对小玉说的这番话,也不过是聊胜于无。   这一边,宓妃在替瑶姬发愁,另一头,祝融亦在替蚩尤担心。   蚩尤自北海回来后,只匆匆把瑶姬交到他手上,便急急忙忙闭关去了。   祝融想着,他们已有许多年不曾闭关了。少时他们修炼法术,每每到了紧要关头之处便需闭关修炼,出关之后便大有进益。而随着年岁日增,神力越来越精纯稳固,能提升的空间也越来越少,闭关的次数也随之减少。   这一回蚩尤居然要闭关,祝融便有些担心起来。   战神闭了关,火神没了一起喝酒的同伴,便只得坐在战神殿自斟自饮。   “我已躲了殿下好多回了,你再不出关,下回我被她逮到,怕是不能善了,你可不要害我。”祝融给一旁的位子也倒了杯酒,边说话边还碰了杯。   自然无人应他,他自失一笑,饮尽了杯中之物。   他这样一杯一杯喝着,慢慢便也喝完了一壶美酒。祝融抬头间看到了战神后殿花枝烂漫的梨树,不由笑道:“这株梨树,倒是养的不错。”   正是蚩尤从瑶姬那里挖来的那株。   无风无月的夜晚,梨树上一簇簇皎白的梨花簌簌落了下来。   蚩尤一身黑衣出现在庭中,身上激荡的杀气绞的梨花瓣都化作了齑粉。   祝融看着手中碎裂的酒杯,转头看过去,道:“怎么杀气这么大?”   蚩尤捏了捏眉心,道:“不是我,是梼杌。”   祝融愣住,道:“什么?”   蚩尤抬头看住他,面无表情道:“我吃了梼杌的神魂,他的神力还未完全被我炼化。”   ……   “到底怎么回事?”火神愣了片刻,问道。   蚩尤便把当时情形同祝融大致说了一遍,他道:“当时是你死我活的境地,不是我吃了它,就是我的元神被它吞噬。”   如此,火神仍然有些觉得不可思议,他仔细看了看蚩尤:“所以你这几日闭关,是为了炼化他的神力?”   蚩尤点了点头:“如今也炼化的七七八八了。”   祝融问他:“看来我还要恭喜你修为又精进了一层。”   战神苦笑道:“说起来简单,其中凶险实在难以言表。当时……它差点就杀了瑶姬。”   祝融闻言,道:“你也说是差点,如今殿下正由雨师调理,因是无事。”   其实瑶姬的情形一度也十分凶险,但此时一切都稳定下来,祝融自然也是报喜不报忧。他伸出手拍了拍蚩尤的肩,道:“这一趟你也辛苦了,但所幸也并非全无益处。殿下那里,还是你自己去说吧。”   蚩尤想起瑶姬最后看着他的神情,不由默了片刻,道:“如今知道了她无大碍,我倒反而有些怕见到她。”   他以魔兽的形态出现在她的面前,如此恶形恶状,不堪入目。若说心中不介意,那是假的。   她曾用那样悲悯的眼神看着他,他这一生,被瑶姬轻视过,嘲笑过,甚至殴打过,却唯独不曾被她可怜过。   他想他是忘不掉瑶姬那样的眼神,就如她应也忘不掉最后那个刹那血色的眼睛里冒出的铺天盖地的杀意。   瑶姬说,她不是鲛人,他也不是梼杌,他们最终不会走他们的老路。可是在最后,他到底还是辜负了她对他的信任。   尾生对瑶姬下了杀手,蚩尤受激,奋起反抗吞噬了他魂魄,然而到底晚了一些,若不是鲛人在关键时刻把他们放了出去,瑶姬只怕……只怕会死在那里。   祝融手上拈着一瓣落在他衣袖上的梨花,问蚩尤:“你不愿见她?那你以后可不要后悔。”   蚩尤捏了捏眉心:“让我缓缓,梼杌的神力还未完全炼化,我如今这副样子去见她,怕是要吓坏她。”   祝融看着他,道:“蚩尤,有没有人说过你,有时候十分刚愎自用?”   蚩尤笑了笑,道:“还真是有,便是你们殿下,曾说我刚愎自用,骄傲自大。”   祝融也笑了:“本来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该多嘴。但是我算是一路见你走到这一步,也知你付出了什么。我总觉得,你应该对你自己,对瑶姬殿下,多一些信心。”   蚩尤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找个机会会去看她。”   祝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表示了理解和支持。 第57章   瑶姬心神不宁翻着手中的话本, 时而转头望向外边。窗外乌云密布,团团堆叠在一起,让人看了只觉胸闷异常。   她看着话本上才子佳人的段子, 望着外头滚滚浓云, 只叹:“让云沛帮忙降个雨,怎么虚头巴脑的搞那么多?”   小玉端了凉好的药进来,听了瑶姬的感叹, 不由接了一句:“下雨不就是先布云再刮风招雷而后降雨吗?云梦泽水君正一步不差地做着呢。”   瑶姬笑了声:“可我看他布了一个下午的云了,再这么下去, 今日这雨怕是降不下来了。”   然而她语音刚落, 外头就开始噼噼啪啪下起了雨。   小玉捧了汤药递给瑶姬,闻声惊喜道:“殿下看, 如今不是降下来了吗?”   瑶姬一口气喝下一碗药,便把碗搁置在一旁案上, 她看着窗外的大雨,叹了口气道:“如今喝药就像喝茶水一般, 然而这身体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小玉在一旁便道:“殿下喝了雨师的药, 脸色已好了很多, 相信不需要多久, 便能痊愈。”   瑶姬闻言温和地笑了笑,道:“那就借你吉言了。可一定要在迎灵大典之前好起来。”   小玉点了点头,道:“一定会的。”   她收拾好瑶姬喝干净的药碗, 躬身退了下去。走到门口时, 听到里头瑶姬喊了一句:“小玉,我手边的本子都看的差不多了,你便再下山一趟,帮我买几本。方才看完的那一摞里, 唔……我比较中意《长生殿奇情录》和《玉枝醉》,你记得帮我带几本同这些差不多的。”   小玉应声说是,窗外斜斜劈来一道闪电,刹那间便把瑶姬如今看的这部话本封皮照的一清二楚。   “战神艳史”四个红色大字,端端正正,触目惊心。   小玉似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惊天秘密一般,忙又低下了头。   话本后面,瑶姬的眼睛落在那些缠绵悱恻的字句上,然而思绪却飘的老远。   蚩尤他……早已回了战神殿,却一次也不曾来看过她。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如今,又正在做什么呢?   瑶姬想着这些,只觉心绪不平。她搁下书,下了榻,驻足望了片刻窗外的雨,走出了卧室。撑了伞往后山走去,渐渐不知不觉来到了栖云洞。   瑶姬站在洞口站立了片刻,便低了头走了进去。   栖云洞是瑶姬安置刑天灵体的地方,瑶姬抬头看到了刑天,心中一直储着的类似委屈的情绪,竟似压也压不住。   “阿天,我来看你了。再过几日我便把南庭将士的亡灵迎入冥界英灵殿中,让他们得以安息。英灵殿是我和蚩尤一并修建的。你的兄弟蚩尤,从前我还很讨厌他,如今却发现他也并没有这么讨厌,我甚至还似乎喜欢了他……你说,我同他在一起,好不好?”   刑天自然不会回答她,只瑶姬喃喃自语的声音在山洞里清晰可闻:“你也不知道啊……其实我原来是真的很讨厌他啊,又无礼又蛮横的讨债鬼,眼睛长到天上去,连我父皇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后来又觉得我父皇那么偏爱他,我便给我父皇几分面子,总算他也并非一无是处,还懂得知恩图报收留被东海追杀的我们。再后来……再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我越发对他心软,想要对他好一些。然而这个人,你也知道,刚愎自用,骄傲自大,有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让我既恨自己又恨他。阿天,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很坏?我若不喜欢他,该有多好。”   瑶姬撑着下巴絮絮叨叨说的久了,也不觉口渴,只想着要把心事向刑天倾吐。从前她生炎帝的气了,便也都是向刑天倾述。刑天一般也只安静听着,并不发表什么意见。   他宽厚地包容着她所有的委屈与不满,连同那份少年的心动,一同埋在心底深处,不曾对瑶姬反馈过半句。   栖云洞外,雨水淅淅沥沥,便如同瑶姬此时敞开的心扉倾吐的心事,蜿蜒而潮湿。蚩尤站在洞口,听着瑶姬的话,心中闪过几个念头,最终也不过一叹。   相爱是双双受苦,谁也没有被放过。由爱生忧,由爱生怖,因为在意,便会横生出许多枝节来。然而便如自己之前所言,自己既然已招惹了她,自该招惹到底。   瑶姬走出栖云洞时,便看到堂堂战神毫无形象地蹲坐在一旁的山石上,他的目光落在阶前雨滴上,见瑶姬走了出来,才转头看了过来。   瑶姬见了他,凶巴巴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蚩尤笑了笑,道:“我想殿下了,便找来了这里见你。”   他说他想她了便来见她,口气如同在说天在下雨这般自然。   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想你了便来见你。这些都是最朴实的道理。   瑶姬看着他望过来的眼神,心中便是一软,装出来的凶巴巴的样子也不好用了,只叹道:“既然来了,怎么又守在这里,不叫我?”   “我见殿下说的十分投入,便不忍打扰。”蚩尤笑了笑,过来牵瑶姬的手。   瑶姬自他手中挣脱出来,抬了下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   蚩尤摸了摸鼻子,道:“我似听到你骂我刚愎自用骄傲自大。”   瑶姬抿了抿唇:“还有呢?”   蚩尤道:“还有的听的不大清楚。”   瑶姬心中便涌起一股既放心又不甘的情绪。偷听便偷听了,偏偏偷听了这么一句!   蚩尤笑道:“那么多年了,殿下骂我怎么还是只有那么几个词?”   瑶姬眉头一剔,回击道:“因你那么多年没有长进,因此便也只有那么几个词配你。”   蚩尤闻言也不生气,只道:“我为人没有长进,难得殿下还喜欢我,在下真是十分荣幸!”   瑶姬“哼”声道:“谁喜欢你了!”   蚩尤道:“我甚至还似乎喜欢了他……这话是谁说的?”   瑶姬立刻抓到他的小辫子似的跳了起来:“方才说只听了一句呢?这话是说似乎……似乎你懂吗?”   蚩尤又问:“那‘我若不喜欢他,该有多好。’这话何解啊?”   他说出了这句,瑶姬便安静下来。   雨渐渐小下来,只三三两两滴滴答答敲在地面上,两人之间一片难得的静默。   仔细想想,说这话的人心中该是多么温柔酸涩,毫无办法的喜欢了,如今被他反将一军,瑶姬恨恨看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殿下,以后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蚩尤拉住了她,再不让她挣脱。   若不喜欢他,该有多好。如此温柔,又如此残忍,蚩尤听到的时候,只觉得此时此地落下的雨滴,都凄寒的如此不解人意。   只怕他令她失望了,才会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这个世上,他最不想让其失望的人,便是瑶姬。“好。”瑶姬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答道。   “顺便,若是不嫌麻烦,还请殿下勉为其难继续喜欢在下。”   瑶姬闻言,抬了眉睫,道:“哼!我这个人,最讨厌旁人勉强我。”说着她看了蚩尤一眼,高傲道:“我的喜欢,可从来没有勉强。”   她望过来的眼神无遮无拦,仿佛穿过了经年岁月,抵达了最初相遇时的那一刻。他想起了初次见到瑶姬时她便是这样看着自己。也是那样高傲的姿态,望过来的眼神专注而无畏。皎皎少女,却自有一股意气。   他忽然便觉得,那些萦绕在他心头多时的阴影都在此时她的目光里渐渐散去。   蚩尤一瞬不瞬看着她,歪头笑问:“殿下所言,是我想的那样吗?”   雨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空中充满了水汽润泽的清新气味。瑶姬忽然觉得再也没有比此刻更明晰的心意,她喜欢他,坦坦荡荡,没有勉强。   然而这个人,居然还有脸问出来,瑶姬脸色都变了,蚩尤轻笑一声,抱住了她。   蚩尤侧首在瑶姬耳旁道:“我若再不说什么不做什么,殿下怕是要拿剑劈了我。”   “你就知道欺负我!”瑶姬恨恨道。   蚩尤笑:“往后殿下也可以欺负我。”   瑶姬“哼”声道:“我才不稀罕!”然而她看着蚩尤,这样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蚩尤,终是忍不住笑道:“我们都还活着,真好。”   蚩尤也笑:“是。”   瑶姬沉吟片刻,道:“其实我醒过来,一直想同你说的就是这句话。偏偏醒来之后却没有看到你。”说着说着竟又觉得委屈起来了。   蚩尤收敛了笑意,伸出手摸了摸瑶姬的头发,道:“我也受了伤,便回了战神殿疗伤。让祝融先带你回了巫山。”   他心中有所顾虑,到底未同瑶姬说自己吃了梼杌的事。   瑶姬蹙眉道:“那你也不该一去不回头,连口信都不给我传一句。”   蚩尤伸出手指点开瑶姬纠结的眉心,淡笑道:“我同你说的话,可不能让旁人代传。”   瑶姬眉头一动,似笑非笑道:“战神不是一向不在乎流言蜚语的吗?还怕被人笑?”   蚩尤道:“我是无所谓,我是怕殿下你脸皮薄不好意思。”   瑶姬想想,自己确实受不了蚩尤同她说的私话从旁人嘴里转述得知,被他这一句噎了好一会儿,良久才吐出一句:“你这个人!当真讨厌。”   蚩尤点头道:“我如此讨厌可恶,以后还需要殿下时时指教处处感化。如今雨也停了,便让末将送殿下回去休息。”   瑶姬向栖云洞里头看了看,问蚩尤:“你要不要进去看看刑天?”   蚩尤盯了洞口看了看,叹道:“不用了,他就死在我面前,由我亲手埋葬。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死时的景象和他的遗容。”   瑶姬闻言,握了握他的手。   蚩尤回神,对她道:“走吧,你不是还在生病吗?小心被你师父知道你雨夜偷跑出来又要训你。”   如此蚩尤便送了瑶姬回她的住处。   蚩尤看到了瑶姬搁在一旁的那本《战神艳史》,忍不住便拿了起来。   之前瑶姬看的那处她作了记号,蚩尤随意一翻便看到那一页。   瑶姬顿觉尴尬,忙上前一步抢了下来,道:“不许随意翻我的东西!”   蚩尤只觉得一阵轻盈的风吹过,还未看清什么手上的本子已被瑶姬抢了去。   “殿下养病的日子,似乎过得很惬意。”蚩尤摸着鼻子道。   瑶姬支支吾吾解释道:“实在是病中太无聊,你也不来看我,那些典籍我又都看腻了,便只能自己找话本子来打发时间。”   你也不来看我这句,实实在在道尽了少女心意。她却还不自知,只想着如何遮掩眼下这桩糗事。   这一回实在是太不凑巧,被蚩尤抓了个正着,也不知要被他嘲笑多久。瑶姬心里懊恼,面上却还强词夺理:“这里的战神,说的可不是你!”瑶姬灵机一动,现场瞎编道:“是说凡间一个将军,因很会打仗,便被百姓称为战神。”   蚩尤“哦”了一声,道:“我并不关心这话本里的内容呀,殿下何以这样心急火燎地告知。”   瑶姬立时便懵了,她因心虚,话格外多些。却不知有一句话叫做言多必失。   蚩尤暗笑,却并不戳破她。   瑶姬道:“哦……我以为你想知道。”她又打起精神来,问道:“你方才说你也受了伤,如今怎么样了?”   蚩尤道:“我……如今好的七七八八了。”   瑶姬又问:“那头魔兽呢?被封进那个玉璜里了吗?”   蚩尤道:“它被我杀了。”   瑶姬道:“那就好,我还怕它不死,女修到时候要赖账!”   蚩尤道:“我们如此九死一生,她若赖账,便也不配做神仙。”   瑶姬点了点头,道:“说得好。”   蚩尤又道:“似乎殿下也欠着我一笔账呢!”   瑶姬左右看了看,道:“什么帐,我怎么不知道?”   蚩尤叹道:“当年炎帝陛下金口玉言许下的婚约,如今殿下看来是要赖掉啊。”   瑶姬看着他的眼睛,终究败下阵来,道:“那等我成功复活了刑天,我们便成亲吧。”   蚩尤闻言,看着瑶姬问道:“殿下此言当真?”   瑶姬点了点头:“自然当真。”   她认真地说道,如此轻易许下了关乎一生的诺言。   蚩尤眼中一片雪亮,瑶姬恍然间觉得,自己似乎答应的太快了些……   他却容不得她退一步,立刻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殿下可要记得今天答应下的事。”   瑶姬想了想,笑答,自然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加了部分心理细节,丰满一下感情线。 第58章   迎灵大典前一日, 瑶姬的身体总算被雨师养好了七八分。于是她便同她师父说要去天宫向娘娘谢恩,之前她病中躺着,西王母遣了玄女来巫山探她, 故而此番病好了便也想着去天庭向王母复命。   待得了赤松子的首肯, 瑶姬便立刻驾了云赶去了天宫。她身后赤松子看着匆匆远去的身影,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瑶姬如今在天庭的名声,已然是天字一号的猛人。一路上天兵神将并各宫仙娥都对她毕恭毕敬, 远远见了便行了礼。   瑶姬裙裾带风行的飞快,对着行礼的仙娥微一颔首正要越过, 却忽然停了步子问道:“你可知娘娘如今在哪一处?”   西王母在天庭位高权重, 也因此要操心的事也格外多,待在斗牛宫的时间相应的也少了许多。   小仙娥便禀道:“娘娘此时应在瑶池。”   瑶姬笑道:“多谢。”小仙娥抬起头来时, 早已瞧不见她的身影。   西王母此时确实是在瑶池,瑶池仙境风光依旧, 云蒸霞蔚灵气四溢,瑶姬赶到时西王母正在喂着池中锦鲤, 身边连一个随侍的仙娥都未见到。   瑶姬按下疑惑, 端正地向西王母行了礼。   西王母抬眼看过去, 见瑶姬虽大病初愈, 眉目之间却自有一股坚毅,暗道瑶姬当真是越磨越锐的性子。   经了一番磨难,心志却越发坚定。   她道:“你病方好, 怎么匆匆就赶来了天庭, 不在巫山好好修养。”   瑶姬想了想道:“瑶姬来天宫,一则来向娘娘谢恩报平安,二则我此番去北海杀梼杌,是同人做了约定, 今日过来同那人再次确认一遍。”   西王母看着她,道:“瑶姬,你如今动作越发大了,是当真准备复活刑天吗?”   这还是西王母第一次过问此事,瑶姬知道自己要做成此事,势必要过了这一关,今日上了天宫,也有道明心意的意思,便很痛快地承认了,道:“这是自然。刑天同我自小一起长大,又为南庭战死,于情于理,我都该为他做些什么。”   西王母道:“你可知你这是逆天而行。”   瑶姬便回道:“回娘娘的话,瑶姬以为刑天用的禁术,才是逆天道而行。既为禁术,就该破禁。我再次救回他的神魂,这才是正道。”   西王母蹙眉道:“巧舌如簧!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下定了决心要这么做?”   瑶姬只深深拜下,朗然道:“还请娘娘成全!”   西王母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很久之前的自己,她回过神来,道:“此事我成全不了你,但也不会阻止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瑶姬心中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道:“多谢娘娘。”   西王母转头看着瑶池中的锦鲤,道:“你不必谢我,此事我也帮不了你。玉帝那里,一切也只能你自己担着。”   瑶姬道:“天条可没说不能复活天神。玉帝便是不愿见到南庭旧臣复活,也没有什么立场阻止。”   西王母的声音淡淡传了来道:“天条说不能做什么,难道你真就不做了?天条说神仙不可动情,可我见你早已红鸾星动了。”   西王母最后一句方落下,瑶姬便豁然抬起了头,呐呐道:“娘娘……”   同西王母挑破刑天之事本就在她计划之内,此时眼见着引出她同蚩尤之事,她便觉有些突然。   西王母看着她,叹道:“小丫头片子,在我面前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当日我不是还盼着你同蚩尤看对了眼嘛。如今看来是修成正果了,我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瑶姬便红了脸,眼珠子转着,想要说些什么。   西王母瞧了瞧她,自顾自道:“没什么好害羞的,能遇上喜欢的人并且他也喜欢你,最终还能无所阻隔在一起,已是天大的运气。我见你命途多舛,然而情路似乎比宓妃那丫头走的顺一些。”   瑶姬想到宓妃的情缘,道:“我有我的运气,宓妃姐姐有宓妃姐姐的福祉。此事确实也没什么好羞于承认的。娘娘今日问起,我这里便也答一句,我确确实实对蚩尤动了情。”   瑶姬脸色绯红,但抬头看过来的神情却十分认真坚定。   西王母笑:“动情便动情,怎么还拿出这样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我掌天下姻缘,只你这里,一直毫无动静。前些时日才见到你的红鸾星动了动,想着你总算是长大了。”   瑶姬便笑了笑道:“初涉此事,还十分生嫩,让娘娘见笑了。”   西王母看着她,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瑶姬,你可知你这名儿从何处来?”   瑶姬愣了愣,道:“不知。”   西王母道:“你生在瑶池,故而你父皇母后便给你起了名叫做瑶姬。”   瑶姬实在不知她这名字内里还有这等故事,不由道:“我母后是在昆仑山生下的我?”   西王母笑了笑,道:“不是。那时你父皇为圆你母后心愿,用了幻影移形之术,把瑶池从昆仑山搬去了南庭。你母后那一日动了胎气,当时情况凶险,你父皇便做了此事。幸好她撑下来了,还在瑶池中生了你。”   见瑶姬随着她所说目光落在瑶池的莲花上,她带着怀念的语气道:“你母后若知道你如今有了喜欢的人,定然十分欣慰。”   瑶姬乍然听到西王母提到她母后,只觉得一阵恍惚。   炎帝在她的记忆里顶天立地撑了千年万年,而她对她母后听沃的记忆十分有限。她母后在生下女娃不久后便因神力溃损太过而死,而后每次她在父皇面前提起母后都会惹他露出伤心的神情,再后来她便也渐渐不提了。她记得她是个眉目细致的温柔女子,父皇寝宫里也一直挂着她母后的画像,那画像上女子柔和的侧脸曾照耀了她童年许多个梦境。   现在听到西王母提起,不由道:“娘娘说的是,她一定会为我高兴的。便如娘娘此时一样。”   西王母道:“女儿家的事,本该你母亲教你。但她去的早,我如今亦指点不了你多少。只希望你能从心之所愿。”   瑶姬便道:“娘娘待瑶姬之意,瑶姬一直心存感激。娘娘的教诲,我会记在心里,永不敢忘。娘娘的心愿,亦是瑶姬的心愿。”   西王母道:“你倒是会说话。既然今日来天宫还有旁的事,你便忙你的去吧。”   瑶姬便乖觉地告了辞。待她走后,西王母看着池中白莲红鲤,喃喃道:“我的心愿,便是她的心愿?炎帝和听沃都是宽厚温和的性子,瑶姬这股锋利的意气,也不知是像了谁?”   瑶池上凝出一个妇人的形态来,温声回了西王母道:“看着像是随了几分娘娘的脾气。”   西王母笑了笑,道:“是吗?”   那妇人便道:“奴婢看着确实有那么几分像。”   西王母看着瑶池,再不说话。   瑶姬站在战神殿门前,昂首看着大门,略有些心虚。上一回她来这里见蚩尤,是确确实实来商议要事的,这一回,却是为了私心。   只是这以公谋私之事,她生平也是第一次犯,故而便有些不大坦然。   蚩尤听了天兵来向他报巫山神女正在战神殿大门口,他等了片刻,却不见她进来。便忍不住起身出了门,看着站在门口迟迟不进来的瑶姬,不由笑道:“殿下来此,难得是专门为了看这大门的?”   瑶姬心中有鬼,便觉得他在影射什么,她为了辩白,伸出了峭楞楞的手指,指着守门的狰道:“我见这异兽总有种熟悉之感,故而便多看了两眼。”   这虽是她随意找的理由,只这么一说,但瑶姬确实觉得这头狰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当初第一回 来这里的时候,她就有这种感觉。   蚩尤顺着她的手指所指之处看过去,见是那头狰,心里便有了数。那是瑶姬流落到凡间的神魂化为山鬼之时跟着她的山野异兽,其状如赤豹,故而那些见过的凡人都道那是赤豹。   然而狰有五尾,额头有角,可不是一般的走兽。它忠心得很,山鬼的魂魄被凝练之后,它便化为了石像,镇守在战神殿前。   蚩尤如今见她对狰有熟悉之感,不由道:“兴许殿下从前见过呢。”   瑶姬在凡世为山鬼的那段记忆,乃是蚩尤用九黎族禁术让她神魂同灵体合而为一时不得不舍去的。他用灵药封印瑶姬关于刑天之死时是知道她总有一日会记起刑天的事来的,但关于凡世她同他相处的那段记忆,他却并不保证她能再记起。   瑶姬复活之后,她同他退回了同窗的浅薄交情。蚩尤那时看着对他十分防备的瑶姬,心中的傲气也起了来。   他是做不出到她面前哭诉自己是她从前的情人这样的戏码的。   更深的原因是他怕他即使这样做了,瑶姬也不会再记起那些过往,只怕会更加厌恶他。   记忆是感情存在的载体,记忆丢失,感情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那时候他说什么,她都不会信。更何况这样的事确实口说无凭。   故而便只能再让她喜欢上他一回了。   此时瑶姬见了蚩尤似陷入某段她不知的回忆里的神情,不由道:“我若是见过,自应当记得。可是,我全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蚩尤笑道:“你还见过阿屠,女修长得那么像她,你最开始不也没看出女修的身世吗?”   公主殿下对她生命里无足轻重之人,自来是不屑去记得的。却难得她还对一头走兽的石像还保有熟悉感。   瑶姬想了想,也是。她注意力不由被转走,便眯了眼睛,道:“说起女修,我方才去找她时,她对你似乎……颇有微词。”   她去找女修兑现诺言,女修不亢不卑道:“神女既然践诺,我自然没有毁诺的道理。只是不知,梼杌死前可有说什么?”   瑶姬想了想,道:“没有。蚩尤杀了它,倒不曾听说它留下什么话。”瑶姬知道了女修的身世之后,便有些可怜她。只当女修再是恨梼杌,到底他是她的父亲,忍不住问了他的遗言。   女修却道:“战神当真……爱管闲事的紧。”她说着看了瑶姬一眼,又笑开:“话说回来神女之事对于战神来说,只怕不是闲事。”   她见了神力一日千里的蚩尤,其实心中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从来魔兽死后,力量都由下一代继承,然而梼杌死了她除了感受到一直链接的那条线断了,力量全无增加,心中便知只怕是那些力量都被蚩尤吸收了。   她当时说起蚩尤的态度瑶姬自然是看在眼里,故而如今有此一问。   蚩尤却淡淡道:“先前我确实得罪过她,看来她一直记着。”说到此处,他看了一眼瑶姬道:“我们非得在大门口聊这些吗?”   其实此时周围早已被他下了禁制,等闲之人也听不到他二人说的话,但站在大门口说事,总归不像话。   瑶姬便道:“我站了半天,不见主人家请我入殿,故而不敢妄动。”   蚩尤笑了一声,道:“主人已至门口亲迎,还请瑶姬殿下赏脸入殿一叙。”   瑶姬倨傲地抬了抬下巴,道:“那便前头带路吧。”   进入殿门后,瑶姬鬼使神差又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狰。蚩尤站在离瑶姬一步之遥,看着瑶姬略带了疑惑的神情,抿了抿唇。   小红,她还记得你,倒是把我忘的一干二净。   瑶姬的神色疑惑又无辜,蚩尤的眼睛似要被她这个样子灼伤,忙别开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山海经·西山一经》:又西二百八十里,曰章莪之山,无草木,多瑶碧。所为甚怪。有兽焉,其状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击石,其名如“狰”。   《九歌·山鬼》: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第59章   朝露在晨曦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晨光被林中枝叶分割成一缕缕一束束,悄悄散落于山野溪流之间。   白衣的少女坐在溪边散着发意态悠闲地打理着,晨光落在她的发上, 为她的长发染上了一层光晕。   有虎啸之声传来, 打破了晨间山林的宁静,惊起一片水鸟。   那少女抬起头来,盯着那传来虎啸的方向, 慢慢蹙起了眉。慢慢的,那处枝叶发出簌簌之声, 不一会儿, 便有似大猫之物悄然出现在她的目光之下。   是一头吊睛白额虎,正气势汹汹地看着她。   她与那大猫对视片刻, 轻声一笑,侧身让了让。   额头长角赤色黑络的猛兽从树上轻盈地跳了下来, 落在了少女身前,直接同那大猫对上了。   狰发出了如山石相击般的咆哮之声, 头颅放低, 额角向前威胁地顶了顶。   大猫乍然见了突然出现的狰, 大吃一惊, 嘴里低低咆哮了几句,终是拔腿跑了。   “小红,人家都被你吓跑了, 你这唬人的姿态可以收一收了。”少女绾了发转头摸了摸狰的额头, 笑嘻嘻道。   然而那头大狰似乎不耐烦被摸头,一个甩头摆脱了头上那不停歇抚着柔软皮毛的纤纤玉手,低吼一声把那少女压在了身下。   “重死了快下去。”少女轻叱道。   猛兽睁着那双琉璃大眼看着爪下板着脸的少女,略有些迷茫。   “下去。”她轻声道。   猛兽却依旧故我, 只一双耳朵轻轻抖了抖,继续盯着少女看。   空中传来利刃破空之声,一枚飞箭携着一道神力向那头狰射去。   狰额头的角迎上了那枚飞箭,那箭应声而断。   而随之而来的是无数的飞箭。   它低吼一声,往前一跃,额角发出一道亮光,组成一道光盾,挡落了无数飞来的箭羽。   “我说老虎都能被吓跑是有什么异兽,原来是有一头成年的狰。”吊睛白额虎逃去的那个方向一跃而出一名身着甲胄之人。   那人抬眼望过去,便见刚刚坐起来的那少女亦正抬头看向他。一个居高临下,一个抬头向上,两人的目光暌违多年,在这无名的山野相遇。   她从他眼中看到了杀气,只不过短短一瞬,便见铺天盖地的兵器出现在头顶上空,那些兵器被召唤出来不过一瞬,瞬间又都□□|纵着刺向了狰。   “不要杀它!”白衣的少女大声惊呼。   而那柄穿透光盾正要刺入皮肉的剑也停在了距离异兽软肋一厘之地。   “它方才不是要吃了你吗?你还要留它一命?多年未见,瑶姬殿下居然如此心慈手软。”身着甲胄的将军凝眉问道。   “它没有要吃我,它在同我玩闹。”瑶姬上前,伸出峭楞楞的手指轻轻移开了指着狰的兵器。   “九黎少君……不对现在是战神殿下了,请问您在此有何贵干?”瑶姬摸了摸狰的脑袋,试图降低它对来者的敌意。然而她自己看向那人的时候,眼中却多多少少带了些敌意,便连说出来的话,都带着讽意。   战神想了想,道:“正是来找你的。你如今……”   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瑶姬,见她衣饰及其简单,只腰间束了杜衡,不由道:“这等山野之地,瑶姬殿下居然能一住多年。”   瑶姬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他,讽笑道:“我如今是流落山野的孤魂野鬼,还讲究什么。自是比不得战神尊贵。”   蚩尤昂了头,哼道:“孤魂野鬼可不敢跟狰嬉闹。”他说着又斜了一眼还敌视着自己的狰道:“这头畜牲倒是难得忠心护主。”   瑶姬拍了拍狰的脑袋,道:“小红,别闹!”难得长到成年的狰,若此时惹恼了蚩尤折在他手上,未免可惜。   蚩尤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叫它小红?”   瑶姬道:“它浑身红彤彤的,就叫小红。怎么,就许你家的叫小红吗?”   蚩尤的守护神腾蛇,诨名就叫小红。她猛然回过神来,觉得这样跟蚩尤多年故交一朝相逢的交谈实在不妥得很,又竖起了坚壁,硬声问了一遍:“你来找我做什么?”   蚩尤慢慢走近她,止步于三尺之地,道:“我来带你回去。你流落凡间多年,再不回去,你师父他们该急死了。”   瑶姬对着一步步靠近的战神道:“不要过来!就是接我回去,也轮不到你来接!”   蚩尤眯了眯眼,看着瑶姬道:“那你想谁来接你?”   “祝融、我师父……随便谁!却绝不能是你。”瑶姬昂了头,回道。狰感受到了她身上传来的敌意,亦冲着蚩尤龇牙咧嘴。   “可惜……偏偏就是我找到了你。”蚩尤上前一步,抓住了瑶姬的胳膊,道:“偏偏是我,你能怎样?”   狰怒意勃发,却被蚩尤用金灵神力化作的牢笼束缚在原地,而瑶姬想挣扎,却挣不出蚩尤的手心,唯有口中词锋不曾落下:“混蛋!叛徒!胆小鬼!放开我!”   蚩尤原先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意,随着瑶姬说出来的词一个比一个刺耳,他的脸色终于开始冷了下来。   “你当我愿意来找你吗?若不是受人之托,我才懒得管你!”   瑶姬反唇相讥,毫不示弱道:“我也不要你管!赶紧放开我。”   两人在凡间的第一次相见,便是这样兵戎相见争执不休的场面。   蚩尤心中憋着一股气,偏偏不放。他想着,他这样千辛万苦才找到她,怎么可以轻易放手。   然而当瑶姬的眼泪落在他手背上之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松了手。那泪水的温度似乎灼伤了他,令他不知不觉松开了手。   “你……哭什么?”   “我哭自己命苦,如今沦落于此还要被仇人羞辱!”瑶姬抹了泪,恨恨道。   蚩尤闻言,缓缓道:“你就那么恨我?”   瑶姬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中一片决然道:“是!”   蚩尤后退了一步,道:“好,好得很。”   他心中只想着,自己做了这一切,到底是为的什么如此惹人厌。想着这些,不防狰趁机挣脱牢笼一举冲了上来,额角使劲撞向他的胸膛。   哪怕他身怀金灵神力,身体刀枪不入,一时之间也被怒意正炽的猛兽撞的退了一大步,嘴角亦流出了一丝鲜血。   他身上本就有旧伤,这一路过来杀了好几头大妖早已疲惫不堪。方才被狰重重一撞,牵动旧伤,此时待要说什么,却觉得眼前一黑,人已经躺下了。   瑶姬看着眼前瞬息而变的局势,愣了愣之后慢慢踱步到蚩尤面前,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今日是你自己撞到我手里来的,可不要怪我。”   蚩尤努力睁着眼睛看着她,轻声问道:“你会杀了我吗?”   瑶姬抬了抬眉头,反问道:“你觉得呢?”   她没有等来蚩尤的答案,他晕了过去,自然无法回答她。   而瑶姬给蚩尤的答案,也在他醒来的那一刻得知。   她没有杀他,她只是绑了他。   他醒来时,便看到了沉着脸烤着火的瑶姬,倒是不曾见到那头畜生。他再看看自己,千年的古藤牢牢捆缚着自己,正把他捆在一棵大榕树下。   “你这是何意?”蚩尤挑眉问道。   瑶姬站起身来,手上拿着一簇藤条,道:“我有话要问你,你最好老实交代。否则……”   她抖了抖手上的藤条,藤条击打地面,相击之处引出一道雷电花火。其意不言自明。   蚩尤看了看她手上的藤条又抬眸看了看她,道:“看样子今日我只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她抬头“哼”了一声,问道:“南庭如今还剩多少兵马?”   蚩尤看着她,道:“不足两成。”   她又问:“祝融他们还好吗?”   蚩尤道:“祝融历了无量劫,如今被尊为火神。你师父依旧避居昆仑山。朱雀一族世世代代守卫南方,如今正尽力恢复无量劫之后受创的南方山河草木。”   瑶姬听了点了点头,又问:“刑天……他走之前,可留下什么话?”   蚩尤道:“他让我好好活着,并让我来找到你,帮你活下去。”   瑶姬听了他的话,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抹了一把泪,手一挥就一藤条抽到蚩尤身上,道:“他让你活,你却让他死。”   蚩尤便如被雷劈了一记,一时手脚都觉得不是自己的了。   待他稍微恢复知觉,便见瑶姬站的离自己十分近,她恨声道:“你怎么可以背叛他?他那么信任你。”   蚩尤便道:“正是他信任我,我现在才站在这里。”   说着他身上一动,缠着他的古藤纷纷被他体内的金灵之力割断,他一个错身,压制住了瑶姬,把她压在了一旁的石壁上。   “死丫头片子,连欺负人都不会,你说你还会做什么?”   战神如钢铁铸就的身躯以强势的姿态压住她的脊背,瑶姬一动也不能动,被他压制在石壁和他的身体之间。   蚩尤凑近她耳边,轻声道:“下回再敢同我动手,我可就原样奉还了。别以为我真不敢打你。”   说着,松开了她,退后一步。   失了压制的瑶姬转过身来,红着眼睛瞪着他:“你当然敢打我,如果可以,你更敢杀了我。只可惜我已经死了,你也不能再杀我一次。”   蚩尤看着她这样,忍不住放软了语气:“我不会杀你,就如你不会杀我一样。”   瑶姬却咬着牙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蚩尤轻笑了一声,手中幻化出一柄剑递给瑶姬:“那行,我今日站在这里给你杀。来吧,如你所愿,杀了我。”   瑶姬手中拿着清凌凌闪着寒光的剑,看着闭上了眼引颈就戮的蚩尤,心中天人交战。   她慢慢把剑架在蚩尤脖子上,却到底一直未再进一步。   蚩尤睁开眼,似笑非笑道:“看来殿下是舍不得杀我。”   说着他自瑶姬手中拿下那柄剑,那剑到了蚩尤手上,变成了一柄木剑。正是当年炎帝所赠那柄木剑。   他看着瑶姬,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道:“殿下今日失了杀我的时机,以后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今后你可记得要乖一些,千万别惹怒我。”   瑶姬抬了头抖着唇道:“你……”她一时气急,既恨自己方才为何不一剑刺死他又恨他这样欺辱她,如此反倒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什么我,我如今可是你未行礼的夫君,下回再这样,我可要请家法了。”他说着,又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道:“你少折腾一点,我们两个都好过些。”   瑶姬简直要气疯了,她怒极反笑道:“你在说什么疯话?”   蚩尤看了她一眼,自怀里摸出一块玉璧,拿到瑶姬面前,道:“仔细看看这是什么。”   瑶姬本来不想看,但又想知道他何以说出这样的话,便不得不接过狐疑地看了看。便见那玉璧触手温润,玉璧上镌刻着蝇头小篆,入目便是“桂馥兰馨”“珠联璧合”之类的词,仔细一看,这俨然是一份婚书。   末尾处还留了她父皇的小印。   她仔细看了三遍,上头的字依然安安分分落在玉璧上,这确确实实是一份婚书,那小印也确确实实是她父皇的那枚。   她的心中一阵热一阵凉,只觉得手上拿着的是烫手的山芋。   瑶姬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冷静下来,对着蚩尤正经道:“如今我是精怪之身,怕是匹配不上战神殿下。”然而她话里虽竭力冷静,但便如沸水之上强行置了一道坚冰,下头水汽滚滚,上头寒意直冒。也不知最后是坚冰把沸水化为冰水,还是沸水把坚冰融化殆尽。   蚩尤笑了笑,道:“能不能匹配得上本殿,这可不是你说了算。”   见瑶姬一言不发,他上前一步,道:“我都不嫌弃,你妄自菲薄个什么劲儿。”   他方才警告她的时候摸了她的脸,便觉触手温软细腻,一时心动故态萌发,正准备伸出手去,却见到瑶姬抬起头来清凌凌的目光,心中不由一顿,把她落在胸前的发仔细顺到耳后。末了又冲她一笑道:“是山鬼精怪又怎样?难道你就不是你了吗?”   蚩尤已经抽枝拔节长成了高大健硕的青年模样,但他这样一笑,隐隐竟带了些少年意气。饶是此时此刻的瑶姬,也不得不承认他笑起来是真的好看。   瑶姬心觉危险,本能地退后了一步。   蚩尤却也不再上前来犯,只转了转头问道:“那头畜生呢?怎么不见了。”   瑶姬自不会说,因小红要杀他,被她赶跑了。她如今正后悔着之前赶跑了小红这个事。若小红在,她方才许就不会被欺辱。   想到这里,她看了看面前的蚩尤又看了看手上的玉璧,直接往一旁山石上砸去。   玉璧触上了坚硬的山石,“当”的一声又弹回到了地面上。   它孤零零地落在蚩尤脚边,瑶姬瞪着他,便见他矮身捡起了玉璧,见它完好无损,抬手抚了抚上头的灰尘,一步步走到瑶姬面前,举起玉璧问道:“你想毁去它?”   瑶姬抬眸瞪着他,一言不发。   蚩尤痞气地笑了笑,道:“你若同我好好说,我兴许就真乐意解除这个劳什子婚约。然而如今你这样负隅顽抗,我反倒希望殿下你好好履行约定了。”   他不是没有脾气的,如今被瑶姬刺激了,便觉得什么都做得出来。说着便一把拉过瑶姬,重重的亲了上去。   这个吻毫无章法可言,两个人心中都带着一股意气,做着亲密的事,却仿佛两头搏斗的野兽。   蚩尤抬起手指抹了抹唇上的伤口,冷笑道:“之前那回我说错了,你再惹恼我,我自然不会打你,我只会对你做方才做的事。”   他撂下狠话,便转身离开,然而到底年轻,待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站在原地的瑶姬,见她乌发披肩侧首不语,她的身形被背后的天光剪的格外纤瘦,心便软了三分。   死丫头脾气这样硬,总不能一直这样硬碰硬下去,得想个法子哄一哄。然而狠话刚刚撂下,再说软话,又实在下不了台阶。   年轻的战神站在远处犹豫再三,终还是慢慢走了回来,在瑶姬面前站定。   “你就不想知道我跟你父皇关于此事协商的细节吗?若你实在不喜欢这桩婚约,此事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瑶姬抬起头来,看着他,示意他往下说。   蚩尤却卖了个关子:“我打了几场架,实在是累了。我先去打些野味来充饥,你也休整一下,待吃饱了我们再详谈。”   瑶姬“哼”了一声,便当答应他了。   然而蚩尤还未走出几步路,便见小红拖着一头死了的黑熊走了进来。   瑶姬还未说什么,蚩尤倒是先乐了:“原来是打了熊来孝敬我了,念你殷勤,便先不杀你。”   他自顾自上前要去查看那头死了的熊,瑶姬心中却十分惊讶。小红捕猎自来就在外头就地解决,绝不会把猎物拖回来带给她。因她这些年吸风饮露,间或吃些山野水果,很少吃这些野味肉食。   她如今不过是七魄凝成的精魅,身体虚的很,可吃不消这样皮糙肉厚的一头熊。   小红却护着那头死了的熊,不让蚩尤靠近。瑶姬见它如此反常,不由上前一步摸着它的额头安抚住它,以眼神示意蚩尤上去查看那头死熊。   瑶姬殿下哪怕沦落至此,不愿做的事自能假手他人。   黑熊的脖颈已被小红咬断,胸口还有一大片翻卷出来的血肉,看样子应是被小红的额角刺伤。蚩尤摸了摸鼻子,手心浮起一片金光,虚虚浮在黑熊尸体上方,一寸寸地查探。至腹部时,似乎查探到了什么。   “怕是这熊吞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待我开膛破肚一观。”蚩尤说着又转头看向瑶姬道:“等一会儿场面怕是血腥乌糟,瑶姬殿下是否需要回避一二?”   瑶姬摇了摇头,道:“你做你的,不用管我。”   蚩尤耸了耸肩,回头掌中化出利刃,“刺啦”一声划破黑熊的腹部。   鲜血同脏器并各类动物的尸体碎块一并流了出来,空气中充满了血腥和尸体纠结在一起的恶臭味。   然而血污之间,却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蚩尤手一扬,那东西便脱离开那片血污渐渐飞到了他的手中。   他仔细看了看,待看清那是什么,不由便笑开了:“难得的一颗千瓣莲的莲子,怕其母体有上万年的修为,这颗莲子灵气充沛,正好适合给你服用。”   他自然也看出她如今这副灵体虚的很,自该服用仙果灵材固本培元。   然而他回头见到瑶姬那充满嫌恶的眼神时,不由揶揄道:“殿下纵然食不厌精,也该知道这万年千瓣莲的莲子是难得的好食材,旁人想吃都吃不到。纵是从熊肚子里掏出来的,也不该浪费。”   瑶姬别开头,当没听到他的话。小红却难得同蚩尤站在同一立场,它咬了瑶姬的衣袖,要她去拿那莲子。   瑶姬挥袖甩开,还敲了它的脑袋。蚩尤见此,不由挑了眉道:“这头畜牲比你还明事理一些。”   他说着用灵气驱散莲子周遭的浊气,复又问道:“你平日里喝水,用的是哪一处的山泉?”   瑶姬抿了唇不答,小红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瑶姬,转身一跃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又回来了,只见他额头的角上挂着一只木桶,桶里正盛着清泉。   蚩尤笑了:“倒是便利。”   他随手化出锅碗瓢盆,盛了一碗清泉后又把那莲子扔在清泉之中。   做完这些,便又挥剑斩下了四个熊掌,而后便把剩下的部分全部留给了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小红:“剩下的都是你的。”说完抬头看了看瑶姬,继续对小红道:“你要吃也跑远一些吃,你们殿下不爱看到这些。”   小红看了看瑶姬,见她未说什么,便乖觉地咬住了黑熊的头颅,飞快的把它拖离了此处。   蚩尤对瑶姬道:“你哪里找到的这只狰,竟然十分有灵性。”   瑶姬抿了抿唇,道:“它自己找上门来的。”她皱着眉头看着被蚩尤砍下的四只熊掌和蚩尤变出来的锅碗瓢盆,道:“你要弄吃的,也别在这里弄。”   蚩尤便叹:“殿下果真只顾自己门前雪,只想着不脏自己的手自己的地,也不管旁人是不是要饿死了。”   话这么说着,他点火的时候到底特意辟了远一点的地方。   瑶姬蹲坐在榕树下,并不理他。不久之后,便闻到一阵好闻的味道渐渐传了过来。鲜美粘稠的肉香藏也藏不住的四逸,小红蹲坐在一旁看着那处咕噜咕噜响个不停,却到底慑于蚩尤之威,只敢远远抬头看着。   蚩尤端着一碗肉汤过来时,瑶姬正饮用着之前收集的晨露。   “要不要来一碗?不过是汤汁,戾气浊气我都去了,喝了绝不损你如今的修为。”   瑶姬看了一眼蚩尤,又看了看他手中热气腾腾的肉汤,道:“放在一旁吧。”   蚩尤却道:“放在一旁只会招小红馋,你还是趁热喝了为好。你喝完我们也好谈事。”   他这话半软半硬,若再硬一些,稍作胁迫瑶姬只怕就要跳起来,若再软几分,她便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这样,却刚刚好。   瑶姬在蚩尤的坚持下接过了肉汤,小小喝了一口,只觉味道颇为鲜美。   “说起来洗手作羹汤,我这也是头一回。还多亏瑶姬殿下赏脸。”蚩尤后来补上的这话,差点让瑶姬把汤水呛到喉咙里。   瑶姬喝了半碗,再不肯多喝。蚩尤便只能作罢。   他把碗置于一旁,坐在瑶姬身边,率先进入了正题:“你在这里多久了?”   瑶姬喝了她的肉汤,便不好再端架子,想了想道:“我也不清楚,我凝成精魅自有记忆以来,应有十年了。”   蚩尤闻言,回头看了看她道:“瑶姬殿下这几年受苦了。”   瑶姬道:“我都死过一回了,这些算什么。还是说回我父皇与你结盟之事吧。”   她无论如何说不出婚约一词,便只能含糊其辞说结盟。蚩尤心中冷笑一声,却越发要往那处说道:“你同我的婚约,原是你父皇为了你的身体着想,故而选的我。”   “我的身体?同你有什么关系?”瑶姬咬了唇反问道。   蚩尤便道:“瑶姬殿下掌了水灵,区区不才在下我,刚好掌了金灵。你父皇选我,是不是十分睿智?”   瑶姬愣了愣,实在想不到金灵竟然在他身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问出的却是:“你这样说,我父皇这么做确实有些道理。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会同意这桩事?”   蚩尤便道:“因我知恩图报,少时受了你家的恩,这一回有了我用武之地,便想着以身相许,以全恩义。”   瑶姬的眼神里写满了不信。   蚩尤便吊儿郎当道:“因为娶了殿下你,我便娶了半个南庭不是吗?”   这样的理由还好接受一些。   瑶姬望着前方,再不看他。她还以为自己这样柔弱的身体,能摆脱联姻的宿命,却到底还是敌不过天意。   然而她想起年迈的父皇,经历了两次丧女之痛的父皇,阪泉之战败了之后,不得不同九黎这样曾经南庭的附属部族结盟。   瑶姬道:“可惜,半个南庭也不能助你成事。”   蚩尤想起了自己的选择,笑道:“然而我做了该做之事,守护了该守护的人,亦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瑶姬听到蚩尤说不后悔,不可避免的便想起了刑天,只不知,他临死之前,可有后悔为南庭尽忠至死。   蚩尤感受到一旁骤然低落下去的声息,不由侧首看了看瑶姬道:“你若喜欢在这里,我们也可暂不回去。如今三界刚历了无量劫,剩下的神仙妖魔却都忙着争天帝之位,外头正乱得很。”   瑶姬转头看向他道:“怎么你不去争?”   蚩尤道:“没意思的很,你当我稀罕吗?你看姬轩辕争赢了又如何,三界共主之位还未坐热就遇上了千万年难得一遇的无量劫,还不是早早应劫而死。”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瑶姬道:“再说,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瑶姬看着他,道:“蚩尤,如今我已是这样,我同你这桩事,便也到此为止罢。”   她之前如此激烈的反对这桩婚事,不过是因着想到蚩尤是背叛她父皇背叛刑天的人便不能忍受自己同他有什么瓜葛。如今听他提到他身负金灵之事,她冷静下来一想,也大约想通了其中关窍。   只怕她父皇和刑天,都指着他让她活下去。   蚩尤面上不显,心里哼笑一声,他不看瑶姬,只目视着前方道:“瑶姬殿下想毁约,我却是个言而有信之人。我答应了你父皇要保护你,答应了刑天要让你活下去,我自该做到。你毁约是你的事,可不要阻我践诺。”   瑶姬似被他的话震住了,一时只顾呆呆地看着他。   蚩尤转过头来,看着瑶姬道:“只是,殿下若实在不想要这桩婚事,我这里也不是不能考虑退婚。”   “殿下只需答应我几件事……”蚩尤拖长了调子准备说出个子丑寅卯。   瑶姬却不耐烦了,她转过头去看着前方,道:“那么麻烦,不退也罢。”   反正如今她这个样子,这桩所谓婚事也名存实亡。毕竟南庭的大公主瑶姬,名义上已经是个死人了。   蚩尤勾了勾嘴角,亦看向前方,无声笑了笑。   那一日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瑶姬只觉得心中累得很,她散于凡间的七魄凝成了山间精魅,却因了凡间灵气有限,凝聚了许久才凝练成形有了意识。   然而小小山鬼灵力亦有限,这里瘴气浓厚,她被困在这处山林多年,一直不曾走出去过。   蚩尤是那么多年她唯一见到的会张嘴说话的活物,便是关于刑天关于南庭的一切信息,也是因为她成了山鬼,能读懂山间花语,知道了木灵之间的交流方式偷偷听来的。也不知他怎么找到了这里。   若说不高兴见到他,那是假的。   刑天死的那样惨烈,一度山川草木间都流传着他的故事。   瑶姬那一日满腹心事地睡下了,小红伏在她脚边打盹,再远处蚩尤无聊地拨弄着柴火。一旁的碗里,千瓣莲的莲子努力地吸着山泉中的灵气,蚩尤侧头看到了这枚莲子,见它似乎开了芽口,不由莞尔。   倒是有意思的很。棕熊的血肉并山泉的灵气滋养了它,竟生生催它发了芽。   世人都道莲出淤泥而不染,却不知越是污浊,它越是能开出纯洁的花来。   第二日瑶姬醒来,便见到了抽了芽的千瓣莲。蚩尤原本想给她服下的莲子抽出了细细的芽来,瑶姬便觉十分有意思。   “曾闻莲子有沉睡十多年的,却不想发芽却在一夕之间。”她绕着那碗惊叹连连,蚩尤道:“幸好殿下昨日坚持不吃它,也给了它这个机会发芽。”   小红趴在一旁,把脑袋搁在爪子上,懒懒地看着那抽出的嫩芽。   “一觉醒来便有新的生命觉醒,这可是祥瑞之昭。”   瑶姬顺嘴反驳道:“别家的祥瑞都是霞光万道百花齐放这样的盛景,到我这里,只一枚莲子抽了芽便是祥瑞了。”   蚩尤笑了笑:“霞光万道多么俗气。这世上之事,只有生命的觉醒才是真正的奇迹。”   理应最不懂风花雪月生命之美的战神居然发出了这样的感慨,瑶姬不由对蚩尤有了新的认识。   蚩尤见她盯着自己瞧,笑道:“殿下是第一回 发现我是这等不落窠臼清新脱俗之人吗?”   瑶姬却道:“我是第一回 发现你这样厚脸皮。”   蚩尤便朗朗笑开了,清晨的曦光亦被他的笑声震的抖了三抖。瑶姬原来一个人住了十年有余却不觉寂寞,如今多了一个人,却觉得整个世界都热闹了起来。   而仅仅只是多了那么一个人。   蚩尤居然真就这样跟着瑶姬在这里住了下来,他不是虚弱的山鬼,被囿于一处,战神威震四海哪里不可去哪里不能去,却偏偏真就守着这片山林,每日里带着小红打打杀杀,惊的这一带的飞禽走兽都再不敢随意出没。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碗中的千瓣莲也长出了皎白的花骨朵。   蚩尤那回去驱瘴气,回来居然难得的中了毒瘴病倒了。   他在的日子一直都是他料理食物,瑶姬如今已经习惯了喝他煮的汤食,那一日见他迟迟未归,心中隐隐便是不安。   待小红驮着他回了来,见到蚩尤发黑的额头时,瑶姬一时竟愣住了。   她从未想过他也会中瘴气而倒下。   战神一直那么顶天立地地站在她的面前,他怎么会倒下?   蚩尤却觉得难得生个病却是病的恰到好处。   瑶姬到底没让小红把他扔出去,而是默默让出了就寝的地盘。   松软的艾草就垫在身下,上头罩了一张完整的虎皮。蚩尤窝在那处,竟觉十分不错。   瑶姬看着刚刚长出来的花骨朵,婷婷一枝独秀,又看了看躺着的蚩尤,终究还是闭了眼掐了花苞。   蚩尤看到公主殿下端上来的野菜汤旁放了朵未盛放的千瓣莲,便抬头盯住了瑶姬:“殿下这是什么古怪搭配?”   瑶姬把野菜汤拿给他,道:“你吃不吃?”   蚩尤笑了笑,道:“当然吃。殿下端给我的,便是毒|药我也吃。”   说着便拿起野菜汤视死如归地大口吞咽起来。   瑶姬找的野菜当真是苦的紧,蚩尤吃完一碗只觉得舌头都苦的不是自己的了。正咋舌,瑶姬便把千瓣莲递到了他面前。   “吃吧。这个不苦。”   蚩尤抬头看了一眼,本想推脱,又想到了什么,便接过来放入了嘴中。   “还是苦。”   瑶姬没听清,倾身问道:“什么?”   蚩尤嘴边扬了抹笑,一个使劲便把瑶姬拉了下来。   瑶姬只觉得唇上撞到温软之物,然后便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渡了过来。   凉苦中夹杂着丝丝清甜。   瑶姬反应过来,那是千瓣莲。接下来她便彻彻底底体味了一遍什么叫作巧舌如簧,这本是形容人能说会道善于狡辩之词,然而在这里,却是字面意义上的巧舌如簧。   伸缩自如的软肉在她的嘴里逞威风,瑶姬御敌不力牙关失守,被他里里外外扫荡了一遍,直到她咽下了那花朵才放开了她。   “这东西给我吃浪费,我沾沾灵气就可以了,还是你吃了为好。”他笑嘻嘻道。   瑶姬坐在一旁,脸上一阵一阵发红。   方才过招蚩尤赢了她,如今见她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便忍不住得意道:“殿下莫不是在害羞?”   瑶姬转过头来看着他,冷笑一声道:“耍我很好玩吗?我还以为起码能同你做个朋友。”   蚩尤心中一叹,道:“我可从来不曾想要跟你做朋友。”   他见瑶姬眼睛睁的大大的,里面亦盛着大大的惊怒,便解释道:“你当我亲你是在耍你吗?耍你有什么好玩的。”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便如那莲子经了漫长的黑暗后一夕觉醒,抽芽开花。   蚩尤看着瑶姬眼中似有什么东西在觉醒,心中不由一动。他伸出手扣住了瑶姬的后脑勺,缓缓把她带了过来。   “你看清楚,我亲你可不是为了耍你。”说着便又吻了上来。   瑶姬觉得自己听到了雪花落于枝头的声音,似尘埃落定,又似夜来花开,是故事的终局更是一切的开始。   世界静谧无声,唯有彼此的呼吸可闻。   “你方才有机会拒绝的。”分开之后蚩尤一针见血地指出道。   瑶姬若有所思,她看着蚩尤,似乎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内心那场纷扬不息的大雪。   “你喜欢亲我?你喜欢我?”瑶姬有些迟疑地问道。   蚩尤“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也不知是回答了哪一个问题,或者两者皆是。   然而瑶姬却不再说什么了。   于是他轻咳了一声,问道:“你呢?”   仿佛是漫不经心随口而出的反问,却等了许久等不来瑶姬的答案。   他看到瑶姬眼睛里,见到她眼中漾出的笑意:“我发现你方才似乎是在紧张。”   蚩尤吸了一口气,磨牙道:“紧张个屁!你哪里看到我紧张?”   瑶姬认真回答:“你这样色厉内荏虚张声势,越发显得你紧张。”她好整以暇看着蚩尤,末了还点了点头肯定了自己的结论。   年轻的战神第一回 体会到情爱之事是如此不公平,他兀自在这一头紧张煎熬,她却在彼端隔岸观火。如此划江而治,泾渭分明。   怎么可以这样?战神心中翻滚着戾气,气势汹汹看着面前的柔软少女。   瑶姬见了他的眼神,不知为何心中一软,终究让这头的天光丝丝缕缕漏到了他处:“我不讨厌。”   蚩尤还在想着她不讨厌什么,正要开口问,却见到了瑶姬的神情,心中慧光一现,已然明了。   “哼!你倒是会装模作样。”说着笑了起来,一把抱住了瑶姬:“既然不讨厌,咱们便再试试。”   这一回短兵相接,瑶姬却觉得触摸到了世上最轻盈的风与最温软的雪。   天下的月亮慈悲地撒下片片银辉,皮毛华丽额头长角的猛兽守着那盆被掐去了花骨朵的千瓣莲,似守着什么旷世奇珍。   它低低凑近嗅了嗅,只觉得鼻翼间萦绕了一股清幽香气。   风月无声地流动,骑士守着公主便如猛兽守着它的花,他等她长大,它待它开花。   如此笃定,如此坚信。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讲瑶姬失忆的那段变成山鬼跟蚩尤相处的过往。可以当作番外来看。 第60章   瑶姬看着纷扬而落的梨花, 伸出手接住了飘落下来的花瓣。   “这梨花你倒是养的不错。”瑶姬侧首对身边的蚩尤道。上回她来,可不曾到这后殿来,那一次她是正经直奔书房说正事的。说来也奇怪, 这一回居然直接把她迎到后殿。   蚩尤笑了笑道:“只可惜它只开花不结果。”   瑶姬斜眼看他, 道:“你当初难道不是因它长得不错才自我那里诓骗了来吗?难道还是因了想吃梨才挖了这梨树回来不成?”   蚩尤伸手摸了摸枝头颤巍巍的皎白梨花瓣,道:“我挖了它来,可不是为了这花也不是为了它的果实。”   瑶姬问:“那是为何?”   蚩尤看着她但笑不语。   瑶姬便转了头, 脸红红道:“哼!你就偏爱从我手上抢东西。”   蚩尤便回道:“殿下的那些话本子,譬如那什么《战神艳史》, 便是送我我也不要。”   这一记当真是击中瑶姬软肋, 瑶姬想起那个《战神艳史》,脸更红了, 她眼睛看着前方嘴里不忘岔开话题道:“说这些做什么?明日的迎灵大典可都准备妥了?”   蚩尤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原来今日殿下特意过来是为了视察末将工作的。可我记得之前那些, 可都跟殿下一一确认过了。”   瑶姬转过头来看着蚩尤,道:“我今日是来看最大的变数好不好。”   蚩尤便问:“什么变数?”   瑶姬便伸出手指指着他道:“你。”   蚩尤愣了愣, 笑道:“殿下来看我就看我, 还要顶着这样冠冕堂皇的名目。”   瑶姬正经道:“先前在巫山那回, 你说你身体好的七七八八了, 今日经了旁人提醒我才反应过来,你身上的气息,似乎有些不对。”   这个旁人正是女修, 她因察觉到蚩尤吞了梼杌的全部力量, 便在瑶姬面前露了口风。   蚩尤反问:“哪里不对?”   瑶姬盯着他道:“你的气息变了许多,你自己都未发现吗?”   蚩尤心中明白,应是梼杌的气息还未被他完全吸收融合,故而被旁人瞧出端倪, 只他面上笑道:“还真未发现,不若殿下凑近闻闻清楚?”   这话就有些调笑的意味了,然而瑶姬居然不脸红也不生气,当真走近一步,她几乎走到了他的怀里,抬起眼眸看住蚩尤道:“蚩尤,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竟然如此认真。   蚩尤想了想,便道:“我吸收了梼杌的力量,故而你会觉得气息变了许多。”   瑶姬便歪了头道:“吸收?”   神族的力量除了天赋之外还来自于自身修炼,而修炼又分多种门道,平常神仙都喜欢借助外物吸收旁的力量为己所用,这样修炼便有事半功倍之效。这些外物譬如西王母的蟠桃,天宫的仙丹之类的,便称为天材地宝。所谓吸收,一般是指服食了某种天材地宝炼化其灵气为神力的一种方式。   蚩尤说他吸收了梼杌的力量,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   蚩尤眼睛看向那梨花,许久才道:“便如你所想。”   瑶姬眼睛瞪的大大的,心中亦是起了惊涛。神仙服食仙果灵药助己身修炼是寻常,但是蚩尤吞下的,是魔兽梼杌,那就实在太骇人听闻了些。   魔兽梼杌,实是堕落的神同偏执的人融合后产生的怪物。而蚩尤却吃了他们两个。   蚩尤转过头来看住瑶姬,道:“你害怕了吗?”   她已经见过了他化为魔兽时的样子,如今知道了他吃了梼杌的魂魄,只怕心中越发害怕吧。   瑶姬看清了蚩尤脸上的神情,心头便是一震。她已许久不曾在蚩尤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了,一脸倨傲,把自己同身边的人隔离开,那是他初到南庭之时摆出来的脸色。   若不是那时候瑶姬不怕他,而刑天宽和祝融豁达,他们连瑶姬的性子都吃得下,对蚩尤那态度更是不放在心上,只怕少年的坚冰会竖立许久。   瑶姬心中一角已然坍塌,但是她面上不显,只气定神闲看着蚩尤道:“你觉得我会怕你?”   那副样子,便彷如当年两人对上时,公主殿下拿出的十分有底气的姿态。   明明是柔弱的身躯,偏偏有一个桀骜不驯的神魂,看着他的时候,眼睛灿若辰星,却又不咄咄逼人。   只是藏着戏谑,和迎战一切的无畏。   这份戏谑让蚩尤暗道不好,然而瑶姬如此乖觉,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战神艳史》那事儿已经让她觉得在蚩尤面前矮上一截了,如今因了这事,她也算是抓住了他的小把柄,如此便少不得要得意洋洋地说出来:“蚩尤,我原以为你对自己很自信,原来你也会怕我害怕你吗?”   因了在乎,就既受不住她的怜悯又受不住她的害怕,竟把一个司战的神,束缚至这步田地。   然而瑶姬毕竟于此事上还是个生手,男女之事有些话说太破实是不妥。但她难得抓到蚩尤的小辫子,且他不久前还拿《战神情史》嘲笑过她,此番她如何肯放过。   蚩尤突然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她这嘴,做旁的事还讨喜一些。   他伸出手遮住了瑶姬的眼睛,瑶姬眨了眨眼睫,若如蝶翼轻触,似是而非划过他的手心。   然后他俯下身来亲她。   他二人就这个事,已做的有几分娴熟。年少相恋时,瑶姬因是个山鬼,蚩尤常常怕自己力道收不住把她好不容易聚起的七魄给拍散了,故而十分温柔。如今自是没有这样的忧虑,且方才受了她语言相激,战神鲸吞馋食的气势便也拿了出来。   瑶姬亦是个遇强则强的主儿,故而这一番鏖战你来我往十分之精彩持久。   末了还是瑶姬受不住示了弱,蚩尤方才放开她。只是放开之后见一枚梨花瓣粘在瑶姬唇上,忍不住伸出了手,本意是想拿掉,却不知怎么居然就这么隔着一瓣梨花慢慢摩挲起了她的唇。   殷殷红唇之间含了瓣菲薄皎白的梨花,实在香艳得紧。   亲都亲了,只是瑶姬不知为何觉得他这个动作实在太轻佻以至于有些狎昵的意味。   她拍开蚩尤的手,复又拿下梨花瓣,道:“说事便好好说事,动手动脚地做什么?”   瑶姬殿下这个气急败坏的神情,当真十分可疑。蚩尤便从善如流道:“好好好,下回只动嘴不动手。”   这个动嘴亦可说是说事亦可代指其他,总之意味深长得很,瑶姬因心虚,便想也不想道:“也不许动嘴!”   蚩尤好笑地挑了挑眉道:“说事不用嘴用什么?末将驽钝得很,还请殿下指教。”   不过三两下功夫,他已扳回一城,局面亦被他控在手中,瑶姬先前的优势荡然无存。她暗骂对方狡猾,又气不过,伸出了白玉一般的手指戳到蚩尤面前,大声道:“你!”   蚩尤伸出手包住她的手指拿了下来,道:“殿下不肯指教,末将以后便只能自行领会了。”   他这话放柔了说,瑶姬便觉得自己再大呼小叫就太不得趣了。然而方才还是她拿捏他的局面,如今局势翻覆,她便有些心理不平衡,只别开头“哼”了一声。   蚩尤如今得意,瑶姬这幅生气的样子落在他眼里也是好的。他得了便宜,便也开始卖乖:“殿下既然是来向末将确认明日大典的,我们便去书房好好再核对一遍。”   瑶姬便高傲地抬了抬下巴道:“我本来就是正经来议事的,是你自己居心不良居然把我带到后殿来。”   后殿是主人休憩之地,一般来客只会迎到前殿,迎到后殿的,往往是私交甚笃的亲朋好友。   蚩尤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便当是默认了瑶姬的话。   瑶姬心中得意,便同蚩尤并肩走着边又忍不住说道:“怎么上回来,你不把我往后殿引?”   蚩尤瞥了她一眼,道:“可能上回末将还未对殿下居心不良吧。”这是拿她前面说的那句“居心不良”堵她来着。   瑶姬被他噎了一噎,反驳道:“撒谎!”   这人可是亲口承认过他对自己蓄谋已久的。   蚩尤便笑:“是。”却再不解释其他。   他自然不能对她说,那时候瑶姬方才在常羊山超度了南庭死去将士的亡魂,她一脸正经来找他议事,他自然不便把她带到后殿去。   瑶姬也并非愚钝之人,见了蚩尤这个态度,稍稍一想之前那一回的情形,心中也有了数。   她只是不得不在心底感慨,她同他之间,才过了多久,已经是眼下这般关系了。   然而她因为想起了那一回的事,也不由得想到了一处细节,便装作漫不经心道:“那一回我来时遇到了女妭正要离开,你们可是在议什么要紧事?”   蚩尤似笑非笑看着她道:“既然猜是要紧事,殿下怎么还要问我?”   既是要紧事,自然不便同第三人说,旁人再要问,更是犯了大忌。   瑶姬其实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的不大磊落,本来方才也不过随口一问,只是如今蚩尤居然拿话堵她,她心气上来了,不由便道:“不知谁说的同女妭恩怨已成过往,不必再提。我便也当了真,想着她曾经打败过你,想来只能是天大的要事才能特意让你俩放下恩怨情仇认真议一议。”   这话一出口瑶姬就后悔了,她表现得太差劲了。   涿鹿之败并不是什么适合天天挂在嘴边的事,这里头有太多不可与外人道的血泪辛酸。她这样轻慢地说出口,对蚩尤,对其他人,都太过残忍了些。   蚩尤捏了捏眉心,叹道:“殿下这回,是在拈酸吃醋吗?”   他话中殊无笑意,瑶姬自话出口,脸色亦是沉了下来。   明日就是南庭将士亡灵迎入英灵殿的日子,她本该斋戒沐浴十分诚心地等待明天的到来。她今日来找他,其实已是大大的不妥,不过是因为想他了,又担心他,故而便打着议事的名头来见他。然而来了这里便被他拿捏的透透的,她实在不喜欢这样的情形。   而方才那番尖酸刻薄,也不该是炎帝的女儿该露出来的面目。   之前在鲛人阿仞的玉璜里,她对蚩尤拿钩蛇容容打趣她,尚可昂着脑袋反驳一句“凭她也配?”如今提及女妭,她却再不能这么骄傲地驳斥回去。   她方才,似乎切切实实在拈酸吃醋,而且吃的这样面目可憎。   她被自己说的话吓到了。他居然让她,变的完全不像自己。   瑶姬初尝情|事,故而便有些拿捏不准里头的门道。她又是个桀骜敏锐的性子,十分喜欢自由最受不住束手束脚,故而便在这段关系里感受到了掣肘。   然而世上情缘,便是把两个不同的个体牵到一处,捆到一处,并以此滋生出无数的羁绊来。   便是有了羁绊,也并非是前路无忧。只是有了牵念羁绊,便足以抵御来自外头的冰霜雪意,也能忽略掉彼此之间的龃龉摩擦。   只是她不知,这是一个尚还需要学习的过程,期间种种隐痛,需慢慢消化,方能修成正果。   男女之事便是如此。渡过了,便是神仙眷侣,羡煞旁人;渡不过,便是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站在蚩尤专门议事的书房门口,瑶姬却住了步子,她眼睛看着地面,对蚩尤道:“我想起来还有其他事,我先走了。”   也不管蚩尤如何答,便逃也似疾步走了。   蚩尤看着她匆匆而去的身影,不由蹙了眉。   作者有话要说: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李贺《苦昼短》 第61章   三途河是阴阳分界之河, 死灵要渡过三途河,方才抵达冥界。神族死后魂至归墟,而凡人死后, 便会来到冥界。   瑶姬虽死过一回, 却既未去过归墟,也未来过冥界。这一回还是她第一次到冥界,便留意多看了两眼。她如今正坐于由冥界特派来的摆渡人载着的小舟, 驶于三途河最大的支流忘川之上。   忘川之水呈深褐色,自舟上看过去, 着实浑浊的紧。周遭有些隐约的雾气, 河水氤氲显出五光十色的水汽来。瑶姬一身白衣,孤舟渡河, 无端为此地带来了些空灵曼妙的仙气。   摆渡人见瑶姬盯着五彩斑驳的水汽,便解释道:“这忘川下藏了许多孤魂野鬼。人的魂魄在死后会根据生前所做下的事而呈现出不同的色彩。越是罪孽深重, 魂魄越是色彩浓烈,神女方才所见的这些, 怕是生前作了大孽的。”   瑶姬点了点头, 道:“原来如此。”   她想起南庭将士的亡灵, 经了她超度后摆脱了肉身, 那时他们显现出来的魂魄是黑色的。蚩尤之前同她说过,但凡上了战场的,没有不罪孽深重的。   战士背负罪孽上阵杀敌, 不成功, 便成仁。   她今日要迎成仁的将士亡灵入英灵殿,而在昨日,她才拿事关很多人命运的败仗刺了不成功的将军一记。她越想,越觉得不堪, 只希望把昨日的那个自己抹去。   瑶姬抿了抿唇,心中一阵热一阵凉,十分烦闷。   幸而那小舟驶得很快,很快便驶入三途河主干河道。河道大了许多倍,三途河边是隐隐青山,上头云遮雾缭着森森鬼气。   摆渡人介绍这片山域便是传说中的酆都罗山,世人常常以酆都罗山代指整个冥界,便是因酆都罗山绵延千万里,乃是冥界最辽阔也最著名的山脉。   待摆渡人操弄着浆把小舟停在渡口,她提了裙裾上了岸,抬头便见到了不远处的紫微大帝。   酆都罗山是他的地界,然而冥王亲迎,却实在是太过隆重了些。瑶姬敛衽准备向他行礼,紫微君客气得很,立刻便抬手免了礼。   “神女这一路辛苦了。”   “没有的事,帝君安排妥帖,我不过坐了回船。”   瑶姬嘴上客气着,顿了顿又问:“战神可是先到了?”   本来若是没有之前那一段不欢而散,两人联袂而来才是正常,然而如今瑶姬心里正憋闷着,便一个人来了冥界。   到了地头上,却少不得要问一问战神的行踪。   紫微大帝看过去,年轻的神女状似云淡风轻这么一问,然而她的眼神却出卖了她的心事,心中不由默了默。他抬起眼睫,看着不远处划过河心的小舟,道:“正说起,战神便快至眼前了。”   瑶姬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便见蚩尤负手立于舟中,一身玄衣携着河中雾气飒飒而来。而此时蚩尤亦发现了她,笔直看过来的眼神清寒无匹,合着冥界的煞气,让瑶姬浑身一个机灵。   瑶姬别开了眼睛,不过片刻,蚩尤已足下生风站到了她面前。   “神女来的倒是早。”蚩尤淡淡道。   瑶姬侧首道:“也不过刚刚到。”   紫微大帝的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一圈,便道:“两位既然已经到了,便先请入殿稍事休息。”   如此,便由紫微大帝在前面引着,蚩尤和瑶姬并肩走在后头。   这条山道旁开着一些红色的花,靡丽灿烂,是这阴森森的冥界难得的鲜活颜色,瑶姬不禁多看了一眼。   “这是赤箭,只冥界才能看到的花,世人所称的彼岸花就是它。”紫微君转头招呼他们的时候看到了瑶姬的眼神,便好心解释道。   瑶姬便笑了笑道:“原来这就是彼岸花,长得倒是别致。”   一朵彼岸花上却分别长着好几簇花瓣,它的花瓣纤小细长,向外卷曲着,中间的蕊却丝丝缕缕抽长向内虚虚裹成一团。最后竟然以蕊为花形,以瓣为花蕊,重又组成一朵浓烈的花。   不过再是浓烈鲜活,也不过引得神女一顾,自不会因此而耽误了行程。   英灵殿建成之后瑶姬还未来看过,因冥界的阴风煞气实在对她的身体不利,今日之行也是她好不容易自雨师那里争取来的。故而紫微大帝把她引至英灵殿时,她一时便真就为其气势所慑。   紫微君见她一时愣住,便道:“英灵殿落成,其间战神费神费力,实在居功至伟。”   瑶姬闻言便抿了唇对一旁的蚩尤道:“如此浩大的工程,多谢战神尽心尽力,瑶姬这厢有礼了。”   战神抬了眼皮看了她一眼,道:“这是在下的职责,神女无需多礼。”   紫微大帝见他二人如此客气,不由摸了鼻子笑了笑,道:“两位可先熟悉一下典礼流程,我这边还有些琐事,便失陪了。”   瑶姬忙不迭行礼,直道紫微君先忙。   待紫微大帝离去,便只剩瑶姬同蚩尤面面相觑。   昨日不欢而散的场面犹在眼前,今日却是要不可避免的面对对方。   “殿下今日怎么一个人贸然来了冥界?”蚩尤的口气很不好,瑶姬便也没好气道:“紫微君安排周到妥帖,有他安排的摆渡人来接引,我自然客随主便。”   她顾左右而言他,蚩尤心里自然有数。   瑶姬昨日并未宿在天宫,而是回了巫山,今日也是顺着忘川支流到了这里。蚩尤去找她时,却得知她早已一人先行而去,便只得顺着天河而下,直入三途河主河道而来。   “你可是还在生我的气?”他忽然便压低声音问道。   瑶姬一愣,不防他突然提及此事,便本能地摇了摇头:“不是。”   她不是生他的气,她是在生自己的气。她是对她自己失望,这话却没法向蚩尤解释。   然而蚩尤却觉得她果然是生了他的气,正待要说些什么,便见有人过来拱手向他二人行礼。   瑶姬侧首一看,正是当初在天庭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阎君。   “今日在冥界得见两位大神,当真是令地府生色不少。”   因有了阎君这一打岔,他二人之间那古怪的气氛便也驱散不少。如此及至迎灵大典开始,两人皆都不能单独说上一句。   待迎灵大典开始,瑶姬已幻化出昔年在南庭出席大典之时所着的冕服。南庭尚火,冕服一贯也都是赤色,上头压着金线绣成的朱雀图案。此番因是丧仪,她所着的冕服换作了素色,连朱雀图纹亦选了不起眼的银线勾勒。   她一身素白,在一众黑漆漆的鬼神之间,格外显眼。   冥界平日里少有天神来,如今为了这桩事,倒是来了不少的神仙。不说蚩尤瑶姬这两位金光闪闪的主事神仙,其他但凡是与南庭有旧的,都有来参加这个仪式。   战神当着诸鬼神的面宣读了玉帝王母的旨意,迎灵大典便正式开始。   南庭这批迟迟不愿入轮回的将士足有三百余人,此前因他们滞留上古战场十多万年,煞气太过强大,引起冥界一些小鬼的不安,故而暂时被收在玉帝赐下的乾坤袋中。   此番瑶姬要把他们自乾坤袋中放出,以南庭礼仪迎至英灵殿中,并行供奉,以慰亡灵。   瑶姬便依礼而行,如此这般将他们一一迎入殿中,复又行大礼,焚香祷告祭拜天地,助其归位。   待做完这一切,瑶姬心里总算落下一块石头,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她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些。   见礼成,各路神仙同瑶姬寒暄几句便也都告辞而去,毕竟普通神仙在冥界待的久了总归不利于修行。   倒是祝融想要在英灵殿中多待一会儿。   “当初,我未与他们同赴战场,今日便让我多送他们一程。”   瑶姬想了想,终还是抬了手放在祝融肩上道:“刑天已经带走了一半的兵力,当时当地,我父皇自然不会再让你离开,此事不怪你,你有你的责任。”   瑶姬早已不是养在深宫不关心兵事的那个无知少女了。当时,无论是她父皇默许也好,还是刑天自作主张带走南庭的一半兵马也罢,剩下的兵力,炎帝自然不会再放,他总归要为南庭留下足以自保的有生力量。   然而君令是一回事,将心是另一回事,祝融作为南庭双璧之一,若不是身上职责所在,必不会缺席那场大战。   他有他的心结,瑶姬无法,只能随他。   出了英灵殿,便见蚩尤等在门口。   “瑶姬,我有话同你说。”   此刻他倒不客气地称她为“神女”了,然而经过方才那场法事,又见了祝融如此,瑶姬心里头正压抑得紧。这时见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只闷头往前走。   待走到他面前,她低了头,把头抵在战神的胸口,闭上了眼睛。   “你哪里不舒服?”蚩尤边伸出手护住她,低头问道。   “哪里都不舒服。”她说着叹了口气,道:“你别说话,让我靠一会儿。”   蚩尤等了片刻,见她一直不动,仔细一看,才发现她已经昏睡在他怀里了。   战神手中化出披风把瑶姬团团裹住,为其挡去冥界的阴风煞气。一回头便见紫微大帝正站在不远处。蚩尤遥遥向他点了点头,而后把瑶姬拦腰抱起,一掠而去。   正从英灵殿中走出的祝融见了这一幕,心中一叹,慢慢走过去,向紫微大帝拱了拱手。   “瑶姬殿下向来体弱,自北海回来后身体还未大好,这一回经了冥界阴风煞气,竟又是病倒了。幸而迎灵大礼已成,而方才战神就在一旁,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紫微大帝点了点头道:“方才正想来送一送神女,却不想见到了神女晕倒。若不是战神在旁,本君亦是责无旁贷。”   祝融笑了笑,又说了些场面话,方告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酉阳杂俎》卷十九:“金灯,一曰九形,花叶不相见,俗恶人家种之,一名无义草。合离,根如芋魁,有游子十二环之,相须而生,而实不连,以气相属,一名独摇,一名离母,言若士人所食者,合呼为赤箭。” 第62章   瑶姬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山林, 山林中氤氲着许多雾气,沾衣欲湿,让瑶姬觉得裙裾也被山雾染的越加深碧。   山中有雾, 又似乎设了什么阵法, 她走了许久却一直会回到原地,竟是在团团打转,不得而出。   林中有鸟雀鸣啾啾, 总算有些声息,不至让她生出困于林中孤掌难鸣的困顿。瑶姬听声辨位, 向着传出鸟鸣声的方向走去。   幸好那雀鸟一直鸣叫不停, 瑶姬也渐渐从那片鬼打墙似绕了两三圈的密林中走出。   迷雾渐渐散去,眼前视野突然开阔起来。那一直鸣叫着的是一只黄腹山雀, 它焦急地朝着一处枝叉间的鸟巢鸣叫着。瑶姬凝神一看,原是那巢里有几枚鸟蛋, 而不远处,一只小小的山猫伏在枝干上, 虎视眈眈地一窝雀鸟蛋。   山猫虽带了个猫字, 性情却极是凶猛, 性喜肉食, 是林中一等一的猎手。而眼前这只,看着还小,只怕刚断奶不久, 却凝神专注, 打着这窝鸟的主意。   那黄腹山雀担忧儿女,却又耽于山猫之威,不敢靠近。只盘旋在鸟巢上空,啾啾不停。   瑶姬见了觉得那山雀也算于自己有恩, 抬头见一旁枝叶上正有一滴露水落下,她曲指一弹,那露水凝着一股柔劲向那山猫飞去。   那山猫被打湿了耳朵,凶巴巴的看向露水飞来的方向,瑶姬还以为会见到它龇牙咧嘴的凶悍表象,却见那山猫看了她片刻,便轻捷的三两下跳跃,已跃至她面前。   山野生灵一般少有亲近人的,更何况瑶姬方才对它出了手,然而那山猫却傻的紧,见了瑶姬竟似乎要凑过来。   瑶姬看着一脸依赖的小山猫,有些迟疑地伸出了手。   软软的肉垫搭在她手上,瑶姬心中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而不远处,有白衣的少女乘着赤色的猛兽穿行于山林间,瑶姬看着竟觉得有些眼熟。   她突觉手上一空,刚刚还蹭着她手背的山猫已是消失不见。方才散去的雾重又聚起,那雾气越来越来,从四周合围过来,只把她逼困于一处。   “瑶姬……瑶姬……”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着她的名字,她总觉得唤她的这个人,同她关系匪浅。她想要呼应这呼唤,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急的她出了一身汗。   喊她的那人声音近了许多,那人似乎就在伸手可及之处。雾气时浓时淡,透过天光,瑶姬隐约可见不远处那人的身影。   他肩上趴着那小山猫,似没看到她似的走过她的面前,唤着不远处乘着赤色猛兽的白衣少女。   瑶姬心中猛然一痛,似乎是为自己失去脱困的机会而伤心,又似乎是在为着其他事而难过。   倒是那山猫,睁着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与她对视。   那还是一头小兽,瑶姬却从它眼中看到了奇怪的东西,竟似乎带了孺慕之意。   她从这样的眼神里惊醒过来。   “殿下可算是醒了,再不醒,陵光怕是要放火烧山了。”开口说话的是祝融,她见瑶姬眼神似乎还不是很清醒,便放轻了声音解释道:“殿下似是被梦魇住了,已昏睡了一天一夜,一直不能醒来。”   瑶姬坐起身来,抬手一摸脑门,竟是一手的虚汗。她想着方才梦中所见,心里一空,竟差点落下泪来。   瑶姬深吸一口气,眼珠一转扫视了一圈,只看到祝融一人,便道:“就你一人在此?”   祝融摸了摸鼻子道:“蚩尤他有事走开了。”   瑶姬便哼了一声道:“谁问他了。”   祝融便笑道:“那是臣想岔了。殿下一直不醒,小玉已经去请梦神了。”   瑶姬点了点头,偏头又问:“这一回我昏睡不醒,我师父他有说什么吗?”   祝融道:“太虚真人倒未说什么,只依着往常给殿下抓了药。”   正说着,赤松子便端了一碗药走了进来。   瑶姬如今见了她师父便格外乖巧,雨师还未说什么,她便接了药捏了鼻子一口灌下。她师父给她端药端的也已十分习惯,而她也早就练出一口闷下苦药的本事。当初在昆仑山的最后那段日子里,瑶姬每日喝的药比吃的饭喝的水都多,他们都已然习惯了这个相处模式。   “这是安神的药,殿下喝了药便好好休息,祝融你跟我出来,不要打搅殿下。”赤松子是长辈,如今神格虽同祝融相当,但直呼其名亦无不妥。   祝融看了瑶姬一眼,便道:“那臣先告退了。”   瑶姬本想同他再说几句,但看了看她师父的脸色,便也恹恹挥了挥手以示道别。   然而她这会儿可睡不着,心里头一直记挂着梦里所见到的景象,不由陷入深思。待闻听到外头的动静,不由便高声道:“谁?”   小玉打了帘子走了进来,躬身禀道:“奴婢去请了梦神来,殿下如今可方便梦神来瞧一瞧?”   瑶姬想了想,道:“请梦神进来吧。”   小玉挥手在瑶姬塌前设了屏风,方才出去请了梦神进来。   那梦神隔着屏风向瑶姬致礼,瑶姬忙道不敢,说了些场面话,方才问出心中疑惑:“小神这里有一事不解,还请梦神疑惑。我曾食用过冉遗鱼,按说不该再被梦魇所困,此番却还是着了道,这是为何?”   梦神想了想,才答道:“冉遗鱼虽有食之使人不为梦魇所困的奇效,但神女这回去了冥界,我方才进了此间似闻到一股淡淡的草木之息,若我料的不错,神女应是被赤箭所扰。”   瑶姬想了想,道:“我这一遭确实是看到了那彼岸花,可我并未触碰它。”   梦神叹道:“彼岸花的花香,便是不触碰也会沾惹上。那花香于一般人不过是寻常,若是……若是死过的人闻了,能唤起前生的记忆。”   死过的人,可不就是瑶姬嘛。那时她穿行在冥界那条开满彼岸花的山道上,裙裾之上怕是沾染了不少花香,也因而未过多久,她便沉入了梦中。   瑶姬点了点头,道:“多谢梦神指点,此事我知晓了。”   梦神踌躇片刻,又道:“彼岸花香气虽淡,其性却霸道的很。进入冥界的死者闻了便能梦见所有明晰的过往。”   瑶姬道:“原来如此。”她想起那山猫的眼睛,不由又问道:“我进了那梦里,在里面见到了一只山猫,那山猫似乎能看到我。它不过是我记忆的投射,真的能看到我吗?”   梦神回道:“小神担了司梦一职,知大多数人的梦都是虚妄。唯有三途河畔彼岸花召唤出的梦境,方是真实。因是真实,很容易便把梦主困于其中。神女所言能看到你的山猫,怕不是凡品。”   瑶姬沉默,若有所思。   梦神又道:“神女本就体弱,若常为梦魇所慑,更不利修行。冥界有个孟婆汤,可消彼岸花之侵扰。”   瑶姬笑了笑道:“我记下了,多谢梦神关心。”   话已至此,梦神便也稍稍叮嘱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瑶姬想了想梦中所见景象,复又想到那一声声瑶姬,便觉得脑袋都要裂开了。潜意识里她知道这样唤着她的人一定同她关系匪浅,然而她却一直未看清他的脸。   小玉进来时见到瑶姬捂着脑袋倒在榻上,蹙着眉闭着眼满脸是泪,实实在在吓了一跳。她自从跟着瑶姬以来,还从未见到过她这样。然而她还来不及说什么,身后宓妃快步上前,手中幻化出一只碧色小瓶,取了里头的水弹到瑶姬前额。   那水珠似乎让瑶姬清醒了不少,幽幽睁开眼睛,见了宓妃关切的眼神,虚弱地笑了笑道:“宓妃姐姐……”   “瑶姬,你现在好些了没?”宓妃坐在榻边,殷殷问道。   瑶姬道:“好一些了,不过是做了个梦。”   宓妃闻言却道:“你当我没做过梦吗?你这是被魇着了。”她见瑶姬神情低落,道:“我今日来,本想着跟你说个好消息,你却又病倒了。”   瑶姬笑道:“既是好消息,宓妃姐姐快些告诉我,说不准听了好消息,我便不药而愈了。”   宓妃担忧地看着她,考虑再三方道:“我先前把《洛书》借给了绣虎,《洛书》里全是些符文,我本就看不懂,他倒反而有些灵性,看过之后同我道《洛书》中藏了一半的天地奥秘。里头似乎提及了重塑神魂的方法。”   瑶姬眼睛亮了亮,道:“那另一半便是在《河图》之中。昔年青帝陛下自河图洛书中推演出无所不包的八卦,若绣虎仙君能破译《洛书》,想来《河图》亦不在话下。”   宓妃伸出手帮她顺了顺鬓发,继续道:“河图洛书包罗万象藏着天地奥义,他自然无法全部破解。只是若是拿到《河图》,便有办法找出重塑神魂的方法。”   《洛书》在洛神宓妃手上,而《河图》正是在河伯冯夷手上。冯夷其人,正是宓妃的正经夫婿。   宓妃带来了这样好的消息,瑶姬一时便振奋了精神,她拉着宓妃的手道:“多谢宓妃姐姐,这一回瑶姬永不会忘。若是刑天能复生,我便没什么遗憾了。”   蚩尤走到瑶姬门口,恰好听到这一句。虚弱的神女殷殷相谢,诉说着自己的心意。   宓妃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劝慰道:“你如今养好身体才是大事,《河图》我替你去拿。”   瑶姬忙道:“宓妃姐姐已经帮了我大忙了,此事自该我自己处理。”   宓妃笑道:“河图洛书本就是我成亲时我父皇赠予的礼物,我同他的婚姻如今名存实亡,我去要回《河图》,也算合情合理。”   瑶姬看着她,见她神情坚决,一时软了态度道:“这桩事却不能让宓妃姐姐一个人去做,你我一同去,互相照应,以策万全。”   这也是她最后的让步了,宓妃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   她二人说话的当口,小玉已出了门去给宓妃泡茶,她端了茶水看到站在门口的战神,忙低头道:“见过战神大人。”   小玉的这一声,惊醒了室内两位神女。   宓妃看着瑶姬笑了笑,道:“之前听小玉说养在你父皇药鼎里的那株千瓣莲又开了一支花,我正好去看看。你便好好休息,我等会儿再来看你。”   然后也不等瑶姬挽留,便整了整披帛从容走出此间。   到门口她见了蚩尤,不由露出笑意道:“劳蚩尤将军久等。”   蚩尤道:“神女客气。”   宓妃点了点头,便对着小玉道:“你带我去看看那千瓣莲。”   可怜小玉手上端着的茶盘里茶还热着,便被洛神催着去看莲花。   战神略略顿了顿,到底从了自己的心意旁人的好意,走进了瑶姬所居的卧房。   作者有话要说:文狸也出现了。 第63章   瑶姬纤细的身影映在绣着莲枝的屏风上, 隐隐绰绰,朦胧动人。   蚩尤走到一旁,支起窗屉, 顿时室内明朗开阔不少, 原来萦绕着的丝丝缕缕的清苦药味,也随着空气流通驱散了。   他绕过屏风,见到低了头的瑶姬, 开口问道:“殿下身体可好些了?”   瑶姬垂了眼睫道:“除了脑袋还有些疼之外,其他没什么大碍。”   她答了这一句, 便再无人开口。一时无话, 室内安静的过分,连风似乎都静止了。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 却又同时住了口。蚩尤笑了笑,道:“你先说。”   瑶姬抿了抿唇, 抬起眼睫问道:“我想问的是,在冥界时你说有话要同我说话, 你想说什么, 如今我在这里听你说。”   那时候, 他想同她开诚布公谈一谈, 然而到了此时,他却觉得还是待刑天之事了结再说。瑶姬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她努力了那么久亦只是为了等刑天复活, 如今她羸弱的身躯已再经不起旁的事物刺激, 若再论及其他,只会更加消耗她的心神。   “没什么,只是叫你不要担心,安心做你想做的事。”   瑶姬眉头一剔, 道:“什么意思?”   蚩尤道:“你先前不是担心玉帝不会同意你复活刑天吗?前几日我找了个机会,同玉帝就此事谈了一谈。他已答应了此事。”   瑶姬“哦”了一声,道:“他就没有阻拦?你怎么说服的他?”   蚩尤平淡道:“我答应他,过几日替他斩杀余下的三大凶兽。”   瑶姬眼睛豁然睁大,道:“这些凶兽如今都已销声匿迹,玉帝何以想要它们的命?且光是一个梼杌,就已经杀的如此吃力,你还要去杀剩下的三凶?”   蚩尤道:“玉帝在位,目前尚无功绩。他急着树立威望,想要做出些事迹来,故而便有了此事。而我吸收了梼杌的力量,如今要杀三凶的任何一只,都不需要像杀梼杌那般吃力。”   瑶姬抖了抖唇:“可是……”   蚩尤笑了笑,道:“没什么可是的,想让刑天复活,不止是你的心愿,也是我的。”   瑶姬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道:“行吧,你总有你的道理。”她低眉敛目,问道:“方才你想说什么?”   蚩尤道:“你那时候做了梦,梦到了什么?”   瑶姬便苦笑道:“我梦到自己被困在了山林中,一直一直走不出来。”   蚩尤问道:“只是这些?”   瑶姬想着,若自己同旁人有前世的情缘,此事还是先别告诉蚩尤为好。   于是她便道:“暂时只有这些。”   蚩尤点了点头,看着她,道:“这个梦魇令殿下神魂不安,不利殿下的修为。昨日殿下沉入梦中醒不来,十分凶险。我来时正好遇上梦神,他提到一个法子,说是喝了冥界的孟婆汤,可解彼岸花之毒。”   瑶姬想了想,道:“不必了。若这真的是我从前的记忆,我断没有舍弃它的道理。”   哪怕它们带给她痛苦,给她如今的生活带来了些许不确定性,然而她自己知道,她是在意它们的。   蚩尤听了她这话,不知为何,心中反而有一丝庆幸。他已经选择了舍弃他们在一起的那段记忆,而幸好瑶姬自己还在坚持。他身体里掌管理智的那部分告诉他他的选择是对的,而掌管情感的那部分却暗自庆幸于瑶姬的态度。   若连她都选择舍弃,于那段记忆里的那两个人而言,未免太残忍了些。   蚩尤道:“可是你的身体……”   瑶姬道:“我的身体它听我的,我说了它没事它便没事。”   蚩尤叹道:“殿下这脾气,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改一改。”   瑶姬得意地笑了笑,道:“我这脾气今生怕是改不了了,还请你多担待一二。”   这话她说的气定神闲,听到蚩尤耳朵里,却格外衍生出一段绵长的气韵来。话里说着当下,其意却已延伸至未来。   蚩尤便也装模作样拱了拱手道:“往后也请殿下多多指教。”   瑶姬坐直了身体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之前种种,我有口不择言之处,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这是在为最近那次口不择言的自己道歉。瑶姬较真起来旁人真的是毫无办法,蚩尤便忍不住摸了摸她额发,道:“知道了,你不必纠结此事。”   然而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坚持,各人有各人在意的事,旁人是无从劝解的。瑶姬对那个口不择言的自己失望,也怕蚩尤对自己失望。然而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她自觉那处有错,故而便认真道了歉。   “殿下还是好好休息吧,被雨师知道我来扰你修养,怕是要来同我拼命。”蚩尤帮着瑶姬理了理鬓发,劝道。   瑶姬却拉着他的手道:“方才你站在外头,为何不出声?”   蚩尤答道:“见你和洛神正聊的投入,我也不便打扰。”   瑶姬问道:“你听到了我们说起河图洛书的事?”   蚩尤摸了摸鼻子,语焉不详道:“听到一些。”   瑶姬这回却不抓着这一点嘲讽他,她的心思放在了别处:“这一回是与天相争,你说我们能不能成功?”   刑天的神魂可是献祭于天,瑶姬想重塑他的神魂,可不是与天相争。   蚩尤诧异道:“你对刑天复生之事一直不曾有过迟疑,今日怎么如此患得患失起来。”   瑶姬蹙了眉道:“大概越接近成功,越害怕失败。”   蚩尤俯下身,摸了摸她的秀发,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同你一道。”   带着蚩尤这句话,瑶姬再一次沉入梦境时,心中多了几分踏实。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白雾再次在她身边弥漫时,瑶姬心里竟然多了抹名叫期待的心情。她从前一直以为身死之后神魂由巫山的灵芝温养,自做了那个梦,她才想到或许她那几缕残魂也曾在人间同人风花雪月过一阵。   怪不得凡间传她同人间的帝王有染,瑶姬心中颇有些别扭地想着,难不成真有其事?瑶姬心里既有害怕绯闻坐实的心虚,又有想了解更多内情的好奇。   这一回白雾把她带到了山涧之中。   山腹中有暗流,涓涓流向山下,瑶姬所处的这一段山势平缓,涧中山泉也流的十分从容,周遭草木深深,流水潺潺,很是幽静。   瑶姬左看看右看看正在辨别方向,却听到东边的灌木丛中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来不久,便见额头长角的火红猛兽自灌木丛中走了出来。   若不是它额头那长长的角上挂着一只水桶,瑶姬是要赞一声其风姿气势的。   它优雅地走到上游打了一桶水后,便又自原路返回。瑶姬在一旁从头到尾看着它,它竟似没见到这个大活人。   她皱起眉头,亦步亦趋跟在猛兽的身后。瑶姬已认出它是一头成年的狰,想来上一回见到的“瑶姬”骑着的便是它。   若跟着它,便能见到从前的那个自己吧。   如此想着,瑶姬跟的便越发紧了。反正它又看不到她,有一阵瑶姬走在它身边,看着因它走动时身上流动的皮毛,忍不住心痒伸出手想去摸一把,却想到那山猫可以蹭她的手背,那么她摸了它,它许也能感觉到。为了不节外生枝,便收回了手。   猛兽顶开简陋的柴扉,慢慢走了进去,瑶姬亦看到了那个自己。   白衣乌发的少女跪坐在蒲草编织的席子上,手里似乎在忙碌着什么。她的长发被编成一束长长的麻花辫,上头簪了兰花,虽打扮简单,却也多了些乡野趣致。   “你怎么那么容易受伤?你不是很能打吗?”少女低了头,一段雪白的脖颈露了出来,她嘴里叨叨个不停,尽是数落埋怨之词。   瑶姬心中十分惊诧,她不是喜欢干涉旁人的人,同亲近好友也往往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不见外的数落,她是想都不曾想过的。   那一头传来的声音却懒洋洋的:“我受了伤,不正好显出你的心灵手巧秀外慧中来嘛。”   当真讨打!   果然彼时的那个瑶姬扔了手上拿着的棉团,冷笑道:“不敢当!我笨手笨脚得很,干不了细致活,你便流血流死算了!”   她是在为他处理伤口来着,可不愿听他的风凉话。   “好,那就让我流血流死算了。只是死之前我还有一个愿望,你让我亲一口。”   瑶姬当真要炸了,她怎么摊上这么一个臭流氓。   “美死你!把手伸过来!”她凶巴巴地说着,捡起方才扔了的棉团,用力压在伤口上。   “嘶!痛死了!谋杀亲夫吗?!”伤者大呼小叫起来。   “这点力道就让你叫成这样?你的英雄气概呢?”少女讽道,手上到底放轻了力道。然而她却并未反驳“谋杀亲夫”这等轻佻之言,瑶姬心里在扶额,那是的自己……竟然已经同人私定终身了。   “我可没有英雄气概,我只有英雄气短。”那人说着,趁着瑶姬专注手上的活,飞快地低头偷亲了一记。   “你!”瑶姬捂了被偷香的脸颊,哭笑不得。   “怎样?”伤者却还兀自得意洋洋。   “真是好不要脸!”瑶姬甩开手,从一旁的水桶里舀了清水,洗了洗手,洗完手就准备起身不干了。   “这就好了?”伤者似乎有些接受不了她这甩手掌柜的态度。   少女抬了下巴倨傲道:“你那么能折腾,你自己料理。本公主不奉陪了。”   瑶姬在旁听着,不自禁便笑了出来。原来她也曾有过这样畅快的日子,沦落山野,照样爱娇拿乔。   少女起身走开,那伤者便彻彻底底暴露在瑶姬的眼前。   方才她其实也是有机会上前去看他的真面目的,只是不知为何,她便站在门口,静静听着他们吵闹。   那样的气氛,她虽是个他们看不见的所在,但若贸然进入他们之间,就十分煞风景了。   而今她看到了伤者的脸,心中竟隐隐有尘埃落定之感。   竟然是他,也只能是他。   世上再也没有这样厚脸皮的人了,也再也没有这样同她对着干时时不忘打压她欺负她的人。   尚还十分年轻的战神低了头苦笑着自己替自己包扎,嘴里还嚷着:“哎呀,这个结不好打。我一只手使不上力。”   走出老远的少女顿了顿,又跺了跺脚,终还是忍不住折了回来,气呼呼帮他把结打死。   “我就知道你会心软。”他得意地说着。   瑶姬没好气道:“我父皇自小教我要怜悯弱小,锄强扶弱,你如今正弱着,我便谨遵父训扶一扶你。”   蚩尤见瑶姬斜眼看过来,便露了个大大的笑脸:“瑶姬殿下人美心善,能让我遇上,实在是我的福气。”   这样的话,似蜜糖里泡过,又在梅子酒里浸过一道,初入耳便觉甘甜,回味后还带了些清酸干脆。   少女板了脸,叱道:“油嘴滑舌!”   然而在他的笑脸之下到底是撑不了多久,噗嗤一声便笑开了。   那笑声在空气中清凌凌散开,瑶姬站在门口,隐隐有些羡慕。   那样美好的记忆,蚩尤却从来不曾同她提过,便是她自己隐隐约约想了起来,他也建议她喝了孟婆汤忘掉。   心中不是不难过的。   幸好,她想着,幸好她没有去喝那劳什子孟婆汤。   瑶姬醒来,正看到宓妃在给她打着扇,罗扇把飞虫驱散,却乍然看到了瑶姬睁开的眼睛里包着的一汪眼泪。   宓妃一愣,轻声细语道:“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瑶姬摇了摇头,她吸了吸鼻子道:“我做了个美梦。”   她一下子抱住了宓妃,她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必须得抱住些什么,拥有些什么。   宓妃被她的动作弄的一僵,复又放松了身体,笑道:“既做了美梦,不是该高兴吗?”   瑶姬道:“梦太美了,我喜极而泣。”   说着她便哇哇大哭起来。似孩童受了委屈,嚎啕不止,全然不是喜极而泣的模样。 第64章   龙雀进战神殿后殿时, 恰看到他师叔倚在树上喝酒。   “师叔!”他开心地一跃而起,坐到他师叔隔壁的枝干上,兴冲冲道:“师叔偷偷喝好酒, 居然不叫我!”   龙雀因嗜酒, 没少跟他师叔一块儿喝酒,故而今日见了蚩尤一个人喝着,便叫了起来。   蚩尤看了他一眼, 继续喝起自己的酒来,竟不理会他。   龙雀被无视了, 便觉得委屈, 待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见方才踏入后院的他师父仰着头对他道:“你师叔一个人喝的, 那叫闷酒。只怕他如今心里头烦得很,你可别再烦他了。”   龙雀转头看了看他师父一眼, 又看了看自己,道:“师叔有什么烦心事?”   他师叔又不用被师父逼着背法诀, 还有什么可以烦心的?   祝融笑道:“小孩家家懂什么?大人要操心的事可多了, 你赶紧下来, 别招你师叔烦。”   哼!一点都不好玩!龙雀心中腹诽, 便化作了鸟身飞了起来:“你们嫌我烦,我找漂亮姐姐玩去!”   声音未落,身影却已经不见了。   祝融心觉好笑, 抬头看着喝着酒的蚩尤, 却见蚩尤也正在看着他:“一个人喝酒越喝越闷,不如你来陪我喝。”   火神笑了笑,道:“也好。自上回打赌把十坛梨花白输给你后,我们也许久未在一起喝酒了。”   蚩尤道:“可不是。”   火神亦在梨树上选了个舒服的位子, 大大咧咧躺下喝了起来。   他连灌了三大口,才慢慢开了口问道:“你是在为殿下的身体担心?”   “也是也不是。”蚩尤食指敲打着酒坛,目光停留在虚空。   “怎么说?”祝融转头问道。   蚩尤喝了一口,方才道:“瑶姬因去了趟冥界沾了些赤箭的味道,竟梦到了从前凡间之事。”   祝融默了默,道:“就是你从来不肯说的在凡间的事?”说着顿了顿又接了一句:“那时候你欺负她了,你怕她想起来?”   蚩尤带回瑶姬的七魄后,却从未对他们说起过在凡间经历的种种。   蚩尤道:“……是。”   祝融以为他会反驳,见他答是,不由惊的张大了嘴巴:“你对殿下做了什么?”   蚩尤道:“我对她无礼。”   祝融舒了口气,道:“我还以为如何,在南庭时,你就对殿下无礼过了,陛下也未多说什么。”   然而蚩尤并未顺着这个调侃往下说,祝融心里便炸开了,道:“你对殿下无礼!你怎么个无礼法?”   “我们九黎族的求生禁术,同样需要牺牲当事者的一部分才能求生。有牺牲手的,牺牲腿的,也有牺牲容貌,牺牲眼睛的。我当时便起了个念头,想找出个万全之策,让瑶姬全须全尾地活下来。”   “什么万全之策?”他紧张地问道。   蚩尤闭了闭眼,才缓缓开口道:“便是想着若需要舍弃瑶姬身上的一部分,为什么不能是外来的一部分呢?假若瑶姬怀了身孕,届时便可献祭腹中胎儿,得以保全母体。”   “你!”祝融手上神力不受控,酒坛应声而裂,酒水撒了一地,酒香却浮于尘土。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火神气的要炸开,他旁边的梨花似受不住火神之怒,娇嫩的花瓣瞬间被火烧灼成了灰,被风一吹,便四散于虚无。   以瑶姬殿下的身份与南庭当时的境况,若有了子嗣该多么金贵,怎可以轻易牺牲。   “当然此事未成,那不过是我的想法。但我的想法被瑶姬知道了,她同我决裂,骂我是邪魔,说宁愿永不复生,只在凡间当个山精野怪,进入冥界的轮回。”蚩尤的声音淡淡,夹杂着一地酒香,芬芳醉人。   祝融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他当然知道瑶姬最终还是复生了。   蚩尤缓缓道:“接下来的事你也知道,瑶姬魂魄分离,三界爆发了大水,北方的玄武家族都控制不住这样的大水。瑶姬掌了水灵,水灵未弃她而去,她的命便由不得她自己选。”   祝融良久才道:“怪不得。”   怪不得复活殿下的时候蚩尤舍去了她关于凡间的那部分记忆。   “她答应活下去,却说要以同我之间的记忆作为祭品。记忆是神魂的一部分,瑶姬关于我的记忆太多太零散,若全部舍去,留出的空白她需要自己填补,实在耗费心力,且弄的不好会堕入现实同虚幻的缝隙,失去神智。故而我只舍去了她同我在凡间的那部分记忆,那段记忆相对集中,便是全部消去也好遮掩。当然,这也是我的私心。”   他总归要为他们的日后留下一些余地。   当初是瑶姬自己选择放弃关于他的所有记忆,而如今又是瑶姬她自己,坚持不解彼岸花之毒。   年少的瑶姬多么决绝,她毕竟是一怒提剑下东海屠龙的性子,一旦通过那可窥探人心进入旁人灵识的山猫知道了他的想法,随即厌恶了他,更选择了那样激烈的决裂。   祝融其实一直好奇当初在凡间发生了什么,然而蚩尤一直对此讳莫如深,只说在凡间找到了瑶姬,经了些坎坷把她带了回来。那时候瑶姬三魂七魄融合才是头等大事,故而他这样说他也就这么接受了。如今蚩尤坦诚告之,他倒反而觉得宁愿之前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我问你,此次去冥界,你有没有想过瑶姬殿下或许会通过彼岸花想起一些旧事?”良久,火神才问起。   “关于此事,我是想到过这个可能的。但也只是可能。谁都不知道彼岸花对死过一次的神族是否有同样的效用。”   火神叹了口气,道:“我原以为你是不信天意的人,未成想有一日会选择听天由命。”   蚩尤垂了眸子,看着手上的酒坛,道:“我不是信天,我是信瑶姬。”   “既然相信殿下,那你为何还在这里喝闷酒?”   蚩尤不答,只是又仰头喝了一口酒。   他只是想起了瑶姬放弃他时的眼神,她下决定不过一瞬,眼神从最初的惊痛和失望转为最后的厌恶,却也不过须臾。   他想他是永远忘不了她那个眼神的。这件事亦成了他心中的隐痛,轻易不再想起。   瑶姬这样决绝,他也十分生气。一个在他脑中尚不成熟的想法,他还未做什么,却被她判了死刑。   连秋后问斩都没有,当场行刑。   是以在瑶姬说出难听话的时候,他亦心头火起,盛怒之下把那刻在玉璧上的婚书用金灵之力毁去。   彼时的他们尚还十分年轻,正是一怒拔剑的年纪,也因此容易冲动,做下后悔之事。   祝融看着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不说瑶姬殿下,单说你自己。你想不想她想起所有的往事?”   蚩尤看了看开在面前的一簇梨花,伸出手摸了摸道:“我想。但不是现在。”   刑天之事已在眼前,瑶姬再不能被其他事分心了。   祝融大致能理解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道:“这才是我认识的战神,从来不逃避问题。若因了当初的决裂而希望殿下永不记起此事,我便真要看不起你了。”   因痛苦而连美好一起舍弃,便是懦弱之人,不值得怜悯。   战神自失一笑,再不多言。   却说龙雀飞去找瑶姬,却见她也在喝酒。   瑶姬身体不好,喝的是果酒。说起来惭愧,自宓妃怀里哭了一场后,瑶姬便让酒神仪狄弄来了许多果酒,一个人在那里自斟自饮。   她如今正在伤怀那段山林之中的年少初恋。   自记起那人是蚩尤,瑶姬便觉十分委屈。她一直觉得自己同蚩尤之间,不说是她占上风,也该是打了平手,然而在那个梦里,她看到被蚩尤吃的死死的自己,便觉十分不平。   瑶姬感情经历实在简单,却也有些少女难得的矫情。   她越发怜惜从前的自己,怜惜记忆里那个跺脚折返的山鬼。已是如此迁就,却还是教他舍弃。   他竟从来不曾与她说过这段旧事。   心中伤感,便有了这番借酒浇愁。   龙雀看了直道神奇:“今日是什么好日子?怎么师叔与姐姐你都一个人喝闷酒?”   瑶姬抬起眼眸看了它,口中说道:“你师叔是个坏东西!”   龙雀便跳起来维护他师叔的声誉:“师叔他不是个东西!他是神,战神!”   瑶姬听了前半句,点头道:“对,你师叔不是个东西!”   龙雀虽觉得她重复的他说的这句话没什么问题,但总觉被她这么一说,怪怪的。   却也管不了这些,他拿起瑶姬脚边的一坛酒,喝了一口,便道:“这酒太甜了,一点都不好喝。”   瑶姬却摇摇头道:“哪里甜了,明明是酸的。”   她心里酸,便觉喝的酒也是酸的。   龙雀龇了龇牙,道:“怎么大家心里都有烦恼吗?我以为大人是没有烦恼的。”   瑶姬把脑袋搁在双臂之间,道:“大人的烦恼比小孩子多很多,你如今正是最没心没肺的年纪,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龙雀便与她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开了,瑶姬今日话多,实在是因为喝了酒,心里又憋了事,遇上什么都不懂的龙雀,倒反而能多说几句。   待龙雀滔滔不绝说完自己从前干过的一桩被他爹吊着打的大事后,却见瑶姬已经双目闭起,似睡着了。   正要推她,却被旁边伸过来的一只手拿住。   是他师叔。他师叔轻声对他道:“你先回去。”   龙雀本来想缠着他师叔留下来,但一看他师叔那个说一不二的神情,便撅了嘴离开。   瑶姬的头枕在双壁之间,秀发如最好的绸缎般柔顺垂下,恰到好处擦过他的手指。   “耍弄我很有趣吗?”   她眼睛依旧闭着,那话却就响在耳边。   蚩尤道:“没有。”   他的话突兀地消失在面前的空气里,得不来半丝回应。瑶姬似乎真的睡着了,久久不言。   蚩尤抱起她,正准备把她抱回她平常休息的榻上,却听到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讨厌你。”   平铺直叙,仿佛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蚩尤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我知道了。”   只这四个字,当真算是反应平平。   瑶姬很想质问他,他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然而她的眼皮重的很,实在没有力气再睁开眼同他吵。   他知道个屁!   她讨厌他,同她爱他,并行不悖。少女情怀总是诗,却也无端衍生出无数的苦恼来。她从前不知道自己还是这般多愁善感之人,今次也是领教了情之一字的滋味。   公主殿下在心里骂了一声,便沉沉睡去。 第65章   宓妃再次见到瑶姬, 却见她站在洛水之上,碧色衣衫被洛水上头的风吹的猎猎作响,她冲着她笑。   前一日她还在她怀里哭的厉害, 如今笑着, 洛神却想起她那时哭的景象来。宓妃倒也不多问,只是到底要感慨瑶姬也是到了经一番情伤的年纪。   其实瑶姬在神族里头年纪不算小了,奈何她死过一回, 仔细算算,在世只怕不足千年, 若以此论, 真是顶顶生嫩的神女。   这一回经了些情|事,也算是历练了一些。只是哭过醉过之后, 却到底还是收拾好自己,先把眼前头等大事完成。   这回是她二人相约去黄河向河神讨《河图》一观。   洛神同河神是正经夫妻, 如今分居两地不相往来,贸然上门也引得许多水族嚼舌根。瑶姬心中十分不安, 宓妃却道她同冯夷本也该有个了断, 趁着这个机会, 刚好了结此事。   瑶姬掌水灵而宓妃亦是洛水之神, 故而这一回去会河神走的亦是水路。   黄河乃九州有名的长河,洛水、汾水、渭水、泾水几大水脉奔波千里后都流入黄河,后由黄河入东海。   瑶姬同宓妃相携而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黄河。   她们来的却也是巧, 正遇上凡人献女祭河神。上古时那场涉及三界众生的水灾于所有人都是一场浩劫,力量弱小的凡人更是深受其害,黄河作为一条有名的长河,河域周围凡人密集, 大水爆发淹死了许许多多生灵,故而上古至今都有祭河神的习惯。黄河水神冯夷脾气暴躁又偏爱女色,凡人便想出献美女祭河神的法子,当然名头好听一些,叫帮河神娶媳妇。   那凡人女子穿着大红色衣衫,被绑在铺着当季花卉的木筏子上,头上盖着红色的盖头,木筏随流而下,等着河神来迎他的新娘。   说是迎新娘,不过是黄河之水湍急,把木筏掀翻,新娘入了水,便当是仪式成了。   这一回这个女子甫一入水便觉身上捆缚住自己的绳子已不知不觉松开,她长在黄河之畔,自小就知这祭河神的仪式,便偷偷学了凫水,本来已经绝望,却见自己运气这般好,手脚方得了自由,便大力划了起来,以期摆脱沉入河底当河神新娘的命运。   然而她快要浮出水面时,底下似有一股潜流拖着她把她往下拉。   瑶姬和宓妃互相看了一眼,脸色一变,纷纷追了下去。   方才瑶姬弄断了她的绳子,是想用轻巧的手段助她脱身。她本可以在此显神迹,但这里到底不是巫山,今次过来也想着能好好说话就好好说话,故而采取了迂回的方式。未成想河伯居然如此蛮横,竟用暗流把那凡人又拖向河底。   瑶姬飞快向前掠去,想着赶在冯夷之前截住那凡人,她抖开九婴鞭,向前一甩,九婴鞭分开河水,卷住了那女子的腰身,瑶姬往回一拉,却见那股潜流亦卷着那女子的双脚,两股力道都非凡力,瑶姬顾着那女子的肉体凡身,到底不敢强来。   她这也是一时着急忘了看家的本事,她掌的是水灵,世间万水莫不能御,何必用蛮力。如此心随意转,那潜流受瑶姬操控,松开了对那凡人的桎梏。   这当口宓妃亦给那凡人用了避水诀,唯恐她淹死在河中。   如此那女子总算被她二人护在了身后。   与此同时,两列虾兵持了剑戟声势浩大地涌了出来,随后轻袍缓带的黄河水神冯夷方才施施然走了出来。   河□□声不怎么样,但瑶姬看着出来的是位锦衣年轻人,面容英俊,实在不像是传闻里那个脾气暴躁的神仙。   他的目光在两位殊色神女面上一扫,冷然一笑道:“今日是什么样的好日子,竟然见了两位神女下凡尘,来了我这小庙。”   瑶姬本不欲同他在剑戟相向的不友好气氛中对话,但现在形势如此,便也浮了个笑容,道:“我同宓妃姐姐今日有要事来府上拜访,不想到了贵府门口,正见到这女子的筏子翻了,便顺手拉了她一把。”   她闭口不提凡人献美女的事,直把这事说成了见了落水之人随手行善,便也是为了双方说话留了余地。   未成想那冯夷却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角色,他看了瑶姬身后的红衣女子,轻佻一笑道:“她便是今年进献的美人?倒算是有几分颜色,但站在两位神女面前,当真是萤火比之明月,失色不少。”   他这番言辞,是把瑶姬和宓妃一同调戏了,宓妃同他是夫妻自不必说,瑶姬作为一个未婚少女,又是公主之尊,这番言语当真十分冒犯。若是被炎帝臣属听到了,怕是要同他干架。   瑶姬脸色一变,一直安静着的宓妃开了口道:“冯夷,多年未见,你依旧这副模样。”   冯夷笑道:“这样是哪样?还请洛神指教。”   宓妃道:“依旧这样没品。”   冯夷便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我再没品,也做不出跟野男人私奔到凡间还被抛弃这样丢脸的事。”   这当真是打蛇打七寸,宓妃却脸色未变,淡然道:“你我既然互相看不上,婚姻便不作数罢。你我和离,恩怨一笔勾销。”   冯夷嘴角一牵,道:“洛神在外做了丢脸之事,闹的三界皆知,按说也该是我休了你,哪有和离一说。”   宓妃道:“黄河水神年年做新郎,如今这里又有一位新夫人,你我半斤八两,和离彼此都体面一些,往后也自由一些。”   冯夷笑了道:“原来我的存在还会让洛神觉得不自由,当真十分荣幸。我还以为洛神已忘记了自己是有夫之妇。”   瑶姬见他们当着一众虾兵的面就直奔主题谈起了婚变和离之事,便觉自己立场尴尬。然而她作为宓妃的闺中好友,这样的场合也该起到此等身份相配的作用,故而她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我们救下的这女子,听说本是你的新娘。你今日竟然娶妻,我宓妃姐姐自当不能再同你做夫妻。”   冯夷回了一句道:“我竟不知巫山神女也这么爱管旁人家务事。”   瑶姬微微一笑,道:“若是寻常家务事,请我管我也懒得理。然而宓妃姐姐的家务事,我偏要管一管。”   她直接言明要管这桩事,冯夷便道:“你方才说我今日娶妻,你看我这水府可有半分办喜事的样子?”   莫说这水府没有半分喜气,便是冯夷的衣饰也是寻常,瑶姬便道:“新娘都到了门口了,河神莫非还要狡辩不成?”   冯夷瞧了那女子一眼道:“那是他们献上来的,可不是我自己想要的。”   瑶姬想起方才那股暗流,乘胜追击道:“河神话说的好听,那方才那暗流拖着人家姑娘到河底是怎么回事?”   冯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她若浮出水面,你猜会怎样?那些愚昧的凡人只会以为是河神不满,只怕要斩了她来祭我。”   那躲在瑶姬身后的凡人低着头,倒也不反驳。   瑶姬愣了愣,她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宓妃却接道:“于是你就把她拖到河底,当你的女人?”   冯夷看了看她,道:“当我的女人有什么不好?吃穿不愁,给她服用避水珠,以后水中也可自由行走。比当凡人被人打死强多了。”   洛神立刻话锋一转道:“既如此,我也成全你,你也放过我,你我便写和离书公告三界,也算好聚好散。”   冯夷终于不再笑了,他冷哼一声道:“洛神想的倒是美。”   如此话题陷入的僵局。   这时自河神府邸内走出一人来,竟是瑶姬的熟人,邻居云梦泽水君云沛是也。云沛是帮瑶姬降过雨的交情,故而这样的氛围也还能十分从容地向她和宓妃行礼。   他道今日恰好来表叔家拜访竟然在此见到了两位神女,当真幸会。   有了他这一打岔,气氛总算不再那般胶着。   瑶姬便也同他寒暄了几句,又说了遇上那凡人的事。   云沛看了他表叔一眼,道:“我来之时也看到了那排场,只是这如今已经成了凡间的一桩盛事,常有贫苦人家的女儿被投入河中。我从前遇上时也救过一回,那女子回去就被人用白绫勒死,复又扔进了黄河之中,说什么生是河神的人死是河神的鬼。”   本是清清白白的骨肉,却终是进了鱼腹。   他顿了顿又道:“是以这些年送来的女子,表叔大多没有再送回去。往后去留,也都全凭各自机缘。”   瑶姬听了顿了顿,道:“这桩事要解决,河神只需显个灵同那些凡人讲不再受人祭即可,何须如此麻烦?”   冯夷听了笑了笑,道:“巫山神女当真不食人间烟火。”   瑶姬体味了一番他这句话的语气,觉得应不是在夸她。   还是云沛叹了口气解释道:“神女有所不知,那些凡人哪里是真的要祭河神。这个仪典如今不过是主事者讹钱的手段。那巫婆选祭品全看钱,富人家有钱买女儿平安,穷人家没钱只能献出女儿。这等人族内部琐事,神族也无法插手。”   毕竟人间疾苦,神族若一一插手,怕也插手不过来。冯夷看了瑶姬一眼,道:“若非上古那场大水,凡人何以借此生事。”   宓妃听了他这话,眼神一沉,那场大水的起因,便是瑶姬之死,她不愿冯夷在此事上还要攀扯上瑶姬,便对他道:“此事我们站在这里也谈不出什么,今日我来也是想同你好好谈一谈。河神若方便,我们便进去谈。”   冯夷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姿态。   总算刀剑收鞘,几人进了河神府邸内。瑶姬也算见过了些水君府邸,却没有一处如冯夷这府邸这般舒适享受。   仆婢如云,且都是好颜色。   鲛绡不要钱似的随处可见,瑶姬见往来婢女身上着的都是鲛绡,不由心中咋舌。   还是冯夷先开了口道:“这事到底是我夫妻之间的事,我同洛神会仔细谈,两位就先在这里喝杯茶。”   听他的语气竟似要同宓妃密谈,瑶姬略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她宓妃姐姐,宓妃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只道:“我去去就回,你先坐一坐。”   待冯夷带了宓妃离开,瑶姬看了一眼那一直低着头的凡人女子,柔声道:“你可想要回家?”   那女子本来是不情愿当河神的新娘的,这会儿见了河神府邸的富贵模样,又见了冯夷英俊的模样,想到一贫如洗的家里,心中已有了动摇。这会儿听到瑶姬提起,不由低了头。   瑶姬见她这样,便也不催逼她。   她还是比较担心她宓妃姐姐。   云沛见她蹙眉,道:“神女不必太担心,我表叔不会伤害洛神的。”   瑶姬笑了笑,道:“他二人是正经夫妻,走到今天这一步,若没有问题,我是不信的。”   云沛被她这话堵了嘴。   瑶姬死的早,许多事没见着。但她曾听宓妃提起过冯夷,道两人夫妻情分已尽,以她宓妃姐姐的性情,若非真发生过什么,只怕不会同冯夷闹到如今这步田地。   只怕冯夷绝非良人。说起来她先遇冯夷再经大羿,当真情路坎坷,一直遇人不淑。然而今日要看那《河图》,便只能再见旧人。   瑶姬喝茶喝的十分无聊,云沛被她堵了后许久才说了一句:“这府里许多婢女原来便是那些凡人送来的新娘,我表叔并未逼迫她们。”   瑶姬“哦”了一声,问道:“你想说什么?你表叔是个好人?”   云沛道:“我觉得,他对洛神未必无情。”   瑶姬笑了笑,道:“有没有情他们自己不清楚吗?毕竟多年来彼此不闻不问,再说情爱,未免可笑。”   她这会儿说旁人的事头头是道,然而想起自己还有一堆烦心事,便也住了嘴,不再说什么。   待宓妃同冯夷走出来,瑶姬眼睛一亮,见宓妃同她点了点头,便见她宓妃姐姐冯夷和云沛说了句场面话,便拉着瑶姬告辞。   那凡人女子最后反而倒留了下来。   站在黄河岸边,瑶姬问方才宓妃同冯夷商谈的结果。   宓妃道:“他答应把《河图》还我,但有一个条件。”   瑶姬便问:“什么条件?”   宓妃道:“我不能同他和离。”   瑶姬心中一沉,难道冯夷真想用休妻的文书。   宓妃笑道:“我同他道,若他不答应给我《河图》,我便独自发文公告三界我同他夫妻离心,解除婚姻。此举便如同我休了他,他要面子得很,便答应了。”   瑶姬愣了愣,道:“宓妃姐姐,你不是本就想同他和离吗?若为了《河图》失了这个机会……”   宓妃笑道:“今日来此是为了拿回《河图》,所谓和离之事不过谈判筹码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若真同他和离,当年聘礼和嫁妆也便都要物归原主,此番我不和离,只拿回《河图》,于我二人都方便。我同冯夷,当年的姻缘也是我父皇作的主,联姻的意义大于情爱。便是多年过去了,这个最初的意义一直未变。”   瑶姬道:“我还道你是真心要来做了断的……”   宓妃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你是不是失望了?这未尝不是一种了断。许多事,话说开了就好了。”   在瑶姬这里,若无感情了,自该了断干净,若还有感情,自该重修旧好。从来没有中间之道。   洛神嫁过人历过劫,她的境界瑶姬是无法体会的。她本能的觉得男女之事不该是这样的,却又在宓妃的那番逻辑下无言以对。   联姻几乎是公主的宿命,瑶姬自己就是公主,自然知道这些。只是若当初仅仅是为了联姻,洛水之神以东方天庭公主之尊又何必下嫁?   宓妃至情至性,当年为了一个后羿便甘愿下凡陪他历劫,若当初跟冯夷没有感情,又何以会缔结姻缘。   只是事情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她忽然便觉得也许宓妃姐姐早已放弃了什么。   早在她陪着后羿历劫归来,只怕她便已完完全全放下了男女情爱之事。放弃了同心爱之人相守幸福的可能。   虽然《河图》如今于瑶姬很重要,但她觉得不应该也不至于宓妃以此来换。   瑶姬心里一酸,她想着她宓妃姐姐若再遇上喜欢的人该怎么办。   她替别人操心的时候,殊不知别人也在替她操心,宓妃看了她那一脸担忧的样子,便是一叹:“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我同你说,你可千万别学我。”   瑶姬点了点头,道:“我若同我喜欢的人没感情了,自会同他断个干净。”   她说出这句话时,脑中忽然响起的一个声音。   “好好好,你要同我决裂,那这劳什子婚书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那人年轻的面孔一脸盛怒,身上金光骤然亮起,面前玉璧被金灵之力碾为齑粉。   风一吹,便随风而逝了。   宓妃见瑶姬怔怔的,睁大了眼睛,却偏偏不肯落下泪来。 第66章   瑶姬杀上战神殿时却被告知战神已去了下届伏魔去了。说是玉帝派了战神诛杀四凶, 如今梼杌伏诛,便只剩下混沌、穷奇、饕餮三只大魔。   梼杌傲狠无常,偏执暴戾;混沌掩义隐贼, 好行凶慝;穷奇毁信恶忠, 崇饰恶言;饕餮贪如狼恶,好自积财;此四者,谓之上古四凶。   四凶皆历了无量劫, 曾在劫后三界的争位大战中踊跃得很,在大战后期扶桑大帝崛起之时审时度势, 便都销声匿迹了。   如今玉帝要战神诛杀四凶, 一时引得众神议论纷纷。   瑶姬扑了个空,只觉得心头的洞堵都堵不上。所谓一鼓作气, 再而衰,三而竭, 她如今杀上门来也是因了心中激愤,只怕经了这一次, 下回就没有这样的气势了。   玉帝令蚩尤去诛杀余下三凶之事她之前便已从蚩尤处知晓, 只是却不知他行动这样快。她原本以为, 他去之前至少是该同她说一声的。   她呆呆站在战神殿门口, 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门口端坐的狰同她两两相望,大眼瞪小眼,瑶姬伸出手去, 摸了摸它的角, 心里头流过一股涩意。   女妭远远看到站在战神殿门口的巫山神女,见她伸手摸着镇在门口的石狰,略有些疑惑。   瑶姬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亦看到了她,她如今心里头乱的很, 见了女妭不知为何本能的昂起了头。   经过她身旁的时候,反而是女妭先开了口:“瑶姬殿下可是来找战神的,战神被玉帝派去伏魔去了。”   瑶姬“嗯”了一声,女妭见她这等反应,道:“殿下这反应,看来是早知此事。”   瑶姬听出她话中似有深意,不由看住她道:“什么意思?”   女妭道:“我以为瑶姬殿下不会想让战神去诛杀四凶,看来是我错了。”   瑶姬道:“战神的事,同我何干?”   女妭目含深意看着她,道:“上古神族本就所剩无几,战神又身居要职,我以为以殿下之前的所作所为,自该格外珍惜战神这等人才,不舍其被玉帝消磨于这等事中。”   瑶姬密密的睫毛忽的一动,似蝶翼轻颤,她直视着女妭道:“你觉得玉帝让战神去伏魔,是想消耗他的神力?”女妭抿了抿唇,道:“若真心想为苍生除害,自该出奇兵把事办了,何以事还未成就这样昭告天下。若我是要被诛的魔兽之一,得了这等消息,自当联合其他魔兽,一同对抗战神。”   瑶姬心里一凛,心中暗道自己怎么未往那个方向想。难道是她过分沉浸在自己的记忆里,只关注自己的情绪得失,潜意识中疏忽了此事?   她不得不承认,女妭这番分析是很靠谱的。   她想到这里,不由抬头对女妭道:“还是殿下你想的深一些。”   女妭伸手把风吹到嘴边的顺到耳后,道:“我只是多心了一些,对战神亦多关注几分。”   瑶姬听了这话心中忽便是一动,她若有所思看了女妭一眼。   女妭察觉其眼神,反倒磊落一笑:“我同战神曾为对手,自然对他多有留意。瑶姬殿下不必多心。”   瑶姬点了点头,道:“不说你同他曾为对手,故而留心。便是没有这层渊源,在如今天庭任职的上古神族本就不多,多留意彼此,也是应当。”   瑶姬这话说的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浑不见她自来对女妭的猜疑。蚩尤曾说她装模作样很有一套,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女妭听了,却是一笑:“殿下说的是。”   瑶姬同女妭这一番对答,让她的心意外地沉定下来。   她对着女妭行了一礼,道:“来日再向殿下讨教,今日我有事,便先走一步。”   女妭侧身让了让道:“讨教不敢当,殿下既有要事,自当先行。”   瑶姬点了点头,便直奔火神殿而去。   祝融早就准备好了,等着公主殿下大驾。   他在心里把蚩尤骂了几百遍,见了瑶姬心里便有些虚。   瑶姬也不同他客套,直接问他:“蚩尤有告知你他的行程吗?”   祝融便道:“他是同小臣说了那么一嘴。”   瑶姬听了,笑:“连小臣都搬出来了,看来你心虚嘛。”   祝融解释道:“有下界地仙来报说在彭泽见到了饕餮,蚩尤他得了信便赶过去了。”   瑶姬转身便欲离开,祝融出手飞快,结了阵困住了她。   “还请殿下恕罪,臣以下犯上实不得以。”祝融见困住了她,方才请罪。   “臣留着三尺之躯,便是为了保护炎帝陛下血脉不绝。殿下多次以身犯险,实是臣的失职。今次便让小臣去,殿下留下来。”祝融恳切道。   事实上,他这回未同蚩尤一起离开,便是被蚩尤说服留着看住瑶姬。   然而他心里另有计较,便设了阵困住了她,想自己去帮蚩尤。   瑶姬脸上便现出怒色来,道:“你好大的胆子!”   祝融便拱了拱手,道:“臣一向谨小慎微,殿下便容臣大胆一回。”   瑶姬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祝融正要先走一步,却忽然发现双脚不能走动了。   低头一看,原是捆仙绳不知不觉束缚了他的脚。   瑶姬冷笑道:“幸而我还有这宝贝。也幸好我少时学的几招御兵之术,还未忘记。”   祝融心里又忍不住把蚩尤翻出来骂了一遍,想着他为什么要教瑶姬这个。   瑶姬见他不说话,便道:“不若你把我放了,我便也把你放了。你看如何?”   祝融道:“殿下这不是为难我!快把我放开,这一回蚩尤一对三,我怕他有危险。”   瑶姬点头道:“既然你我想法一致,不若一道去。”   祝融苦口婆心道:“此行凶险非常,殿下快别闹了。你若去了,反倒让我们分心。”   瑶姬脑子飞快动着,决定不要脸一回,她道:“你可知上一回我们何以成功杀掉梼杌,是因我和蚩尤联手。”说着她又顺了顺思路,决定不要脸到底,继续道:“最后他能摆脱梼杌的控制,是因我命悬一线,逼的他绝地反击。你应知我如今对他的影响力,他当时一个人,未必能胜过梼杌。”   祝融听了呆了呆,方道:“殿下所言许是真的,但我冒不起这个险。”   瑶姬忍不住骂道:“你这个榆木脑袋,怎么那么死板!”   祝融不说话。   然后他发现脚上的捆仙绳不知不觉解开了。   他抬起头来讶然看着瑶姬:“殿下……”   瑶姬别开脸,道:“磨叽什么?还不快去!”   祝融领命道:“是。”   说着便一跃出了火神殿。   祝融的坐骑乃是一只毕方鸟,亦属火性,它飞起的翅膀带了火焰,一路就这么火烧火燎地直冲彭泽而去。   话说那彭泽乃是一方沼泽,里头瘴气多魔物也多,是三不入地带。所谓人不入、鬼不入、神不入,是谓三不入。   那地方鸟飞绝人踪灭,说起来倒也适合魔兽藏身。   祝融坐于毕方上头只见那处黑色的瘴气环绕,见不得底下分毫。他祭出南明离火,此乃神火,神火降下,把那瘴气环绕的屏障烧出一个洞。   他驱着毕方鸟往下飞,毕方却似畏惧下头的什么东西,竟然不敢再往下一步。   祝融心知这不过是一时,若不把握时机,很快周遭瘴气会聚集填补这个洞,整个屏障又会变得浑然一体无懈可击。   于是他果断便下了毕方鸟,只身从那洞口踏云而下。   下面却全然是另外模样,却见草木葱茏,积水泱泱,各种艳丽植物长在沼泽之中。   他却还记得炎帝的教诲,越环境恶劣之地长出的艳丽植物,越是容易有毒,轻易不可触碰。   于是便要费心思避开这些外表鲜妍的魔物,在这地方神力能省则省。   这片沼泽十分大,但外来者入侵,所有魔物都会有反应,祝融便凭此找到了蚩尤。   蚩尤已经不是蚩尤了,他现出了梼杌的外形,他的对面,上古恶名在外的三大魔兽呈掎角之势与其对峙。   那三头畜牲都挂了彩,蚩尤自己却可以用狼狈不堪来形容。   蚩尤见了他,化回人形,抹了抹嘴角的鲜血,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看着瑶姬吗?”   祝融化出兵器离火神枪来,对着他道:“我用了困龙阵困住了瑶姬殿下,就赶来帮你。”   说着不再废话,挑了右边的穷奇便舞了枪上前。祝融当年与刑天并称南庭双璧,战力可见一斑,然而他面对的不止是穷奇,乃是三凶,刚开始还好,到后来他便觉得这架打的十分累。   实在是那三头畜牲互相照应,彼此弥补,配合的相当之默契。   更兼此地乃是魔物聚集之地,于他的神力有所束缚,比不得三凶无所畏惧能放开了打。   祝融同蚩尤一起同那三凶斗了百来招,便觉得这么下去不行,这里非久留之地,本该速战速决,越拖越对己方不利。怕是要白白消耗自己的神力最后反而得不偿失。   他同蚩尤对视一眼,对方眼中显出焦灼之意。   因心焦,两人的招数配合便不怎么默契了,战神打的兴起,用招越发大开大合,祝融越发跟不上。   后面蚩尤露了个破绽,祝融赶紧找补,却让自己背后空门大开,穷奇一翅膀扇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关键时刻祝融一个折身,而蚩尤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它身后,两人方才以极快的攻势迷惑了三凶,此番拼着受伤也要斩下穷奇。   穷奇双翼被折,发出惊天怒吼。   混沌和饕餮立刻反应过来,带了被骗的怒气,疯狂向二人袭来。穷奇失了双翼,亦是狂性大发。所谓哀兵必胜,这三头畜牲乱攻一气,反倒是让蚩尤和祝融失了章法,为自己谋取到了生机。   战至最后,一个个都浑身是血,哪里还看得出其他。   神魔之血落在彭泽,魔物纷纷张了嘴吸落下的血,只怕随便喝上几滴,便抵得上自己苦修千年。   如此这周遭竟聚满了魔物,一个个伸长着脑袋,等着神魔之血落下。   穷奇的那一双翅膀,早就被一旁的魔物瓜分干净了。   祝融心道这回要折在这里了,便是能杀了三凶,只怕自己也要成了这些魔物的腹中餐。   头上的血落下来糊住了眼睛,祝融觉得自己十分疲倦,忍不住闭上了眼。   闭了眼可眼前似乎还是一片血红色。   那是上古的战场,阪泉之野,两军厮杀,最后只剩望不到头的赤色。   待祝融睁开眼,却见三凶都已成了尸首,而蚩尤亦昏迷于一旁。他废了好大的劲儿挪过去,推了蚩尤一把:“喂!醒醒!”   战神却还是昏迷着。   祝融环顾四周,却见那些魔物退开了些,却依旧虚虚围着,不舍离去。   方才到底怎么回事?他记得自己不过一个恍惚,再睁眼三凶已除。   但是情况依旧不乐观,如今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蚩尤昏迷不醒,外面还围着一群虎视眈眈的魔物,若它们群起而攻之,只怕他和蚩尤要凶多吉少了。   正心中叫苦,却见前面似有一个火团携着风雷之势而来。   莫不是毕方这个胆小鬼英勇救主来了?   那火团来势极快,不过片刻已在眼前。来的当然不是毕方,是朱雀陵光。   朱雀御火而来,烧的那些魔物都不敢靠近,巫山神女瑶姬手持九婴鞭站在神鸟背上,端的是英姿飒爽。她抬了下巴看着下面那两个浴血之人,道:“你们可还站得起来。”   祝融扶着神枪,勉强起了身,道:“殿下怎么来了?”   瑶姬“哼”了一声,道:“一个阵法,难道我还不会解了吗?”   其实是遇上了来找祝融的龙雀,瑶姬稍稍利用了他,便安然脱身。脱身后立刻招来了陵光,风风火火杀来了此处。   她说着飞了下来,朱雀亦紧跟着落地化为人形。   瑶姬走到蚩尤面前,踢了他一脚,道:“你可不要死在这里,我还有笔帐未同你算。”   蚩尤睁开眼龇了牙道:“本来死不了,你再踢下去怕是要被踢死了。”   瑶姬化出赤霄宝剑,恶狠狠道:“你要死,也要问过我。”   蚩尤看了看宝剑又看了看她,有气无力答了一句:“遵命。”   她“哼”了一声,拿了剑把三凶的尸首大卸八块,分别投于八方,周遭魔物便都四散开朝着尸块而去。   料理完这些,瑶姬指使陵光扶起蚩尤,自己走向了祝融。   祝融赶紧道:“殿下不必动手也不必动脚,我自己起来。”   瑶姬却不理他的调侃,直接扶住他道:“站也站不直就少说几句。”   陵光现出真身,带了瑶姬并两个伤员,扶摇而上。   它御神火,烧开屏障,往巫山飞去。   一路蚩尤都昏昏沉沉的,瑶姬同他说话,七八句里他应一两句,惹的瑶姬不断找茬。   “殿下,你便让他歇一歇吧。”祝融听了脑袋疼,便这样劝道。   瑶姬道:“你当我想跟他说话吗?我看他浑身发烫很不好,若不跟他说话怕他睡死过去。”   已许久不搭理的蚩尤叹息着接道:“我说了死不了。殿下怎么不信我?”   瑶姬冷笑道:“你骗我的事还少吗?”   蚩尤想了想,竟无言以对。   好像确实明里暗里骗了她许多回。   祝融闭了眼,打算眼不见为净。   瑶姬见了蚩尤的神色,别开了头,再不理他。   “殿下再信我一回,这回是真的。没有殿下的允许,我自然不敢死。”   瑶姬面上一烧,道:“你现在倒是话多。算了,还是少说几句攒些精神吧。”   如此一众人很快便到了巫山,落地之时蚩尤已经人事不知。瑶姬令陵光把他扔进后山的灵泉里,她又把他师父留在巫山的仙草灵药通通翻出来,挑了性温的往泉水里扔。   又让陵光用神火煮那灵泉,希望能帮助蚩尤多吸收些灵气。   祝融的伤势要好办的多,虽流了不少血,却并未大伤,静养温补便可。   身上几处伤口上药包扎后,他走到一脸忧心忡忡站在岸边的瑶姬身旁。   瑶姬正看着蚩尤,蚩尤在雾气腾腾中面目已不十分明晰,瑶姬却看的目不转睛。   “殿下不必担心,他什么劫难没经历过,这回自然也不会有事。”祝融安抚她。   瑶姬却叹了一口气,道:“上回不过一个梼杌已是十分吃力,这回一气三个,实在太凶险了。”   祝融含糊道:“可不是嘛。”   瑶姬道:“我的说的是他的吸收能力,吸收一个梼杌和吸收三个与梼杌同等级的魔兽的力量,难度可不一样。”   祝融张了张嘴。   瑶姬转过头来对他道:“我知道他吃了梼杌,这回又吃了其他三凶。”   若不是以吞噬其魂的方式,魔何以能被杀。   祝融转头看向蚩尤,道:“三凶的力量巨大可怖,要以更多的神力压制。殿下如今的法子,也算对症下药。我们便先看着吧。”   瑶姬默然。   尽职尽责御着火的陵光却突然动作一顿,讶声道:“这是什么?”   瑶姬顺着他所指之处走过去几步,隐隐约约似见他背上附着什么东西。   瑶姬奇道:“他什么时候在背后纹了龙?”   她这话一说出口便觉得有些脸红,忙又解释了一句:“之前他拿灵力渡我那次也在这灵泉里泡了,那回好像还没见着他背上有纹什么。”   这解释却是越描越黑。蚩尤上回在这灵泉里泡过一回跟她上回瞧见他的身体,可没有什么必然关系。只越发说明两个人关系匪浅了。   然而此时却也顾不得找补了。瑶姬被眼前所见的景象惊呆了。   因陵光动作断了,神火不继,白雾也渐渐散了。   这一回看的清晰了些,不止是一条龙,还是一条瑶姬曾经见过的龙。   正是腾蛇。   那图案栩栩如生,蒸腾着云雾,仿佛下一刻腾蛇就会一跃飞起。然后它的双翼当真便动了动。   蚩尤背上的图纹亦变了变。   这竟然不是个死物,是个活物。   瑶姬变了脸色,似乎明白了什么。   祝融开了口:“这是小红。”   小红是腾蛇的诨名,蚩尤的守护神。世人皆知逐鹿大战时腾蛇被轩辕黄帝一剑刺死,虚诈之神自此陨落。   “原来蚩尤一直用自己的身体养着它的魂魄,以各路妖魔的生魂喂它,这回吃了三只大魔兽,竟让腾蛇有了化形的机会。”   瑶姬说话间,蚩尤背上的腾蛇又换了个形态。   这回是个回首的姿势,小红同她,隔着薄雾相望。   小红叫做小红实是因为它那双红色的眼睛,纯粹的赤色,直灼人心。   瑶姬被它这么看着时,恍惚似回到了第一回 着了它道的时候。   虚诈之神最爱蛊惑人心,小红在她客居九黎之时给她造了个梦境,梦里是南庭,瑶姬差点带着它把南庭内宫逛一遍,被它套出了内宫守备,直到陵光飞入梦中把她唤醒。   那一回之后瑶姬大怒,觉得九黎不宜久留,隔日便带着朱雀打道回府了。   这一回故人相见,已隔了十多万年。   陵光自然也认出它来,清啸一声,化出神鸟真身,身上每一根赤羽都立了起来。   实是遇到对手时的本能反应。   恰这时蚩尤睁开了眼,他扭头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朱雀,对瑶姬说了很久很久以前他说过的一句话:“你让它不要用这个眼神看小红,我怕他们会打起来。”   瑶姬这回却不再安抚朱雀,只双手抱胸道:“哦,是吗?那就让他们打吧。”   蚩尤苦笑。   看样子她是准备算账了。   作者有话要说:《史记·五帝本纪》: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慝。天下谓之混沌。   《史记·五帝本纪》:少皞氏有不才子,毁信恶忠,崇饰恶言,天下谓之穷奇。   《神异经·西南荒经》: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头上戴豕,贪如狼恶,好自积财,而不食人谷,彊者夺老弱者,畏羣而击单,名曰饕餮。 第67章   火神早早就撤了。   只剩瑶姬和蚩尤带着各自的守护神, 这么互相对峙着。   瑶姬一步步走过去,随着她的走动,蚩尤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似乎来到了某片水域的水底。然而抬头往上看, 却见苍碧色的水幽幽罩在头上不见天日, 那水中也不见任何游鱼。   战神眉头一剔,不由道:“殿下好大的手笔,竟然搬来了弱水。”   瑶姬道:“弱水之渊, 鸿毛不浮,不可越也。有弱水守着, 旁人自然听不到你我的话。”   “何必耗费如此心神, 你的身体……”   瑶姬一口喝断道:“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你可见我方才招来弱水眉头可有皱过一下。随着我记忆恢复, 神魂渐渐补全,这些都已不在话下。今日我有些事要问你, 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否则我也不知我会做出什么事来。我问你, 当年你我既然已经决裂, 你已毁去了婚书, 那么后来你又何以再在我面前提起婚约之事?   早已忘记一切的瑶姬在毗沙宫里见到了口口声声说着婚约的战神, 在最初可是受了大大的惊吓。那时候瑶姬让他拿出证明婚约的证据来,他却只拿出朱雀令,说没有婚书。其实是很早的时候, 已经被他自己毁去了。   蚩尤看住她, 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旧事重提?”   瑶姬抿了唇,道:“战神心思深,瞒了我诸多事,我可猜不准是何意。”   她心底的那团火在看到腾蛇的时候已经化作了烟, 烟雾腾腾,盖住了她几乎所有的心事。她在蚩尤面前一览无余,而蚩尤却瞒了她如此多的事,她前些日子居然还同他不清不楚搅合在一起,被他耍的团团转,现在想想,当真十分可笑。   蚩尤蹙眉看着她,勾唇一笑道:“因我瞒了你许多事,所以你要连从前一并否认。姜瑶姬,做人做神都要讲良心!”   蚩尤很少连名带姓这样叫她,闻此瑶姬也笑了,道:“你同我讲良心?难道不是至始至终都是我在被你牵着鼻子走?看我被你带着团团转却什么都不知道,看我被旧梦纠缠还劝我喝孟婆汤。是不是非得如此耍弄我,方显出战神的手段来?”   战神不可置信地看着巫山神女,良久才道:“是,我为了耍你,三番四次把自己搭进去。为了耍你,不惜以法相渡你自毁修为。瑶姬殿下真的是金尊玉贵,为了够格耍你,我付出了如许代价。殿下坐庄,一盘在下就已输的精光。若论手段,瑶姬殿下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的话字字落在她的心头,字字如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瑶姬心头火起,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道:“好,好得很。你倒是恶人先告状。你偷偷养着腾蛇,当初却还能被困在那鲛人的记忆里,装的可真像。我当真被你骗到了。”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勾陈乃五方守护神,各属木、火、金、水、土五灵,而腾蛇被称作虚诈之神,实是因为它可以直通神族梦境,出入其元神,若腾蛇在,他们断不会在那玉璜中困那么久。   蚩尤哼笑了一声,道:“那时候小红根本未醒,如何能助我们破那幻境。”   瑶姬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盯着他,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腾蛇的事?”   蚩尤深深看着她,道:“说到底此事于你我之事无碍。瑶姬,我虽然很喜欢你,生死之际也愿意替你去死,但我的生命不能只用来喜欢你。你是南庭皇族中人,也当知为君者有其需要背负的责任。小红的生死关系着九黎的兴衰,我不敢贸然向旁人泄露。”   腾蛇之于九黎就如同朱雀之于南方,腾蛇是九黎的图腾,小红是九黎族长蚩尤的守护神。神兽守护一方土地,其生死亦关乎家国族群的命运。轩辕黄帝正是斩杀了腾蛇,才敢放心招降九黎。   因守护神一死,那片土地便成了天弃之地。在这片土地之上的黎民,失了天佑,自然容易招安。   而听了蚩尤这番话,瑶姬似明白了什么。在北海之时,他们互为依仗唯有彼此,那样的境地也确实容易催生出互为归属的亲密感来,然而出了北海回到了各自的位子,他们却有着各自不同的责任需要背负。   北海之行,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因了天时地利,诞生了一场名为爱情的错觉。   瑶姬以全新的目光审视着她和蚩尤之间的关系,心下略有些怅然。   蚩尤抬头看着她,道:“你怀疑我故布疑阵耍你,我倒要问一句,我如此大费周章故布疑阵耍你有什么好处?”   恍惚间似乎也曾有人这样问过她:“你当我亲你是在耍你吗?耍你有什么好玩的。”   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想起来了,那时候的自己听了这话,心中有东西破土而出,便只呆呆坐着被那小混蛋轻薄。   她想到这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头似有大雪骤降,雪亮一片。   蚩尤却自顾自按着瑶姬的思路分析下去:“我故布疑阵,自然是有所图谋。然而纵观这段时间来,要说图谋了什么,也不过一个巫山神女罢了。”   他说完便老神在在看着她。   瑶姬脸色却诡异极了,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她当即化出赤霄神剑来,熟练地把神剑架在蚩尤的脖颈上,恶狠狠道:“你再这样不正经,我就不客气了。”   到了这步田地,蚩尤反而放松了心情。他笑笑道:“原来先前还算客气,那我倒想领教一番不客气的手段。”   瑶姬深吸了口气,道:“我只问你……当年,你我为什么决裂?”   她方才又想起了从前,再看眼下情形,只觉扑面而来都是涩意。她一人煎熬,一人不愿放弃的,是关于他们从前的记忆。却偏偏这个人,直到此时,还如此无动于衷。   蚩尤的眼神带了惊诧,他原本以为瑶姬全部想起来了,未成想最关键的一点至今未记起。然而瑶姬如今直盯着他这般问起,他不由便移开了目光。   这事的起因,他实在不方便开口。   瑶姬脸色不大好,狐疑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嘴巴动了动,似乎不想再忍耐。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蚩尤的人生里,很少有逃避什么的时候,这回犹豫了片刻,方道:“因为我那时候想让你怀个孩子。”   这话一出口,瑶姬是大大吓了一跳。   “什么?!”她的脸色当真十分精彩,蚩尤看着她,摸了摸鼻子“嗯”了一声。   “你……你胡说。我怎么会同你……”   “我不过是想而已,还未做什么。你已经要同我决裂了。”蚩尤看着她继续解释道。   瑶姬闻言思索片刻却摇了摇头,道:“不会的。我那时候同你感情不错,不会为了这点事就要同你决裂。”   就她记起的那些,她就已经看得出两人那时候感情是真的不错。与世隔绝的山林中,只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彼此陪伴打闹,绝不会为了这点事就要闹决裂。   蚩尤愣了愣,过了许久才艰难道:“我那时想你怀个孩子,是想着你复生之时当作祭品用。因你复生那个禁术,需要献祭逝者身体的一部分。”   这回轮到瑶姬愣住了,她仔细看着蚩尤,看着他艰难地说出这些话。   两人都不说话,弱水流深,兀自静悄悄自他们头顶流过,如同千年万年来它一直做的那样。   瑶姬看着他,一瞬不瞬看着他,最后却摇了摇头。   “如你方才所言,如果只是一个想法,我……我虽不会接受这样的想法,但也没有非要决裂的地步。”   蚩尤眉头一剔,道:“你说什么?”   瑶姬看着他道:“我说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个,我不会同你决裂,最多揍你一顿就是了。”   “那你当初发那么大的脾气,死活要同我决裂……”   瑶姬抿了抿唇,道:“我记不起来当时怎么想的,但是以我对自己的了解,若真喜欢一个人,不会为了这样没首没尾的事决裂,更可能是借题发挥。那时还有没有发生其他什么事?”   蚩尤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瑶姬心下又觉怅然又觉可笑,明明她也是当事者,这一刻却仿佛是一个无关的旁人,站在恩怨之外,看着他回想过往情仇。   蚩尤良久才道:“要说我得罪你,能想到的便只有这一条。”   瑶姬定定看了看他,道:“看来你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事到如今,瑶姬反而想要发笑。他二人枉为当事者,却连当年决裂的真相都不知。她想问一问那个山林之中的白衣少女,当时当地,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她那样彻底地同唯一相伴之人决裂。   她瞅了一眼一直打着赤膊的蚩尤,忽然别开了头问道:“腾蛇竟然藏在你体内,如今它元神醒了,你预备如何?”   问出口后,她又道:“是了,这是机密之事,自然不该告诉我这样的外人。”   蚩尤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叹道:“你就非得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   瑶姬把目光移回他脸上,只停在他双目之间,皮笑肉不笑道:“我如何阴阳怪气了,还请少君示下?”   蚩尤往前走了一步,战神独有的攻击性瞬间侵入巫山神女的气息之中,他伸出手捏了瑶姬的脸颊,道:“这样笑全浮在面上,实在难看。”   瑶姬伸出手欲拍开他作妖的手,却见蚩尤在她动手前一刻松了手。   他放过了她的脸,却忽然侵身拥住了她。   “瑶姬,当年之事我本来觉得你我都有错,但我这头错处大一些故而一直对往事讳莫如深。但今日你既然说另有别情,那我倒要看看,真相是什么。”   他的话落在瑶姬耳边,她刚想说些什么,却见一道白光自蚩尤体内发出,包裹住了他们两个。   这一回瑶姬和蚩尤是落在树上。   遒劲的老树枝干托着他们,他们同日光一起,降在这世外的山野中。   拨开树叶往下一看,瑶姬不由红了脸。   少年盘坐着以手中石子摆着阵法,少女枕在他的腿上,正自顾自往上抛扔着青枣,待枣子落下,她又用嘴去接。   然而这一回刚咬上枣子,却有不要脸的小贼来抢。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那人低着头,含住了她嘴上半颗青枣。   却吃了一半还不够,还要追着讨那剩下的一半。   瑶姬坐在树上,不知道目光该落在哪里。   蚩尤看看地上的动静又看看身旁的瑶姬,笑道:“山野之地,年少轻狂,自然孟浪一些。”   瑶姬斜了他一眼,道:“是小红把你我送到这里来的?”   蚩尤看着下头的动静,嘴边带了一抹笑道:“说什么你我,明明是我们。”   瑶姬也随着他的目光往下看,道:“当时……当时……就这么天天腻歪着吗?”   蚩尤转过头来看着她,道:“不然还能如何?外头正打的热闹,我们便只能在这里避一避。这里只我们两个,少不得便腻歪一些。”   “那有没有……”   瑶姬吞吞吐吐脸颊烧着,蚩尤看了她一眼,笑着问道:“有没有什么?”   被问的人诡异地沉默了。   底下那两人却还在缠绵着,瑶姬还是头一回站在这种角度看旁人亲热,然而想到那人是自己,心中却又有一阵别扭。   少女娇嫩纤弱,那人明明是虎狼之势,动作却是轻柔,只那股向外逼张的气势,倒像是护食的老虎。   瑶姬看着看着越发觉得不对劲,忙撇开了眼。   底下这架势,竟似要上演活春|宫。   然而撇开的目光马上却被另一束目光捉住,那人眼中还带着揶揄,道:“瑶姬,你那会儿可是坦率的可爱。”   瑶姬“哼”了一声,又觉出不对劲来。她低头看了一眼,道:“你在用元气替我固魂?”   山鬼寿数长短不一,气数差一点的不过匆匆十几载便化山间云烟了,若干年后若有运数和机缘,或可重新化形。瑶姬化成的这个山鬼,本也不过十几载的命数,幸而那时候蚩尤常常逮着些机会渡她些元气,好让她撑下去。   果真那两人胡闹一番便分开了,年轻的战神重又直起了身,少女懒骨头似的躺着,长发蜿蜒一地,她嘴上水津津,道:“你这人怎么那么烦,把我费了心血编的发髻都弄散了,害我还要重新绾发。”   战神手上拈了她一缕发,低头看着她道:“你嫌麻烦那我来帮你束发。”   少女一把抓过自己的头发,坐起来道:“你?还是省省吧。拿刀拿剑你还行,拿梳子你可不行。我还是自己弄吧。”   说着懒懒站起身来,稍稍抿了抿发,便往外走去。   瑶姬看了重又拿着石子布阵的战神一眼,忙掠下树跟着少女走了。   少女到了溪边,散了头发垂首看着溪中的自己梳发。   “竟然觉得自己面目清晰了些。”她边梳着发,边看着自己缓缓道:“战神的元气确实好用。”   山鬼散形也不是一夕之事,往往是从面容模糊开始,渐渐至身形透明,终有一日化为烟云。   火色的狰在溪水的另一头跑来,几个错身便到了那少女脚边。   “小红,你说怎么办?原以为同他玩乐十几年,到时候我化云他当他的战神彼此都各不相干,如今他倒是跟我耗了这么多年,竟让我生出唯恐情多累美人的惶恐来。”   狰纵然是异兽,却还未开启灵智化为人形,虽有几分机灵,却到底不懂人心幽微,便只绕着她转了一圈便蹲了下来,把脑袋搁在她的脚背上。   “常说温柔乡是英雄冢,他原是天地失色的人物,也不知同我困在这里做什么?当初我已害了他失了一次天帝之位,这一回外面也该打的差不多了,他这时出去,怎么着也能坐一坐那个位子。”   少女说着这些,笑容明媚了起来。她见他时常拿石子排兵布阵,心知他心中不是不遗憾的,想着他当年在南庭学的那一切,若是折堕山野,未免可惜。   狰抖了抖耳朵,一脸无辜看着她。   少女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道:“我欠他的已经太多了,怎么着也该还回去一点,你说是不是?我总要成全他一回。”   她已殒命,原只想着在最后的日子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对于明天对于未来,早已没了想法。但蚩尤不一样,他还可以有更好的日子。   说着她又叹:“至于阿天,他以命践诺,我却也做不了什么。只是最后若同他一样神魂散于天地,倒也算殊途同归,若如此,也算得上是陪他一起守诺。”   瑶姬同蚩尤站在她的身后,看她低头温柔地同那猛兽说着悄悄话,只觉得少女白的发光的身形渐渐折进了无边无际的阳光里。   她当年原是那样想的。   那样洒脱,那样自我,那样……无情。   蚩尤看了一眼瑶姬,冷笑一声,道:“唯恐情深累美人?我竟不知当年你这样婉转深情。”   这话里的讽意却是怎么遮也遮不住的。   说什么亏欠,说什么成全,原来当年之事,在她心里,不过是一场玩闹。   若是愿意同他这样玩闹,也是出于成全之意,那就真的是情何以堪了。   蚩尤脸色越想越难看。   他看着瑶姬,道:“原来那么久以前,我千方百计要你活下去,你却只想着求死。”她只愿意陪他玩闹一场,却愿意陪着刑天神魂散于天地。   他当了真的事,于她不过是末日寻欢。   她不愿为他而活下去,却愿为刑天而永远死去。   当真好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郁达夫《钓台题壁》   想写渣而不自知的瑶姬,嘻嘻。 第68章   瑶姬一人躺在榻上叹气。   那日后来蚩尤冷着脸走了, 到如今两人都还未好好说上话。   昨日在天宫玉帝为除四凶特设的庆功宴上,蚩尤仍旧板着个死人脸,她同他搭话, 他不理不睬, 她便有些泄气。   “如今四凶已除,海晏河清,三界一片祥和。这多亏了战神, 蚩尤,你可有什么心愿, 说出来, 朕能做到定然应允。”玉帝倒是心情不错的样子,当众作下承诺。   瑶姬看了看蚩尤, 紧张地咬住了杯沿。   她是知道蚩尤和玉帝之间的协议的,若蚩尤真能除了余下三凶, 玉帝便答应同意让刑天复活。   然而这一回,蚩尤上前却回道:“启禀陛下, 小神暂时无所求, 待有所求了, 必会告知陛下。”   玉帝便拈了拈他那山羊胡须, 从容笑道:“那行,朕这里先给你记下了,你想起来再告诉朕, 今日有众仙家为你作证, 朕定然不会反悔。”   瑶姬抬起眼来直直看着蚩尤,看着他目不斜视从容走到自己的位子,至始至终不曾给过她一个眼神,不由心中一哂, 抬了头一饮而尽了杯中酒。   瑶姬一直把复活刑天当做自己责无旁贷之事,玉帝那里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她都要做这桩事。然而之前蚩尤同她说他已经获得了玉帝的许可,只要他杀了三凶。她当时虽口头阻了阻,但那是担心他的安危,最后还反被他说服认可了这桩事。然而如今风波已过,事到临头,他倒反而反悔了。   这一刻她心中便生出一份被辜负的委屈来。   然而这桩事,从始至终,本就是她一人的执拗。   瑶姬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玉见瑶姬一个人长吁短叹,便拨了珠帘走了进来道:“殿下,这是云梦泽水君送来的荔枝,说是外出带回来的手信,让您尝一尝。”   云泽同她这个邻居做的十分和睦,他在外头走动时,常带回些手信来孝敬瑶姬,是个十分得趣之人。   瑶姬转头看着小玉端至眼前那一盘红红的果子,便伸手拿了一颗。只见那果子外头的壳粗糙肥厚,上头还有一个个小红疙瘩,但一用力剥去那壳,里头是晶润莹白香汁四溢的果肉,轻咬一口便觉口齿生津鲜美异常,瑶姬一直觉得其味美比之西王母的蟠桃也不遑多让。   这是她十分喜爱吃的水果,也吃过好几回,然而今日不知为何,吃了一颗,却不想吃第二颗了。   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吃了却觉得不得劲。   小玉见瑶姬兴致不大高的样子,便把荔枝端到一旁的小几上。   瑶姬的目光落在那盘荔枝上,心思却不知神游到何方。小玉见此,心下微微一叹,帮着瑶姬整理了散在一旁的几本凡间传奇。   “殿下这些可都看完了?是不是需要奴婢再自凡间淘几本回来?”   瑶姬闻言回过神来,看到了最上头那本《战神艳史》,不知为何,想起了那时在树上看到的画面。   战神同山鬼纠缠在一起,寂寂山林中冉冉升起红尘。   瑶姬想着这些,脸上一阵热。   “这些我还没有看完,你不要动。”瑶姬喊住小玉,小玉便放下手中的书,行了礼,退下了。   瑶姬伸出手,那话本子自动自发飞到了她的手上,她轻轻点着封皮上那几个字,心中不由有了决断。   她放下了这传奇话本,出了自家洞府,驾了云奔赴天宫而去。   去了天宫才知道战神去训练十万天河水师去了。因了上古那场大水,天庭便一直很重视水师操练,每五百年便要举行一场大型演练,此事一直是由战神亲自负责。   瑶姬到达之时,便见天河边围了许许多多仙娥童子。她探头一看,便见浩浩汤汤的天河中,有白衣的神女轻扬衣袖,天河无风而起巨浪,团团围住水师。   那是天河神女白水素女,她是西王母的大弟子,瑶姬当初在昆仑休养之时,同她也常常打交道。   “她这是在做什么?”瑶姬问一旁的仙娥。   那仙娥道:“素女姐姐正在帮水师训练啊。”   瑶姬拖长了调“哦”了一声。   踩在浪头上的蚩尤看着水师在天河中浮沉,一脸沉毅。瑶姬笑道:“这么点水花,怕是云梦泽的虾兵蟹将都不够看,如何训练出天庭需要的水师呢?”   她这话说出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被该听到的人听到。   蚩尤转过头来便触到了瑶姬似笑非笑的眼神。   瑶姬上前道:“战神若不嫌弃小神,小神这里倒是可以陪大伙操练操练。”   蚩尤不置可否,瑶姬心里头是一阵猛窜上来的火,面上却是微微一笑,便见天河里头分出一脉水流托住了她。   瑶姬站在水上,根本无需如何动作,便见天河分作九道,向着水师冲去。那九道水流来势汹汹,又一直不停变换着角度方向,如同九条白龙,在天宫上头飞舞。   有术法不济者,早早便被水流冲出了天河,而心神涣散者,亦失了章法,仓促躲避。蚩尤手中化出一道绳索,向着空中轻轻一扬,便见那绳索冲向了那九道水柱,那绳索遇到了天河之水,竟似遇到了有形之物,把四处肆虐的九道支流捆到了一处。   九道水流被捆着重新按回到了天河之中,天河继续浩浩汤汤奔流而去。瑶姬见此抿了抿唇,待再要斗法,却见战神冷声喝道:“十万水师如今正在操练,天河可不是巫山神女可以玩闹的地方。”   “玩闹”二字,不知有意无意,竟然说的格外重一些。   瑶姬心知这回是她自己不够持重了,然而她心里却是有股子意气,不发不行,便假意拱了拱手道:“瑶姬造次了。”   说着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幸好巫山神女狷介之名早有耳闻,见此情形的众仙也只心中叹一句果真如此,倒也不多说什么。   蚩尤训练完水师回了自己的战神殿,便见瑶姬跪坐在席子上,面前摆了棋局,手上拈了颗白子,然而她对面却是空无一人,看样子似乎是双手互搏,自己同自己下棋。此时她正转了头看过来,瑶姬白衣黑发,浑身素的可以,然而观其沉定的气势,却犹如一身戎装的女将军。   “我等战神等了有些时候了。”瑶姬便说着,便把手中白子扔进了一旁的棋奁里。   蚩尤走过去,看着她道:“你等我做什么?我如今可没心思同你玩闹。”   这已是他第二回 说到“玩闹”这个词了。   瑶姬顿了顿,直接道:“你这人怎么如此小气,一句玩闹便记了那么久,还时时刻刻挂在嘴边,好没意思。”   蚩尤看了她一眼,冷道:“我一个司战的神,只会打打杀杀,本来就无趣得很。殿下既然知道,何必来自讨没趣呢。”   瑶姬来之前也做了心理准备,知道这回他怕是不能一下子消气,便又好脾气道:“小红既然能化形了,九黎大约便又能恢复昔日繁盛。不若过些时候我们去九黎看看吧。”   蚩尤道:“九黎穷山恶水,毒物又多,殿下金尊玉贵,实在不适合以身涉险。”   瑶姬赖皮地笑道:“这不是有你保护我嘛。”   蚩尤深深看她一眼,生硬道:“小神神力有限,只怕护不住殿下。”   瑶姬叹了一口气,道:“你非得这样跟我说话吗?”   蚩尤道:“这样说话是怎样说话?我又不是刑天,同殿下你有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情谊,说话做事可以不见外。”   瑶姬道:“你生我的气就生我的气,但你我之事跟刑天有什么关系,你犯不着跟刑天过不去。”她顿了顿,又道:“还有,刑天对我一直待以公主之礼,从小到大,对我无礼的只你一人而已。”   蚩尤嗤笑了一声,道:“殿下从前怪我对你无礼,如今我对你有礼了,怎么反而又是我的错了?”   瑶姬气道:“你对我有礼还是无礼,从始至终都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不要攀扯上别人!刑天可没有哪里对你不起。”   蚩尤便想着她是为了昨日庆功宴上之事而来,只盯着她道:“我道为何今日瑶姬殿下登门拜访还耐心十足等了这许久,原来是为了刑天来做说客的。”   瑶姬被他盯的火起,道:“蚩尤,你要跟我算账,怎么着都行,但你跟刑天较的哪门子劲?要说辜负你的,也只我一个,你莫要牵连无辜。再说,你当初不也说了,让刑天复活,不止是我的心愿,也是你的。你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蚩尤沉吟片刻,道:“你是让我去跟玉帝说,允许刑天复活?”   瑶姬笑了一声,道:“此事玉帝答不答应,于我都无碍。我只是要你一句话,届时需要金灵之力,你可不要再临时反悔。”   自冯夷处拿来的《河图》连着先前的《洛书》如今都交予了绣虎仙君,让他帮着参详其中奥义。而届时要借助五灵的力量,势必需要拥有金灵之力的蚩尤的帮助。瑶姬担心他意气用事,不愿出手相助。   她巴巴来此,果真是为了此事。   蚩尤心中暗笑自己看不穿,嘴上却不松口,他紧紧盯着瑶姬,道:“被欺骗的滋味,是不是不好受?”   瑶姬一愣,道:“你……”   蚩尤道:“我不过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你父皇从前教导我,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你看我是不是学的很不错。”   瑶姬气道:“好好好,你把从我父皇那里学来的东西用在我身上,你也不怕天打雷劈。”   战神笑了笑,道:“雷神同我井水不犯河水,我想他也不会无事劈我。”   瑶姬盯着他,道:“那你要如何才肯让这事真正过去?”   蚩尤道:“真正过去……殿下说的轻巧,你长在深宫,自来是玩弄人心的高手,玩腻了就丢开手去,自会有一波波人前赴后继为你生为你死。只可惜前车之鉴摆在眼前,我竟是看不穿。”   瑶姬只觉手脚冰凉,道:“你原来一直是这么想我的?”   蚩尤看着她,道:“当年我觉得同你在一起那么开心,却不知你心里打的是那样的主意。如今我是真的不敢说能看清殿下你了。”   瑶姬后退了一步,道:“我知道了。我原来觉得今次既然是我理亏,少不得要放下公主架子,去哄一哄战神。看来是我想错了。”   她说着便转身飞快走出了战神殿。 第69章   自有人向玉帝王母禀了瑶姬在水师操练之时捣乱的事, 幸好蚩尤阻止的快,瑶姬收手也算及时,总算没出大的差错。   “看样子她同战神之间, 是起了龃龉。”西王母闻听了此事, 不由失笑。   西王母这里一笑置之,玉帝那边却是多问了几句。   然而瑶姬在天宫的表现一直算不得是一个本分的神女,玉帝多问的几句也主要表现为多关怀了水师训练之事, 至于瑶姬所为,明面上不过一时贪玩, 亦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当不得玉帝降旨责罚。   罚不得瑶姬,便只能赏一赏有功之人, 如此方才显出天帝的气度与立场来。   素女助蚩尤训练水师有功,玉帝赏了一枚出自上清境的仙果, 一时惹得众仙子十分艳羡。然而素女从前跟在西王母身边,早已见惯了天地之间的宝物, 上前谢恩的时候便十分从容淡定, 端的是上仙气度。   凌霄殿里和乐融融, 瑶姬在巫山却是意难平。   她从前在南庭, 大部分时候都能做到随遇而安,不过分强求,然而这一回, 面对的是蚩尤的怒气, 她便显出那牛脾气来。   他不是无关紧要的旁人,他们之间不可能轻易揭过,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瑶姬在庭中舞起了剑,心随意转, 那剑气势如虹,上可斩蛟龙,下可断黄泉,瑶姬舞的又美又悍,直把小玉唬的呆住了。   直到洛神的鼓掌声“啪啪”传来,让瑶姬自那股剑意中挣脱出来。   “是谁得罪我们瑶姬殿下了,这剑意可是有大杀四方之勇。”宓妃揶揄道。   瑶姬收了剑道:“宓妃姐姐是专程来笑我的?”   宓妃便依言露了个笑脸,道:“可不是?据说今日你在天宫同战神对上了,我可不得要过来关心慰问一番。”   瑶姬“哼”了一声道:“天宫里闲人可真多,这种闲话也传。”   宓妃伸出修长的手指摇了摇,道:“这可不是什么闲话,玉帝在凌霄宝殿里可是过问了的。”   瑶姬秀眉一轩,道:“天帝日理万机,这等琐事也特意过问,当真仔细。”   宓妃仔细端详了她片刻,道:“瑶姬,我看你心浮气躁得很啊。”   瑶姬闻此一愣,眉眼耷拉下来,软趴趴道:“宓妃姐姐,我同蚩尤吵了一架,如今正气着。”   宓妃笑了笑,问道:“你气什么?”   瑶姬把到了嘴边的发丝拿小拇指勾到耳后,轻轻道:“我气他乱迁怒人,也气自己拿得起,放不下。十分没出息。”   宓妃拿了素色的扇子遮了口鼻,小声笑道:“瑶姬啊瑶姬,拿得起放不下的,才是感情。若能随意抛下,那便算不得是真情了。”   瑶姬闻言却大不赞同道:“我看他就潇洒得很,同我吵完架又去训练那十万水师。与他相比,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实在窝囊得很。”   宓妃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你原来是气他能从容应对此事?显得你的焦灼不安都成了笑话一样。”   瑶姬不置可否,宓妃却继续温柔道:“战神当了十多万年的神仙,一直以来身居高位,若没有些城府,何以立足?他不曾把心里的事明明白白摆在脸上,却并不代表他不跟你一样在此事之上消耗心神。”   见瑶姬的目光看过来,宓妃便笑了笑道:“我也是随便说说,我的那点儿经验,实在是不敢拿出来指点别人。你们之间的事,你自己心里应该最清楚。你喜不喜欢他,他喜不喜欢你,你总是有数的。”   瑶姬默了默,又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今日宓妃姐姐来我这儿,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宓妃定定看住她,道:“之前我们把河图洛书交给了绣虎,他同我说,他找出了塑造神魂的方法。”   此事不亚于一阵惊雷直击瑶姬心脏,她觉得自己的心尖都被震的麻了起来。   宓妃只是微笑,朝着她点了点头。   瑶姬头脑一轰,上前大力地抱住了宓妃。   宓妃觉得有潮湿温热的液体流入了自己的脖颈,她忍不住抚了抚瑶姬的头发。   瑶姬感受到落在发上的力量温柔又稳定,心中不由一阵踏实。   她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对宓妃道:“宓妃姐姐,我想现在就见见绣虎仙君。”   宓妃笑道:“你都这样说了,我难道还会反对不成?”   于是那一日的天宫仙娥们便见到洛神同巫山神女踏着晚霞联袂而来。战神远远便见着两位神女裙裾翻飞一掠而过,带着霞光进了文昌殿。   温文尔雅的绣虎仙君正准备向两位神女行礼,被瑶姬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这些虚礼就免了吧。宓妃姐姐说仙君这里找到了塑造神魂的方法?”   绣虎仙君腼腆一笑,方道:“河图洛书里藏着天地奥秘,我也只看懂了一部分。若说重塑神魂则需要用聚灵生魂之术。但此术法需要五灵掌使者一起施展才可行。”   瑶姬道:“你便同我好好细说,这术法要如何使,可有什么忌讳之处?”   绣虎便细细向瑶姬说了这术法的妙用之处。他道鸿蒙初始,天地之间充满了五行灵气,浩荡精纯的五行灵气衍化孕育出了远古众神并世间万物。而此番要塑神魂首先便需要寻个灵气充裕的地方结聚灵法阵,然后五灵掌使者各就各位,以自己所拥有的神力催生出与之相对应的神力,彼此相生,使得整个阵法里头的神力流动起来,待各神力达到平衡,以山河社稷图里的残影为引,经九九八十一天,可塑成新的神魂。   这八十一天里,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不但前功尽弃,对五灵掌使者而言,也有陨落的危险。因彼此用自己的神力催生别人的神力,彼此都空门大开,最是虚弱不设防之时,随便一个孤魂野鬼,都会让他们神魂受创。   是以,整个施法过程中,还需找信得过的人帮忙护法。   而最重要的是,聚灵阵中五灵神力须得达到动态平衡,否则,亦是无用。   瑶姬闻言,仔细思索一番,点了点头道:“我都记下了,此番多谢绣虎仙君了,我这里无以为报,便先许仙君你一个愿望。凡是我有,凡是我能,便可帮仙君得到想拥有之物,做到想做之事。”   绣虎仙君温文笑道:“我想做之事,便是一窥河图洛书真相,如今借了神女的光,让我实现了愿望,我这里还未向神女道谢,反而神女先同我多礼,真真折煞小仙了。”   瑶姬心情好,见他这样说,便也笑道:“好,是我小家子气了。”   宓妃笑道:“你二人也不必互相客气了。说起来这山河社稷图,原为我母后所有,后来她陨落之后,此图便到了我手中,如此也倒省去了一些麻烦。”   山河社稷图是女娲娘娘的法宝,可化生万物,里头藏了这个世界的影子。寻常神族进了山河社稷图里,也会被困个万八千年,是生是死全凭图的主人一句话,唯有神力强悍术法高超者,或有脱困希望。   瑶姬闻言,开心地握住宓妃的手,道:“宓妃姐姐,有你在真好……”   宓妃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我也觉得自己很不错。”玩笑罢,她又提醒瑶姬:“我这里,能帮的尽量帮,句芒那里我也会去说。至于其他人,得靠你自己了。”   瑶姬点了点头。   而到这一刻,她忽然意识过来自己怕是再难让蚩尤明白,前次她去见他,想哄他高兴,是真的只是为了他们两个,同刑天毫无关系。   那一刻她突然感受到了一份彻骨的哀痛,那个误会在她得到重塑神魂方法的那一刻,再难解开。   瑶姬走出文昌殿时,正是日神驾着车自天边归来之时。太阳的光辉都收束起来,只见月亮高悬于东方,天河璀璨一片。   天河里飘着的是凡间的花灯灯魂,灯魂经天河之水一路流向天宫,成群结队隐隐绰绰的光汇聚成一片,十分壮丽。   今天竟然是花灯节。   瑶姬想起在南庭过的花灯节,刑天有一回送了她一盏花灯,待她接过却忽然燃烧了起来,最后她只能放了个燃着的花灯在水里,那年的愿望也成了刑天一生的枷锁。   她望着那些灯魂,想着那些微弱却不肯熄灭的愿望经了天地之遥,如今飘在偌大的天河之中,如同那一直以来的希望,不曾破灭,不曾逃离。   瑶姬顺着天河到了凡间,她看着凡间百姓欢欢喜喜出门放灯,不由自主跟随着人群而去。然而凡间的灯谜于她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便是那些才子佳人的戏码,在这一刻也失了趣味。她为自己买了盏兔子灯,待要放灯时却不舍得放入河水中让其漂泊。   孤身的神女提着兔子灯,护着灯火不灭,却偏偏不肯把灯放入水中。   “发什么呆,怎么不许愿?”身后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瑶姬转身,便见到了战神一身凡人装束,手上还假模假样拿了把扇子,正摆了个风流倜傥的姿势。   他的身后,人间烟火,红尘滚滚。   瑶姬提着灯,道:“你怎么在这里?”   蚩尤没有回答,反倒上前几步,看了看她手上的灯,道:“既买了灯,怎么又不放?”   瑶姬咬了唇道:“我自己就是神仙,我的愿望,旁的神仙可没有法子帮我实现。”   蚩尤拨了拨兔子灯,眼皮垂着,道:“不若你试试看向我求,兴许我能帮你实现呢。”   瑶姬盯着他,道:“你不生气了?”   蚩尤笑了笑,道:“自然生气。”   瑶姬有些疑惑:“那怎么……”   蚩尤道:“有的人,说是来哄人,却半途而废。我便来为自己讨个公道。”   瑶姬脸红,想辩驳几句,那时候蚩尤对她说的话不是不让她伤心的,然而想到这一刻,他放下面子来到她的身边,说来为她实现愿望,心便软的一塌糊涂。   蚩尤见她只是盈盈看着自己,便摸了摸鼻子道:“当年,你用一盏灯,一个愿望,让刑天至死守护南庭。今日,你便也用一盏灯,一个愿望,还他生命与自由。”   昨日之因,今日之果。   这番因果困住了刑天也困住了蚩尤和瑶姬,唯有一报还一报,才能让彼此都能轻松走下去。   瑶姬笑道:“好。从今往后,唯有你我互相亏欠。”   她说着闭了眼,在心中许了愿望,便把那兔子灯放入了河水之中,看着它顺着河水,慢悠悠向远处飘去。   蚩尤手一扬,那花灯里的灯魂被他从千万灯魂里挑选出来,那羸弱的一团光闪在他的手中,他对瑶姬道:“自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信徒了。”   她是他的信徒,他是她的神。   瑶姬笑答:“是。” 第70章   放了灯之后, 他二人如同寻常凡间男女一般并肩走在街头。凡间的花灯节实在是热闹得很,街头卖各色小吃的,就地表演杂耍戏法的, 吹拉弹唱卖艺的, 应有尽有。   他二人就这么走在人群中,肩碰着肩,手拉着手, 随波逐流,迎着扑面而来的烟火红尘, 踏踏实实地在这座小城里走了一遭。   走到戏台下的时候, 人群拥堵在那,他二人也站着看了会儿戏。   因是过节, 台上的戏本也是应的花好月圆的景儿,正唱到才子佳人洞房花烛的紧要关头。却是男女在彼此说着誓词。   瑶姬从前看到这些, 只会觉得牙酸。然而这一刻她自己身处其中,却又觉得满满都是甜。   待看完这一出, 回过头来却见蚩尤正看着她。   “你看着我做什么?”瑶姬不由问道。   蚩尤笑了笑, 道:“没想到你一个能屠龙的壮士, 倒爱看这些。”   瑶姬怒瞪了眼睛道:“谁爱看这些了!”   蚩尤道:“对啊, 也不知道是谁,还看什么《战神艳史》这等不入流的传奇话本。”   瑶姬被他说的脸红,便转了头道:“你这个人太讨厌了, 我不要同你说话。”   蚩尤便道:“哦, 这话你以前就说过。”   然而那时候说这话的瑶姬可是真心实意表达不与之为伍的决心,而今日,却带了些欲说还休的娇羞。   蚩尤见她难得被堵的哑口无言,不由摸了摸鼻子放过她道:“今日这里也逛了一圈, 再没什么新鲜的,我送你回巫山吧。”   瑶姬忙就坡下驴点了点头。   回到巫山之时满山生灵都已沉眠,蚩尤在主人的带领之下绕过哨卡,大大咧咧进了瑶姬闺房。   瑶姬转过身来,看着登堂入室的战神,不由瞪眼道:“你怎么还不走?”   外头响起隆隆的雷声,只一瞬,便有倾盆大雨降了下来。   蚩尤便道:“下雨天可是留客天,天意要我留下来。”   见瑶姬咬唇不语,他复又道:“殿下可是忘了,我现今还生着气,今次本就是找你讨回公道来的。”   瑶姬便抬了头支支吾吾道:“什么公道?”   蚩尤道:“有的人哄人都哄不会,哄了一半便跑了,你说我是不是得来为自己讨个公道?”   瑶姬闻言,色厉内荏道:“你想怎样?”   蚩尤等的便是她这一句,当即笑开道:“先前你哄了一半便跑了,今日我正好得空,便想着看你做完全套,哄人也该哄完全程。”   瑶姬便抬了下巴道:“没有了,都被你骂没了。”   蚩尤执起她的手,道:“说你会玩弄人心,就把你气成这样。然而在我这里,你可不就是惯会玩弄人心嘛。你说我也不知欠了你什么,竟然就这样被你拿捏的牢牢的。”   瑶姬脸红不语。   蚩尤复又道:“本是我该生气的,你一生气,最后反倒还是我放下身段来说软话,公主殿下当真是高高在上得紧。”   他这话说的咬牙切齿,似带了一股恨意,然而字字句句落在瑶姬心头,她只觉得心房被敲的又酥又麻。   瑶姬心中一动,似蝴蝶一般飞过来,亲了他一记。   她原是准备一触即离,然而到了蚩尤手上,战神断然没有让她全身而退的道理。   蚩尤用一只手揽着瑶姬,把她往怀里带,嘴上功夫亦不落下。   瑶姬这回算是主动送上门,蚩尤便十分笑纳,亲的亦十分仔细。起先还带了些和风细雨的怀柔之术,后来便如君主巡视疆土一般,只把她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扫了一遍。   瑶姬便如同入了猎人手的猎物,只在他怀里软成一团,意识也被他带着,迷迷瞪瞪,如坠云雾。   战神抬眼望去,便见神女闭了眼,她挺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如同晨露栖于花枝,将坠未坠之时,心跳为之放缓,连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止。   瑶姬睁开眼看到了蚩尤的眼神,便觉脸上挂不住。她心一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闭了眼睛冲了上去。   公主殿下这回是恼羞成怒了,便意气用事不管不顾豁了出去。这回瑶姬主动,气势汹汹而来,同蚩尤短兵相接,表现的便如同一个好战的将军。外头雷声隆隆,便似那鏖战的鼓点,鼓舞着双方将士的士气。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然而瑶姬虽出奇兵,起头的士气也不错,但蚩尤到底脸皮比她厚一些,谋定而后动,竟是后发制人,只把身娇体弱的公主殿下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任是予取予夺,不在话下。雨水哗啦啦落下来,瑶姬头晕的可以,只觉得那雨势便如蚩尤的声势,完完全全把她自己给压下去了。   “快起开,我不同你闹了。”瑶姬脸红道。   蚩尤听了这个“闹”字,眉头一剔,道:“到了这步田地,殿下何以还觉得我是在同你玩闹?”   说着他眼睛一瞄看到一旁瑶姬还未来得及收拾的传奇话本,见了最上面那本《战神艳史》,不由揶揄道:“你不是想知道战神的艳史吗?”   瑶姬观他行事又闻他此言,双颊早已飞红一片,便如那烟霞烈火,团团在她脑中炸开。   战神轻笑一声,覆了下去。   瑶姬是个外强中干的主儿,先前那股子意气早被蚩尤收拾殆尽了,这会儿便只能任其摆布。   蚩尤顾着她的公主脾气,气势上虽压过她,动作上却又十分照顾她,瑶姬先前嘴硬,这会儿软白的身子到了他手上,便完完全全化作一段水,轻拢慢捻,却觉处处柔腻,处处温软。   “殿下掌了水灵,当真便容易泛滥成灾。”这当口,蚩尤倒也有兴致调笑几句。   瑶姬却早已把脸埋下,羞的再不敢看他一眼。   蚩尤却觉得此时的她十分可爱,便又多嘴了一句:“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巫山的云雨,当真丰沛喜人。”   瑶姬转过脸来,斥道:“你怎么话这么多。”   蚩尤得意道:“我来为自己讨公道,自然该细嚼慢咽慢慢品尝,这说话一道,本就是行此事该有的步骤。”   然而他的眼中,白玉温软,瀑布似的青丝虽遮了一半的风光,但这样的时刻,反倒添了无穷趣致。   正是这影影绰绰,掐好搔到了人心头上那一脉尖尖的痒意。   “你如今是我的信徒,自该侍奉我。”蚩尤拿腔拿调说道。   然而瑶姬装死,他便只能自己找了台阶下:“殿下不惯伺候人,还是让末将来伺候殿下吧。”   战神言语调戏了一番,手上原还有些漫不经心的动作便勤勉起来,为防止瑶姬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来,他嘴巴亦是不停歇。   料峭春寒,乱云堆雪,瑶姬如坠迷梦,眼见千树花开,落英缤纷,正沉迷于这靡丽世界,身上与心底便俱是一痛,却是铁骑突出,银瓶乍破。那人声东击西,此时兵马已过了关隘,瑶姬这厢自是守不住,只能任其耀武扬威,高歌猛进。   然而要说长驱直入,却是不能够。层峦叠嶂,精兵难进,蚩尤此时进退两难,额头都出了汗,却见瑶姬咬着牙,编贝似的牙齿在殷红的唇上划下白痕,蚩尤心底便似乎也被划了这么一道,不由放软了声音道:“瑶姬,放松一些。”   瑶姬迷蒙着眼,眼角似乎还挂了泪珠,可怜兮兮道:“好了吗?”热气把她的脸蒸蔚的红彤彤一片,搭着这软话,越发惹人怜惜。   战神在战场上杀伐果决,在这情场上虽怀了几分柔,骨子里的霸道却还在,便如他对瑶姬说的,他如今确实还生着气。   让步是一回事,意难平是另一回事。   如今不过起了个头,瑶姬便问好了吗,可不得把他的脾气勾出来。故而听了她这话,他哼笑一声,只重重拍了丰润处一记,瑶姬屏牢的力道一松,蚩尤行兵总算顺利一些。   “还早的很,殿下竟是着急了?”蚩尤嘴上不饶人,动作亦殷勤。   蚩尤以此为战场,兴兵征伐起来。便如此行行重行行,伴着外头嘈嘈切切白雨跳珠之声,里头兵戎相见了。   瑶姬方知之前那番交手,连开始都算不上,现如今才是真正的开始。然而在这样的时刻,他偏偏要称她为殿下,原本庄重正经的称呼,到了他嘴里,全然变了味道。   她心头火辣辣的烫,羞恼连同陌生的感觉直烧的她头脑发昏,她原还喊着疼,后来渐渐得了趣儿,便咿咿呀呀吊起了嗓子。   然而那声响,听在战神耳中,越发助了兴,只把个公主殿下,折腾的泪水涟涟。而公主殿下的骄娇之气便是在这样的时刻都未减少半分,她只管着自己舒坦,却不顾旁人的死活。好几回紧要关头,她偏生起了恶作剧的心,只暗自憋着一股劲不松开,最后逼的战神用上蛮力。   男女之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蚩尤占了上风,瑶姬便节节败退丢盔弃甲,然而她偏生不开口求饶。便是这样的时刻,她心里却还在乎自己的面子。   蚩尤又好气又好笑,只得继续卖力气,直把巫山神女的一池春水搅乱,整个人被倾轧熟透,总算安分了些。   待后来云销雨霁,鸣金收兵,蚩尤看过去,便见瑶姬眼睛半阖半闭,只露出一丝丝娇弱妩媚的光来。   蚩尤看着一地狼藉,复又看着半眯着眼的瑶姬,心底只叹她当真生下来便是让人伺候的主。   事后料理却还是要战神亲自来。   瑶姬被他清理一番,精神头总算好一些,见了蚩尤还在眼前,便动了想揍他的心思。蚩尤见她眼珠直转,便笑道:“怎么?殿下还有力气吗?”   瑶姬虽也得了些趣味,但此时风雨已收,她再没其他可遮掩,便少不得要端起公主的架子,道:“你怎么还不走?”   蚩尤道:“我若真走了,怕你这会儿恨不得吃我的肉。”   瑶姬道:“我这会儿确实恨不得想吃你的肉。”   蚩尤道:“方才吃过了,没吃饱吗?若还没吃饱,还可以再咬一口。”   方才行云布雨间,瑶姬吃不住力,确实咬了他的肩头好几口。这会儿被蚩尤挑出来说,她便不由想起方才的情形,脸红的要燃起来似的。   瑶姬脸皮没他厚,实在撑不下去,便拿了一旁的薄毯盖了自己的脸,道:“你走你走,我现在可不想看到你。”   蚩尤笑了声,道:“殿下可要记得,我吃这一套,下回要哄我,可要用些诚意。”   瑶姬依旧躲在毯子底下,蚩尤也不再打趣她,便趁着东方泛起鱼肚白,神清气爽从巫山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孙子兵法》: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第71章   第二日, 瑶姬醒来,忆及昨夜种种,却不知是梦是真。若是真, 未免荒唐, 若是梦,何以脑中记得如此清晰?   待到晨起沐浴之时,望见身上青一处紫一处, 她方才打消了这不过是一个梦的念头。   她把自己沉入泉中,然而昨夜那一幕幕却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回放, 那人的脸就在眼前, 发狠的、嗤笑的、专注的、得意的、她讨厌的、她喜欢的,一一浮在她脑海里。   瑶姬心里羞怒, 便忍不住一掌击在水中。   却见那道水流受了瑶姬的劲气,直接形成了一股强劲的波浪, 波浪积势,瞬间便拍上一旁的山壁。   那坚实的山壁上便落下一道深深的波浪痕迹。   瑶姬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 发现自己的神力强大了不少。她方才不过随意一击, 竟让巫山已矗立了千万年的山壁改变山形, 这在从前是根本不会发生的事。   而探查自己的灵海, 便发现蓝汪汪的灵海里灵气四溢,全身上下除了那些唬人的青紫印记,从前生病留下的沉滞之气也消失无踪, 整个身子似乎轻盈了不少。   她不过同蚩尤……混帐了那么一回, 竟似服了灵丹妙药,整个人无论修为还是其他,都进益不少。   瑶姬思索片刻,忆及昨日迷迷糊糊见蚩尤卖力动作, 心中大约明白了些。   她掬了一捧水拍在自己脸上,努力降低着脸上的温度,心道自己也算赶了趟俏,竟采阳补阴了一回。   而蚩尤势必是以自身元气并金灵神力,促使她修为大进。   瑶姬想着这些,心里一阵酸一阵甜,觉得那人实在让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小玉见瑶姬今日泡在泉水里泡的久了一些,待要去灵泉寻她,却见她那白色伶仃的身影自那边走来。   空山新雨,又是一日之晨,整个山中充满了清新干净的气息,瑶姬一身素衣,便这样踏着晨露,飒飒而来。   她的发尾还带了湿气,整个人瘦削如故,却意外地觉得她少了些病弱之气。   小玉要服侍她换衣束发,瑶姬脸皮薄,不想被她瞧见身上的形迹,便摆了摆手让她在外头待命。   她换了身衣裳,又简单束了发,便唤了小玉进来。   “这些我都不要了,你替我处理了。”正是那几本传奇,上头那本正是那《战神艳史》,前几日小玉要收拾还被瑶姬拦着不让,才不过一两日光景,却已是弃如敝履。   小玉便道:“前日殿下还说要留着看,让奴婢不要动,怎么今日又不要了?”   瑶姬便道:“这些凡间传奇一气乱写,惯来编排是非,我以后就不看了。”   小玉拿了被瑶姬嫌弃的这些传奇,躬身退下。   瑶姬料理了这些,又用了灵气把整个洞府都涤荡了一遍,如此,她心里自在了一些。   今日要去春宫找句芒,今日要去春宫找句芒,今日要去春宫找句芒,如此这样在心中强调了三遍,瑶姬方才把自己从昨日那些让她脸红的旖旎画面中摆脱出来。   然而临出门要去天宫时,却又重新坐在妆台前,把发髻拆了重新编织,衣衫换了三次,最终却还是气恼地换上了第一回 穿的那身。   她对着妆台上的镜子细细描着眉,描眉的时候忽然便想起凡间那句女为悦己者容,心中一阵别扭,便扔了黛石。   定定看着镜中的自己,见镜中那人眉头虽蹙着,眼睛却明媚含情,不由叹了口气,便又捡起了黛石,把剩下的部分画完。   “毕竟要出门见人,不能一早上的功夫都白费。”瑶姬在心里这样同自己说,如此自我安慰,又打起精神,雄赳赳气昂昂地驾了云去往天宫。   她心里告诉自己今日是来找春神句芒商量正经事,然而站在云层上,不知为何脚步竟拐去了战神殿的方向。   半路上却遇上了龙雀,龙雀见了瑶姬,也十分开心,道:“瑶姬姐姐,你也是来找我师叔的吗?”   被他这样大大咧咧地喊破,瑶姬有些赧然,便急着护住自己的脸面:“没有的事,我不过随意逛逛。”   龙雀待要质疑她,她又道:“不过你这么说,我想起来确实有个事要找你师叔,既然目的地相同,不若我们一道?”   龙雀自然同意,兴冲冲地牵了瑶姬的手,两人互为倚仗,便这样敲开了战神殿大门。   战神殿里没有童子仙娥,只有供蚩尤驱使的天兵,开门的正是一名天兵,见了巫山神女和风神之子,便行了礼。   瑶姬还端着个架子说着免礼,龙雀却飞也似地冲了进去。   “师叔,师叔!你在不在,师叔?”   天兵把瑶姬迎了进去,瑶姬保持着神女的端庄姿态慢慢向里走着,龙雀却已蹬鼻子上脸,扯了他师叔的衣袖撒娇道:“师叔你陪我去打大妖怪。师叔你最近是不是一个人去打了大妖怪,我也要去,师叔你陪我去!”   小孩子的嘴里念念叨叨翻来覆去就是要去打大妖怪。   蚩尤垂着眼皮无可奈何看着他,瑶姬的裙裾飘进了后殿庭中,恰好此时蚩尤抬了眼睫,他目光扫过瑶姬又垂下眼皮对龙雀道:“你怎么那么赖皮,我们说好的你什么时候能打赢应龙了,我再带你去打妖怪。”   龙雀使出小孩子的特权,准备哭闹一番,他路遇瑶姬把她“诓”来了战神殿,便是想瑶姬姐姐在这里,他师叔容易说话一些。而瑶姬同龙雀来此,也是为了让龙雀冲淡两人自昨晚之后乍然相见的尴尬。如此各取所需,便一大早联袂而来。   然而他师叔却不是那么容易敷衍的,见他准备哭闹,便道:“你在我这里哭是没用的,这件事不说是我,就是平日里最疼你的长辈,怕也不会轻易答应。”   龙雀扁了扁嘴,眼中含着一包泪看向瑶姬。   瑶姬被他看的心软,然而触到蚩尤似笑非笑的眼神,却也不敢轻易相劝。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   龙雀的如意算盘打不响,便气哄哄跑了。   只剩下蚩尤同瑶姬两个,大眼瞪小眼。迟来的尴尬在这一刻席卷而来,瑶姬被沉静的气氛压着,几次想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殿下看着神力充沛,想来昨晚休息的还不错。”倒是蚩尤从上到下把她扫了一遍,先开了口。   这就是含沙射影意在言外了。她昨晚休息得怎么样,他难道不知道吗?   瑶姬被他气的半死,但想到今早的变化,就又压着性子对他道:“你……你是不是渡了神力给我?”   蚩尤笑了笑,转身就着石阶坐了下去,抬头看着瑶姬道:“今日也不是提着剑上门,看来昨晚末将的表现还可以。”   瑶姬便随他心愿,掌中化出神剑,指着蚩尤道:“看来战神很是想念我的剑,我便让它同你亲近亲近?”   蚩尤看了她一眼,伸手握住了她拿剑的那只手,道:“一大早的,火气怎么那么大。就我所知你可是掌水的神女,怎么看着似乎要显出火灵之相来了。”   战神见巫山神女被自己气的不轻,便也立刻见好就收道:“你得了重塑神魂的方法,自己一身神力却也只是勉强,平日里动不动就生病,要施这样的大法术,你的修为不提升怎么可以?”   瑶姬此刻便有些五味杂陈。昨日之事不只是心意相通之后水到渠成之事,怕是一开始,他便打了这个主意。   “我的金灵神力,于你的水灵之体是大补。最初你父皇替你订下这门婚事,便是作此打算的。”   蚩尤松了手,瑶姬收了剑,低了头道:“那以我现在的神力,应该足够支撑那个聚灵阵了……吧?”   蚩尤打量了她片刻,笑道:“现在马马虎虎,若是你不放心,便多来那么几次。”   瑶姬惊讶地长大了嘴巴,又立刻闭上,道:“你想的美!”   蚩尤便笑:“是是是,是我想的美了。”   瑶姬摸了摸鼻子,咳了一声道:“你我今日已经是这样的关系,又有婚约在身,我便要多问你一句,你同女妭,到底是什么关系?”   蚩尤看着她,笑道:“你可总算憋不住问出来了。”   他这话相当于什么都没回答,瑶姬于是骄横地追问了一句:“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快说!”   蚩尤看着瑶姬,却见瑶姬的目光无遮无拦,却透着一股执拗,便道:“要认真论起来,我原来跟她也算得上是患难之交。”   瑶姬于是笑了,道:“哦,竟是患难之交,如何的患难与共法?”   蚩尤便认真想了想,道:“便是我救过她,她救过我,这样的患难之交。”   瑶姬便歪头问道:“既是这样过命的交情,怎么后来又成了那个样子。”   蚩尤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笑道:“这世上与我有过命交情的神仙多了去,最后能有好结局的却不多。关系到你我这样的,十多万年便只这一例。这世上,毕竟只有一个姜瑶姬。”   瑶姬抿了抿唇,顿了顿道:“那我第一次来你这里的时候,见到了她。我看你们似乎交情还在?”   “应龙本是中央天庭豢养的神兽,似乎是女妭一手养大,只是后来被我掳来当了坐骑。她来,是想让我还应龙自由。”   原来如此。女妭她似乎很喜欢养神兽,瑶姬还记得她上天庭来当光明女神时带来的那一群吉良马。   “那你答应她了吗?”   “我跟她说,此事可以图谋,但我不能白做好人,她亦要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能放了应龙。”   瑶姬突然便明白过来接下来蚩尤要说的这件事便是今日她来此的目的。   她涩着声问道:“你让她答应了什么事?”   蚩尤却不再回答,只道:“我还未开口,便是等着今日你来找我。”   瑶姬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道:“蚩尤,你在天庭当了那么多年战神,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为了复活刑天?比我更早,就开始筹谋这一切。”   蚩尤笑了笑,摸了摸瑶姬的额发,道:“我想要的,你慢慢自然会知道。”   然而瑶姬还要追问,却见之前离去的龙雀又急急忙忙飞了进来。   边飞边大声叫着:“不好啦,七仙女跳下瑶台下了凡,陛下和娘娘如今正派了天兵去捉她回来!”   蚩尤和瑶姬对视一眼,蚩尤迅速对龙雀道:“陛下和娘娘如今在哪里?你带我们过去。”   瑶姬对萦纡还是有着不错的印象的,白日飞升的仙女带了天宫难见的纯真娇憨,有一段时间萦纡似乎也很喜欢她,后来她忙了其他事,便也不再注意到这个低阶的的仙子,玉帝的小女儿。   如今她干出私下凡尘的壮举来,还被玉帝王母发现了,瑶姬脑子里便想起了当初那个坐了一回凤凰就开心不已的少女。   龙雀把他们带到了瑶台时,却见那天兵天将正拿了萦纡,玉帝王母端坐一旁,萦纡的其他姐妹跟在后面,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   “七仙女罔顾天规私下凡尘,可知罪?”西王母严声说道。   萦纡跪在下面,咬了牙道:“小仙知罪。”   大仙女见她一口认罪,连辩都不辩一句,不由出列道:“七妹她少不更事,定是被人教唆,还请娘娘明察!”   果真不过片刻,又有天兵捉回来一个小仙娥。   王母便问道这又是何人,那小仙娥颤巍巍道自己名叫张巧嘴,本是凡间女子,为张家婢女,跟随张家的小姐们飞升到了天庭,如今在天宫里是最低阶的仙娥。   想来大仙女说的唆使之人,便是眼前这叫张巧嘴的小仙娥。   瑶姬却记起有一回在瑶台看到萦纡在望着人间,萦纡她怕是自己想要下凡的。   她总觉得,她在天宫,一直落落寡欢,她本就来自凡间,只怕确实是思凡的。   然而思凡,又当得如何大过。   瑶姬记起前一日过的那个花灯节,便觉得神仙思凡,实在是情有可原。 第72章   萦纡这一回算是载在她爹弄出来的那套天规上头了。   西王母见玉帝沉着脸不开口, 便自己开口审问了:“好好的天庭仙子不待在天宫里,却下了凡尘,到底所为何事?”   张巧嘴便道:“奴婢贪玩, 因在天宫觉得闷得慌, 人间又恰好在过花灯节,便同小姐一起去人间透透气顺便过了节。”   天宫如何闷的慌?还不是玉帝登位之后降下了严苛的天条,让整个天庭失了活力。然而这话由他家中婢女提出来, 当真有意思得很。   一时无人说话,连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瑶姬便轻笑了一声道:“凡间的花灯节确实办的十分盛大, 我昨日也去赶了一趟热闹。陛下、娘娘,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的罪过。两位仙子本就来自凡间,难得下一趟凡, 也情有可原。”   瑶姬被封为巫山神女,本就是可以在下界自由走动的神仙, 故而她去了人间过节,与天规无碍。而七仙女和张巧嘴是天庭仙娥, 不是奉旨, 轻易是不得下凡的。   萦纡似乎想不到会有除了她六个姐姐以外的人替她说话, 抬了双泪眼看着瑶姬, 有些惊讶有些呆傻。   西王母看了瑶姬一眼,瑶姬却还盈盈笑着。   萦纡的几个姐姐亦出列盈盈跪下,齐齐道:“念在七妹她们年纪小不懂事, 还请陛下娘娘从轻发落。”   瑶姬原以为此事应到此为止了, 两个小姑娘不过是下了一趟凡赶了回热闹,哪里需要这样的阵势。   却见西王母淡淡道:“若只是贪玩下凡这等小事,自可以从轻发落。”   瑶姬一听这话,眉头已是皱起。   却见西王母挥袖显出一面大镜子, 正是天宫里的一件宝物,叫做窥尘镜,顾名思义,那里头可照见凡尘诸事。   现如今,那镜子里头映照着的,便是那日凡间万家灯火的盛景。   然而偏偏,萦纡却并不往热闹处走去,她踽踽独行,来到一处贫苦人家,从容穿墙而过,却见那户人家里头亦十分破落,只有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兢兢业业织着布。   凡间有一句话叫做男耕女织,便是说男人耕田女人织布,还少有见到男子亲自织布的。只见萦纡走到他面前,定定看了会儿,施了法术让他晕了过去,自己却拔了头上簪子,随意在周遭一点,便有织好的锦缎垒在那处。   她做完这些,又呆呆看了书生半饷,才复又穿墙而过,去寻在城里猜灯谜的张巧嘴。却在半路,就遇上了来捉拿她的天兵天将。   而画面一闪,却是张巧嘴向一个调戏她的二世祖小惩大诫,把那登徒子打落进河中,闹的那河上的灯火都荡漾进了万千的波折里。   “你们随意向凡人施法,可知罪?”   西王母此话一说,旁人再不好求情。神仙对凡人施法,这是大忌讳。   最初的人族,便是上古先民,因是神族亲手所创,躯壳里被注入了天地至纯灵气,便也都带些灵力法术,有些强者,修炼得法便可飞升成神仙,故而那时候还没有不可对凡人施法的规矩。然而在十多万年人类一次又一次的繁衍轮回之中,这些灵力被分薄消磨殆尽,到后来,大多数凡人便都是□□凡胎灵力全无,两者之间天差地别,为了保护凡人,神仙便被禁止向凡人施法。   二女跪着,俱都低了头。   西王母起身道:“两位仙子出手,却因此改变了凡人的命格。此事我也有过,陛下把七仙女交给我,我却没有尽到管教的责任,本宫便也在此向天请罪。”   瑶姬蹙眉,此事现在已不是一个两个仙子私下凡尘这么简单了。若是私自改动凡人命数,这是要受雷刑的大罪。   王母已把这话说到了这里,张百忍再不好沉默。他严声道:“你二人罔顾天规私下凡尘妄向凡人施法,犯下大罪,若从轻发落了你们,天威何存?”   说罢,他又对西王母道:“小七还是朕的女儿,朕没有教好,如何算得上是娘娘的过错。”他说着转头看向七仙女,叹道:“萦纡,你太让阿爹失望了……”   “阿爹……”萦纡被话里的悲痛震住,心里害怕,不由带了哭腔。   她忽然觉得她也许是失去了她的阿爹。她之所以思凡,便是因为觉得在天宫太寂寞了,每个人都冷冰冰的,她的姐姐们也各有各的事要忙,她的阿爹更是忙的没空理会她。她时常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天地的弃儿一般。   如此便不可避免地想念从前的日子。于是她便时常在天上偷窥人间的生活,她看着从前自己生活过的土地旧人都已作古,他们的后代却繁衍不息。便特特留意了从前邻居家的后人,见多了心软,时有帮衬一番。   她本就是爱玩闹的年纪,因了张百忍的际遇而飞升成仙,但她心里头还是个活泛的少女,自当不了心静如水的神仙。   今日她阿爹要拿她的错处立天地的正道,她心里想着,自己一生际遇皆是父亲所赐,他便是要杀她,她也只有从命。   萦纡闭了眼,泪水划过脸颊。   瑶姬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萦纡可怜。她阿爹当初可从来舍不得这样对她,拿自己的女儿立威,像什么样子。   为君为父,他都是她最信赖的倚仗。   她便看向西王母道:“娘娘……”   还未说什么,西王母便抬了手止住她的话,道:“天规便是天规,七仙女到底是玉帝的女儿,我便回避一二,此事由陛下裁定吧。”   说着又看住瑶姬道:“瑶姬,你今日来的正好,我有话要同你说,你随我过来。”   瑶姬见西王母难得在众仙面前叫住自己,便只得道:“是。”   她跟在王母身后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跪着的两名仙子,心中便是一沉。   蚩尤看向她,微微摇了摇头。   瑶姬便转身跟着王母离去。   到了斗牛宫,西王母挥退众人,只留下瑶姬一个,她仔细看着瑶姬,道:“你可是觉得我不近人情?”   天不怕地不怕的巫山神女忙道:“瑶姬不敢。”   西王母笑了笑,理了理她的发道:“这天规是玉帝主张定下的,里头关节,你也知道一些。我若拦着他不让他处置女儿,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瑶姬想了想,道:“然而娘娘之前说,天规可不必放在眼里……”   西王母看了看她,笑道:“你若说你同蚩尤之事,你们两人,本就是天作之合,天规与你们无碍。”   瑶姬定神道:“娘娘,你应知道我的意思,天规与我是否有碍,都阻止不了我要做的事。难道我们不是天作之合,天规就能妨碍我们?我是否动情,同谁在一起,这些事只我自己能做决定,旁的条条框框可管不到我。”   在上古时期,神族之间互相看对眼了便在一起,看不惯了便分开,这样的事是寻常。后来昊天大帝在位期间,天庭威严渐渐立了起来,便也立了寥寥几个天条束缚自由散漫的上古神族。到了张百忍继位,为了巩固天庭威严平衡上古旧神和得道新神之间的力量,生生弄出了一箩筐的天规。   瑶姬当初,便是亲眼看着新天条降下来的。   她抬头看着西王母道:“七仙女思凡,娘娘应是第一个发现的人,然而到了今日才东窗事发,瑶姬大胆猜测一句,娘娘是为了逼玉帝废除这定下的天规才等到这一日的?”   她这话说的,其实已算得上僭越。然而她跟西王母到底存了母女之义,若算作是母女间的私房话,倒也无不可。   西王母迎视着瑶姬的目光,淡淡一笑道:“瑶姬,你确实敏锐聪慧。但是看了今日的情形,你也该知道,以七仙女之事是逼不了玉帝撤回新天条的。你若以为本宫会用不够重的筹码做没有结果的事,便是想错本宫了。”   瑶姬要说什么,却被西王母止住,她道:“你要知道,这天规其实针对的是那些未斩尽三尸看透八苦却位列仙班的神仙,然而却不止是上古神族未经历这些,便是那飞升的玉帝一家,也未有坚定的道心。今日之事,不过是把这个事实摆在了人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玉帝做事也要靠着家族的帮衬,今日玉帝不念凡间旧情,他日父女离心,主仆离德之事便是寻常。”   西王母在其位,自然有她自己的考量。   瑶姬却退回一步,道:“娘娘,我知晓你的意思,然而萦纡实在可怜。她本就是凡人,懵懵懂懂上了天庭,又因适应不了天庭的威压而偷偷下凡,便因此算作是犯了大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却从未有人问过鸡犬,愿不愿意上天。”   西王母定定看着她,良久才叹道:“瑶姬,你当真心软。”   瑶姬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可怜她。”   西王母看着她道:“你像你父皇,有慈悲心。”   瑶姬盈盈拜下:“娘娘亦是有慈悲心,不然不会同我说那样多。”   西王母笑了笑道:“我是司掌刑法的神,断不可有慈悲之心,否则,三界怕是要乱。”   瑶姬道:“娘娘以霹雳手段显慈悲心肠,为了三界秩序各方力量的平衡费尽心力,此为大胸怀,非旁人可比。”   她这话说的好听,然而西王母听了也只是笑了笑,再不多说什么。   然而确实是西王母的话让瑶姬明白,对待萦纡,本就不该拿神仙的标准来要求她。   因为她本就是个凡人,有一颗凡心,是天道改变了她的命运,如今又要强行改变她的心。   要论错误,萦纡无论如何都算不得是罪魁祸首。   于是那一日,所有人都见到巫山神女走到两名待罪的仙子面前,在雷刑降下之前,悄悄问了两位仙子一句话。   两个小姑娘互相看了一眼,无声点了点头。   便见瑶姬当着众神之面对玉帝道:“两位仙子固然有错,但有一人却错在她们前头,若只罚她们不罚先前犯错的人,瑶姬不服。”   在场诸神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巫山神女这一回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一旁太白金星高声道:“巫山神女,你御前失仪,可是知罪?”   “容小神把话说完,再降罪不迟。”瑶姬目光逡巡一圈,朗然说道。   太白金星待要说什么,却见玉帝沉着脸,道:“让她说下去。”   瑶姬笑了笑,清凌凌的声音传至在座每一个神仙的耳中:“当日,陛下受命于天成为天帝,这是三界一大盛事。然而陛下家中生灵,不拘人畜,全部飞升成仙。这两位仙子,一为陛下之女,一为陛下家婢,她二位原就为凡人,是天庭不经过问强征了她们为仙,她们自然有一颗凡心,自然心系凡间。若要怪罪,也该先怪罪天道不仁,才有了一系列错误,又如何只单单怪罪于她们不遵天规?”   巫山神女这番话说的,当真石破天惊,众神听了皆是寂寂。   她说天道不仁,那几乎等于直言玉帝不仁,不足以胜任三界之主的位子。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说的人大义凛然,听的人却是心惊肉跳。   玉帝面沉如水,目光沉沉看着她,道:“她二人成仙,此乃天命。”   瑶姬便笑了笑,抬眸回道:“那两名凡人受了她们的法术,又如何不是天命?”   “大胆!”玉帝闻此勃然大怒,大声喝道。   张百忍看着面前盈盈站着的巫山神女,便觉西王母这次的以退为进当真十分高明。她什么都不必做,自有这有着高贵血统和一腔意气的神女甘当马前卒,说一些旁人不敢说的话,生生把那时他飞升之时的遗留问题摆到了台面上。   甚至于他颁下的天规,也遭到了严重的挑战。   而把这一切递到她手上的,甚至亲自挑战他的规则的,是他的女儿。当初以为的助力以为的亲缘牵绊,如今成了他统治三界的障碍。   作者有话要说:未成年少女的辩护律师姜瑶姬女士找到了辩护方向。 第73章   “你盯着我看什么?”瑶姬问道。   蚩尤笑了笑, 道:“看你牙尖嘴利。”   瑶姬便挑眉问道:“那你怕了吗?”   蚩尤便得意道:“我又不是没有领教过,有什么可怕的。”   瑶姬笑了笑,似又想起了什么蹙眉道:“说起来剔除仙骨, 应该十分痛。”   蚩尤斜了她一眼, 道:“你想的倒是挺多。七仙女造化至此,终有此劫。想再多,也于事无补。你也尽足了人事, 问心无愧就好。”   瑶姬点了点头,道:“此事有这样的结果, 我是其次, 最紧要的还是萦纡自己。”   蚩尤似乎想到了什么,笑道:“说起来这桩事里的每一个, 都叫人始料未及,刮目相看。”   却说那一日瑶姬在众神面前大放厥词指责天道不公, 一时众神寂寂,连空气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一般。   瑶姬却朗声道:“瑶姬自幼承庭训, 我父皇教我要怜悯众生, 见不平则鸣。今日见了不公的事, 便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还请陛下降罪。”   她明明白白说这是不公,又说让玉帝降罪。当真欺人太甚!玉帝若真照做了,依着她话中之意, 倒反而坐实了昏君的名头。   关键是她这话说的如此敞亮直白, 生生戳中了张百忍的痛处,或者说那是他一直忽视却一直存在的问题。   此时他玉帝的处境当真十分尴尬。不说当初他飞升之时带了家眷这笔陈年旧账,便是那些因了他的际遇而飞升的家人并不是真正与他同心同德。   而如今,这些都明明白白的示于众神面前, 倒叫玉帝颜面尽失。   萦纡猛然间忽然发现她成了她阿爹的污点,她令他蒙羞,不由捂住了嘴巴。   张百忍的目光落在阶下幼女的身影之上,见她双目中蓄着泪水。望过来的眼神既惊恐又自责,不由心下一软。   他的小女儿在天庭落落寡欢,他却一直不知道她的感受,不曾真正关心过她,如此才有今日这般局面。   为君为父,他都未带给她想要的东西,他甚至不曾问过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蛮横地改变了她的命运,并且要求她摒弃感情,按照他订下的规则行事。   眼前的局面,萦纡终成了刺向他的一柄利器。若他赦免了她,他作为天帝的威严将荡然无存,若他依天条降罪,不但伤了骨肉情分,让其他随他一道上天庭的家眷心寒,便是那巫山神女明明白白说的天道不公,他难道当真要认下这些罪吗?   张百忍若再狠心一些,做一个真正的铁血君主,那父女之情他便也不会放在心上,而他偏偏是个半路出家的天帝,又偏偏不是不爱小女儿,这一刻便体味到了作为君父的狼狈。   那份狼狈那么明显,以至于带了些恼羞成怒的意味,竟让他在这一刻失了态。   而先前西王母摆明了立场不过问这件事,此事的裁决权便完完全全在玉帝的手上,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便当真是需要玉帝圣心□□了。   小女儿的泪眼就在他面前,她看着她已为天帝的父亲,想到他的难处,心中一横,便磕头拜下道:“是小仙知天规而不守天规,还请陛下严惩。”   在最后一刻她并未完全背弃她的父亲,她到底体恤他,甘心情缘成全他的声名。   瑶姬转身看着她,见她眼神坚定便是心中一凛,想来她心中已是有了决断。她恳切的说着“请陛下严惩”,这一刻便没有父女,只剩君臣。却要以父女之情,成全君臣之名,以她自己的命运成全天帝的英名和天庭的威严。   张百忍迎着小女儿平复下来平静坦然的眼神,心中一叹道:“天庭仙子私下凡尘并妄施法术,犯下大罪。因凡心未定,道心不坚,忝列仙班,未有建树,今剔去仙骨,贬下凡尘,受六道轮回之苦。”   贬落凡尘是对神仙最为严厉的惩罚,累世修行毁于一旦不说,往后还要受六道轮回之苦,为神为仙者,大都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被剥夺作为神仙的一切。但这对此时的萦纡来说,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她便想起方才,巫山神女悄声问她:“可愿下凡当回凡人?”   她点了头,原来结局应在此处。   到底在最后,为父者亦以君之名成全女儿的凡心和尘缘。   到后来旁人再说起这桩事,便是玉帝的小女儿因思凡触犯了天条,本应受九道雷刑,却因巫山神女殿前问责于天,累其被贬下凡,受六道轮回之苦。   这就让许多神仙想起上回的瑶池蟠桃宴,这巫山神女似乎同七仙女略有些龃龉,原是应在此处。   这神女,当真得罪不起啊。那些看热闹听热闹的神仙这样想着。   旁人如何想,瑶姬管不着,她因了那几句大逆不道的话,被西王母小惩大诫,禁足巫山一个月,每日里叫她师傅来同她讲学,教她做神仙的道理。   说起来赤松子当年为南庭帝师,却只教两位公主御水之术,她们的学问,都是炎帝亲自教的。如今炎帝已不在,这教化顽石的重责便落到太虚真人赤松子这个担了师徒名分的神仙身上。   太虚真人为这个弟子,不可谓不操碎了心。   瑶姬作为其劣徒,为了她师父的几分面子,便窝在巫山安静如鹌鹑,每日抄写经书,修身养性。   因被禁足,故而也未送萦纡最后一程。   瑶姬出不了巫山,旁人却可以从巫山来探她。说起来探她的神仙新老相识都轮了一遍,今日却才见到最该早早出现却姗姗来迟的战神。   而蚩尤一来什么也不说,只目不转睛盯着瑶姬看,如此才惹的瑶姬先沉不住气开了口。   瑶姬听他说“这桩事里的每一个,都叫人始料未及,刮目相看”,便道:“不过是其情未泯而已。”   战神便意有所指道:“你倒是对玉帝的女儿很关心。怎么也不关心关心我近日去了哪里?”   瑶姬瞟了他一眼,道:“我不过爱管闲事罢了。再说你去了哪里,关我什么事,我偏不问。”   战神便道:“旁的闲人你倒是操心不少,怎么到了我这里,爱管闲事的瑶姬殿下却不屑一顾了?”   瑶姬笑道:“我爱管闲人的闲事,你可算不得是什么旁的闲人?”   战神就好奇问道:“哦?那你说我是你的什么人?”   瑶姬道:“你,你是讨债鬼罢了。”   说着便笑开了。   蚩尤便摇头叹道:“还以为能从殿下这里听到些好话,原来等着我的还是这句讨债鬼。”   他倒也不生气,毕竟已经摸透了瑶姬的脾气,叹过又道:“出了七仙女一事,玉帝怕是心里不好受,保不齐心里还要多想。”   瑶姬想了想道:“不好受是正常的,至于多想,三界之主本就该多思多虑。”   蚩尤定定看了她,道:“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意思。”他见瑶姬要装蒜,索性挑明了说道:“玉帝登位本就根基不稳,这次出了七仙女私下凡尘的事,保不齐再有第二个七仙女,届时,玉帝怕是再难自处。西王母这次抽身干净,你却是搅和进去了。”   瑶姬也不是个笨的,这件事她充当了什么角色,她多少心知肚明。   只见这词锋颇为犀利的神女就这么一瞬不瞬认真看回去,道:“我不搅和进去,难道我就不在局中了吗?说起来当初我就问过你,你站在哪边,你那时候跟我打哈哈混过去了。现如今不知我是否可以听一句战神的真心话?”   蚩尤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当初涿鹿之战期间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最后决战之时,你师父雨师从昆仑赶来帮我,同我师弟风伯联手造大风大雨,又有小红操纵迷雾困住中央天庭的大军。是王母娘娘的得意弟子玄女偷了她的兵信神符给了姬轩辕,并以此破了小红的结界,害小红被诛。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便是那一回,埋下了兵败如山倒的祸根。”   当年他九战九胜,最后的决战本来如无意外应是稳赢的局面。若不是玄女从中作梗,让他失了小红,他又舍了金灵法相护住瑶姬的肉身,如此才让未逢一败的战神吃了败仗。   却也是那场败仗,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瑶姬还是第一回 知晓具体的战争细节,待知晓了这个,便愣了:“玄女何以掺和进了这场大战?娘娘既然默许了我师父助你,又如何会让玄女偷去了兵信神符?”   蚩尤笑了笑,道:“你这样聪明,其中关窍,你还想不通吗?”   瑶姬沉默了许久,她想起西王母同她说起蚩尤的事,想起过往相处的种种细节,心中一沉,道:“从前你不说,今日提起这个事,是什么意思?”   蚩尤道:“我便是回答你那句站在哪边。我便同西王母当初一样,哪边都不站。”   当年雨师奉送瑶姬至昆仑后便一直避居昆仑,隐然已成西王母之臣,后他出山,玄女也出山,如此平衡双方势力,确实是杨回会做的事。   瑶姬盯着他看了许久,道:“那这些年,你见着玄女,都不曾想过要报仇吗?”   蚩尤道:“兵者,诡道也。所谓兵不厌诈,若要报仇,我第一个不放过的该是女妭。毕竟要较真说起来,我是败在女妭手上的。再说凡间有一句话,叫做打狗还要看主人。退一万步讲,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同你义母闹翻。”   瑶姬便扯了扯嘴角,道:“真是稀奇,我哪里有这样大的脸面。”   蚩尤道:“在我这里,你可不是有天大的脸面。”   他笑着说,如今再说起这些,却仿佛轻舟已过了万重山,恩怨情仇都留在了过往。   事实上,瑶姬是所有关系牵制和平衡的那个点,然而她自己偏偏屡屡以身涉险直犯天颜,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瑶姬像是重新认识了他,把他从头到尾自上往下认认真真扫了三遍,道:“你是哪里来的妖孽,竟然化作战神的模样来诓骗我!”   蚩尤笑着拉了瑶姬一下,道:“不信你摸摸,我是不是货真价实的战神。”   瑶姬败下阵来,笑着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道:“脸皮这样厚,看来是战神无误了。”   那动作言辞,哪里像个端庄的神女,竟是说不出的明媚轻佻。   蚩尤捉住她的手,道:“你方才问我为何突然提及从前的事,我今日便一次性说个明白。我怕你脑子转不过弯来,还想着欠着我一个天帝之位。”   蚩尤对当初瑶姬同他决裂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后来知道真相不过是她的一点莫名其妙的对他的大业的成全,便越发警醒瑶姬的所作所为。如今见了她这样积极搅合进七仙女的事,并借此连削带打损了损玉帝的颜面,差一点离间了玉帝同其亲族的关系,他实是害怕她心还未死,要在玉帝同西王母的权势之争中瞎搅合,替他争一个天帝之位。   瑶姬便道:“你放心,现在我放在心上的头等大事便是复活刑天。其他的事,可都入不了我的眼。七仙女之事,不过是我可怜她,可不是专门为了跟玉帝作对。”   蚩尤笑道:“这样最好。”   他说着伸手握了握瑶姬的手,道:“你的灵海如今倒是还算丰沛,修为也够支撑聚灵阵。”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轻咳一声道:“只是上回我留在你体内的金灵神力似乎还未全然转化为水灵神力。正好我这里有一株凝魂草,服下后可助你体内的灵力吸收转化。”   瑶姬听他说什么“我留在你体内的金灵神力”脸便红了,她抽回手道:“你这几日无端消失,就是去折腾这什么凝魂草?”   蚩尤道:“可不是,一得了它我就马上跑你面前来卖好。你感不感动?”   他这样直白,瑶姬一时半会儿却还真感动不上来,嘴上却道:“感动得很。”   蚩尤插科打诨间手中化出了一株碧草,递给瑶姬,瑶姬眼瞅着这草看着普通得很,如何看也看不出什么奇特来,便收了起来。   蚩尤见她似乎不当回事,便只得循循善诱道:“既然感动,是不是该当着我的面把它吃了?”   瑶姬狐疑地看着他,蚩尤道:“你放心,我不会害你。吃了这个,届时不至于体虚不支而功亏一篑。你也想一次便成功,刑天早点归来,是不是?”   蚩尤拿刑天说事,瑶姬便也意动了。她复又拿出那碧草,抬头看了看蚩尤,道:“这要如何吃,你总不能就这样吃了它吧?”   蚩尤道:“你父皇留下的那个药鼎呢?我那时候也学了些炼药之术,刚好可以把这草炼成药,让你好服用。”   瑶姬想了想,道:“那个药鼎应该就在后山,被我师父养了花,我一直也就未动它。”   她带着蚩尤去往后山找了一圈,总算找到了那如今当作花盆的神农鼎。   蚩尤见了那盛着千瓣莲的神农鼎,看着那花,似乎看到了那段在山中的悠然岁月,不由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花瓣。   瑶姬见战神一向执刀剑的手那样温柔地触摸莲花的花瓣,不由凝眉道:“你同它有旧?”   蚩尤转头道:“这一株,便是当初你为山鬼时我们共同养的那支千瓣莲。”   原来这就是那株种子在黑熊肚子里发现的千瓣莲。   蚩尤温柔地摸了摸它的花瓣,伸手掐了那花朵,而后又把它连茎带叶移出神农鼎,放于一旁盛了灵泉的云盆之中。   他拈了花,笑着对瑶姬道:“那药十分清苦,正好就着这花吃下去,应会好一些。”   瑶姬看着那枝千瓣莲,想起了当年自己为他熬了野菜汤,也是让他就着花压下那清苦的味道。   巫山神女笑了笑,道:“好。”   蚩尤转头看着她道:“你也知炼药需要清静,你在一旁,我会分心。”   瑶姬却道:“你可别想着赶我走,我保证不说话,行了吧?”   蚩尤见她这样坚决,无奈只得点头。   于是那一日,十几万年未开火的神农鼎在蚩尤的施为下重现了火光,瑶姬撑着下巴坐在一旁,专注地看蚩尤炼药。   当真目不斜视,一言不发。   神蕴清华的灵药出鼎时,恰好赶上赤松子来巫山给瑶姬讲学,见到了开了火的药鼎,不由失色道:“怎么回事?”   瑶姬便指了指蚩尤,赶紧撇清自己道:“是他拿来炼药,不关我的事。”   蚩尤给她气乐了,道:“殿下真没良心,这药炼出来可不就是给你服用的。”   赤松子仔细看了看那灵药,又看了看蚩尤,道:“这是你炼的药?”   瑶姬抢着回答道:“是啊是啊。师父你看看,是不是有毒?”   赤松子看了瑶姬一眼道:“没什么毒,殿下放心服用吧。吃了药,拿了昨日抄的经文去前头寻我,我要检查殿下的功课。”   说完,便负手而去。   瑶姬拿了那灵药,看看远去的师父又看看蚩尤,便道:“师父今日有古怪。”   蚩尤道:“大约是见了你父皇的鼎重又起用,有些惊讶吧。”   瑶姬想着或许是如此,便仰头服下了那灵药。   还来不及喝一口水,蚩尤就把千瓣莲递到了她嘴边。   于是便低头咬了下去。   入口便是一阵清新甘甜。她眼睛一闭,似乎想起了久远的从前,那一回是蚩尤吃这花,如今是她自己吃。   她嘴里含了千瓣莲,向蚩尤招了招手。   蚩尤凑近一些,瑶姬便拉住了他。   她闭了眼亲了上去。   他们同当年一样,分享一朵花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大荒北经》:“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日魃,雨止,遂杀蚩尤。”   《古今注》中载: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雾,兵士皆迷,于是作指南车以示四方,遂禽蚩尤,而即帝位。   《龙鱼河图》载:万民欲令黄帝行天子事,黄帝仁义,不能禁止蚩尤,遂不敌。黄帝仰天而叹。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 第74章   前殿的赤松子负手立在香客中间, 看着中间提剑的神女石像,想起方才看到的那枚灵药,心中一叹。   那药本不该存在于世上, 是蚩尤用了牵蛛草的种子, 种在他的灵海里,吸收他的金灵神力长大。   牵蛛草是一种奇异的草药,君臣佐使里属下等佐使之药, 长起来十分缓慢,极难以长成, 但其根茎叶却十分坚韧, 能抵御魔气侵蚀更能包容束缚神力,便是最暴戾的金灵之力蕴含其中, 在外头看过去亦毫无端倪,不过是寻常碧草, 寻常茎叶。   蚩尤用自己的神力喂养它长大,让它长成一株蕴含了他万年神力的草, 又用神农鼎炼成药。这一颗药服下去, 金灵生水灵, 瑶姬一年之内, 灵海都会源源不断产生水灵神力。   这世上,这样的药,怕也只独一无二这么一颗。   如今这药, 却正在瑶姬的嘴里。   当年本来该蚩尤吃的千瓣莲, 临到头都被他渡到瑶姬了嘴里。这一回却是瑶姬假装吞了药,临到头渡回给了蚩尤。蚩尤起先不觉,因那药裹在千瓣莲中,还以为瑶姬兴致好同他玩花样, 后来才觉察出她口中药味甚淡,忙咬下半枚死活渡进瑶姬嘴里。   一枚药吃的,两个人俱都脸红心跳。   瑶姬退开一步,笑嘻嘻道:“你以为就你会临时变卦这一招?”   末了又得意洋洋补充道:“老话怎么说来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蚩尤见此,愣了愣又笑开了道:“你倒是学的快。也怪我对你不设防,糊里糊涂就中了这美人计。”   瑶姬收了收得意的表情,伸出手指点着他的胸口道:“你做的越多,越是露怯。说说看,怎么这回这么不稳重?这样患得患失?”   蚩尤拍开她戳在心口的手指,道:“不要乱戳。你应该知道,你的身体,是最让人放心不下的。”   特别是他,当年他把她救回来有多辛苦,如今就对她的身体有多操心。总怕好不容易回来的人,又为了刑天,重又搭进去。   所谓关心则乱,也因此患得患失,总想为瑶姬做些什么,又觉得怎样都不是完全的准备。   瑶姬盯着他片刻,良久才道:“这可不像是你了。”   蚩尤笑了一声,道:“可不是。”   瑶姬见此,上前一步拉着他的手道:“我向你发誓,绝对会保重自己,再不会轻易同人搏命。你信我,好不好?”   蚩尤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好,怎么不好?能得殿下这样的承诺,已是十分难得。”   他倒也知道,从瑶姬嘴里难得敲出这样正经的承诺来。   瑶姬整了整衣衫道:“我师父等的久了,我该过去了。”   蚩尤摸了摸她的长发,道:“去吧。”   瑶姬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驻足,咬了唇道:“你若无事,先就在后山待一会儿,我跟我师父念上一会儿书,等完成了今日的功课再来找你。我有话跟你说。”   为了瑶姬这句“有话要说”,蚩尤便在后山给自己摆了棋,自己同自己交起了手。   瑶姬衣袂翻飞快步走来之时,正是乌金西坠,黄昏时刻。而蚩尤这厢,亦是两军交战难分难解的紧要关头,却见黑白子互相倾轧,各有胜手,一时半会儿竟也看不出哪边会赢。   战神见了巫山神女走了过来,便扔了手上棋子,道:“你要同我说什么?我正洗耳恭听呢?”   瑶姬摸了摸鼻子道:“想问一问你,小红怎么样了?”   蚩尤抬头反问:“哪个小红?”   瑶姬没好气道:“就是你那个小红,你的守护神,腾蛇。”   蚩尤道:“它在我元神里,你要不要同它打个招呼?”   瑶姬摆了摆手,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方才吞吞吐吐道:“那咱们上次那回,它看到了吗?”   战神认认真真看着她,颇觉好笑,他正经道:“瑶姬,你现在说这个事,也太后知后觉了些?”   瑶姬踢了踢脚下的石子,道:“你只回答我,它看到了吗?”   蚩尤便想了想才回答:“应该……没有吧。”   瑶姬眯了眼,反问道:“应该?”   蚩尤忙警醒过来分说清楚:“肯定没有。它没事就喜欢睡觉。再说你想让它看到,我也不想啊。”   瑶姬脸色变了变,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顺了心里这口气。   蚩尤摸了摸鼻子道:“我原以为你留我下来,是要同我说让女妭帮忙的事。”   瑶姬抬了眼睫,顺口问道:“哦,那她愿意帮忙吗?”   蚩尤看了她一眼,道:“我以应龙的自由为交换条件,她答应了。”   瑶姬深深看他一眼,意味深长笑了笑。   蚩尤见此,眉头一轩,却到底未说什么。   瑶姬笑,是她想起蚩尤去杀三凶那回,女妭同她说的那席话。如今见蚩尤提及女妭答应了这件事,心中不由一突。   她忽然明白女妭应是真的对蚩尤有情,否则,断不会因为应龙的自由,答应下这桩事。   她当初的出言提醒,及至今时今日愿意相帮刑天,不过都是因为她想同蚩尤有些联系。   此情或许无关风月,却让在一旁偷窥的人看到了里头的风生水起。   而这一刻,瑶姬看着蚩尤的反应,便知他也是知晓的。   他这样聪明,怎么会不清楚?他只是不说。   瑶姬想起很久之前蚩尤对她道,他同女妭恩怨已成过往,不必再提。那时候,他的缄默就已是很明显的态度了。   瑶姬不可避免的想起若是没有自己,他们是否有好的结果。然而想来想去,都是绕不开自己。   索性便不想。   瑶姬道:“那真要多谢她了。毕竟是刑天,我真怕她不愿意。”   蚩尤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她答应了。”   “嗯。”瑶姬点了点头。   “木神句芒那里宓妃姐姐之前说她已经跟他说过了,他也答应愿意帮忙。现如今,便是需要选一个灵气充足的风水宝地。”   蚩尤把九州堪舆图铺开,手指随意点着,道:“若说天下灵气最盛之处,便是昆仑。”   瑶姬想了想,道:“确实,昆仑是天帝下都,其上的瑶池仙境为天境的最下一层天。整个昆仑都灵气充裕,确实是世上数一数二的风水宝地。”   她越看昆仑越觉得合适,当即拍板道:“那就选昆仑。”   敲定了施法结阵之地,瑶姬便觉得定了一半,心情好了许多。她看着蚩尤,道:“本来女妭和句芒那里,我该亲自去拜访的。刑天毕竟是南庭之臣,此番我也是以南庭未亡人的身份做这个事。只是如今我在禁足期,便只能劳烦你和宓妃姐姐了。”   蚩尤垂首看着九州堪舆图,道:“你既觉得劳烦我,就想些法子回报我一番。”   瑶姬瞪大了眼道:“宓妃姐姐那么好说话,偏你要求多。”   蚩尤“哼”了一记道:“所以说你说这些虚话也就是哄哄我们,可惜我这人偏偏难哄得很。”   说着他便笑了起来。   瑶姬想起上一回说道“哄”这个字眼时,还是因了巫山云雨那回事。瑶姬脸上升腾起一朵热云,道:“你快走吧。方才吃了你炼的那半颗药,似乎有了些动静,我要闭关几日,好好修炼了。你可别来扰我。”   于是连轰带拽把战神赶出了巫山,瑶姬方才捡了个僻静的山洞去调息。   她之前得了蚩尤之助,修为已精进了不少。这一回吃了半枚灵药,越发觉得脉络全开,灵海之中有源源不断的水灵神力如泉水般流淌过她的全身。   她如置汪洋如游沧海,身边无不可御之物,无不可用之力,周身轻盈若鸿毛,恨不能出去循九天驾云飞一圈。   然而到底记着自己还在禁足期间。只得懒懒伸了一个懒腰,走出了山洞。   不知不觉间竟是修炼了一日一夜,如今已是第二天清晨。   瑶姬脚步轻盈来到了刑天栖身的栖云洞。   进了栖云洞,便觉到了不周山雪域。整个山洞里便如不周山一般周遭皆寒。洞口挂着落下来的冰凌,在阳光的照耀下璀璨晶莹,而光进了这里,便也失了温度。   瑶姬伸了手,抚着刑天熟悉的脸,待摸到他脖子上的那道伤口时,手指不由瑟缩了下。   “阿天,你有没有想我?你不要急,再等几天,再过几日我便接你回家。”   她手中幻化出一把梳子,认认真真替刑天梳着头发,又笨拙地为他梳了发髻。那发髻歪歪扭扭,实在是目不忍视,这样不修边幅的发髻,本就不该出现在英雄的头颅之上。   瑶姬瞅了半天,为难地打散了发髻,重又慢条斯理梳了起来。   “阿天,你可不要嫌弃我的手艺,我这已经是尽力了。对了,还有一事忘记同你说了。我跟你的好兄弟在一块儿了。他惯会欺负我,你可要快些醒来,到时候替我撑腰,帮我欺负回去。”   “等你醒来,我就准备同他成亲,到时候你来作主婚人好不好?不对,主婚人是师父,那你就当傧相吧?你不作声,我便当你答应啦。”   刑天自然无法回答他,正如他无法阻止瑶姬在他头上瞎折腾一般,他也无法开口答应她,更不会拒绝她。   于是就这样,瑶姬单方面的决定让刑天当他们婚礼的傧相。 第75章   却说瑶姬如意算盘打的响, 九重天上玉清宫里的玉帝却因了七仙女之事,大大伤了心,亦深深忌恨上了瑶姬。   “师尊, 弟子这里有一事求师尊指教。”玉帝一早便去了玉清圣境玄都玉京府, 求玉京府主人指条明路。   说起来,玉京府主人乃后世修道之人心中的祖师爷,凡奉道之人, 皆自称玉京弟子。无量劫后,众神凋零, 凡间亦是经历大劫生灵涂炭。此时便有玉京府崛起, 其弟子多人在凡间行走,显了许多神迹, 凡人得了恩泽,便也甘心向道, 尊其为天尊。   “是说巫山神女意图复活上古巨人刑天之事?”老者看着眼前黑白交错的棋盘,掀起眼皮问道。   “正是。”张百忍拜下道。   “只可惜, 这天条里, 可从来不曾说过不能让神仙复活。”老者淡淡的声音响起, 目光已经落在棋盘之上。   也确实如此, 毕竟远古至今,真正死而复生的,也只巫山神女一个。   “话虽如此, 但若轻易复活上古神仙, 那以后天庭要如此自处?今日复活了刑天,他日若复活了五方天帝。这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三界,怕不是又要再起战端?”玉帝道。   老者看了他一眼,道:“五方天帝是不可能再回来的, 此事你可以放心。至于刑天,亦不足为虑。”   张百忍不由拜下道:“弟子惶恐,还请师尊明示。”   那老者看着手中棋局,却说起了另一桩事:“你来了天庭后,可是觉得手中无可用之人?做事处处掣肘?”   张百忍便道:“是弟子无能。”   老者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说起来,得道飞升的神仙资历浅,当不得大任,如今天庭正神之位,几乎都是上古神族占着,需寻机封一批有实力亦有实权的新神。然而封神兹事体大,自来有东君掌管,非大机缘不得兴其事。刑天若活过来,倒是一个契机。”   东君指的便是扶桑大帝,因其住在东方碧海太微宫,沐东霞而生,故而各路神仙为避尊者讳便尊称其为东君。无量劫后,是扶桑大帝着力收服各路神仙妖魔,还了三界一个太平。只可惜,他不爱管事,当了千把年天帝,又云游而去。   玉帝见老者有其他考量,便也不再说什么,只郑重一拜,便要告辞。   那老者却道:“你小女一事,当时也是为师考虑欠妥了。如今也是想到这一点,才有了为师欲封神之事。”   玉帝道:“弟子懂得。”说罢拱了拱手,便躬身离去。   瑶姬禁足之期总算结束,一得了自由身,她就迫不及待去找洛神。   洛神在她自己的府邸里好生待着,却说有侍女来报巫山神女来了,她朝着身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道:“也是巧,刚说到她,她就来了。”   瑶姬被迎进客厅之时便看到了她宓妃姐姐身旁的那个年轻人,她同宓妃亲热的见了礼,便把脸侧向那年轻人道:“见过春神大人。”   那春神便也拱了拱手,道:“见过瑶姬殿下。”   句芒乃是春神,除了管下界农事之外亦掌天宫礼仪,平日里忙的很,瑶姬在天宫也只远远见过那么几次。他虽是青帝之臣,却也是白帝之子,同瑶姬份数同辈,但年纪应比瑶姬长了许多,只是面上倒看不大出来。甚至在瑶姬看来,春神面孔略显稚嫩,他脸上带着温文之气,正是少年学子的模样。   洛神便笑道:“方才我们还在说你呢,正说着你就来了。”   瑶姬便好奇道:“哦?在说我什么?”   宓妃但笑不语,瑶姬便也转移了话题,她正经向句芒行了大礼道:“洛神应向大人说了瑶姬的请求,大人愿意出手相帮,便是我南庭皇室的恩人,他日若有什么差遣,瑶姬愿效犬马之劳。”   句芒便有礼地扶住瑶姬的手肘,道:“瑶姬殿下客气,说起来刑天大神也是在下心中敬仰之人,今次若能为他做些什么,实是荣幸之至。”   瑶姬便道:“多谢大人。”   瑶姬今日来此也不过最后定定心,不想句芒这里如此好说话,她心下安稳,整个人神采奕奕,洛神看了越发觉得瑶姬身上自小带着的那股纤弱之气去了不少,便道:“我见你如今神力充沛精神饱满,近日似乎修为进益了不少。”   瑶姬便面不改色道:“近来我修行十分勤勉,连我师父也夸了我不少。果真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宓妃姐姐也看出我如今修为精进,也算顿悟了业精于勤荒于嬉的道理。”   宓妃看了看她道:“如此看来,这巫山当真是块风水宝地。你这修为,怕是一日抵得上我在洛水修炼十年。无论如何,总归是要道一声恭喜的。”   洛神话里有话,那声恭喜说的意味深长,瑶姬也面无愧色的接下了,她总不能同她说实话,巫山神女的脸皮在这方面还是十分薄的。   稍后瑶姬又同句芒说了布阵的地点与注意事项,然后便告了辞。   女修那里,她也亲自去了一趟,只是到了女妭的光明宫前,她还略有些疑虑。   还是女妭亲自迎了出来,瑶姬才一咬牙,昂着头向前走去。   瑶姬随女妭走入光明宫,见宫内极为朴实,带着远古而来的极简朴拙之气,便想着这里倒是同女妭平时的打扮装束比较接近。   她见她平日里妆扮也是极为简单的,向来是穿宽大的青衣,用木簪束发,仿佛凡间话本传奇里写的那些个侠女剑客,自有一种落拓自在之美。   瑶姬被女妭迎进正殿,目光逡巡一圈,眼神落在了面前的光明女神身上。   光明女神不过叫着好听,其神位是日神的辅神,远不及旱神这个身份代表的背景和实力。   旱神之所以为旱神,乃是涿鹿一战力挫蚩尤,致使整个涿鹿之野成为一片再也无法凝结一滴水珠的焦土所成就的神名。   然而瑶姬看着眼前的女妭,觉得女妭沉定安然,实在无法想象她在战场之上的风姿。   只见光明女神手中托了一把小壶,正准备给瑶姬倒茶,瑶姬左右看了看,不由问道:“殿下这宫里,没有宫娥吗?”   女妭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道:“我不习惯被人服侍。”   瑶姬心觉冒犯,忙告罪道:“是瑶姬唐突了。”   浅碧的茶水落入瑶姬面前素白的茶盏中,泠然有声,待茶水落定,瑶姬又欠身道:“多谢。”   女妭看着她,笑了笑,道:“瑶姬殿下当真多礼得很。”   瑶姬道:“以殿下接下来的付出,我说一声多谢是应当的。”   女妭定定看了她片刻,道:“此事我既答应了,自当做到,瑶姬殿下且放宽心。”   瑶姬笑道:“我没有不放心,今日来只是为了谢殿下出手之恩。”   女妭道:“没什么恩不恩的,此事在我这里也不过是我同旁人的一桩交易,瑶姬殿下不必放在心上。”她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答应此事,也不是为了你。”   瑶姬点了点头,道:“你同旁人的事自与我不相干,我来谢你,是代表我自己的心意。”   女妭看了看她,道:“殿下的心意我知晓了。”   瑶姬歪了头看着她,笑:“那就好。”   寒暄到此,便也再无话可说。   瑶姬于是又说了同句芒、女修一并说过的话,便也告辞了。   瑶姬今日见了许多人,说了该说的话,做了该做的事,她走的时候步伐轻捷,翩然欲飞,在女妭眼中,便如振翅的鸿鹄。   “不相干吗……”女妭看着面前那杯浅碧的茶水,淡淡笑了笑。   她至今还记得战神同她谈起此事时的神情,仿佛一个回避了许久的问题,不得不摆到了台面上。   她那时忍不住问了出来:“你来请我帮忙,是为了瑶姬殿下还是为了你自己?”   蚩尤抬起眸子看着她道:“我是为了刑天。”   女妭愣了愣道:“我知道了。”   她吸了一口气又道:“此事你为刑天我为应龙,彼此各取所需,以后就此恩怨两清。”   蚩尤点了点头,道:“自然如此。”   女妭自失一笑:“我原来还以为你选应龙作为你的坐骑,是因为恨我。”   蚩尤看了看她,道:“我知道应龙是你养大的,当初在战场之上未杀它而是驯服了它或许就是为了今日。这样说起来,倒确实是因为你。”   他的眼神那样冷静清明,说起这桩事亦是一脸平静,当真算得上是开诚布公,在商言商。   毕竟,这确实是一桩交易。   女妭看着他道:“应龙不是我养大的,那时候我和它都还未成年,它是我的伙伴,我们算起来是一起长大的。如同你和瑶姬。”   蚩尤摇了摇头道:“瑶姬不是我的伙伴。”   他同瑶姬少时便相识,但他经历的大部分事,瑶姬都没有经历过。说起来,在他漫长的生命里,跟瑶姬共享的时光加起来不足千年。   他跟很多人都志同道合过,比如刑天,比如祝融,比如面前的女妭,还未交战之前他同她也算得上是患难之交,却唯独跟瑶姬,偏偏是跟瑶姬,从来不是伙伴。   瑶姬从来跟他不对盘,想法也不在一条道上。   瑶姬她……不是伙伴,是公主,是他喜欢并发誓要保护的人。   女妭看着面前的战神,看他露出那样的神情,不由想起当年的战场上,浑身是血的九黎少君已是穷途末路,他以剑拄地,站也站不稳,却死活不肯跪下。   他后来,却也是露出了那样的神情,宣布受降。   她当时作为他的对手,不是不动容的。   战场之上往往会让人感受到恨,感受生命的脆弱和血腥杀戮的暴戾,但是他的投降,却让她看到了温柔。   有人为信诺而死,也有人为信诺而降。   英雄之名留给了死者,战神之名却留给了生者。   可是,在他受降的那一刻,她却觉得他就是英雄。那是她见过的最壮丽的传奇。   而她,明明参与了这场传奇,却终归只是传奇的背景。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更新一直很不靠谱,抱抱追到这里的美少女们。因为在构思结局,所以最近尤其的慢,扶额。 第76章   西海之南, 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 有大山, 名曰昆仑之丘。   昆仑山便是凡人口中的昆仑虚,是当世闻名的神山,为天柱之一, 亦有万山之主的称号。西王母是如今的昆仑之主,只是她现已经入主天庭, 昆仑山之上瑶池仙境也已成了三十六重天之一, 于是昆仑也顺理成章成了天庭下都。   昆仑山灵气浓郁,其上珍禽异兽宝树奇水不绝, 寻常神仙精怪在昆仑修行一日抵得上在别处修行一年,乃是求仙问道者心中的圣地。   瑶姬在昆仑修养的那段日子却并未好好利用这得天独厚的条件好好修行, 不过那段时日让她摸透了昆仑的每一个角落,使得她对昆仑熟得很, 闭着眼都能把整个昆仑逛一圈, 守山神兽陆吾同她还略有几分交情。   故而这一回瑶姬带了一群人去昆仑, 陆吾便装模作样闭了眼睡着了。   瑶姬这回选的地方乃是圣王坪, 一个能纳不周之风能接金风玉露的高台。当年青帝伏羲在此王天下,故得圣王坪之名。   圣王坪上云雾缭绕,不周山之风从北方吹来, 吹得众人衣裳猎猎作响。   “今日各位依约前来, 请先受瑶姬一拜。”瑶姬说着郑重拜下。   “神女太客气了。”句芒道。   这几位大都彼此也认识,互相见了礼之后便都矜持地打量起来。说起来这五灵掌使者,除了蚩尤,俱都是五方天帝之后, 然而他在其中,却是灵气最盛之人,隐隐有为首的架势。   除了五灵掌使者前来,祝融也特意来此担任护法,宓妃手持山河社稷图,亦是关键人物。   聚灵阵由绣虎仙君画给瑶姬看过,同时亦做了十分详细的讲解。一般的聚灵阵都十分简单,因为设阵者往往是希望通过聚灵阵吸收周遭灵气聚集于己身,是修道者入门就会学的阵法。而这一回,五人之间灵力不同,彼此相克,普通的聚灵阵根本容不下他们。   因此这一回的阵法,实是以聚灵阵为基上头重叠了三重阵法,分别起到化灵、导灵、生灵的效果。   瑶姬先前一一去拜访,也是为了同他们详解此节关窍。   宓妃浮于空中,手中结印,嘴里轻念着口诀,便见她身后慢慢展开出一幅画卷。   那画卷越来越大,里头显现的正是现在他们所处的圣王坪,便见昆仑奇花异草缀于山壁之上,仙气云雾遮掩着这处高台。   有神将自云雾中化形而来,薄薄的一层浮在云雾之中,正是刑天。身着甲胄,手持干戚,战将装扮的刑天,瑶姬看着他,只觉得陌生又熟悉。   然而,那不过是山河社稷图里留下的他的残影。那不过是一道影子,既不会说也不会笑,只是站在那里。   此番正要以此为引,重塑刑天的神魂。   “各位,开始吧。”瑶姬咬了咬牙道。   面前闪过一片金光,正是那叠了三重阵法的聚灵阵显现出来。   蚩尤当先飞入阵中,其余诸神紧随其后。待各就各位,那金光便隐隐流动起来。进入阵中,身上的神力正慢慢流失,然而下一瞬,又觉得有新的神力涌入灵海。   身体仿佛成了容器,由着神力来来去去,这个过程周而复始,每一瞬都有神力流失,而每一瞬亦有新的神力涌入,到后来,神力的失去和获得之间,慢慢达到了一种平衡。   此间突然暴增的灵力为昆仑周遭修行的灵物所察觉,渐渐围拢而来。祝融守在阵外,看着那些未开灵智的灵物,便费力驱赶一二。   毕竟开启了灵智的灵物看到这阵仗,早早便躲开了。   “娘娘,昆仑山似有些动静。”玄女自外头匆匆而来,向西王母禀道。   西王母看了她一眼道:“昆仑由陆吾驻守,本宫放心得很。”   玄女闻言,顿了顿,跪下谏道:“娘娘,您对巫山神女,未免太纵容了。”   西王母定定看着她,淡淡道:“本宫对你也很纵容,你难道不觉得吗?”   玄女抬眸,见了西王母的眼神,心中一惊,便忙剖白道:“弟子所思所虑所作所为皆是以娘娘为先,还请娘娘明鉴。”   “我知道。”西王母摆了摆手,示意玄女不必多说。   玄女咬了咬牙,便不再说什么。   瑶姬在昆仑自不知道自己被打小报告了,她在阵中,已不知今夕何夕。只觉得自己置于一片粘稠之中,空气如同有了实质一般,缓慢地流过她的身体。   聚灵阵中灵力已凝固成实质的状态,这在当今世上已是少见。大部分灵力可以感知却无法实际触摸到,如今能让瑶姬产生粘稠的实质感,实是阵中灵力聚集已是达到了极致。   仿佛水流裹住了她,她恍惚间似有一种在母亲腹中的安心之感。维持此阵运转耗费了她大量的心神,如此甫一有了安全感,瑶姬便欲闭上眼休息片刻。   待她重又睁开双目,便见周遭只剩郁郁葱葱地山林草木。   她环顾四周,还是在昆仑。而她躺在一株沙棠树下,方才有花落在她的眼皮上,略有痒意,方才醒了来。   这样的场景,在她居于昆仑修养之时曾经历过无数回。昆仑多的是枝繁叶茂的宝树,那时她每每从沙棠、琅玕这等宝树下一睡一下午,躲师父布置的御水功课。   瑶姬拍开身上的花瓣,站起身来,仔细看了看,便觉得十分奇怪。明明她是在和其他几路神仙一起运转阵法重塑刑天神魂,怎么会只她一人躺在这里睡着了?   难道施法已完毕,刑天的神魂重现于世?还是……失败了?   她试着运用自身的神力,却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凡人。   失去赖以自保的力量,这实在非同寻常。若她不再掌水灵,那如今的水灵掌使者是谁?   她失了神力,便也离不开昆仑。昆仑神山,寻常凡人是进不来的,周遭仙障把凡间人事都隔在昆仑之外,只有拥有神力的人才能到这里。   瑶姬心中着急,面上却还力持镇定。   她转了转,觉得昆仑还是原来的昆仑,一草一木都让她觉得熟悉,只是这里,如今只剩她一人。从前的那些熟悉的老朋友,一个都见不着,守山神兽陆吾也不知去了哪里,山中其他有灵识的灵物也没见着。   瑶姬重又回到那颗沙棠树下,抬头看着嫩黄娇柔的沙棠花,觉得这一番经历当真如同梦幻空花。   说也奇怪,她失了神力,却既不感到饥饿,也不感到口渴,仿佛仍是神仙可以辟谷,对食物饮水没有丝毫的渴望。   她捡了石子在沙棠树下划下一横,便又仰头睡去。   如此瑶姬便凭着日月的方位一天一天在沙棠树上划下一道又一道。   待她划下三十五道之后,一觉醒来,便见刑天站在她面前。   “殿下。”无双的战士单膝点地,向她行礼道。   瑶姬想象过无数次和他再次相见的画面,无一不隆重,无一不盛大。然而此刻,他就这样悄然地出现,某年某月某日,她方醒来,睁眼便看到了他。   如此私人的相见,却仿佛不曾隔过阴阳。仿佛他一直都在,便如昔年她在南庭自己的寝殿里咳嗽一声,刑天都会在寝殿门口低低道:“殿下。”   刑天在南庭的功绩,是从他最初担任她的护卫开始攒起来的。   她方醒来,还分不清梦与现实,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伸出手,抚上了他的眉眼。   刑天的眼神中带了丝疑惑,却到底一动不动,任瑶姬的手指抚上他的眉目。   是他,是真的他,跪在她面前,姿态温驯,却是盘龙伏虎的气势。   瑶姬全身向前一倾,抱住了他:“阿天,你总算回来了。”   她羁留于此多日,原来竟是为了这一刻。   刑天被她的力道一冲身体却丝毫不晃动一下,稳稳接住了她。   瑶姬把脑袋搁在刑天的肩上,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眼睫流了下来。   她等这一日,等的实在太久了。以至于当刑天真的在他触手可及之处,她除了哭,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刑天便笑她:“臣好不容易归来,殿下怎么反而哭了?殿下掌了水灵,眼泪自该珍重一些。”   瑶姬擦了擦脸上的泪,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自己的心情,便退后一步,离开刑天的怀抱,道:“故人相见,久别重逢,自然喜极而泣。说起来,你怎么找到的我?可有发现其他人?”   “臣只看到了殿下,殿下你的元神被吸入了山河社稷图中,我恰好在这图中苏醒,察觉到熟悉的气息,便赶了过来。”刑天解释道。   瑶姬愣了愣道:“你的意思是如今我们在山河社稷图中?”   “正是。”   山河社稷图是女娲娘娘的法宝,据闻图中可化生万物,女娲娘娘拿它不知收服炼化了多少妖魔。   怪不得她在这里失去了神力,实在是这法宝,刚好可以压制她。   瑶姬“咦”了一声,道:“山河社稷图是女娲娘娘的法宝,如今掌于宓妃姐姐之手,她不能放我出去吗?”   刑天道:“山河社稷图乃是天地至宝,只认女娲娘娘一个主人。宓妃殿下是女娲娘娘的血脉,若是要开启此图,尚可以做到。只是要真正驾驭它,怕是不能够。并非臣看不起宓妃殿下,实是宓妃殿下的神力与神格,比之女娲娘娘,到底差的太多。”   瑶姬蹙了眉,道:“山河社稷图既然是这样强悍的神器,我们困在这里,可怎么办?”   刑天道:“殿下跟着我,我们先出了这昆仑幻境再说。”   瑶姬眉头一剔,看着他道:“你知道怎么离开?”   刑天点了点头,道:“当初五方会盟之时,臣年轻气盛,在此图中历练过一番,故而知道一些。”   所谓五方会盟,便是五方天帝聚在一处共议三界要事,一般不是紧要大事,不会轻易劳师动众召开五方会盟。   瑶姬记忆里她在世时只召开过那么一次,那一回五方会盟,便是九黎脱离南庭自成一国之后,五方天帝于南庭共议此事。   她眼神有一瞬的恍惚,很快又回过神来,道:“此处我实在是看腻了,一刻都不想多待。”   刑天道:“既如此,我们现在就动身,还请殿下跟紧我。”   瑶姬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自会跟紧你,一步不离。”   刑天便大步走在瑶姬前面,走了一步又回头看着她,道:“殿下不必担心,我们定能顺利回去。”   瑶姬看着他坚定的眼神,认真的表情,心亦对前途充满了信心,她扬了眉道:“这是当然。”   一诺千金的刑天对她说的话,她自然相信。   作者有话要说:《山海经·大荒西经》:“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山海经·西次三经》:“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 第77章   此刻, 圣王坪上,却是一片凝重。   聚灵法阵已暗淡下来,山河社稷图也已收起。法阵聚集起的灵力早已消散干净。一众人面露疲色, 沉默不语。   巫山神女歪着头躺在战神怀里, 人事不知。   “瑶姬想要救回刑天的意志太强大了,强大到元神直接摆脱了灵体,被山河社稷图吸入其中。”宓妃探查她的灵脉, 却发现她元神已离体,蹙了眉道。   元神是神魂中最精粹原始的力量, 一个神族的胎儿在母亲腹中或许还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神魂, 却在生命存在的那一刻就拥有独一无二的元神。   瑶姬的元神可以说是她最本能的部分,她的本能让她进入了山河社稷图。   元神离体不可超过九个时辰, 否则,怕是要灵肉俱灭。   如今在圣王坪的神仙都是受瑶姬之托来此相助刑天复生, 不想刑天的神魂不见踪影,连瑶姬自己的元神都搭进去了。   此事万万想不到是这样的收梢。   也不知西王母那里, 要如何交代。   蚩尤对宓妃道:“还请洛神帮忙再次打开山河社稷图。”   宓妃摇了摇头, 苦笑道:“非我不愿, 实是我如今算不得是山河社稷图的主人, 如今撑了八十一日,已是十分勉强。短时间内,我是无法再驾驭它一回了。”   蚩尤道:“听闻当年女娲娘娘用山河社稷图收服了很多上古大妖。今日, 我便当一当妖魔, 让这山河社稷图来收我。”   宓妃听懂了蚩尤话中之意,蚩尤是想闯进此图,挑战山河社稷图的神威。   她少时听她母后提过,当年她以山河社稷图同人斗法, 只有他父王一人凭借自己的力量全身而退。   女娲是伏羲族妹,天份不下于他,当初差一点,家族族长之位便是女娲的了。   自古以来真正打败过山河社稷图的,也只青帝一个。从来只有山河社稷图主人施法用此图收服旁人的,未曾见过有人巴巴地要闯进这图里找死的。   战神当真是个彪悍的神仙。   宓妃定定看着他,良久方道:“既然你心意坚决,我这里自当从命。我可以把山河社稷图召唤出来,剩下的,全看战神的了。”   众神这一刻才发现战神的强悍,经历八十一日的施法,旁人已觉疲累,战神却还有余力强行剖离自身法相,护住巫山神女的身体。   五灵掌使者中,句芒和女修见此都若有所思,女妭见了,却是连唇色都白了几分。   她自然记得那时,战神以金灵残相同她决战,最后败于她之手的景象。   如今看着,竟有些昨日重现的意味。   蚩尤此时已是管不了旁人的目光了,待宓妃召唤出山河社稷图,他便化作流光,飞入了山河社稷图之内。   另一边,刑天带着瑶姬穿过九门九井,引得瑶姬不由好奇道:“怎么你对这里竟然比我还熟悉一些?”   刑天走在她前头,与她隔着一臂之遥,闻言侧首道:“殿下难道忘记了,那时你初到昆仑,每日里便拿水镜照给我看昆仑的奇景,我看的多了,自然也就记住了。”   瑶姬道:“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难为你都还记得。现在想想,我那时候定是很烦,才能让你把昆仑山中的一切记得那么清楚。”   刑天温和地笑道:“原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吗?只是在臣这里,竟好像就在昨日。”   瑶姬愣了愣,才回过神来看着她道:“阿天,你离开后,三界发生了许多事。现如今与从前,已是不大一样。这回的三界共主,原是个凡人,因缘际会被推选上位。”   这回是刑天愣了一愣,顿了顿才道:“无论如何,臣的职责是保护殿下。殿下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无量劫后,天地秩序重新建立,五方天帝都已不在,活下来的旧臣也都在新的天庭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子。   刑天这番话,却是轻易选了自己的立场。   事实上,对于他的选择,瑶姬从来不曾怀疑过。   她听了这话,便道:“好。我们站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   刑天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瑶姬莞尔。   刑天却细心地发现了她笑容里带了些隐忧,道:“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瑶姬蹙眉道:“我失了神力,有些不济。”   刑天道:“殿下在此处耗了不少的时间,自是受了影响。我们需尽快摆脱这里,殿下若不嫌弃,便让臣背着殿下走吧。”   瑶姬想着在这里矫情,却是把两个人的命都不当回事,便道:“好,辛苦你了。”   于是刑天俯下身,瑶姬便轻轻爬到了他的背上。   待刑天背起她,却听到耳畔传来公主殿下略有些怀念的声音:“阿天,你在这里,真好。”   刑天侧首道:“殿下希望我在,我便一直在。”   瑶姬轻轻道:“谢谢。”   这句感谢迟到了十五万年,幸好最终仍是由她之口,抵达他的耳中。   刑天笑了笑,不说话。这声谢并不止为过去无数的洪荒岁月,也为当下这一刻,更为数不尽的未来。   于是一路上瑶姬同刑天说了他离开后发生的诸多事,刑天默默听着,偶尔插嘴问一句。   蚩尤远远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英武的战将背着纤弱的少女,偶尔侧首听她娓娓道来前尘往事。   他轻易地捕捉到弥漫在他们之间的默契与温柔,而他们却未看到他。   他们自然看不到他,他也是从海市蜃楼之中看到他们的。   所谓海市蜃楼,便是近在眼前的景象,其实远在天边。   蚩尤以强势的姿态闯进山河社稷图中,亦激起了山河社稷图的反击,迎面而来便是滔天洪水。   整个世界都是连成一片的水域,恍然间似乎见到了上古时期那场大水。   蚩尤浮在洪水之上,在望不到头的水域上方看到了海市蜃楼。海市蜃楼中的人走在山道上,而他此刻却是脚下无路,只剩漫天的水。   战神抿了抿唇,身上金光大盛,海市蜃楼便烟消云散。   那金光便如一道利刃,从天而降,分开了眼前的洪水。   两旁是被金光分开的洪水,积势逾盛,便如壁立千仞,令人望而生畏。   战神却目不斜视,在那滔天洪水之中,分出一条道来。   耳边是隆隆的水声,他便如闲庭信步,走在那道上。   道路越走越宽,两边的水被无形的力量推着向两旁退去。   路的尽头,蚩尤看到瑶姬和刑天在娑罗双树之下,交颈而卧,异常亲密。   蚩尤站着看了片刻,不动声色化出无间之剑,无间之剑触到那娑罗树,便见那树连同树下的两人都化为一阵青烟消失无踪。   “洛神说山河社稷图经了十多万年修炼,如今已有了自己的神识,便只是这些手段吗?”战神扬声道。   便见面前空中忽然漾起一道波纹,一只如玉的手从那道波纹里伸了出来,然后便是一个纤细伶仃的身影自那波纹里现出身来,那人抬起盈盈眉眼,朝着蚩尤笑了笑。   那真是蚩尤十分熟悉的一张脸,正是巫山神女瑶姬殿下的模样。   蚩尤乐了,道:“你幻成瑶姬的样子,便当我会手下留情吗?”   山河社稷图幻化出的魅影道:“怎么是我幻成瑶姬的样子,我可不就是瑶姬。”说罢便扬眉而笑。   还别说,这一刻,当真有瑶姬往日的风采。   蚩尤却是脸色一沉,未见他有什么动作,却见无数的剑戟刺向那魅影。   那影子却突然化为虚无,剑戟纷纷刺空。   蚩尤正凝神察看,冷不防右脸被抹了一把。   他忙看向右边,却察觉左耳畔有人吐气如兰:“看什么呢?我在这里呢。”   蚩尤伸出手要拿住她,却见那影子又退回了一剑之地。   她得意地冲战神扬了扬眉道:“我是这里的主宰,你在这里可拿不住我。”   战神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道:“是吗?只是不知你掳了瑶姬进来,是什么意思?”   影子绞着垂在胸前的头发,笑道:“她可不是我掳来的,她心甘情愿自己进来的。”   见蚩尤不说话,她继续得意道:“心愿太强往往容易滋生心魔。巫山神女机缘巧合掌了水灵,水灵恰好可涤荡天下污浊魔气,若非如此,只怕她早已堕了魔。”   战神闻听此言却是眉头都不动一下,他自然知道瑶姬的执着,他为她渡灵气提升修为,也是有这一层考虑。   影子看了他的神情,轻笑一声道:“这些你都知道?看来你也知道她是自愿来此,可怨不得我。”   战神冷道:“你以刑天神魂召唤她,她自然愿意来此。这可算不得你的本事。”   其实他们确实成功了,刑天的神魂复活在了山河社稷图中。只是,山河社稷图已有了自己的神识,便扣住了刑天,不让他走出去。   战神继续道:“你是这世界的主宰,只是你这世界里除了你自己,其他都是你幻化出来的影子,就是比外面的世界繁华一千倍一万倍,到头来也只是一场梦幻泡影。”   蚩尤说一句,那影子的笑容便少一分,最后梦幻泡影四个字尘埃落定,她的脸上已没有一丝笑意。   “我一个人在这里多么寂寞,今日来了一个新的活的神魂,自然要留下他来。未成想有一便有了二,这不,巫山神女来了,兵主战神也来了。竟是难得这样的热闹。”不过一瞬,那影子重又眉开眼笑,抚掌笑道。   蚩尤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可是我看你,怕是野心不止于此。”   那影子诧异地扬了眉,然后便在蚩尤面前转了一圈,笑问:“你看我,像不像巫山神女?”   蚩尤反问道:“你待如何?”   那影子笑道:“便是你们都来了,这里还是十分冷清。我见巫山神女活的十分肆意,我也十分钟意这个身份。便准备代她活在你们的世界,你说好不好?”   蚩尤面无表情道:“不好。”   那影子便斜睨了他一眼,带出了一丝丝风情,她道:“这话,你说了可不作数。”   战神的脸色便十分难看。   作者有话要说:有自主意识的山河社稷图就像拥有人工智能的电脑。 第78章   刑天背着瑶姬下了昆仑山, 到了山下放下瑶姬之后,两人相携来到了一处山林。   参天的大树遮住了天光,藤蔓纠结结成了一个巨大的秘境。整个秘境里憋闷湿热, 瑶姬以手扇风, 一步一顿走在刑天后面。   “这是哪里?”她问道。   “我醒来时,便在此处。”刑天回头同瑶姬解释。   瑶姬“哦”了一声,仔仔细细打量了这处秘境。   她心里浮起一个想法, 便小心翼翼道:“我那时查了内宫典籍,看这处的风貌, 颇似南疆密林。”   古籍有载, 巨人族原本居于天地之极,又称冰霜巨人, 后来集体迁至南疆密林,毗邻九黎。   若她猜的不错, 这里便是传闻里巨人族避居之地,草木繁茂, 覆地三千里, 乃九州最大的山林, 南疆密林是也。   刑天抿了抿唇, 道:“大约是吧。”   刑天对关于巨人族的消息一直很淡漠,瑶姬少时拿了关于巨人族的典籍给他看,难得惹了他生气, 并郑重向她强调, 他是南庭之人,以后不必拿有关巨人族的东西给他看。   然而他重塑之后的神魂,却选择在山河社稷图里的南疆密林中苏醒。   这里是他的族群居住之地,山河社稷图里的万物虽然是幻化出来的, 但哪怕是幻影的世界,却也叫人惊讶不已。似乎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叫他追本溯源,魂归此地。   两人向前走着,便见到了不远处一颗巨大的树上,上面结了巨大的茧,那茧子闪着微微的光,周遭围绕着熟悉的气息。   瑶姬怔怔上前,伸出手想要触摸那茧子,然而还未真正触碰上,那熟悉的气息却已缭绕在她指尖。   她怔怔看了看自己的手,转头看向刑天,问道:“这茧子里的,就是你的神魂?”   刑天点了点头道:“是。”   见了瑶姬似要哭出来的神情,刑天不由安慰道:“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之前,这天地便如一鸡子。我醒来时,察觉自己身处黑暗混沌之中,便也能体味一番当初盘古大神的心境。想一想,这也是大造化。”   刑天没说出口的是,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的神魂拘于此,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离开这里。在此地他亦感受不到任何生的气息,而偏偏他自己是有神识的。他还以为自己是到了归墟,直至感受到瑶姬的气息,元神方才有力量挣脱出来,并循着那股熟悉的气息找到了她。   瑶姬听刑天把他此番经历比作盘古大神身处混沌之中,勉强笑了笑,道:“你同我历经生死劫,在三界众神之中,也算是少有的造化。”   刑天也冲着她微笑,然后身体慢慢变薄,渐渐至透明。瑶姬见此双目怒睁,大声喊道:“阿天,阿天!”   去见最终他化作了一道流光,飞入了那个茧中。   蚩尤面前的水镜里,正映着瑶姬的一双眼睛。   瑶姬的眉眼长得十分好,所谓眉是峰峦聚,眼是水波横,当真眉眼盈盈,秀丽婉致。然而如今她抬起的眉眼,浸了些许泪光。   他知道她一向爱哭,然而这样泫然欲泣却又执着凝视的目光,他只见到过那么一次。便是那一日她方得知他用金灵法相保护她的身体,一路风驰电掣飞奔过来,到了他面前,却只这样执拗地看着他。   蚩尤看了片刻,对身边那魅影道:“你想用刑天的神魂威胁她?”   那魅影笑问:“你说她受不受我的威胁?”   蚩尤抿了抿唇,不说话。   瑶姬正盯着那茧仔细看,却见从那大树后面隐隐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同她长得一般无二,瑶姬看着她,猛然后退了两步。   “你是谁?”她戒备地问道。   那人扬眉笑了笑,道:“你不必管我是谁,你是不是想让他的神魂回到外面的世界?”   瑶姬闻言眉头一剔,道:“你有办法?”   那人自矜道:“我是此间主宰,若我愿意,他的神魂自然可以出去。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瑶姬狐疑道:“方才就是你使了法术把刑天的元神束回这茧中?”   对面熟悉的脸上露出了熟悉的笑,她道:“他的元神能自茧中挣脱,本就是我的恩赐。如今回去,只是我收回了我的恩赐而已。我方才说的话你可听清了?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放他出去。”   瑶姬想也不想就问道:“哦,你说说看,要我做什么?”   那人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一直待在这里就可以了。”   瑶姬脸色一沉道:“元神长时间离开身体的后果你不是不知道吧?我看你是要我的命?”   那魅影道:“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的身体。你在这里,并不会死亡,还可以长长久久的活着,你可答应?”   她这样直白说开,瑶姬便也回过神来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听她所言,是想要把她的身体占为己有。   神族的身体,原只能接纳本体的神魂,她若不答应,无人可以强行占有她的灵体。而一旦原来的主人答应献出灵体,旁的具有神识的精魅得到原主人的认可,就可以把那灵体占为己有。   “你要我的身体,为什么?”   “自然是你的身体有可取之处,如今又有这样好的机会。”对方拨弄了一下手中的指甲,向她眨了眨眼道。   瑶姬蹙了眉道:“你不要拿我的脸做这种表情。”   她想了想,道:“如今我连你在我面前做我不喜欢的表情都忍受不了,又如何忍受你在外面用我的脸和身体做一些我不爱做的事。”   那魅影未曾想到瑶姬会以这样的理由拒绝自己,不由道:“你已经努力了那么久,付出了那么多,你难道不想他还阳吗?”   她所谓的他,自然指的是刑天。   瑶姬笑了笑道:“我自然想,只是我此刻答应了你,他日刑天真的复生了,知道我留在这里,怕也不会善罢甘休。到头来还不是要回到这里。”   她如此笃定,倒是让那魅影一愣,道:“这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让他知道真相。到了外边,我就成了你,他见到身边有一个公主殿下,自然不会没事找事再来到这里。”   瑶姬笑了笑,道:“可惜说了那么多,你却一点都不了解,你想要成为的人,也就是我。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比你想象的,更加爱重我自己。更何况我曾答应过别人,再不以身涉险,今次我来了这里,已是违背诺言,若再轻易放弃自己,便是我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从很早开始,她的生命就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了,她怎么可以再放弃自己,辜负那个为了她的生命献上一切的人。   面前的巫山神女只是个脆弱的元神,在这里她甚至失了神力,失去了作为神赖以生存的力量,却这样笑着说出了这样的话。   “能成为我的,只能是我自己。你,不行。”瑶姬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否决道。   那魅影被瑶姬噎了一噎,道:“你既然不在乎刑天,那就莫怪我心狠。”   她说着这话,瑶姬却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不是对敌谈判时那模式化自我武装的笑,而是眼底抵达了实实在在的喜悦,星星碎碎都揉在其中,让她的眼中看起来漾满了笑意。   那样浓郁的开心,那样明确的欢喜。   便见空气中漾起了一阵阵涟漪,一头黑龙从波纹中腾云驾雾而来。   随着黑龙而来的是丝丝缕缕的冰雾,给这憋闷的秘境带来了流动的凉意。   “我就知道你会来。”瑶姬仰头说道。   那黑龙麟角峥嵘摇头摆尾,它迅猛地飞到了那两个相似的身影之间,横亘在两者之间,强大的气势迫的两者都向后退了一剑之地。   “你……你是……蚩尤?”瑶姬的声音在空中浮起,瑶姬觉得奇怪,方才那话不是自己说的。一抬头,便见整个秘境里出现了无数个自己。   她左右看了看,便见自己似乎成了这些影子中的一员。   她看着她们,无数的自己似乎也在诧异地看着她。如此楚楚,如此羸弱,如此……泯然众人。   “这么多的巫山神女,你找来,却是要带走哪一个?”那个声音还在空中浮着,甚至带了声轻笑。   黑龙看着无数的幻影,焦灼地一扫尾巴,轰然的雷声在秘境内响起。   瑶姬活到今时今日,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是谁,也因此自来行事带了些身份带给她的强势底气。然而这一刻,她成了成千上万的残影之一,竟让她生出天地一蜉蝣的荒谬感。   记忆中曾有人这样同她说:“是山鬼精怪又怎样?难道你就不是你了吗?”   是啊,使她成为她的,是她自己本身。不是样貌,不是神力,而是她自己。旁人再像她,总归是幻影。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被一个幻影取而代之。   在这压制的空间里,瑶姬的意志一直以来被打压,神力的失去更让她失去了往日从容,成了一个凡人。然而在这一刻,她的意志空前的强大,她不再是一个受困一隅等待骑士来拯救的公主,自内而生出强大的力量,让她从未有一刻这样坚定自己的决心。   水是天下至柔之力,上达天河,下至九泉,可以是日神也融不了的坚实冰川,亦可以是轻薄到无孔不入的轻盈雾气。瑶姬掌了这天下最柔韧的力量,其性格本身,亦有相似之处。   所有的幻影在一瞬间全部碎裂,成为烟,成为雾,成为虚无。   瑶姬身上闪烁着光,她的神力在不知不觉间从她元神之中苏醒过来。   腾蛇乘雾,那黑龙,正是腾蛇。便如同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勾陈各属木、火、金、水、土五灵,而腾蛇被称作虚诈之神,正是因为它可以直通神族梦境,出入其元神。   瑶姬的元神,在腾蛇的雾气里,恢复了神女的姿态。   “怎么可能?我是这里的主宰?有其他的力量进入,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个声音自言自语,带了些惶急。   “你是这里的主宰,凡进入此间的神魂都受你摆布。然而这世上有一种神兽,天生便可破虚妄之境。我虽然不能打败你,但虚诈之神可以。”瑶姬笑道。   宓妃见到山河社稷图突然光芒大盛,一头黑龙当先从图中飞了出来,瑶姬怀里抱了个茧,跪坐在龙背上。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   宓妃听到女妭变了腔调的声音:“这是……腾蛇……”   众所周知腾蛇早已殒身上古战场之上,正是死于轩辕黄帝之手。   腾蛇之于九黎就如同朱雀之于南方,腾蛇是九黎的图腾,小红是九黎族长蚩尤的守护神。神兽守护一方土地,其生死亦关乎家国族群的命运。轩辕黄帝当初正是斩杀了腾蛇,才敢放心招降九黎。   同旁的神兽家族不同,腾蛇一族生下来便是有兄弟姐妹,大多也成了寻常地龙,栖于山沟有之,占水为王者有之,却只有一个可以成为族长,也就是腾蛇。   这世上腾蛇由来只有一位,上一任腾蛇已被诛杀,至今再未有腾蛇出世,这一回,却是见到这样一头威风凛凛的成年腾蛇出现。   如今瑶姬带着腾蛇重现于世,宓妃竟似隐隐看到了不祥。 第79章   山河社稷图不知不觉消失了, 而众神的目光都停留在腾蛇和瑶姬身上,正确的来说是瑶姬的元神之上。   无人知晓在那山河社稷图中瑶姬经历了什么,就像无人知晓已消失多年的腾蛇何以突然便重现人世。宓妃只知道从瑶姬自乘龙而来, 她再也无法感应到山河社稷图了, 这天地至宝似乎沉寂了下来,再不让她窥见一丝一毫的气息。   若干年后,洛神回忆起这一天这一刻, 都觉得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浓重的云团迅速地聚集在昆仑上空,遮住了日光, 铅灰色一团团凝结在天幕之上, 压迫着这片空间。来自不周山的风抵达昆仑的时候已经不那么寒冷,风吹起宓妃的发, 也吹来了瑶姬的声音。   瑶姬的元神散发出微微的光,她跪坐在腾蛇背上, 微微欠身对在场诸神道:“此番迎回刑天的神魂,多亏大家费心。”   她这样说, 便是法术真正成功了, 如此也算给大家一个交代。   然后, 她的元神便回到了灵体之中, 睁开眼自宓妃怀中幽幽醒转,便看到了祝融焦急的眼神。瑶姬伸手抓住了一旁祝融的衣袖道:“送我回巫山。”   祝融想问蚩尤去了哪里,然而见到瑶姬的眼神, 手中触到了瑶姬塞给他的茧, 便立刻住了嘴,他低头道:“是。”   瑶姬得了祝融的答复,眼皮微抬,对上了空中腾云驾雾的腾蛇的目光, 放心地昏睡了过去。   “它不见了。”女妭突然道。   宓妃的目光从瑶姬面上移开,看向女妭:“什么?”   女妭伸出手指向天空:“腾蛇。方才它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宓妃脸色一变,刚才瑶姬醒来,她的注意力都在瑶姬身上,然而从瑶姬睁开眼睛又重新昏迷,也不过瞬息。   就这须臾功夫,腾蛇居然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龙行云虎从风,腾蛇离开甚至没有带走一丝云彩,带来一缕清风,就仿佛它出现那样,突然消失。   那样一个庞然大物,不是可以让人忽视的存在。然而那一瞬所有人都忽略了它,这不正常。   宓妃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她父皇告诫她的话,她父皇同她说,比起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九黎的腾蛇是更神秘可怕的存在。   “金木水火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多少可以防御。唯有腾蛇,虽不具五灵之力,却可直接攻击神族元神,麻痹神智,成年的腾蛇甚至能控制神魂,是十分强悍的神兽。不过幸好,自来腾蛇存世只有一位。”   想到这里,宓妃心头一凛,回过神来。   祝融得了瑶姬的嘱托,此时便上前道:“几位连日来也辛苦了,如今瑶姬殿下情况不大好,我先送她回巫山。日后再拜会各位。”   五灵掌使者都是身居高位出身高贵的神仙,心中各有成算,便是资历最浅的女修,亦非心无城府之人,此时听了火神这番话,便也各自告辞,驾云而去。   只有女妭走的时候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终究也住了口。   瑶姬醒来时,转头看到薄薄的天光勾勒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娘娘。”瑶姬坐了起来。   西王母闻声转过身来,仔细看着她。瑶姬避无可避,完完全全暴露在她眼中。   上位者的目光细密如织,不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瑶姬,你现在可如意?”   瑶姬愣住了,未曾想到西王母最先开口问的是这个问题。   她认真想了想,点了点头道:“回娘娘的话,夙愿得偿,瑶姬很开心。”   西王母看她神情平静,若说高兴,倒不大见得,若说她在敷衍她,但见她眼神坚定,不似说谎。   她点了点头道:“你高兴就好。”   瑶姬不说话,她在等着她下面的话。   西王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温和道:“你可愿同本宫说说山河社稷图里的事。”   瑶姬想了想,删繁就简道:“山河社稷图拥有了自己的神识,困住了刑天的神魂,我进去里面,把他带了回来。”   西王母看着她道:“瑶姬,山河社稷图是天地至宝,从图里活着走出来的也有,但大多是因图主人有心放过。”   瑶姬眨了眨眼,笑道:“自然是山河社稷图的主人有心放过我。”   西王母看她不似作伪,蹙眉道:“山河社稷图有了新的主人?”   瑶姬不说话,微微点了点头。   西王母心中一沉,道:“是谁?”   她触到了瑶姬的眼神,稍一想,神情一顿,道:“是……蚩尤?”瑶姬的眼神告诉她,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西王母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然而目光却似乎并未真正的落在她身上,只是通过她,不知在看着什么,喃喃道:“他如今,神力当真不可估量。”   瑶姬隐隐约约知道西王母对蚩尤的不放心,她抬起头来,看着这位在当今世上给予她最多庇护的长者,认真道:“娘娘,您对蚩尤,未免太……在意了些?”   她原来想说“忌惮”,但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换了稍微体面一点的“在意”。   西王母目光沉沉看着瑶姬,道:“天地之道,在于平衡。蚩尤他,是那个总是打破平衡的神,是天地异数。”   瑶姬眉头一剔。   杨回看着她,就像看到很遥远的过去,她淡淡道:“我父亲是创世神,可我自出生便知,这世上亦有灭世之神。”   瑶姬豁然抬头:“娘娘!”   西王母摸了摸她的额发,道:“五灵历来掌握在五方天帝及其家族之手,唯一的一个变数,偏偏就是蚩尤。偏偏,他掌的是主杀伐的金灵之力。”   瑶姬听清了她的暗示,或者说是明示。她摇了摇头。蚩尤不是阴鸷暴戾之人,他经历过许多不好的事,少时还有些戾气,之后再见他,却觉得他比之她自己,心胸豁达得多。   她实在想不出他这样厚脸皮的人,会是什么灭世的魔王。   “灭世神之说,为何我从未听说?”瑶姬抬眸问道。   西王母拢了拢衣袖,道:“灭世之神的存在,是我父亲告知我母亲,后由我母亲告知我兄妹,这世上知道此事的如今也只有我们。”   西王母看着她,目光中带着悲悯,她缓缓道:“我的父亲是创世神,我和我的兄长,生来便有守护三界的责任。”   所以当年扶桑大帝会在无量劫后迅速平定三界重建天地秩序,所以人族上位的玉帝在掌控不了三界的时候西王母出了昆仑成为天庭的掌权者。   瑶姬认真地对西王母道:“不会是他。”   巫山神女迎视着上位者审视的目光,抿了抿唇道:“他……他心有牵绊,不会想要灭世。”   她想了想,似乎觉得这话过于简单了些,便放软了姿态认真解释道:“蚩尤他,虽掌了金灵,可他若真有灭世之心,这几万年来三界承平的景象也不会存在。且我瞧他,对当年故旧也非全然无情,不说祝融同他相交十多万年,便是当初涿鹿之战同他兵戎相见的女妭,他二人在天庭共处亦相安无事。瑶姬不才,如今也算同他交心,便觉他为人处世也算旷达,不是阴狠暴虐之辈。”   西王母认真端详着瑶姬,见她如此认真的剖析着蚩尤为人,不由莞尔。   瑶姬见此,倒住了嘴,只露出疑惑的神情,问道:“娘娘?”   西王母笑了笑道:“你如今说起他来,话倒是多。”   瑶姬便十分自然道:“娘娘同我说起他,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瑶姬觉得,蚩尤不是灭世之神。”   巫山神女如今也算是历练出来了,再不会在此事上动不动便脸红。   西王母听她回答得十分得体,便点了点头道:“我也希望他不是。”   上位者的目光含着悲悯与包容,瑶姬一时沉溺,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无量劫之时,蚩尤已经试图灭过一次世了。   这片天地最初的样子,混沌如同鸡子,创世神盘古生于其中,觉醒后便开天辟地。众神皆以为时间自此而来,然而西王母知道在此之前,宇宙洪荒已如此开辟覆灭许多回了。   每一次,都有一位创世神完成开天辟地的创世伟业,天地开拓万物生长,然后在若干万年后,由灭世神完成灭世之举,天地重新恢复成鸡子的模样。   如此周而复始,历经不知多少劫数。   一成一毁,谓之一劫。一滴露珠的出现和消亡是露珠的一劫,而天地浩大,一旦毁灭,便是无数生命和因果的覆灭。是以天地一成一毁,便是无量之劫。   那一回无量之劫,天降流火,雷劈万物,肥沃的土地瞬息黄沙漫漫,清澈的湖水氤氲出含着剧毒的瘴气,亡灵挤满了阴间冥府,冥府失控,厉鬼横行人间,天地间一片杀戮戾气,神族相继陨落,五方天帝为保苍生亦相继陨落,应劫而亡。   西王母原本以为这场浩劫的归宿是天地恢复成鸡子模样,直到她的胞兄找来,说金灵失序,天地平衡打破,无量劫提早到来。   而究其原因,便是水灵掌使者不在其位,金灵掌使者强行催生水灵,金灵之力损耗太过,又经大战,金灵失序,杀伐之力控制了蚩尤,更招来了这灭世的浩劫。   三界洪水爆发的时候,她一度以为瑶姬会是灭世之神,然而蚩尤最后强行扭转局面,自己却避无可避走上了这条路。   命运之川奔流不息,中间虽有波折,但却一直未曾改变既定的方向。   女娲把横行人间的厉鬼都收入了山河社稷图中,又采炼五色石耗尽神力补天,而扶桑君和西王母作为创世神的后代,自然更不会坐以待毙。   因了所有存世的神族在最后一刻的捐弃前嫌,也因了战神最后的觉醒,无量之劫虽死伤不计其数,却到底没有真正灭世。   其实也灭的七七八八了,所有的秩序需要重新建立,而各族势力也重新洗牌。   在后来的传说里,无量劫成了一场考验众生的历练,但唯有西王母和扶桑君,知道其真正的成因。   自瑶姬复活以来,西王母一直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注视着她,多少也是因了当初上古那一场浩劫。   瑶姬原是灭世之神,却因了蚩尤的强行插手,改变了她的命运。如今他二人一损俱损,命运与共,在西王母眼中,有了这份羁绊,反而不那么棘手。   只是蚩尤,未免成长得太快了些。不说吞下四大凶兽的这份神力,便是如今连山河社稷图都已归附于他,当今世上,放眼三界,只怕是无人能在神力上与之相当。   西王母想着这些,看着面前尚还对此一无所知的巫山神女,低低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隋书·经籍志》:“一成一败,谓之一劫,自此天地已前,则有无量劫矣。”   ————————————————————————————————————————————————   内容部分作了修改。——2018.10.1 第80章   而瑶姬从山河社稷图中带回的刑天神魂如今正栖在九叶灵芝草上, 瑶姬看着刑天的神魂是荧荧一团,由灵芝草的木息滋养着,心里便稍稍安稳了些。   祝融等在她身后, 等着她的解释。   “刑天的神魂自茧中出来, 就一直沉睡着。”   瑶姬托了托灵芝草的叶子,回头看了祝融一眼,抿唇道:“他的神魂还十分虚弱, 待九叶灵芝草温养些日子,方才可行其事。”   “正是如此。当年殿下……也是先用九叶灵芝草温养神魂, 方才由蚩尤用了九黎的秘术复生。”祝融道。   瑶姬嘴角牵起一抹笑, 道:“我知道你关心蚩尤,便容我慢慢同你说图中之事。”   祝融点了点头, 道:“殿下请说。”   巫山神女拨开被风吹眼前的发带,漫声道:“当时在圣王坪上出现的腾蛇, 就是蚩尤所化。他……把身体与腾蛇的神魂共享,方才在山河社稷图里收服图灵。”   两个神魂共用一具身体……这实在是闻所未闻之事。神族的灵体, 从来都只容得下一个神魂。瑶姬所言, 实在荒诞。然而祝融知道, 她说的便是真相。   瑶姬吸了口气, 解释道:“山河社稷图里图灵执掌一切,若不是靠着腾蛇的天赋,根本无法打败它。”   祝融神色肃然, 顿了顿道:“腾蛇魂魄栖于蚩尤身体一事, 少有人知,只是这回,腾蛇已暴露于三界诸神目光之下,怕是会引来事端。”   瑶姬偏头想了想, 道:“如今也是走一步看一步。”   祝融顺着她的目光,看着刑天闪烁着荧光的神魂道:“那他如今,是去了哪里?”   瑶姬笑了笑,道:“你也该猜得到,他一直以来挂心九黎。”   祝融当然知道蚩尤的夙愿,他瞒着三界众神的耳目用自己的身体一直养着腾蛇的神魂,便是为了等待腾蛇归来那一日。   穷山恶水的九黎,等这一日,也等了十多万年了。   祝融道:“九黎多年来失去守护神,早已全无人烟。此次腾蛇归位,应能改变这一切。”   瑶姬不语,良久才道:“蚩尤离开之前曾同我说过,九黎的求生之术,需献祭刑天的一部分。他让我……做好选择之后,再去找他。”   祝融叹息,道:“殿下亦曾经历过此事,应知世上之事,有舍才有得。”   有舍才有得,瑶姬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便如有了腾蛇,这世上便少了战神的身影。   世上之事难有两全之法,她一直都知道。说起来,她在南庭备受呵护之时少有所执,那时她拥有一切,故而挂心之事甚少。但自女娃身故,她的生命里开始有了失去之后,便事事都格外强求。   瑶姬想着这些,心底一叹。   天庭的反应比瑶姬以为的更慢一些。她义母西王母已试过她的口风,玉帝这边,却是在祝融回了天宫之后才传旨瑶姬前往凌霄宝殿。   三十六重天之中的最高那一重是大罗天,大罗天的最高处乃是弥罗宫,而弥罗宫中的最高处便是凌霄宝殿。凌霄宝殿是天帝统领诸神商议三界要事的正殿,亦是天宫最宝相庄严之处。   巫山神女对凌霄宝殿并不陌生,她在殿上曾对峙过许多神仙,几乎可以说是纵横不败,其中自然有她能言善辩之故,但更重要的是她对于时机的敏锐把握。   几乎每一次上凌霄宝殿,都是她主动有意促成,心中亦为此做了准备。唯有这一回,她是被玉帝传旨召见。   然而瑶姬自来沉得住气,胆子亦十分大,故而这世上少有能让真正她害怕忌惮的人。   凌霄宝殿上除了许多瑶姬看惯了的熟面孔,这一回难得见到皓首苍颜的玉京府主人自玉清境清微天来到大罗天,坐于玉帝下首。   玉京府主人被后世修道者奉为天尊,乃是天下求道之人的祖师爷,玉帝张百忍入主天庭后便对其奉帝师之礼,而其地位之崇却在帝师之上。   瑶姬端端正正向上首的玉帝与西王母行完礼后,又恭恭敬敬向玉京府主人行礼道:“见过天尊大人。”   玉帝似笑非笑,道:“巫山神女近日似乎干了许多大事。说起来朕这里还未恭喜神女迎回上古大神刑天之魂,朕在这里,倒是要恭喜神女了。”   玉帝说起这个消息,大殿里站了一殿的神仙,却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一丝声息全无。如此,瑶姬心里反而沉定了一些。   大约,天上的神仙该知晓的都已知晓了,到了这一步,反而被她探出天庭的底线来。   瑶姬抬起眼眸道:“刑天当初在南庭,便是数一数二的战将。能迎回他,陛下不该恭喜小神,而是该由小神恭喜陛下,天庭将多添一位战力彪炳的神将。”   她这番嘴皮子耍的,已算得上是表忠示诚,以南庭皇族的身份给了如今的天庭当权者应有的体面。   玉帝眯起了眼,看了看瑶姬,侧首对西王母笑道:“巫山神女真是越发会说话了。”   西王母矜持地笑了笑,道:“陛下谬赞。”   瑶姬心里轻轻吐出一口气,刑天之事,总归是要放到台面上来说的,看玉帝如今的态度,应该也是不欲与自己在此事上为难。   一旁白发苍言的老者问道:“据闻巫山神女昨日乘腾蛇自山河社稷图中迎回刑天大神的神魂的?”   瑶姬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确有此事。”   玉帝抚了抚他那山羊胡须,顺势问道:“腾蛇乃上古神兽,众神皆知是死于黄帝陛下之手,巫山神女如何乘腾蛇而来?”   瑶姬道:“瑶姬元神被吸入山河社稷图,在图中得遇腾蛇,后蒙其相助,自图中而出。”   玉帝拉长了调子慢悠悠道:“昨日,三清之境连同大罗天均雷霆,巫山神女可知此事?”   整个天庭自上古那场大水后,再未有过异象,平日里亦是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的祥和样子,莫说是最高层的大罗天,便是三十六重天里最下层的瑶池仙境,亦不曾现过雷霆。   瑶姬心中一沉,低眉顺眼乖乖答道:“瑶姬不知。”   张百忍看她乖顺的样子,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道:“腾蛇现世,刑天回魂,也不知是哪一桩引来了这雷霆?”   瑶姬眉头一剔,抬头问道:“三清境和大罗天都现了雷霆,不知这雷霆可有伤到哪一处?”   玉帝抬头看了她一眼,道:“那倒没有。”   瑶姬便现了笑容,道:“腾蛇现世,刑天回魂,都算得上是奇事,故而天有异象。”   她倒是四两拨千斤,说得轻巧。   玉帝定定看了看她,道:“今日天尊亦来到殿上,不妨请天尊参详参详这雷霆是何意?”   一旁老者便道:“雷霆现于九天,大耗星曜,戾气直冲霄汉。怕是人间要起兵戈。”   瑶姬抿了唇不说话,话说到这份上,她便只安静等待下文。   玉帝忽然想起似的问起:“今日殿上怎么不见战神?人间若要起战事,今日所议之事战神自该到场?”   瑶姬眼神一闪,便见张百忍转过头来看着她,道:“据闻昨日战神曾随神女进入山河社稷图,为何神女自此而出,却不见战神身影?”   巫山神女还在打腹稿,便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末将来迟,还请陛下和娘娘降罪。”   瑶姬猛然一个转身,便见到了身着战神铠甲的蚩尤大步自殿外走来。   外头天光轰轰烈烈涌进来,瑶姬竟觉得眼睛被刺的有些酸涩。   他走到瑶姬身边,躬身请罪。   西王母道:“陛下和本宫可不会为了此等小事降罪于一名正神,只是,战神也该向陛下及诸神说明是因了何事迟了廷议?”   蚩尤便道:“腾蛇归来,臣少不得要去认一认,叙一叙,故而迟了廷议。”   这个理由再是正经不过,诸神心领神会,便都目露了然之色。   玉帝接过话头,道:“昨日大罗天现了雷霆,引出大耗星曜,人间不日便有兵灾。说起来这雷霆,怕与腾蛇也脱不了干系。”   说着,玉帝扫视了一圈,见无人说话,便继续道:“人间生老病死,风雨干戈,天庭神族自来不干涉。只是这一回,便如巫山神女方才所说,腾蛇现世刑天回魂招来了雷霆,更因此牵涉下界,你二位,是否该担些责任?”   瑶姬眉头一动,心知方才这番对答是授人以柄。如此生生把九天之上的雷霆与腾蛇和刑天扯上关系,等着的,无外乎是这句话。   巫山神女便抬起眼睫,看着高坐上位的玉帝与王母,认认真真问道:“不知陛下要小神等担什么责任?”   神女身旁,战神蚩尤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内容略有修改。——2018.10.1 第81章   “殿下?你要下凡?”陵光急步走来, 看到正在梨树下忙活个不停的瑶姬。   按理说瑶姬本就是巫山的神女,平日亦常在凡间行走,她要下凡, 实在当不得朱雀神君如此失态。   瑶姬使了法术挖了坑, 如今正忙着把一坛酒埋入土中,见陵光赶来,回头笑道:“你来的倒是快。”   朱雀神君平日里都在南庭故土, 护佑一方山河,这一回急急赶来, 自是得了消息来了。   陵光见了瑶姬埋酒的动作, 愣了愣,道:“看来传言不虚。”   出远门前埋酒乃是南庭旧俗, 取归来酒熟把杯同饮之意。   瑶姬回过头去,把一旁的土慢慢洒在酒坛之上, 道:“我这可是从仪狄那里拿来的绝世佳酿,你需得替我好好守着。”   陵光闻言, 抬头道:“殿下说的什么话, 我自然是要追随殿下的。当初宓妃殿下下凡, 青龙族的族长也一路随护。”   瑶姬埋好了酒, 拍了拍手,笑道:“宓妃姐姐下凡,孟章神君化了灵蛇陪她。你说, 你能化成个什么?化为平常禽类, 怕是有损你的神威?”   陵光好生道:“孟章能化为灵蛇,我自然能化为灵雀。殿下何必拿我打趣?此番下凡,凡间正行兵事,自该由我保护殿下。”   瑶姬想了想, 道:“人间兵戈起,玉帝欲借此行封神之事,命我将功补过,下凡成就此事。说起来我这回算是替天庭寻觅拥有神格之人,怕要在凡间逗留许久。你的职责毕竟是守护南方,不必陪我这一趟。”   陵光忙道:“正是在凡间逗留日久,我才更要陪着殿下。说起来,封神之事一直由东君主持,玉帝此举,怕是越俎代庖了。”   瑶姬接了朵落下来的梨花,摸了摸嫩滑的花瓣,缓缓道:“娘娘都未说什么,旁人又能如何?玉帝以雷霆之事发作于我,又命我促成此事,便是要以我来堵上古神族的嘴。他坐上天帝之位后,我找了几次不大不小的麻烦,他大约觉得我是个不好惹的刺头,此番便故意拿我做样子。”   陵光道:“殿下下凡了,刑天的神魂该怎么办?”   瑶姬回头狡黠一笑,道:“我此前正愁此事,如今却正好顺水推舟。”   陵光恍然大悟:“殿下是要……”   瑶姬看了他一眼,笑盈盈道:“若论成神,有谁比刑天更有资格?”   陵光顿了顿,道:“听闻战神也被罚至下界……”   瑶姬道:“烽烟四起,自然少不了战神的事。玉帝让他以凡人之身止此番干戈,蚩尤怕是要在凡间建立一番功业。”   陵光愣了愣,似觉得哪里不对劲,便只道:“战神入世,只怕烽火更盛。”   巫山神女漫声道:“按玉帝的意思,这一回的烽火本就因我们而起,便要在我们手上了断。”   说完,嗤笑一声便把手中的梨花抛下,转头对陵光道:“陵光,宓妃姐姐那一回下凡乃是化作凡胎,孟章神君追随她去下界也说得过去。我今次下凡,总归还是个神仙,神仙在凡间本就应收敛一些,你随我下凡,那像什么话。说起来我这里另有要事需你去办,下界起战火,南境怕也不能幸免。你本就是南方的守护神,自该在南境护佑万千生灵,无需管我。”   陵光急道:“但是……”   然而瑶姬脸上笑意盈盈,姿态却无回转之地,朱雀在她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便只道:“既然殿下心意已决,我也不好说什么,还望殿下保重己身,遇事三思而后行,万不可逞强。”   瑶姬点了点头道:“这些道理我都知道,都是平日里我师父耳提面命过的,你如今倒是同我师父越来越像了。”   朱雀神君却不接她这话茬,只拱手行礼告辞而去。   巫山神女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眼风一扫,看到了柱子后的蚩尤,哼笑道:“战神如此庞大的身躯,这九龙柱怕是挡不住。”   蚩尤踱步而出,道:“我看你娓娓道来,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原是说给我听的。只是,让刑天经历封神之战,这就是你的选择?”   瑶姬抬起头来,一瞬不瞬看着他道:“是。刑天原来的身体,头被我缝歪了,我不想他以后用着残损的身体。”   她找了个最不着边际的理由。   战神看着她,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九黎的秘术需要牺牲受术者的一部分使其复生,瑶姬舍不得刑天,舍不得牺牲他的任何一部分,便索性偷了懒,想了这么一个办法。   蚩尤走近一些,拨了拨瑶姬粘在唇上的发,道:“若我处在那样的境遇,也不知你舍不舍得我?”   瑶姬斜他一眼,脆生生道:“自然是舍得的。”   说罢,还不待装出个冷淡模样,便忍不住笑开了。   战神亦失笑道:“好,好的很。这才是瑶姬殿下的脾气。”   瑶姬笑着笑着,便不笑了,只轻声道:“我舍不得。”   叹息如同轻烟,转瞬消散于两者之间。   蚩尤双手抱胸手指摸着下巴瞅了她片刻,道:“既然舍不得,就不要舍。”   瑶姬点了点头,问道:“腾蛇还好吗?”   蚩尤眼睛警觉地向两边一扫,道:“这回自山河社稷图中脱身,小红也消耗了很大的力气,需要好好休养。”   瑶姬伸出手指点在他的胸口,问道:“它……还在你体内?”   蚩尤看了看她白生生的手指,心猿意马道:“你这样瞎指,保不齐它要跑出来了。”   瑶姬猛然收回手指,哼声道:“当我没问。”   蚩尤便轻咳一声,道:“我这回过来,是来同你暂别的。稍后我就要封去神识下凡去,日后你在下界见到我,我认不得你,你可别不认我。”   瑶姬眉头一扬,故作不满道:“那可说不好。”   蚩尤便拿起她垂落下的一束发,抬眸问道:“你说什么?”   瑶姬偏了头,不说话。   风中传来梨花的香味,良久,才见巫山神女嘴里蹦出一句:“哎,谁让我欠了你。你都认不得我了,还要我巴巴去认你。”   蚩尤笑道:“可不是,谁让我是讨债鬼。”   瑶姬嘴角勾了勾,到底忍不住笑了起来。   走到毗沙宫门口的龙雀原本被强大的结界定住,忽然便觉结界一松。一抬头,便见到了他英明神武的师叔。   “师叔,原来你真的在这里!”龙雀惊喜道,见蚩尤眉目一轩,便竹筒倒豆似的噼噼啪啪说了起来:“我刚才去战神殿找你,你却不在。就来瑶姬姐姐这里碰运气,你果真便在这里。”   他似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十分得意。   蚩尤无奈地看着它,问道:“你找我什么事?难不成又闯了什么祸?”   龙雀便急急道:“没有的事!我听我娘说,你要下凡去玩,我也想去!”   对还是小孩子的龙雀来说,下凡可不就是去玩。   蚩尤弹了他的脑袋,笑骂道:“小兔崽子,你以为你师叔我下凡是去玩的吗?”   龙雀捂住被弹的脑袋,委屈道:“不是去玩那是去做什么?”   蚩尤一时愣住,若说去打仗,在龙雀这里,只怕是比去玩更让他激动的事,默了默,道:“是去玩,去玩大人的游戏,小孩子不能参加的游戏。”   龙雀被他严肃的语气唬住,怯生生地问道:“什么游戏?”   蚩尤轻描淡写道:“杀人的游戏。”   龙雀愣神的功夫,蚩尤已大笑着远去。   瑶姬降到凡间前,来同她师父赤松子告别。   雨师一袭青衣负手立在昆仑宫大殿中,瑶姬站在殿门口站了一小会儿,瞅着他师父没有迎出来的打算,便低了头上前去请安。   瑶姬执的弟子礼,中规中矩向赤松子行了礼。赤松子便转了身,看着殿上亭亭玉立的神女,顿了顿便道:“殿下此番下凡已成定局,只是为师这里,还是不希望殿下趟这趟浑水的。”   业已亭亭的神女便偏了头,笑道:“这是天帝的谕旨,瑶姬不敢不从。”   赤松子摇了摇头,道:“以殿下的机敏,要躲此事,应是不难,只怕殿下是无心躲避,更有主动相就之心。”   瑶姬便道:“师父是太高看我了,三界之主于凌霄宝殿上于我发难,便是娘娘和师父都在,瑶姬也不敢造次。”   赤松子目不转睛盯着瑶姬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转身便往内殿走去。   瑶姬驻足片刻,便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到了昆仑宫后殿,赤松子指着墙上挂着的炎帝画像,平静地对着瑶姬道:“殿下可否对着陛下,把方才这番话再说一遍。”   瑶姬抬起头来,看着她父皇的画像,良久,才幽幽叹了口气道:“师父何必逼我。”   赤松子闻听她此言,不怒反笑,反倒给瑶姬倒了杯茶,作了个“请”的姿势,道:“殿下心性果决,乾纲独断,作为君主,自然也有格外的优势。只是为师这里,还是忍不住想劝诫一二。三界如今这个样子,封神之事不过是新得道的神仙同上古神祗之间夺权后的结果,殿下掺和其中,是要为玉帝当马前卒?”   赤松子的言气四平八稳,便是到了最后这句诘问,也没有显现出半分失态。只仿佛是询问弟子平常的琐事,问的不痛不痒,端的是仙人气度。   瑶姬闻言,拿起杯盏的手顿了顿,又轻轻放下,清凌凌道:“师父是怪我替玉帝办事?师父却也该知道,这封神之事,本是东君主持,如今玉帝要代行此事,自然是娘娘允了的。若娘娘不点头,此事如何能在凌霄宝殿上提起?”   赤松子便问:“听殿下此言,此行你是去为娘娘办事?”   瑶姬好整以暇缓缓道:“我一直好奇,何以东君如今不问世事。当年三界有难,东君力挽狂澜,三界都念其恩德。东君虽不喜拘束,连天帝之位也不稀罕,但是封神之事,干系重大,他何以不出现?”   赤松子闻听此言,不由蹙起了眉。   年轻的神女笑道:“是瑶姬在师父面前卖弄了,师父一定比瑶姬更明白封神之事的重要性。东君行踪缥缈,碧海太微宫闭宫多年,这许多年来,竟也没旁的事情可以惊动他。师父难道没有怀疑过,东君久不出现,如今是去了哪里?”   赤松子历经几任天帝,乃是整个天庭里排得上辈分的神仙,自然明白封神之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当年无量劫后,神族凋敝,扶桑大帝欲为天地建立新秩序,便行封神之事,令活下来的神族和有能力的其他种族在天庭担任职务,各司其职,还了三界一个太平。   封神,封的不止是神位,还有神职,以及神职所赋予的权力。   赤松子闻言便问道:“可是娘娘同你说了什么?”   瑶姬想了想西王母同她说过的话,斟酌道:“关于东君的事,娘娘说的也甚少。只是师父也应晓得,封神之事由天帝代劳,怕是东君真的不便现身行此事。”   东君是识大体的神仙,瑶姬说他不便现身,言下之意,怕是他已不大好了。   赤松子听懂了她的话,眉头不由拧了起来,脸色亦十分难看。   东君不大好,只是他心中隐秘的猜测。当年东君登位称扶桑大帝不过千把年便云游而去,这些年更是不见踪迹,连胞妹西王母举办的蟠桃宴都不曾参加过,旁的神仙见西王母都不甚在意不曾过问,便也渐渐忘了这位曾经的天帝。   便是还记得他的,也只当东君不爱管事,逍遥方外。   东君若真不大好,甚至有陨落的风险,那此事便可以说是一桩震惊三界的大事。东君的神格与神位,如今的三界能与其相当的也不过一个西王母。   西王母是他胞妹,于公于私,都是最最关心东君之人,若连她都不追究,旁的神仙便也不好说什么。   瑶姬的话点到即止,雨师亦心领神会。   凌霄宝殿上的廷议赤松子听过便知此事怕是上位者早有默契,令瑶姬下凡促成封神之事,也是早有定数。   只是他不知,瑶姬在其中掺和了几分,故而有今日这番发作。如今听来,瑶姬殿下怕是顺水推舟而已。甚至里头关窍,也略知一二。   西王母既在瑶姬面前露了口风,此行又是由瑶姬下凡,只怕亦是奉了西王母的命。   思及此,赤松子心下略定,只是想到东君之事,到底还是心惊。然而作为一个历经几任天帝的老神仙,太虚真人赤松子这点稳重还是有的,便也不再多问。   他向瑶姬拱了拱手,道:“殿下此去下界,为师这里也没什么好送的。当年陛下留下的灵药,上一回殿下用过一些,如今为师这里也只剩三枚了。下界浊气重,殿下长时间逗留总归有损自身,这三颗灵药便带着,可作应急之用。”   说着,赤松子手上化出了三枚灵气四溢的乌青色药丸。这是当年炎帝用神农鼎炼出来的灵药,后来又一直被雨师供奉在昆仑山灵脉所在之处,是神仙也难求的灵丹妙药。   这本就是她父皇留给她的,瑶姬自然是笑纳。倒是离别之前对赤松子服了软:“多谢师父这些年一路照拂,都说有事弟子服其劳,到了师父和弟子这里,反而是师父为我做的多。只是有些事,非弟子自己来做不可。瑶姬出自师父门下,定不会辱没师父的仙名。”   赤松子手拿戒尺,在瑶姬背上轻轻一击,道:“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一半篇幅内容有修改。——2018.10.1 第82章   因着瑶姬这回是奉旨下凡且肩负着重任, 故而未被封住神力。便是如此,西王母亦在她身上下了禁制,令其不可妄对凡人用仙术。   她循着天河而下, 降于凡间。   此番瑶姬下凡担的是神使一责, 实是玉帝与西王母互相妥协的结果,西王母默认玉帝拥有代行封神的权力,然而新神的人选却不是全由玉帝说了算。正好玉帝拿瑶姬发作, 西王母便也顺水推舟,让瑶姬担了神使。   因天庭正神皆在其位, 不曾空缺, 此番封的便是辅神。玉帝着意在几位正神身边添一二辅神,助正神维护三界秩序。   此事虽是上位者角力之后的结果, 瑶姬却也只能陪着走这一趟。她虽桀骜,然而该给天庭的面子亦会给到。   此时的凡间确实是个乱世, 王室不兴,江山飘摇, 各路诸侯纷纷拉帮结派, 拥兵自重。瑶姬便化出凡人的衣饰, 作了寻常凡人女子的打扮。   眼看着乌金西坠, 日神退去,该是月神当值的时间,瑶姬忙在夜幕降临之前, 寻了一处野庙准备在此过夜。   这庙勉强看出是个土地庙, 因这凡间如今是个乱世,瑶姬看着这野庙也荒芜得很,香火断了应有些年头了。倒是土地公还在,见了瑶姬这金光闪闪的神女, 便忙出来行礼。   瑶姬奉的是天帝的谕旨,这一趟乃是公干,各路地仙也都是知道此事的,故而对瑶姬亦十分尊敬客气,想着沾些功德,日后也好飞升。这土地香火不济已是十分贫穷,却还想着给瑶姬上贡。她忙阻了土地的好意,只简单问了此地情形,便让其退下了。   打发了土地,瑶姬便清理出个可以落座的地方,又简单取了水,生了火,安顿下来。料理完这些,手中化出一卷画,慢慢打开看了起来。   画中是一棵枝桠遒劲的老树,只可惜,上面除了枝干,却并无花叶,光看此图,实在有些萧条。   这是同谕旨一起赐下的神隐图,据说神使一旦遇上拥有神格之人,神隐图有所感应,其上的老树便会开出花来。   她轻叹了一口气,把画又重新收了起来。   一时觉得无聊,便用蓍草随意卜了一卦。然而卦象方出,还不及细看,便见外头一股大风把这山野荒庙支离不堪的庙门吹开了。   顺便,也把瑶姬刚卜的卦给吹散了。   流落荒野的神女抬眼看去,只见外头狂风大作,狂风中夹杂着一股土腥味,不远处的天幕上有雷电闪烁,看样子马上便有暴雨将至。   照管此处云雨的神仙倒是认真,行云布雨一丝不苟。   瑶姬眼见着大雨倾盆而下。   卜卦乃是为了问路,既然风把卦象吹散,只怕此是天意,她便也随遇而安,不问便是。遂叹了口气把蓍草拾起扔进了一旁的火堆。   她正低头拨弄着火堆,忽然入耳一串脚步声,瑶姬心头一动,手上动作却是不停。   一声雷鸣并一道闪电,连着外头的风雨,皆随着来人推开庙门而入了瑶姬的眼中。而此间野庙亦被电光照彻通明,连着庙里那人,都照的纤毫毕现。   来人见在这山野荒庙里生火取暖的是个孤零零的小姑娘,也是吃了一惊。   且这小姑娘长得实在貌美,却在这样风雨大作的夜晚出现在这山野荒庙,无端惹人联想起传奇话本里的山鬼精怪。   然而现在外头风雨不歇,他身上亦有伤,无法冒雨赶路,便也只得在此将就一晚了。   于是,来人便向瑶姬拱手行礼道:“姑娘,在下今日在外采药错过了时辰,我如今又饥又渴,不知可否收留在下一晚。”   瑶姬指了指一旁,道:“这野庙也不是我家的,你要在这住一晚便住一晚,没什么收不收留的。”   原以为还要费些唇舌,未成想这小姑娘如此大胆。来人愣了愣,又告了谢,便快步走到一旁休息去了。   瑶姬低头添了把柴火,双手拢起低低呵了口气。   那不过是个普通凡人,粗布麻衣,中等身材,背着竹篓,篓子里放了些木植,瑶姬久病成医,医药之术耳濡目染也有涉猎,一眼便看出这些是草药。见此情形,不由让她想起她父皇炎帝。   她父皇有神农之称,便是他在当南方天帝之时常常外出背着篓子采药尝百草所得。最初的人族,便是上古先民,因是神族亲手所创,躯壳里被注入了天地至纯灵气,亦可活三五百年。然而他们到底不是神仙,轮回个几世,灵气被分薄消磨殆尽,成了真正的凡人,便极易感染疫病,因病而殁的也不在少数。炎帝心慈,不忍苍生受苦,便尝百草,筛选炼制对症之药,传授医药之术于凡人,教凡人少些病痛苦楚。   面前这个凡人身上有伤,瑶姬一眼便看穿,然而看他背篓里的药草,却不是治他身上之伤的对症之药。   不过萍水相逢,瑶姬自然也不会多事。故而她便也只低了头,专注自己手上的事。   倒是来人先开了口,只听他道:“这荒郊野岭的,姑娘怎的一人在外?”   这是对自己疑心了?瑶姬想着自己孤身一人确实招人眼,且她在凡间行走,也该有个合适的身份,便把之前编好的故事拿出来说:“小女子幼失怙恃,自小由师父抚养长大。前年我师父驾鹤西去,如今守孝期满,便尊师父遗命下山入世。今日路经此地,错过了宿头,便在这里躲雨。”   瑶姬这一派说辞倒也勉强可以唬人,世道不好,避居山野的人家也是有的,避仇也好,避灾也罢,都有的说道。且观她言行,只怕是身怀奇技的江湖中人,艺高人胆大,故而一个小姑娘却也不怕孤身在外。   话既已说开,那人便也道:“姑娘小小年纪,胆色过人,在下佩服。今日相逢,也是有缘,今晚便叨扰了。”   瑶姬笑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阁下有礼了。”   如此,双方打过招呼,便也不多说什么。便是空气中传来丝丝缕缕的血腥味,瑶姬也只皱了皱眉,不发一言。   然而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半个时辰之后,山道上便隐隐传来了马蹄声。   那马蹄声极轻,距离此处亦十分远,寻常凡人难以闻听得见。马蹄声轻除了离得远之外,便是因其主人给马裹了蹄,这是军中偷袭敌营时的路数,瑶姬一听,只觉来者不善。   那人似还未发觉,待听到马蹄声,忙出手扑灭了瑶姬点着的火堆,人也就地一滚,藏身于庙门之后,只求一击得手。   他做完这些,眼风一扫,只见方才瑶姬所在的地方已是空无一人,心中一惊,暗道这小姑娘好快的身手。   瑶姬此时当了梁上君子,土地庙里的幢幡还剩几副,她躲在梁上又有幢幡隐隐绰绰挡着,倒是不易被发现。   马蹄声止,来人在庙前下了马,稍候片刻,便凝神静气提刀向庙门口走去。   那庙里黑黝黝的,全无生息的样子,可是空气中却隐约传来了血腥气。外头雨还哗哗下着,全然不顾这厢已危机四伏。   瑶姬听着雨声,数着脚步声,一时却拿不定主意待会儿该如何是好。她自然有自保的能力,只是不知该不该出手帮那萍水相逢的凡人。   来人一掌拍开庙门,里头受伤了的伤者却也趁此机会在对方余劲未收之际上前偷袭。   恰此时一道闪电头顶劈了下来,挟着雷霆声势,劈上了一旁的枯木,不过一瞬,那枯木便成了一具焦木。   这雷声让二人同时顿了一顿,这闪电倒是让他们看清了彼此的脸。   如此也省了瑶姬的麻烦。   原来那二人是认得的,看情形,只怕是一伙儿的。   便见外头的刀客收了刀上前道:“义父。”那里头的伤者亦收了招式低咳一声道:“你怎么来了?”   瑶姬如今亦是愣在梁上,似乎被那雷电吓傻了。   实是进来的那人长着她十分熟悉的一张脸,很久很久之前与她朝夕相伴的一张脸。   是刑天,是还很年轻的刑天。   蚩尤下凡的时候,瑶姬让他带了刑天的魂魄下凡。两人同时投了凡胎,算起来,蚩尤怕也是这般年纪。   瑶姬发愣的功夫,底下那两人却已经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   原来是那采药人出门日久,那貌似刑天的少年因心中担忧,故而前来寻他。   “义父,这山下已被叶城守卫军团团围住……”那少年话还未说尽,便见他义父抬手阻止了他的下文。   “姑娘,还请现身吧。”采药人转身,对着空空如也的山庙喊道。   瑶姬惊醒过来,自梁上飘然落下。倒是吓了那少年一跳,他方才完全没有发现这野庙里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然而望过去看清楚了,却觉得这个姑娘似乎哪里见过。   采药人见少年郎见着貌美的少女看得愣住了,眉头蹙起,低咳一声道:“阿天,还不快向这位姑娘行礼,今日为父幸得她收留,才有片瓦遮雨。”   那少年便也回过神来向瑶姬行了礼道:“多谢姑娘收留我义父,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瑶姬闻言,笑了笑,道:“两位客气。萍水相逢,同是躲雨人,谈不上谁收留谁,更称不得大恩。”   见小姑娘这样磊落大方,那少年便也洒然一笑,不再多言。   倒是瑶姬想着同他多说几句话,便扯住之前的话头问道:“方才听少侠提及这山下已被叶城守卫军包围,不知此话怎讲?”   那少年转头看了看他义父,得了默许,便解释道:“那叶城城主府遭了贼,似丢了什么重要物件,贼人进了这山里,之前在一寸一寸搜山,后来雨势大了,便退至山下围住了整座山。”   瑶姬闻言,不由蹙眉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听她所言,竟似不疑有他。   当真有趣。   那采药人正欲说什么,忽觉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那少年忙扶住他,低低叫道:“义父!”   瑶姬伸出两指,在那人脉上装模作样号了一号,道:“你义父身上本就有伤,方才又提气动武,加快了伤势,快扶他去旁边休息。”   “姑娘会医术?”   “略懂皮毛。”   待扶了那人在瑶姬之前整理好的稻草上休息,那采药人睁开眼,道:“我那药篓里有些草药,姑娘看看能否治我这伤?”   这是要试探她?   瑶姬抬眼道:“前辈那篓子里的药是治寻常风寒之药,还有的便是活血之药。前辈身上的伤乃为利器所伤,这利器上还抹了毒药,只怕无论是治风寒的草药还是活血化瘀的药都是治不好的。”   她这话说的够直白,态度更是直白。   那少年忙自怀里掏出一支小瓷瓶,拔下盖子,倒出一粒乌丸,先给他义父服了下去。   忙完这些,那少年便转头问瑶姬道:“在下刑天,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到了互通姓名的地步,看来是有结交的意思。   瑶姬笑了笑,道:“我是瑶姬。”   她不说我叫瑶姬,而说我是瑶姬。语气里,仿佛他该认识她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内容修改。——2018.10.1 第83章   刑天抱拳道:“不知瑶姬姑娘可会治我义父之伤?”   这话可问倒了瑶姬, 这伤她自然能治。炎帝的那本《神农本草经》她少时是能背下来的,如今凡间流传的那本尚是残本,孤本在天宫里收藏着。她因家学渊源, 又是个神仙, 于凡间医道本就得心应手,只是不知该不该治这人的伤。   凡人各有命数,她贸然插手, 不知是否于天道有亏?   然而瑶姬一想,他们遇上她, 难道不是命数使然吗?既遇上了, 她何以畏首畏尾起来。   这实在不像她。   想到这里,瑶姬便心宽起来, 道:“我略通医理,却也不敢打包票能完全治好你义父的伤。且这里药材不全, 我便是有这个能为,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那采药人此时却问道:“方才姑娘不曾见我伤口, 怎知我是为利器所伤?更如何知道我中了毒?”   瑶姬便道:“前辈难道不曾闻到自己的血腥味?是了, 中了这毒的人自会渐渐失去五觉。只是前辈身上血腥味这般大, 不必看伤口便知是利器所伤。至于这毒?望闻问切, 我已行其三,自然也该知道前辈这是中了毒。”   这回答倒是滴水不漏。   刑天已是有八分信了她,此时便急道:“不知姑娘所需何种药材, 我虽不才, 赴汤蹈火,也要为义父取来。”   瑶姬还未说什么,那采药人道:“这毒下的十分微妙,方才续命丹护住了心脉, 一时半会儿要不了我的命。当务之急,是赶快离开这里。”   刑天忙道:“可是……”   那人厉声道:“你难道忘记了我平日教导!遇事如此不分轻重,如何能成事?”   这话就有些重了。   瑶姬一个外人自不好说什么,只得顾左右而言它道:“也不知闯入这山里的贼人,如今是去了哪一处避雨?”   这是提醒他们山下尚有大军围困。   说着,那采药人却道:“今夜雨势这般大,叶城的守军再是骁勇,也是无力围困住整座山,不若趁此良机,突围而去。”   刑天顾及他的伤势,蹙眉道:“这太冒险了。”   瑶姬如今扮的是个医者,自然要拿出父母心,便认真道:“前辈身上的毒确实十分微妙,只是这样奔走劳顿,只怕毒发的更快。到时候便是解了毒,只怕也要落下残疾之症。”   那采药人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遇事瞻前顾后,只怕反受其害。行走在这乱世,不冒险怎么成?”   瑶姬闻听此言,便也沉默了。   此间土地亦算乖觉,见机便又悄悄现了身,含蓄地提到这山中是有条密道的,可绕过山下守卫。   那边厢,两人还在为是否在今夜突围而争执不下。   瑶姬思索片刻,心中已有决断,便道:“说起来也巧,我之前来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一条小道,夹在山腹中,荒僻的很,似没人走过,也不知这密道如今是否有守卫把守?”   这话说完,那两人便都盯着她看。瑶姬心里一叹,也觉得自己十分可疑。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然而她今日既遇上了刑天,自然便要多事一些。   瑶姬想了想,捡起火堆里未烧尽的枯枝,在袖中拿出一块白帕铺在地上,在土地公的指导下画起了此地的地形图。她画完,便把帕子递过去,道:“我这是照着脑子里的记忆所画,也不知于两位是不是有用。”   刑天接过帕子呈给他义父,采药人目露精光,细细一看,抬头看向瑶姬道:“我见姑娘画此图十分顺畅,当是过目不忘,着实厉害。”   瑶姬便回道:“前辈谬赞。我自小住在山上,记山路便略有些心得。”   她望过来的眼神倒是坦荡无匹,刑天略一思索,便对他义父道:“义父稍安,不若我先去探探这条密道,若是安全,便折回来接义父出山。”   那采药人沉吟片刻,亦无其他方法,便对刑天道:“那你速去速回,万事小心。”   刑天道:“孩儿晓得,还请义父保重。”   既定了行程,刑天便也不浪费时间,当即拍马而去。倒是走之前,还向瑶姬深施一礼,谢其指路之恩。瑶姬侧身回礼,目送刑天的身影消失在雨夜之中。   一转头,却见那采药人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瑶姬神情坦然,只略略点了点头,便低身收拾了地上枯枝碳灰,重又点了火来。   “姑娘说自己住在山里,却不知是哪一处的山?叫什么名字?师承哪位高人?”见她料理完这些,那采药人便开口攀谈起来。   瑶姬抬头胡诌道:“我住的山叫作不名山,我师父便是山上的不名老人。”   不名老人,一听就是虚号,不名山,更是闻所未闻,也不知是哪里的荒山野岭,倒教这小姑娘杜撰出来糊弄人。   那采药人也不恼,只觉得这小姑娘所言不尽不实,却也是江湖人的本分。便是他自己,到如今都还未报上名讳。不过萍水相逢而已,自不必掏出家底。江湖风急,又生在乱世,本该多防备一些,省得着了道,落不得好。   他复又问道:“姑娘既是遵师命下山历练,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瑶姬摇了摇头道:“不过随波逐流,并未有什么长远的打算。只走一步看一步,四海为家。”   他二人说着不相干的话,心中各有计较。那采药人担心刑天,眼神时不时往外看去,瑶姬却是老神在在,从容自若。却道此间土地公甚为机灵,已把刑天行踪同瑶姬仔细汇报了一遍,故而瑶姬便放心的很。   却说刑天回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瑶姬见他满身雨水,差点便如从前一样迎了上去。然而到底想起如今的身份,便只站了起来,却不靠近,等着他开口。   刑天自然是来报喜的,道那山腹间的密道十分隐蔽,如今也无人把守,走此密道,应能全身而退。   瑶姬便也只微笑道喜。   是夜风急雨大,恰能掩盖马蹄行迹。他二人当机决定走山腹密道离开此地,瑶姬便也只抱拳祝他二人一路顺风。   她这回下凡却不是来玩耍的,如今正事未干一件,天上诸神都看着,她也不好马上便跟刑天跑了。   且她答应了蚩尤,要去寻他的,自该守诺。   “瑶姬姑娘,我这里还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姑娘赐下药方,救我义父性命!”临行前,刑天又找上瑶姬。   瑶姬看了他一眼,道:“我这里可没有别的帕子了。”   刑天忙把方才画了此间地形图的白帕拿出来,递给瑶姬。   瑶姬接过,重又挑了根未烧尽的枯枝,在那白帕的反面写上了解毒的药方。   刑天珍而重之地收起了瑶姬递过来的药方,认真谢道:“姑娘高义,大恩不言谢。若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于平安镇的平安茶寮喝一杯太平茶。”   瑶姬笑了笑,道:“这是自然。得空了我便去找你,让你报恩。”   刑天一愣,笑道:“姑娘若来,刑天定倒屣相迎。”   瑶姬道:“好。”   他二人趁着雨势最急之时骑马而去,瑶姬听着雨声,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气放晴,瑶姬站在土地庙门口,听此间土地公向她汇报昨夜之事。   说是那两人顺利走出密道,同来接应之人汇合,向西而去。   “我初来乍到,对这凡间之事还不十分了解,多谢土地公指点。”   土地忙道:“神女客气,折煞小仙了。不知神女欲往何处去,小仙这里已预备了坐骑和盘缠。”凡尘俗世,瑶姬孑然一身,踽踽独行,却也扎眼的很,故而此间土地有此殷勤安排。   那土地也诚恳,准备的是匹颇为神骏的黑马,瑶姬平日里坐的是朱雀大鹏等神鸟,还未骑过马,但考虑到此间土地的境遇,便也不好收下这厚礼。   “多谢土地公,只是我如今在凡间的身份骑这高头大马不大合适,不知贵宝地可有旁的坐骑?”   最后瑶姬选了一头温顺的青驴,出了这荒山。   下山之时,叶城守卫已撤出,瑶姬便骑着青驴,慢悠悠进了叶城。   靠着土地公所赠的盘缠,瑶姬在城中极富盛名的寿春楼吃了在凡间的第一餐。   瑶姬是神仙,神仙辟谷,本用不着进食,但人间的消息在这食肆里最为丰富,她也便入乡随俗,进了凡间的食肆探听消息。   不想,饭菜还未吃上一口,便见楼下起了喧哗之声。   一群身着甲胄之人突然闯了进来,乌泱泱一片,有个领头的人大声喝道:“昨日城主府失窃,城主的玉佩被盗,现特命本将搜查全城,都不许妄动。”   瑶姬见此,眼睫一颤,复又垂下眼帘。   那一厢官兵如虎狼下山,一路搜查过来,很快便到了这一桌。   “你,站起来!”过来的那人三大五粗,看外型能一拳打晕三个瑶姬,事实上这群官兵也早就注意到瑶姬这一桌,故而特意带上了几分凶狠的气势。   瑶姬自来不怕旁人欺上头,只可惜她不好同凡人动手,便只得依言站了起来。   那官兵拿了张画像,对着瑶姬的脸看了看,眼神一凛,大声道:“带走!”   瑶姬心里一笑,想着自己怕是下了山便被盯上了。面上却要装作惶恐的样子,道:“小女子初来贵宝地,不知犯了哪条律法,还请官爷明示。”   寿春楼里余下的食客都噤若寒蝉,心中却想着:“世道这样坏,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孤身进城,便是犯了最大的法。”   谁不知叶城城主是个色胚,家里有十八房小妾,这姑娘只怕也难逃毒手。   那官差却不解释一句,只疾言厉色道:“还不带走!”   瑶姬虽然不能妄用仙法伤害凡人,但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只是她却也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只能使了金蝉脱壳之术,由着他们把她用障眼法所化的肉身拘走。   被带回城主府后,却不是下大牢,而是被软禁在一处厢房里。   同时,叶城城主府对外公布已找到了偷东西的飞贼。   瑶姬隐了身形,在城主府四处溜达。   不知溜达到哪一处,听到了屋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已按照您的意思把今日从西山上下来的形迹可疑之人都带回来了。”   “这些人我没功夫一个个审,你先过一遍,余下的我再看看。”   看来这说话之人是这叶城主事者。   “城中各家药材铺子也埋伏了我们的人,见着可疑之人,先带回来严审。”   “这样不但扰民,兵力也太分散了。事倍功半,得不偿失。传我的令,去把城中所有薄兰草全部重金采购回来,连这叶城周边也不要放过。那人中了毒,想必跑不远,要解毒,必要薄兰草为引,此药本就稀有,想活命的自会来城主府。届时便只需以逸待劳,瓮中捉鳖即可。”   “将军英明!”   “若我真英明,今日也不会在这里同一帮乌合之众耍心眼了。行了,下去吧。”   房间自里头打开,瑶姬向门内觑了一眼,便见着了个熟悉的背影。   瑶姬心中一动,飘然而入。   凡人如今是见不着她的,然而她飘进来的那阵风,却似乎为里头那人察觉。便见那人猛然回头,蹙眉看了看,他的目光有如实质般触碰到了瑶姬,骇的瑶姬差一点破功显出身形来。   那一瞬的“对视”让她屏住了呼吸,在这一刻她甚至忘记了他是看不到她的。   瑶姬静静看着眼前熟悉的眉眼,只怔怔立在那里,挪不开一步。   对方蹙眉,目光在整个室内扫过,不再“盯”着她看。瑶姬心中暗暗舒了口气,却又觉得别扭,说不清是得意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   他自然是看不见她的。   他如今不过是个凡人。   说起来瑶姬运气当真十分可以,昨日遇刑天,今日便遇了蚩尤。   然而到底相逢对面不相识。甚至她同蚩尤,严格意义上连面都未见上。   他们在凡间第一回 真正意义上的遇见,却又是兵戎相见。想他二人,无论从哪里开始,在最初,总是不太平的。   此事却还要从瑶姬被软禁在叶城城主府的第二夜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内容修改。——2018.10.1 第84章   是夜, 瑶姬正打开神隐图细细端详,便见图上流动脉脉华光,上头缓缓冒出一个花骨朵儿。   这还是神隐图上现出的第一支花, 她看了便觉实在有趣。此时便听得外头喧哗声起, 火光并人声一起,热闹非凡。瑶姬挥袖收起神隐图,飘至门外。   似乎是这城主府的哪里着了火。府中仆役慌作一团, 惊呼的惊呼,救火的救火。瑶姬随即化为城主府的丫鬟模样, 拉住一名奔逃的仆役, 问道:“这是哪里着火了?”   “府内库房走了水,还不与我速去抬水救火!”那人急道。   瑶姬忙点了点头, 却使了法子脱了身,因心中记挂蚩尤, 便疾步向蚩尤住的地方走去。然而路还未走一半,脖子上便横了一把明晃晃的宝剑。   “别出声!”那声音虽刻意压低了, 瑶姬却听得出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见她蒙面束发, 身穿夜行衣, 干的应是刺客的活计,便不动声色,只呐呐道:“女侠饶命!”   “带我去你们府中贵客的住所!”那人进了进宝剑, 低声命令道。   原来是找蚩尤的, 自然也该是来找他的。瑶姬便从善如流,便装作受其胁迫的样子,带着她去找蚩尤。到了地方,那女子便一记手刀击在她后脖子上, 她自是无事,然而面上的功夫却是要做,旁人眼里,便只见她软软倒了地。   便见那女子身形如鬼魅般一跃闪进了蚩尤的房间,三尺青峰提在手上,动作轻盈不受阻滞,端的是身轻如燕。进了里间,还未如何,兜头便是一张大网罩了下来,也幸而她闪得快,避过了这一罩。   瑶姬真身早已跟着进了里头,便见迎面而来几点星芒向那女子射去,俱都被她持剑击落。如此这一番过招,屋内突就灯火通明。便见蚩尤端坐在里头举杯遥遥向来者敬了敬。   外头却已是由弓箭手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困住了。   确实是请君入瓮瓮中捉鳖之局。   “火烧库房闹出那么大动静,来的却是个小虾米,我这一番功夫,竟未钓上条大鱼来,实在亏本。”蚩尤懒懒说着风凉话,脸上带着笑,眼神却不大和善。   “狗贼!纳命来!”那女刺客杏眼怒瞪,持剑便要上去拼命。蚩尤却只抬了抬手,他身后便闪出一名守卫,同那女刺客交起了手。   两人过了十几招,又听蚩尤道:“瀚英,留活口。”   那女刺客正持剑横颈,要做出自刎的姿势,那叫瀚英的守卫听了蚩尤的话正要伸手去拦,却见那女刺客突然变招,利剑向前一递,那瀚英应变已是十分了得,旋即护住要害,手上却还是挂了彩。   女刺客一个倒跃,笑道:“想从姑奶奶身上讨到好,倒是想得美。我剑上喂了毒,若是识相的,便交出薄兰草,不然没有姑奶奶的解药,他不出三个时辰,便要毒发身亡。”   瑶姬眉头一皱,见她提到薄兰草,想着这姑娘怕是同刑天有旧。   蚩尤站起身来,道:“我抓了你,不就有解药了吗?”说着便大步而来,似要亲自来抓她。   那女刺客提剑笑道:“求之不得。”便也提剑要上去拼命。还不及动手,却见有人朗声道:“叶城城主在我手上,都放下兵刃!”   这一下,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瑶姬一看是刑天,见他同那女刺客一般一身黑衣,手上一把匕首悬在那叶城城主的脖颈上,推着那人质往前走去。   刑天挟持的叶城城主乃叶城最高行政长官,便是被蚩尤这强龙压了,征了府兵设局,但亦分了相当一部分兵力保护他,也不知怎的,竟落入了刑天之手。   那女刺客见此笑道:“狗贼,你能设请君入瓮之局,安知我们不会将计就计?”说着,竟是收回方才轻敌冒进的姿态,一个鹞子翻身已远远避开了蚩尤。   饶是如此,她依旧在弓箭手的包围圈中。而远处亦有手持火把的府兵源源不断而来,团团围住刑天,一时便成水火相对之势。   “刀剑无眼,我等亡命之徒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却不知将军舍不舍得城主大人的项上人头。”刑天见了围着他的人越来越多,目光逡巡一圈,盯着蚩尤道。   “城主若伤着磕着了,今日你二人便休想活着出去。”蚩尤说着,又似想到了什么,道:“别说你二人,当日同在西山的同党,皆要因尔等的造次而被连累。”   说着身子侧了侧,便见有人押解了一群人上了来,瑶姬便看到了自己也在其中。是了,她现在还是被软禁着的,可不是得在这样的场合被提上来当个可有可无的筹码。   时机也合适,瑶姬便一晃身回到自己的壳子里,感受着架在脖子上的泠泠刀锋。   “我本不欲如此,但将军既然牵扯上无辜之人,今日,我等便也只能效仿将军。这城主府的女眷老小,如今已被我们接了去。我师兄妹今日若是折在此处,便也有他们与我们陪葬。”刑天自然也看到了瑶姬等从西山上下来便被捉住的普通人,眉头一蹙,寒意在眉峰间迭起。   这些人被关了两日,此刻刀架在脖子上,却也是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这两天,一直有人在他们的吃食里下软骨散,此事精神便不大好。   “两位有话好好说。我沈某人为一方父母官,今日落到清风寨的诸位手上本也无话可说,可我的家眷是无辜的。素闻清风寨有侠名,想来也不会为了沈某折堕名声。”这样的时刻,也难为城主作为一块鱼肉还要亲自上来谈判。   刑天的师妹,那个女刺客如今见了这胶着之势竟一时笑出了声,道:“将军心肠如此冷硬,怕是要寒了底下将士的心。”   蚩尤面上扯了个冷笑,在瑶姬等人面上随意扫了一圈,又看了看刑天和他师妹,道:“我生平最讨厌受人威胁,今日我们不如便比一比谁手上的人质多。你清风寨放一名城主家眷,我这里便放一名清风寨同党。”   刑天的师妹听罢也学着蚩尤冷笑一声道:“这些人若都是我清风寨的人,你那狗头如何安在?”   刑天闻言眉头一轩,道:“好。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个条件,希望将军交出薄兰草。”   蚩尤却嗤之以鼻道:“你们要求倒是多。你我一炷香放一个人,待赎回各自的人再说其他。”   刑天那师妹却对刑天道:“师兄别求他,他的人中了我的毒,我倒要看看最后是谁求谁。”   双方在最后倒也达成共识,商定时间各自隔一柱香放一名人质。刑天以烟花为讯,把此意传达给藏在城中的清风寨人马。   瑶姬在此事上的运气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到最后所有人都被放走了,却只剩她一个还不得自由。   而此时,东方已隐隐现出鱼肚白。   “如今,你手上便沈城主一个,我手上却有尔等三人,不知你打算如何?”蚩尤坐在太师椅上喝完一盏茶,笑吟吟道。   瑶姬当了一晚上的人肉背景,闻听此言便忍不住笑道:“那现在呢?”   她夺了一旁侍卫架在她脖子上的大刀,一个转身,便把此刀架到了蚩尤脖子上。   蚩尤这一回才认认真真把她看在眼里。   刀光泠泠并着火光熊熊一起沉沉折进瑶姬的眼里,她本就生的貌美,如此光景却也不减颜色,旁人看了一时愣住。   四周一时寂寂,见者惊心。   瑶姬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但不知为何嘴角带了笑,眼中也不见寒意,竟似乎很开心此时的局面。   见了她笑,蚩尤回过神来,自是觉得心里不痛快,一股子怒气升了上来。   而此时瑶姬却觉得灵台突的一痛,只觉得一股神威侵入她的灵识,她忙运起神力抵抗。   是小红,腾蛇乃虚诈之神,可直通神族梦境,出入其元神,不知不觉勾去神魂取其性命也是有的。瑶姬少时着过它的道,便忙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抵御小红的神威。   在瑶姬的灵海里,她的元神同腾蛇已是斗了不下千百回。   “瑶姬殿下多年未见,神力见长不少。”腾蛇是条黑龙,长着红色的眼睛,说起话来却不是很好听。   “蚩尤喂你吃了四凶,你如今也十分了得。”瑶姬嘴上说着,灵海中扬起惊天巨浪拍向腾蛇。   “少君对我好,对你也不赖,偏偏你却总是来害他,当真是白瞎了少君的好。”腾蛇作为一方守护神,观其形态亦十分威严,然而话里却对人情世故颇为懂得的样子。   “我的所作所为,我自有分寸。今日也是权宜之计,小红,你难道当真要与我在这里斗法?”瑶姬苦口婆心道。   蚩尤如今是个凡人,栖在他元神里的腾蛇也有所顾忌,不敢当真在这里同瑶姬撕破脸,叫天上的神仙看笑话白捡了便宜。   瑶姬醒过神来,面前局势已是大变。   她方才同小红纠缠的当口,刑天的师妹见她脸色不好,已十分见机接替了她的角色,如今正是她把蚩尤的命捏在手里。   “还不快给我薄兰草,否则,我这里的□□都先给你用一遍,待你尝过之后再作决断也不迟。”她心中有怒气,威胁起人来也十分到位。   到了这步田地,蚩尤的那些手下便也没有别的法子,在蚩尤的眼神示意下奉上了薄兰草。而后,又被要挟着准备了上好的马车并千两黄金,一夜喧闹自此也接近尾声。   “我如今在你们手上,可以放了沈城主了吧。”一旁蚩尤淡淡道。   刑天想了想,道:“还请城主送我们出城,到了城门口,自然会放了他。”   如此,刑天挟持叶城城主,他师妹挟持了蚩尤,双双上了马车。   倒是瑶姬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看姑娘脸色不大好,似受了内伤,不如随我等先离开此处。”刑天建议道。   瑶姬点了点头,亦上了马车。   刑天封住叶城城主几处大穴,便扔在车里不再管他,自己到前头执了缰绳,驾车而去。   他师妹亦用了相同的手法封住蚩尤周身大穴,做完这些方放下手中兵器,道:“胳膊抬了一夜,当真手酸。”   而后她扬起眉睫,笑着问瑶姬道:“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瑶姬道:“你叫我瑶姬便可。”   对方闻言笑道:“果真是十分好听的名字,配得起瑶姬姑娘的脸。今日这一趟我师兄本来是不赞成的,后来也因得知你身陷囹圄,才同意来的。不过说起来,今次我们能全身而退,亦是仰仗瑶姬姑娘。”   瑶姬便谦虚道:“不敢当。”   未成想,对方马上笑盈盈接了一句:“山道崎岖,回去的路怕不好走。麻烦姑娘替我捆了这将军大人。”未了,还补充了一句:“我如今实在手酸,实在麻烦瑶姬姑娘了。”   瑶姬闻言不过多看了她一眼,便拿起一旁的绳子,顶着小红的神威,去捆蚩尤。   蚩尤上了马车之后一直闭目养神,闻听车中二女对话,感受到瑶姬的靠近,不由睁开了眼。   此时瑶姬离他已十分的近,他甚至可以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瑶姬见对方盯着自己若有所思,低声说了句得罪了,便把蚩尤的双手结结实实绑了起来。   她从前也是绑过蚩尤的,未成想在凡间他二人还要走一遍这个流程。   少女靠近的时候便有一股香气袭来,让他无处躲避。那气味不似他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闻到过,只觉得熟悉又好闻。   似乎从前在某处闻过一样。   然而很快,她便完成了手上的活计,那股香气也往后退了退。   竟觉得怅然若失。   宋遥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逡巡一遍,只觉得十分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79-83章重修。 第85章   先前在土地庙有过一面之缘的那采药人却是清风寨的三当家, 在寨中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回他中毒,瑶姬的药方甚是关键, 清风寨上下听了瑶姬同三当家的渊源, 皆引为恩公,奉为座上宾。   瑶姬如今是清风寨的座上宾,而蚩尤却沦为阶下囚。   蚩尤虽沦为阶下囚, 却也未受到虐待。瑶姬去看过他,见他安之若素, 想来是没有性命之虞。小红同瑶姬较量一番后, 便再也未出来显神通,十分安分地栖在蚩尤元神里, 瑶姬便也不主动去挑衅它。   瑶姬住在清风寨,清风山的山神便来拜她, 顺便同她详细说了这清风寨的来历。   清风寨在这乱世里也算一方豪强了,寨民都是山野村民并一些想在乱世中有所作为的江湖人。宋遥是这清风寨大当家的女儿, 刑天却是三当家收养的孤儿, 清风寨中除了普通寨民的孩子, 收养了许多类似刑天这般身世凄惨的孩子。乱世里, 除了人相食之外,还有这样的世外桃源,人与人之间相互帮扶, 却也难得。   瑶姬听着山神絮絮叨叨的解释, 思绪却已飘的很远。那神隐图上冒出来的那花骨朵颤巍巍却十分扎眼,她下凡这几日也见了许多人,更于闹市中走过,却也不知是哪个人拥有神格, 催的神隐图簌簌开了花,如此便也十分烦恼。   “孽障!下回还敢不敢背着老子下山劫人了?!”   清风寨的大当家是个猛人,名叫宋直,人如其名,为人也十分爽朗,讲话更是不拘。瑶姬老远就听到他教训宋遥,宋遥一回来,便被他捉住,伺候了一顿家法,当真雷厉风行得紧。   宋遥胆子大,同刑天一起劫了蚩尤来,却是给清风寨弄了个烫手山芋。清风寨先前已引起叶城城主重视,城主向天子进了奏折,天子不以为意,不曾出兵剿匪。如今宋遥同刑天劫了蚩尤回清风寨,引得蚩尤带的兵马集结在山下,几位寨主一筹莫展。   所幸清风寨易守难攻,因山势险峻,道路崎岖难行,大军开不进来,早晚有大雾瘴气掩护,上山的路上更是布满陷阱阵法,一时倒也安全。   “阿爹当真自欺欺人,此番这狗官是带了兵马来的叶城,师父不过去探了探虚实便中了毒差点就折在叶城。他这分明是冲着我们清风寨来的,既如此,我们自当先下手为强。”宋遥年纪轻,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怕她爹,当即便顶撞回去了。   瑶姬远远听着,笑了笑。   宋遥此话不无道理,然而她都看得分明的问题,想来这位在乱世中挣命的寨主也应看得十分清楚。宋大当家看似粗野,但多年经营清风寨,并非等闲之辈。瑶姬看寨中井井有条,守卫更是纪律严明,不像是江湖草莽,倒像是正规军出身。   “先下手为强?你难道真预备把他给杀了?到时候别说清风寨,只怕清风山都要被夷为平地。”宋大当家气道。   “阿爹,清风寨这些年发展壮大,来投的人也多,早已引起外界侧目。您还想偏安一隅,也要看旁的诸侯豪强容不容得下我们?”宋遥认真道。   宋直愣了愣,心知宋遥所言不无道理,却也恼她先斩后奏做事太过胆大,如此魄力,竟似个赌徒一般。   “小兔崽子皮痒,此事寨中自有决断,需你这个臭丫头充大头?”   闻听此言,宋遥眼睛一亮,道:“阿爹,那我们是自立为王还是同青州军联合?”   宋直头大如斗,一瞪眼道:“你难不成还想当公主?!”   宋遥一撇嘴,心道:“我可不稀罕当公主,我要当将军。”然而看她阿爹要撕了她的模样,到底不敢再惹怒他,只道:“阿爹偏心,只逮着我一个收拾。这回的事师兄也有份,怎么不收拾他?”   “你师兄定是被你撺掇的。哪一回不是你在前头出馊主意,他在后头替你扛着。这一回你给我好好闭门思过,未经允许再出山寨一步,小心老子打断你的腿!”   “你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吧,我正好下阴间去陪我阿娘!”宋遥自小对付宋寨主也很有一套,关键时刻搬出亲娘来。   宋大当家脚步顿了顿,到底余怒未消,摔门而去。   他收拾了宋遥,便去看三当家方奉贤。三当家身上毒刚拔除,正卧床休养,见了宋大当家进门,便忍不住坐了起来。宋大当家自然让他好好躺下休息,仔细询问了在一旁侍药的刑天他的身体状况,方才坐下说话。   三当家同他有过命的交情,见他面色虽不显,但亦明白清风寨今时的困局,便打发了刑天,也预备同宋大当家好好谈一谈。   “大哥可是忧心山下大军?”三当家先开口问道。   “三弟,你只管养好身体,余下的事,大哥自会操心。”宋大当家眉头一轩,朗然一笑,安抚道。   “这一回也是小弟莽撞才着了道儿,清风寨是被我连累了。”三当家却急忙告罪。   “三弟说的什么浑话!连阿遥那个死丫头片子都知道清风寨无法久安,到底还是怀璧其罪,跟你是大不相干。要认真论起来,也是清风寨连累的你。”   “我是清风寨的人,自没有清风寨连累我的道理。说起来,此事大哥预备怎么办?”   宋大当家闻言一叹,道:“此事难办,实在是这人身份十分紧要,如今倒是让我们十分被动。”   三当家一愣,道:“大哥去见过他了?”   宋大当家点了点头,话锋却一转,道:“三弟也知我是因何上的清风寨。”   宋大当家当年被逼上山,却也是姻缘使然。他本出身穆王府,彼时穆王是权势煊赫的异姓王,而他是穆王最得力的亲卫。穆王府中有一位美丽的郡主,天子欲指其去和亲,宋大当家却带着郡主私奔了。他自断官场前程,便只能遁隐江湖。   “当年我同阿蘅能顺利走脱,也是穆王成全。更不惜自伤臂膀,助我脱身。如今世子被阿遥劫来,不说阿遥同他本就是表兄妹,便是看在穆王的面子上,我也不忍真的下杀手。”   三当家点了点头,道:“大哥所言,小弟也知晓。说起来我心里也一直觉得奇怪,那日我中的毒,当真十分巧妙。这毒份量若再重一些,当时情况再凶险一份,小弟便也见不着大哥等不来解药,此刻估计已埋骨荒山。”   宋大当家沉吟片刻,道:“然而,你的毒能解的及时,也是在叶城西山有奇遇。要说真是世子刻意安排,难不成你们遇上的那位姑娘,也是他的人?”   三当家想了想,道:“这不好说,那位姑娘来历神秘的紧。且真有心安排,大约不会如此落了痕迹。”   瑶姬想着自己下凡后的一路表现,心中一哂,可不是落了太多痕迹。相遇和相交都太巧,也太刻意了些。   然而人间的相逢便是如此,无巧不成书,半点不由人。   宋大当家道:“你先好好休息,那姑娘的来历我已着人去查,眼下,如何处理世子才是当务之急。这几天上山的山道中已截下几波人。夜里巡山的守卫也增了不少,就怕再拖下去,对我们不利。”   三当家沉声道:“大哥同穆王府有旧,阿遥更是有穆王府的血统,此事并非无转圜余地,全看大哥如何为清风寨打算。然而大哥无论如何选择,小弟都誓死追随。”   宋大当家终究不再多说什么,只深深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便离开了。   瑶姬听了这么些许内情,心思也活络起来。清风寨要查她,她自是不怕。只是蚩尤被劫上来这件事,她也有推波助澜。当时当地,她也不过想同他多纠缠片刻,在他面前混个脸熟,好叫他记住她。哪里想到,因她多说多做,到底惹人怀疑。   做人可真麻烦。   此时此刻,瑶姬却不知不只是清风寨要查她,蚩尤亦找人查了她,只是她毕竟是个来自天庭的神仙,凡人是查不出其真正来历的。   蚩尤听着手下的禀报,沉吟片刻,便挥了挥手让对方下去了。他虽被劫了来,但心腹手下早已摸了上来,手中并非无可用之人,因而拿到消息一点都不比旁人落后。   此番被劫上山虽非主动相就,但也并非全无脱身之机,他身为穆王府世子,身旁高手如云,哪里是那么容易被劫持的。如今他在清风寨待了两日,深浅也摸的差不多了,却只有当时突然向他发难的那个江湖女子,让他实在摸不准她的来路。   她看样子不是清风寨的人,若说只是萍水相逢便有这番际遇,那她同清风寨,当真十分有缘。   蚩尤闭着眼想起她来,便觉得脑海中有一团迷雾,隐隐绰绰看不分明。这个人好似在哪里见过,又觉得绝不可能。这样的人见过一次,便不可能轻易忘记。   他想的脑袋疼,便索性丢至脑后不再想,只专注眼前之局。   待宋直再来看他,便见他十分安然,竟还有闲心下棋。他因没有对手,便左右互搏,却也杀的兴起。   宋直咳嗽了一声,蚩尤头都不抬,倒是开了口:“莫非这山间风大,让大当家染了风寒?”   宋大当家负手看了一眼他面前的棋局,又看了一眼他,道:“世子好雅兴,身陷囹圄还有心情下棋。”   蚩尤落了一子,抬头回道:“我现在是阶下囚,自然有闲功夫。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总归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既然如此,不如随遇而安。倒是大当家,日理万机,有一番忙,自然不比我清闲。”   宋直深深瞧了他一眼,道:“世子这番气度,看来成竹在胸,倒是有乃父之风。”   蚩尤“哦”了一声,问道:“大当家认识家父?”   宋直淡然道:“从前却有几分渊源。”   蚩尤笑了,道:“既如此,大当家预备何时把我放了?”他手上拈了一枚棋子,略一思索,又道:“该给的解药和黄金我也已奉上,难不成大当家是准备拿我祭旗?”   既说祭旗,便是明指清风寨有不臣之心,欲竖旗为王了。   宋直道:“我见世子这里来客进进出出十分热闹,便一直不好来打扰。今日世子既然问了,我便也问一句世子,此番上山,到底意欲何为?”   蚩尤闻言眉头一轩,自失一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当家的法眼。既如此,还请大当家一猜我的来意。”   宋直想了想,道:“穆王爷早已战死沙场,世子却还未袭爵。只怕是当今天子卡着世子,要令世子立下大功,方好袭王爵。世子此来,莫不是欲谋算我清风寨来的?”   蚩尤把手上的棋子往一旁的棋笥一扔,道:“宋大当家身在江湖,心却在朝堂。只是何不猜测我是奉命来接姑母遗骨回乡,好叫她入宗祠,享后辈香火供奉。”   宋大当家眉头一蹙,问道:“奉命?奉谁的命?”   蚩尤道:“自然是奉祖母的命。”   宋大当家道:“只是如此?”   蚩尤笑道:“确还有一事。自姑母走后,祖母便十分想念她,这几个月更是夜夜梦到姑母,姑母托梦让祖母庇护表妹,祖母便想接表妹回王都,共享天伦。”   宋大当家不是个笨人,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便笑了笑道:“世子有心,容宋某想想。”   瑶姬听了却也想笑,敢情绕了半天,蚩尤是想同清风寨结盟。果然有姻亲关系在,许多话说起来便也十分方便。 第86章   蚩尤第二回 见到瑶姬, 是瑶姬站在山间同刑天叙话,那是瑶姬正向刑天告别。   晨光熹微,素衣的少女在山中愈发显得飘逸出尘, 折尽春风。   彼时蚩尤刚去祭拜过宋遥她娘, 因蚩尤是乘着夜色避人耳目偷偷去祭拜,回来也是卡着清风寨守卫晨昏交接的时辰,不欲现身叫人看见惹来非议, 因他二人站的是上下山的必经之路,故而此时蚩尤便只能选择避而不见。   清风山山神同瑶姬说, 山下村中来了条作祟的妖龙, 山神灵力有限,无可奈何, 听闻瑶姬是个屠过龙的神仙,便求她出手相帮。瑶姬不好推辞, 正好她留在清风寨“养伤”亦养的七七八八,故而便同刑天提了要下山之事。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刑天亦明白这个道理。恰此时不知何物催动了护山的法阵, 山中剧震, 有滚石而下。因地动山摇, 蚩尤便也忍不住现了行藏。瑶姬眼观六路,刚瞧见蚩尤躲过一块滚石,便见着另一块滚石要拍到刑天后背, 忙使力推他, 教他避过此劫。刑天眼睁睁见瑶姬被山石擦过肩膀,令她身体一斜脚步一滑,地动山摇间整个人都跌下山崖去。   蚩尤正站在那处,也不知为何, 鬼使神差伸手去捞了她一下。瑶姬便微微一笑,抓着他的手,把他一起拖了下去。   瑶姬使了仙法,令崖边藤蔓勾缠住二人,使得下落之势有所缓和,最终两人一并落到了崖下碧水深潭里去。那潭底有条成了精了鲤鱼,听得不同寻常的动静,便偷偷浮上来看了一眼,却恰好看到瑶姬这一尊金光闪闪的神仙同她笑了一笑,托着落水昏迷的男子上了岸。   待蚩尤醒来,看到的便是火堆旁瑶姬静谧秀致的侧脸。彼时瑶姬已把他挪到了一处山洞里头,如今正细细烤着一尾鲫鱼。有香味隐隐约约传来,勾起了蚩尤的馋意。   “你醒了?”她不动声色地问道。   “嗯。”蚩尤扫了一眼这山洞,想起自己是怎么跌落下山崖的,心中便有些烦闷。那时也不知为何就伸出了手,几乎是本能一般,当真是活见鬼了。他试着动了动,浑身多处伤痛,但多是外伤,内腑并无大碍,便也放下心来。   瑶姬瞧了他一眼,把手中烤好的鱼递给他,道:“此番多谢你伸手相救,这条鱼就当是我的谢礼。”   蚩尤扫了那条鱼一眼,嗤笑一声道:“这条鱼怎么抵得上相救之恩。”   瑶姬见他如此摆架子,心头好笑,便忍不住存了逗他的心,道:“按我们江湖上的规矩,救人一命,自该以身相许。”   蚩尤的眼神徒然便锐利了起来,瑶姬心道他倒是警觉,想着自己确实在打他的主意,又想起从前他调戏自己的话语,这一回是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调戏他,不由笑开:“将军勿恼,我不过说笑罢了。”   蚩尤见眼前女子言笑无忌拿自己开刷,自己又因她落入这般境地,心中更加不爽快,连瑶姬递过来的鱼也越发不屑一顾。   恰那鲤鱼精盛了清水走进山洞,见了那两人,默默放下水便要退了出去。   “你是谁?”蚩尤转过头来问她。   鲤鱼精看了瑶姬一眼,见她不作声,呐呐道:“我是小涟。”   蚩尤看她的样子,想着她约莫是住在这山崖下的村姑,便问:“是你救了我们?”   鲤鱼精摇了摇头,见他二人都不再问话,便鞠了躬转身走了。   这鲤鱼精如此懂事知礼,瑶姬本想点拨她御水之术,又想起当初小玉飞升失败之事,不敢再在旁人修行之事上贸然插手,便也作罢。   蚩尤喝了鲤鱼精送来的清水,休憩了片刻,肚子饿的叫了起来。   瑶姬闻言,“噗嗤”笑出了声,想起从前蚩尤对自己的种种,心中一叹,放下身段细声哄道:“将军何必逞强,现下情形,自该顾及自己的身体。”   说着把鱼放在他面前,自己转身走了。   蚩尤看着面前的鱼,想了想,不吃倒显得矫情,确认无毒后便大口吃了起来。   不一会儿,瑶姬去而复返,手中拿着一株碧草。   “你手臂受了伤,这是专治外伤的草药,揉碎后敷在伤口处即可。”瑶姬说着把那草药揉碎了,递到蚩尤面前。   见对方不接,只是抬了眼看着自己,瑶姬道:“你双手都受了伤,若不方便,便由我代劳。”   见蚩尤还是不说话,不由笑道:“我们江湖儿女,素来不拘小节。先前的话,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瑶姬是有心打他主意,自然要反反复复有意无意提起那句“以身相许”。   蚩尤盯着她,反问道:“你前几日还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今日怎么如此好心?”   瑶姬便笑道:“因我知恩图报。将军于我有出手相救之恩,我自该投桃报李,以报大恩。”   听了她这话,蚩尤便似突然想通了什么,笑了一笑,摆出大爷的款,道:“上药吧。”   瑶姬心中得意,面上却不显,用清水替他擦拭了伤口,又细细敷了草药,最后用白娟替他包扎好。   待做完这一切,瑶姬抬起头来,却见到对方若有所思的眼神。   她于是也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你包扎伤口的手法倒十分娴熟。”蚩尤没话找话。   瑶姬便笑道:“从前替人包扎的多了,熟能生巧。”   她说起这话的语气带了十足的怀念意味,这话的背后,怕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之后两人便不再多言。蚩尤苦于自己的布局因了这次意外而横生许多枝节,瑶姬却还记着山神所托之事,加之先前清风山脉剧震,恐有妖孽作祟,当夜蚩尤睡下后,瑶姬便在此地布下仙障,自己提了剑去为民除害。   那妖龙却是瑶姬的老相识,当日曾在虞渊打过一架的烛龙。烛龙原身是十大金乌之一,后为避祸化为烛龙,当初日母羲和为保烛龙甘愿自行封印于甘渊,蚩尤和瑶姬也遵守承诺放过了它,未成想它如今居然躲到了人间。   那时瑶姬着了它的道,差点便折在旸谷,幸而蚩尤相护,最终全身而退。然而今日的瑶姬比之当日的瑶姬,长进的自然也不是一星半点。想着今日既然遇上了,少不得有一场恶战。   她设下结界,又令清风山山神护住山中生灵,便持了赤霄宝剑道:“烛龙,当日我答应你母亲饶你一命,此番你再犯到我手上,可别怪我不守昔日诺言。”   “小小巫山神女,没有战神在旁,我看你要拿什么同我斗?”   瑶姬冷笑一声,道:“自然是拿我手上的剑。”   说罢人便欺了上去,烛龙当日在蚩尤手上吃了大亏,对瑶姬却存了轻慢之心,然而她恢复记忆又兼得蚩尤之助,修为一日千里,此番对阵烛龙,也能有来有回,比前次胜算多了许多。   饶是如此,烛龙也是当世第一凶猛的龙族,瑶姬要短时间内全胜,亦十分艰难。然而她到底要强,求胜心切之下,拼着受伤也逞强力挫了烛龙,若不是她留在刑天身上的神思一痛,令她察觉到刑天有危险,赤霄宝剑之下,怕是又要再添龙魂。   被烛龙逃脱,瑶姬也无心恋战,匆匆驾云赶至清风寨,却见蚩尤的人马同清风寨寨民兵戎相见,遥遥对峙。   蚩尤的手下得知他跌下山崖生死未卜后,便不顾安危闯了山救主,幸而闯到此处的高手不多,否则怕不是双方对峙而是单方面屠戮了。   此时局势一触即发,瑶姬找了隐蔽的地方忙落了地,手中化出蚩尤的信物,道:“你家将军跌下崖底受了重伤你们还不去救他,却在此处浪费时间?”   她本还想同蚩尤多独处几日,好培养出些情分来,如今局势所迫,便也只得作罢。而她先前同烛龙打了一架,发髻微乱,衣衫上也染了血,如今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   领头的认识瑶姬,更认识她手上的信物,得知主将尚在人世,便十分激动:“将军……快带我们去见将军!”   清风寨这边却不是那么好说话的,还是宋大当家出的面,安抚寨民道:“他们的将军便是穆王府的世子,我们清风寨多年安居,靠的便是穆王府的庇护。”   瑶姬听他这样说,便知宋大当家心中有了决断。宋大当家便同寨民讲这许多年来朝廷未曾注意此处,全赖穆王府从中斡旋,让寨民在此休养生息,如此才有了这乱世里的桃花源。   此后一切便也水到渠成。   几位高手下了山崖底,把蚩尤接了回来,同时回来的,却还有崖底寒潭那条鲤鱼精。   蚩尤称她是救命恩人,要好好报答她。瑶姬眯了眯眼,盯住蚩尤猛看。蚩尤见了她却一脸平静,气的瑶姬别开了头。   转过头来却见到了刑天,瑶姬因担心他,在他身上留了自己的一缕神思,他一旦有危险,她便能立刻觉察。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她也自觉欣慰,不由露出了笑容。   “瑶姬姑娘,你没事吧?你落下山崖可有受伤?”刑天还记得她跌下山崖之前推开了他,让他避开了落下的滚石,如今见瑶姬脸色苍白鬓发微乱,不由担心地问道。   瑶姬便抿唇笑道:“我运气好,抓住了崖壁上的藤蔓,虽受了伤,但好在未伤到要害,不碍事。”   刑天闻言点了点头,舒了口气,道:“那就好。”   而后又同瑶姬道谢:“那一日多亏姑娘推开我,这一回也多亏瑶姬姑娘及时赶到。否则,清风寨怕是要血流成河。于公于私,瑶姬姑娘对我都有救命大恩,都说大恩不言谢,我是俗人,在这里还是要多谢姑娘。”   瑶姬便道:“这是你的运气,也是清风寨的运气。”却也到底站着受了刑天的谢礼。   “姑娘养伤期间需要什么,便同我说,我一定办到。”   瑶姬点了点头道:“这是自然,我不会同你客气。”   两人相视一笑,犹如故人归。   说起来瑶姬对清风寨有大恩,宋大当家欲以黄金酬谢,瑶姬便笑道自己不收黄白之物,只收南海的明珠。她从前在南庭宫里,偏爱南海贡上来的明珠。如今把这当由头,却也不算说谎。宋大当家却道她是高风亮节,不收钱财俗物,嘴里越发敬重她,清风寨上下对她便也越发恭敬客气。   说起来蚩尤如今同清风寨结盟,宋遥便成了顶顶紧要的人。蚩尤言明一旦养好伤便要带她回王都,恢复她的身份,宋遥死活不肯,只道自己不愿当郡主,要当将军。   到底最后宋大当家出面摆平了她,令宋遥乖乖随蚩尤回王都,又派了刑天随护。   蚩尤在叶城设局伊始只怕就志在清风寨,兜兜转转,中间虽经历了些波折,到底也算达成了目的,如今招安了清风寨,却也不急于回程,除了身上伤势之外,也是想着多待些日子好彻底把这胜利的果实吞咽消化。   此时,神隐图上的花,又悄然开了一朵。而这段时间,瑶姬仔细想了想,她新认识的,便只那鲤鱼精一个。   看不出来,鲤鱼精原是个有神格的妖精。   瑶姬担了神使之职,便有引导新神归位之责,如今发现了鲤鱼精有成神的资格,自然要留在她身边考验渡化她。   便找了机会问她是如何救的蚩尤,鲤鱼精便同瑶姬说她离开以后,山洞口来了三头豺狼,她便执了火把守在洞口驱赶豺狼。瑶姬点了点头,心中却犯嘀咕,明明,她是设了仙障才离开的。   她眉头蹙起,脸色不豫。鲤鱼精便小声问道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   瑶姬还不及安抚她,便见蚩尤大步走来,见鲤鱼精神情怯怯,身旁瑶姬一脸深思,便蹙了眉,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话自然是问瑶姬,瑶姬如今借着养伤的名义住在清风寨。他言外之意,这养伤的病人,好端端的瞎跑出来做什么?   瑶姬却坦然道:“我同小涟姑娘有几句话说,如今说完,正要告辞。”   蚩尤便问:“说起来我也正有话要问你,何以我的信物到了你的手上?”   那是瑶姬使了隔空取物之法拿到的,此时自然不能实话实说,便道:“是我在你身上找到的,有了它,才能给你搬救兵。”   她说话滴水不漏,蚩尤听了脸色却越发难看。不告而取是为偷,也亏得她说的大义凛然。且信物是如此要紧的东西,被她不声不响拿了去,她若真拿着做了什么于他不利的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一回算我还你的救命之恩,不必言谢。”瑶姬拢了拢衣袖,正经道。   瑶姬见他抿了唇生了怒意,正饶有兴致地等他发作,却见他只是气的甩袖离去,不由便有些失望。   她怀念那个当年事事同她作对的蚩尤。现在想来,当年因是彼此留意,才会一直互相牵扯不断,否则,以他二人的脾性,对不在意的人,只怕会不屑一顾,如何会产生这许多纠葛。   然而想起蚩尤下凡前自己巴巴答应他的话,想着这一回自己少不得要主动招惹他,谁让如今是他成了那个一无所知的人呢,便当是她来还当年被他招惹的债。   确实是前世欠他的。 第87章   瑶姬虽想着这一回要多多主动招惹蚩尤, 但因身份有别,又没有旁的借口,她反而不好接近他。   倒是同刑天的见面机会十分多, 刑天记挂她受伤的身体, 时不时来看望她。瑶姬同烛龙相斗受的伤,凡间的草药自是无法治愈,幸而当初她下凡的时候赤松子给了她三枚灵药, 如今便刚好拿出其中一枚来稳固神台。如此,身体和精神便都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瑶姬的妙手回春之术便在清风寨传开了, 有些寨民有些顽疾便也来请她看一看, 瑶姬闲来无事,便也日行一善, 帮凡人看看小毛病,也算继承发扬了她父皇的遗志。   蚩尤的手下带来了王都的来信, 信上写府中老夫人忽然病倒,还请将军速速回去。   这一回他出来的够久了, 中间虽有些波折, 结果却也算尽如人意。既如此, 他的伤无论如何也该养好了。   蚩尤揉碎了信笺, 命令手下收拾整齐明日便走。   “将军,那位姑娘可要与我们同行?”手下来请示他。   蚩尤愣了愣,思索片刻, 道:“我问问她。”   那山崖下有豺狼, 小涟住在山崖下十分危险,他让手下顺手把她也接了出来,权且还她驱狼相护之恩。如今小涟住在清风寨挺好,也不知她是否愿意千里迢迢去王都。   因提起小涟, 便不由自主想起瑶姬。他如今只知道她叫瑶姬,手下却丝毫查不出此女过往,真像是活生生天上掉下来的一般。然而这个女子行事处处惹他瞩目,目的不明,他自该敬而远之,却也因心生警惕,而不由自主留了意。   如今她在清风寨声名鹊起,其医术被传的神乎其技,蚩尤便想着,是否该请她一道回王都,瞧瞧祖母的病。然而又因对她心存疑虑,一时不好决断。如此患得患失,又笑自己失了平常心,便吩咐手下去请瑶姬。   瑶姬见到那个十分脸熟的蚩尤手下之时,神情还有些诧异,对方不卑不亢同自己说了来意之后,她便坦然了。她虽力挫烛龙,但担心烛龙来找如今身为凡人的蚩尤报仇,正苦于没有机会接近他,如今送上门来的机会,自然是肯的。   面上却是不显,瑶姬手持书卷,身后是隆隆的春光,她眉目端庄,仔细地问了几个问题,便点了点头矜持道:“将军盛情相邀,瑶姬不敢不从。”   如此,便也顺水推舟与他们同去了王都。   她同小涟同坐一辆大马车,巫山神女目光一瞬不瞬瞧着鲤鱼精,鲤鱼精跪着,同瑶姬陈情:“小涟不日便有天劫,为躲雷劫,自愿侍奉在大人左右,还请神女成全。”   瑶姬想着,趋利避害是生灵的本能,此事苛责她一个小妖却也不是她一个神女该有的气度,于是便道:“我听闻你们鲤鱼的天劫乃是烧尾之劫,若是能成功被天雷烧去鱼尾,便能成真龙之身。”   小涟点了点头,小心翼翼道:“回禀神女,我族中确有此等传闻。只是几千年来,真能鲤跃龙门的不足万一。”   瑶姬想着神隐图上那花骨朵,想着她的成就怕不只是区区龙族,便笑道:“那你好好修炼,将来或许有别的大造化。”   小涟便诚惶诚恐,拜道:“多谢神女指点。”   瑶姬便不再多言,撩了一旁的帘子往外看。此行走的是官道,车马行的十分稳妥,然而瑶姬看着路上行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者众,见了这一队的车马,有胆子大的便走上前来,平头百姓自是不敢同甲胄在身的士兵搭话,见了瑶姬这冒头的女眷,便哀哀乞食。   马车上倒是有些果脯糕点,那是留给客人享用的,瑶姬和鲤鱼精都不是凡人,自然用不着这些,她略一思索,便拿出来给了乞食的难民,引得那人拜谢不已,口称瑶姬“仙女善人”。   然而此举却也引得大胆的难民拥住瑶姬所在的马车,使得整个队伍都无法自如前行。   后方骚动很快得了前头的指示,不一会儿,穆王府的府兵便持了马鞭驱逐了难民,车马才得以陆续前行。更有府兵毕恭毕敬地请两位客人不要多做无益之事,横生枝节。   瑶姬眯了眯眼,心知这是蚩尤告诫她不要惹事。她想起很多年前她父皇同蚩尤的王道之争,炎帝推崇仁恕之治,而蚩尤言其慈不掌兵,此时的情形同当年虽有不同,但其间道理却还是一样的。她由炎帝一手抚养长大,自然奉的是她父皇的仁恕之道,在此事上同蚩尤相左,也是应有之理。   “这位瑶姬姑娘倒是心善,只是生于乱世,有多少善心便受多少折磨。”宋遥远远看着,淡淡说道。   刑天拉着缰绳,闻言转头看了她一眼,道:“世道如此乱,众生皆苦,又有哪一个不是在受折磨。”   宋遥笑道:“师兄这话说的十分有禅意,为了教这天下恢复太平,教天下的善人不受折磨,才有了我们这样的人。”   刑天也笑了,道:“我们这样的人?我们这样的人便是生逢乱世自然会出现的人。”   宋遥得意大笑:“说得好!”   瑶姬远远听着宋遥拍马大笑,只觉得她不羁洒脱,竟叫她有几分羡慕。凡人的寿命十分短暂,在神仙眼里便同朝生暮死的蜉蝣没什么区别,但到底是神仙们仿着自己的外形造出来的,又注入了天地间的至纯灵气,乃是万物之灵,其精彩和魅力旁的生灵是比不得的。   车马急行了几日,蚩尤又收到王都的来信,信笺散作齑粉化在蚩尤的掌中,他怔了片刻,猛然打马向后方奔去。   抿着唇的蚩尤一把掀开轿帘,里头两位娇客惊诧的抬起头来看住她。   “王都有变,还请瑶姬姑娘即刻随我走一趟。”   瑶姬见他言辞间虽用了“请”字,但是态度却不像是请人的态度,倒像是来劫人的。应是他那凡人祖母已病入膏肓,故而王都来信请他速归。   刑天和宋遥见此情形,亦驱马上前。瑶姬无论如何对清风寨有恩,他们自然不能让她受到冒犯。   瑶姬看到刑天似想说什么,怕他同蚩尤起冲突,便只拿出医者的慈悲态度,对着蚩尤道:“我同你一起去。”而后又转头同刑天和宋遥道:“两位,我这边随将军先走一步,待到了王都再会。”   蚩尤□□乃是一等一的千里马,旁的坐骑拍马难及,事急从权,此去王都瑶姬便只能与他同坐一骑。幸而瑶姬摆出的是个江湖医者的态度,十分之豁达,如此他二人一骑轻尘,顷刻间便打马远去。   总算她二人风尘仆仆到了王都,便直奔穆王府。瑶姬也算见着了蚩尤在下届的唯一亲人。鬼差已矗立在旁了,见了巫山神女,遥遥拜了一拜,总算瑶姬同掌酆都的紫微大帝有些交情,他手下的鬼差便也十分给瑶姬面子,只站在一旁,并不上前勾魂。   瑶姬微不可查地冲两位鬼差点了点头,又冲蚩尤摇了摇头。那是药石罔效,无力回天的意思。   蚩尤脸色白了白,却也心知是自己存了妄想,只闭了闭眼,上前道:“祖母……”   那老太太见着蚩尤,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到瑶姬,却喃喃叫着:“阿蘅……”   阿蘅想必是那早逝的郡主,宋遥的母亲。到了弥留之际,老太太最想的反而是自己早逝的女儿,并且因此认错了人。   蚩尤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解释,却终究住了嘴,就当全他祖母生前的一个念想。那老太太摸出块一枚玉璫塞到瑶姬手上,瑶姬想着这约莫是那位阿蘅的旧物,果然,那老太太颤巍巍道:“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阿蘅……娘……”   话未说完便断了气。   那两位鬼差朝瑶姬一揖,上前拘了老太太的魂魄。   老人的魂魄同瑶姬遥遥相对,她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隔空摸了摸蚩尤的脸,又同瑶姬行了一礼,便随着两位鬼差下了地府。   瑶姬手上拿着玉璫,转过头来看着蚩尤。蚩尤一路心急火燎的赶来,心弦紧绷,如今骤然弦断,旧伤未愈又添心伤,胸口热血激荡,一口血吐了出来,眼前一黑,人也一下子晕了过去。   隐隐约约有一阵香气笼罩了上来,有女子的手温柔的拭过他嘴角的血痕,他隐约觉得可以就此放心沉睡下去。   瑶姬护着蚩尤的头,察觉他神魂无恙,便也放下心来。   蚩尤此番是应劫下凡成就伟业的,在凡间的亲缘其实十分浅薄,甚至那些亲缘的安排本就是为了推动他成事的。瑶姬下凡的时候就知这一回玉帝给他安排的是破军独坐天煞孤星的命,他所珍视的都一一失去,方才终结乱世,成就大业。   小红在蚩尤元神里不安地躁动,引得外头天雷滚滚。   瑶姬手指点在蚩尤眉心,以水灵之力缓缓抚慰螣蛇。天下至柔的水灵,令虚诈之神也慢慢平静下来。   偌大的穆王府如今也就只剩一个主事的大管家,那大管家倒也顶事,老主人过身小主人又刚倒下,对着瑶姬行了一礼,道:“这位姑娘,还请放下世子,府医正在门外等着看世子的身体。”   瑶姬转过头来,反而安慰他道:“你们世子方才那口血吐出来,其实是好事。”   说罢,起身让开了。   蚩尤实际上没有必要下来这一趟,天庭的说辞奈何不得他,瑶姬知道他是因了刑天因了自己才下凡受这一遭的。   人世多艰,他这样的角色,不受身份拘束,反而受情缘所累甚多。   然而瑶姬又想,蚩尤若知她所想,怕是又要不要脸却又举重若轻地同她说些混账话了。   他自是喜欢被她连累,也希望她只同他恩怨纠缠,不死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控制不住想写狗血的手。 第88章   那之后整个穆王府都变的十分繁忙, 老太太过世,一堆后事要准备操持,更有亲戚要人陆陆续续前来吊唁。蚩尤卧病在床, 府医进进出出, 闹的人心惶惶。幸而有大管家坐镇,诸人各司其职,如此倒也不乱。   刑天他们是三天之后才到的王都, 同瑶姬一起暂时安顿在穆王府的西厢房。主人家病着,又逢家里有丧事, 一时半会儿倒也顾不上这些客人。客人们便也随遇而安, 十分安分守己。   瑶姬到底担心蚩尤,趁着小红不备, 入了他的魂魄,用水灵涤荡人间浊气对蚩尤的侵蚀, 以保证其神魂的完整和纯粹。他的元神金光闪闪,瑶姬用蓝色的水灵裹住他, 以最温柔最慈悲的姿态拥抱他、保护他, 教他早日从沉溺的悲伤之中醒过来。   蚩尤醒来之时只觉得自己睡了一个好觉, 做了一场难得的美梦。他只记得自己似乎是梦见了一位仙女, 那仙女温柔又多情,对他百般的好,他却记不得她的模样。   那不过是一场梦, 他却觉得自己似乎真正拥有那美丽的仙女一样。那拥抱是真实的, 微笑也是真实的,只是在梦醒的一刹那,他便彻底地失去了她。   瑶姬被醒过神来的小红逼出蚩尤魂魄,神魂受创, 一口血吐出来,骇得一旁的鲤鱼精脸色发白,一动不敢动。   “此番下凡屡屡受伤,实在是不祥。”瑶姬抬起衣袖拭了拭嘴角血痕,叹道。   “神女……”鲤鱼精小心翼翼道。   瑶姬转过头来,看到怯怯的小涟,道:“我无事,你并非我的婢女,无需守着我。”   鲤鱼精点了点头,行了礼,乖乖退下了。   “你下凡吐一口血,我这口血便也全当是还你的。”瑶姬朝着虚无的空中喃喃说道,复又自失一笑,静坐修炼,自行疗伤。   话说回蚩尤的那口血竟引得当今天子垂问,更派了太子前来慰问吊唁。那一日也巧,大管家送太子出府的时候,那太子远远瞧见了临水而立的瑶姬,饶有兴致看了一会儿,便问一旁的王府大管家,道:“这女子是何人?”   大管家以为太子见色起意,又念及瑶姬是随蚩尤一起回来的,便谨慎小心道:“这是世子自外头带回来的女子,一路带至老夫人病床前的。至于其他,小人亦不知。”   那太子念及蚩尤这一回出去的任务,心下有数,笑了笑,便离开了去。   然而走远了,再回头瞧,那湖边哪还有女子的身影,若不是方才同王府大管家的一番对答,他怕是怀疑自己入了什么幻梦。   后来管家同蚩尤回报这一节的时候,一五一十把当时情形与对答同蚩尤说了一遍,病榻上的世子除了脸色差一些同平日没什么两样,闻言也不过愣了愣,闭目想起瑶姬的样子,只觉得十分朦胧遥远。   到这一刻,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在那种只能带走一个人的情况下,选的是她而不是更为重要的宋遥。理智告诉他那是因为祖母的病需要她医治,便是有一线希望他也不该放过。然而那样的情况下,如此想法不过自欺欺人。于情于理,带宋遥去见祖母更有实际意义。若不是他的一念之差,祖母或许能见上宋遥一面,以全夙愿,那才是真正的有心。   他闭了闭眼,心下怅然不已。   太子代天子来慰问他,足见朝廷对穆王府的倚重眷顾。他想起太子那尔雅温文的态度,却只觉得虚伪透顶。太子此行名为慰问,其实却是来探他的虚实。大抵在为君者眼里,为将者不过是他手上的利器而已,沾血、不祥,罪名也由利器背负。好用,却又要防着,怕自己反受其伤。   太子虽只是储君,但为君者的虚伪和残忍,却已学了十成十。   果然,不久之后,朝廷颁下诏令,假借蚩尤之伤,轻描淡写收回虎符。又为安抚穆王府,允世子承袭王爵,并封其表妹宋遥为郡主。   宋遥气的半死,若不是刑天拉着,只怕提了剑去砍蚩尤了。那劳什子郡主,摆明了是个人质的头衔。宋寨主劝她的时候可是说好了她是代表清风寨来同穆王府结盟的,弄得好,以后还可以捞个将军当当,可没说让她来吃软饭当人质的。   随同诏令下来的,还有太子送过来的一副仕女图。来使笑容暧昧,意有所指。蚩尤缓缓打开仕女图,里头便是临水而立的瑶姬,虽只是侧面,但画中女子姣花照水的容貌风姿一览无余。   太子认错了人,把瑶姬当作了宋遥,还十分轻佻地用了以画求好的手笔。   朝廷有封赏,受封的人理应进宫谢恩。偏偏宋遥不乐意当这个郡主,更不愿进宫去同天子虚与委蛇。听闻太子把瑶姬当作了自己,宋遥乐的推脱此事,她直言蚩尤若逼她,她便立刻骑马回清风寨。   蚩尤自然不会拿这种事逼迫于她,他不过是试探她的心意而已。见她确实不在乎天子的封赏,甚至避如蛇蝎,便知她确实不是鼠目寸光的无知之人,未被无实权的虚名与王都的富贵迷了眼。   “听闻瑶姬姑娘近日抱病在身,那一日怎的出了门还被太子瞧见了?”想起此节关窍却是在瑶姬身上,蚩尤便多问了一句。   大管家忙回答道:“瑶姬姑娘来了王府后便水土不服,一直在卧床休养。说来也怪,那一日她未曾到过那镜湖边,听底下人说,她不过略在西厢房的院子里站了站,也不知为何,被太子同小人一起瞧见她站在湖边。”   “府里那湖泊上,从前未曾出现过蜃景,偏巧这一回出现了,那便是她与太子之间的缘分。”蚩尤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对大管家道:“还不快去请她过来,此事也该同她知会一声。”   瑶姬听蚩尤来请她,想着她确实已许久未见着清醒时的蚩尤,便对来请的人点了点头,道略作整理便去拜见将军。   蚩尤见着她的时候,只觉得她似乎越加羸弱纤细,实在不像是身体强健的习武之人。不由便问道:“听闻瑶姬姑娘抱病在身,可是王府下人伺候不周?”   瑶姬乃是被小红所伤,也不知小红算不算王府下人,她笑了笑,道:“是我不惯这王都的水土,并非王府下人之责。”答完又见了蚩尤一身缟素,面容略有些憔悴,便沉静道:“还请将军节哀。”   蚩尤回了王府,便是世子,且如今他被夺去虎符,名义上已不是什么将军了,却不知为何瑶姬坚持叫他将军。   想到这一节,蚩尤道:“我如今闲赋在家,已经不是将军了。”   瑶姬点了点头,却道:“人的运势无常,今日不是将军,或许明日又是了,将军不必拘泥于此。我与将军相遇之时将军便是将军,相信过不了许久,将军必然还会是将军。”   蚩尤揉了揉额角,笑道:“瑶姬姑娘当真豁达。说起来我这里有一桩事要同姑娘说,前日当今太子来我府中,瞧见了姑娘,还为姑娘作了一幅画。”说罢,指了指案上的画卷。   瑶姬见他所指,上前一步拿了画卷徐徐展开,见了画中的自己,端详片刻,道:“前日我并未到过湖边,但这画中所绘之人确实是在下。”   她神色平静地陈述,倒是不见喜也不见忧,显得为此事操心的自己格外可笑。   蚩尤却突然想看她惊惶的样子,便又慢悠悠道:“太子把你错认成了表妹,此画是同封郡主的诏令一起送过来的。”   瑶姬便道:“既然认错了,还请将军帮忙澄清。”说着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自袖中拿出当日老太太给的那枚玉璫,放置案上,认真道:“此物也请将军收回。”   蚩尤看了看那枚玉璫,又看了看她,似乎想到什么,道:“之前祖母认错了人,今次太子也认错了人,绕来绕去,瑶姬姑娘同我穆王府确实是有缘分。”   瑶姬笑了笑,道:“所谓认错人,不过是把我想成了别人而已。心有所思,才会认错。老夫人认错,是因思女心切;太子认错,亦是这个道理。说来说去,都是一厢情愿。”说着,她顿了顿道:“今日我也是预备向将军辞行的。我不惯王都的水土,不日便准备离开,还请将军成全。”   那日她站在院中,是朱雀遣了画眉鸟同她汇报南境的情况。南方出现瘟疫,生灵死伤惨重,她便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小红如此彪悍,便是烛龙来犯,蚩尤应也无恙,她便也可以放心离开。   蚩尤定定瞧了她片刻,却道:“瑶姬姑娘是我请来府中做客的,今日既然水土不服得了病,也该是我的责任。你既然请我成全,我自当成全。”   瑶姬便道:“多谢将军。”   于是蚩尤便写奏疏向天子请罪,说自己旧伤复发,而表妹初来乍到王都水土不服也一直缠绵病榻,两人为了不过病气给天子,不便即刻进宫谢恩了,遥叩首铭感皇恩云云。   如此,也免去了宋遥之忧。宋遥瞧着那奏疏,只觉得蚩尤言辞恳切,确实很像那么回事。   “水土不服只是一时的托词,你若真不想当这个挂名的郡主,只怕离开王都才是正途。”蚩尤弹了弹手上的奏疏,漫不经心道。   “我自然不想当这个郡主。我听闻当年我娘便是被所谓郡主的封号逼的远走他乡的,前车之鉴在此,我可不想再步她的后尘。”宋遥斩钉截铁道。   因了宋遥这句话,蚩尤令她同瑶姬一起离开。   “你不是想当将军吗?正好在南部有一支兵马,正等着你去收服。”蚩尤给她指了明路。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穆王府多年经营,除了明面上的军队,自然会有私兵。   有了当将军的诱惑,宋遥点头点的十分快,当即答应下来:“你尽管放心,只要有人手,我便能带出虎狼之师。”   蚩尤笑道:“我见过宋寨主的手段,你是他的女儿,想来虎父无犬女,我自然信你。”   这厢蚩尤为宋遥安排好了后路,那一头鲤鱼精的天劫却是提前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越写越琐碎,应该会修…吧… 第89章   这一日天气本来十分地好, 瑶姬也是定在这一日启程南下。虽则她御大鹏从王都到南境也不过片刻功夫,但为了像个正常的凡人女子,她还是要坐车马正正经经从王府出去。   穆王府盛情, 派了车马送她出城, 她却之不恭,便也接受了。   然而她的马车方出王都城门,便见原来万里无云的晴日突的阴云密布, 风从远处涌来,瑶姬撩开帘子极目看去, 无边的云海亦随着风奔涌而来。   她本就是行云布雨的神仙, 自然瞧得出这风云并非是掌此地风雨的神仙所布。这风和云只团团围住穆王府上方,片刻便压住了日光, 朗朗白日瞬间成了昏昏幽冥,整个穆王府都笼罩在一片浓云之下。瑶姬心中一动, 弃了马车,使了障眼法, 踏云而上。   偏偏, 王都其他地方可还是晴朗得很。这一日, 王都许多百姓便见到了这难得一见的奇景。   穆王府的镜湖, 原不过是个小小的水潭,因平整如镜而得名,此时却是另一番风光。湖面因风起浪, 却见浪花层层叠起, 足有丈高,远远望着,如同小山一般,蓄势凌空, 令人望而生畏。   瑶姬掌着水灵,镜湖小小风浪本不足为惧,但她袖中神隐图发出灼灼华光,令她不得不重视起来。   巫山神女踩在云头之上,手持九婴鞭,一时踌躇。妖精的天劫她本不该插手,但鲤鱼精这天劫应在俗世,天雷若伤及无辜,她少不得要看护一二。   鲤鱼精早已遁入镜湖,镜湖上空云团撕裂,黑云并旋风打着卷儿搅入湖中,远远看去仿若天上伸出一条鞭子在搅合这湖水。少顷,天雷应声而至,携着闪电并无上神威,直直劈入湖中。   那雷击入湖中,整个镜湖里头的水便沸腾起来,鲤鱼精亦随之跃出水面。此时她已被天雷逼出原型,身上鳞片闪着磷磷电光,整个鱼身仿佛着了火一般。   鲤鱼精跃至空中,第二道天雷便又夹着雷火而来。这一回雷电直击在鱼身之上,空中簌簌落下一片片鱼鳞,整个湖面盈满了一股子血腥之气。   底下的凡人是见不着空中受天劫的鲤鱼的,但天降异象到底是惹得凡人们惶恐不安,纷纷伏身跪拜哀哀叩首祈求上天宽恕。   蚩尤看着上头墨色的云海,只隐隐能看到云上泛着妖异的红光,眉头不由蹙起。宋遥与刑天自小长在山里,却也未曾见到这般景象,皆啧啧称奇。   “王都果真是天子所居之地,这般景象哪里是我们在荒郊野外能看到的。”宋遥看热闹不嫌事大,语气里是藏也藏不住的讽刺。   蚩尤听了宋遥这话,忍不住瞥了她一眼。   宋遥似无所感,转头继续同刑天说道:“这等气象,眼看着暴雨将至,只怕是不宜出行啊。”   她这话意有所指,刑天听了亦是眉头一蹙。   蚩尤偏头看向身后的大管家,大管家躬身答道:“派的是府上最娴熟的车把式送的瑶姬姑娘,老郭风里来雨里去见的多了,便是天气不好不便赶车,料想应也会照顾妥当。”   云头上的瑶姬此时自是不知还有人过问她的安危,她看着奄奄一息的鲤鱼精,抿紧了唇。   此时鲤鱼精已是被剜去鱼鳞,浑身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她若是撑过这一道雷,便脱去鱼身,化作真龙,前途无量,若撑不过去,便化为飞灰,重入轮回。   第三道雷落下时,瑶姬已不忍再看。只见最后一道雷下来,化作了天火团团裹住鱼身,小小的鲤鱼若流星般自空中落了下来,落在了底下不甚平静的镜湖里。   镜湖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穆王府上空的乌云也渐渐露出一丝丝日光来。   忽然,镜湖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一条金龙盘旋而上,破开水面,直入云霄。   声势浩大的风云此刻都成了背景,黑云翻墨,越发显得出入其间的金龙光芒四射,矫健的身躯与凌厉的爪子端的是神骏异常。飞龙在天,金光闪闪,尘世里的凡人见了只跪伏不起。   小红从蚩尤的元神里感知到龙威,不由一阵兴奋。蚩尤只觉得脑壳一痛,觉得有什么力量仿佛在体内苏醒了一般。   他抬头望去,居然看到了云端的神女。神女长着一张熟悉的脸,身上服饰却并非那个山野相识的江湖女子所能拥有。   她的衣衫素淡,却笼着一层淡金色光晕,一看便非凡品。神女凝神侧首,目光落在半空之中,却似忽然感觉到什么,眼睫一颤,目光随之下移。   不知为何,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他却能清晰地看清她的动作和眼神。   那眼神里,带了些惊讶又带了些忧虑,然后,她便消失了。   小红一时忘形,叫蚩尤窥见了云头的瑶姬,却只惊鸿一瞥,再仔细看,却再见不着云端的神女了。   只叫人怀疑方才所见不过眼花。   瑶姬眼下却是顾不上蚩尤,这鲤鱼精这天劫应在俗世,众目睽睽之下化龙而出,实在惊世骇俗。玉帝便派了雷部天将过问了此事。   瑶姬不成想,不过是鲤鱼跃龙门,竟引来雷部的天将。   先前鲤鱼精同瑶姬陈情,言明其追随蚩尤便是为了躲避天劫,她自恃身份,又念及炎帝教诲,心生恻隐,便也默许此事。   如今雷部天将到来,瑶姬既在现场,少不得要上去一番应酬。   雷部天将带了玉帝旨意,对新生的龙女摆了十足的威严,面对瑶姬却十分谦和有礼。   “鲤越龙门原是喜事,偏偏却在尘世历劫。今日在尘世现了神迹,露了天机,陛下派末将前来问讯一二。”   瑶姬点了点头,道:“将军请便。”   龙女小涟俯身毕恭毕敬回道:“天神明鉴,小龙原是碧波潭中一尾鲤鱼,今日得幸化为真龙。天劫应天道而生,实非我等可以操控。天道不可违,小龙亦是顺应天命,方才得道。”   这也是实话,然则天劫虽不可控,但万物有灵,应劫的生灵多多少少会有一种对危机的本能感应,在天劫到来之前做一些准备。   这也是当初她说服瑶姬的理由。   雷部的天将显然是有备而来,听了小涟的话,却也懒得掰扯这其中的微妙之处,只抓了要紧处说道:“话虽如此,但尔众目睽睽历劫,惊扰凡尘众生,有违天规。”说到此处,那雷部天将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放缓,又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此番便小惩大诫,只需你去往焚心镜中走一遭,焚心淬骨,以示惩戒。”   那焚心镜是对付妖魔和堕仙的一件法器,无论神魔,一旦被焚心镜所照,元神便一览无余。而若是被收入其中却又无法降伏焚心镜,镜中天火必将以七情六欲为引,把魂魄中不纯粹的部分焚烧殆尽。境界低一些的,元神碎裂,灰飞烟灭。若是境界足够高,经历焚心镜,七情六欲皆消,活下来的怕早已不是当初进入焚心镜中的那个人了。   瑶姬眉头一蹙,她义母西王母司天之厉掌天地刑罚,便是处置一个小小的普通龙族,也轮不到雷部诸将裁决。焚心镜原为火神祝融所掌,如今却到了这雷部天将之手,瑶姬想着,九天之上这段时日怕也发生了许多事。   那天将是知道瑶姬大名的,见她蹙眉,便立马补充道:“末将出发前,娘娘许在下便宜行事。”   以末将自称,话自然是对瑶姬说的。   瑶姬听了这话,心中有别的想法,嘴上却只道:“将军奉二圣旨意而来,自当如此。”   那天将见瑶姬没有旁的意见,便唤出焚心镜,那镜子不过巴掌大,四周刻了火焰纹,随着天将催动神力,镜子四周的火焰纹脱离镜身浮了起来,不止如此,那火焰样的纹路真真正正带上了燃烧着的火焰的光芒。火焰纹燃烧着并急速旋转,一道光芒带着强悍的神力从镜中射出,堪堪笼住龙女。   方才得道的龙女便立时被打回了原形。   那原不过是一条十分普通的鲤鱼,如今因化形成功,鱼头上长出两只玲珑小角,略略带出了些龙族的威仪。长着龙角的鲤鱼焚心镜所摄,鱼尾像是被什么点着了一样,燃起了一粒火花,然后慢慢的,有更多的火花出现,火花包裹住了鱼身,鱼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鱼鳍无力地划动,火花却并不止息。   七情六欲的燃烧如此寂静,却又如此壮烈。   焚心镜中,有一条小鲤鱼幽游于山涧溪流,被人类网住,转手送到了一名女子的手上。它是哄人的礼物,虽其貌不扬,却也承担着送礼者的期盼。   “这鱼没别的优点,只一点,便是安静又活泼,略有几分野趣。”   “确实比前阵子那爱学舌的鹦鹉安静些。”那女子不无讽意道。她的眉眼无不精致,瑶姬见着,觉得似乎有三分眼熟。   小鲤鱼被留了下来,然后见着了许多被送过来同它同病相怜的礼物。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世上的生灵都被送到那女子面前,她点评一二,那些便或拿走或留下。大部分都留了下来,除了一些实在稀奇古怪不能当得礼物的生灵,比如拔了牙的碧蛇,比如红艳浓丽的蜂蝶。   它在所有礼物里是最不起眼的,安静无害又普通,那女子拿着匕首在它四周比划了几下,笑叹道:“我若杀你,实在欺软怕硬了些。”忽然语气又一转:“他便是料定我不敢杀生吗?我今日偏要杀一个看看。”   那条小鲤鱼无声无息看着她吐泡泡,她怔怔看了片刻,心便软了下来,匕首一扔,转头道:“我同你又有什么差别呢?”   大约物伤其类,女子于上香祈福的途中把它放回了山涧。鲤鱼已是修行的精灵,离修得人身亦不远矣,经了此一劫,修行却再也无以为继。精灵为人类所救,便要还清恩情,方能证道。   当它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它还是一条一无是处的鱼。她见着它,似乎认出了它,脸色蓦然沉了下来。   “你是什么意思?”她喊住了送礼的人。   “小妹,我见你似乎十分喜爱这条小鱼,前些日子似乎丢了,为兄不忍你伤心,便又为你寻了回来。”   这哪里是送礼,这是□□裸的炫耀与威胁。   女子听懂了他话中深意,心中怒炽高涨,冷笑道:“我现在不喜欢了。”   那人便道:“还不快把这鱼杀了,去鳞煲汤给郡主消消气。”   那女子见他如此,心中一动,道:“兄长一心为我,便是我要什么,兄长就给什么?”   那人道:“这是自然。”   那女子便也笑了,妙目一转,又落在那条鱼上,道:“这鱼十分不错,可惜这鱼缸又小又难看,兄长不如替我准备个大湖,便来养此鱼。”   她口出妄言,他也笑纳。全因他要她给他卖命,去异国他乡和亲,帮他笼络盟友。   他送她这许多礼物,是因他想要把她当作最昂贵的礼物送出去。   那个湖挖了许久,她趁他不注意勾引了他的左膀右臂,并鼓动他带她离开。   她把小鱼放进湖里,对它说:“再大的湖,也只是鱼缸。你若有命,便要去沧海。”   她之后便同家中决裂,归于江湖。   一年后,她在山野溪涧又见到了那条鲤鱼,她已大腹便便,它却还是个普通小鲤鱼的模样。这一回,她不以鱼缸养它,不以大湖来养它,以整条山涧,整座山川,全部的造化灵秀来养它。   亦不叫养它,只是说同它有缘,便时常来山涧瞧它,偶尔投食些饵料,也同它说会儿话。   她以为她已经逃出了作为礼物的命运,却原来还是礼物。她是他兄长笼络手下的礼物,亦是他培植新势力的诱饵。只是他换了个江湖养她而已。   鲤鱼不懂人世间的诸多恩怨情仇,只知曳尾于山涧。那女子看了,便道:“像你这样当一条鱼,倒也十分不错。”   女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因产妇平日忧思过度,生产十分艰难。她本身未有求生的意志,只是腹中胎儿到底无辜,当年她连一条平凡的鲤鱼都未忍心杀害,如今自然亦不忍心自己的亲骨肉,便也强撑一口气,想要把孩子生下来。   然而她到底已是强弩之末,终究在孩子出世之前,咽了气。她死前看到了修成了人形的鲤鱼精,还未来得及求它,便被鬼差带了下去。   鲤鱼精却想到了从前的自己,鬼使神差附在了刚咽气的女子身上,使劲浑身力气,生下了本不该出世的孩子。   鲤鱼精沾满凡尘七情六欲,火焰笼罩住它,烧得鱼身化作透明,腹中内脏一览无余。   瑶姬窥见因果,心下慨叹。抬眼望去,那鱼虽已被烧作透明,却到底还活着。   巫山神女掌天下水灵,世上所有的火焰见着她都要退避三舍。前些日子她受伤吐血鲤鱼精曾在旁侍奉,多少沾染了她的血气。便是这一点血气,在这一刻救了它的命。   焚心镜奈何不得鲤鱼,雷部天将收了神通,它便重又化作了龙。   瑶姬袖中神隐图光芒大盛,从图中升起一轮金灿灿的光环,落在了龙女身上。光环自上而下从龙女身上穿过,落在她的脚下,龙女身上发出耀眼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待光芒稍弱,抬眼望去,龙女额头多了两枚分叉的龙角,头上亦多了一顶金冠。清凌凌的水族气息从她身上散出来,汹涌的神力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溃散。   凡间众人只见云销雨霁,天光爽爽朗朗撒了下来,泽被苍生。天边挂了一条绚丽的虹,让王都的百姓见了心情大好。   自那一日起,穆小王爷是真龙之身的传言便也不胫而走,于市井坊间流传开来。 第90章   神隐图上, 已有了两枝花,一枝花已是灼灼绽放,另一枝却还只是个含苞的花骨朵儿。   那花骨朵原是神隐图上第一枝花, 却迟迟不发, 倒是那第二朵,从出现到盛放,不足月余。   瑶姬心中一叹, 目光落在眼前的龙女身上。   却说穆王府那一场风云际会,鲤鱼精不但顺利历劫化作真龙, 还历焚心镜炼化元神, 一并被瑶姬度化成神,只等玉帝最后走一遍封神的仪式, 便是正经神仙了。   虽说最后成神需得玉帝下旨,但得瑶姬度化, 小涟方才从区区一神兽成为真正的神仙,如今同拥有神职的真正的神明之间, 也就差一道封神令了。   雷部天将见此情形, 心中大骇, 忙同瑶姬告辞, 匆匆去天庭复命去了。   “什么?!”玉清宫中,玉帝闻此亦是大动肝火。   瑶姬不过区区神使,但听雷部天将奏报, 她分明是用了水灵之力助那龙女成神。   西王母把东君封神仪式的权力默许给了玉帝, 但观此事,真正拥有封神能力却是巫山神女。所谓封神,除了给予神仙正经名分,实际内核给予的是神力。以自身神力福泽被封之神, 受此恩惠的神仙便也衷心效忠,尽心辅佐,以此定下君臣名分。   这本是君臣之间的默契,亦是君臣名分之下的本分。然而瑶姬并非殿上之君,却拥有为君者的能力,实在可以说是怀璧其罪了。   玉帝欲行封神之事,原也是因为觉得能为己所用的神仙实在少得可怜,故而想通过封神添置人手,亦有以此立新任天帝威严之意。如今这般,虽有封神之名,封神之实却落于旁处,玉帝如何能心安。   玉帝在玉清宫里头痛,瑶姬面对业已历劫成仙的小涟,脸上神情却喜忧难辨。   良久,她叹了口气道:“你如今顺利历劫成了神仙,王母娘娘掌天下女仙的仙籍,你此时该去王母娘娘处拜谒,求她赐下仙号,待到来日封神大典仪式,由玉帝亲自下封神令,届时,便正式位列仙班了。”   瑶姬作为她成神的引路人,说完这些便觉尽了自己的责任,预备驾云而去。   新晋龙女忙伸手拦下巫山神女的去路,咬了咬牙道:“神女明鉴,我……我不想做神仙。”   有点意思。瑶姬眉头一剔,问道:“那你如此辛苦修行,却是因为什么?”   龙女抬起头来看着瑶姬,认真道:“我修炼,是为历劫成真龙,因为只有成为真正的龙族,才能遨游沧海。”   阿蘅曾对她说,若有命,便要去沧海。她一直记得,可鲤鱼是去不了沧海的,只有经历烧尾之劫,成了真龙,才能去沧海遨游。   见神女听得仔细,小涟继续道:“然而龙族也不过是神兽,算不得神仙。我从未打算做神仙,也做不来神仙。”   她倒是直接。   瑶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既然你不想当神仙,天庭强征了你也是无趣。只是你要知道,成了神仙后又不想当神仙,亦非易事。你恐怕要吃些苦头,弄得不好,真龙修为都保不住,你自己要想清楚了。”   她其实不耐烦如此说话,别人当不当神仙,同她又有什么关系,但无论如何担了个便宜神使之职,该说的话却也要说明白。   当初七仙女为了下凡,被剔去仙骨,才成了凡人。如今又遇上一个不愿当神仙的,瑶姬便少不得要提点一番,免得她到时候后悔。   龙女便坚定道自己想的很清楚了。   瑶姬点了点头,马上换了口气道:“大胆龙女,昔年在下界为妖时妄动凡人命数,藐视天规,你可知罪?”   龙女心头一凛,道:“小涟知罪。”   “你既知罪,便要认罚。西王母掌天地刑罚,你便前去请罪,王母娘娘自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裁决。”   瑶姬给她指了明路,又忽然一笑,低声问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当真不愿成神?”   龙女眼睛一闭,道:“我……”   瑶姬仔细看了看她,漫声道:“你以为此事我会擅专?到了王母娘娘面前,一切是非黑白都能分清,当年你私自更改凡人命数之事,也会被查的一清二楚。”   宋遥本是不能面世的孩子,因为小涟插手,才到了世间。   小涟目光幽幽,不知所措。   瑶姬看着她,又似乎看的不是她:“你私自更改凡人命数却安然无事,必然有人替你承受了灾劫。郡主在冥界,过的怕不是很好。我且一猜,腾蛇是不是承诺你,用你的修为供奉它,它便帮你救你的阿蘅?”   小涟一语不发。腾蛇给她看了郡主在冥界所受之苦,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当初郡主拜托她救她的女儿,她做到了,郡主也替她承担了惩罚。   她求仁得仁,然而小涟觉得,这不该是郡主的命运。当年与一条鲤鱼做朋友,物伤其类彼此相似的命运的女孩子,一生不曾做过坏事,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瑶姬又道:“腾蛇是虚诈之神,最是了解人心脆弱之处。你为它所惑,情有可原。只是这世上之事,一报还一报,自来有因果。”   瑶姬说到这里,又笑了:“可是,我素来偏爱你这样有勇气的人。腾蛇想来也是摸准了我这一点,想用你来打动我。”   郡主见了鲤鱼,物伤其类,瑶姬见了小涟,何尝不如此?   说来可笑,瑶姬虽是个神仙,却不信天命,所以她敢持剑赴东海。小涟看样子也是个不信天命的,所以她敢逆天之意去改凡人的命数。   小涟听了瑶姬这话,便猛然抬起头来,道:“请神女成全。”   当初在回王都的马车上,还是鲤鱼精的小涟就曾请她成全,如今亦是这句话,却全然是不同的姿态。   当初的她温驯、惶恐,如今的她温驯已成了不驯,惶恐更是踪迹全无。   瑶姬笑了笑,道:“要我成全,也不是不可以,我素有乖戾之名,今日便再乖戾一回,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只是,我若成全你,你要如何回报我?”   小涟一点即透,当即问道:“神女需要小涟做什么?”   瑶姬道:“现在,你什么都不需要做,等我想到了,自会同你说。”   小涟点了点头,道:“那腾蛇大人这边?”   瑶姬道:“你于它没什么价值,它便懒得祸害你。”顿了顿,她又道:“如今因你当年私改凡人命数之罪,我要削去你的神力,命你重新修行,你可服气?”   小涟郑重点了点头,道:“小涟心服口服。”   瑶姬素手一挥,龙女头上金冠碎裂,浑身神力被抽去,瞬间疼的变成了真龙之身。   “你如今受重创,腾蛇便看不上你了。你已因罪受罚,郡主在冥界便已无罪,更能重入轮回。”   瑶姬说着,又笑了笑,道:“你如此辛苦修炼,便是为了这个吧。修仙,是为了被贬罚。”   小涟疼的说不了话。   瑶姬想了想,又道:“你是个有意思的人,亦是有神格之人,现在天庭有意思的神仙不多了,你且好好修炼吧。”   她此番说的已经够多了,说完这些,便驾云离开了。   小涟化为人身,勉强使了障眼法回了穆王府养病。神女让她什么都不要做,她便什么都不做,只做那寄居穆王府的村姑小涟。   她如今修成了真龙之身,却去不了沧海,只能栖息于镜湖。   当年郡主用来养她的那个镜湖。   一切起于物伤其类,亦终于物伤其类。 第91章   瑶姬下凡的时候, 朱雀死活要跟,瑶姬不让,命其守护南境, 如今传来南方有瘟疫之事, 瑶姬忙招了大鹏赶了过去。   大鹏不过片刻,便到了南境。   那曾是受炎帝庇护的地方,于瑶姬而言却并非熟悉之地。当年她因病弱, 一直养在宫廷,之后又去了昆仑, 待她死过去又活过来封了巫山神女之后, 倒是来过一趟,但只是站在云端遥遥望了一眼, 心里念着,原来这就是南境。   南庭所辖之地, 她名义上的故国,原来是这样。   如今的南境同她那时所见又是不同, 瘟疫暴露出狰狞面目, 许多无辜亡魂在四野游荡。   瑶姬心知这回的凡间是个乱世, 既是乱世, 天灾人祸不可避免,却不想这一回竟是降下瘟疫来。   偏巧,又降在南境。   朱雀正是南方守护神, 此番瘟疫直接挑战的便是它的威严。   瘟疫卷了许多人命, 来势汹汹,朱雀显灵斗法,耗了很大的功夫,才勉强控制住形势。   却也不知它何时卷土重来。   但此番染上瘟疫的, 却都没了活路,死的死,没死的却也只能等死了。南境八十一城,一眼望去竟是灰蒙蒙一片死气,实在是不祥。   瑶姬瞧了一眼,便直奔朱雀在南境的洞府而去。   丰神俊朗脾气大过天的南方守护神朱雀如今却没了往日的神采,控制瘟疫蔓延已经耗去了他太多的神力,见了瑶姬,也不若往常殷勤行礼,当先便说了正事。   “殿下命我守护南境,我却令南境瘟疫肆虐,还请殿下降罪!”   陵光一向骄傲,这一回却是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同瑶姬请起了罪。   巫山神女挥了挥手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可知道这瘟疫是如何起的?”   陵光道:“应是由南疆密林传来,我先前去查探过,南疆密林里有一处祭台,有林中生物行了祭礼,似……似是生祭,生祭产生诅咒,想来那瘟疫便是从那里传来。”   一般行生祭,祭的怕是邪神。   邪神同堕仙魔兽一样,为天庭所不容,但是凡间照样有信奉的人,只要有信徒,邪神便不可能真正的灭绝。   然而天庭素来有天规,凡间有凡间的规则,神仙不得干涉凡间轨迹,故而便是有信奉邪神的凡人,神仙也是不好插手的。   神仙可以诛魔,可以降妖,却不能诛杀凡人。   如此,便也成了死结。   瑶姬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你此番也辛苦了。你先休息会儿,我稍后去空桑城看看情况。”   空桑城是南境最大最繁华的城池,更是当年南庭旧都。   陵光还要说什么,被瑶姬阻止了:“你放心,我是个神仙,凡间的瘟疫伤不到我。你先顾好你自己,你没事,南境才会没事。”   这话倒不是安慰的话,朱雀之于南境意义重大,只要他不陨落,南境便是焦土一片也能重新焕发生机。   空桑城中死气沉沉,街上几无行人,城中熏起了艾草,哪怕效果衰微,也聊胜于无。这还是城中,附近乡野更加凄凉,妇孺老少是最先倒下的一批,然后便是青年壮丁,家家户户都挂了白幡,棺木都快不够用了。   幸而瘟疫蔓延之势有所缓和,只染上的这些,却只能听天由命了。   瑶姬走过空桑城,一路向南,直接走入南疆密林。   她在密林深处看到了那个祭台。   无量劫后,世间灵气稀薄,神仙不是住在天宫便是择了凡间的洞天福地修行,凡人聚居之地由天之四灵守护。四灵守护凡土不被妖魔鬼祟侵扰,然而却阻挡不了邪神的力量。   从前读书时,炎帝同瑶姬说,邪神是凡间恶人创造出来的神仙,来自他们内心黑暗隐秘的力量。它无形无态,却能制造大的灾难。   邪神不是魔兽也不是鬼神,它更像是凡人为了对抗生老病死的命运而产生的恶欲。   它甚至只是凡人作恶事的一个借口。   瑶姬看着那个祭台,祭台上爬满了恶灵。   那是被生祭的活人产生的恶灵,在死之前,因为巨大的怨气,而使得灵魂恶化,成为恶灵,并对这片土地发出诅咒。   瑶姬身承水灵之相,能涤荡天下污秽,更能用神力轻易击碎面前的恶灵。   但是她知道,她并不能让诅咒消失,而诅咒不消失,瘟疫便不能根除。   陵光控制瘟疫的手段是把恶灵产生的诅咒转移到自己身上,他是朱雀神兽,是南境图腾,不会因诅咒而死亡,但是其中痛苦和对自身灵力的损耗,却是无法估量的。   且灵力过度损耗,怕是会折损朱雀灵元,致使陵光提前陨落。   素衣的神女抬头,看向祭台上的恶灵。这些恶灵生前被活活献祭,死后化作恶灵,永不超生。它们是恶果,却不是恶因。   它们只是牺牲品。   瑶姬叹了一口气,化出水灵之相,充沛的水灵自她体内喷薄而出,水灵四散奔涌着席卷向南疆密林,清洗一切邪祟,涤荡一切污秽。   水灵覆盖之处,黑色雾气尽数退去。   瘟疫散去,诅咒却还在。瘟疫迟早会卷土重来。   恶灵同瑶姬遥遥相望。它们离不开祭台,瑶姬也不欲立刻用神力了结它们。   然而诅咒要消失,只有两种可能,一为所咒之事已达成,既已达成,诅咒便也不必存在;二便是产生诅咒的恶灵不再有怨气和恶念,恶灵得以解脱,诅咒便也消失不见。   瑶姬听得懂它们的怨言。   它们说:“你是我们的神,为何来得那么迟?”   它们活着的时候对她有所求,求神救他们,结果神没有来,现在它们已是恶灵,神出现来对付它们了。   现在的它们,已经不需要假惺惺的神了,它们只想要毁灭一切,从毁灭这片土地开始。   另一边,蚩尤承袭王爵,从世子晋升为穆王。宋遥为了避开人质的命运,接受了新任穆王的调遣,南下替他练兵。   新任穆王是真龙之身的传言在王都悄悄流传,天子侧目太子忌惮,穆王以身心受创为由闭门谢客深居简出,不敢招摇过市。   天子派了一波又一波太医去给穆王诊治,带回来的消息都是穆王确实旧伤未愈又兼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祖母骤然过世心中难过,素来硬朗的身子倒下后竟有了缠绵病榻的趋势。   “那穆王何时能好?”   “回陛下,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臣也说不好。”   天子挥了挥手,令太医退下。   那真龙之身的传言他也听说了一些,不过是升斗小民的胡言乱语,穆王府的兵权已收回,新任穆王识相得很,唯天子马首是瞻,未敢有什么异议。似乎死了祖母,这位已失怙恃的年轻人已经没有了争权夺势的野心。   当然也只是似乎而已,天子这样想着。古往今来多少乱臣贼子在谋朝篡位之前,都有一副忠君爱国的面孔。   太子同样觉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穆王府多年经营,其权势并不是一朝就能瓦解的,对其不能不防。   凡间最尊贵的父子还在猜疑穆王府,穆王却正窝在穆王府后院拿着各地传来的密报细细研读。   南方有瘟疫,西北之地有山匪,各地都不太平。   便是王都,最近也不甚太平。他想起那条自穆王府飞出来的金龙,脸色便沉了下来,他讨厌事情不受他掌控的感觉。关于金龙,其实第二日天子便派了国师垂询,道骨仙风的国师大人也未瞧出什么来,只是在穆王府内看了一回风水,道那镜湖于穆王有碍,穆王因此湖才久病不愈,需找人把湖填了才好。   国师既然如此说,穆王便也只笑了笑,着人填湖。   看来天子还是忌讳那真龙之言。若不是那真龙乃是他亲眼所见,他几乎要以为那所谓真龙之言是有人故意放出风来害他来了。   小涟看着面前那湖慢慢被填平,心中微微怅然。   她已化为真龙,那养鲤鱼的湖泊,也化作了尘土,她未去沧海,而这镜湖,终也不是她的归处。   穆王一时神思飞远,不久目光又落在眼前的密保之上。   瘟疫和匪患,天子会如何处置他呢?   若让他剿匪,势必要还他兵权,这想来不是天子的第一选择。   至于瘟疫……穆王屈指敲了敲几案,想起宋遥的南下之行。她如今正在尧城,在当地发现了瘟疫,赶紧发了信给他。   尧城地方官还想着瞒报瘟疫,只当作一般时疫处理,到真正报到天子面前,怕还是需要好几天。穆王立刻回信要求宋遥原地休整,再不能往前走了,只怕越到南方瘟疫越是重。却也不能往后退,最差的结果,很可能她自己都已经染了瘟疫,他不能冒险叫她回王都,只能让她耗在尧城。   刑天心急如焚,宋遥毕竟是他师妹,离开清风寨的时候,他答应寨主和师父会照看好她的。   穆王府同清风寨结盟,宋遥是幌子,刑天才是真正的话事人。所以穆王支走了宋遥,却把刑天留在了王都。   “宋遥是我表妹,我不会不管她。”穆王安抚他。   刑天愣了愣,抬起头道:“王爷可是想好了?”   穆王施施然道:“该是我去,由不得我不去。”   随后,穆王向天子上了一道谢恩的奏表,说经国师提点,已填了于他命格有碍的妖湖,如今自己身体已是大好。   五日之后,天子下诏,嘉奖安抚了穆王几句便话锋一转言穆王上承天恩,特封其为护国大将军,命其前往南方瘟疫受灾区祛除瘟疫,代天子抚民。随着诏书下来的还有一堆赏赐和十名宫廷御医。   如今他倒又是将军了,可惜,这护国大将军只是虚衔,不领兵马,却还要去瘟疫肆虐之地抚民。   穆王看着这被发配来的十名御医,想着天子总算还不至于让他一个武夫单枪匹马去平息瘟疫。   三日后,穆王府中门大开,穆王带了大队车马浩浩荡荡离开王都。   出城门时他未曾回头看,也明白此去是再也回不了头了。 第92章   尧城在南境北端, 疫情还不算是最严重的,饶是如此,城中医馆也已人满为患。因着南方隐隐传来的瘟疫消息, 城中人心惶惶, 有病没病的都去医馆抓药防治了。   宋遥便宿在城中一家客栈里,此时手中正剥着长生果,桌上已堆了一堆果壳, 果壳旁是王都来的信。   那信宋遥就瞅了一眼,随即“嘁”了一声就丢在一旁, 不再管它。   穆王让她原地休整, 她却不能也不愿坐以待毙。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穆王的兵法看来是白学了。她想着这些,当下拍了拍沾满手指的果衣, 一撩袍便大步离去。   宋遥自小胆大包天,此番更是直接决定继续南下, 穆王的暗兵留在嚣城, 她此行目的地便是嚣城, 嚣城在南境中部, 而尧城百姓皆传言疫病是自南方传来,她便更想去南方看看。心中下了决断,她便也不走大道了, 直接弃了马匹走了山路。   是以, 刑天他们赶到尧城,却是扑了一个空,并未见到宋遥。尧城当地官员却是准备了大量美酒佳肴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护国大将军据说有真龙护体,人人都想着能亲近一二好沾沾喜气, 哪怕这位大将军拉长着脸,众人也纷纷上前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大将军的冷屁股。   蚩尤留下与当地官员虚与委蛇,刑天却早就顺着宋遥留下的暗号一路追向南方。   穆王这回离开王都是把全部家当带出来的,小涟便也充作侍女跟着穆王混在宴席之上。她如今是真龙之身,低眉敛目也自有神光环绕。有不长眼的官员趁着酒意想调戏一二,被穆王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当下酒便醒了一半。一旁诸人见了,都道这小女子于大将军怕是不一般。   听说这位护国大将军有一位被封为郡主的表妹,看样子这气韵不凡的侍女很可能是大将军的表妹。据说有些个千金小姐就是有易装之癖,喜爱装作平民下人,享受这份与平日不同的新鲜劲。   真正的郡主在与尧城相邻的梁城溜达,这里的疫情比尧城更严重一些,瘟疫初发不过是寻常腹泻之症,待到后来高热不退,上吐下泻,直至发疹死去,十分凄惨。这里死亡的人比尧城更多,每日拉到城外埋的尸体有两大车,但疫情相对比较稳定,既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得更差,众生便都这么熬着。   似乎也没有旁的办法。人间的草药于瘟疫并没什么大的效用,不过也是聊胜于无,权当安慰,药铺里也尽皆是买药人,连着山上的采药人也发了几笔横财。   宋遥八字轻,小时候经常梦见鬼怪而夜哭,待长大后却几乎是百病不侵。故而于这瘟疫她也不甚害怕,她甚至想,她的身体如果连瘟疫都不怕,那她该是怎样厉害的大妖怪啊。   不过厉害总是好事。   她不怕自己厉害,就怕自己不够厉害。她是个有梦想的人,她自有记忆以来便想当鲜衣怒马的大将军,救世的大英雄。故而便一直往南走,想看看瘟疫的真面目,看看她自己有多厉害。   梁诚的南边是宁城,那里瘟疫已经控制得差不多了,死的人一日比一日少,她在宁城中溜达了一圈,在涂水畔的药庐旁见到了白衣的医者。   那甚至看起来都不像是位医者,更像是名文弱书生,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药庐旁煎煮着草药,草药清苦的气息弥漫笼罩住整个涂水之滨。   贫弱的老少妇孺在药庐前排着队,另一头,白衣的医者从炉子上把煎煮好的汤药盛出来端给面前排队的人。   真真是门庭若市。   宋遥心中“啧”了一声,施施然排在领药队伍之末,预备一探究竟。奈何轮到她领药的时候,那医者却摇着头叹了口气,道:“此药是予身中疫病的妇孺所用,阁下年纪轻轻身强力壮且并未染上疠疾,不需此药,还是把它留给需要的人吧。”   宋遥玩味道:“你怎知我不需要此药?便是此时疠疾不发,也难保疠疾不在我体内蛰伏,伺机而动。”   医者便道:“我是大夫,自然知晓阁下并未染病,且观你眉目神清便知你身体强健自来不易染病,又怎会缺我这一碗药,还是把它留给等着它救命的人吧。”   宋遥眉头一剔,问道:“你的意思是这药于这疠疾有奇效?既如此,为何不组织人手一起熬制这汤药,总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忙前忙后?”   那医者蹙眉,觉得面前问题一个接一个,怕不是来捣乱的,便直道:“阁下还请回,眼下这厢正忙,怕是招待不周。”宋遥只觉得他身法奇快,也不见有什么花样,便当先越过她把手中汤药给了排在她之后的贫弱小女孩手上。   方才因宋遥打岔耽误这许多功夫,换旁人或许早已有非议不忿,但这小女孩稚嫩怯懦,未有怨言,只懵懂地接过那汤药,鞠了一躬便捧着汤药走向了一边。   涂水之滨的汤药在太阳落山之后便没有了。   未排上队的患者便失落地离开了药庐,宋遥守株待兔一下午,以为自己终于能问个清楚,却见药庐息了火,那白衣的医者背着草篓走了出来。   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只见那医者身影一晃,已错步往前走,宋遥立即跟着,却始终被他甩下三丈远,到最后不知怎么的,还是跟丢了人。   看来是遇上高手了。   第二天,太阳重新升起,涂水之滨的药庐重又煎煮起了草药,药庐前的长队复又排了起来。宋遥远远观望了一天,原想直接过去砸场,瞅了瞅那逶迤不绝的队伍,终还是放弃了这一念头,想着等他发完药再说。   然而第二回 还是同先前那回一样,那医者身法寻常却快的可怕,她还是跟丢了人。   待到第三天,宋遥还未等到太阳完全升起,先等来了刑天来与她汇合。   她如此这般同刑天讲了一遍,最后斩钉截铁道:“那人奇怪得很,我们今晚再跟他一次,若还是失手……我便也无话可说了。”   她自来自负轻功独步,未成想今日在此遇上了如此强劲的对手。   然而这回却未等来那医者回到药庐,他未在宁城出现,那药庐亦没了烟火气,那等着领药的长队便也不复存在了。   宋遥无法,只得同刑天两人一起在宁城等护国大将军的大部队过来汇合。   而后穆王带着一堆人马,扬着旌旗,打出护国大将军的名号,浩浩汤汤来到了宁城。两厢汇合,在宁城休整了一天,便又向据说疫情更加严重的稽城而去。   宋遥同穆王说了那白衣医者之事,穆王不置可否,倒是责备她不听命令,擅自行动,说是要罚五鞭,因众人求情,道暂且记下,以后若再犯,一并惩处。   护国大将军这一路南下抚民,每到一地,便受当地官员款待,官员的孝敬亦皆笑纳,并未接触当地百姓,倒不像是来抚民的,像是来游山玩水的。   穆王轻袍缓带,雅量高致,还有闲心找人对弈。宋遥却不吃这一套,她发现自己同穆王这个人不太对付,便眼不见为净,扮作护卫模样,同刑天一道作开路先锋,远远的把穆王的车马甩在后面。   穆王不以为意,继续同幕僚下棋。   瑶姬在密林中行走,山间雾气沾湿了她的头发,然而鲛绡织就的衣裳却无风自动,黑发白衣的巫山神女此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初仍为山鬼之时,被薜荔带女罗,浪迹荒野。 第二回 的瘟疫比她想象的来得更快,诅咒未解,瘟疫迟早复发,但她没有想到会来得那么快。   她重返南疆密林深处的祭坛,远远便见着了祭坛前行祭拜仪式的一众男女。   那一众人也见到了她,自密林中而来的女子,看着羸弱却不可小觑。   “你们是谁?”瑶姬率先发问,她是神女,神威降下,落句便是神言,里面带着不容抵抗的力量。   神仙术法虽不能使在凡人身上使用,但用在此时此境,却正正合适。   中间便有一人上前一步,道:“吾等乃巫氏族人,不知姑娘来此地是为何?”   瑶姬目光落在面前的男子身上,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仔细盯着他瞧了又瞧,问道:“巫咸是你什么人?”   那人目光惊讶起来,抬起眼仔细瞧着瑶姬,方道:“那是我族族长的名号。”   瑶姬点了点头,了然道:“怪不得。”   怪不得看着有些眼熟。巫咸是帮助她父皇打理药圃之人,因她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吃药,倒也同他打过不少的交道。   那一众人见她本就出现的诡异,如今又乍闻族长之名,不由诧异,互相看了看,彼此无声地交流了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信息,先前说话的那名男子又问道:“此地很危险,姑娘何以一人在此?”   瑶姬反问道:“既然很危险,你们又为何在此?”   “南方瘟疫横行,此处便是源起之地。先祖曾蒙炎帝陛下大恩,吾等后人自当在南境危难之时施以援手。”   瑶姬听了对方的回答反而愣了愣,道:“便是你们,近日在南境多地施药救治百姓?你们可知,瘟疫根本无法用寻常草药救治,妄用灵药,可是大罪!”   那几人听了此言,却是不怕,为首那人道:“听姑娘此言,便知不是凡人。我巫氏一族所掌的灵药原就来自南庭内宫,如今也算物尽其用。诚如姑娘所言,寻常草药奈何不了瘟疫,便是用我族灵药也无根治此疫的把握。此地凶险,还请姑娘回避。”   “你叫什么名字?”瑶姬想了想,问道。   “小人巫咸,见过大殿下。”那人行了一礼,恭谨道。   “巫氏一族,每一任族长都称作巫咸,我是巫氏一族第五百七十九代巫咸。”   “你知道我是谁?”   巫咸笑了,眼前这位帝女不知道的是,她的病殁,是炎帝晚年最大的伤痛,她的画像连同《神农本草经》一同被第一任巫咸带出了南庭内宫,从小就作为族长培养的他,很早以前就认识她。   瑶姬袖中,神隐图光华灿然,她仿若未觉,只盯着巫氏族人身后的祭台。   那祭台上的恶灵只剩下一个,是个少年的模样,他正看着她,对她说:“大殿下,我在这儿。”   瑶姬摇了摇头,他已经不是恶灵,是邪魔了。恶灵互相吞噬,形成邪魔。   她把目光重新落在巫咸身上,蹙眉道:“你们妄用灵药,反而催动瘟疫生长,这一回瘟疫复发,便是再用灵药也枉然。”   巫咸道:“是。所以我巫氏一族族长连同九大长老一起应咒,以慰亡灵。”   他坦然道来,不像是在谈及死生大事时的姿态,竟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瑶姬再次认真打量他。   “方才殿下来此之前,我们已把自身献祭。希望,这次能来得及……”   话未说完,那巫咸连同他的族人,便都烟消云散了。   瑶姬怔然,袖中神隐图神光一闪,一抹灿烂的金环落在了祭台上的少年人头上,金环自上而下从那少年人身上穿过,落在他的脚下,融进他脚下的祭坛中。   祭坛消失。   他纵身一跃,落在了瑶姬面前。   “我自由了,我还……成了神仙。”他对着瑶姬龇牙。   瑶姬看着他头上的金冠,又看着他的脸,只觉得荒谬。   这应该是世上第一只得道成神的邪魔。   “十巫把一切都献祭给了我,包括他们拯救苍生的功德。所以,我便成了神。世上之事多么可笑,从此我便是神了。”   作者有话要说:《山海经·大荒西经》说:“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   著名神话学家袁珂先生在《山海经校注》中释“灵山”说:灵山,疑即巫山。《说文》一云:“灵,巫也,以玉事神。”《楚辞·九歌·东皇太一》:“灵偃蹇兮皎服。”王逸注:“巫也。”《云中君》:“灵连蜷兮既留。”王逸复注:“楚人名巫为灵子。”是灵、巫古本一字,……。 第93章   瑶姬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   这一回, 天庭反应着实迅速,方有神诞生,便派了神将来迎, 因是邪魔成神, 还着瑶姬回天庭复命。   巫山神女板着张脸,同神将一起回了天庭。   凌霄宝殿之上,各路神仙各就各位, 瑶姬看到祝融,同他点了点头, 便直接同玉帝王母回禀了下界发生之事。   “十巫舍身成仁, 却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之事,列为仙家觉得如何是好?”玉帝听了瑶姬的奏报, 皱眉问道。   “神族身死,魂至归墟, 凡人身死,魂归地府。这十巫虽为凡人, 但以己身为祭, 应咒而亡, 灵魂亦随之消亡。至于这位……因得十巫灵魂献祭而拥有了神格, 因身承不世功德而晋为神,此事实乃天意。”太白金星出列回道。   玉帝想了想,道:“世间因果, 自有天意。既是天意, 朕便赐你仙号为五瘟神使,司掌瘟病疾疫。来日封神大典之上,同其余诸神一并受封。”   此界瘟神,自此诞生。   那瘟神听了玉帝的话, 只勾了嘴角笑了一笑,拱了拱手道一声:“是。”   瑶姬眉头一蹙,上前禀道:“世间因果,自有天意,原该是如此。”瑶姬顿了顿,又道:“然十巫应咒而亡,既是果,也该是因。”   巫山神女此言一出,便是要替十巫讨公道,玉帝不由头大。   西王母本一言不发,听了瑶姬此话,便道:“十巫大义,不可漠视。当使其名扬四海,教受其恩惠之人知晓,香火供奉。”   瑶姬忙接道:“娘娘所言甚是,如此方之谓因果。”   玉帝扫了瑶姬一眼,转过头来对西王母道:“此事乃是应有之义,十巫先前便有赠灵药治病的善举,如今一境百姓都受了偌大恩惠,自该感念。只是娘娘看该由哪位仙家去传此事?”   瑶姬便觉责无旁贷,自告奋勇要领这道旨意,玉帝如今防她防的紧,自是不肯轻许此事。   西王母见玉帝问过来,便沉吟道:“依本宫之见,此事着梦神或灶神去传都可,瑶姬还有神使之职,不可分心。”   西王母这样说,瑶姬也无法,她虽有些遗憾,但也懂见好就收,放手得很痛快。最终二圣还是定了灶神去做此事。灶神本就掌人间烟火,此事由他来办最为妥帖不过,润物无声,不露痕迹。   十巫以己身度化邪魔成神,此等事自然不适合对普通凡人说,凡间传的乃是十巫用灵药救世的义举,此事乃是落到实处的,南境百姓人人都晓得,那十人之名也不知从何处传来,竟一一被人知晓,便人人都供了牌位,感念十巫大恩。   蚩尤看着各处传上来的密报,递给刑天和宋遥,问他们怎么看。   宋遥扫过一遍,道:“这就是我之前说的白衣医者,这样看来,南境各地都有这样的医者出没。”   刑天接道:“这样规模的行动,没有组织者是不可能的,不知是何方神圣,用了如此大的手笔。”   “许是哪方避世的门派,为了救南境亿万生灵而出世……”宋遥略有些兴奋地继续说道:“十巫……十巫……南境之地卧虎藏龙,比我想象中有意思多了。”   蚩尤笑了笑,道:“这十巫确实有意思得很,我已着人去查其底细。既然做了如此大事,必然有迹可循。”   他说着说着,声音慢了下来。他想起一个人,做事同样落了痕迹,却无论如何都查不出她的底细身份来。   这可以算是他平生未见的奇事。   蚩尤的走神不过片刻,当即收敛心神,把目光专注在眼下之事。   “瘟疫既然已经控制住,抚民难度大大降低。悬壶济世没有我们的份,安抚百姓却要落到实处,护国大将军,您说我说得对不对?”宋遥有些挑衅地说道。   蚩尤知她对自己意见甚深,却也不解释,只道:“正是如此,既然表妹急公好义,不如你先拟个章程,待我们讨论定下之后,再做不迟。”   宋遥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上峰,当下眼睛都瞪圆了,道:“我又不食朝廷俸禄,凭什么让我拟章程?你王府里的文书谋士呢?吃干饭的吗?”   刑天一时头大,只得安抚宋遥道:“将军同你开玩笑的,何必当真。”   蚩尤从善如流,点了点头道:“我养的人自然不吃干饭,既如此,此事便不劳表妹费心了,表妹先把交给你的任务做好再指点我做事吧。”   宋遥气乐了,当即大笑道:“好好好,好心提醒你别被人戳脊梁骨你还不乐意,行行行,我忙我的去了。”   说完便随意一抱拳,简单粗暴地告退了。   刑天头疼,也只能死猪不怕开水烫道:“师妹她这个性子……要让将军勿怪,却也是强人所难。”   蚩尤不以为意,道:“你放心,我也不至于同她一般见识。再说她也是见我不接触百姓,心中有怨言。”   刑天点了点头,所以方才他也只是说她的性子,未说她其他不是。   “这十巫,我有空却是想要会一会。”蚩尤想着十巫,又想起另一事,心中一动,问了身边的刑天一句:“当日你清风寨那江湖女子,你可知她来历底细。据说她的医术亦十分高明。”   刑天一愣,想起瑶姬,道:“瑶姬姑娘医术高明确是事实,这点清风寨上下皆可作证。至于她的师承来历,我所知同将军所知一样。”   蚩尤沉吟片刻,道:“我以为你们交道打得多一些,你会多知道一点她的事。不瞒你说,我总觉得她很不一般。”   刑天接道:“说起来,当日她救我,我事后回想,也觉不可思议。瑶姬姑娘品貌非凡,身手更是万里挑一,确实不是一般人。”   蚩尤想了想那人,头猛的一疼竟要晕过去,刑天忙叫了随行的御医过来诊治。   御医来了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开了调养的方子,便告罪退下了。   蚩尤躺在病榻上,目光落在虚空,神思却跑到了千里之外。   他方才头疼得仿佛要炸开一般,却不知是窥见了来自哪里的画面,他似乎正在战场之上,生灵涂炭,尸横遍野,他一身狼狈跪在战场中间,实实在在是一个臣服的姿态。他的面前站着一名满身是伤的女子,她不着甲胄,身上的衣衫因浴血而看不出原来颜色,但他就是知道,她是着青衣的。   作为一名战将,梦到自己吃了败仗,当真不祥。此番所见自然只能是白日做梦,不然何以解释他大白日所见到的这一幻象。不说那处战场他不曾去过,那战场上见到的女子,他之前亦不曾见过。   蚩尤自嘲地笑了笑,这等幻象,实在不方便同外人言。至于那梦中素昧平生的女子,也不知是何方神圣,成了他梦中的宿敌。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他还是同刑天说了梦中所见,那出身草莽的年轻人闻言,微微发愣,却道自己也做过吃败仗的梦。   他宽慰道:“在下出身草莽,未曾带过正规军,却也做过这等兵败之梦。梦境之事本就玄奇,却也没什么打紧,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是这样吗?但是那幻象里战场上无边杀意却是那样真实,兵戈的寒光同兵卒的热血是那样真实,连带着站在他面前的青衣女子清寒的目光也是如有实质的落在他身上。   “倒是我患得患失,心境不定。让君见笑了。”蚩尤自失一笑,叹道。   “将军心系黎民,此番又是昭告天下亲临南境抚民,压力不可谓不大。连日来又奔波劳顿,精神不济,有此幻梦也属寻常。如今疫情已得到控制,将军也可放下心来。 ”   蚩尤闻言,摇了摇头,叹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身在其位,不可掉以轻心。先前我派人暗访十巫,如今略有些眉目了。据说嚣城东南方向百里之外的群山之中有一山谷,里头有许多药师,山民称其为药师谷。那十巫或是从这药师谷中而来。无论是与不是,因疫情之故,我都要走一趟这药师谷。”   刑天接道:“确实,疫情虽已控制,但许多染了疫疾者已落下病根,是急需各医者药师开方护理,出手诊治。只是听闻南境林谷之中常有毒物迷瘴,将军为一方主将,实在不该亲涉险地。将军若执意要亲去,刑天请命随护。”   蚩尤笑了笑,摇了摇头,道:“我与你都不在,宋遥没人看着怕是不妥。”   刑天神情一瞬间便有些尴尬,道:“师妹虽然顽劣,却并非误事之徒。”   蚩尤轻咳一声,道:“若非主将亲临,如何显出诚意。旁的不提,只宋遥,你得帮我看好了。”   主将既已拍板,刑天也无法,只得遵命。   事后宋遥得知此事,骂蚩尤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刑天只是笑笑不接话。   如此,护国大将军对外宣布水土不服身体抱恙,本尊却领了一支亲卫偷偷脱离大部队,赶赴药师谷。   那方山谷坐落于群山环抱之中,与世隔绝,只有少数山民知道那一处所在。   那一日,嗒嗒的马蹄声叩响药师谷的清晨,白雾缭绕中,素衣的神女正同巫氏一族新任族长闲话,便有人匆匆来告,说有兵马现于谷外。   瑶姬便回避了,新任族长带着另九位新任的长老,匆匆赶往箭塔视察情况。   巫山神女望着巫氏一族祠堂最上方供奉着的炎帝画像,手上拈了三柱香,恭恭敬敬磕头上香。   其实那是凡人的礼节,她不过入乡随俗。炎帝已魂至归墟,凡间的香火他早已享用不到。   瑶姬拜过父亲,目光下移,看到了自己的画像。   那应是她过世之后父亲所作,是她昔年在南庭内宫时的公主妆扮,画上的少女神态娴静,姿态端庄,哪有平日里的散漫不羁,确确实实是一名父亲眼中的乖巧女儿。   想来到最后,自己在父亲心中,便是这样乖巧端庄的模样。   多年之后,瑶姬从旁处见到这幅画,心中忆起炎帝,恍然发现自己平日里所思的父亲,也是陪着自己的寻常父亲的样子,不是高坐明堂的君主,不是严厉教导的老师,不是治病救人的医者,只是父亲而已。   瑶姬闭了闭眼,心中唤道:“阿爹……”   再次睁眼,目光落在了案上的《神农本草经》。天庭藏经阁里那部孤本亦只是拓本,世人都道《神农本草经》随炎帝陨落而亡佚,却原来正本藏在这样一个不知名的山谷里。   瑶姬一挥手,破开本草经上头的禁制,那泛黄的书册缓缓便落入她的手中。   书册刚一入手,册子上便闪过一道金光,薄薄的一层金色大篆浮在瑶姬面前。   “瑶姬吾儿,不知你是否能看到此言。为父自来不对你有其他期许,因你自出生便承天命。为父此番应无量之劫而陨落,亦是天命,吾儿不必太过伤心。水灵之相于你身上显现时,正是你动杀念之时。为父自小教你仁恕,虽你身承杀劫,若能历劫而归,亦不能忘此道。山川异域,日月同天。天下众生,皆是造化,不可轻慢。”   这便是父亲最后留给自己的话了。   瑶姬呆了片刻,见那金色大篆越来越淡薄,直至消失在虚空之中。心中蓦然一痛,险些掉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写到瘟疫部分,然后瘟疫真的来了。哎,赶紧把这一节翻过去,也希望现实里的疫情能马上缓解好转。   【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春节假期,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 戴口罩 多通风 少聚集】 第94章   十巫为南境殉了道, 瑶姬寻机找到了巫氏一族的聚居地,却也意外见到了《神农本草经》里炎帝留给自己的遗言。   却不知那句“自出生便承天命”是什么意思,要说自己承了什么天命, 唯一能说得上的便是那水灵之相。难道父皇他很早便知自己会显水灵之相?然而瑶姬仔细想想, 自己幼时体弱多病,缠绵病榻,并未有什么身承天命的征兆。西王母说她诞在瑶池, 故名瑶姬,然而也未说她诞生之日有什么异象吉兆。看来她的出生, 亦平常得很。   她心里头转着这些心思, 抬头看着炎帝的画像,叹了口气道:“父皇的意思, 瑶姬记下了。”   然而只怕,我终究要让您失望。   她恢复神格成为巫山神女以来, 也算做了几件睚眦必报的事,于她父皇而言, 怕是够不上仁恕, 只是她亦有她自己的道理可讲。   站在炎帝画像前遥思片刻, 瑶姬拜了一拜, 便转身走出了巫族的祠堂。   药师谷前有大阵护住谷口,蚩尤的兵马落于阵中,却不到一刻便攻破阵门, 如今蚩尤同巫氏族人对阵于药师谷前, 场面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药师谷中的巫氏族人不过是普通凡人,祖祖辈辈避居于此几万年,第一次见到破阵而来手持兵戈的外来者,神情中略带了几分好奇, 但更多的还是惶恐。   瑶姬神识觉察到小红在兴风作浪,便不得不降下神威,护住巫族中人。   如此,她自己便也不得不暴露。   “堂堂九黎守护神,欺负普通凡人,很有意思吗?”瑶姬叱问螣蛇小红。   “由瑶姬殿下庇护的凡人,怎么能算是普通凡人呢?巫氏一族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神眷者。”螣蛇说完,又似乎觉得很好玩,继续道:“而且我在这里似乎感应到了炎帝的气息。”   瑶姬一愣,以她父皇之能,《神农本草经》正本藏于此处一直无人知晓,自己也是误打误撞才发现的。而小红仅仅只是在谷口,就能感应到父皇的气息,其本命天赋当真惊人。   怪不得当年涿鹿大战它能凭一己之力造迷雾困住黄帝大军三天三夜。   螣蛇如此挑衅,瑶姬却也不是吃素的。当下化为一道神光,进入了蚩尤的神识之内。   “你如此不安分,可是觉得修行寂寞,想找个人交手?”瑶姬说着,挥手间便在腾蛇身旁扬起三道水晶璧,团团把他困住。螣蛇在那三寸之地腾挪转移,却无论如何也破不开这禁制。   “这是我取弱水所炼制的屏障,专门克制你这样的神兽魂魄。你若不服,可以试试。”自上回同小红交手,瑶姬便回去想了克制它的法子,今日正遇上它挑衅,少不得就要拿出来教训一番。   螣蛇龇牙,却也无法。它如今连肉身都没有,栖居于此,神力有限,自然只能被拿捏。   瑶姬拿住它,心下得意,拂衣而去,退出蚩尤神识。   她这一番动作,凡人自是无所觉察。瑶姬一时隐于一旁,听起了壁脚。   外头蚩尤同巫族业已交涉了一轮,表明了想请巫族神医出世救人的想法。这一任巫咸是个年轻的少年郎,是上一任巫咸的弟弟,事关重大,一时也不敢下决断。   便想起今日还来了一位大殿下,想着此事也该请示一下这位,便同蚩尤陈情:“此事需从长计议。将军远来是客,我巫族自然欢迎。只是谷中也有规矩,需来客解下兵器,方能入内。且这一回,我等只迎将军一人。”   这番话回得很体面妥帖且滴水不漏,瑶姬心中暗赞。   蚩尤笑了笑,道:“既然是客,自然客随主便。”说罢便解了身上佩剑和甲胄,预备孑然一身入谷。   他带来的都是他的心腹亲卫,此时便有人忠心道:“将军!我等愿解甲与将军同入谷。”   前头的将军摆了摆手道:“无妨,你们在此处等我便是。”   不错,便是装也装出了几分礼贤下士的姿态。瑶姬看在眼里,心下腹诽。   随后蚩尤便由巫咸陪着,闲庭信步进入谷中。   先前巫咸去的匆忙,瑶姬如今便也不好不告而别,只得转回祠堂。巫咸来请示时,见到的便是她立在炎帝画像前遥思的模样。   巫氏先祖侍奉的是炎帝,瑶姬乃炎帝之女,画像都挂在祠堂里,每到族中大祭,便会受阖族祭拜,在巫氏族人眼中她地位尊崇。今日她刚好在此,此事由她定夺,自是再合适不过。   巫咸行了大礼,道明原委,瑶姬转过头来便道:“你虽同我行大礼,我却不能做你的主。此事是你族内之事,出世入世,都该由你们自己决定。”   她话说得明白,巫咸便也不再勉强。   瑶姬目光落在《神农本草经》之上,想着方才蚩尤如此轻易便破了此处大阵,除了有小红的原因,更多的应是因为自己破了《神农本草经》上的禁制。   《神农本草经》上有她父皇的神意和术法,故而能庇护巫族十多万年不受外界打扰。只可惜,这里的清静随着自己的到来而被破坏。   她无意左右决断他等凡人的命运,却在此时才想明白,她的存在,本身便是他们命运的一部分。   瑶姬想到这一步,抬起头来,对年轻的巫咸道:“你们无需担心护谷大阵,只从心所欲即可。无论出世避世,这几日我都会把护谷大阵修好,我来之前如何,以后照旧如何。”   巫咸听完,想了想,回道:“我等奉先人之命,几万年来避世据守此谷。如今这个决定关乎阖族前程大计,在下亦不敢擅专,需会同九位长老共同商议。”   瑶姬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如此,她便退出了巫族祠堂,把选择权留给了巫氏族人。   祠堂内,巫咸召集九位长老一起商议,最终决定行卜筮问天命之术。   避世乃是先人遗命,只有神意或可抵抗,然而神女不愿明示神意,便也只得问命于天了。   却说这卜筮之术乃伏羲大帝所创,通过龟甲、筮草等灵媒测算吉凶。此法后来传遍三界,又衍化出种种其他推演手段,确是诸事不决第一想到的法子。   巫族乃是从上古先民传承至今的大族,族中行卜筮之术乃是大事,需族长斋戒沐浴焚香静思三日方才可行卜筮仪式。   这一回亦是如此。   蚩尤不久便见族长前来告罪,说是要再过三日才会有结果。   他既来了此,三日自然是等得的。只是听说要行卜筮之术,到底有些不屑。   把关乎阖族命运的大事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天意之上,未免也太天真也太草率了些。   不过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便也不多言,只安心等待结果。   说是安心等,自是不能三日都关在客房里,当夜,巫族便安排了小小的宴席招待谷外来的客人。是夜,族长做东,九大长老作陪,说是小宴,却也显得十分隆重。   蚩尤原本以为就自己一个客人,却看到对面空了一个席位,不由有些疑惑。   那巫族族长遥遥向某个方向敬了敬,便同蚩尤道:“将军请!”   蚩尤喝下一杯,方问道:“谷中除了我这不请自来之人,不知还有何方贵客?”   那巫族族长毕竟年轻,这等问题本可用其他话术岔开,竟也一五一十答了,只道:“是与我巫族先祖有故旧的故人……后裔。”   答得亦算诚恳。   只是先祖有故旧,那关系可是十分遥远。也不知他们是以何凭据认定那人是所谓故人后裔。   蚩尤心里想着,难道是有旁的势力已经介入了这药师谷中,自己居然丝毫不曾察觉,便心生出几分警惕。   瑶姬是听闻要行卜筮之术,却突然想起,在这山谷里,可不止她一个略有些神通的神仙。她不出手,却也防不住旁人不出手。   那弱水所制的水晶璧,对小红小惩大诫是可行,若想着长长久久困住它,怕会伤及蚩尤元神,瑶姬投鼠忌器,到底不敢真的如何。   且她出入蚩尤元神,次数多了,总也不妥。   偏偏小红是天赋异禀的神兽,虽如今失了肉身,亦是不可小觑。杀又杀不得,倒是伤她脑筋。   就在不久之前,在她半放半纵之下,螣蛇已挣脱了弱水的束缚,只是一时半会儿也不想着作妖,只安静栖息在蚩尤元神中。   她左思右想,想要设个禁法的阵,凡是在这药师谷中,神仙亦不得用术法。只可惜她阵法学得稀松,临时抱佛脚亦是不得法,终是心浮气躁,半途而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蚩尤赏完巫族特有的舞蹈之后,终于见到了那姗姗来此的贵客。   彼时他已略有了些酒意,月光亦是恰到好处,月影朦胧中,着了绯色的衣裙的女子轻轻走入空着的桌案上,先自顾自喝了一杯果酒。   饮完才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又倒了一小杯酒,朝上首主家敬了敬,又转过头向对面的客人敬了敬,便一饮而尽,动作一气呵成,倒是十分痛快。   末了,把酒杯于案上一置,贵客抹了抹嘴角,抬头冲蚩尤一笑。   那是个很客套的笑,蚩尤却觉得似有些酒意上头。   糟糕,孤身入谷,今日却是托大了。   他咬了咬舌尖,神台注入几分清明,亦循礼抬起酒杯敬对面的贵客,道:“这位贵客倒是十分眼熟,不知是否哪里见过?”   瑶姬曾在凡间的话本子上瞧见过“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桥段,今日听了蚩尤这句话,微微一笑,从善如流:“从前某行走江湖,同将军确有几面之缘。”   果真是她。   蚩尤恍然大悟,把举起的杯中酒饮尽,放下杯盏,笑了笑带出几分风流蕴藉的样子,缓缓道:“瑶姬姑娘,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别来无恙! 第95章   “劳将军惦记, 自是无恙。”瑶姬笑着回答。   此番她本没必要露面,但是为了威慑小红,也为了有个在下界行走的妥帖身份, 却也不得不抛头露面了。   那是他二人在王都之别后第一次相见, 瑶姬如今也已从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变成了身份可疑的巫族故交后裔。   而那只会让蚩尤越加心生警惕。   她同药师谷有旧,怪不得在清风寨时以医术笼络了不少人心。蚩尤这样想着,有些不确定这一回来药师谷如此顺利, 不知是否本就是药师谷中巫族之人引他来此。   瑶姬能来这小宴,给自己找的理由之一是她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巫咸亦成人之美, 给她找了这么一个身份。   说是瑶姬先辈于巫族祖先有恩, 瑶姬游历天下,来巫族做客也是为全长辈遗愿。勉勉强强, 也算未说谎。   且有巫族族长作保,比起先前那吊在半空的所谓不名山上不名老人关门弟子的身份更让人可信。   因族长巫咸自今夜子时开始便要正式斋戒静思, 这一回小宴便也意思意思早早结束了。   而那些寒暄的场面话都留在了那一夜的小宴上,后面几日, 蚩尤都未再见到瑶姬。   那是蚩尤来药师谷的第三日, 天上淅淅沥沥下着雨, 蚩尤站在檐下, 看着撑伞走在道上的瑶姬。   看她的样子,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瑶姬亦是远远看到了蚩尤,天地间因雨水而生出些许雾气。只是不知为何, 仅仅只是凡间的雾气却让她看不清蚩尤的神情。   待她走近之时, 蚩尤冲她点了点头,道:“瑶姬姑娘,在下在此等你半天,想同你打个赌, 不知你敢不敢应下?”   瑶姬抬头看到站在阶上的青年,笑了笑,道:“这有什么不敢的。只是不知将军要同我赌什么?”   蚩尤接了滴落下来的雨水,同瑶姬道:“赌天命。”   瑶姬看了蚩尤掌心那滴雨水一眼,抬起眼来问道:“怎么赌?”   “明晚,巫族行卜筮之术问阖族前程命运,我赌结果是巫族出世。”蚩尤说完,转头问瑶姬:“你觉得如何?”   瑶姬沉吟片刻,道:“不如何。”顿了顿,看了看蚩尤的神色,道:“不过将军既然要赌,瑶姬也已应下,既如此,我便只能赌巫族继续避世了。”   蚩尤点了点头,道:“如果在下赢了,还请告知在下姑娘的真实身份。若是我输了,我亦可回答姑娘一个问题。任何问题都可。”   他这回化为凡身,说话做事倒是一板一眼起来。   瑶姬闻言,笑道:“我没什么想问你的,但是若我赢了,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蚩尤想也不想,道:“可。”说罢扬起手来,示意道:“击掌为誓。”   瑶姬不觉莞尔,依样扬起手来,两人同时向前一击,双掌相碰,“啪”的一声,赌约已成。   瑶姬这几日忙着修补护谷大阵,实有些损耗神力,便也不多同蚩尤寒暄,赌约既成,便告罪说要去休息去了。   蚩尤自然无不可。   瑶姬于客房内打坐休息一晚,第二日便已神清气爽。这一日,也是巫族行卜筮之术的日子。族长巫咸已斋戒三日,早已穿了平日行祭礼时穿的礼服跪在祠堂,待拜过炎帝,说出所求,便把卜筮用的龟甲置于案上火盆之中。   南庭自来掌火,神农氏因善御火而称炎帝,那簇火便象征着炎帝。待火苗慢慢烤着,龟甲开始有了裂纹,直至火苗熄灭,龟甲上留下的纹路,便可解读为南方天帝的旨意。   巫咸奉出龟甲,解读道:“据神旨,我族不必再固守此谷,可自由迁徙、婚配。”   蚩尤等的就是这个结果,他看向了人群之外的瑶姬。   瑶姬云淡风轻地把目光移开。   她父皇最后的神意随着她的破坏而消散了,此地已不再是神佑之地,所谓的神的旨意,自然也不会降下。   这场盛大的法事,所谓斋戒三天的虔诚,不过是为了这一刻,神意成为对抗宿命一样困守山谷的遗命的借口。   众目睽睽的谎言,瑶姬却不忍也不想戳穿。她当时已留下话来让他们自决,自然不会再插手此事。   且说起来,巫氏一族确也因她父皇那本《神农本草经》上神意护佑而得以几万年传承不绝,却也因不与外族通婚而血脉渐渐贫弱下来。   虽有不世出的灵药得以调养,但凭灵药续命成为药人,终不是长久之计。   她这几天在谷中,所见族人无不是寿数短暂之人,自是明白此节。   蚩尤是送上门来的机会,巫族不可能放过。   年轻的巫咸眼神坚定,把这一结果告知于众,然后便来看瑶姬的神色。   神女却无不喜,明目张胆的唬弄、渎神,她却似乎不生气。而他明明已经准备好接受神罚了。   瑶姬转过身,慢慢向外走去。   快走到谷口处,身后传来一阵唏嘘之声:“瑶姬姑娘该不是输不起,故而想要逃走吧?”   瑶姬听了,顿住脚步,转过头来道:“你对我就这么好奇?明明已同巫族族长有了盟约,还要引我入局作赌?”   蚩尤随意一笑,不否认她的指控,只是继续追问道:“那瑶姬姑娘你到底服是不服?”   瑶姬眨了眨眼,漫声道:“愿赌服输,我自然是服的。你想要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如今便告诉你,你可要听仔细了。”   说罢,她理了理衣袖,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我乃是天上神女,同你前世有情,因前世有约,如今便特下凡来寻你。”   这话当真惊世骇俗得很,她偏偏又说得一本正经。   可这确确实实是实话,只可惜听的人不敢信。   蚩尤听了这一番话,在心里笑了一声,嘴上亦说笑道:“姑娘既是神女,不若使个神法,让我开开眼界。”   这便是不信了。瑶姬盯着他看,嘴角扬起一抹笑来,只听她道:“我们神仙下凡,都是有禁制的,不可在凡人面前妄用仙术神法的。”   这也是实话,只是听着像蹩脚的谎话。   越说越痴望了。像是真有那么一回事,有关前世今生的约定,听起来像梦里的呓语。只可惜,他自来是不信这些的。   蚩尤心下暗自摇头,面上神色不动,说道:“既是前世有情,怎姑娘同我如此见外?你我前世有缘,今生自然该再续前缘。仙术神法我无缘得见,神女之情却是却之不恭。”   瑶姬一时觉得自己似乎是被调戏了。   她先前还觉得他成了凡身古板许多,听了这一番话,总算明白过来他的脸皮还是一样的厚,为人仍然十分无耻。   明明心里是不信的,还说这等话来敷衍。   只是如今的她,脸皮亦厚了许多,便坦然道:“总算我的心意没有白费。”   这话她是对着未来的蚩尤说的。   待他恢复神格,忆及今日种种,便会明白她的心意。只是面前的蚩尤仍对往事一无所知,面对此番陈情剖白,估摸着也是铁石心肠无动于衷。   说来她真的是十分想念他,本是随口说出来的话,到最后竟带了几分缠绵未竞之意。   想她这一回在巫族小宴上同他相见,未尝没有她想在蚩尤面前多多露脸的隐秘心思。那时她还找了些远之又远的理由,现在看来,如此做张做致,不外乎她是真的想他了。   瑶姬想着这些,不由失笑,仔细想了想又觉得方才那段对答也算不辱没她传遍三界的艳名。   蚩尤听她这一句话说得缱绻非常,心头一怔,觉得方才说这些实在有些过了,便收敛了心神,决定说正事:“巫族既已决定出世,瑶姬姑娘不知有何打算?”   瑶姬想了想,道:“我么……我们神仙是不得明目张胆掺合到凡人的争斗中来的,否则会遭天谴。”   蚩尤以为她还在耍嘴皮子,脸色有些不渝,便直直道:“据闻瑶姬姑娘医术无双,南境十万黎民受瘟疫之苦,如今,我代十万黎民请姑娘出山救人。”   这是一个很正式的邀约,瑶姬想,自己或许等的就是这一刻,便从容答道:“将军盛情,却之不恭。”   这八个字她说得平平稳稳,带出三分尘埃落定的圆满。   蚩尤却觉得也许自己一开始就走入了她的圈套。巫族这样避世几万年的神秘大族,轻而易举被他找到线索,循着线索找来之后又如此轻易被他破阵,如今又得巫族允诺出世救人抚民。   他一步步,令自己走到她的面前。接下来,便是她追随他,去救这受苦受难的黎民。   想到此节,却不知为何心情有些轻松。   无论她说这些暧昧的话是何用意,日久总会见人心。他便会上一会这所谓天上的神女,看她到底是藏了何样心思。   想通了,蚩尤便也同瑶姬一笑,道:“某便代南境黎民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瑶姬的目光落在谷外延绵不绝的十万大山,轻轻道:“好说。”   巫族既决定出世,便立刻整顿出一支青壮年队伍跟着蚩尤出谷,剩下的便留在谷中种植草药,修养生息,并保护谷中老弱病残。   这支巫族青状队伍皆骑着牛,牛身上除了人,还带着巫族的行李和草药等。瑶姬也有一头大青牛,她落在队尾,闲闲走着。   蚩尤派了两骑亲卫先飞马回大本营找裨将安排这一行人的食宿,自己同剩下的亲卫军一路护送整支牛队出山。   宋遥站在箭楼上看到牛马踏过的烟尘时,转头同身边的刑天道:“这位瑶姬姑娘当真是同咱们十分有缘。”   瑶姬隔着滚滚红尘看到刑天,看他高高大大站在那边,心中只觉得安定许多。   她失去他太久了,如今看到他站在她的视线之内,便觉得很好。   她听到他说:“既是有缘,往后你可不能捉弄她。”   宋遥白了他一眼。   瑶姬不由莞尔。   作者有话要说:微修字句。——2020.2.4 第96章   巫族人有善用药的大夫, 也有善打理草药的药农,更有善制毒用毒之人。蚩尤同族长巫咸有约,这一回带出来的大都是大夫, 蚩尤把巫医连同自王都带来的十名御用医官编在一起, 同时就地征用医馆学徒,组成了一支颇具规模的医师队伍。   先前他同各地官员虚与委蛇之时已暗派了探子潜入各城池整个南境各地的疫情,此番根据疫情划分了几个区域, 各区域都由相应的医师队伍前去救治受瘟疫之苦的黎民百姓。不光派医师前去,蚩尤还各分了兵马护送医师们前行, 并同当地长官交涉。每一支队伍中都有护国大将军的座驾, 旗帜也远远便扬起,给外人一种大将军坐镇军中的错觉。   同时又派人散播出去消息, 说是大将军找到了十巫后裔,专门请出山为南境百姓治病调理, 保证将这场瘟疫的伤害降到最低。借着十巫如今在南境的盛名,百姓没有不欢迎的。   有民间的呼声, 有拯救的大义, 亦有手中兵将, 蚩尤这一套连招下来, 便是宋遥也要赞一句手段了得。南境各城池的官员哪怕不甘心手中权力被染指,也要开了城门欢欢喜喜迎这些医师队伍。   蚩尤为此也冒了一些风险,手中兵力大大分散, 这还是之前藏在南境的暗兵都编进去才能维持住场面。除了兵力, 战线拉得太大,物资也成了重中之重。   巫族出山虽带了药材,应付一城一池自然是够的,但要保南境全部城池, 就有些捉襟见肘了。天子封护国大将军的时候也下赐了许多金银,王府的幕僚先前拟的抚民章程里就有提到此节,蚩尤把金银具都留给王府大管家在后方采买药材物资,这才去的药师谷,如今采买来的药材物资便由清风寨兵押慢运送到蚩尤如今在的嚣城。   凡间的草药于瘟疫无大用,但调理身体,固本培元,却是有用的。蚩尤把清风寨运来的药材物资根据先前划定的区域再分送。这一回押送的是清风寨的寨兵,无需蚩尤再派兵力,只是需他出具信物,好与先前的医师队伍对接。   蚩尤居中调度,很是忙了一段时间。便刑天同宋遥,也被分派了保护医师押送物资的活,瑶姬相比轻松一些,她忙于搭配药材物资,针对不同病症写下不同的方子,并配备好相应比例的药材。   她虽不曾亲自出面救治一个南境之人,但是经她此番作为,整个救治流程大大提高了效率。   南境这边护国大将军抚民之举办得甚得民心,大将军的声名威望也渐渐起来了。   此时,王都却传来了噩耗。   天子被刺客刺杀,太子仓促登位。登位之后方才发了王令昭告天下,天子驾崩了。   蚩尤把手下誊抄的天子昭告天下的王令扔在一旁,不置一词。   天子驾崩,举国戴孝,而像他这样袭爵的藩王,是该前去奔丧的。只是天子死的蹊跷,各地如今都没什么动静,这个丧该怎么奔,确是一个大的问题。   当即便召集了王府幕僚,商议此事。   瑶姬眼见帝星陨落,虽知这是必要的环节,也知这是乱世正式开启的标志。若说之前这个王朝气数将尽,却也总算未真的崩塌,还保有最后的体面,这一回,怕是连这点体面也没有了。   只是天下大乱,受苦的还是普通平民百姓。瑶姬这段时间于下界行走,到底沾染了些烟火红尘气,竟对此心生恻隐。   “你这样身怀杀劫之人,竟会为凡人生出恻隐之心,当真稀奇。”小红的声音突的在灵台中响起。   瑶姬不动声色布下结界,方道:“我身怀杀劫,听你这意思,这劫竟不是劫到我头上,是劫到旁人头上的吗?”   她倒也不恼,只是不解而已。她父皇的遗言也说她有杀劫,她原以为说的是她命中该历的死劫,看小红这意思,却原来并不是如此。   “你果真一无所知吗?当年你身死,水灵不受控制,整个三界都是洪水,不知死了多少生灵。可笑你竟不知吗?”   瑶姬沉默,此事她自然是知晓的,只是关于她早先夭亡之事,却并非是她的错,因此少不得便要辩白几句:“我自来体弱多病,死得早一些,却也不是我的错。难道我便不想一直健康活着吗?”   “死得早不是你的错,拖累我们少君却是你的错!你本就是此界灭世之神,却连个灭世之神也只做了一半,让我们少君替你担了这名。若不是你,此界早已重塑,何以是现在这副鬼样子。”   瑶姬心中大惊,脸色亦是一僵。下凡之前,西王母同她谈过这灭世之神的事,当时她还为蚩尤辩解过几句,原来这灭世之责本是应在自己身上的吗?只是那句“若不是你,此界早已重塑”又不知从何讲起?   她心中有疑惑,便自然问了出来。   小红 “哼!”了一声,方道:“你的好义母没同你说过吗?灭世之神灭世后,天地重又塌缩恢复成鸡子模样,便又有新的创世神出世,开天辟地,重造万物。如今因你而灭世未尽,此界虽未崩塌,却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上古众神齐齐陨落才保了此方世界平安,只是这样的平安却也不过是镜花水月,随时都能会覆灭。”   瑶姬听了这许多,忍不住又问道:“何以你知晓得那么多?关于创世的秘辛,一向不是只有创世神后裔才知晓的吗?”   小红冷笑一声,讽道:“这是本座的天赋,世上之事,只有我不想知道的,没有我不能知道的。”   于是瑶姬又奇道:“如今你告诉我此事是为何?虽然你说我是什么灭世之神,但如今我实在没什么灭世的兴趣,也干不来这样的大事业。”   得知自己是此界的灭世之神,瑶姬心态也不过起伏一二,便已恢复了平常心,竟有心揶揄自己。   此时,她也略微理解了她父皇留给她的遗言了。   螣蛇估计一时半会儿被她的不在意气到了,半饷才反应过来,再不神气,只恹恹道:“我是想让你离我们少君远一点儿,他之前被你害得够惨的。”   瑶姬一脸你在说什么傻话的表情,只道:“这个嘛,恕难从命啊。”   小红便被她气的已不知该说什么了。   良久,才听到瑶姬轻悄的声音:“小红,你说蚩尤替我担了灭世之名,我如今有空,你仔细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穆王府几位幕僚吵了几个回合,总算就此事拿出了个主意。叫穆王以南境疫情为名,先缓一缓奔丧的步子,待其他各路藩王、诸侯有了动静,再作计较也不迟。   凡间有一句话是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既是民贵君轻,缓一缓奔前任天子的丧便也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便由幕僚代拟了奏章,自陈其情,言辞恳切的表示先王交到手上的抚民大任还未完成,不敢擅离,此为臣子本分。需等南境稳妥了,方奔赴王都,以慰先王在天之灵。若是弃先王圣命于不顾,便是不忠不义之辈。   此份奏表由官府驿站快马一路送入王都王城之内,当今天子展开一看,气极,拔了身上佩剑,当下便挥剑斩下一旁香炉上的鹤首。   原来奉了孤的王命来王都给先王服丧便是不忠不义之辈,这一番绵里藏针的话当真大胆得很。穆王果真是有了狼子野心。   侍卫宫人见此立刻跪了一地,天子之怒,不是谁都担得起的。   “大将军心系黎民,孤十分感动。”待天子平复了心绪,收回宝剑,缓缓说道。   一旁的宫人见机,忙把落地的鹤首连同那没头的鹤型香炉一并撤了下去。   宫人退下之后,天子负手在案前走了几个来回,终还是下定决心,招了心腹的侍卫凑近,耳语几句,那侍卫亦领命退下。   刺杀之事发生之后,天子便随身带了佩剑。只是如此却也不够。在重重保护的王城之中尚且不能保命,新王心中一直绷着一根弦,他自登位以来不曾睡过一个好觉,总觉得颈上悬着利剑,不敢不警醒。   如此提心吊胆,枕戈待旦,消磨新王的心神却也激起了他所有的愤怒。再加上藩王诸侯俱都不把天子放在眼里,越发想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威严和安全。   几日之后,蚩尤得到密报,宫中大肆屠杀清洗。   他不知道的是,清风寨水源被下了毒,留守的寨民有大半被毒杀,还有一小部分被屠杀,宋大当家双拳难敌四掌,在一众高手的围攻之下败下阵来,最终不愿沦为阶下囚,而选择了自尽。   那时已是夕阳西下,晚霞十分的美,宋遥突觉得心头不安。千里之外,清风寨的宋大当家面西而坐,含笑而死。   王爷,我已守住对你的承诺,我要去找阿蘅了。   阿蘅,你说这里的夕阳十分美,我们便于此结庐定居。阿蘅,今日的夕阳亦十分好看,像我们当年刚来清风山那一晚看到的夕阳。   远在南境的宋遥正同兵卒持枪对练,对面一枪挑来,她心神一个恍惚,避之不及,幸好对方发觉不对赶快收招,饶是如此,宋遥左脸还是被划开好大一条伤口。   那是枪尖快速扫过留下的伤口,虽然不深,但渗出血来亦着实可怖。   宋遥摸了摸流出来的血,看着手上鲜血,有些怔怔。   三日后,天子把清风寨被灭门之事当作自己登位以来的第一桩大功昭告天下,宋遥听了消息当场呕出一口血来,旋即便昏死过去了。   新王意气激荡,以杀立威,想要四海咸服,却不知这一番行为加速了王朝的崩塌。 第97章   瑶姬手上神隐图上的花, 悄悄又生发出了一朵。   巫族这一任的族长巫咸,受南境十万黎民香火供奉,于此界瘟神出世四十九日后成神。   当时瑶姬正同巫咸交割手中药材, 见巫咸身上突现异香, 袖中神隐图未得召唤便突然现于人前。   神隐图中神光凝成的光环落在巫咸身上,他身上的香味越发汹涌,瑶姬随手一挥, 在他周身布上障眼法,不至于叫他青天白日众目睽睽飞升成仙。   “殿下……”巫咸诧异地看向瑶姬。   瑶姬眉头一拧, 忽而一笑, 道:“你这速度倒是快。”   当初她向天庭讨下十巫得香火供奉的恩典,便是应在了今日。巫族每一任族长都称巫咸, 前任巫咸的香火便也被如今的巫咸受了。   凡人生受十万香火,便会得百年之寿, 此生亦无灾厄病痛。若是死后再得十万香火,可转为功德, 福泽来世。当初十巫向诅咒南境的恶灵献祭生命与灵魂, 得来的功德被接受献祭的邪魔继承, 它也因此成了瘟神。这一回, 因瑶姬于凌霄宝殿上那番对于因果的阐述,让这一任巫咸生受了十万香火,原不过是想让新任族长承些前任巫咸的恩泽, 只是想不到他竟以此获得了封神的资格。   她这回算是看出来了, 这神隐图钟意的都是怎样的神格。现在看来,从龙女开始,竟一个个,都是离经叛道的悖逆之徒。   不说瘟神是邪魔出身, 正经修炼的龙女自弃神位,这一位,宁愿违抗先人遗命也要让家族走出药师谷,为此不惜渎神欺骗族人。   当真有意思的很。   很快便有神将来迎,这回来迎的神将带了玉帝的旨意。圣旨上先是例行说明,言巫咸身具神格,如今机缘已到,得天庭感召,已觉醒为神。但因他如今在凡间还有任务在身,先不必急着去天庭拜谒玉帝、王母二圣,来日在封神大典之上同其余诸神一并受封,之后再行参拜便可。   如此便宜行事,倒也省心。   瑶姬自然没有不乐意的。她随手打发了传旨的神将,便同巫咸道:“因你如今占了这样一个身份,不便白日飞升,便先在凡间继续以凡人的方式行事。我便先封了你的神力,以便你不知不觉妄用伤到普通凡人,那可是要遭天罚的。”   巫咸听了,同瑶姬拱了拱手,只道:“有劳大殿下了。”   他原以为大殿下对他,应还会说些旁的,却见她只是这么公事公办叮嘱几句,便也知前番同穆王暗度陈仓,确然有些对她不住。   然而做出的决定,做下的事,他是决然不悔的。   只是可笑他这样已不再信奉神族的凡人,却拥有了成为真神的资格。   他自出生便同被当作未来族长教养的哥哥不同,他其实不信关于巫族的种种传言的,便是宗祠里挂着炎帝和瑶姬的画像,他还是不信。   若真有神仙,若他们真的庇佑巫氏一族,何以他们巫氏族人的寿命越发短暂。避世不出,只在这谷中方寸之地生活,带给整个巫族的,是血脉的贫弱,是整个氏族的存续都将成为问题的危机。   他哥哥却是信着这一切的,相信巫族是受炎帝庇佑,才能存世十多万年。故而,南境瘟疫爆发之时,毅然决然率当时的九大长老出谷救世。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这或许就是我等的使命。谷中草药虽比不得先祖在时灵气充裕,却实实在在比外头的草药强上许多,我们或许可以救很多人的命。那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这场瘟疫很凶险,若是你们一去不归,我们要怎么办?”   兄长的目光宽厚地笼罩住他,笑着说道:“若我们一去不归……真到了那一步,你就要扛起责任来了。你向来有主张,以后如何,便是你的事了。至于我么,我只管我的身前事,身后之事,自是管不到的。”   后来他们真的一去不归,他便彻彻底底地对所谓的神失去了信任。   直到看到瑶姬。   同那画像里的大公主相貌一般无二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微微蹙了眉,问他:“你便是新任巫咸?”   巫咸那时心想,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神仙。   但他对神族的信心,在她出现之前就已终结。因此,他那时便也只是恍然大悟这样一个事实,再没有其他想法了。   他有他要奉的道。巫族要自救,实在是指望不上高高在上的神族,一切终究是要靠自己的。   说来可笑,他已选了一条凡人之道,却阴差阳错拥有了神格。   巫咸想着这些,坦然等着瑶姬封禁他新觉醒的神力。   见巫咸没什么反对的意见,瑶姬便动用自身神力,给巫咸身上下了禁制,暂时封住了他的神力。   这一番动静自是无凡人觉察,便是隐在凡人中的龙女,不过也只是闻到了一阵异香,之后便再没察觉到什么了。   小涟如今充作侍女,正在照顾卧病在床的宋遥。   宋遥那日受她父亲宋大当家之死的刺激,呕血昏死了过去。正好明面上乡野村姑出身的小涟随在军中,这几日便被征调来当她侍女。   却无人知晓,宋遥本就是小涟拼着遭天罚而生下来的。那时阿蘅已断气,魂魄被鬼差所拘,小娃娃却还在肚子里,她附在阿蘅身上,拼命生下了如今的宋遥。   宋遥自是不知道这个照顾着她的村姑同她有这样深的渊源。她如今方失至亲,心中大恸,内力激荡岔了气,差点走火入魔成了废人。   只是想不到,不过才几个月不见,竟然已是永别。   穆王这个扫把星,自他来了清风寨,便没有好事。   若不是自己,撺掇着阿爹出山逐鹿,今日他与清风寨,应还是安然无恙的。宋遥越想越是伤心,泪水忍不住啪啪往下落。   她已许多年不哭了,从前便是被阿爹打骂,自以为痛到极致也不落泪,算是个英雄好汉。如今想来,那还是不够痛,真痛到了极致,必是要落下泪来的。   宋遥想,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要给阿爹和清风寨报仇。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一掀被子准备下床。   小涟正好端了一碗汤药推门而入,见她要下地,忙把药放在桌上,去搀扶她。   “你这是做什么?”正好蚩尤和瑶姬随后就到,瑶姬是蚩尤找来给宋遥看病的,他自己跟来一则为了解宋遥身体状况,二则也是来探望她。若无旁的女眷在场,他一个成年男子,自是不便独自前去表妹房中探病的。   宋遥拿起桌上盛了汤药的碗,把碗中汤药一口气喝下去,擦了擦嘴角,抬起头来对蚩尤道:“阿天呢?还没回来吗?”   刑天在外押送物资,根本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蚩尤回道:“已经派人去接应他了。如今的情形,你先顾好你自己。”说罢给瑶姬使了一个眼色。   瑶姬上前,同坐着的宋遥道:“宋姑娘,麻烦把手给我,我要先请个脉。”   宋遥看了她一眼,到底还是给她几分面子,瑶姬手指搭在她腕上,脸色却突然变了。   蚩尤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不由问道:“她怎么样?”   宋遥同样看到了瑶姬的脸色,直接把手抽了出来,道:“不必费事了,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蚩尤不理她,只是盯着瑶姬等她的回话。   瑶姬缓了缓心神,镇定道:“宋姑娘并无大碍,先前的药可继续吃,平时要注意多休息。”   蚩尤听了松了口气,宋遥听完却不以为意,只同蚩尤道:“我的病也看过了,现在我有几句话要同穆王说,烦请几位回避一二。”   后面那句,应是对瑶姬和小涟说的。   蚩尤定定看了宋遥片刻,见她一脸苍白倔强地站在那里,想起不久前她还是个生龙活虎给自己摆脸色发脾气的山大王,如今一看明明只是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不由叹气道:“你们先出去吧。”   瑶姬同小涟便先回避了。   蚩尤的目光自走出去的身影上收回,转过头来看着宋遥,神色放柔,轻声安慰道:“你想哭便哭出来吧,先前我祖母过世之时,痛不能抑,我也是哭出来的。”   宋遥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蚩尤,冷涩道:“不要与我说这些虚的,我清风寨为你鞍前马后,如今整个寨子都罹难,我现在只想同你讨五千兵马一用。”   这是她根据他现有人马提出的要求,她自觉是在他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蚩尤亦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是以什么身份跟我提这个要求?是我的表妹,还是我的盟友?”   宋遥道:“我是以清风寨大当家的身份在说这件事。”她父亲已死,如今她便是清风寨大当家了。   清风寨大当家,那自然是盟友。既是结盟,自然互利互惠。蚩尤点了点头,道:“这个可以。五千兵马并相应物资,我都可以提供。但是你跟刑天,我只能把五千兵马给一个人。”   “你不是说……”   “说派人去接他?那是骗你的。他那边得了消息,直接拿我之前给他的令牌调了五千兵马北上。”   宋遥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你觉得我需要骗你吗?我便是不给,你又能怎样?”   宋遥冷笑一声,道:“果真心黑。”   蚩尤叹了口气,道:“随你怎么说。那道昭告天下的王令,既是威慑也是在诱你等前去自投罗网。你同刑天,我自然是希望刑天去。你说你是清风寨大当家,但你也是我表妹,说起来,你如今是在这世上同我血脉最亲之人,我不希望你有事。”   宋遥愣了愣,方道:“若我方才回答说我是你表妹,你准备怎么说?”   蚩尤苦笑:“既然你是我表妹,这个仇自然我替你报。”   宋遥一时无话可说,只能道:“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你什么时候想好要借我兵马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说罢手往外一指,逐客的意思很明显。   蚩尤走出门外,看到只小涟一个守在外边,不由问道:“怎么只你一个?她人呢?”   他口里的她自然是指瑶姬。方才他看瑶姬脸色有异,还想出来多问几句,没想到却连面都没见上,便只能问小涟。   小涟便行礼回道:“瑶姬姑娘说是有要事,需要出去一趟,其他也未多说什么。”   蚩尤十分疑惑,追问道:“你是说她就这么出去吗?没说去哪?也没说去多久?”   小涟点了点头,心中叫苦不迭。神女是御大鹏鸟飞走的,临走时让她遮掩一二,她便只能使个障眼法蒙混过关。   蚩尤蹙起了眉。   什么事走那么急?   难道是方才他二人在里间说了什么话触动到她了?思来想去,前前后后说了这许多,其实也就只有借兵五千给刑天这件事。   蚩尤抿了抿唇,同小涟道:“你好好看着她。”   小涟领命。   却说瑶姬突觉放在刑天身上的那缕神思有异,忙招了大鹏去寻刑天。蚩尤这里还有小红,刑天却只有自己放在他身上的一缕神思,遇到大的危险时,当不得什么大用。   大鹏一息千里,瑶姬不费什么功夫便找到了刑天所在之地。   刑天所带着的五千兵马疾驰而上,遇迷障,马匹都吐着白沫再不肯站起来,兵卒头脑昏沉,亦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这迷障,竟有几分眼熟。瑶姬仔细辨别,觉得略有些像当日在隅谷遇到的那片蜃气。   瑶姬守住灵台,低斥道:“烛龙,还不现身!”   雾气迷障中,巨龙庞大的身躯隐隐若现,红色的眼睛发出亮如白昼的光芒。   瑶姬眯起了眼睛,道:“果然是你。”当即,便又疾声斥道:“你先前答应我跟蚩尤,再不杀神将。莫非是想要反悔?”   烛龙“隆隆”的声音响在耳畔,如滚雷一般,只听他道:“我说不杀神将,没说不杀凡人。再说这些凡人闯入我梦中,是他们倒霉,与我何干?”   瑶姬也不与他打哑谜,怒道:“刑天神魂在此,你还想狡辩?”   烛龙哈哈大笑:“既是上古大神刑天的神魂,自然是大补的。”   瑶姬“哼”了一声,诘问道:“你不怕你母亲羲和神魂俱灭,永不超生?”   当初日母羲和为保大金乌所化的烛龙,先发下毒誓,后又甘愿自沉甘渊,封印自己,这才得了蚩尤和瑶姬不问罪烛龙的承诺。如今烛龙故技重施又想吞噬神将,瑶姬便拿出羲和当年发下的毒誓责问烛龙,看他是否真丧心病狂连亲生母亲都不在意了。   “不要提我母后!”烛龙听她提及母亲羲和,不由气极大吼一声,一道罡气迎面而来。   瑶姬抬手,赤霄宝剑在她手中转了个圈,把这道罡气卸去。   作者有话要说:增加了千把字内容。——2020.3.9 第98章   刑天率五千兵马疾驰北上失去音讯已有十多日, 蚩尤已派出大部分暗探和斥候,还是全无消息。   “五千兵马,消失的一丝痕迹都无。若说要挟持这等规模的队伍而不留痕迹,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穆王府首席幕僚分析到一半,看了上座的穆王一眼,顿了顿继续道:“除非五千人马都已遇难, 但要把五千兵马毁尸灭迹,不跑漏一丝消息, 对方要拿出多于一倍的兵力围杀方才可行。”   “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蚩尤听完幕僚分析,揉了揉眉心, 沉声道。   那头刑天失去了消息,这边他还要稳住宋遥。这两日便觉有些心力交瘁, 而那日言笑晏晏明说同他前世有情的人这会儿却也不知所踪了。   同前两桩事相比,瑶姬的不辞而别显得微不足道, 不足以在日理万机的大将军心头搁置上哪怕一刻钟的时间。但是不知为何, 他就是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来到过他的身边, 却因为莫名的原因,而又迅速地离开了他。   说不上失去,刚开始他还有些恼怒, 到最后业已成了怅然。   他也听说过一些江湖传奇, 大约江湖人都讲究个意气行事,乘兴而来不告而别的事也是常有。只是这样的江湖风范应对在自己身上,心中到底不是滋味。   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欠奉,如此行事, 不知该说她不通人情还是该说他做人失败。   所幸抚民之事进行的还算井井有条,且南境各地已渐渐恢复了往昔太平。而他也声望日隆,在南境颇得人心。   他自是不知瑶姬同刑天困在一处,那蜃气乃是烛龙沉睡时产生的,人进入蜃气便会进入以他为梦主的梦境。瑶姬从前也着过他的道,差点便在他梦境中耗尽神力,当时若不是蚩尤在,后果不堪设想。   瑶姬挡下那道罡风,再抬眼,烛龙已不见踪影,那倒地的兵马亦消失不见。四周白茫茫一片,便是她这样的神仙,三尺之外也再看不真切。   这是要故技重施,以此梦境困住她。不,他此番目标不是她,是刑天。想到此处,她越加不敢掉以轻心,亦不敢轻易挥霍神力,便只持了赤霄,缓缓走入白雾之中。   ……   他已在此地走了许久,周围白雾缭绕,来来回回,除了他一人,竟再无其他人。   白雾不散,他怀疑自己一直在同一处徘徊,并未走远。他想到此节,心中越发烦乱。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下心中焦灼,闭起眼睛,仔细辨别周遭气息。色相乱人心,有时闭上眼睛反而心中更有数。   白雾中隐隐传来一阵花香,他闭着眼睛,循着这若隐若现的香味向前走去。脚步声完全被脚下的这片土地吸收,云雾在他衣袖间穿过,他走得不急不慢,却渐渐闻得香味越发馥郁。   走到了某处,除了馥郁花香,还有隐隐约约的草木气息。他睁开眼,却见眼前白雾已淡薄许多,回头看来路却不可寻,眼前花影绰绰,似来到了一处花园中。   他向前走去,云雾如被人牵引一般,十分知机地散开。只见有一少女躺在不远处梨树下的软榻上看书。其上梨花正开得繁盛,便是无风也有簌簌花瓣落下,那少女身上亦是落满了皎白的梨花瓣。   说是看书也不确切,应原是在看书,大约是看得困了,竟用书遮着半边脸,于花树之下沉沉睡去。   他觉得他应该是认得那少女的,眼前画面似是在哪里见过。但他实在想不起那是谁。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吹得落花飞扬,书页作响,那声响似把沉睡的人惊醒了。那少女揉着眼睛起身,书亦随之掉在了地上,同地上落花纠缠在一起。   她抬起头,看了过来,然后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眼中亦泛出喜悦的光芒:“你来啦!”   你你我我,打招呼时连称呼都不必特意提,他与她应是很熟。   然而他看着眼前极熟悉的脸,那个名字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她拾起掉在地上的书卷,直起身来,扬了扬手上的书卷道:“走吧。”   她走了几步,见他未跟上,又转过身来,扬眉问道:“怎么不走?”   他闻言,便大步向她走去。   她带着他,分花拂柳,来到了一处殿中,那处大殿门口有大树遮阴,门口牌匾上书“讲武堂”三字。   殿中已零落坐了几人,其中一人回头看走进来的两人,笑着说了一句:“怎么来得那么迟?幸而还未开始,赶紧坐好罢。”先头那少女随意笑了笑,找了一处席位坐下,他亦步亦趋,坐在他旁边。她见此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也不说什么。   她走来一路都拿着那卷书,如今坐好,复又把书卷摊开,把里头夹缠着的梨花瓣拿了出来,她整理的时候他瞧见了那卷书的封皮,见上面写着“东荒游记”四个字。这《东荒游记》同这讲武堂,倒是有些格格不入。   他这样想着,不久,便有人进来了。   来的人穿着粗布麻衣,衣饰极是简朴,亦是随意走了进来,不待底下人行礼,已挥手阻止,坐于上首席位上,便开始说话:“前几日已教了你等几个简单幻阵,今日便讲一讲玄襄阵。在座有谁知道玄襄阵的?”   话音未落,又有人走了进来,这回来的是名穿红衣的小姑娘。她在门口行了礼,便大大咧咧走到他旁边,瞪了一眼。   她瞪他做什么?   前头讲学那人便道:“女娃,既你此时来,便说一说你对玄襄阵的了解。”   那叫女娃的小姑娘看瞪着的人不挪位子,便只得坐到他后头,嘴里说道:“既是说幻阵,大约是一种迷惑敌人的阵法吧。至于其他,女儿也不知道。”   身旁的少女正翻看着那卷《东荒游记》,闻言轻笑了一声。   “阿姐笑什么?”那小姑娘听到了笑声,不由追问道。   身旁看书的那少女便抬起眼来无辜道:“只是笑这书上所说的可笑之事。”   红衣小姑娘闻言看了眼她手上那卷书,便鼓了脸道:“阿爹在上头讲阵法,阿姐你怎么在下头看游记?”   小姑娘这状告的可不够婉转迂回,上头当爹又当师傅的便轻咳了一声道:“你姐妹二人勿在堂上起争执。方才女娃所说,虽有望文生义之嫌,却是对的。”   那叫女娃的小姑娘便冲她阿姐扬了眉笑了笑,十分得意。   她姐姐便也回了她一个需她自行领会的眼神,不再说什么。   后来他便认真听起玄襄阵的布局精要来,这战阵确为迷惑敌人而设,用时须多设旌旗羽,使鼓声错杂不绝,士卒与兵车看似杂乱实际稳定行进,乃是疑兵之阵。   他听得认真,旁边那位却兀自握着《东荒游记》翻了好几页。   玄襄阵讲完,便告一段落。到后来,他忍不住问了身旁之人:“你既不认真听,又何必来?”   那少女便诧异回道:“你忘记了?我打赌输了,便依照约定来讲武堂听一个月。不过么,如何听自然是我说了算。你也知道,我自来是不爱听这些的。”   竟是这样。   见他发呆,她更觉奇怪:“刑天,你今日有些奇怪。”   他叫刑天,他原来是叫刑天。他恍然大悟。   “瑶姬、女娃,你们随我来。”那边,姐妹俩的父亲把两姐妹唤了去。   她原来是叫瑶姬。   那少女已向他父亲走去,走到一半,转过身回过头对他道:“你今日有些奇怪,等我回来同我说说。”   说罢,便又转身而去。   他到最后,看到的便是她远去的背影。实在不知为何,眼皮发沉,便趴在案上沉沉睡去了。   再醒过来,又是大雾一片。不远处,隐隐传来金戈之声。他循声而去,此时却见一剑东来,那剑光凛冽,直接便是朝着门面而来。他本能地侧身让过。   白雾亦随着这一剑而散去,那厢有少年朗朗的声音传来:“这剑剑势太盛,招式未至便叫对手警觉,对敌着实不利。”   他便自然而然走了过去,那少年转过头来问他:“你说是不是?”   他想着方才这一招,点了点头道:“锋芒太露,反而失了先机。”   说话间,却见不远处亭边,有红衣小姑娘同白衣少年对坐烹茶,红衣小姑娘手执蒲葵扇正扇着茶炉,听到这边的议论,抬起头来,吐着舌道:“这剑可是我阿姐辛苦所铸,应是要送我阿爹做生辰礼的,我偷偷拿出来给你们看,你们怎么还嫌弃上了?”   她对面的白衣少年听了,略有些惊讶,道:“这剑竟是大殿下所铸?第一回 铸剑,能有这样的成品,已十分难得。”   最先评价此剑对敌不利那少年听了,随意笑了笑,再不说话。只收起了剑,转身走向那小亭。   他亦随之而去。   走在前头的少年把那剑递到小姑娘面前,道:“既是你姐姐的,你赶紧放回去,不然被她知道了,回头又来找我麻烦。”   那小姑娘笑起来稚气未脱,连少女都称不上,名副其实还是个小女孩,接了剑,笑嘻嘻道:“知道啦!大不了下回她找你麻烦,我帮你说几句话。”   那少年挥挥手,作敬谢不敏状。   小女孩拔出手中剑预备仔细看了看,还不及细看,只见一道流光闪过,那剑已化光消失不见。   她一惊,抬头四顾。   “你们几个在这里烹茶论剑,倒很是快活。”那道声音拖长了调子,意在言外,闻者都听出了其中的不满和讽刺。   他循声回过头去,便见有一着藕色衣裙的殊丽少女持剑站在不远处凉凉看着他们。她手上的剑便就是方才消失那柄。   坐在亭中的白衣少年忙起身打圆场:“茶方煮好,大殿下来的正是时候。”说罢,他让出了自己的位子。   那红衣小姑娘挠了挠头,乖巧地叫了一声:“阿姐。”   少女持剑慢慢走了过来,坦然坐在方才白衣少年坐的位子上,把剑放下,妙目扫了扫站着的几人,凉凉道:“还站着做什么?需我请你们?”   被扫射的几人便各自摸着鼻子选了位子坐下。   那少女先瞅了一眼已煮好的茶,看了她妹妹一眼,道:“师父才教的手艺,就来显摆,也不怕丢人。”   那妹妹便道:“师父也说业精于勤荒于嬉,我要时时练习,方才有所成嘛。且我在自己家里,便是丢脸也没什么。”   方才打圆场的白衣少年道:“帝师的云衍茶乃是一绝,两位殿下尽得真传,今日我等可是有口福了。”   那少女“啧”了一声,话锋一转,道:“方才哪个对这把剑意见很大,不若指教一下。”   众人皆不言,不知她要怎么个指教法,一时只觉亭中寂寂,唯听得煎茶之声。   见一个个都不说话,那少女便冷笑一声:“想喝云衍茶,没有诚意怎么行?”   好好一桩品茶论剑的逸事,被她这么一说,便很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味。   这回是那小姑娘打破局面,只见她转着蒲葵扇,眼睛滴溜溜转,指了指他和先前还剑那少年,笑嘻嘻道:“他俩都说了这剑锋芒太盛的弊病,我听说九黎族人擅长铸剑炼器,这里正好有行家在,阿姐这茶就当拜师学艺了。”   出身九黎族的少年便抬了抬眼皮,看了那少女一眼,硬邦邦道:“不敢。”   那少女也被她妹妹气乐了,冲她道:“你倒是挺敢想。”   怕场面继续僵持,他看了看场中沸腾不已的茶水,提醒道:“这茶已沸了些时候了。”   少女瞅了一眼茶水,道:“我不接烂摊子,谁煮的谁分茶便是。”   小女孩做了个鬼脸,息了火撤了茶炉,拎起茶壶,堪堪给在场每一人倒了半杯茶。那茶水色泽鲜亮,看了不禁让人口齿生津。   他也随大流喝了一口,只觉方入口微有些涩意,后又转为醇厚的甘甜之味。   白衣少年开口赞道:“先前自帝师处喝过一回,念念不忘。小殿下这道茶,已得了帝师七八分精髓。”   小女孩难得谦虚道:“云衍茶第一道只是寻常,第二道才是得了天地造化的。我已献过丑,第二道便由我阿姐来给大家开开眼。”   她姐姐听了她的话,瞥了她一眼,道:“你倒是会慷他人之慨。”   却也未直接拒绝。   小姑娘被她阿姐说了一句,还是笑着,还像模像样做了个手势,道:“阿姐,请。”   只见那少女右手伸出二指往天上一指,裁了天边一团白云,她施法把那云团放入茶壶之内,纤纤素手拎起茶壶置于茶炉之上,然后便冲那白衣少年道:“点火。”   那少年哭笑不得,亦随手一指,业已熄火的茶炉上重又窜起橘红色火苗。   “你用离火,把那云团全蒸干净了,这云衍茶第二道便也成了。”她懒洋洋说着,又补充道:“第二道茶,师父说关键之处除了裁云的时机和手法,火候也十分要紧。祝融,这火候你就看着些,这茶煮废了,要算你的。”   “大殿下可莫捉弄臣。”白衣少年祝融讨饶道,红衣小姑娘在旁边咯咯笑了起来。   “怎么是捉弄你,你要吃茶,总要付出些代价。”她闲闲说着,眼神扫过旁边的剑,抬起眼睫来,看向那九黎族少年,抿了抿唇,决定虚心求教:“你说我这剑,可有改良之法?”   那人听了她的话,拿起那把剑,仔细看了看,道:“此剑看着是用日光所铸,故而剑势太过。你用月光调和一番,应会好上许多。”   那少女剔了剔眉,问道:“就这样?”   那少年闻言抬眼看了看她,道:“只是那比例不好控制,大殿下可能要多试几次,才会得到满意的结果。”   少女目光落回到那把剑上,若有所思。   他亦看着那剑,一时感慨道:“剑者,开双刃,身直头尖,横竖可伤人,击刺可透甲,凶险异常,生而为杀。这等利器,却要敛尽锋芒,也是矛盾得很。”   九黎族少年闻此,便道:“既是生而为杀,制敌便是其第一要务,剑势太盛,过犹不及。其实所有兵器,重量、形态等外在若都能舍去,方才是制敌无上的利器。”   祝融听了,眼神一亮,悠然神往:“若这世上有无重量无形态不能被旁人‘看到’却又兼具坚硬和锋利两项优势的兵器,杀敌于无形,那神兵谱上的排名可能就要动一动了。”   九黎族的少年听了这话,沉吟片刻,只听他漫声道:“你这样说,我竟想要试一试了。也不知我有生之年,能否铸成这样的神器。”   他一想到这世上有这样的神兵,一时觉得热血都沸腾了起来,一时又觉得这样的杀器现世,恐怕带给天下的是更多的杀戮,并非幸事。   红衣小姑娘抚掌笑道:“九黎少君志存高远,若真如此,当世第一人便非你莫属了。”   她年纪小,话说得却很豪迈。她姐姐听了这话,漫声道:“喝茶都喝出醉意来了,说什么胡话?那神兵能不能铸成尚还难说,便真铸成了,离当世第一人,却还远得很。”   小姑娘鼓了鼓脸颊想反驳,祝融忙插嘴道:“大殿下,这茶是不是差不多了?”   那少女一看,见茶壶上已集了许多清气,清气聚而不散,飘而不逸,第二道茶如今正是时候。   她点了点头:“离火可收起来了。”   待祝融收了离火,她便开始分茶。茶水凝成一线,自壶中落入杯盏之中,亦是每人小半杯,每一杯茶上头,各都笼了清气。   “据说云衍茶上聚拢的清气乃是天地初分时诞生的阳清之气,乃是至纯至灵之气。”祝融看了啧啧称奇。   那少女微微一笑,道:“这一壶得离火蒸煮,留下的清气虽少但灵气纯度极高。各位赶紧喝吧,等清气逸散了,这茶便也食之无味了。”   几人听了便都从善如流,各举了杯略尝了尝,只觉这第二道茶已全无涩意,入口甘爽润泽,而吸入的清气直达肺腑,盘踞气海之内,浑身经脉亦觉舒爽许多。   旁人都喝完了,少女面前那杯清气散去,她方举杯轻抿了一口。   九黎少君见此便问:“怎么我们都喝完了,你才只喝一小口?”   少女瞥了他一眼,反问道:“喝茶哪有牛饮的?”   九黎少君要笑不笑道:“大殿下当真风雅得紧。”   那少女亦学他那样笑,道:“好说。”   倒是她妹妹知道内情,见两人似要再起口舌之争,便道:“阿姐身体弱,这茶她吃不得。”   她话说完,那九黎少君愣了愣,看了眼低头转着茶盏的少女,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少女闻言,瞧着妹妹,淡然道:“就你话多。你私盗我的剑,我还未同你算账呢。”   红衣小姑娘便嘟囔了一句:“好心当作驴肝肺。”   少女整了整衣袖,不再理她,转过头来对他说道:“刑天,我累了,送我回去吧。”   他恍然想起自己好像是她的侍卫。   当即便站起身来,同旁边几人告了辞,便陪着那少女走出了这方小亭。   路走了一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怔怔叫了她一声:“瑶姬……殿下。”   那少女转过身来,看着他,轻叹了一口气:“阿天,你醒的还不是时候。不是现在。”   身后宫殿楼宇风花雪月俱都化为烟云白雾,只剩那唯一真实的少女站在他面前,对他说,你醒的不是时候。   她已褪去少时纤弱之态,身量亦长了一些,如今正生机勃勃站在他的面前。   “你神魂被带到了凡间,如今投成了一个凡胎。这回不小心遇上了烛龙,他觊觎你的神魂,用了搜魂之术溯及你过往经历,欲借此强行唤醒你。”   刑天沉吟片刻,又问:“此处便是烛龙的梦境?那方才这些,都不过是幻象?”   她点了点头,补充道:“烛龙乃大金乌所化,当初被神将大羿的射日神箭所伤,魂魄震碎神格不全,后捕食神将生魂以修补自身魂魄。凡人的魂魄于他无用,觉醒的神魂才能为他所用。”   “原来如此。那你呢?你怎么会在此处?”   面前的少女便解释道:“此地不宜久留,长话短说。我也是担心你,才涉入此境。你如今神魂方醒,最是羸弱不过。不若先寄在我元神中,随我一起出去。我之前食过冉遗鱼,可破烛龙梦魇。”   刑天听完,却摇了摇头,道:“你说刚才都是幻象,但是我觉得,我先前真的见到瑶姬殿下了。那么,你到底是谁?”   问完,他复又自失一笑:“这个问题问的实在不高明。既是想要我的神魂,自然是此境梦主了。”   面前的少女听了他这话,神情颇有些震动,那个表情浮在那张脸上许久,终于如涟漪般散开。她叹息一声:“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这两段,确曾是我经历过的事。但《东荒游记》,其实不是游记,更不是关于东荒的游记。瑶姬殿下喜欢看一些杂书,有些不被炎帝陛下允许,她便爱在外头套上无伤风雅的封皮。在第一个进入的幻境里,那《东荒游记》里头的内容却真正是东荒的山川地理,那时我便知,此境怕是有诈。我试着问了问,果然,瑶姬殿下给了我提示。”   “那次打赌,其实是殿下赢了,所以当时她可以在讲武堂不听讲。至于第二个幻境,从前瑶姬殿下分云衍茶,因她自己不喝,她那杯是不会倒的同旁人一样多的。方才那两境她应是都破魇成功,可惜还是被你察觉,所以你急着换场景。”   面前的瑶姬脸上终于有了裂纹,她如水般化在了白雾之中,空中隐隐传来虚无的声音:“便是知道这一切又如何?你二人困在此处,巫山神女业已消耗了泰半神力,不出几日,便会神衰而亡。”   刑天笑了笑,身上闪出微微光芒:“我毕竟是醒了,我既醒了,又如何会让瑶姬殿下神衰而亡。”   他的手上化出一柄战斧,这战斧赠随他征战沙场,在更早时,这把斧头曾开天辟地。混沌战斧是太古大神盘古留给世间的神器,虽因开天辟地而折了一半神威,但到底也曾是神兵谱上排名第一的杀器。   刑天手持混沌战斧,朝着面前白雾用力劈去,便见雾气被劲气携裹,汹涌向四周褪去。   雾气尽头,瑶姬身上水灵汹涌,却也显出强弩之末的迹象来。   上一回见她,是在山河社稷图中,她神力全失。这一回见她,是在烛龙的梦境里,她虽未失神力,却也有力竭之兆。竟未有一次,不狼狈的。   作者有话要说:《孙膑兵法·十阵》:玄襄之阵,必多旌旗羽旄,鼓庄,甲乱则坐,车乱则行,已治者□,榼榼啐啐,若从天下,若从地出,徒来而不屈,终日不拙。此之谓玄襄之阵。   开双刃身直头尖,横竖可伤人,击刺可透甲。凶险异常,生而为杀。(武经)   ————————————————————————————————————————————————   增了1000多字,把本章线收一收。哎,想剧情想到头秃。——2020.3.16 第99章   此时幻境开始破碎, 天空中簌簌落下粉末碎屑。   然而瑶姬看到他,第一句便是:“你用了混沌战斧?”   刑天看着手上闪着金光的混沌战斧,不甚在意道:“此地凶险, 混沌战斧诞于混沌, 可破烛龙幻境。”   瑶姬略有些气急败坏道:“你方醒来,神力不济。你在此处用了混沌战斧,只怕出了此境你的神魂又要沉睡些时日, 这般延迟归位时间,若之后再出什么岔子, 如何是好?”   刑天便好声好气道:“此番能在此境醒来, 本也是被烛龙强行唤醒。原本我便是沉睡着的,便继续沉睡也没什么。想来总归还不是时候。况以殿下之能, 我们必还有重逢之日。”   说到最后,竟是他在安慰瑶姬。   瑶姬抿着有些发白的唇, 退让道:“你总是有道理的。罢了,我们先离开此处吧。”   方才刑天持混沌战斧, 劈开迷雾, 实已破了此境。如今幻境崩塌, 瑶姬默念神法, 水灵便浩浩汤汤汹涌而去,涤荡四域。四周风烟俱净,原是一处峡谷。   幻境消失, 刑天的神魂越发淡薄, 终还是重新栖息于他的肉身之内。   这是先前就想到的,瑶姬便也只是黯然。   而原来隐在一旁的烛龙,便也不得不在水灵洗涤之下现形。   烛龙维持不住自己庞大的龙形,竟化作了他的本相, 便是那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只三足金乌。   他原是帝俊长子,十日之首。先后为大羿、蚩尤、刑天所伤,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怕是当初谁也想不到的。   “今时今日,我要杀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瑶姬持了剑,缓缓说道。   三足金乌睁开眼,看着她,眼神中带着悲悯,道:“你想逆天改刑天的命,我为什么不能改我的?今日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便杀,何必废话。”   瑶姬便也不再说什么,只道一声:“好。”   赤霄宝剑出鞘了。   然而还不待她做什么,便见乌云蔽日,云团滚滚,瞬时便有两尊金光闪闪的神仙驾着云来到瑶姬面前。   “玄晖神君、光明女神。”瑶姬见礼道。   日神便矜持地点了点头,亦还礼道:“在此见到神女,幸会。”女妭亦回了一礼。   瑶姬见此,也不打算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两位可是为了烛龙而来?”   日神亦很直白道:“本君向二圣请了法旨,烛龙之乱自有二圣圣裁,还请神女行个方便。”说着,便奉出一道金光闪闪的圣旨来。   瑶姬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又看了看面前两位金光闪闪的神仙,想了想,她父皇在最后的遗言里还念念不忘教她宽仁,她无论是顺势还是尽孝,这烛龙之命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了结在自己手上了,便从善如流:“既有二圣法旨,瑶姬自当遵旨行事。”   日神便同瑶姬点了点头,道:“多谢神女成全。”当即便一挥袖,方才还躺着的三足金乌业已消失不见。   后续烛龙命运如何,自是与她无涉。   两位尊神料理了此间之事,便也同瑶姬告辞。   刑天的凡胎□□并五千兵马都在峡谷深处,瑶姬不便出面,见都无碍,也自遁去不提。   却说当今天子雷厉风行清剿四野山贼,更把贼首枭首示众。一时志得意满,又开始思起了征兵。他已尝过大杀四方的滋味,如今食髓知味,越发想征战天下,使王令畅行无阻,诸侯莫敢不从。   两班朝臣苦劝,有提先王刚驾崩,不宜动刀剑的,有提南境瘟疫刚平息,需修生养息的,俱都被天子于殿上斥责。有悍不畏死的,一再进言,天子亦不杀他,直教人剥了衣衫,当庭打起了板子。   这算是公开羞辱了。   当今这凡世的士子都讲究个风骨,有些情况,宁愿自裁亦不愿受辱。所谓刑不上大夫,为君者亦要给臣子留足体面。便真是犯了重罪,令其自裁亦可,却没有当庭羞辱的。   那名臣子被抬回去之后,第二日便被发现自缢在家中。   天子当日已是后悔,本想安抚一二,第二日却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若是那臣子还活着,他安抚下来,或也可成就一段君臣佳话。这臣子既死了,他却反而不敢再后退一步。   他不能露出一丝软弱和悔意,否则这段时间他树立的威严形象势必会受损。他想,天子是从来不会错的。   那名臣子因不堪受辱而死,引得士林震荡,学宫里未出仕的三千学子联名上书,要求天子追封那名臣子为太傅。太傅虽是虚衔,却是帝王之师,若天子奉那人为帝师,便是承认自己有错,需接受其教诲。当今天子自是不肯。   三千学子亦不肯罢休,便在宫门外跪着,求天子追封太傅。   天子震怒,当即便下令侍卫驱逐学子,若学子不愿离去,可便宜行事,直接斩杀。   大部分学子都被家人带走了,只一位,负琴而来,侍卫驱逐亦不离去,在宫门口弹了一曲《阳阿》。   《阳阿》乃是古曲名,为大多数人喜爱,不似一般学子喜欢的《阳春》、《白雪》,乃是士卒凡夫都能相和的曲子。   然而那一曲奏在宫门口,并无人相合。那泠泠的琴声亦无法上达天听,天子自闭门户,侍卫得了旨意,便是杀无赦。   那一日,阳光很淡。年轻的学子喋血宫门,《阳阿》戛然而止。后来,《阳阿》成了王都禁曲。从和者数百人的名曲,变成了某项不能言说的禁忌。   瑶姬看着年轻的学子身上散出层层的光芒,鬼差亦无法拘其魂。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哪里像是死于非命之人,神子降世也不过如此。   神隐图上,又有新的花朵绽开。   公子舒夜成神,掌人间礼乐,称乐神。   自公子舒夜引颈就戮,各地便时有怪事发生。天子夜夜噩梦,终不堪其扰,以为先王祈福的名义,入道观修行。   王都西郊的白云观,迎了天子的驾。天子于白云观中修行了几日,某日,幸香客于王母殿。   事发之后,白云观主苦谏,上不从,命左右将其沉井。当夜,白云观遭清洗。自此,时有女子被送进这清修之地侍奉天子。天子于此地纵情声色,不知今夕何夕。   征兵之事依然推行,同时亦开始征粮加税,为接下来的用兵作准备。   却说挂在叶城城门口示众的清风寨匪首尸体,于某夜不翼而飞。   消息传出去之后,民众纷纷议论,此乃清风寨漏网之鱼回来了,怕是会向城主府复仇。传言甚嚣尘上,城主府里里外外皆埋伏了兵马,却一直未等来什么。   城主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期望他们来,还是不期望他们来。   刑天收殓了宋寨主的尸首,把他同寨主夫人葬于一处。那日夕阳亦是很好,他望着那两座坟包,一座新,一座旧,觉得人生到最后,也不过如此。   宋遥出现的时候,他甚至连吃惊一下都没有。她着素衣,簪白花,身形瘦小,从暗影沉沉的林中走来。   光线自她身后收束,她的眼睛比即将到来的暗夜还要黑上几分。   他一直知道,他们迟早会在这里相会。这是他们出发之地,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他们总会回到这里的。   “大将军把那五千兵马都给了我,师兄,麻烦你把他们交出来吧。”她抬起眼来,对他说道。   她很少叫他师兄,两人年龄相差无几,一般她叫他师兄,便是要坑他了。   五千兵马,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正面交战作用不大,奇袭却也尽够了。   刑天想了想,以他对大将军的了解,觉得他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不由问道:“他怎么会答应你的?”   宋遥目光落在远处,缓缓答道:“他本来是不肯答应我的。我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黄毛丫头,他大约是不信我。清风寨还有三分之一的人在为他效力,我想,他应该不至于会让我随便死掉的。我思来想去,就只好用了些耍赖的招数,绝食相逼。”说到这里,她嘴角竟翘了翘,道:“没想到这招还挺管用。”   “拿了这五千兵马,你预备怎么做?”   “那狗贼给我们安了个行刺谋逆的罪名,我们若不去行刺,岂不是枉担虚名?”宋遥声音寒冷,神情却很坚毅。她口中的狗贼,说的便是当今天子了。   刑天摇了摇头:“这不是赌气的时候。狗贼那老爹死于刺客之手,现在的他只怕警觉性非常高,身边高手簇拥,根本下不了手。”   宋遥便把玩着垂于胸前的发辫,突然笑了笑,道:“当初他还是太子的时候,给我送了一副仕女图。”   刑天想了想,一惊,反驳道:“那不是送给你的,是送给瑶姬……”   他说了一半,未再说下去。当时太子把瑶姬认作了宋遥,此画与封郡主的诏令一起送过来,严格来说,那幅画确实是送给宋遥的。   宋遥见他停住了不说,便接道:“那是送给我的画,那我为什么就不能是画中人呢?”她的语气极淡,却带了杀伐之气。   “他不是好色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死得其所。”   作者有话要说:战国楚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   公子舒夜取材嵇康。嵇康,字舒夜。   《世说新语》:“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第100章   泠泠的琴声在琴师指尖流淌, 如涟漪般向四周扩散开去。   琴师手上不停,这一曲乃是从前常弹的曲目,自然信手拈来, 十分顺手。或是因用不着费什么心思, 琴师便对那厢的客人十分好奇。   隔着珠帘偷眼看去,上首的大将军支着下巴十分专注地听着。这位大将军当真十分年轻,神情沉静地坐着, 自有一股风流气度。他更像是位整日吟风弄月的书生公子,全然想不出他拿刀拿剑是什么模样。   却也听说, 这位大将军是出生在战场上的。琴师心中想着这些, 略觉得可惜。   似是察觉到琴师的目光,他一眼瞥来, 琴师忙低头,专注手上功夫。大将军便也又转过头, 凝神细听,如入定般。   直至曲终, 最后一根颤动的琴弦已安歇, 他似乎方才从琴曲中惊醒。   “这便是《阳阿》了?果真是纷披灿烂, 戈矛纵横。”他说完, 复又道:“换一首《薤露》罢。”   琴师自是遵命。   《薤露》乃是挽歌,为出殡时挽柩人所唱。用于此处,自是遥祭哀思。   琴声继续, 有侍卫匆匆而来, 俯身低声同大将军汇报了几句,大将军听罢,便点了点头,轻声道:“请她进来吧。”说罢亦挥手叫停了琴师的弹奏。   龙女小涟在侍卫指引之下翩然而至, 她行过礼,禀道:“将军,小姐走的时候,拿走了那幅画。”   见大将军一时未反应过来,又解释道:“便是当初今上还是太子之时遣人送到府上的那幅画。”   蚩尤恍然大悟,一听小涟说起,他便想起那幅画了。画中女子着水绿色衣衫,站在湖边,看着空茫的湖面,神情淡淡,不辨喜怒。画中人只露出个侧脸,只是这么临水而立,端的是风姿卓然。   他的脸上有一瞬的空茫,而后又快速恢复,沉吟道:“当日我已放了宋遥离开,与她说好不再管她。那幅画……本也是给她的。她便拿走了,也没什么要紧。”   小涟闻言,怔了怔,便觉再也没什么好说,施礼退下。   蚩尤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在春风中摇晃的柳枝,心头亦如那柳絮般,纷扬不止。   “将军,琴曲可还要继续?”琴师见大将军许久不语,不由询问道。   他听了,凝神不语,良久才反应过来道:“罢了,今日就这样吧。”   琴师亦抱琴施礼退下。   天气渐暖,万物复苏,南境已渐渐恢复了往日生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在此地的使命已经完成,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愿离开此地。   潜意识中,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回来找他。怕那人找不到,故而便羁留此地,迟迟不走。   被小涟提及的那幅画如今便握在宋遥手中,她一时看看画像,一时又看看镜中的自己,调整着自己的衣饰妆容。   宋遥穿着水绿色的衣衫,梳着画中人的发髻,转过头来问刑天:“你觉得怎么样?”   刑天定定看着她道:“我们有其他的办法,并不是非如此不可。你这样做太冒险了。现在停下还来得及!”   宋遥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对着镜子抿唇笑了笑,对着镜中人说道:“我要行的是刺杀之事,便没有不冒险的。”   刑天又急道:“可是你若以瑶姬姑娘的面目去接近他,他便知道你是穆王府的郡主,清风寨旧人,自然也就会防备你。”   宋遥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不以为意:“我并未想要用旁人的面目去接近她,我只是仿照那日她的妆扮罢了。我既要行刺,自然要用我本来的面目,好叫贼子知晓到底是死于谁人之手。”   且她跟瑶姬面目本就不像,若以易容术易容成瑶姬模样,反而容易露出破绽。倒是她自己这张脸,那狗贼同他身边之人都未曾见过,反而是最好的隐蔽手段。   说罢,她转过头来对刑天道:“你不用一直同我说话,白费力气拖延时间。我给你下的药乃是三倍剂量的‘如坠云雾’,花了我好大的本钱。你如今还能说几句,再过一刻,便连舌头都动不了了。”   说着,她低低叹了口气,顿了顿,道:“就这样吧,话说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清风寨就交到你手上了,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这便是刑天见到她的最后的样子了。   她穿着水绿色的衣衫,神色沉静,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他不知那些事她已推演多少遍,他只觉得这或许就是她长大了的模样。   不可回头不可回避的成长,必是付出的极大的代价。   眼皮越来越重,他模模糊糊地想着,或许他再也见不到她真正长大的样子了。   三日后,他在前往南境的马车上苏醒,车外随着一队人马。   “停下!你们……”他认得,那是那五千兵马中的一队。宋遥当时要走了五千兵马的调度之权,他以为她至少有自保的能力。   “大人,得罪了。宋大人给我等的命令是平安护送大人至大将军处,我等不敢违令,还请大人见谅。”领队之人见刑天醒来叫停马车,忙告罪道。   原来她索要五千兵马,一开始就是打的这个主意。那五千兵马不是对付天子的,而是对付他的。她要用五千兵马,来保全他。   “现在赶紧回王都,阿遥……宋遥她还在王都,她很危险!”   领队之人怔了怔,抬起眼来,略有些悲悯地看着他。   “宋大人她……她已经牺牲了。”他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了结果。   宋遥刺杀失败,她在发簪之上抹了毒药,刺中天子右臂。但天子舍了右臂,保住了性命。而宋遥,死于乱剑之中。   天子醒来后尤不解恨,令众侍卫肢解了她的尸体,分于野狗食之。   宋遥的头颅,已快马加鞭送往南境护国大将军处。   后来,蚩尤看到宋遥的头颅之时,只觉得一股意气上涌。这是他在世的最后一个亲人,然而她的头颅却在他手上。   他记得小时候有道士给自己批命,说他刑克六亲,是破军独坐天煞孤星的命格,现在想来,竟似一一验证了。   蚩尤闭了闭眼,盖上了那装着宋遥头颅的盒子。   昆仑山瑶池仙境。   瑶姬把自三界寻到的扶桑大帝五个分|身带给西王母。这一回她下凡,明面上是担的神使之责,暗中却是受西王母之托,在凡间收集扶桑大帝五个分|身。   却说那扶桑大帝乃西王母胞兄,是开天辟地至今在位时间最短的天帝。然而他在天帝这个位子上时,却曾开天眼看过未来。他预先知晓自己将有五浊恶世之劫,便真身沉睡于碧海扶桑树下,同时化出五个分|身,赴凡间应劫。   她师父太虚真人赤松子曾猜测东君怕是不好,恐其有陨落的风险,其实也不算猜错。若扶桑大帝五个分|身不能在合适的时间归位,他的真身只怕就要永远沉睡下去了。   西王母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由瑶姬去办,却并不是瑶姬多么能耐,而是当初扶桑大帝沉睡之前叮嘱过的。   说是在那天眼中惊鸿一瞥,看到了御水的炎帝大女儿,故而王母才委托了瑶姬办此事。   因是事关扶桑大帝归位的大事,瑶姬便谁也没说,便是她师父那里,她也只是含糊其词,并未说清前后因果。   瑶姬把装了扶桑大帝五个分|身的玉瓶呈给西王母,西王母接了玉瓶。恰在此时,瑶姬的水灵之相无缘无故显现出来。   她的法相自现世便是宝相庄严的神女气度,这一回显出来的,却是忿怒相。   瑶姬自己也极为吃惊,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现忿怒相的神女柳眉倒竖,手持长剑和长鞭,乃是一副要寻人拼命的样子。   瑶姬惊讶地看着她义母,西王母目光也自玉瓶移到了她的法相上,嘴唇动了动,却未说什么。   巫山栖云洞,刑天的身躯慢慢开始产生裂纹,似乎是内部有什么力量在摧毁这具神仙之躯,裂纹渐渐扩大直至破碎、化作齑粉,到了最后全部化为飞灰。驻守巫山的飞禽族发现了栖云洞的异状,赶紧同远在南境养伤的朱雀汇报。   凡间,刑天神魂苏醒,肉身成圣。   他恍然间想起,他那时沉睡着落于凡间,发现了名为宋遥的婴孩虽在大哭,却并无人气,她身体内也没有人的灵魂。   她只是一具驱壳。   宋遥原是不能出世的,地府便也未安排鬼魂投胎到这具身躯里。但小涟逆天抗命,帮着生下了这个孩子。然而便是生下了这个孩子,她也仅仅只是一具驱壳。   他的神魂亦栖在凡胎之内,他的凡躯同宋遥一起长大,而他无意识地用自己的神魂滋养了这个小小的生命,竟令她开启灵智,同常人无异。   她不过是他无意识照拂之下的产物,被他昏睡着的神魂按照本能塑造成他熟悉的人格和气息。   那是他潜意识中仿照着瑶姬的性格在塑造她。   她没有魂魄,也无来世,在人间受五蕴之苦,死时刀剑加身,心中不甘,怨忿达到极致,凭着一口怨气,炼化成了瑶姬的忿怒相。   作者有话要说:“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形容《广陵散》的词。   五浊即是大乘佛教在佛经中提出的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具有这五种众生生存状态的时空,谓之为“五浊恶世”。   晴为黛影,袭为钗副。宋遥是照着瑶姬来写的。 第101章   凡间的天子失了一臂, 整个人越发疑神疑鬼,偏激易怒,身边之人每日都会消失那么几个。他也越发喜欢折磨人, 想出了许多折磨人的法子, 只叫所有人都怕他,不敢再轻撄其锋芒。   同时天子发布王令,为表忠心, 令诸侯世子入王都为质子。若不愿,则表示对天子不忠, 便要起兵攻伐, 收回封地。   整个凡间一时兵荒马乱,怨气冲天。   而大将军正式举旗, 成为反抗天子的诸侯之一。同时亦发布《告天下书》,痛陈天子失德, 并列举十大罪名,号召天下英雄一并讨伐。   战神这回下凡, 本就是为了以杀止杀, 以凡人的身份化解人间干戈。这是他这具凡身的宿命。   而昆仑山上瑶池仙境, 瑶姬显出忿怒相来, 引得西王母恻然。此乃灭世之神的灭世初相,忿怒相吸收三界五浊,待变成修罗相, 便是灭世之时。   似乎成为灭世神, 是瑶姬的宿命。   她算是西王母庇护的第一个女仙,自瑶姬送来昆仑之后,昆仑山西王母庇佑天下女仙的名气才渐渐传开。   然而此时胞兄的五个分|身在她手上,她要忙着去碧海助他苏醒, 瑶姬这边,也实在无心亦无力。   她是创世神的女儿,诸神尊称一声王母,却也有觉得棘手无力的时候。   瑶姬看着西王母的神情,洒然一笑道:“娘娘交给瑶姬的任务,瑶姬如今已经完成,娘娘或要忙迎东君归来之事,瑶姬便也告辞了。”   西王母便点了点头,道:“你先退下罢,关于你的法相一事,待我兄长归来,或许问他更合适些。”   瑶姬便行了礼,十分乖觉地退下。   刑天觉醒,她已是知晓。朱雀已亲去迎他,并同瑶姬说好在巫山碰面。瑶姬急急驾了云到巫山,见到了在自己洞府前徘徊不去的朱雀。   朱雀同瑶姬三言两语交代完毕,便自去一旁调息。他伤还未大好,最近又忙于助南境恢复生机,此番奔波,确然是有些累了。   已是春深,巫山草木葱茏,神女的裙裾擦过道旁花木,染上了些草木之息,她却也无暇一顾,急急便走向了栖云洞。   拨开笼住洞口的花萝,她侧身进了洞中,走过小道,便见洞室内有一道身影站在那处。此处光影已是昏沉,那昏暗中的身影瑶姬却觉得十分熟悉。   刑天正凝神望着供奉起来的乾坤盾和混沌战斧,见瑶姬进来,他忙转身道:“殿下。”   只是这么轻轻一声,瑶姬却知他是真正归来了。因是用凡间那具身躯成神的,他显得格外年轻,未经战火,不及弱冠,仿佛便是南庭那个被称作双璧之一的少年郎。   而她苦心孤诣至此,便是为了这一天。   瑶姬如今是个成熟的神仙了,听得刑天这一声“殿下”,便也矜持地抬了抬下巴,道:“你回来啦!”   刑天目光自栖云洞中扫了一遍,想了想,道:“我原以为,我可以看到从前的身体。”   瑶姬顺着他的目光,亦看着这当初她选中的安置刑天遗体的洞府,道:“见不到也好。你不是那具身体,已经很久了。如今你是新生,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那些事,不需要你再背负。”   曾经蚩尤问她为何要这样选,她用“我不想他以后用残损的身体”这个最不着边际的理由敷衍了他。其实她选此法助他复生,是愿他舍去旧身,成就新生。   瑶姬看着他,目光温柔,轻声道:“我当年说了此生所愿便是守护父皇守护南庭,你帮我做到了。你已践诺,那个心愿带给你的负担已经成为过去。接下来,你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当年她用一盏花灯一个愿望束缚住刑天一生,如今往事已矣,便也该分说清楚,还他自由。   刑天若有所思,想了想道:“殿下,那不只是你的愿望,那亦是我的心愿。我当年发誓效忠陛下与殿下,便九死不悔。诚如你所言,一切都过去了。那些事不该成为我的负担,也不该成为你的。我如今重新活了过来,你也该放下对我的愧疚。”   刑天自然是知晓她的,知道她当初看见自己的尸首,必然伤心得很,心中亦充满了愧疚之情。那愧疚日积月累,最后变成了一定要让自己归来的执念。如今他已归来,她的执念也该消了。   瑶姬抬起眼来,认真点了点头:“嗯。”说着,她又轻叹一口气,道:“你刚醒来,可能会有些不适应。如今毕竟同上古时不大一样。我当时也糊里糊涂的,幸而师父和祝融帮了我许多。”   刑天看着瑶姬喋喋不休,像是要把过往经验都倾囊相授,便只是沉默地看住她,专注地倾听着。   对于他复生这件事,他自己反而十分平静坦然,倒是瑶姬显得有些不够稳重。   说到后来,瑶姬止住了声音,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刑天便叹息道:“殿下真的同从前很不一样了,我原来捏的,是一个想象中的殿下,不是现在的殿下。”   “什么?”瑶姬有些愣头愣脑地问道。她平日里也算是有十二分机灵的人,只是今日先是发现自己现出了忿怒之相,又得见复生的刑天全须全尾站在自己面前,心绪起伏略大了些,倒显得不够机敏了。   刑天于是便把宋遥之事同瑶姬说了。他既已彻底觉醒,前因后果自然全部知晓,他向瑶姬说明后,瑶姬便也沉吟不语。   整个栖云洞都安静了下来,瑶姬目光落在不知何处,叹着问道:“所以说,我今日现的那忿怒之相,乃是因为她吗?”   刑天的声音如同冰湖之下悄无声息的潜流,不动声色中带出些许怅然:“那时我神魂沉睡着,并不知晓自己做了什么。等我醒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像是年幼时自己捏造了一个玩伴,把它当做自己最亲近之人,待到长大,才知那不过是个玩偶,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瑶姬也有些伤怀:“她甚至并无本相,也无来世。只留下一口怨气,成就了我的法相。”   刑天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二人说话间,外头天色暗了下来。沉沉黑云压下,压的人心憋闷。山雨欲来。   玉清圣境,玄都玉京府。   玉帝张百忍匆匆来拜谒尊师,以解其惑。   “师尊,巫山神女去了西王母处复命,据说是找到了迎回东君的法子。东君若归来,这封神之事……”玉帝微妙地停顿了下来,实在是下面的话不好说出口。   须发皆白的老者睁开了闭着的双眼,道:“此事不碍什么,此番封神仪典当还是由陛下主持。”   玉帝便放下心来。   那老者接着道:“倒是巫山神女在西王母面前现出了忿怒之相,五灵法相自来神圣祥和,未见有显忿怒之相的。”   玉帝倒也不问老者何以知晓,玉京府主人自有其手段。他沉吟片刻,道:“既如此,弟子当要招她来问一问了。巫山神女掌三界水灵,水灵之相有变,不知是何缘故。”   当即便着人去唤巫山神女来玉清宫。西王母还远在碧海太微宫为扶桑大帝护持,玉帝不待通知她,便急急召了瑶姬去问话。   瑶姬便睁眼说瞎话,道自己最近频频出入凡尘,怕是修行不够,让凡尘扰了心境,故而法相有变。   玉帝本就颇为忌惮她,见她主动揽下此事,便顺水推舟,卸下她神使之责,说要另择他人担此重任。   “巫山神女,修行不易,切记要修身养性,坚守道心,不然恐生心魔,失了大道。”玉帝劝勉几句,此事便不再提。   他以为那忿怒相是瑶姬修行有失的证据,拿了此事说道只为削去瑶姬神使之职。   瑶姬对那神使之职并不十分在意,当初答应也是因西王母之托。她只是不放心蚩尤。刑天的事已了,她仍记得先前自己答应了他的,要陪着他,如此自该有始有终。   巫山神女便想了想,道:“神使之责瑶姬确愧不敢当,陛下圣裁。”   这还是第一回 ,巫山神女低头低的那么快,玉帝张百忍竟一时觉得有些不适应。   然而巫山神女话锋突又一转,陈情道:“只是还请陛下准许瑶姬继续入凡尘修炼,这法相,是自凡尘而来,想也该在凡尘化解。”她本就是下界神女,在凡间行走也是寻常。只是这一回她要出现在蚩尤身边,便也该有个合理的理由。   神女盈盈站在那里,说着心中所求,虽是睁眼说瞎话,却挺像那么回事。仿佛那忿怒之相真的是她在凡世修成的法相,她为求大道,亦要在凡世化去此相。   玉帝想了想,此事于自己封神之事无涉,难得巫山神女退了一步,他便不好逼迫太过,想着成人之美,允她此事也无不可。只是口头上却还要端起天帝的威严:“天规在此,神仙无故不得入凡尘。不过,巫山神女所求却也情有可原,便允你在凡世修行。只是如若出入凡世,必得封住神力,你可做得到?”   瑶姬想,此乃规则所在,她也无意去挑战这三界法则,自是答应的。   “瑶姬定谨遵天规。”巫山神女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东海以东一万里,复有碧海。碧海之上有一岛,上有奇树,树长数千丈,一千馀围。两干同根,更相依倚,是以名扶桑。   扶桑又是东君的神号,乃是因他诞在这碧海之上扶桑树之下。他在此界开眼初见之物,便是那扶桑树。   而在扶桑树旁修的宫殿,便是碧海太微宫,是扶桑大帝平日所居之地。   此时,只见扶桑树下紫气东来,阳光照射下蒸腾如海。五道妙光亦同时笼住了树下端坐结印那人。   待一道道妙光注入此人灵海,便见碧海之上横生许多波澜。待到一切风波平定,太微宫上,已架起了炫丽虹彩。   那入世修行了十万年,以应五浊恶世之劫的古老神祗在此刻苏醒。   碧海潮生,日升月沉,俱都在他眼中显现。   他抬起眼来,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胞妹,轻道了一声谢:“辛苦你了。”   西王母摆了摆手,道:“你我之间,何必客套。”顿了顿,她斟酌了用词,复又缓道:“你的五浊恶世之劫刚过,我这里还有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要告诉你。此界灭世神已显忿怒相,就在你归位之前。”   扶桑大帝方归神位,闻听此事,不由苦笑。   他闭了闭眼,道:“这或许便是劫数。”他接着道:“我原先以为我在天眼之中所见的炎帝之女,是应五浊恶世之劫,然而或许,是应的无量之劫。”   扶桑大帝所言无量之劫,便是覆灭天地的浩劫。   西王母杨回便也只得苦笑,道:“若是天意,你我亦无力改变。”   扶桑大帝闻听此言,道:“上一回无量劫能度过,留众生一条生路,乃是因一个人……”   西王母怔了怔,瞬间便明白了他话中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你不是那个身体,已经很久了。——《妖猫传》   《十洲记》:扶桑在东海之东岸,岸直,陆行登岸一万里,东复有碧海。海广狭浩污,与东海等。水既不咸苦,正作碧色,甘香味美。扶桑在碧海之中,地方万里。上有太帝宫,太真东王父所治处。   ————————————————————————————————————————————————   情节略有丰满,添了700字的样子。——2020.2.23 第102章   瑶姬降去凡尘之前, 同刑天话别。   她难得吞吞吐吐,在刑天面前承认同蚩尤有情。   刑天的目光中带着了然,当年炎帝陛下许下婚事, 他是知晓的。这诞于上古的婚约, 若能在如今有一个好的结局,他便也觉还算欣慰。   他同她一起长大,从担任她的护卫开始, 一步步成为那个南方天庭的第一战将,从一开始就知道, 公主这样尊贵的身份却有这样虚弱的身体, 必是要匹配身居高位又有足够能力保护她的人。而后她显水灵之相,炎帝便已是认定了金灵之主当她夫婿。她同蚩尤, 是一开始就定下的缘分。   他自然也是喜欢瑶姬的,但他从小便把自己放在一个保护者的位置, 于他而言,自是瑶姬本人最重要。她的意愿便是他的意志, 她所站之地便是他的家园, 她的生命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而她的情感归宿, 亦是他尊重的事实。   只听刑天道:“殿下同蚩尤,待这回修成正果,正好我当你们的傧相。”   他说这话时, 云淡风轻, 瑶姬却是闹了个大红脸。那原是她曾说过的话,今日再由他说出口,便觉当日自己真是情迷心窍,故而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话已至此, 瑶姬便也不好再收回,只得作大气状道:“若真如此,自当邀你当傧相。”   刑天便笑了笑,道:“好。”   瞧着瑶姬略有些忧虑的神情,刑天便直言让瑶姬不必担心他。他许久不在这片天地活过,还有一二故友不曾拜访过,而这方世界十多万年之后的风物人事,他也有许多不懂之处,他要适应新的世界,面对新的人事,如此,尚还有许多可做之事。   瑶姬听他这样说,便知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她也捎了话给祝融和师父,想来他们也会关照刑天的,心便稍稍放下。   倒是刑天,踌躇片刻,又道:“这回在下界,同蚩尤重又相识结交,颇为投契。这回我不告而别,也不知他那里会如何。”   他觉醒成神,便脱离了红尘。神仙的寿命以万年计,红尘中的王朝更迭于他也不过是须臾,他既已觉醒,自然不便再参与凡间之事。   瑶姬抿了抿唇,道:“虽则有螣蛇守护他,但我同他有约,无论如何,都要去认一认他。”   刑天点了点头,道:“殿下自去罢,我这里,殿下无需操心。”   说罢替瑶姬封了身上神力,送她到了下界。   西王母回天宫,听得玄女奏报,说是玉帝撤了巫山神女神使之职,改叫了旁人担此重任,便立即皱起眉来。   玉帝趁她不在同瑶姬发难,便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如今二圣共理三界诸事,他单方面撤去瑶姬之职,更是在挑战她的威严。   然而想到胞兄所言,又觉她入凡尘追随蚩尤,许也是众生的转机。蚩尤同她,宿命纠缠,上一回因了蚩尤,救回了瑶姬,弥漫三界的那场大洪水得以止息。虽则后来金灵失序,三界众生灾厄加身,却到底还是未真正灭世。   也实在是别无他法了。她当时囿于时机未同瑶姬讲明忿怒相的因果,如今她既下了凡,便也随她去罢。   相比西王母的默许,雨师便觉瑶姬实在胡闹。他同西王母一样,是后来听玄女所说才知晓此事。   放着好好的神仙洞府不潜心修行,专往人间浊世去。她只身前往,朱雀未随在身边,若出了什么乱子,却不知如何是好。   气得赤松子差点便要下凡尘去把瑶姬捉回来。还是西王母叫住了他,雨师方才作罢。   虽则刑天初醒,赤松子还是忍不住在他面前埋怨:“你怎可容殿下这般胡闹?”   刑天想了想,便道:“殿下的心思,雨师怎会不知?她要做的事,我们又如何拦得住?我在殿下身上使了神法,若殿下有危险,我即刻便会感知到。”   他未说的是,他把乾坤盾封在瑶姬身上,她若真遇着险境了,乾坤盾或可抵挡一二。   赤松子见事已至此,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传信给了朱雀,朱雀一族同神农氏有约,以朱雀令为信物,世代守护神农氏家族和神农氏建立的南方天庭。这一代朱雀族长陵光保护神农氏仅剩的血脉瑶姬,乃是分内之事。   瑶姬降在凡世,因封了神力,暂时无法驾云御大鹏,这一回便老老实实受了土地送的宝马良驹。   蚩尤率领手下将领在林中狩猎。他正追着一只白毛狐狸,箭羽循着白影射去,却只擦伤了皮毛,反而惊了那那畜牲,惊恐地逃开,躲进密林深处。   林中深处,有素衣女子骑着大白马,踏着落叶哒哒而来。   负箭引弓的年轻将领与巫山神女于无名山林狭路相逢,当时那箭羽便遥遥指着瑶姬,总觉得下一瞬,那扣着弦的手指一松,那箭羽便要迎面而来。   瑶姬坐在大马上,眯了眯眼,先开口道:“多年不见,将军见着故人,竟箭矢相向,当真让人伤怀。”   从她离开到再次出现,用凡间的算法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年有余,她偏要以这种他乡遇故知的口气,无端给这段相遇增添了些许怀旧的意味。   对面蚩尤放下了手中弓箭,只听他道:“你是何人?”   瑶姬心头疑惑,蹙起了眉:“你不认得我了?”   蚩尤的神情带些迷茫与防备,反问了一句:“我应该认识你吗?”   瑶姬只觉心上被小小咬了一口,眉目间便也带出了一丝讶然和疼痛,他居然不认得她了。她自觉自己不是轻易能让人忘记的角色,在凡间同蚩尤的结交也一直刻意让自己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却不想,三年不见,他竟然已经忘记她了。   看来还是她不够努力,竟如此轻易叫人忘记。   瑶姬心下反思着,抬起头来冲蚩尤灿然一笑,道:“看来你是把我忘了。既如此,你我便再认识一下。我是瑶姬,同将军你有些渊源,这一回你可不要忘了。”   她的出场倒是有些意思,一开口却略显刻意和轻浮了。如此美貌的女子,出没于深山密林,如同山精妖魅一般,说些徒惹人遐想的言语。   蚩尤蹙起了眉,默不作声,驱着马转身便走。   瑶姬亦皱起了眉头,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马儿乖觉,一步步跟着前头蚩尤的马,缀于他身后。   然而出了山林,蚩尤便侧身回头对她道:“你已出了此林,不必再跟着我!”   这是驱逐的话语,瑶姬却置之不理。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不远处的龙女,打招呼道:“小涟。”   小涟看见她的时候,惊讶的表情是不做假的。当时她走的十分仓促,来不及多留两句话。这三年来,更是音信全无,如今出现的又如此突兀,猝不及防,龙女自是惊讶不已。   她张了张嘴,看了看蚩尤一眼,点头道:“瑶姬姑娘。”   蚩尤的眼神便带出了诧异,原本以为这萍水相逢的女子不过是信口开河,然而也许她从前真的认识自己。   他把研判的目光再次转到了瑶姬脸上,瑶姬读出了他的表情,亦收起玩笑之心,只严肃着问起龙女:“大将军怎么回事?好像不认得我了。”   小涟便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瑶姬想着,其中应是别有内情,便转头对蚩尤道:“将军,我从前当真与你有旧,你若不信,可以问小涟姑娘。”   小涟便赶紧作证道:“瑶姬姑娘三年之前确实同王爷相识,此事巫咸族长亦知。”   蚩尤目光在瑶姬与小涟之间逡巡一圈,道:“既然你这样说,本王便信了。”   瑶姬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他自称本王,已有些称孤道寡的高高在上,无端让她觉得遥远。   她的神情一瞬间便有些忡怔,像是突然才了解面前的状况,有些无辜和不知所措。她封了神力,撇下刚刚觉醒归来的刑天,一意孤行来到他身边,显然未料到如今的局面。   小涟见她不说话,便抬起头来向蚩尤谏道:“瑶姬姑娘从前是随军的军医,同巫咸族长亦有旧。王爷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瑶姬姑娘医术高明,切不可错失良才。”   瑶姬坐在马上,似笑非笑,眼神亦看向蚩尤,等着他决定。   蚩尤虽有疑虑,但思及小涟和巫咸都认得她,那应是无错,便点了头道:“便让她再充作军医罢,跟着巫咸,听其安排。”   说着,便当先拍马而去。   瑶姬在马上冲小涟一点头,她的马便也随着蚩尤的马,慢慢小跑而去。   她坐在马上,轻轻颠簸着,素衣在秋风中飞扬,两袖鼓张,远远看着如同扑火的蝶。 第103章   后来见着巫咸, 巫咸也很惊讶,忙拱手行礼,瑶姬立即挥止, 问道:“大将军他不认得我了, 你可知是何故?”   巫咸想了想,斟酌道:“自您走后,将军便也未再提及您。至于大将军是否失忆, 我等更是不知。但宋大人、刑大人,他都是记得的, 这几年, 他还未放弃寻访刑大人。”   瑶姬想着,难道是他怪自己不辞而别, 故而假作不识?但她又仔细想了想重逢的每一个细节,又觉那些神情不似作伪, 他确实是不认得她了。   想来想去,若真是如此, 怕只能是螣蛇在搞鬼。螣蛇本就是虚诈之神, 封印、篡改神仙的记忆尚不在话下, 更何况是如今肉身凡胎的蚩尤。   只可惜她如今已封了神力, 无法去蚩尤元神里寻螣蛇质问。   她心下已有定论,便也不再追问,只同巫咸道:“接下来, 还需仰仗你了。”巫咸忙道不敢当。   巫族当初助大将军平息南境瘟疫有功, 后来便一直有一支现任巫族族长带领的巫医队伍跟着他南征北战,每到一地,便救死扶伤,专门救治被战火波及的普通百姓, 帮着穆王很是笼络住了一些人心。   前几日,穆王的军队再克一城,这几日,将领们给了巫咸等人抚民的时间,故而都跑城外狩猎顺便庆祝来了。   这一日,已是到了约定的时日,穆王整军入城。   当晚便有欢宴,城中豪族尽相依附,各都卖力气讨好穆王。虽是乱世,琴师舞娘难寻,却也整得有声有色。   瑶姬如今的身份自是上不了席面,听着那头丝竹之声,她便只能望月慨叹。   身后龙女低低叫了一声:“神女。”   瑶姬转过头来,见龙女沐着月光,手上拿了一个托盘,盘上装着酒壶,不由问道:“你这是要去前头送酒?”   龙女看了看瑶姬,又看了看托盘上那酒,道:“是。”   瑶姬“哦”了一声,见她不走,歪头又道:“既是去送酒,怎么还在此地徘徊不去?”   她却不知是小涟方才见她一人独自望月,带出了凄清孤寂之意,便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瑶姬乃是世间真真正正的绝色,凡间所谓“上古既无,世所未见”说的便是她。她是那颤巍巍栖于梅花蕊中的雪,是金翅蝶振翅时闪过的孤光,是一种快要消逝的羸弱之美。因其纤弱,故而总觉得抓不住,存不久,越发心中怜惜,亦越发为之心软。小涟方才望着她的背影,竟起了怜惜之心,怜惜之心一起,连自己都觉得冒犯。   龙女听了她的问题,咬了咬牙,道:“小涟冒犯,想着神女若得空,小涟不知能否邀神女喝一杯?”   瑶姬仔细盯着她瞧了瞧,笑道:“你既盛情相邀,我无论如何都该给你个面子不是?去吧,待你忙完,再来此地找我。”   龙女闻言,欠了欠身,端着酒盘转身走了。   瑶姬回头继续遥望天上明月,只觉天高月明,明日当还是个好天气。   小涟回来得十分快,还如约带上了美酒。瑶姬抿了一小口这凡间的酒水,很是自得其乐,摇头晃脑细品了一番,觉得这样的境况和这样的酒,也算是一桩风雅之事。   “你先前,可知宋遥本相为何?”瑶姬手中转着杯盏,头也不抬地问道。   小涟望着天上明月,喃喃道:“我不知。”顿了顿,复又道:“她还小的时候,我去看过她一回。那时我还是个鲤鱼精,她同人族的孩子无异。后来我再想去看她,清风山的山神却拦住了我,说到底妖凡有别,我再去看她,恐对她不利。故而,之后我再未擅自去见她。”   瑶姬抬眼看去,见龙女只注视着天上明月,脸上神情却是空茫。   “你想她吗?”瑶姬轻声问道。   小涟道:“倒并不十分想,只是偶尔想起,想着她已经去了,觉得她这一生实在是短暂。满打满算,我也不过同她打过几个照面而已。”说罢,她饮了一口酒,垂下眸子看着瑶姬,问道:“神女,你这一回下凡尘,可是为了穆王?”   瑶姬咬了酒杯,觉得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便从容道:“是。”   天上的月光折进龙女的眼中,漾出几分湿漉漉的柔光,她低低道:“我还是鲤鱼精的时候,第一回 见神女便是同穆王一起掉入我修行的那个碧水潭之中,那时我见了神女,便知穆王也绝非寻常人。当时,穆王也还不是穆王,只是将军。”   小涟听到瑶姬模模糊糊“嗯”了一声。   她二人说着过往,不知不觉时间便悄然过去。   有豪绅吃饱喝足要去小解,途径此处,便见着二女饮酒叙旧,正好瑶姬的脸从那阴影处转了过来,虽只惊鸿一瞥,当下只觉心中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明月入怀清风入耳,绝世的佳人入了眼,他恍恍惚惚觉得穆王府的女眷果真是有倾城之色,怪不得方才送的舞姬穆王不收。   他本有三分醉意,如今隔了些许灯火不远不近瞧见了瑶姬一眼,便觉醉意更甚。大约是月光太好酒意又浓,他便想着要向穆王献上一个月的辎重粮草,务必要让穆王松口让这位美得惊人的姑娘同自己亲近亲近。   引路的侍卫亦看到了她二人,暗自不动声色,准备回去之后向穆王汇报。却不想那杜姓豪绅回了宴上,直言穆王后院有倾城佳丽,比之场上名花更为动人,借着酒劲说了些醉话,想让穆王请那位佳丽出来。   穆王自是不知他后院有什么倾城佳丽。此处原是城主府,如今便被他征作麾下将领休憩之地。军中难得有女子,像小涟这样的是充作侍女的。他也不觉得小涟如何倾城,能引得这位豪绅在这样的时刻动心。   然后突然便有一张脸浮在他的心头,是了,今日却是见到了一位当得起这样浮夸的夸赞的女子。   要说他军中有什么绝世的美人,便也只是今日林中遇见的那一位。   “许是前任城主的女眷还未来得及走,方才被杜公撞见。”他淡淡道。这座城池已投降,但是向来打下城池容易,真正收服城民却难。若要真正掌控住这座城池,还是要仰仗这些地头蛇,故而穆王便也敷衍几句。   原来的城主在穆王兵临城下之前就已弃城而逃,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家里人口众多的权贵富户逃难之时留下一二女眷未带走,也是常有之事。   那杜公听说是前任城主留下的女眷,便觉不大可能。因他家世代居于此地,未曾听说前任城主家里有什么倾城绝色的。但穆王这样说,他便也顺水推舟道:“既是前任城主留下的女眷,不若请出来与诸公见一见,在座都是此地有名望之人,若收了她作义女,也好过她在乱世飘零。”   被家族舍弃的可怜女子,在乱世中向来结局不好。他这话说来,却也有几分真心。   旁边亦有人附和,说若真是城主府的女眷,他等应该都是认识的。想来这些豪绅从前同城主府关系不错。   穆王正觉不耐烦,却见先前那侍卫俯身同他悄悄说了几句,他眉头一动,改变了主意,着人去请后院那女子。   穆王的侍卫来“请”她的时候,小涟带来的酒已入了肚肠。听说是前面叫去,连龙女都觉奇怪,反而巫山神女本人,却坦然自如得很。   她随手扔了手上酒杯,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同那侍卫道:“走吧。”   瑶姬走进那宴客的客厅之时,满座俱都停了声息。两旁多枝烛台上燃着上百支蜡烛,煌煌烈烈,若火树般,把整个客厅都照彻通明。随着她的到来,那烛火齐齐晃了晃,她亦眯了眯眼,光影之下,更觉此女明眸善睐,风姿天成。   她盈盈站在客厅中央,抬起眼来随意一扫,便不再细看,只随意冲上座的穆王行了礼。   穆王咳嗽了一声,对在座诸人道:“这位是我今日在城外密林遇见的瑶姬姑娘,不知是否是各位旧识?”   穆王的声音把在座诸人的魂魄唤回了人间,彼此对视始觉尴尬。   自然是不认识的。这样美丽的女子,家族又怎会忍心舍弃。也不知她是出于何原因,竟孤身一人在城外密林。   那原先起头的杜公,只因了瑶姬惊鸿一瞥便心驰神往欲要亲近,如今就着满室烛光看清了瑶姬的容色,心中却是暗悔。先前趁着酒意说了些胡话,如今见到她,自惭形秽尚来不及,更不要说其他。   这女子想来是穆王要自用的,被他等起哄亮于人前,如今回想起来,怕是大大得罪了穆王了。   穆王见堂下那女子目光逡巡一圈,只同巫咸微微点了点头,而后便收回目光,再不看旁人。   她方才冲自己施礼,随意敷衍得很,如今见了巫咸,倒是诚恳。蚩尤觉得自己头痛了起来,也不知是今晚喝多了酒还是什么。   在座之人都说不认得,瑶姬便懒懒一笑,也不说什么。   场面还是要靠穆王自己撑,只听他道:“既请了你来,还请入宴罢。”   很快便有人置了桌案席位,瑶姬坐在那厢,自斟自饮,自得其乐。偶然抬眼,见巫咸向自己举杯敬了敬,便也笑笑,遥遥回了一杯。   满室喧闹,却只一个人认得自己。   这种滋味,当真不好受。   上头的蚩尤瞧着瑶姬,头越发痛了。他隐隐约约觉得她未撒谎,他从前确实认得她,这一点也从旁人之口得以佐证,却也不知为何,如今已记不得了。 第104章   第二日瑶姬是被朱雀的鸣叫之声叫醒的。   凡间的酒虽不至于叫她如何, 但她入乡随俗,便也学着凡人三餐作息。她推开窗,入目便是跃在枝头的朱雀。   朱雀自不是用神鸟之王的本相入世, 他化了个灵雀模样, 小小一团,煞是可爱。   “你身体如何了?”瑶姬问道。对于他何以出现在这里,却是心知肚明, 故而便也不问他这个,省了些许废话。   “上次吃了殿下给的灵药, 已好的七七八八了。殿下既封了神力下凡, 为何不叫上我?”朱雀回答得飞快,扇着翅膀又反问道。   瑶姬白他一眼, 道:“不叫上你,你不也来了嘛?”左右又仔细看了看那灵雀, 道:“你化作这个模样,也不是个事。雀鸟毕竟有雀鸟的不便, 这样吧, 你栖在我灵海之内, 你也可继续疗伤温养。”   朱雀偏头想了想, 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雀鸟并不是什么正经伙伴,有些场合是去不了的。而他既是她的守护神, 自是该一直在她身旁, 不能远离的。   灵雀当下便振翅直冲入瑶姬额头,神鸟之王的神力化作淡淡的火焰纹样印在她的眉心,真正是那神来之笔,映衬得巫山神女容色越发出众。   旁人却只当她是在脸上费了心思上了花钿, 在这样的乱世,还想着在脸上折腾,只怕心思格外大一些。   瑶姬自然所图甚大。   她这回巴巴地下了凡尘,本就是来找蚩尤的。朱雀既来了,便也叫她不必再惧螣蛇。果然,朱雀一来,螣蛇便也找上她了。   螣蛇在她灵海之内凝成虚影的时候,一旁打盹的朱雀瞬间便睁开了眼睛。   “你还来做什么?还带着你家那只鸟,你害得我们还不够吗?!”螣蛇的声音都尖利了许多,直叫瑶姬听得头疼。   “这是我跟蚩尤两个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你封了他的记忆,我还未同你算账呢!”瑶姬抿了唇道。关于当年她如何“害”蚩尤的,如今她心中大概也有了数。只是蚩尤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那么她又如何能替他们两个放弃。   “不劳我费心?!”螣蛇被激的虚影都晃动了起来,只听它厉声道:“你如今已显了忿怒相,还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修罗相,你是此界灭世之神,这是你逃不掉的命。届时我们少君又要为了你耗费心神。西王母放你下凡,不就是打着这个主意?你从来只会拖累他,若不是你,他何以只是一个区区战神?”   瑶姬听得这话,神情忡怔,愣了愣,然后才缓缓道:“原来如此。我就知道你是知道我那忿怒相的因果的。”   螣蛇“哼”了一声,不语。   那一向桀骜洒脱的少女慢慢消化着它所说的话,复又问道:“所以说,我还是个灭世神?便是我自己没有想要灭世的大志向,这法相自己便能灭世了?”   螣蛇对她的问题嗤之以鼻,却也冷笑着说了句:“法相由你的神性凝成,本就是你的一部分。一旦修罗相现世,灭世神的神格便也觉醒了。说来也可笑,你那父皇自小教你仁恕之道,却不知你生来就是来灭世的。”   瑶姬听它言及炎帝,脸色便不大好,喝道:“放肆!”一旁朱雀双目已燃起真火,若不是瑶姬挡在前头,螣蛇也还有用处,只怕早已冲上去把那虚影焚尽。   从父皇留给自己的遗言来看,只怕他很早就知道她那所谓灭世神的身份了。到了最后,还不忘强调仁恕之道,更是防范于未然,知道她或有一天会觉醒灭世神的神格,方才如此。   瑶姬想着这些,却还是摇了摇头,道:“螣蛇,你是蚩尤的守护神,你自觉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为此,你甚至封印了他的记忆。但你觉得,真正觉醒的蚩尤知道你这样做之后,会感激你吗?”   螣蛇声音低落了下来:“我是为了保护少君,他会懂的。”   瑶姬也学着它先前的样子,“哼”了一声,然后才道:“与其说你是在保护他,不若说你对他不满,妄想取而代之。你封住他的记忆,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他,你居然还说在保护他。不若你自己来当蚩尤好了,想怎样就怎样,永永远远让他沉睡下去。放心,你成了蚩尤,我肯定不会纠缠于你。”   瑶姬这一番抢白,实在是戳中了螣蛇的弱点,激得它怒气上涌,当下那虚影便盘旋而上,现出了全须全尾的黑龙身形。朱雀见此双翅一张,亦幻出自己的真身,挡在了瑶姬身前。   双方一时剑拔弩张,瑶姬的声音从朱雀巨大的身形后传来,只听她道:“你封了他的记忆,于他神魂难道无碍吗?再说你以为我解不了这个封印?我手上还有我父皇留下来的灵药,朱雀也在,对付你的封印不是什么大问题。”   螣蛇见巫山神女被封了神力还如此嚣张,一时受激,道:“那你待如何?”   瑶姬沉吟片刻,道:“不如何。不若你我打个赌,赌蚩尤的心意。你这回封了他的记忆,他已记不得我,我也不去解除这个封印,同他重新结识。既是赌他的心意,便让他自己决定,是同我再续前缘,还是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若再续了前缘,你不可再插手,更不可再篡改、封印他的记忆。你也知道失忆本就容易引起神魂受创,反复失忆会酿成什么恶果,你是知晓的。”   说到这里,她一字一顿道:“若他无法再次对我生情,我也愿赌服输,缘分便到此为止。”说罢她抬眼问螣蛇,问道:“你赌不赌?”   螣蛇被瑶姬和朱雀逼迫,一时气势被其所慑,只是它也明白,瑶姬是承天命的灭世神,可以说是拥有破坏一切的力量,只是这股力量现在还未真正苏醒而已。别说是个小小封印,她若愿意,活撕了它也是可以的。   它迫于瑶姬淫威,便只能硬起态度答道:“赌就赌!”   瑶姬眼神雪亮,扬眉一笑道:“好!”   彼时瑶姬信心满满,自以为一定能赢得这场赌局,她对自己,对蚩尤,对他们的未来,有无限美好的期待。   从上古洪荒岁月一路牵扯纠缠到如今,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不至于在这小小的凡世不得善果。   至于螣蛇说她拥有灭世神的神格,她也觉得那还是很遥远的事。她总会有办法的,他们总会解决一切艰难险阻。   解决了螣蛇这个心腹大患,瑶姬心里轻松了许多。只是要让蚩尤再对她生情,她一时却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说起来从前也未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的呢?她想着这些,准备着她那再续前缘的伟大计划。   然而还不待她拟出个一二三四子丑寅卯,天庭新任的神使来了凡间。   这一位也算是瑶姬的熟人了,不久前两人还见过,便是如今的光明女神女妭。   因封神之事,大多数有神格的凡人都会循着冥冥之中的宿命聚拢到战神身边,故而女妭拿了神隐图,便也寻了机会来到蚩尤身边。   女妭比瑶姬手段直接了许多,她直接跑来军营参军来了。   当时穆王正在征兵,她便前来应征。说是猎户之女,从小会骑射,更有百步穿杨的神箭术,父亲死于兵祸,一心想复仇,故而想要入伍。   瑶姬便十分吃惊,她明明记得,天规上说,神仙是不可以直接动手伤害凡人的,更枉论杀死凡人了。而一旦入伍,杀敌乃是首要之事。   “殿下怎么转不过弯来?她无需真的伤害杀死凡人,她只需使个障眼法便可以了。”朱雀懒懒道。   瑶姬更觉吃惊:“这样也行?!”   不过朱雀比起瑶姬,吃惊的却是:“她怎么会来下界蹚这趟浑水?”封神之事牵涉甚广,以女妭平时在天庭的表现来看不像是爱惹事的性子。   瑶姬想起从前蚩尤似乎同女妭有一桩交易,以此换取女妭在刑天复生之事上出力。说来便神仙也少有真正无欲无求之人,凡有所求,便没有什么浑水是不能蹚的。   女妭要入伍,穆王这边却不同意,言军中不便有女子,最后女妭便指着当时在场的龙女小涟问:“何以她可以,我却不可以?”   穆王便答:“她是王府侍女,不必同诸将士同吃同住,而你想要入伍,一旦入伍,自然一切按军中纪律,所有士兵同吃同住,便是洗澡也在一处。”   负着弓箭的女妭站在那厢便问:“穆王军中要如何才可享独立营帐?”   穆王眯了眯眼,略觉有趣,道:“那必然是军功显赫,足以封将,便可单设营帐。”   女妭点了点头,道:“那便这样罢。”   她献上一把改良过的弓弩,弩身轻便,射程远,杀伤力又十分强大。更重要的是,这把弩箭对使用者的要求很低,不需要太多的训练就可上手,这对于毫无经验的新兵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武器。这等要命的武器,若成建制的使用,会大大提升己方实力。   穆王试过之后,十分识货,便允女妭参军,直接享独立营帐,不过不是当上阵杀敌的将领,而是在军械库指导专人制作她那弓弩。   女妭自是领命。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先这样。——2020.3.26 第105章   瑶姬因是跟着巫咸, 在军中算作军医,故而平日里去的最多的便是伤兵营。   虽则她尽量安分守己,但自来美人便容易招惹些是非, 她去了几回伤兵营, 帮着换了几次药,已是引得众兵士为了在她手下治伤而争斗了起来。   那回恰好遇上大将军巡营,见这里喧哗起来, 便领着副将过来查看情况。   一眼扫过去,便见瑶姬站在一旁不说话, 两个身上挂了彩的兵士争的脸红脖子粗, 袍泽之情也不顾了,为了个女人成了那副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副将见大将军脸色不怎么好, 不由厉声问道。   那俩争斗的兵士互相看看皆不敢言,一旁负责伤兵营的长官却因职责所在, 避不过便出来领罪道:“他二人因瑶姬姑娘起了争斗之心,是末将管教不严之过, 还请将军降罪。”   瑶姬听他所言, 心中冷笑, 眉目之间覆了层寒霜, 冷冷道:“听这位将军的意思,原来他二人犯了军规乃是因为我。这样说来,我便也有责任。”   她说话的语速并不快, 那一字一句从她嘴里说出来, 字字落在在座之人的心上。   她俏脸含霜,偏偏眉心的那簇火焰花钿红得似要燃起来一般,两相对比,衬的生气着的瑶姬越发生气勃勃, 活色生香。   她在红尘的中心,旁若无人的美丽着,搅的一众人人心惶惶。   大将军只抬眸看了她一眼,便又飞快看向请罪的将领,沉声道:“此处乃你主事,你也不是新人了,你三人便按军规处置,他二人于军中闹事鞭二十,你御下有失鞭三十。”   说着他又看了眼瑶姬,见瑶姬也正看着他,便轻咳一声,道:“至于你,既是巫咸属下,便叫巫咸来看看,你可有半分医师模样?”   瑶姬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想用巫咸来拿捏她?   早就有人把此间发生之事告诉了巫咸,他快步赶来,时机刚刚好,恰听到了这句话,便接道:“下官来迟,还请将军恕罪。”   将军便道:“你来得正好,在此之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如今事既已发,你说如何是好?”   巫咸便抬了眼看了瑶姬一眼,见瑶姬偏着头,目光不知落于何方,他看不清她的神情,便很快收回了目光。他已知前因后果,可听大将军的话,明显是觉得大殿下也有错,故而拿他来发作。   他沉吟片刻,方道:“瑶姬姑娘医术高明,帮着下官改良了止痛的药方,平日亦十分守规矩,今日来此用药也无差错。下官以为,她是当得起医者仁心的,自然也是一名好的医师。”   巫咸对瑶姬谈不上维护,他已不是炎帝的信奉者,对瑶姬更称不上如何推崇。当初瑶姬对他成药神一事公事公办,他如今便也是公事公办。他自觉是以十分公允的语气开口,但在旁人眼中,便觉得他是在维护瑶姬。   穆王的副将道:“瑶姬姑娘确实妙手仁心,但她毕竟是女子,应当注意言行举止,引得军中男儿相争,未免太不像话。”   瑶姬转过脸来,看着他轻轻笑道:“我言行举止如何不像话?还请这位将军指教。”   她却是不知,如此倾城之姿,同人笑笑便已是罪过,若是假以辞色,怕不是会引得血流成河。   那副将立时便红了脸,低头道:“姑娘容貌出众,更应克己守礼,不该随意同人笑,引得军中男儿心浮气躁,彼此相争,伤了袍泽之情。”   瑶姬便不笑了,道:“我未知军中还有不可笑的规矩,实在是没人同我说这个。失礼了。”说着便端肃着一张脸,认真问道:“我先前不知,笑了几次,让诸位心浮气躁了。待我稍后开几副药,给诸位将军平平心气。”   巫咸惊讶地看着她,觉得大殿下的辞锋真是一人可抵百人,此地已没他说话的份了。瑶姬三言两语之间,已把众人挤兑的面红耳赤。   大将军听得眉头都皱了起来,听她言语间横扫一片,便出言道:“未知瑶姬姑娘辞锋如此厉害,让姑娘做军医看来是屈才了。军中没有不可笑的规矩,姑娘不必如此挖苦。辛副将言语间或有得罪,但他所言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说到这里,他看了瑶姬眉心花钿一眼,继续道:“军中皆是热血男儿,本就血气方刚,姑娘容貌出众,惹人注目,若再工于妆扮,于军中确实也不便。”   瑶姬听了这话,愣了片刻,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反将一军道:“将军说辛副将所言不是没有道理。方才辛副将说因我笑,惹军中男儿心浮气躁,我在这里冒昧问一句,将军亦是如此吗?将军也是血气方刚的热血男儿,因我笑,将军也觉心浮气躁吗?”   她这话原是正经问的,但说出口之后,倒觉得像是调戏之言。她说完,便似有些后悔,咬了嘴唇,蹙了眉,略有些懊恼的样子。   那殷红的唇被咬出了白痕,咬的人心头都觉得痛了起来。   蚩尤勃然发怒,既惊心于她的大胆,又恼怒于她的轻佻,直接便甩了衣袖道:“本王还有其他事务,没空同你等在这里耍嘴皮子。只是军纪应要整一整了。以后凡在军中闹事,从重处罚,鞭三十是最轻的。凡是军中之人,全部配备统一服饰,各营或有不同,但同一营内,服饰装备必须统一。”   军医大都是民间征调,而军中物资紧缺,一直以来服饰都是自备,各都杂驳不一,大将军今日既发了话,以后想来是有统一的服饰的。   这是一桩好事,巫咸便上前一步谢道:“多谢将军体恤。”   瑶姬瞧着蚩尤怒气冲冲而去,侧身回避行礼,轻薄的衣衫划过将军的甲胄,一触即离。   空气中寒铁和莫名的香味却是纠缠在一起,合着血腥味,再难分离。   瑶姬想起他们从前便是如此,一开始总是针锋相对,至于后来如何和好的,如今回想,竟已记不清了。   回去之后,瑶姬问朱雀道:“你说我该不该给他送上一副清火凝神的药?”   朱雀懒洋洋说了句“穷寇莫追”,瑶姬想着那样确实太招摇了,便也作罢。   蚩尤走在路上,越想心中怒意越炽。那句“因我笑,将军也觉心浮气躁吗?”言犹在耳,他闭了眼便是她那咄咄逼人的姿态。   而想起自己几乎是逃跑一样离开,便觉狼狈不堪。被人逼迫至此,实是平生仅见。都说他二人从前相识,也不知从前是否有这样的情况。   只是若她一直是这样咄咄逼人牙尖嘴利的性子,他自问从前必是不会与她深交的。想到这里,复又惊觉一事,除了林中相遇那日,她再三强调与他有旧,后来却再也未提过此事了。   或终还是觉得此事无关紧要,便随手丢于一旁,再不深究。只是如今回想,竟不知她为何执意要来此。   蚩尤思虑再三,终还是招了小涟来问。   “你既说我三年前与那瑶姬姑娘有旧,可知她缘何会入我军中当军医?”   小涟想了想,小心翼翼道:“那时将军去药师谷征召巫氏一族,恰瑶姬姑娘也在谷中,便随着巫医一道来了军中。”   她自是不能说神女有心,故意接近,便挑了故事里真实发生的那部分同蚩尤不加修辞讲了。   蚩尤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件事。他记得他去药师谷征召巫氏族人,却已然忘记那一回药师谷之行同瑶姬发生的点滴往事。   这便是螣蛇的本事了,它封印了蚩尤关于瑶姬的记忆,便使得他脑中瑶姬的痕迹一点不剩。其余事都有记得,瑶姬参与过的事也有印象,却唯独不记得事中的瑶姬。螣蛇的本命天赋在封印蚩尤记忆之余也会自动淡化修补瑶姬被剔除后的空白,不至于叫当事人察觉出记忆中缺失了那么一个人。往后便是重新遇见,也只是陌路。   见大将军沉吟不语,龙女便道:“当时巫咸大人就在药师谷,他知道的应该更清楚一些。”   蚩尤想了想,终还是未招巫咸来询问细节。   想来也是没什么必要,对方都已释怀,不再追究,他又何必非要紧抓不放。   后来再远远见到瑶姬,见她已着了军中统一发放的医师冠服,广袖翩翩,青丝尽皆挽起束于冠中,只留下两缕发带在秋风之中摇曳。因冠服是以男子标准裁制,便是最小的那一套,在她身上亦显得十分宽大,如此衬托得她腰越发细,人也越发窈窕。   她行走在城主府中,远远看去,便是一道风景。   他恍然间反应过来,从来不是衣饰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那人亦看见了他,端肃着一张脸,不露一分笑意,远远便站定,等着他先行。如此懂规矩,守礼节,哪里还有那日那咄咄逼人的姿态。   蚩尤自她身边走过,见她低了头行礼,十分恭敬的样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头上发冠,又落在她白玉般纤巧的耳朵上,又似被那抹白刺了眼,快速别开了眼。   穆王心中一哂,立了立,道:“瑶姬姑娘既说从前你我有旧,当不该如此生分。”   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说了这么一句。   他想,他或许只是想了解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而已,他不允许身上有自己也不知道的弱点,否则被人加以利用,后果不堪设想。那段记忆既是与她有关,便也该问问她,而不是旁的什么人。   便见那低着头的女子霍然抬起头来,眼中先是满满的讶然,而后才是抵达眼底的隐约笑意。那善睐明眸漾着细碎的光芒,她嘴角微微抿起,缓缓道:“好。”   然后便见她从从容容站起了身。   恰此时有风吹来,瑶姬的发带被风吹至身前,轻轻拂上了面前之人的肩。那风再大一些,便要拂上他的脸了。两人不约而同各退了一步,然而彼此对望一眼,便觉惊心。   男女之间的风生水起往往起于无声之处,期间惊心动魄便只当事人知晓。 第106章   蚩尤本来还想多问几句, 恰这时有人来报,说是将军命军械营赶制的五十把弓|弩已完成,正等着他验看。   既是有军务要事, 自然要事为重。两人分道扬镳, 各走各的。   蚩尤在回廊上拐弯的时候,余光所见瑶姬已与旁人说上话了。离的有些远,已瞧不太清她的神情, 但大抵还是温柔的。葱茏草木掩映着飘飘荡荡的铅灰色冠服,风吹得她的发带纷纷扬扬, 无端便扰乱人心。她伸出手指把发带拨至一旁, 动作间便看到了快消失在长廊尽头的穆王。   穆王适时收回了目光,大步走出了她的视线。   因了上回伤兵营之事, 如今几位医师都是轮班查营换药,今日来找瑶姬的这位医师是当地新征的学徒, 分到瑶姬这里,由她先带着。因是新来, 便十分殷勤, 并不以瑶姬是女子而看轻她, 事事做在她前头, 医术自是说不上多么精湛,但胜在为人细心,瑶姬也愿意多指点他一些。   如今各地都乱, 民间的医师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穆王征招医师的价码开的并不低,人手却还是捉襟见肘。打仗时军医忙,不打仗时军医也忙。巫咸便想着多征调些普通民夫充作学徒,稍加训练, 会基本的伤口处理和换药即可,把真正的医师用在紧要之处。   穆王自是允的,如此,像瑶姬这样有经验的医师,手下现在都跟着几个新征的学徒。平日里琐碎之事都是学徒做,他们只要看着不出错即可。   说来也有意思,她做着救人的活,偏偏是个灭世神。瑶姬杂七杂八想着这些,面上却还是仔细解答着疑问。   蚩尤走到器械营,见到了陈列得整整齐齐的五十把弩|箭,问女妭:“这些都是校准过的?确实有你那日献上来的准头和威力?”   女妭便道:“将军若不信,可去校场检验。”   后来瑶姬听来的消息,是说将军又带着一队人马去城外测试弓|弩。当日收获颇丰,将军一高兴,又在城主府摆起了宴席。   也算是为军械营庆功。   女妭当居首功,自是上座。她亦束了冠,着军械营统一的绛色冠服,英姿飒爽,煞是惹眼。只是她自来端庄,又在赤水避居十多万年,性子便有些淡漠。坐在那处不怎么说话,偶尔穆王招呼喝酒或有人上来敬酒,才稍稍抿几口。   她坐在上首,望过去见凡人都很是兴奋,今日这宴席本就是为军中庆功,各都放开了拘束大吃豪饮,酒过三巡之后,吹牛行酒令之声不绝于耳,满满都是烟火气息。   她低头给自己倒了杯酒,听得下面场子渐渐安静了起来,她疑惑地抬起眼,便见巫山神女正缓缓走了过来。她走的慢,似不知道自己的位子,迷茫地看了一圈,直到有人同她招呼,她的眼睛才亮了亮,快步朝打招呼那人走去。   瑶姬她扮凡人,倒是扮得十分好。   招呼瑶姬的是巫咸,这席上席位先前还井然有序,如今各都跑开来敬酒说话,已是乱了,瑶姬挂在他名下,依着凡间的规矩,是该由上峰招呼。   今日人多,宴席设在外头。除了日常值防,各营都有列席。瑶姬今日当值,便只能来混下半场。   她同他点了点头,方才坐下。她来时已是下半场,原本都已喝开了,如今却不知为何,各都拘束起来。   瑶姬向来乖觉,心中有数,面上却不显,她坐在那里,连筷子都未动,只拣些奉上来的柑橘、橙子吃。她虽被封了神力,毕竟是个货真价实的神仙,其实吃不吃都没什么打紧,但既来了宴席,不吃便有些奇怪,故而便意思意思吃果子。   蚩尤见下面各营都安份了下来,便站起身来开始说今日的战果,说这弓|弩杀力确实不错,可射中六百步之外的猎物,以后新征的兵,俱都配备此利器,中军将组建弓|弩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宣布姬献负责此营,担校尉一职。   女妭到了凡间,化名为献。那日来应征,报的名字便是姬献。   全军侧目,都看向了大将军旁边着绛色冠服的女子。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站起来,面上神色依旧很淡,只略略点了点头,便算都打过招呼了。   大将军要组建弓|弩营的事各营长官都心中有数,只是俱都惊诧于他对这猎户之女的赏识,竟直接允其掌一营之权,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   然而只都愣了片刻,便不知何人带头,全军开始欢呼长啸,表达对此决定的拥护和对新任弓|弩营校尉的欢迎。瑶姬站在人群之中,看着上头并肩站立的二人,竟觉十分般配。   本就是旗鼓相当的对手,自然惺惺相惜,从前蚩尤应该确实很欣赏女妭。   女妭先前一直在赶制那些弓|弩,尚有许多人不认识她,今日这晚宴,既为庆功,也有把她推到台前之意。蚩尤带着女妭一席一席下来敬酒,介绍各营校尉给她认识,待到了巫咸瑶姬所在这一席,见了他二人,顿了顿,同女妭介绍巫咸道:“这是巫咸族长,医术绝妙,尤擅制药,军中医务尽托于他。”   女妭于是便同巫咸点了点头,巫咸笑着恭维了几句,喝尽杯中酒,双方便算是认识了。至于瑶姬,她其实没有被蚩尤介绍的资格,她原本以为也没她什么事。却听蚩尤同女妭道:“巫咸旁边这位是瑶姬姑娘,于医术一道很有造诣,曾帮着巫咸改良过止痛的药方,现于我军任军医。”   瑶姬觉得诧异,没想到他把巫咸之前那话听进去了。见蚩尤这样庄重介绍,她忙同女妭见礼。广袖迤逦的巫山神女眉心是神鸟之王留下的神印,以震四方邪祟鬼魅,却也为她添了三分昳丽,她盈盈一拜,笑着同女妭道:“见过姬校尉。”   女妭亦端庄回礼。   他二人明面上素不相识,自然也没别的话好说,蚩尤把她带到下一席,瑶姬亦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巫咸如今已成神,虽封了神力,但已不是肉|体凡胎,自然也看得出女妭是尊金光闪闪的神仙,亦知她真实身份。她坐下之后喝了几杯小酒,便忍不住叹道:“我以为……是我小瞧两位殿下了。”   瑶姬好奇地转过头来问:“你以为如何?”   巫咸便摆摆手笑道:“是我的不是,我以为两位殿下之间不会那么……怎么说呢,不会这么平和?毕竟当年两位陛下是兵戎相见的。”   瑶姬失笑:“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三皇都已成过往,如今玉帝王母当政,我们两个又何必抓着那些旧事不放。且她还助我复活了刑天,我谢她都来不及,怎可能与她如何。再说,在这凡间,我跟她都不是原来的我们,素昧平生,又何来那些恩怨?”   巫咸感叹,敬了瑶姬一杯。   蚩尤后来看到,便是他二人相谈甚欢言笑晏晏的画面。他不知他为何会去看他们,大约是某个瞬间无意中撞见了那场旁若无人的谈笑,虽听不见在谈什么,就画面而言还是觉得有些惹眼。   瑶姬曾说与他有旧,之后却再无声息,像是林中相遇之时说的那些话都不作数一般,如今他却格外想知道,从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今日自城外归来,他在急匆匆寻找一部兵书之时无意间发现了一卷旧画,未曾出现在他记忆中的一卷画。   那画是同一些旧物放在一处,装裱得甚是雅致,他疑惑之余打开了那画卷,画中是个临水远眺的女子,虽只露出个侧脸,但画中人的风姿却一览无余。   他认得出,那是瑶姬。   他恍然想起那是宋遥的遗物,被当时借给清风寨的五千兵马带了回来,之前他应该是看过,也不知怎么居然忘了,同一些旧物放在一处,这么多年戎马生涯,竟然还未丢,也确实神奇。   只是不知为何瑶姬的画像会是宋遥的遗物,他想不通,叫了小涟来,问题还未问出,却终还是挥手让她离开。   这一回,他想要问当事人,想知道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如今看来,当事人似乎并不在乎那个故事。   她并不关心他为何忘记了她,也不主动来找他叙旧,告诉他那曾经的一切,而是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像他们是初次相识,泾渭分明,无需深交。   大抵还是觉得无关紧要,所以并不在意吧。   他想着这些,见夜宴已快到收尾阶段,沉默着饮尽了杯中之酒。   燃烧着的火把和篝火也都渐渐熄灭,变成一堆温暖的灰烬,然后一点点冷却,在天亮之前,那些温暖都将不复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山海经大荒北经》: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乡。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妭)[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妭)[魃],雨止,遂杀蚩尤。(妭)[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为田祖。(妭)[魃]时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决通沟渎。   《山海经·大荒北经》:有钟山者。有女子衣青衣,名曰赤水女子献。 第107章   瑶姬被蚩尤着人请过去的时候, 正看到那卷画展开着置于案上,而蚩尤却正兀自发呆。   “禀将军,瑶姬姑娘到了。”一旁的侍卫出声禀道, 才把他惊醒过来。   “你先下去吧。”他抬起眼来, 目光直盯着瑶姬,道:“我有些事要单独问瑶姬姑娘。”   侍卫行礼退下,蚩尤观察着瑶姬的神色, 问道:“这画姑娘可见过?”   瑶姬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承认道:“曾在王爷府上见过一回。”   穆王垂了眸, 他已有好些年没回王都了,既是在王都穆王府见过, 那这画确然是有些年头了。   他盯着那画,复又问:“你可知这画是何人所作?”那画上并无落款, 实在看不出是出自何人之手。   瑶姬心中一叹,答道:“是从前的太子。”   从前的太子, 那就是现今的天子。   穆王眉头一剔, 道:“怎么?姑娘跟他从前也有旧?”他的语气已十分淡漠, 但是话中却藏着掩饰不住的刻薄。   瑶姬眉头蹙起, 答道:“当时我正在贵府作客,此画是同封宋遥为郡主的诏令一同送到贵府的,此事贵府大管家亦知晓。当时穆王说是太子把我认成了宋遥, 然而我确实同他未曾谋面。那段时间太子唯一一次来贵府, 那日我却也未去过那镜湖旁。”   那事确实有些蹊跷,如今想来,大约是小红的恶作剧。   穆王听了瑶姬所言,沉默不语, 待瑶姬目光落在那画上,才道:“听姑娘所言,曾作客穆王府,同我当年交情应还算不错,只是不知多年之后相逢,何以不再提起旧事?”   瑶姬的眼神颤了颤,听他言语中颇有怨怼情绪,心下便觉有些难受。   她那时吓唬螣蛇,说自己能解它的封印,不过是为了增加谈判的筹码,她其实无法解除那个封印。那毕竟是螣蛇的看家本事,哪怕有朱雀帮她,也做不到。她父皇留给她的最后三粒灵药,如今只剩最后一粒了,先前两粒,一粒自用,一粒给了朱雀疗伤。如今最后的那一粒,在她手上,暂无什么大用。   若她当真可破螣蛇封印,助蚩尤恢复那些关于她的记忆,她自然会那样做。她决计不会罔顾蚩尤本人的意愿,去打虚无缥缈的赌约。   那是他的记忆,也是他的过往,便是她,也没有资格替他做出放弃的决定。哪怕那些关于她的记忆,不过是细碎的萍水之交,不足以构筑成刻骨铭心的深情,也不应该轻易放弃。   所幸那个赌约里,赌的便是蚩尤的心意。今日他提起,未尝不是他心意的一种表达。既然他想知道那些事,她自然会告诉他。   瑶姬沉吟片刻,回道:“我同自己打了个赌,赌将军你的心意。将军若是想知道那些事,自然会找我来问,我自然也知无不言,便是不问我,也可以问旁人。将军若不想再忆及那些旧事,自然也无人会在将军面前说起,我亦闭口不言。今日将军唤我过来,是想要知道那些旧事,是吗?”   她问的甚是诚恳,蚩尤不禁一愣。他原本以为瑶姬会用一些不找边际的理由打发他,比如说他公务繁忙她不愿用旧事打扰,如今看来,倒不至于那样客套,那样敷衍。   蚩尤轻咳了一声,道:“我只想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事,对现在的我有什么影响。”   瑶姬想了想,整理了语言,把在凡间自己同他发生过的事都复述了一遍。   蚩尤听着面前的女子缓缓讲述着那些旧事。她说得很慢,以不带什么情绪的语气讲述那些他们共同经历过的事,只笼统讲了大致事件内容,并不具体到谁说了什么这些细节。偶尔他追问一句,她才在他提的问题上往细讲了讲。   那些事他大抵是没什么印象了,她说出口,落在他耳中,觉得遥远又模糊,当真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根据她说的那些,他觉得两人大抵只能算得上是一般的交情。相识于叶城城主府,因了她与清风寨的渊源而相交,在清风山地动时共过患难,因祖母的病带她来了王都,祖母过世不久她以水土不服为由告辞离开,后又相逢于药师谷,随巫族一同出世救人,成为军医。最后,便是在给宋遥问诊之后,她不告而别。   再次相见就是不久之前了。   他听下来觉得,好像总是她在离开,一次又一次。她因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来到他的身边,最后又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而离开,而只有他还在原地。最后一次离开,她说她那时有些私事要处理,迫不得已,不告而别。她已说了是私事,他便也不好追问,是什么样重要的私事,紧急到连告别都来不及。   “你当时既已抽身离开这战局,又何必回来?”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这样的问题。   瑶姬想了想,答道:“因为我曾答应过将军你,既然答应了,便该有始有终。”   他闻言,神情有些惊讶,似未想到是这样的答案,便又追问了一句:“这样说来,你这一次回来,全然是为了我?”   瑶姬点头,答道:“确是如此。”   如今话都已说开,她如此坦坦荡荡地承认,倒令他觉得,他们从前倒是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   他亦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承诺,我虽记不得了,却也领你的情。先前失礼之处,还请海涵。总之,多谢你来。”   瑶姬抿了抿唇,道:“将军客气。我先前也有言辞不当之处。”   蚩尤看了一眼案上那画,道:“至于这画,不知该如何处置?”   瑶姬看了一眼,道:“既是宋遥遗物,还请将军自行处置。”   蚩尤点了点头,当着她的面,烧了此画。火舌舔舐上美人的肌骨,不过转瞬,红颜成灰。   火光映着瑶姬的侧脸,她想起宋遥,想着她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把这画交给别人送回来的呢?   她已不在,这个问题终究是没有答案的。   蚩尤看着火盆里火苗渐息,只余下碎片般的灰烬,同瑶姬道:“今日请你来了一趟,也解开了我心中一些疑惑。有些事我还需好好想一想,若有什么,再向你请教。”   瑶姬知这是逐客的意思了,便行礼告退。   蚩尤见她进退自如,想了想她方才说的事,脸色冷凝了下来。他要找回这段记忆,因为唯有如此,他才是完整的他。   或许有了这一回的长谈,之后蚩尤对瑶姬亲切了许多。偶尔遇见了,两人也平辈论交,倒不似三军统帅同一个小小军医的越级交情。   不过也止于此了,君子之交淡如水,要想相交莫逆,却是不能够。   他们从来不是一类人,兴趣和性情皆不同,能平和相处,处出淡如水的交情,已是很不错。   倒是蚩尤对女妭的欣赏有目共睹,两人于兵事都各有见解,都是长于实处之人,做起事来很有共同话题。   穆王急着训练新兵,弓|弩营是重中之重,平时倒有大半时间都耗在弓|弩营,旁观其训练效果。   如今南方已定,接下来,他准备北伐。天子虽失尽民心,但天子的架子还在,他必须做彻底,才算是了结。   粮草辎重已找各城富贾豪绅“化缘”,这些年,他提供军事保护,富贾豪绅们提供钱粮,彼此合作都还算合心意。   有几位想下重注的,已是积极准备把家中小女许配给穆王,想博个大的。俱都被穆王以自己命格刑克六亲给拒了。这是他用老了的借口,但这回人家明显已是只求前途了,便是他说自己会克人家亲闺女,对方说他闺女是命中注定要母仪天下的。言下之意,穆王不娶,便是没资格称王天下的。   这等威胁加讹诈穆王自是不从,不过军中多了几则笑料而已。   有胆子大的问将军可有心仪之人,将军喝着酒,想了想说,没有。   连心仪之人都没有,就显得有些可怜了。便是从了军上了战场,过着有今日没来日的日子,许多人还是心上人的。在战场上拼杀,若没有记挂在心底的人,实在悲凉了些。有些人便是凭着心中一口热气,远方一点挂念,才能一次次从鬼门关回到人间。   “心上人能救命。”一个胸口有伤的伤兵开口说道,他吞了吞口水,边回想边说:“我那时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好像走到了鬼门关,迷迷糊糊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话,我想起那是瑶姬姑娘的声音,一个激动,便醒过来了。”   众人哄堂大笑,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穆王在一旁听着,想起瑶姬的模样,觉得她确实可能是很多人的心上人。   恰瑶姬此时经过,她手上抱着几卷书册,身后还有两位学徒帮忙拿着一些东西,见她经过,那些人笑得更狠,直接把瑶姬都引了过来。   “有伤口还喝酒?”她问先前那伤兵,那人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她微微侧了身,吩咐一旁的学徒,给这位伤兵的药方改了几味药。   旁边有好事者问瑶姬:“瑶姬姑娘,你可有心上人?”   周围人都屏息,静等答案。   瑶姬想了想,大大方方承认道:“自然是有的。”   还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女子,在一群男子包围之下,当众承认有心上人。众人又是一阵起哄。还有许多当场梦碎的,喝了好几口酒解忧。   瑶姬见在场几乎人人都喝酒,酒气冲天,忍不住退了一步,转身欲走,不再劝这些酒鬼。   方才那面红耳赤的伤兵此时却大胆上前一步,拦在了瑶姬面前。穆王站了起来,他还在场,就有人敢醉酒闹事的话,就不是鞭三十的事了。   还不等他喝止这场闹剧,那人便已先开了口。   “瑶姬姑娘,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爱慕你。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大约是酒意上了头,见了心爱的姑娘要离开,便忍不住捧出自己的真心,叫心上人一看。   这场告白实在尴尬,当事人之一受了伤还醉了酒,另一位当事人是高不可攀的神女,却偏偏,这一幕在烟火人间上演。   依瑶姬来看,他大约是醉了,只是便是醉了,心意想来是真的。她心下一叹,不打算随意敷衍过去,便抬起头来看住对方的眼睛,认真答道:“我很想说我会考虑你的,但是我不能说。我已有了心上人,我如果这么说了就是在欺骗你。”   她的拒绝太残忍,毫不迟疑,手起刀落,便了结了一颗真心。那位可怜的伤兵眼眶已经红了。   起哄的那些都不再说话,夜风已有些凉,瑶姬温柔而决绝地说道:“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想要做什么,我自己会去做。你以后会遇到真正爱慕的人,但那肯定不是我。”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   已经有人搂着那位伤兵的肩在安慰他了,穆王想了想,感同身受,想着那三十鞭就算了。 第108章   兵马未动, 粮草先行。大将军定下北伐起兵之日,粮草官已组织人手把筹措的粮草提前运上了路。   三军渐渐都动了起来,各营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巫咸已在不久前又从药师谷调拨了一批药材, 所有军医和学徒抓紧时间把这些药材全部制成方剂和丸剂, 以便于运输携带,也便于直接使用。   这场战争,一开始打得还算轻松, 弓|弩营成建制投入使用,威力惊人, 特别是远程攻击方面, 可以压倒性的优势在极短时间内压制住对方的力量,除非对方据险死守, 否则几乎可称得上是势如破竹。   血流成河才是战争的真相,瑶姬见了, 实在不忍。不世出的战神和旱神把这改良过的弓|弩引入凡间,使凡间战争上升到了新的阶段。一场战役, 有时候更像是单方面的屠杀。   每每战役结束之后, 需处理大量凡人尸体, 以防新的瘟疫发生。活着的士兵们把尸体运到城外, 垒在一处,不分敌我,一并一把火烧了。焚尸燃起大量白烟, 她站在城墙之上, 看着大批的鬼魂随着鬼差离去,觉得神仙搅合到凡人的世界里,实在是一个不够聪明的决定。   “这就是凡人,在神仙眼里朝生暮死, 但他们本身便是仿着神仙而造,他们的一切,都是神族所授。生存、繁衍以及战争……你今日作为一个神仙,看这些觉得难受,瑶姬殿下难道不知,千万年来,凡人过的一直是这样的日子吗?”女妭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走到瑶姬的身边,目光落在远处,淡漠道:“你或许觉得我干涉了战争的进程,对这些死去的凡人不公平。但是战神下凡,本就是为平定乱世而来,不是吗?”   瑶姬沉默不语,看着那些鬼魂排着队,懵懵懂懂走向冥界,想起巫咸之前跟她说过的话。他那时收殓了死去的巫族人,以巫族特有的方式超度了他们,她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他那时说:“殿下无需费心,这场战争由神族主导,凡人本身没什么说话的余地。我今日能站在这里同殿下说这些话,也是前人余荫而已。”   说罢,他苦笑一声道:“我自认已经不信神明,只信自己。所以,我选择同穆王结盟,不过是也想能荫蔽全族而已。巫族要出世,难以独善其身,必要面对乱世之局。既然如此,不如选择命定的胜利者,哪怕中间有些牺牲,为了最后的结果,也是值得的。”   瑶姬叹了口气,同女妭道:“殿下所言甚是,战神本就为平定乱世而来,若能一直那么顺利,早日收拾了这乱局,反而能还人间一个太平。”   或许便如巫咸所言,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值得的,中间的过程反而没必要太在意。   女妭看了她一眼,见她白着一张脸看着远处,叹息如白烟,在她们之间转瞬即逝,突然便反应过来,瑶姬是个没有上过战场的公主。   她死在了战争开始之前。   女妭心中叹了口气,面上还是无动于衷,只道:“下去吧。”   瑶姬点了点头。   她最后看了一眼腾腾不绝的白烟和逶迤前行的鬼魂队伍,问了女妭一句:“殿下下凡,是为何呢?”   她说完才觉不妥,忙道:“是我冒昧,殿下不必理我。”这个问题,实在交浅言深了。   女妭亦看了那白烟和鬼魂队伍一眼,道:“我下凡,主要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能再次打一场战。”   瑶姬不解,她自然是不解的,她根本不知战争为何物。   而她历涿鹿之战,后放逐赤水之北十多万年。战争完完全全改变了她,让她再也做不回原来的旱神女妭。她在战争之中失去了太多,便要在战争之中找回。   她必须要直面它们,才能战胜它们。   而这些,实在没必要跟瑶姬说的太清楚。瑶姬她现在不懂,以后或许能懂或许还是不懂,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瑶姬“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便也不再说话。她已明白那个问题是不该问出口的。   战争之后,大量的伤员需要军医处理,她奔波在伤者之间,很快便忘了那些事。   直到有一回,在战场上救一名被殃及的百姓的时候,差点便被那被救者的短匕刺中。“不用你们假惺惺!要不是你们,我也不会家破人亡!”对方恶狠狠说完,便被穆王迟来的飞箭射死。   瑶姬站在战场中央,手足无措。她似乎不理解那人的作为,又似乎能明白他的想法。   穆王走到她的身边,见她有些呆愣,还在看着那欲置她于死地之人的尸首,那人睁大了眼,还保持着恶狠狠的神情,望过去有些骇人。他用双手捂着她的眼睛,道:“不要看了。受不了就不要来战场。”   瑶姬深吸了一口气,拉下了蚩尤的手,道:“我知道了。”   蚩尤曾经同她说过,在战场上,自来功与罪是并存的。然而若是有机会能避开这些,又何必一定要亲上战场直面血腥杀戮呢?   那时她是怎么回答他的呢?她说,因为战争不可避免,于是牺牲便也不可避免。既然如此,为什么上战场的不能是我呢?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要面对什么,如今便也不该退缩。   瑶姬转过身来,冲蚩尤安抚一笑,道:“多谢将军施以援手。”   蚩尤蹙眉看了看她,见她似无恙,方道:“你自己小心些。虽然是事后打扫战场,难免还是有漏网之鱼。”而后想了想,又道:“还是跟着我罢。”   蚩尤把手中长剑递了过去,瑶姬愣了愣,抓着剑鞘,一步一顿跟在他身后。战场上,尸骨如山,如血残阳照在那一前一后的身影之上,凝成一幅古旧的画卷。   后来,蚩尤对她道:“你是女子,既已有了心上人,便不该再来战场上。战火无眼,便是为了他也该保重你自己。”   瑶姬回他:“我的心上人便在战场之上。”   她为了心上人,愿上战场,实在是勇敢得很啊。   蚩尤握紧了手中的剑柄,自失一笑,不再多言。   在那之后,瑶姬依旧会随着去清理战场,遇到还有口气的,便搭救一把。那个爱慕着瑶姬的士兵,最终还是死在了瑶姬面前。   那时他只剩下一口气,看到了瑶姬,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他到底还是没有遇到真正爱慕的人,或许遇到了,那个人不承认,便也只得作罢。   她想起那个酒气浮动的夜晚,他拦住她,剖白了自己的心意,却被她三言两语打发。那不算是很美好的记忆,她却一直记得。   后来有一次,有人同她说起,说原本是想让那人以醉酒为借口把那事揭过去,但他说,那是他的真心话,并非醉酒胡言,他是认真的。   如今看来,他的认真,竟显得有些可怜。   那个凡人士兵的尸首躺在她的面前,而他的魂魄已站在了她的旁边。他终于明白他喜欢上的姑娘,其实是个神仙。他们之间,是云泥之别。   瑶姬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笑了笑,被鬼差带走了。   凡人经历生生死死的轮回,今生不记前世事。此去,他会喝了孟婆汤,再不记得今生经历的种种,然后重新投胎,遇见新的人和新的事。   瑶姬站在战场之上,觉得阴风阵阵,实在有些冷。便是属火的朱雀就在她灵海之内,也驱逐不了那股寒意。   女妭站在不远处,看着瑶姬独自站在那里,朱雀在她身上筑起护体的光罩,防止穿行在战场上的鬼魂无意间伤害了她。然而她双手抱着双肘,那姿态瞧着,是受了伤的模样。   那多情的神女,是在为一人凡人伤心。一个她拒绝过的凡人伤心。   女妭觉得有些遗憾。她已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蚩尤走了过去,着手下把尸体抬走,见瑶姬还是愣着,迟疑片刻,牵起了她的手,把她带离了这片战场。   他方才看到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似要被这片战场吞没,便知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那儿。   瑶姬她,实在是不适合上战场。穆王他却也不想,从来没有哪个人,是适合上战场的。这世上不独瑶姬珍贵娇矜。   他下定决心,问道:“你那心上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哪一年从的军?我或许可以帮你打探一二,总比你每回跟到战场上寻寻觅觅患得患失强。”   瑶姬不答,他又道:“若真找到了,便离开这里吧。你之前说是为我而来,那个承若我已不记得了,你也不用再遵守。你无论答应了我什么,我都不再追究。”   瑶姬抽出了被他拉着的手,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我说为你而来,你怎么不猜一猜,我的心上人或许便是将军你呢?” 第109章   那已经算得上是表白的话了, 穆王听了,眉头凝起,道:“别开玩笑。”   因他实在看不出她是钟意他的, 不说她两次主动离开, 便是平日,她对他亦没有什么特别。穆王不是没有见识过女人的柔情,于他而言, 自荐枕席的亦不在少数,他知道一个女子有意一个男子, 是何模样。   瑶姬语气古怪, 问道:“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穆王皱了眉问她:“什么意思?”   瑶姬方才毕竟见了同自己有些渊源的凡人身死,心中沉郁, 有些心灰意懒,便低头道:“便当我在开玩笑吧。”   说罢, 越过他向前走去。   瑶姬一直以来担着些风花雪月的名声,确实多情, 容易对他人在道义上和感情上生出怜悯维护之情, 如此却也容易自伤。蚩尤曾说巫山神女最是心软也最是心硬, 当真算得上是很了解她。   她回去之后, 恹恹了一会儿,巫咸亦看出她情绪不高,便也不知该如何开解。他一个方得道的小神, 天庭还未去过一回, 自是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从来居于神仙之地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的。   幸而瑶姬既有心软的心性,心硬起来也快。她整理好了心绪,开始反思为何蚩尤觉得自己在开玩笑。她自觉话已说得如此明白,他何以不懂。她却是不知, 正因为她说得太轻松,太随意,太坦然,便显得像是假的。自来女子向心上人表明心迹,无不含羞带怯,心如鹿撞,气氛应也十分旖旎,不是在战场上的随意一句,场合和话都不对。   便是相爱,也需天时地利成全。   那厢穆王心绪亦被瑶姬搅合得七上八下,无处着落。他想起瑶姬那副神情,无可无不可地说,便当我在开玩笑吧。这种事情,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吗?   她难道不知,有些人听了玩笑,亦会当真。   一身黑甲的穆王从战场回来,一脸煞气,大步往营地走去。   结果不久便撞见有士兵在与瑶姬私相授受。   “方才我们几个收拾他遗物发现的,是阿荣之前在城里买的,一直不敢给你,如今他人已去了,东西我放在这儿,怎么处置你自己看吧。”   那人把一方帕子放在了她脚下,她拿起一看,里头是个香囊。她叹了口气,矮下|身用帕子包好香囊,起身准备收了起来。   此时转眼一瞥,正好看到了甲胄未解的穆王。   此地已十分偏僻,离大营稍有些距离,恰穆王回营之后心绪不宁,便也拐到这偏远之处散心,却不想竟还是同瑶姬狭路相逢。   也算有缘。   如今物资越发匮乏,医师的冠服不过一套,换洗十分勉强,救治人和上战场时为了军容才穿上,平时已是随意。瑶姬她如今已脱下那身冠服,简单拾掇了自己,绯色的衣裙穿在她身上,让她的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   她已恢复了平时的从容姿态,倒显得如今还心绪不宁的自己有些幼稚可笑。有些人总是有办法在旁人的心里燃起一把火,然后自己在一旁好整以暇,隔岸观火,再不顾旁人的死活。   因为一个人的一句随意之言而患得患失想东想西,实在是不像他。他内心一哂,转身便走了。   瑶姬觉得有些莫名,怎么才过了这么一会儿,他见了自己就要绕道走了?   她蹙起眉,喊道:“将军留步。”   那边大将军听到,停了下来,人却未转过身来,只道:“有何见教?”   瑶姬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道:“见教不敢当,只是将军既然来此,自有来此的目的。若将军不想见到我,也该是我回避。”   她这招以退为进用的倒是老道。   穆王道:“你实在不必如此。”瑶姬的辞锋他领教过,用辞令拿捏人,也是她的拿手好戏。   瑶姬抬着头追问:“将军是何意?将军若对我有什么不满,大可直接讲出来,若哪里有得罪,还请明示。若真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便也该向将军请罪。”   她竟到如今都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妥。穆王真心有觉得被冒犯到,冷着脸反问道:“应该是我问你是何意才对?稍早些时候你同我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瑶姬愣了一瞬,恍然大悟,坦然道:“便是字面意思。将军是哪里有什么误会?不若敞开了说。”   穆王深深看着她,向前走了一步,高大的阴影掩映住了瑶姬的身形。   男子高大身形带来的攻击性在一瞬间压迫了过来,瑶姬心神一颤,朱雀差一点便要发动攻击手段了。只听他漫声道:“你让我猜,又给了我答案,便是为了告诉我,我便是你的心上人?”   瑶姬看住他,点了点头。   他轻捏着她的下巴,又问:“我是什么时候成了你心上人的?”   瑶姬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叹道:“很久以前。”   穆王的脸色微变,看着眼前这张脸,觉得她当真能迷惑人心。她明明在撒谎。   那个眼神确实在看着他,却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人。她在他身上,找到的是别人的影子。她应该确实有一位心上人,但不是他。   他摇了摇头,越发确定,道:“你的心上人不是我。”   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心中有了决断,他放下了手,退了一步,冷静道:“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太过冷静了,仿佛刚才那暧昧的姿态和那关于心意的试探都不存在,他们又退回了君子之交的安全距离。   瑶姬略显迷茫,看着他,问道:“是我表达得不够准确吗?”   蚩尤摇了摇头,道:“再明白不过了。走吧。”   瑶姬跟在他身后,抿着唇,觉得无辜又委屈。   要向一个人证明自己的感情,不外乎是言辞和行动。言辞上,她已剖白了心迹,行动上,她亦追随他陪着他,不曾退缩过一步。   从前蚩尤虽混蛋了些,但也不至于这样否认她的感情,叫她伤心。他看不见她的感情,不外乎是因为他不想看见。   她索性发了狠,在他背后说道:“对,你不是我的心上人。因为我的心上人,不会叫我如此伤心。”   说罢,便不再理他。   蚩尤亦不说话。   当夜,焚烧尸体的时候,瑶姬把那帕子连着香囊亦一并化为飞灰。火苗吞噬了香囊,而空气里却留下了淡淡的香味。凡是经过,便留痕迹。便如瑶姬经了这一回,心境已然改变。她开始有些迷茫,不知道一意孤行来到凡间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朱雀安慰她:“殿下确实是心系战神,但穆王不是战神。”   瑶姬迷糊了,道:“可他就是呀。”   朱雀叹道:“但战神并不知道自己就是战神,在他的意识里,他如今只是凡间的穆王。”   瑶姬觉得自己遇到了解不开的迷,诚然朱雀说得没错,蚩尤现在并没有作为战神的记忆,他自然是穆王,但他本质是蚩尤啊。   瑶姬便执拗道:“但他就是蚩尤,因为是蚩尤,他就不该这样否认我的感情。他或许没有那些我们在一起的记忆,但是感情是骗不了人的。若他也心系于我,便不会看不到我的感情。说来说去,不过是因为他并不在意我罢了。”   朱雀便也无话可说,他总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可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感情之事由来如此,当事之人的千头万绪,在外面的人来看不足为道。而牵涉其中的人,越是敏锐便越容易多思多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再是潇洒,也挣脱不得。   所谓慧剑斩情丝,而没有慧剑之人,便只能沉溺其中,迷失自我。   瑶姬拿起一枚埙,吹了起来。   那是《薤露》,乃是哀悼之乐,此情此境,亦是正好。埙声凄婉,幽然不绝,在朦胧夜色里,盘旋笼罩在这片营地之上,连同那灰败的心事,一并付与这天地之间。   穆王听着这埙声,心中想起先前发生之事,心中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平静。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他以为自己想通了,却还是心绪不平。   他确实不懂,瑶姬之前面对他时,如此游刃有余,不过是因为她心中有被爱着的笃定。因心知肚明蚩尤对自己的感情,方才从容不迫。瑶姬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优越姿态来到他的身边,虽囿于形势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她内心深处,是知道那是蚩尤的,故而十分坦然。   便是这份坦然,显出了不甚在意来。   他们从一开始,便是不平等的。   他闭了眼睛,又想起了她那个眼神。她的眼神,温柔而又残酷,她看着他,却好像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亦是十分骄傲之人,不甘心陪她作此等戏,当即快刀斩乱麻,了结了此事。   那埙声缠绕不去,他心头烦乱,便起来耍起了枪法,本打算耍几遍便休息,不知不觉却到了天明。   而瑶姬曾是万事万物不萦于心的性子,如今因了蚩尤之事有些郁郁。但她想起他从前为她做过的事,便决定应该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她同螣蛇那个赌约,只要她不放弃,便还没有输。   是以第二日,众人看到的瑶姬,依旧是那个从容不迫的瑶姬。她给了自己一个晚上的时间,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准备继续挑战这座名为爱情的高山。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是来找老情人的,一个失忆了在经历初恋,状态不一样,容易出事。 第110章   第二日, 瑶姬做完自己手头的事,主动去找了蚩尤。   蚩尤练了一夜枪,天明才休憩了片刻, 见了瑶姬找上门来, 便越发头疼。板着个脸,默不作声。   瑶姬冲他一抬下巴,道:“昨日既已说开, 我便也不拐弯抹角了。你今日便同我讲一讲,你是觉得我哪里不好?我或许可以试着改一改。”   又来了, 他闭了闭眼。瑶姬她难道不知道, 我为了你可以做任何事只是感动她自己吗?她如此罔顾她自己的情绪,不过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他, 不在乎他的刻薄对她的伤害。   “我昨日那样说你,你是否伤心难过?”穆王抬起头来, 突的问了一句。   瑶姬略显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你伤心难过, 为何今日还来寻我?”他追问道。   瑶姬动了动嘴唇, 道:“我想再试一试, 给我们两个一个机会。”   穆王笑了一声, 是那种带了些轻蔑的笑法,瑶姬被激怒了,又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怒气, 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看,其实你还是觉得自己很伤心很委屈,但是为了你的心上人,你便按捺下这些, 委曲求全来找我。便是我让你难堪了,你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原谅我。你做这些,不过都是因为你心里那个人,而那不是我。我自问是没有什么本事让你这般低声下气的。”   瑶姬眉头一凝,眼睫颤了颤,抬起眼眸道:“不会一次又一次,就这一次。你放心,我也不是那般没脸没皮。我想着,你以后总会明白我现在的苦心的。但是,听你这意思,很可能我们也没有什么以后了。我只是不想让自己遗憾,故而想再努力一次。不过若你实在厌我,我也不是不识趣的人。便这样罢。”   说罢,便定定看着他。   他哪怕流落出一丝心悦于她的破绽来,哪怕便是有一瞬间的迟疑不舍,瑶姬也必愿意为之一搏。但穆王表现得像个刀枪不入的战士,她便也后继乏力了。   瑶姬敛眉行礼,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穆王看着她走远的身影,身体略微晃了晃,便觉天旋地转,人已昏过去了。   瑶姬走了不过一会儿,便又被小涟请了回去。   说是穆王夜里练枪法太过勤勉,白日又忙于军务,累得狠了,人已晕倒,需军医去看看。   小涟一个历了天劫得了道的龙女,如今在穆王身边当一个侍女,也不过是前次瑶姬走之时临时叫她遮掩一二,她便一直守诺,遮掩到了如今。   瑶姬想起上回两人月下共饮,略叙了旧,她那时问她,何以一直未走,她记得她是要去游沧海的。她回,她还记得那时候她辞了神位,瑶姬成全了她,也因此与她许下一约,将来让她做一件事,以回报巫山神女当时的成全之恩。侍女身份低微,却能便宜行事,也利于保护将军。当初既答应了神女要替她做一件事,自当尽心尽力,有始有终。神女既未归,便不算完成任务。   巫山神女想着,小小龙女尚有这等守诺的觉悟,她一个神女,也不至于半途而废。她毕竟担着军医之责,巫咸不在营中,她自该担待一些。便同另外两位当值的医师一并去了。   走的时候还威风凛凛一个将军,如今躺下来看,也不过是普通凡夫。   瑶姬走过去,见他躺着眉头亦凝着,算了下时间,问道:“我一走将军便晕过去了?”   小涟谨慎道:“我去为将军安排午食,回来的时候发现将军昏倒在地。”   瑶姬心中有数,对一旁的医师道:“两位请吧。”   两位医师上前,各都望闻问切了一番,便说只是心中忧烦,积劳成疾,好好休息便没事,说罢又看瑶姬。巫咸平时亦十分看中瑶姬的意见,他如今不在,其他医师更是怕担全责,故而便都请她拿主意。   瑶姬上前去看,也看不出别的什么,便同两位医师做出了一样的判断。两位医师谨慎起见,依例开了凝神静气固本培元的方子,着小涟稍后煎煮给将军服下。   三军统帅昏倒了可是大事,贻误军机不说,还会影响将士士气,各营都还瞒着,小涟也是去偷偷找的瑶姬。   瑶姬想了想,道:“将军若到晚上还不醒,你便去请弓|弩营姬校尉,告知她此事,让她看着办。”   女妭如今的身份乃是弓|弩营校尉,平时又得穆王看中,对其他军官来说,她是说得上话的人物。瑶姬属于人微言轻那一类,且也不便出面,便想了这从权之法。   到了晚间,穆王还是未醒,龙女无法,只得去找女妭。   女妭去看了穆王,又听说是瑶姬看着医师们开的方子,便觉应是无错。便安抚龙女,叫她再等等,又叫穆王亲卫暗自戒备。她采用的是外松内紧的法子,对外让穆王身边之人一切照旧,对内却是枕戈待旦,丝毫不可松懈。   谁也不能保证偌大的军营中没有心怀不轨之徒,大将军倒下了,再谨慎都不为过。   果真,下半夜,营中各处都燃了火把,外头声音嘈杂起来,间或有甲胄摩擦之声传来,瑶姬想着今夜或许不太平。如她所料,她不过稍稍坐起等了片刻,便有人明火执仗闯入她营中。   托巫咸的福,她也可睡独立的营帐,巫咸把他的营帐让了出来,他平时都是跟巫族人挤一起的。   “瑶姬姑娘,这方子可是你首肯用的?”来人是位副将,曾是一方豪强,后投奔了穆王,得了个杂号将军当。   瑶姬点了点头,那人便道:“大将军用了这方子至今未醒,还请姑娘与我们走一趟!”   巫山神女权衡利弊,觉得自己手无寸铁不是对手,只多问了一句:“不知是去何处?还请将军告知。”   那人硬邦邦道:“你到了便知。”不肯再多说一句。   形势比人强,瑶姬便被半胁迫着带到了专门关军中犯事之人的大营之中。如今军中有些乱,这大营里头一个人也没有,外面也没看守的士兵。那将军应还要去忙他的大事,只留下两人守住门口,他自家又带了其余人马赶去别处了。   此营哪都不好,但胜在清静。瑶姬坐下,开始想今日之事。   莫非穆王故意闹这一出,是准备整饬三军?   战争除了战场上的将士拼杀,除了整个三军的联合协作,还涉及更加宽广的区域。人心、兵力、谋略、物资甚至天气,每一样都至关重要,足以左右全局之势。   她想了会儿,没什么结果,便拿出埙来,开始吹埙,调整心境。   还是吹那哀乐,今夜总是要死人的,她无能为力,便吹一曲,也算提前哀悼了。   “大半夜的谁又在吹这死人曲子,给谁号丧呢!”一曲还未了,又有人撩了帘子气冲冲而来。   来人瑶姬有印象,便是曾因伤兵营闹事而被责罚受过三十鞭的管事校尉。   瑶姬看清他脸上神色,放下了手中木埙。那不是被打搅之后的恼怒,是故意来找她的。那眼中有恨意、贪婪,更多的是掠夺和觊觎。   “臭婊|子装模作样,害老子被罚!平日里搔首弄姿,不知勾引了多少野汉子,老子今天就来好好教教你怎么做女人!”说罢便要来拉扯。   然而他却连瑶姬的衣衫都摸不着边,乾坤盾化作无形气墙,把瑶姬护在中间。瑶姬见了,明白过来这是刑天把法器留给了她防身。   “你……你是什么人!”那人靠近不了瑶姬一步,骇得脸色发白,忙向外逃,外头值守之人早被他所杀,他见了脚下尸体,心中忽而一惊,便如丧家之犬不知该逃向何方,望过去各营都乱糟糟,才跑了十几步,身后便有利箭穿胸而过。   转过身来,却见远处有白袍将军引弓而立,面目神情实在看不真切。   箭伤太深,流了一地血,他眼前模糊起来,片刻便委顿在地,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瑶姬一叹,道:“你道我吹曲为谁送葬?”叹了一声,复又拿起埙吹了起来。   这一夜埙声不绝,亦掉下了好些个大好头颅。   第二日凌晨,东方刚露出些鱼肚白光,女妭便来此,同瑶姬请了罪,说昨夜疏忽,让她受了惊吓。   瑶姬笑了笑,道:“姬校尉好意,我不是不识好歹之人,还不及同你道一声谢呢。若不是你用了心,我也不见得能避到此处。”   那位把她带到此处的将军应是受人之托,才在昨日那样的乱局中试图保全她。原本不知那人是谁,今日见了女妭,心中便明白了。   女妭挑了挑眉,道:“你当真机敏。”   她们两个不算熟,在天上当神仙时以神名称呼,偶尔也互称殿下,到了下届扮凡人,亦以官职相称。如今女妭开口便是你,多少拉近了同瑶姬之间的距离。   瑶姬得了女妭一句赞,大方收下后又矜持地说了一句:“不敢当。”   女妭便想起很久之前蚩尤评价瑶姬的话,那时年少相交,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他说瑶姬惯爱摆架子。如今看来,公主的娇矜她确是有十分,但坦率亦有十分。这样的性子,倒也有趣。   她笑了笑,身体却突的一滞,火灵之力向瑶姬汹涌而来。瑶姬额间神印发出红色光辉,朱雀神鸟一声轻啼,落在瑶姬身前,替她挡了火灵。   乾坤盾亦再次撑起,形成了保护瑶姬的第二条防线。   朱雀身体浴火,身上每一片羽毛都亮了起来,丰丽的神鸟成了火焰本身。   女妭嘴角渗出血迹,整个人受不住似的跪了下来。那火灵之力爆发只一瞬,下一瞬便消失殆尽,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瑶姬赶忙过去扶住女妭,替她擦了嘴角血迹,同朱雀道:“陵光,你进她灵海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朱雀神鸟略有不甘,但到底不敢真违逆她的意思,化作一道红光,飞入女妭灵海之中。 第111章   刑天在不周山感应到瑶姬有危险, 下一瞬,那威胁便消失不见了。想着朱雀在她身旁,乾坤盾又留了下来, 应是无恙。   便重又坐下, 在冰天雪地之间淬炼神魂。   凡间,瑶姬待朱雀从出来后,便递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陵光嘟囔道:“她灵海里乱得很, 我差点就出不来。”   要不是见女妭受了伤,瑶姬也不会让陵光进她灵海。此乃神族神力发源之处, 一般外来者贸然硬闯会引起主人神力反噬, 受伤都算是轻的。朱雀神兽主火,与女妭神力同源, 女妭又有伤,乘虚而入全身而退自是不难, 瑶姬方才让他进去一探。   见瑶姬还盯着自己,便又道:“她体内神力暴走, 她自己勉力控制住, 不过不是长久之计, 我看她这个样子, 怕是神脉已有所损伤。”   瑶姬点了点头,道:“知道了,辛苦你了。”   朱雀别开了头, 抿着唇不说话。这是对方才瑶姬命令他的不满。   瑶姬摸了摸他的羽毛, 神鸟的羽毛丰艳流丽,摸起来温暖又顺滑,顺毛摸了几下,朱雀终还是低了头。   “凡人都说多个朋友多条路, 你就别别扭了。”朱雀不说话,也不反驳。   恰此时女妭又吐出一口血来,她面若金纸,看着实在让人不安。瑶姬摸她灵脉,亦是乱得可怕,看来她体内暴动的神力还未完全压服。非常时刻,没有办法,她只得拿出最后那枚灵药,先疏导调伏她体内那股乱窜的神力。   “希望能有用吧。”   在朱雀不满的啼叫声中,瑶姬把灵药给女妭喂下。   女妭睁开眼醒来时,看到的便是在一旁拿着书卷打发时间的瑶姬。   她愣了愣,察觉体内火灵神力已控制住,想起之前的事,抿了抿唇,道:“先前得罪了,殿下以德报怨,我却是愧不敢当。”   瑶姬听了,目光从手上那卷书上移开,转过头来看着女妭,笑了笑道:“什么?我如今是名大夫,见了病人,自是该出手相帮。凡人不都说医者父母心嘛。”说罢扬了扬手上的书。   她手上那本,竟是难得的正经书,乃是凡间的医书。   她入戏倒是快。   女妭道:“这回我承你的情,若有机会,自当报答。”   瑶姬笑了笑,道:“上回你帮我复活刑天神魂,这次我帮你,你我便算扯平。”   女妭道:“上一回是我同……人有交易,并不是专为帮你。”   瑶姬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一码归一码。”   女妭亦坚持道:“我同殿下一样,喜欢算得清楚一些。此事是我欠你,你不必再说。”   话已至此,瑶姬便也不再说什么。   她想了想,又问:“殿下何以会受伤?怎不见勾陈一族守护在侧?”   勾陈是轩辕氏守护神,就像朱雀是神农氏守护神一样,论理女妭下凡,勾陈一族怎么也该派高手保护她才对,故而瑶姬有此一问。   女妭似想起什么,低声道:“你可听说过,旱神所居不雨,我此趟下凡,不想祸害人间,便自折了些神力。勾陈一族不认可,便未跟来。”   瑶姬沉默,略觉不可思议,未曾见过有守护神弃结契者而去的。不过这是别家的事,想来或许另有隐情,她便也不再提。   “这种神力几乎是一种诅咒,是不是?”女妭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瑶姬想了想,说出了心中疑惑:“殿下掌的乃是火灵,我父皇先前也掌火灵,却并未有殿下这样的神威。”   女妭苦笑一声,道:“南庭历来掌火,又有朱雀神兽从旁辅佐,于火灵的掌控实非我可比。且当时我因在战场上拼尽神力,使得火灵反噬己身,差一点便堕魔。虽则幸免于难,但我对火灵的掌控却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故而先前会失控,差点误伤你。”她不是轻易会吐露隐秘之事的人,更何况是对着不太熟的瑶姬。只是之前毕竟差点伤到她,于此事确实也该说清楚。   原来中间还有此等凶险秘事,瑶姬恍然大悟。五灵掌使者神力失控是很可怕的事,不说有暴体而亡的风险,更有五行失序酿成灾劫的可能。   瑶姬沉吟片刻,建言道:“你如今这样,实在凶险。听你话中之意,朱雀或许于你有些用处。此番我已替你报了伤,这几日每日未时三刻过来请脉,让朱雀帮你调伏一番。你看如何?”   女妭看着瑶姬,道:“你我交情泛泛,实在不必如此。”   瑶姬道:“你执意下凡,自有你的理由。你如今这样,我既然知道了,便也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再说我也不全是为了你,便当是为了这些凡人。传说旱神所居不雨,总觉得是个值得挑战之事,我南庭历来掌火,想着或许可以挑战一下旱神。”   说到最后,已是儿戏了。女妭却知她是在故意宽自己的心。   自那场大战之后,她因杀戮太重,被放逐于赤水之北。在那千里赤地徘徊,常常几百年也不见一人,当真十分寂寞。偶尔离开了赤水之北,引得某地大旱,田神便会请她回赤水之北。千里赤地,是她逃不掉的牢笼。   后来,到了天庭当了光明女神,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却发现火灵越来越有失控的迹象。杀意偶尔还是会控制着她,让她恍惚间以为还在战场之上,要同昔日好友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战争早已远去,却还一直在影响着她。   她已明白过来,若想彻底摆脱这些,便只有再回到战场上,去打一场只属于她自己的战争。   她本无意携裹进西王母同玉帝的权力之争,但时也命也,终还是向西王母请命,西王母便允了她下凡当神使。   只是,未成想,此行居然同瑶姬多出了些交情。   听了她那话,女妭一笑,道:“你既这样说,我便来会一会朱雀神兽。”   这便是说定了。   瑶姬离开女妭的营帐,见了各营都在清理整顿昨日之乱,伤兵营或会新增许多伤员,估摸着又有的忙了。   她慢慢走在营地里,一边想着女妭之事,一边劝导朱雀,让他帮帮忙。   “殿下不是已经替我做了主么?何必一定要说服我。您是殿下,直接下令便可。”朱雀这会儿脾气也上来了,说话讽刺极了。   瑶姬想想,确实是自己不对,诚恳道歉:“是我的错,那我现在回头去同女妭说此事作罢。”   朱雀不吱声了,良久才闷闷道:“算了,都已说定,再反悔不好看!”说完又嚎了一声:“殿下就会欺负我!”   瑶姬莞尔,良久才又叹:“我如今也就能欺负欺负你了。”   她在自己营帐前,见到了小涟,小涟说是奉大将军之令,请她过去问一问姬校尉的伤。   瑶姬既替女妭报了伤,自然做戏做全套,连医案都已准备好。让小涟前头带路,自己跟在后头。   再见穆王,她公事公办,把医案拿给小涟,小涟转呈穆王,她则按照事先想好的,把女妭的伤跟穆王汇报了一遍。   龙女乖觉,做完了该做之事,便已退下,留他二人说话。   穆王听完,也不说什么,只问:“就这些?”   瑶姬不懂,反问:“姬校尉的伤,医案上已写明,便只这些个情况。将军还想知道什么?”   穆王却问:“昨日大乱,听闻你也受了些惊吓。如今可还好?”   瑶姬淡淡道:“再好不过了。将军若无旁的事,我先告退了。”   她已走到营口,身后传来蚩尤的声音:“瑶姬。”   被点名之人手已触碰上了营帘,闻言只稍稍侧首,问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他道:“之前的事……”   穆王还未把下文说出口,瑶姬已抢白道:“之前什么事?我已忘了。将军既然没有别的吩咐,容我先告退,伤兵营那边,还有许多事。”   她这乔拿的有些大,她再忙也不会比大将军更忙就是了。   说罢便揭开营帘,绝裾而去。   龙女从营帘扬起的缝隙中瞧见见大将军坐在那儿,脸色十分差,心中一叹。   却不想,刚刚远去的瑶姬去而复返,龙女还不及露出个惊喜的笑来,却见她目不斜视撩开营帘走了进去,直直同穆王道:“方才路上我想起来了。之前之事,是我造次,再不敢犯。此次过来是同穆王说清楚,我还是会遵守我的诺言,便只我一人记得,我也会遵守。但也只到此为止了。”   她到底还是意难平,觉得假装无事发生的自己太软弱了,给了别人伤害自己的能力,可一却不可再。不如索性把话说彻底,也省的拿得起放不下。   说罢,便转身离去。   小涟目瞪口呆,不知他二人何以闹成这样。   大帐之内,穆王想起自己在那哀乐之中醒过来,而关于从前的记忆亦纷至沓来。   他那时初醒,却本能地想见她。乱军之中,见有人图谋不轨,便远远射杀了。却到底没有走进去,同她一见。   此时,他想起在药师谷中她对自己说的话,她说她是天上神女,同他前世有情,因前世有约,故便特下凡来寻他。她说这些的时候还带了些娇矜,便是陈情表白,也端了架子。虽则端了架子,话中缱绻情意却像是确有其事。   只是那时他也不信。   如今她说到此为止,听那意思,也是动真格的。   这便是瑶姬了。当时是真,如今也是真。旁人不信,却也动不了其中的真。   从前倾心是真,如今失意也是真,她生来多情又无情,自该如此。 第112章   这一回军中有人见穆王晕迷不能主事, 便乘机发难妄想取而代之,最终被穆王反杀,着实叫人唏嘘。这乱世助长人的野心, 且这大军本就不是铁板一块, 有许多是这些年或兼并或投奔而来的诸侯豪强,其中人马自成派系,乃是不确定因素, 经此大乱,内部整饬一新, 反而是好事。   瑶姬每日未时三刻前往女妭营中替她治伤, 实则是朱雀帮着女妭把她体内横冲直撞的火灵之力引导调顺。朱雀也因此得了益,他本身上有伤, 虽也好的七七八八了,但总归是未痊愈, 这一回在女妭灵海之内受火灵淬炼,竟助他褪尽绒羽, 重又长出新的羽毛, 成为了真正成年的神鸟之王。不说身上所有大小伤都痊愈, 神力亦增了许多。   “你看, 跟你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否则,你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第一次换羽。”瑶姬对此自是喜闻乐见, 心中欢喜, 便忍不住揶揄道。   未经历换羽毛的朱雀只能算是雏鸟,算不得真正成年。然而陵光本相巨大,人形又是成年男子的身形,故而瑶姬从不在此事上打趣他, 今日既有喜事,便忍不住说了两句。   朱雀闷闷不说话,瑶姬又逗了几句,才嘟囔道:“还不是被殿下拖累的!”   确实也是,瑶姬若掌火灵,陵光也不至于迟迟未成年。南庭自来掌火,朱雀一族同南庭乃是相辅相成的结契关系,两者共同修行,事半功倍。   陵光也是被逗狠了,才说此话,说完便有些后悔。瑶姬却不以为意,只劝道:“你如今也从女妭那儿得了益处,该更殷勤些助她,这也是你的因果,再不要端着架子了。”   “知晓了。”他嘴上应的飞快,后又嘟囔一句:“我也没怎么啊。”   瑶姬心中替他高兴,好脾气道:“是是是,是我多嘴了。”   朱雀身上的转变女妭自然是知晓的,她也乐见其成,本身已欠了瑶姬偌大人情,自身能于朱雀有益,也让她稍稍心安一些。   朱雀新长出来的羽毛比从前的越发坚硬,也越发美丽,每一片都灿烂炫目,闪着金色的光泽。他这身羽毛于火灵之中淬炼,不但增了防御之能,本身亦被炼化作神兵,每一片羽毛都能化作飞刃,有破甲、灼魂之功。   便是骄傲矜持如陵光,也忍不住翘起了尾羽。   瑶姬亦抚掌而笑:“不错,你这也算大器晚成。”   朱雀原本对于帮女妭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自己亦受益匪浅,便也积极主动起来,助女妭早日恢复。   总算瑶姬拿出的灵药和朱雀都有些用,女妭体内火灵神力渐渐安分平和下来。旱神所居不雨的毛病,竟也就这么治好了。   “殿下不必再自折神力,引火灵反噬。若还有什么不妥,便尽管找陵光。”瑶姬说着最后的医嘱。   女妭笑了笑,诚恳拜谢。   穆王肃清叛乱后需重整军务,女妭乃是要职在身之人,瑶姬便也顺势择了一日,让她顺理成章恢复了所谓的“伤势”。   巫咸亦回归,带来了新的药材补给和新的人手。   血迹被清洗,尸体被掩埋,消失的人留下的位置自有新的人手填补。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而谁也阻挡不了穆王问鼎天下之路。   大军继续往前推进,离另外一位王爷的封地越发近了。那一位乃是当今天子的叔父,封地甚大,乃是国中之国,自成格局。   论理诸侯之国有拱卫王都保卫王室之责,但当今天子曾令诸侯世子入王都为质,这位王爷的长子入了王都,不知何原因竟病死了,他连长子的尸首也未见到,他前往王都质问天子,天子不但不给交代,还软禁了他。后来在侍卫的保护之下,终于逃离王都,回到了封国。自此,便公告天下同天子决裂。   他亦举旗,因是王室正宗,又有封地,拥趸甚多。   这一回大军所走的路线与他封地甚近,穆王早早便着人警戒,各营也都打起精神,若有摩擦,或有仗要打。   瑶姬自女妭身上已看出战争于士兵身心影响都太大,她自己亦上过战场,见多了凡人身死,知晓士兵达到极限或有暴走自残之举,便同巫咸商量着,或可研制出一些能助战士摆脱战争控制的药来。他们毕竟也是普通人,若有一天离开战场,还是需要回去过普通人的日子。   巫咸惊诧于她的异想天开,只是不好直说,便道:“殿下有所不知,士兵经了战争才历练出来,历经生死得到的经验和身体本能都是十分宝贵的,若用药剥离开这些感觉,只会适得其反。”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杀人需要的是兵器,至于兵器会不会因此用废,不在用兵之人考虑之内。”   “然而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不是杀人的兵器。”   “当个普通人的前提是他们能活下来,比起当个普通人,目前对于他们来说还是活下去比较重要。”   瑶姬这下确实无话可说了。她还是天真了。   她见到过崩溃的士兵在她面前嚎啕大哭,求她让他速死。她无能为力,医者能医人却无法医心,她看着那人跪在她面前大哭,终只是安抚性质地把手放在他的头顶,然后按下了昏睡穴。   点了安息香,瑶姬弹了《驾辩》。《驾辩》乃是这世上第一支曲子,乃是青帝伏羲所作,有安魂之能。她从前身体不好卧床之时,她父皇过来看她,便会给她弹此曲。   女妭亦听了那曲,同她道:“他不过一个凡人,生命譬如朝露,他甚至都不一定能在这场战争中活到最后,你耗费心力为他弹《驾辩》,只为他的魂魄在这一刻得以安息,值得吗?”   瑶姬弹完,同她道:“我也不过是兴之所至,才弹此曲。许久不弹,已十分生疏,倒叫殿下见笑了。我这曲子他听了或不值,殿下听了,总是值得的。”   女妭怔了怔,道:“你倒仁义。”   瑶姬笑了笑,道:“不过是随手之劳,说仁义太过严重。”   女妭看了看她,突然想到,瑶姬在军中,不知是这些人的幸还是不幸。幸遇神女,身心皆有救,然而得遇神女,身心只怕以后亦只受困于她。   行进的大军被康王幼子率人所拦,说远来是客,他父王要与穆王一叙。两人便约了一地,离两方人马距离相近,有一亭,穆王带着他的亲卫,赴康王之约。   女妭远远看着,对瑶姬道:“康王想嫁女儿了。”   瑶姬愣了愣,才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那自然是最好。”   女妭不语,过了一会儿,又道:“不过穆王拒绝了。”   方才时间并不长,瑶姬却觉得心中起伏似过了漫长一生,她想起很多从前的事,又想起眼下之局,心中一哂。   朱雀如今栖在瑶姬体内闭关,也就是睡觉。朱雀族褪去旧绒羽长出新羽毛之后,是要大睡一场的,以稳固这次新生而得来的神力。因此除了女妭,大概也没谁知晓穆王和康王说了些什么。   不久之后,穆王回来,康王大军放行。   穆王不但自己回来,还带回好些人马,是真的人和真的马。   穆王不肯当康王的女婿,康王却还是十分看好穆王,不但把一双子女送到穆王军中历练,还拿出许多战马送给穆王。   康王那个封地,有许多马场,盛产宝马良驹,从前各路诸侯的战马,都是向他采办的。   康王那一双子女,亦是驯马的好手,穆王的骑兵营乃是精锐中的精锐,也因此各方面消耗都十分大。穆王安排了他们入了骑兵营,重又把这支消耗过重的部队武装起来。   瑶姬这边,每日来找她求医问药的伤者不计其数。有些人伤在身体,她拿药医,有些人伤在心里,她也无法,只偶尔弹一弹《驾辩》。   那一日她弹完《驾辩》,抬起眼来,便见营门口站了个红衣少女,对方看到她,似惊了一惊,方才道:“你可真好看。”   《驾辩》乃是神曲,非仙人不能弹奏,且弹奏时必须凝聚全部心神方才可弹出此曲,瑶姬方才全神贯注弹曲,故而未发现她。   这红衣少女大约便是康王的小女儿了。   瑶姬听了她的话,礼尚往来道:“你也很好看。”   对方摇了摇头,道:“不能同你的好看相比。”   瑶姬还不及说什么,她便接着道:“穆王便是因为你不愿答应我父王的提亲吗?”   巫山神女听了这话,反问一句:“何出此言?”   那位郡主便道:“这里数你最好看,我便这么一猜。”   瑶姬便答道:“你猜错了。”   她听了觉得惋惜,低低叹道:“他竟然连你这样的美人都不爱。”   瑶姬很想告诉她,并不是美人就一定能得到别人的爱。但是目前摸不清她的来意,便也只沉默,不接这话茬。   她看瑶姬这边还有昏迷着的病人,便笑了笑道:“下回再来找你玩,我先走啦。”   瑶姬目送她离开,低头开始整理医案。   穆王走了进来,他见瑶姬抬起了头,看到是他,眉头蹙起,道:“穆王有吩咐,着人唤我即可,何以亲自走这一趟?”   穆王沉吟片刻道:“我都想起来了。”   瑶姬愣了愣,良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什么?”   只听他道:“我想起你曾同我说过,说你是天上神女,因同我前世有约,才下凡来寻我。”   瑶姬眉头皱的越发深,心想,螣蛇在搞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楚辞·大招》:“ 伏戏 《驾辩》、 楚 《劳商》只。”   过渡章,可能还会修,也可能就这样了。 第113章   穆王告诉瑶姬, 他想起了他们从前的一些事,瑶姬心中却未有多少欢喜。   便是恢复从前那些细碎的记忆,他们之间感情的本质还是未变。她也不觉得从前穆王对她有多特别。说来说去, 穆王并不在意她, 她不过是一个与他萍水相逢的江湖女子罢了。   所以瑶姬只是波澜不惊抬了眉道:“大约是从前说的玩笑话,我也记不得了。”   穆王眉目间盛满了怒气,可能是觉得被耍了, 他一字一顿道:“原来如此。”   瑶姬忽而似又想起了什么,抬起眼来看着穆王道:“我从前那些话, 是同我的心上人说的。将军既然不是, 那些话自然也不是说给将军的。将军不必放在心上,亦不必困扰。”   他便知她是记得那所有的细枝末节的, 她只是不耐烦再同他说那些。前几日,她还放低了姿态愿意为了他而改变自己, 如今却已是连过往细节都不愿再回顾了。   她话说得这样直白,一副彻彻底底划清界限的模样, 还劝他不必放在心上, 想来那些她自己说出口的话, 她也未放在心上。   他脸色有些难看, 缓缓道:“我原以为你会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瑶姬想了想,说道:“确实是个好消息,确实该为将军高兴。”   为他高兴, 那她自己呢?大约是觉得不过如此。那些过去的事, 曾说过的话,她是真的不在意。   他脸色白了白,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瑶姬看着他的脸色, 问道:“怎么?将军不高兴吗?”   穆王笑了笑,道:“自然高兴。”   瑶姬亦点了点头,道:“想来也是。”   大将军先前把她找去叙旧,就是想了解过去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以及那些事对现在的他有什么影响。她当时把从前一起经历过的事都大致说了一遍,然而到底是不及他现在自己恢复记忆,想起从前所有细节。   一旦想起,他大概会知道自己如今是没有把柄也没有软肋的,大将军无坚不摧,亦无所畏惧。   “那便恭喜将军了。”她最后这样说道。   穆王走远之后,再回头看,她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保持着凝神静思的模样,一动不动。   他却不知,她只是想起了下凡之前,蚩尤同自己说的话。他说日后在下界相见,我认不得你,你可别不认我。当时她是怎么回答他的呢?她自是答应了此事。虽则有埋怨,也还是答应了的,便是他不认得她了,她也要巴巴去认他。   她只是没有想过,她便是三番四次上赶着去认他,他还是无动于衷,那时候她该怎么办?   这其实就是今日的局面。他真的已经不认得他的爱人了,她却还要完成诺言。这甚至无关风月,只是践诺而已。   她不想失信于他。   她想如果没有什么别的变故,她陪着他把该打完的仗打完,陪他完成这一世的使命,便可找个机会离开。   然而变故却来得如此之快。   为迎两位贵客入营,整个军中又摆了宴。瑶姬这回下凡,这样的欢宴已见识过几回,这一次兴致缺缺,便拖了说辞,没有再去。不曾想,欢宴之上,变故徒生。大将军被刺杀,整个局势瞬间就变了。   那康王的小女儿,在敬酒之时,刺杀了主将。   一击得手之后,她燃放了通讯的烟花。   天子同康王,从来不曾交恶。康王世子,亦不曾死去,所谓的莫名病死,所谓的死不见尸,所谓的康王赴王都同天子理论,这些本身便是这个迷惑天下人的障眼法中的一环。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为了康王能在关键时刻给进攻王都的诸侯最致命的一击。   他的封地是大军进王都必要经过的,离王都距离适宜,驰援方便,对付敌人也很方便。   天子深恨刺杀,却也在先王和自己经历的刺杀中明白,这或许是除去敌人最快也最干脆的方式。   三军唯有一帅,杀了主帅,整支队伍便溃不成军了。   “主帅已伏诛,你等命运如何,需你等自己选择。一旦归顺,便不计从前,高官厚禄,前程似锦。”康王幼子站了出来,大声说道。   营地之外,黑夜笼罩之下影影绰绰的人自远方而来。那是康王的军队,先前不敢跟的太紧。看到了那成功的烟花讯号,才快马加鞭赶来。   瑶姬被挟持着押往设宴的宽阔场地,见各营将领都已被悉心关照,脖子上架了不止一把兵器,女妭、巫咸等莫不如是。而那主位之上,玄衣黑甲的主帅已伏在席案上,底下是一滩渐渐凝固的血。   那位小郡主确实是个狠角色,连她先前都被她纯稚的外表蒙蔽了。一个嘴里只有容貌和情爱的少女,却是一件颇为锐利的杀器。   “这位姐姐长得如此好看,杀了未免可惜。”她看着瑶姬,笑嘻嘻道。   瑶姬的容色在这样混乱的夜晚都能让人为之侧目,实在不引人注目都不行。   康王幼子对着一个个将士说道:“若愿归顺,不但可饶你等性命,还有锦绣前程,金银美人。若执迷不悟,便可现在就去见你们的穆王。”   有人便问:“若要我归顺,有一事便要问清,是归顺朝廷,还是归顺康王?”   这问法也实在刁钻。康王幼子面上一变,继而大笑朗声道:“归顺我父王,便是归顺朝廷。你还有何话可讲?”   那人接道:“天子若听了这话,不知该做何猜想。”   康王是康王,朝廷是朝廷,两者混为一谈,怕是康王已有不臣之心。康王若能吞下穆王这偌大的势力,天子是否还会如此信任这位叔父,也是未知数。或者说,康王是否愿意继续称臣,也要问一问了。   那康王幼子拔出利器,把这问话之人一刀了结了。   瑶姬看着喷薄而出的鲜血,看着他瞪圆的双目,心中一沉。   小郡主同她哥哥娇嗔了一声,道:“好好说话,何必杀人。弄得场面这般难看。”然后转头同其他人道:“目前的情势是这么个情势,选择也已给了你们。还请各位速速做出自己的决定吧。”   骑兵营似已被他兄妹二人渗透个彻底,毫不反抗便被顺利拿下,剩下的□□|营首当其冲,女妭叹了口气,幽幽道:“这算是什么选择?不选择你们这边,就要被杀。这是威胁和逼迫,不是选择。”   他二人似想不到还有这样有胆色的女子,站出来说这样的话。   “这位姐姐略有些不识抬举,既如此,可不要怪我狠心。”她说话间,使了个眼色,挟持着女妭的人手便把女妭押到了别处处理。   “我不喜欢把场面弄得太难看,大家最好还是尽快给我满意的答案。”她顿了顿,见众人都不说话,突然便转过身来冲瑶姬说道:“姐姐在营中人气颇高,不若我便拿姐姐先试试。”   见瑶姬皱眉,她又天真一笑,道:“自不是喊打喊杀这般难看,姐姐这样的美人,我怎忍心你死。不若这样,我折你一根手指头,便饶一人,姐姐你觉得如何?”   不想她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毒辣。不仅明白杀人或可威慑懦夫,却也容易激起义愤。在生和死之间,还有折磨这一条路。折磨□□,也折磨人心。一支队伍主帅已亡,便是军心已散。只是军心散了不够,她还要人心散。瑶姬在整个大军之中,人气可不低,救死扶伤本就得人心,更何况她还这样美丽温柔,乃是许多人心中最最柔软的存在。折磨她,便足以折磨那些人的心。让瑶姬来指定被救之人,又慢慢折磨瑶姬,那些人必定对她又爱又恨,如此慢慢碾磨,待他们心防濒临崩溃之时,诱以重利,稍加抚慰,必可轻易收割。康王府需要的不是什么贤才,他们需要的只是足够锋利的兵刃和足够数量的炮灰。   届时留下瑶姬的命,便当她是因了他们才能活命。那些被催逼的叛徒在心理上也能稍加安慰。她活着比死去有用得多。她是饵,可令鱼群自相残杀,也可令鱼群产生被人需要的英雄幻想。   瑶姬冷着脸,盯着她瞧,道:“不如何。还有,我妹妹早已过世,你不要乱攀亲。”   小郡主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道:“美人脾气总是大一些,不过再大,形势比人强,却也是没办法的。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这样的美色,只会害人害己。”   说罢,她轻飘飘问道:“你现在可以选择救一人,听闻你心善,不知这么多人中,你想救哪一个?”   瑶姬不看旁人,只看着她道:“若我真有的选,我想选你。”   她的话音刚落,便有一支飞箭射来,带着疾风钉在那小郡主左肩。她着红衣,鲜血迅速洇湿肩头,却也并不打眼。只是那支箭羽透肩而过,看着触目惊心。   尖利的叫声破空响起。瑶姬豁然抬头,黑压压的人马自远处而来,却并不发出如何大的声响。偃旗裹甲,钳马衔枚,这是急行军偷袭的架势。黑影渐渐靠近了,当先一人便是本已被刺杀的穆王。   他引弓连射几箭,把瑶姬同康王那一双子女用武力隔离开。   那马儿跑得飞快,到了近处,却被他急急勒住缰绳,黑马受主人命令,急急停下,人力而起,火光之中穆王宛如天神下凡,只听他道:“康王已经束手,尔等还要抵抗吗?”   他之后那匹马上,坐着被裹成一团的康王,只是紫金冠已除,发髻也已乱,哪里是之前见过那气度雍容的老者,分明只是穷途末路的丧家之犬。   康王幼子抱着小妹,惶惶叫了一声:“父王!”   “怎么?还不缴械?”穆王一双寒目扫过,那挟持着穆王麾下各营将领的康王侍卫便有些迟疑,不知该如何做。   穆王把剑架在康王脖子上,看着唯一能主事的康王幼子道:“我数到三,若不投降,便杀了康王,再作计较。”   如今看来穆王早已心有成算。这根本就是个调虎离山之计。他或许从来不曾因康王的示好而放下戒心,反而将计就计,诱敌深入,待烟花讯号发出,康王的人马来了此处,隐在幕后的穆王趁其兵力虚弱亲自率队拿下了康王。   擒贼先擒王,康王已拿下,剩下的乌合之众便可随意拿捏。   果真,那康王幼子还不及他喊到二,便大声喊叫着让手下放了穆王麾下众将领。   瑶姬抬头,去看主位上伏案的那具尸首。那代穆王而死的死士,脚下的血已完全凝固,空气中却依旧传来一阵阵血腥味。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不是穆王,因为他的鬼魂就站在尸体旁,在她过来的时候,正要被鬼差带走。   匆匆一瞥,她发现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脸,那不是穆王。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战神下凡来要玩的这个杀人游戏,其实是个必赢的游戏。她从来不曾担心过凡人会如何伤害到他。   只是那毕竟是个杀人的游戏,便是不死,也实在凶险。   瑶姬想着,女妭受战争影响如此之深,那从那一场大战败北的蚩尤,又何以敢如此坚定来到凡间,来打这一场又一场的战。   战争,从来跟一般的比斗不一样,那不是一人杀一人,是一人杀十人杀百人甚至杀千人,杀到你自己被杀或者敌人全部被歼灭为止,那是无数次重复的杀戮。   作者有话要说:南朝·宋·袁淑《防御索虏议》:“宜选敢悍数千,骛行潜掩,偃旗裹甲,钳马衔枚。” 第114章   穆王从前拿来哄宋遥来南境的暗兵终于浮于水面。此前这支队伍一直由穆王府大管家亲自带着隐在暗处, 随时听候差遣。那位大管家明面上只管王府庶务,然而他从前却是上一任穆王的心腹大将,一些穆王不方便做的事, 都是他在暗中处理。   那是穆王府最后的底牌, 穆王拿出来对付康王,得手甚快。康王见了那烟花讯号,以为功成, 放松了警惕,反倒入了穆王的局。   拿住了康王, 后续事宜料理起来确实方便许多, 康王党羽并他一双儿女皆都被掳。女妭施施然自大营后方走了出来,她自是无恙, 倒是之前安排去处理她的人,如今大都已人事不知。   连先前投靠了康王的骑兵营校尉也在穆王到场之后回到了他麾下。骑兵营是穆王心腹中的心腹, 亦是他下的血本,本就是为诱敌深入才临场倒戈的, 功成之后自然归来。   穆王来了之后, 局势大变, 有手下来请示他对于康王党羽如何处理, 穆王眼神一冷,手一挥,除了康王并他那一双儿女, 其余将领全部当场格杀。   他同康王不一样, 他不需要降将。   瑶姬看着滚滚人头落地,明白这就是战场。   兵不厌诈,成王败寇。   “从他们拿起刀枪走上战场的那一刻起,就该明白总有一日也会死在刀枪之下。”女妭的声音轻轻响起。   瑶姬不说话, 她只是看着那些鬼魂,看着那些鬼魂在看到她们的时候露出的表情。   那是恍然大悟的表情,神仙助阵,凡人又如何斗得过。诚然,穆王弄死他们靠的不是神仙法术,而是人间的手段,但他身边有神仙,本就不会轻易殒命,这就是作弊。   他们迅速被鬼差带了下去,瑶姬看着鬼魂迤逦远去,脸上全无一丝表情。   她父皇教她仁恕,却最终也未教会她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景。   腥风血雨之中,穆王回头看见面无表情的瑶姬,他驭马来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问道:“你可有受伤?”   瑶姬抬头看过去,见他只是皱眉看着自己,周遭火光折进他的眼眸深处,统统万劫不复。她摇了摇头,回答道:“我没事。”   穆王便同她歉然道:“今日累你受惊,此处十分混乱,我让人先护送你回去。”   瑶姬抬起眼眸问他:“那些降兵呢?你预备怎么处理。”   穆王眉头一皱,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头吩咐不远处的女妭道:“她或是受了些惊吓,你把她带离此处。”   瑶姬同女妭并肩走着,身后传来穆王的声音:“尔等将领皆已伏诛,你等有两条路可走:一则成为俘虏,在军中干最苦的活,一切生存物资都靠自己劳作换取,非常时刻或可当攻城的先锋军;二则我送你等归乡,三十人一组,送回康王封地,但不是白送,乃是需康王府拿钱财物资来换。就看康王府愿不愿意为你等花费这些身外之物了。”   穆王杀了康王麾下束手就擒的所有将领,并着手下把俘兵都归于一处,他骑马站在人前,朝着他们说道。   他完全可以把这些俘兵全部就地格杀,就像对待那些将领一样,这样做干脆而不留后患,也省了许多麻烦。然而一旦这样做了,将大大有损他的声名,于他大业实在不利。   瑶姬她,实在是多虑了。只是这么大数量的活人,既不能杀,就必须处理好,否则容易出乱子。而处理的法子,无外乎内部消化和外部转移两个路子,双管齐下,才有效果。如今这样,麻烦是麻烦点,却也是能想到的最合适的折中之法了。   俘兵各有各的打算和选择,但康王及他那一双儿女却是没什么选择。   穆王把康王的儿女当人质,要求康王府出钱财物资赎回,同处理俘兵的手段差不多,只不过金枝玉叶叫价更高一些。   第二日,那传言早已病死于王都的康王世子单枪匹马来找穆王,要求以己身换回老父。一个世子换一个王爷,自然是不够格的,康王世子还带来了王都布防图。   穆王笑了笑,同左右道:“他倒是有胆色。”   这厢,康王世子还在同穆王谈判,那头,瑶姬刚准备替小郡主换药。   虽为俘虏,但毕竟是要拿来换粮换钱的要角儿,她是女子,她的伤便由瑶姬处理。所幸伤口未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小郡主的脸色便显得格外苍白难看。   见她似要醒转,瑶姬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着把东西一一摆好。   “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力气,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不值得你冒险。”她虽然目不斜视,却像是长了第三只眼睛似的,知晓那不安分的小郡主方才顺手摸了一柄处理伤口的小刀,打算趁她不备挟持她。   “我父王呢?我三哥呢?你们预备怎么处置我们?”受了大伤又落于人手,被喝破之后她到底是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你配合我一些,或许也能早点见到他们。”瑶姬说着,伸出手道:“拿出来吧。”   这话中之意,他们应还活着。小郡主心里暗舒了口气,心道这女子口风不严,可哄她多说几句。心中定下计来,她方才不甘不愿把那柄小刀还给了瑶姬。   瑶姬快速给她用了麻药,又用烫过的小刀割去伤口旁的腐肉,然后才撒上药粉,重又包扎好。   待包扎好之后,那小郡主看着她,意味深长道:“你居然为一个俘虏用麻药……要么太仁慈,要么穆王他太纵容你了。”   能被穆王纵容,要么她在穆王军中地位超然,得到穆王的尊敬,要么她同穆王私交甚笃,能影响他的决定。   瑶姬抬眼看了看她,道:“你若想吃些苦头,可早些同我说。”   小郡主从来不知道,一个民女可以这般无视她甚至挑衅她。诚然她有如花美貌,却到底是一个贱民,然而她看向自己的时候,眼中似带着些怜悯。便是成为阶下囚,她也不该被一个贱民怜悯。   然则这位郡主从小就是察言观色的好手,立时按下心中怒意,只可怜兮兮同瑶姬道:“还请姐姐怜我,我们康王府也是被天子逼迫的。”   “若不是见了姐姐你,知同穆王结盟无望,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她的话音里带着哭腔,瑶姬却无动于衷,再不开口,只顾忙自己手上的活。   无动于衷本身就是某种信号。   康王府的小郡主目光瞬间变得危险起来:“若我没猜错,穆王留着我的命,应该是有别的用处。你先前说要救我,看来,我是不需要你来救的。我的身份自然会救我。”   她在用不同的话术刺激她,以期从她的反应中得出自己需要的信息。   还不待她收集到足够多的信息,营帘掀起,大将军信步走了进来。   “看样子是我军军医把你治得太好,令你还有闲工夫聊天。”他随意讽刺了伤员一句,看到瑶姬正在慢条斯理收拾着手上的东西,并不受伤员干扰,稍稍放下心来。   “你有什么不明白,直接问本王便是,何必去扰不相干之人。”他朗声说道。   见穆王讽刺自己,她反而一言不发,怕多说多错,越发不利己方。听了穆王这话,终究还是问起了父兄的情况和穆王的打算。   穆王竟也老老实实回答了她。   “你真愿意放我们回去,不再计较先前之事?”小郡主狐疑道。   “你们没了钱粮和爪牙,什么都不是。我为什么不放了你们,博个仁义之名。”穆王好整以暇问道。   “你会这么好心?”   穆王闻言笑了,似有意似无意道:“杀人只是手段,若能不杀人便达到目的,我自然乐意为之。”   他的目的是让康王失去逐鹿的资格以及他自己的军队得到充足的补给,再无后顾之忧,不必担心在攻打王都之时腹背受敌,这些目的能达到,才是根本。   瑶姬收拾好了手上的活计,转头同穆王告退。   那小郡主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脸色白了白,惨然道:“穆王当真好心。”康王府失去一切换得几条性命,只怕随着权势和财富的坍塌,亦会命不久矣。   既上了这争位的战场,失去了争位的资本,便等于失去了生命。穆王夺取了康王府的钱财物资之后,康王府便也不复存在了。   穆王终还是同康王世子达成协议,放了康王并他那两个弟妹回了封地,把他留在军中为质。   而他再送回去的那些原康王麾下士兵却在城下被留守在城内的士兵远远射杀。康王已没有足够的钱粮去支付这些士兵的军饷,把他们接回来,亦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康王众目睽睽残杀平安归来的士兵,声名尽毁。少数选择成为俘虏的士兵,亦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那些还来不及归乡的士兵,终究明白他们是回不去的,便也只能死心塌地当起了俘虏。   瑶姬从头到尾看过全场,想起从前蚩尤说过的那句慈不掌兵,现在仔细体会,却别有一番滋味。   大军兵临王都之下,天下皆知康王同天子乃是一丘之貉,不但横征暴敛,做戏欺骗天下之人,还残杀效忠于自己的士兵,王室已尽失人心。天下百姓只等着救世的天选之人打入王都,开启新的盛世。   康王世子在大营之中同人下棋,下了一半,弃子认输:“终究是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第115章   四海龙王联袂赴天庭奏报, 四海水位有所抬升,不知何故,请玉帝彻查。四海地位特殊, 四海水位同时抬升, 此事于凡间影响甚大,玉帝便速速着人去查。   查来查去,既不是雨师降雨有失, 也不是各路河神控水出了什么差错,而是发现不周山的冰雪开始融化了。不周山的冰雪万万年不化, 便是日神也奈何不得, 这回不知何故,竟开始融化了。   玉帝嘴快, 说着姑射仙子青女吴洁去不周山降几场雪,闹得青女在凌霄宝殿上很是尴尬。不周山的风雪根本不受一般神仙控制, 她虽空有霜雪之□□头,实则只是广寒宫里一名撒雪降霜的仙女而已, 要去不周山显神迹, 却是没这个能耐。   玉帝也是近日操心封神之事忙的有些晕了头, 才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起了胡话。   “那众位仙卿觉得谁去不周山合适?”见青女红着脸辞了此事, 玉帝不由把问题抛了出来。   便有机灵的神仙出列禀道:“巫山神女掌天下水灵,神族中人,唯她最适合去不周山调控冰雪。”   瑶姬许久不来找麻烦, 乍一听她的神号, 玉帝还反应不过来,如今听人提起,才想起瑶姬确实是个掌水灵的神女。   让她去最合适。   便着人去同她传旨,令她去不周山一趟, 调一调不周山的冰雪,叫冰川不再继续消融。   西王母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却明白这或许只是开始。   怕瑶姬不乐意奉旨,传旨的是从前她父皇的重臣祝融。祝融接了旨,便匆匆下凡去寻瑶姬。   彼时瑶姬正在拨弄灯芯,火苗一颤,烛火之中火神幻形而来。   许久不见故人,瑶姬倒是很惊讶。然而想着他此时来找她,想也是有急事。   祝融见他家殿下在凡间好像变了一些,又一时说不出变在哪里,终还是丢开这感觉,同她说起了玉帝的旨意。   巫山神女听罢,点了点头,道:“此事我已知晓,会尽快去不周山一趟的。”   祝融叹着告罪道:“还请殿下恕罪,不周山于我修行有碍,便不陪殿下去了。”   祝融一个火神,瑶姬自然不会让他去不周山这等极寒之地,只笑道:“此事自然不敢劳烦你,我这里却有一事需你相助。既要去不周山,便需解除我的神力封印。”   那是瑶姬下凡之时,刑天帮着封印的,她自己自然是解不了的,需旁人相帮。   听她之意怕不是要马上启程去不周山,祝融忍不住便道:“殿下,那蚩尤这里……”   瑶姬摇了摇头,道:“就这样吧,我也只能陪他到这里了。”   祝融也微微叹了口气,只得从命。   瑶姬敞开神识,祝融凝起神力,进入她的灵海之内,解除了她的封印。   再出来,瑶姬已恢复成一尊金光闪闪的神女,他笑着问道:“我见朱雀似已换新羽,可是有什么奇遇?”   方才见了瑶姬灵海里沉睡着的朱雀,故而有此一问。   瑶姬便简单说了女妭之事,火神方才恍然大悟。他还要回去复命,便也不多留,只同瑶姬拱了拱手,便回了天庭。   巫山神女看着明灭不定的火烛,幽幽叹了口气。   瑶姬使了障眼法,光明正大进入主帅营帐。   大将军伏案而眠,案上还铺着王都的舆图。   “我要走了,便只能陪你到这里。对不起,是我失信于你。”她看着他沉静的睡颜,低低道了歉。   “你这可是认输了?”螣蛇的声音响了起来。   瑶姬低着头微微叹息:“认不认输,却也由不得我。”   螣蛇不语。   巫山神女伸出手,手指伸向伏案的大将军纠结的眉心,想要化去他的烦忧,却在触碰到之前,先收回了手。   “世上之事,没有什么是可以困得住你的。我走了,你多保重。”瑶姬说完这句,转身便走了。   她的身后,却传来了沉睡着的大将军的呓语。   他嘴里说着,瑶姬。他念着她的名字,只是简简单单两个字,黏在他的唇齿之间,不经意间轻轻念出,在此暗夜便带出些不动声色的心悸来。   原以为是并不在意的,却未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像是在黑夜中走了很久的旅人终于看到了远处的光,眼前的路变得清晰了起来,一切俱都豁然开朗。   瑶姬转过身来,看着他沉睡的面目,见他并不像要醒来的样子,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同旁人说:“你看,认不认输,由不得我。”   然而不周山之行是势在必行的,她知道,她这回确实是要离开他了。   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离开他,而他总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瑶姬走出大帐,见了在外头守夜的小涟,同她道:“这一回我走,也不知何时再见。此间事了,你便自去游沧海罢。”   龙女听清了她话中的诀别之意,想了想,行了一礼道:“神女自去,我便等神女归来。”   巫山神女走之前知会了一声巫咸,说起来她本就在他营下,要走自该同他说一声。巫咸理解,瑶姬殿下一个活神仙,此时要走,自是有要事。只是如今凡间亦是非常时期,临阵脱逃,可是大罪,说不得他都要受牵连,便问穆王这边要如何说。   瑶姬想了想,道:“穆王事忙,暂时应顾不得我这样的闲杂人等。只是以防万一他若过问,便把这封请罪书转交给他罢。”   瑶姬最后回望一眼这千帐营火,便唤出大鹏,直往不周山而去。   穆王是过了几日才知道瑶姬离去的,他平日太忙,实在无暇管到每个人头上,每天都有人口在折损,都是各营自理的。倒是那一日偶尔听见有士兵谈及,说是许久不见瑶姬姑娘了,一人说她家中有事,已辞去军医之职,回了家乡。   这才恍然发现确实有几日未见着她了。   便招来巫咸问了一句,巫咸便把瑶姬留下的那请罪书转呈给了穆王。   穆王看罢,也不说什么,此事便当就此揭过了。那请罪书上写了什么,亦是无人知晓。   因有王都布防图在手,穆王排兵布阵越发心中有数,大军耗了九日,终还是破开了王城大门。   彼时天子在王宫新建的高塔之上,看着穆王整军入城,他喝尽杯中酒,凭着一腔酒意,自高塔之上一跃而下。   血溅当场。   穆王面南而坐,受三军将士叩拜,从此改朝换代。   天下百姓受战乱离亡之苦日久,新王登位便免税三年,又劝农重学,时有抚民之举,百姓休养生息三年,渐渐重又过起了安居乐业的日子。   北地时有匪祸,山匪割据,不但鱼肉当地百姓,且阻断商路,祸害沿途商旅。上听闻之,便决定御驾亲征剿匪。   从前那班跟着他一起打天下的臣子渐都死的死,退的退,他确实是个破军独坐,天煞孤星的命格。   女妭巫咸等也挑了时机回天庭复命,凡间便渐渐只剩下战神一人。   龙女一直等着巫山神女归来,却不知为何,过了那么些年,她还未归。   却说巫山神女驾大鹏赶赴不周山,却在未及不周山之时,遇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神仙。   便是那刚归位不久,传闻里喜欢周游三界的扶桑大帝。两人匆匆说了几句,瑶姬继续赶往不周山。   到了不周山境内,见风雪俱停了,天地希声,整个世界都裹在一片银白里。而那一片银白里,黑发红衣的瑶姬竟是唯一的颜色。   刑天自修炼着的雪洞中走了出来,便看到了这天地之间的一点红。   她亦看到了他,然后便一步步向他走来,走到他面前,道:“阿天,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刑天想也不想,便道:“好。”答应了之后,才问瑶姬:“殿下要我做什么?”   她看着他,目光中有些惆怅,道:“我要在此地施法,朱雀还栖在我灵海之中,他这一回换新羽,睡的时间长一些,但此地毕竟于他不利,你帮我把他带回南境。”   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见瑶姬说得慎重,他也慎重道:“末将领命。”   瑶姬又补充道:“辛苦你了。”   刑天看了看这周遭,又问道:“殿下施法,可要我护法?”   瑶姬抿了抿唇,道:“不用了,你先带朱雀离开此地吧。”   刑天眉头皱了起来,轻轻问道:“殿下,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瑶姬想起扶桑大帝同她说过的话,说不周山雪融许是此界崩塌的征兆,瑶姬问要如何才能阻止此界崩塌,他答,从前她父皇炎帝用药食控制过她的成长,而此界崩塌,乃是她在成长的缘故。   她从一个体弱多病的神女,长至显水灵之相,后又经历种种,显了忿怒相,而她再成长下去,便会显修罗相。   “你在凡间战争中吸收了太多凡人的五浊之息,只怕会提早炼成修罗相。”古老的神邸这样同她说。   那便是灭世之相了,修罗相成,灭世神的神格便也觉醒了。   瑶姬道知晓了,行了礼,驾了大鹏继续往不周山赶。   她从前不相信蚩尤会是灭世神,便如现在仍然不相信自己就是灭世神一样,她不信天命,便固执地不接受这样的命运。   只是不周山的冰雪都开始化了,也许此事已容不得她再不当回事。   从前觉得自己和蚩尤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神仙的时间漫长得可以经历凡人的无数个生老病死,期间便是经历一些误会和纠葛,最终他们必然也会凭借着漫长的时光修成正果。   便是在凡间不能厮守,到了天上相聚也是一样。   如今看来,给他们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仔细想想,竟未有过多少真正安稳相守的神仙日子。   瑶姬抬起头来看着刑天,道:“我在此施法,让不周山的雪继续降下来。同时,亦将在此地冰封住自己。阿天,我们聚少离多,这一回之后,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了。只是无论如何,若我不在,烦请你多看顾女娃一些,她从前被东海欺负得很惨。”   刑天的眉头凝起了霜雪,他朗然一笑道:“殿下大约是忘了,我乃是冰霜巨人的后裔,在此修炼,本也是为凝练神魂。殿下要在此冰封,再也没有比我更合适的护法了。”   瑶姬摇了摇头,道:“不是的,阿天。这一回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修行,你不必如此,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只需替我看顾好女娃,照顾好自己,便是在帮我了。”   她既掌了天下水灵,便要背负起该背负的责任。这不周山的冰雪,是也该她来调一调。无论如何,要给众生更多的时间。   这是她的命运,需她自己面对,便是亲近如刑天,也不能在此事上帮她什么。   刑天闭了闭眼,连他都开始觉得不周山有些冷了,他复又睁开眼看着瑶姬,看着这比无边雪色更加出尘也更加冷酷的神女,忍不住叫了一声:“殿下。”   瑶姬已转过了身,自灵海内取出了睡着了的朱雀,把他化作小小一团,塞到刑天手上,道:“快些走吧。”   然后,整个不周山冰雪开始完全排斥刑天,他本身冰霜巨人的血统令他在此地并不会有什么阻碍,但是瑶姬掌控了此地之后,迅速把他排斥到不周山山域之外。   整个不周山开始降大雪。大雪如绒如絮,绵密又盛大,从半空之中,飘渺而来,纷纷扬扬,片刻功夫便笼罩住了这片天地,亦隔绝了天上与人间。   一身红衣的巫山神女望着这盛大而隆重的雪景,在冰封的最后一刻,仍迷迷糊糊想着,蚩尤,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第116章   天子北征, 误中流矢,当夜便高烧不止。也不知戎马半生的天子何以会被小小山匪暗算。   所幸天子真龙护体,烧了三日, 总算挺过来了, 撑着病体亦打完了这场仗,把北地的匪患全部除了去。   整个凡间终是安稳了下来。   当今天子没有后嗣,回了王都之后从曾经的老部下的遗孤中选了一个, 立为太子。待太子长成,行了冠礼, 便禅位于他。   深宫之中, 历经沧桑的太上皇在仔细作画。他这大半生都浸在血水刀光里,拿刀拿枪的时候比拿笔的时候更多, 宫人更是从未见过他作画,却不想, 今日他竟有此闲情逸致。   却见他信手勾勒几笔,便有一妙龄少女跃然纸上。待所有的细节都一一圆满, 便见画上那少女衣饰极为简单, 只腰间束了杜衡芳草, 饶是如此, 凭画像看,她亦是世见少有的绝色。   少女的身边跟着一只额头带角毛色格外鲜艳的山野异兽,而她的肩上则趴着一只懒洋洋的山猫。   他看着这画上还很年轻的瑶姬, 不禁想起那一场让他怀念至今的相遇。那时她还是山鬼之身, 乘赤豹从文狸,活在凡间传说之中,于山间荒野独居,在世外同他相遇, 烂漫至极。   他们两个这一生,虽说有着以万年为计的寿数,但真正快意的日子,也就那段时光。   他其实早已苏醒,只是迟迟不愿归位。   天上的封神仪式都已完毕,新神都已各就各位,就他这个缔造这封神之战的战神,却迟迟不归。   回想起在这凡间同瑶姬的种种,当初因了骄傲,不愿做旁人的替身,亦把她的心意拒之门外,却也随着记忆恢复,明白过来从来没有什么替身。他便是他自己,是瑶姬的心上之人。   可笑他冥顽不灵,误人误己。然而便是伤心,在最终,她仍未放弃他。   瑶姬同他留信,说她会回来找他,等到如今,却还是不见她的影子。公主殿下从小便爱欺负他,在这凡间受了委屈,只怕以后更要以此拿捏他。   如今,他却是心甘情愿的被她拿捏、欺负。   若回头对当年那个不可一世初入南庭的自己讲,未来自己会栽在那位公主殿下手上栽得那样彻底,那时的他无论如何是不会信的。   那个桀骜的少年郎,无君无父,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却到最后,不知怎的把那不对盘的公主殿下装进了心里。   同公主殿下的这场情缘于他是秉烛夜游,虽有烛泪烧手之痛,却也是他漫长神生里,无边寂寞里,心中最刺激亦最温柔的梦想。   她是他此生的锚,把他固定在此地,让他的心变得平和安稳。   他想,他总是愿意等他的,每一生都在等她。从前她身死,他等着她活过来,如今她未归,他还是在等她归来。   她有意无意抛下他一次又一次,小红为他不值,他却知道,只要是那个人,都是值得的。   他叹了口气,想来,此生在凡间许是等不到瑶姬了。   那便让他来寻她罢。   第二日,宫人发现太上皇已坐化于自己寝宫,只在案上留着一卷画作,画中女子姿容绝世。据太上皇身边的老人讲,这女子名唤瑶姬,曾言是天上神女,同年轻时的太上皇有过短暂的一段情,却也因此误其多年。着实叫人唏嘘。   后世便传,这名唤瑶姬的神女,美丽温柔,同天下君王都有三分情,乃是天上地下一等一的多情神女。   因缘际会,兜兜转转,倒是成全了瑶姬的艳名。   战神终是归位。他亦在归位的那一刻,明白了瑶姬如今在何方。   他赶至不周山,看到了那场浩瀚盛大绵延不绝的大雪。雪落下来,轻盈飘渺,最终覆盖在冰川雪原之上,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蚩尤看着这纷扬大雪,便觉自己的心肺变作了这雪域的一部分,心中那场雪亦下得纷纷扬扬,落在心间,把他的心冻结成日光亦无法使之消融的坚冰。   她睡在冰雪之间,也不知是否冷。战神这样想着,心神恍惚,嘴里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喷薄在白雪之上,便如雪中红梅,格外夺目。   却见这日神也奈何不得的万年积雪,因战神这口鲜血,而消融成了一滩温暖的水。像是有情人的眼泪。   战神便是凭着一腔热血,闯入了不周山雪域,找到了于此地冰封沉眠的神女瑶姬。   她的身躯浸在不周山上的雪池之中,雪水已成了坚冰,却依旧簇拥着她。冰雪之中,她便如睡着了一般,雪肤花貌俱在,依旧是那世所罕见的绝代红颜模样。   如此美人,生来便是英雄过不去的江东。   瑶姬,瑶姬,你当真是我的克星。   战神一叹。   若他只是区区一介战神,怕是匹配不起此界的灭世之神的。   然而无论是巫山神女还是灭世之神,她于他而言,仅仅只是瑶姬。此生颠沛,聚少离多,却同他有情。   说来自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战神出了不周山雪域,驾云直去瑶池仙境。   西王母平日里大多是在瑶池,那一日她本在赏池中荷花,却见战神一脸煞气而来。   杨回屏退左右,目光却还是落在瑶池里那刚盛放的荷花之上。   “战神可是自不周山而来?”西王母缓缓道。   蚩尤却也懒得打哑谜,他一身风霜雪意,眉目间含着讥诮道:“此界创世神后裔也不过如此,你兄妹二人如此哄得瑶姬甘愿自封于不周山,便是为了自己能在此境赏一赏荷花吗?”   战神从前对她礼让三分,看来也是看在瑶姬的面子上,今日来,却是把难听的话说在了前头。   西王母转过头来看着他,淡然道:“你当瑶姬是为我们才如此的吗?她是因你,才如此的。”   “若不是同你纠葛日深,追随你去了下界,她的法相,不至于那么快有变。”西王母看着那池中荷花,继续道:“她的三个法相,水灵之相因女娃而来,忿怒相因刑天而来,而最后的修罗相,只会因你而来。”   蚩尤沉默片刻,才道:“我知道。”顿了顿,又讥讽道:“但这不是你们逍遥事外的理由。这一切,本就是因你们而起。”   只听蚩尤漫声道:“你同你的兄长,你二人原本是不存于此世的,若不是你父亲也就是此界创世神心中不忍,助已怀了孕的你母亲来到此世,你们原本早已湮灭在上一界最后的劫数之中。也因为他在造世之前就费了太多神力救你们,才导致他在造世时神力用尽而陨落,亦导致他所造的世界如此脆弱,崩塌亦如此之快。”   “这便是因果了。虽则你父亲最终以身殉道,以血肉筑成此界,却也因为你们,而让这个世界变得格外脆弱。瑶姬虽是应劫的灭世神,却原本不必这样早早应劫的。她一直身体不好,便是因此界创世神血脉同灭世神之间的排斥引起的。”   西王母心里一惊,这些秘事,他知道得如此清楚,螣蛇之能当真叫人害怕。   “你今日来,便只为了说这些?”西王母终是转过头来看住他,问道。   战神冷笑道:“瑶姬如今自封不周山,却也不知能为你们能争取多少时日。我看三界众生还都一无所知的样子,怕是不知道瑶姬她做了什么罢。”   西王母道:“瑶姬掌天下水灵,她赴不周山乃是责任使然。而她一旦觉醒灭世神的神格,那么灭世,亦是她的责任。她此时自封是尽责,日后灭世亦是尽责,这才是大道。”   战神“哼”了一声:“我只是替她不值罢了。”   良久,又一叹:“我今日来,却也不尽然是为了说这些。而是有一事,同你商量。”   战神的神位,按理是高不过西王母的,便是因了瑶姬而对扶桑大帝和西王母兄妹产生怨气,也不该是这样的口气。   西王母亦是十分敏锐之人,一下子便察觉出了什么,惊道:“你……你不是因为螣蛇而知道这些,是因为你……”   自在昆仑山觉醒以来,此界还从未有西王母大惊的时刻,这一刻的失态却也更像是一个幻觉,她立刻调整了过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你们允她随我下凡,难得不是因为我或能改变瑶姬的命运吗?瑶姬已是灭世之神,我若能改变她的神运,自是因我神格同她不相伯仲。”   这世上,能同灭世神神格并驾齐驱的,便只有创世之神了。而此界创世神乃是盘古大神,早已陨落多时,那站在她面前的,便只可能是下一界的创世神。   如此,这许多事便也说得通了。   蚩尤淡淡道:“我总是要为她兜底的。”   三千年之后,不周山上,皑皑白雪之中,瑶姬的修罗相大成,她亦自那冷寂的雪池中醒来。   此界灭世神的修罗相乃是神女寂灭相,冷若冰霜,是对世上万物都不再挂心的法相。瑶姬在三千年的沉寂里,终于修成自己的大道。   她生来多情又无情,多情是巫山神女的神格,无情是灭世之神的神格,而无论哪一个,都是她自己。她心怀悲悯又睚眦必报,温柔多情引凡人倾慕,屠龙灭魔叫众神咋舌。这都是她,没有必要为了反抗不存在的命运,而去拒绝真实的自己。   她本身,便是众生命运的一部分,亦是天地意志的一部分。   神女在不周山上叹息。   诚如西王母所说,她如今既是灭世之神了,那灭世便是她的职责。   四海沉陆,天河倒灌入天宫,三途河冲毁了地府。大洪水再次席卷三界,此界历四十六万年,终是崩塌。   神女亦随之消散于此界。   作者有话要说:灭世神灭世,全剧终。哈哈哈哈,开玩笑,应该还有一两章的样子。   有些字句修了下,然后“英雄过不去的江东”化用网络短句“英雄也有过不去的江东。”原作者不可考。——2020.4.12 第117章   螣蛇从一开始就对瑶姬没什么好感。   那时她来九黎养伤避难, 东海龙族出尽族内精锐来捉拿她,俱都被九黎族人挡了回去,为此还伤了一些人手。那时候螣蛇便知, 少君在南庭结识的这位年轻貌美的公主乃是一等一会惹祸事之人。   后来许多事果真如它所料, 甚至连它自己,也一度肉身湮灭,唯半缕元神, 被少君藏在自己的元神之内,让它得以存活下来。   而它在少君元神里修养十多万年, 后又吞噬吸收了上古四大凶兽的力量, 才慢慢苏醒,也渐渐开始明白, 九黎少君不止是此界战神,掌天下金灵, 亦是承天命的下一界创世神。   否则,他何以有力量复活那祸水一样的巫山神女, 何以有力量复活自己。塑造神魂, 乃是创世神才有的神力。虽则他创世神的神格未醒, 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使用这样的神力。便如巫山神女未觉醒灭世神神格, 却拥有引发劫数的灭世之能。   他们两个,原是此生不见的命运,灭世神灭世之后自身亦会消散, 天地重回最初的那片混沌。而后新的创世神在混沌中觉醒, 重新造世。   然而因了此界创世神违逆天命,留下了本随上一界湮灭的后裔,使得此界格外脆弱,而此界的灭世之神, 亦因此成了身娇体弱的短命鬼。   她本就是此界的劫数,当初便是早夭,亦带走了一大半的生命。   然而它看着少君昏了头的样子,总觉得这一位灭世神实在太厉害了些,不仅是此界的劫数,亦恐是下一界的劫数。   在凡间是个很好的机会,他二者的神力都得到了封印压制,螣蛇便运用自己的本命天赋,抹去了蚩尤记忆里的瑶姬。   他二人少一些纠葛,对谁都好。   它想,它是少君的守护神,便要把他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它便是为此得罪灭世之神,也不该服软。温柔乡是英雄冢,她已经害他够惨的了。若少君同她继续纠缠下去,也不知以后会如何。   然则巫山神女,确是个十分有手段的神仙。   也不知怎的,成为了凡人的少君竟似乎又对她上了心。那些被他抹去的记忆,亦不知不觉恢复。巫山神女总是太过容易就能得到别人的真心,它不想见他泥足深陷,被她拖累。便忍不住破了那赌约,拼尽了全力,连同着当初为神族之时的记忆,统统都化为云烟。   它是虚诈之神,性情狡诈多变,言而无信亦是寻常。却不知这一番施为,却激的少君恢复了全部的记忆。   那些为神族时同巫山神女共处的记忆,被他的本能所保护,旁人动不得。他在凡间,等一个约定,等到老去,她还是不来。   而等他归位,亲赴不周山,回来之后,创世神的神格亦在他身上显现。他的创世神神格,理应在此界覆灭之后才从混沌之中苏醒,却不知为何竟提前觉醒了。   螣蛇因天赋之能通晓各族秘辛,却也不知这是何缘故。创世神有造化万物之能,当先便造了它的肉身,叫它先回九黎,再作计较。   再之后的许多事,它便也知晓得不多了。   朱雀从沉睡中醒来,已是许多年之后,它这一觉睡得实在长了些,待神鸟之王睁开双眼,便觉天地似也新换了。   朱雀多么警醒,瞬间便扇动双翅,纯阳真火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了去,眼前风景俱都化为了飞灰。   看来这是个幻境,朱雀心道。只是不知为何只他一人,殿下祝融他们呢?   虚无的空中,有一道闪着金光的时空缝隙,战神的身影从里头走了出来。   “陵光,许久不见。”他倒是还有心说这些。   “这是怎么回事?”朱雀问道。   “你睡得有些久了,此事说来话长。”战神叹了口气,瞧了瞧周遭一片虚无,才同它分说清楚。   陵光听完,倒吸了一口气。   他虽则知晓瑶姬殿下必然不凡,同螣蛇的那次交手螣蛇也有提及一些,只是未成想那以为很遥远的未来却近在眼前。   不过一错神的功夫,方才被朱雀烧去的风物俱都回了来。山川重现,草木依旧,朱雀觉得他好似回到了从前的南境。   这里看着像是在九嶷山附近。   “这……我这是已在山河社稷图中了?”   蚩尤点了点头,道:“山河社稷图可化生万物,图中藏着这个世界的影子,一般人置于其中,也很难发现其实已换了时空。你换了新羽修为大成,另当别论。”   朱雀沉默了,他想了想,道:“你预备把此界众生不知不觉都挪到这山河社稷图中?你想救他们?”   蚩尤道:“山河社稷图只是权宜之计,此前也从未试过容纳三界众生,实在有些冒险。然而冒险,也该一试。否则我怕我会后悔。”   他从前坚信慈不掌兵,觉得做人还是做神仙都该有所坚持,为了大局牺牲一些是值得的。然而看到了雪池中的瑶姬,心中明白过来,有些人是永远不能牺牲的。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便是伟大到能创世的神祗,亦不能幸免。   正是因了这份不能割舍的柔软,创世神的神格才得以显现。创世造物,需对世间有情,方才能造化众生。   为众生寻一条生路,本就是他要成就的大道。   他在不周山上对着冰封沉眠的瑶姬道:“做你应该做的事,我总是会为你兜底的。”   为了这个诺言,他也要冒险一试。   只是这番作为,总还是需要神力出众亦位高权重的神祗配合,所以他找上了西王母。   “在瑶姬灭世之前,把此界众生都引入山河社稷图中,待到我完成造世之举,再把大家从山河社稷图中放出来。”   西王母将信将疑:“山河社稷图虽是顶级的神器,但要收容三界众生,却不知是否能够。便是勉强都收了去,也不知能撑多久。便是能撑下去,若被别的高明的神仙发现了所处时空是个幻境,只怕群起攻击之下,后果更不堪设想。”   蚩尤道:“所以我来同你商议。我需要一个时机,把众神都挪入山河社稷图,这个时机要是一个众神都在的场合,警惕性最低之时,想来想去,便只有你的蟠桃大会合适。再佐以美酒佳酿,叫众神晕晕乎乎全部醉倒,发现不了这个幻境。我大致算了算,只需给我七日,我便能完成造世。”   西王母听了,沉吟许久,方才问道:“只是我要如何才能相信你,是真的要救这芸芸众生。若你把我等全部引入山河社稷图中绞杀,帮瑶姬提前灭世,我们又该如何?”   蚩尤笑了笑,道:“灭世是瑶姬的事,我与她各司其职,不至于抢她的活干。我有我自己的责任,这个提议其实本不必说出来,我可以只救与我有渊源的生灵。”   确实如此。搏一搏,许大家都有救。若不搏,结果一目了然。西王母也明白自己终究是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终是点了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达成协议,蚩尤也吐了口气。   西王母想了想,最后还是问了出来:“那瑶姬呢?你预备把她如何?”   灭世神的神格同创世神仿佛,创世神是没有能力再创造一个灭世之神的。瑶姬若觉醒灭世神神格,那她灭世之后自身消逝,再无人能把她复活。   “在无数个世界里,也就只有一个瑶姬。”说到这里,他叹了一下,道:“若是有机会,我总是要为她谋一条生路的。”   他或许复活不了神格相当的灭世之神,那他或许可以复活巫山神女,甚至是那无名山鬼。   瑶姬这一生,确确实实是有个杀劫,既是众生的劫,也是她自己的劫。她从前以为已经渡过了,却不知属于她的终局还远未到来。   然而神女苏醒灭世之后,自身亦消散,再寻不见。   三界诸神只知参加了一回蟠桃大会,宴上吃得有些醉,失了仪态。醒来之时,蟠桃大会已结束,空中浮着薄薄的酒气,合着瑶池之中荷花的香气,竟有些苦味。   关于那位在凡间有桃色艳闻在天庭有乖戾之名的美丽神女,众神只听闻她是奉旨赴不周山调控冰雪,其他的,便再也无从知晓了。   三界承平,张百忍这天帝之位也坐得越来越稳了。许多上古神祗都懒洋洋,深居简出,在天宫没甚姓名的模样。一些新晋的小神仙私下议论还是新神这一派赢了那些上古旧神。没看到连西王母都不大来天庭斗牛宫了,长年累月,只是住在瑶池。那先前得罪过玉帝的巫山神女更是一直被放逐于不周山,也未听到她归来的消息。大约是成了新旧神祗之间争斗的牺牲品。   天宫越发寂静,幸而三千年一度的蟠桃大会又要开始了,沉寂了许多年的瑶池,重又热闹了起来。   西王母在瑶池举办的蟠桃大会乃是三界一大盛事,受邀列席蟠桃大会的,都是三界之内有头有脸的神仙。在蟠桃大会上,不但能欣赏到天庭宫娥的优美舞姿,见到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古老神邸,更能吃上三千年一熟的蟠桃,提升自己的神力。参加蟠桃大会,乃是众神都乐见的美事。   药神来的时候,宴上已有许多神仙,当初一同在封神大典上受封的大力神、乐神等都在,他来天庭时间不算长,认识的神仙也只泛泛,见了脸熟的打过招呼便挑了一处离主位不远不近的位子,从容坐下。   蟠桃大会还未真正开始,来了的神仙便都只找相熟的寒暄,三三两两,都十分随意地站着或坐着,目光似有若无地看向进入蟠桃大会的两条桥廊。   越来越多的神仙从那两条桥廊进入瑶池蟠桃大会,药神仔细留意着,想着今日不知能否见到那位。   战神走过来的时候,许多神仙都同他行了礼,他乃是从上古坐战神位至今的有资历的神邸,认识相熟的神仙多,这样的场面也是寻常。药神见了,亦是拱了拱手。在下界时,两人交情也就止于结盟,并无多少私交,上了天庭,更是距离遥远,故而这样的场合药神也不上赶着攀附。   战神随意择了一个位子,便自斟自饮起来。   西王母同玉帝亦很快便到场,如今二圣共理三界事宜,这样的场合,玉帝亦十分给西王母面子,处处以她为尊。舞和乐随着二圣到场通通铺陈开,众神沉醉在瑶池佳酿与天宫仙子的舞姿中,陶陶然不知今夕何夕。   巫咸仔细看过,今日这蟠桃大会,巫山神女还是未出席。他同她地上一别,却至今再未见过,说来也是一桩憾事。   喝了一遍佳酿,很快有天宫仙娥端上来方才从蟠桃园中摘下来的蟠桃。西王母出手十分阔绰,三千年一结果的桃子,列席者一人一颗。   仙娥们彩衣翩翩鱼贯而出,如云的衣袖晃得人眼晕,待都把桃子摆好退下,场上的歌舞又换过了一场。   诸神喝过酒吃过桃赏过歌舞拜过王母,蟠桃大会将散未散之际,巫山神女姗姗来迟。   着丁香色纱衣的神女持了一枝梨花信步走来,行走间那怀中梨花簌簌而动,巫咸看着那梨花,心中竟略有些酸楚。   那梨花长得好好的,不知为何被她折了下来,虽一亲了神女芳泽,但此生命运已然被完全改变。   “瑶姬见过娘娘,以此梨花贺娘娘芳辰。”神女行至王母面前,捧了梨花祝寿道。蟠桃大会亦是西王母生辰宴,只是西王母的生辰宴,并不是每一年都摆,而是三千年才摆一次。   西王母愣了愣,笑道:“你有心了,这梨花长得倒是不错。”西王母一伸手,那株梨花便飞到了她的手上,她着人取了玉瓶,瓶内盛了瑶池之水,把那梨花插|入瓶中,摆在了案前。   这一枝梨花虽脱离了本体,但得如此圣眷,此生造化亦说不尽了。   神女贺过王母,便找空着的席位坐了去。   蟠桃大会虽是仙家盛宴,但席间除了主位,其他都是随意坐的。大多数神仙挑席位亦都是结合着自家神位挑的,不至于太过失礼。   神女挑的这个位子,却是在战神旁边。战神平日里身旁坐的,大约都是火神、日神这样神位相当的神君,今日却不知为何,身旁空了一席。   蚩尤看着她从容走至他身旁的席位,见她举了杯中之酒,同他敬了敬,道:“别来无恙。”   他闭了闭眼,心中同自己道,那不过是我太想念她了,所以无意中又把她创造了出来。   他有时候会无意间创造出一个瑶姬来,那当然不是真正的瑶姬,真正的瑶姬他是造不出来的,纵然他试了无数的方法,也还是无用。他造出来的只是一个存在片刻的造物,没有瑶姬的神魂,只是一具有着瑶姬的面目和神情的躯体。因着他的记忆而来,她有时是少时在南庭的妆扮,有时是巫山神女的派头,有时亦是那个流浪荒野的山鬼的装束。那具躯体有时存在的时间长一些,有时存在的时间短一些,但无论如何,最终总是会化作云烟的。   她同他已说过无数次的别来无恙,却没有一次是真的。   只是这一次也实在太明显了,众目睽睽之下走入瑶池。幸而方才西王母遮掩了一二。   蚩尤不说话,只是垂了眼拿了案上酒杯,一饮而尽。   那个瑶姬见他如此,眉头一剔,神情有些古怪。   实在太像了,然而纵然再像,却也不是真的。   她不是真的,他对自己说。   作者有话要说:先这样。 第118章   许多神仙已忘记有瑶姬这么一位神女了, 刑天却一直记得她赴了不周山调控风雪,却再也未归。   他从南境重又回到不周山,凭着自身所具的冰霜巨人血脉, 没有瑶姬刻意阻拦, 进入这不周山不费吹灰之力。然而他进入不周山山域寻了个遍,却也寻不见当初把他逼退此地的瑶姬殿下了。   你说这是你一个人的修行,不必我随护。那如今你, 是去了哪里了呢?   刑天在不周山上寻了许多年,亦等了许多年, 还是未见到瑶姬。   他偶尔去东海看女娃所化的精卫, 问她是否看到她的阿姐,精卫鸟栖在他手中, 毛茸茸的脑袋顶着他的手心,恹恹不动。   看样子女娃也未见着她的阿姐。   她们从前在南庭内宫感情也只是寻常, 后来各有各的境遇造化,如今却只剩下化为精卫鸟的女娃, 一意孤行与东海相搏, 成为天上地下诗书传奇里的一则故事。   回到不周山, 看着这片冰天雪地, 大约开始明白,瑶姬殿下恐已不在这方世界了。   他未等来瑶姬,却等来了许久不见的旧友。   最难风雨故人来, 然而顶着不周山风雪而来的乃是此界战力一等一的神仙, 刑天见了他,眉目舒展开,道:“竟未想到你会来。”   蚩尤扬了扬手上拿着的一壶酒,笑道:“突然想喝酒, 却一时找不到人,不知怎的,就来了这里。”   刑天自在不周山修行,蚩尤来看过他一次。上次来时,他还在修炼,战神便也未打扰他。这一回来,说起来算是两人各自苏醒后第一次见面。   他二人随意坐在雪地之上,喝起了战神带来的酒。说起来,上一回像这样相坐对饮,还是在上古之时。   冷酒入喉,却燃起一路烟霞烈火,直把整个肺腑都烧得暖洋洋。   “这还是瑶姬当初下凡之前埋下的酒,是你们南庭的旧俗。”战神喝着酒,慢悠悠说道。   她是他们两个之间无法回避的话题,刑天看着手中那琥珀色的酒,看着这寂寥的不周山,叹道:“你把殿下埋的酒挖了出来,是已经放弃了吗?”   南庭有旧俗,出远门前要埋下一坛酒,取归来酒熟与亲友把酒共饮之意。一般远游的人不归,亲友也不会特意把埋的酒挖出来。   战神看着眼前不停的风雪,动作静止不动,良久才说道:“我只是很想她。刑天,我很想她,你想她吗?”   刑天大约是想不到他会突然这样直白,顿了顿,笑道:“我也很想殿下。”   战神转过头来,看着他,敬了敬手中的酒,朗声道:“来,喝酒!”   刑天亦扬了扬手中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们二人这样一口一口喝着酒,看着从天而降的蹁跹大雪,不言不语,只是一起想着不在的那个人。   后来,蚩尤带来的酒都喝尽了,战神站起身来要走,刑天看着空了的酒壶,道:“你把如今这个世界造的同之前那个一样,旁人都未发现什么,如今,连你都无法令她归来吗?”   他最后那句,是在问蚩尤,又似乎在问这苍茫白雪,问这寂寥神生,瑶姬殿下,回不来了吗?   蚩尤创世神的身份并未对不相干之人说,便是对刑天也未特意提起,他如今依旧坐的是战神神位,天上地下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他只是把被瑶姬毁去的那个世界重又造出来了而已。   如今听刑天这样说开,他眉头一剔,道:“你不愧是几次出入过山河社稷图的,怕不是早已发觉。瑶姬……瑶姬不一样,我如今是没有办法再重塑她的神魂的。”   天上地下,如今唯有一个瑶姬,是他无法造出来的。   她似乎从一相识就让他伤脑筋,让他觉得无能为力。   刑天闭了闭眼,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瑶姬同他讲起巨人族的事,那时他十分排斥,如今,却是已然接受了身为巨人族后裔的事实。   那么,殿下,你来告诉我,我要不要接受你已离去且不再归来的现实呢?   我一直把保护你当作我的使命,直到那一日,发现你不再需要我的保护。如今你已走向你的命运,我是否也要坦然接受这一切,便如接受旧世界的覆灭,接受一切的不可挽回,如你所言,开始属于我自己的修行。   蚩尤看着刑天,想起一件事,问道:“对了,三月初三西王母要在瑶池办蟠桃大会,青鸟不便来不周山,我便代为传达了,你可要来?”   刑天愣了愣,惊愕道:“那么快?”   西王母的蟠桃大会,上次举办在三千年前,蚩尤也是在那次蟠桃大会上把三界众生都挪入山河社稷图的。   上一回他未参加,这一回西王母又相邀,他还是拒绝了。   “我就不去了,烦你代为转达。”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守着旧誓活成旧人,是旁人记忆里模糊的过去,那便也不必去凑这一场热闹,接受自己成为那过往神史的一部分,便如这不周山上万年不化的冰雪,于缄默中成为了永恒。   蚩尤听了刑天的回答,便也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便化光而去。而那个停留在不周山的古神,站在苍茫大雪里,成为了一则无人问津的神话。   刑天有刑天的坚持,便如蚩尤有蚩尤的责任。刑天可以退居不周山,蚩尤却还要去赴西王母的蟠桃大会。   后来蚩尤在西王母的蟠桃大会上多喝了些酒,为免宴上失仪,龙雀把他师叔一阵风刮回战神殿。   战神殿里那株从毗沙宫里挖来的梨树,避过了灭世的浩劫,如今重又结满了皎白的梨花。这么多年来,这梨树种在战神殿里,得宫娥照料,却不知为何,一直没得仙缘化形。   这世上再没有谁能如瑶姬这般,只一道小小水障,便能令凡木化形成仙,占尽造化仙缘。   如今,龙雀的一阵风把这株老梨树上的梨花吹的簌簌而落,战神伏在梨树下的案上,直坠入最深沉的梦里。   不知何处,传来了轻不可闻的叹息。   蚩尤迷迷糊糊间,似又看到了瑶姬的身影。   他总是能在任何地方看到她,便如她存在于他记忆的每一个角落。   他睁开眼,见到她站在梨树之下,仰头看着满枝繁花,叹道:“竟未想到这树都已长这般大了。”   似是察觉到他已醒转,神女转过身来,她看着他,道:“你怎见了我就躲?”   蚩尤脸上神情先是有些迷茫,继而沉下脸来,面无表情。他想着,这一次的造物,未免存续的时间太长了,竟从瑶池跟到了战神殿。   “你不是她,你们都不是她。”蚩尤冷道。说罢,他挥手便扬起一道罡风,朝神女挥去。   却见神女化出九婴鞭,旋身一挡,竟挡开了那罡风。   她站在那里,好整以暇,嘴里却玩味着:“你们?你做什么了?”   蚩尤脸色却是变了,她能自他的一击之下全身而退,分毫不伤。这不是一般随意的造物可以做到的。   而且她手上那九婴鞭,确确实实是出自他手中的那柄。   他心头一动,忍不住问了出来:“你是谁?”   却见她收拢了九婴鞭,看着他道,我是瑶姬。她的面上并无多少表情,只是站在那里,随随便便说着,我是瑶姬。   瑶姬,瑶姬,这个名字如同困住他的梦魇,成为他再也挣脱不了的心魔。   大约是梦里梦外经历过太多回这样的重逢,蚩尤并不如何悲喜。他只是又问,你是真的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了几千年的沉郁,又问了一遍,你是真的吗?   她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那步子像是踩在他的心尖上,压抑得生疼。她走到他面前,抬了手指,点上他的眉心,道:“我答应了你要回来找你,自然遵守诺言。”   她说话不紧不慢,一字一句,都落在他的心头。   蚩尤心道,便让我再放肆这一回吧。   他如今已十分克制不再经常去想瑶姬,有时甚至需要螣蛇帮助封印一部分关于瑶姬的记忆。因他是此界创世神,过分沉湎过去的记忆会诞生心魔,造成苍生浩劫,便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只是那些记忆最终总是会被他又记起,便是蒙了尘,隔了雾,到最后还是会重见天日,鲜明如昨。   他总是会一遍又一遍想起从前的一些细枝末节,那容得下三界众生的山河社稷图,却容不下蚩尤对瑶姬的思念。决堤的想念常常会把他淹没,他便是逃进山河社稷图中,山河社稷图也承载不了那太过沉重的思念,最终还是要他一个人,走出那自画的牢笼,去面对那个无处不在的瑶姬。   便如此刻,他任她走他的面前,说出那样的话。   瑶姬抿了抿唇,露出了一个笑来。神女姿容绝世,虽历不周山冰雪,带了些孤高雪意,但这一笑,便还是从前那多情的神女。   她想,她总是能赢的。   蚩尤为她兜了底,为众生谋了一条生路,天道便也允她重回世间。   这世上之事自来一报还一报,如此才算因果圆满。   她同蚩尤之间,从前有缘,今后便该有份。   梨花不动声色,兀自芬芳,为这场相见,添了三分春色。   作者有话要说:大结局了。这个故事拖拖拉拉写了三年,2017年3月开坑的,连载到2017年9月,后面因为我个人私事一直更的不是很理想,到今日才算圆满完结,实在对不起一直追连载的读者。   这是一个关于神话情话的故事,是开天辟地之前就存在的众生和更古远的浪漫旧故事。我自己觉得应该算写的及格,希望大家也能喜欢。如果不是很麻烦的话,可以收藏一下我的专栏。以上,谢谢。 第119章   瑶姬少时一直有个梦想, 便是在身体好了之后能把三界都游遍,后来却因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一直把这个年少时的梦想给耽搁了, 如今全须全尾回来了, 便很想成全一下那旧日的想望。   蚩尤便问她,你想去哪里?   瑶姬想了想,悠然神往道, 我想去南海,你可要同去?   蚩尤想起瑶姬少时是对南海鲛人族情有独钟, 时常招了鲛人歌者来南庭内宫献唱。两人还为此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龃龉。   如今的战神自然不会不识时务坏她兴致, 便欣然道,好。   瑶姬却也是个异于常人的神仙, 择了日神西落月神当值的时间,拉了蚩尤驾云奔赴南海。   明月高悬在南海上空, 月光温柔洒落在南海安静的海面之上,偶有微风拂过, 便折碎了那万盏波光。   此地静谧, 风景又好, 瑶姬兴致来了, 化出鱼竿坐而垂钓。   蚩尤见她如此,自也奉陪。   两人并肩坐着,在明月之下于南海垂钓, 算得上是一桩雅事了。万籁无声, 南海中的生灵似沉睡了一般,并不上钩。两位尊神拿着一直没什么动静的钓竿,亦还是兴致勃勃。   蚩尤钓了一会儿鱼,转头开始盯着瑶姬看。   瑶姬看着安静的水面, 却并不看他,只是轻声问道:“看什么呢?”   蚩尤言简意赅道:“看你。”   若是从前,瑶姬必是要脸红的。如今却是历练出来了,眼睛都不眨一下,随口调戏道:“可好看?”   蚩尤笑了笑,赞道:“自然是好看的。”   瑶姬便也勾唇笑了笑,看着面前广阔无垠的海面,道:“今日月圆,怎不见鲛人上岸?不是说鲛人月圆夜要上岸对月流珠的吗?”   气氛正好,她却开始说不相干之事。蚩尤心中一动,抬眼看过去,瑶姬已转过头来一脸揶揄看着自己。   这南海如此平静,鲛人亦不上岸,自是战神在此降了神威,令南海生灵此时不敢露面。   被瑶姬含蓄点破,蚩尤便也洒然一笑,撤去神威。   便见原本平静的海面之下,有闪着光的鱼群自深海底浮游而上,瑶姬正看得饶有趣味,便见远处似有巨大的薄帆飞在南海上空,仔细一看,却是一只巨大的蝴蝶,蝶翅在月光之下闪着荧荧华光,映照着水面格外灿烂斑驳,妙曼不可方物,直教人惊叹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惊奇的造物。   “第一回 来南海就遇上了南海蝴蝶,真是幸事。”瑶姬看着那巨大的蝴蝶,嘴里赞叹。   蚩尤看着,接茬道:“据说南海蝴蝶肉质肥美,乃是下酒的好菜。”   瑶姬转过头来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叹道:“我怎会邀你来南海?看看说的什么话,真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蚩尤笑道:“是,比不得殿下风雅。”   瑶姬转了头,却见那闪着光的巨大蝴蝶已飞过南海蹁跹而去。深海之中亦传来了悠远的吟唱,不久便有秀丽鲛人破水而出,靠着海中的礁石,吟唱着古老的歌谣。   鲛人有海妖之称,歌声能摄人心魂,令凡人迷失在海中,再难归来。如今这位鲛人吟唱的歌谣亦叫瑶姬有片刻的恍惚,倒不是鲛人歌声中的魔力能迷惑她,而是这略有些熟悉的旋律曾是她少时在南庭内宫听过的。   如今她隔了久远的岁月,再次听到了这首歌谣,而当年那吟唱此曲的鲛人歌者应是早已化为飞灰了。   瑶姬临风而立,微风拂过她的衣衫,略有些惆怅。   鲛人的歌声引得鱼群悠游不去,突然之间只听“哗”一声巨响,一尾巨大的鱼从海面之下跃起,飞于半空,巨大的鱼身遮住了圆月清辉,眼前蓦的一暗。   蚩尤拥住瑶姬往后退了退。   片刻之后,鱼身再次坠入海面,扬起千丈高浪,那浪打向岸上二人时似是触及到了不可撼动的存在,海浪俱都化为雨珠,兜头而来。   漫天雨珠中,瑶姬看着蚩尤眼中漾出的笑意,忍不住道:“这可不高明。”   蚩尤道:“这便是殿下要的风雅了。”   瑶姬想,就当还他一场,便也不用神力,决定任那万千雨水落在自己身上。   蚩尤笑了笑,在雨水落下的最后一刻拥住瑶姬,手上亦化出一柄伞,遮住他二人,不至被那雨水侵扰。   战神抱着神女,心满意足道:“这才是真正的风雅。”   瑶姬便这样依偎在蚩尤怀里,两人共撑一把伞,看着外头那海浪所化的雨潇潇落下。   明月高悬,照在南海之上,此间神仙眷侣,相拥赏这无边风月,只觉得余生漫漫,还有身边之人相伴,也不算太过寂寥。   蚩尤陪着瑶姬漫无目的地四处游玩,天下承平,倒也没战神什么事,且他二人想去哪里,自是心随意转,随发随至。   两人去过南海垂钓,访过海外仙山,亦一时兴起,去凡间红尘走过一遭。   凡间传着神女瑶姬始乱终弃某国国君的故事,瑶姬觉得有趣,进了茶馆听戏,战神亦奉陪着,还有心叫了茶水点心。   戏台上演神女的那位花旦满脸浓墨重彩,唱着诉衷情的词儿,真正的神女听了,略觉这些词有些耳熟,便仔细凝神听了一会儿。而一旁的战神已给自己泡了一盏茶,慢悠悠品了起来。   瑶姬看罢一出戏,转过头来妙目把蚩尤扫了三遍,最后方叹:“这位国君当真痴情。”   战神放下手中茶盏,眉头都不抬一下,回了一句:“可不是。”   多情的神女后来翩然远去,徒留人间的国君慢慢变老。他矢志不渝地等着神女归来,最终却独自老死深宫。当真令人唏嘘。   瑶姬侧头看着他,道:“只是显得这神女略无情了些。”   战神也转过头来看着她,回道:“神女无不无情,就看神女的心意了。”   神女点了点头,道:“这出戏美就美在此处。天子深情,神女无心,遗憾方才刻骨。若太圆满,反而不美。”   战神愣了愣,喝罢手中的茶,评了一句:“如此看来,神女确实无情得很。”   瑶姬笑笑,不接话茬。   再后来,瑶姬偶然有一天去挖下凡前曾埋下的酒,挖了半饷,酒没挖出来,倒是挖出了一个妆奁。   那妆奁是她旧日所用,上头刻的花纹亦熟悉得很。瑶姬拨弄开盖子,见里面果真是藏了那柄木剑。   剑在奁内,意味深长。   蚩尤当初便是凭着这柄木剑向炎帝求娶瑶姬,今日木剑重见天日,那古老的婚约亦要重新提起。   瑶姬提了那木剑,便去寻战神。战神见了那木剑,眉目温软,道:“这木剑我寻了好久未见,原是在殿下这里。”   小贼讨打,这样装模作样,是想以退为进反客为主。   瑶姬眉头一剔,似笑非笑,道:“既是如此,我便把这剑送还给战神,战神这回要看好了,莫让它再跑到我这儿来。”   蚩尤便叹了口气,道:“瑶姬,你输一回能怎样?”   神女得意地笑了笑,笑罢也反问:“是你想怎样?这天地都是你所造,难不成我们还要拜这天地?”   战神笑了起来,道:“你回来也有些时日了,却再未提此事,原以为这回是真的要被始乱终弃。”   瑶姬觑了他一眼,矜持道:“我可没兴致去始乱终弃不相干之人。”   言下之意,能被这多情又无情的神女始乱终弃,也是那人的造化。   蚩尤听罢,竟觉深以为然。“说来说去,这还是我的荣幸。得神女青睐,相伴身侧,当真三生有幸。”他点头道。   瑶姬莞尔。   过了几日,瑶姬提着两壶酒来找战神,约他共赴不周山。   蚩尤便问:“这是何意。”   瑶姬目光落在远处,就是不看他,道:“刑天曾答应过我要当我们的傧相,你我不便拜天地,便去找他喝一杯,就当礼成。”   蚩尤听着这话自瑶姬口中说了出来,只觉天地渺远,岁月无声,他和她走到如今这一步,风花雪月都已见识,在一起的形式已不在重要,未成想她还愿意走这样的形式。   见蚩尤沉默不语,瑶姬略有些奇怪,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怎么不说话?”   蚩尤便正经道:“这样的事,自然是全凭……殿下做主。”   他说得挺正经,语气却带了些亲昵,瑶姬难得红了脸,道:“既如此,那便走吧。”   青天在上,红尘在下,两位尊神携了酒驾了云,便赴不周山。   后世闻说神女瑶姬如何多情,却尽是虚妄。从始至终,她也就对一人倾心。她当初未嫁而亡,却也想不到之后还会同那人牵绊出这许多风流韵事。   只凡间茶楼酒馆里,还传唱着她与他之间那未曾相守的伤心旧事。美则美矣,未免凄凉。   她想起那个在深宫中独自老去的身影,便觉得该给他二人一个足够圆满的结局。   她自是舍不得他的,既如此,便也该成全自己的这份心意。   天光甚美,造化有情。有始有终,未失未忘。   作者有话要说:常有人浮南海,泊于孤岸。忽有物如蒲帆飞过海,揭舟。竞以物击之,如帆者尽破碎坠地。视之,乃蛱蝶也。海人去其翅足秤之,得肉八十斤。啖之,极肥美。”或云,南海蝴蝶生于海市,其形态变化万端,又名‘百幻蝶’。——《岭南异物志》   应各位看官的要求加了这个番外,这真的是最后一章了。就让他们在去结婚的路上吧,那时候的状态才是最好的。也谢谢追连载的大家追随至此,大家有缘再会。——2020.4.14   对了,APP评论席旁边有个打分栏,全文订阅的同学可以打分留言,想看下全文付费读者的意见和对本文的评价,麻烦啦——2020.4.28   隔壁新开古言《骄主》,求收藏。   元羲公主乃天子与元后的女儿,尊贵非凡,很有几分傲气。很有几分傲气的元羲看上了今科探花郎沈珏,沈珏比元羲更有傲气,琼林宴上当场拒婚。元羲便觉得,沈珏这个人有骨气,不畏强权,她便成全他。   元羲放逐两年后,被天子重又召回宫廷。帝都八卦圈自此又热闹了起来。眼见公主频频骚操作,名声很快传遍四海列国。   痴情公主不是真的痴情,如玉公子并不真的如玉。   ——2020.7.12